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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Andrew Solomon:落在远方的果实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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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12,克拉克一家

乔治.克拉克是麻省理工大学的物理学家,研究方向是理论天体物理。他是一个很和蔼的人,几乎全身都充满了智识。他的妻子夏洛特具有艰难生活磨练出来的坚强品质。她既喜欢评论是非又充满了同情心,就好像她已经养成了到处挑毛病并且一一加以原谅的习惯。她有一双明亮的蓝眼睛,戴着金丝眼镜,满头白发一丝不乱,她的双手坚定有力,在她说话的时候总会做出各种表示着重强调的手势。我第一次见到他们的时候夫妻二人都已经年逾八旬了。在我看来,乔治充满感激地将自己的困难托付给了夏洛特。

乔治与夏洛特在1980年结婚的时候,两人都各有一个麻烦缠身的女儿。乔治的女儿杰姬当时十九岁,四年前被确诊患上了精神分裂症。夏洛特的女儿伊莱珂塔与杰姬同岁,此时她的思维已经有些杂乱糊涂了,但是她还要再过十八年才会得到确诊。夏洛特告诉我,乔治的经历比她更艰难,因为杰姬曾经是个前途无量的孩子,而伊莱珂塔却一直很古怪。“她出生的那天我就知道她与别人不一样,她四肢松弛,就像一袋糖那样。”夏洛特试图像对待自己的其他孩子那样对待她,但是想要与她建立情感联系却非常费事。“她整天心不在焉。其他孩子都害怕她,他们能看出她身上有些不对头的地方。”当时夏洛特一家居住在巴基斯坦,因为伊莱珂塔的父亲为美国国际开发署工作。伊莱珂塔的哥哥姐姐们在国际学校里成长得很好,但是五岁的伊莱珂塔却跟不上进度。一年后她的父亲被调往约旦,伊莱珂塔也进入了阿曼的美国侨民子女学校。学校专门为她陪伴了一名辅导老师,夏洛特也专门花时间教育了她。“八岁的时候她终于学会了阅读,但是她并不感兴趣。实际上她对任何事情都没兴趣。”夏洛特说。

伊莱珂塔九岁的时候,她的父亲因为心脏病突发去世了。于是夏洛特带着全家人搬回了华盛顿。伊莱珂塔在当地学校上四年级,经常受人欺负。夏洛特只得将她安置进一所特殊需求学校,这个决定在一段时间里确实起到了作用。但是到了十四岁的时候她还是彻底失控了。“只要别人愿意,她什么人都操——请原谅我的措辞。她的各科成绩全都不及格。”夏洛特回忆道。“于是我把她送到了寄宿学校。她在那里很不开心。我说,‘你在这里我也不开心。总之你要高中毕业。’于是她考取了高中毕业证。然后她说她要做一名美发师。我心想,‘美发师?’但是她很喜欢这一行,干得也很不错。那段日子是她最好的时光。但是当时她的确正在缓慢地发疯。”

伊莱珂塔三十七岁那年,在一个明媚的十月清晨,夏洛特给伊莱珂塔打了一通电话。“电话上说不清楚。”伊莱珂塔说。夏洛特答道,“过来喝杯咖啡吧。”伊莱珂塔来到她家之后又说,“我不能在屋里说。”夏洛特提议他们出去边走边说,伊莱珂塔又表示自己不能在人行道上走路,只能在马路中间走。于是母女二人一边躲着汽车一边散步,途中伊莱珂塔解释道麻省理工的黑社会团伙想要对乔治下手,而且乔治也很可能是黑社会成员。几个月之后,伊莱珂塔的朋友打电话告诉夏洛特,伊莱珂塔在健身房里蜷缩成一团,泣不成声。这位朋友将她送到了急诊室,医生试图给她做个心电图,结果伊莱珂塔又是尖叫又是打人,最终被送进了精神病病房,在那里她终于得到了精神分裂症的确诊结果。此外她还酗酒。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伊莱珂塔通过药物控制着精神错乱的发作,但是她也遭受了无休止的副作用。她的体重就像吹气球一样飙升到了三百英磅。“她胖得几乎都走不动了,”夏洛特说。“她曾经是我们家的美女呢。”伊莱珂塔的说话速度变慢了,而且终日嗜睡不醒。她遇到了另一位精神分裂症患者泰米,两人坠入了爱河。到了2006年,伊莱珂塔已经服用了十年的氯氮平,但是在这一年她的病情又恶化了。“我记得我问她,‘你是不是擅自停药了?’”夏洛特回忆道。“她恶狠狠地答道,‘我不需要吃药。’”到了这一年的十月,伊莱珂塔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谁敲门都不开。她的电话也断线了。泰米与夏洛特都不知道她的情况。“她用我的账户办了一张信用卡,”夏洛特说,“我整天盼望着收到催款单,好知道她还活着。但是后来催款单的数额达到了一万美金,我不得不将这张卡停掉。”

夏洛特最终说服一名法官授权警察强行进入伊莱珂塔家里。“洗碗槽里的积水满溢了出来,满地都是食物,食物上还爬满了蛆虫。我去了两次法院才将她送进了精神病院。等到她住院之后,护士们根本没办法让她乖乖洗澡,必须要有两个护士按住她,其他人才能趁机给她洗澡。但是药物治疗还是逐渐发挥了效力。她开始自己洗澡了,然后见到我们也开始觉得高兴了。”如今已经五十多岁的伊莱珂塔自从2006年的崩溃之后就再没有工作过。“她依然会剪头发,但是手艺已经赶不上从前了,”夏洛特说。“我鼓励她时常为我剪头发,另外泰米的头发也都是她来剪。这样做多少能让她保留一点曾经的自我。”

夏洛特与乔治从小就是朋友,后来失联了很久。等到夏洛特守寡的时候,乔治也离婚了,这时又有人将他们重新撮合到了一起。两人特意购买了一栋空间有限的婚房,使得杰姬与伊莱珂塔不能与他们同住。“杰姬曾经是一个美丽、精力旺盛且受人喜爱的女孩子,”夏洛特说。“她很早就显示出了像她父亲一样聪明的迹象。她是一名优秀的长笛手,还下得一手好棋。”杰姬十五岁那年,一年之前对于她来说还易如反掌的象棋套路突然变成了难以理解的谜团。此外乔治还发现自己无法向杰姬解释清楚很简单的数学公式,尽管以前她完全能为他解释清楚同一批公式。乔治找到了麻省理工的治疗师,此人认为杰姬患上了精神分裂症。得知此事之后,杰姬的母亲随即抛夫弃女,离开了早已一地鸡毛的婚姻。

夏洛特与乔治走到一起的时候,杰姬十九岁,刚刚被一所集体之家赶出来。“当时我正在决定要不要与乔治一起生活,”夏洛特说。“我决定自己想要这样的生活。杰姬原本应当服用盐酸氯丙嗪,可是她却偷偷将药片倒进了马桶。我搬进新家的第一天晚上,杰姬在晚餐餐桌上拿起一个盘子扔到了房间对面。在此之前或者之后都没有人当着我的面这么做过。”于是夏洛特开始为新家立规矩。杰姬刚刚二十岁出头的时候,夏洛特要求她自己叠床,她的反应则是大发脾气。乔治听见她大喊大叫,就走上楼来。“他很强壮,”夏洛特说,“她的力气也不小。他攥着她的两个手腕子,她则朝着他脸上吐唾沫。他死活不肯松手。最后她说,‘爸爸,我不知道我怎么了。’”

几个月之后,杰姬一路搭车从马萨诸塞州来到纽约,早已疏远了她的母亲对此大为意外。她母亲问她沿途经历如何,她说:“无非就是让人强奸了五次而已。”对此夏洛特评论道,“当然,你永远不知道她的话能不能相信。你无法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就连她都不知道。”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杰姬反复进出了好几家精神病院与集体之家,还接受了好几套根据她的精神错乱病情涨落而各不相同的保护措施安排。“她是个很甜美的人,现在她开始吃药了。”我第一次见到杰姬的时候,她已经四十九岁了,服用氯氮平的时间已经达到了十四年。此时她与另外九名女性一起生活在一所集体之家里。白天她要参加一个集体康复项目,她称之为“俱乐部”。如果护工觉得有必要,就会每周将她送进精神病院住几天。 与绝大多数精神分裂症患者不同的是,她并没有因为服用抗精神错乱药物而发胖。她每天都打网球,每天游泳一英里,还坚持做瑜伽。她的情况完全是伊莱珂塔的迟滞病态的反面。

每周的周六,夏洛特与乔治都会将杰姬与伊莱珂塔请过来做客。伊莱珂塔经常会将泰米带来,杰姬有时候则会带来“俱乐部”里的其他女性。“谢天谢地,杰姬与伊莱珂塔喜欢彼此,”夏洛特说。“我不想说我再也不想当母亲了,但是等到你八十一岁的时候本来就不应该像照顾五六岁的小孩子那样照顾自己的子女。我已经达到极限了。我甚至都不敢说她们一定会因为我的照料而感到快乐。伊莱珂塔还记得健康的感觉,这一点妨碍了她的快乐。杰姬根本不知道健康的感觉,因此根本快乐不起来。”

有一次我在夏洛特家里吃午餐。杰姬立刻就和我热络起来,她神情亢奋,肚子里装满了各种问题。而伊莱珂塔看上去活像一头海牛:身形巨大,动作迟缓,神态驯良。杰姬经常会毫无理由地替换单词,例如将她的汽车称作“我的签证”。她刚坐下吃饭就开始滔滔不绝并且面无表情地背诵里尔克的诗歌,但是当夏洛特要求她放慢速度将诗歌重复一遍的时候她却说:“我做不到,太痛苦了。”她骄傲地告诉我,这首诗是她在洗澡的时候记住的。“我泡在冷水里给自己背诵诗歌。”她谆谆善诱地谈起了身体锻炼对于治疗精神疾病的重要性。然后她又补充道:“我和我妹妹打网球的时候,我总能知道她什么时候作弊。她特别喜欢预先计划下一步的打法,这就是作弊。”

然后她的心智就彻底陷入了混乱。我向杰姬询问她的服药情况,她解释道她不能服用避孕药,因为她不想患上静脉曲张。“不过我想任何人都不会认为我父亲的精神能让我怀孕,”她说。“他写的圣经里就有这句话。耶稣送出两千条香烟的时候肯定觉得自己有责任,同理我也觉得自己有责任。在我看来耶稣并没有变出二鱼五饼,而是变出了一堆香烟。所以她才要杀死我与我父亲的精神生下来的女儿。这些孩子当中有一个比我还大十岁。另一个孩子我给了一美元二十五美分去买汽水。我很希望能把孩子从女人手里抢过来。绝大多数人都不承认自己是同性恋,他们就是同性恋,在我看来他们全都是同性恋。”

然后她突然死死盯着我,问道:“你想再来点黄瓜吗?”然后就将黄瓜沙拉推到了我面前。于是我又吃了两口黄瓜。“我真的很喜欢我的日常活动,”她说。“我与诗歌的联系也很真切。我喜欢创造艺术,这些日子以来艺术创作为我带来了真正的愉悦。”刚才我们悄然不觉地穿越了理智的边界,踏入了精神错乱的泥沼。现在我们又同样悄然不觉地回到了理智的坚实地面上。杰姬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题发生了偏移。事后夏洛特说,“她的毛病总是一阵一阵的。看上去任何人都不会因此受害,包括她自己,不过想要完全适应依旧不太容易。”

伊莱珂塔极少遭受侵入性的幻觉。“如果说杰姬患上的病症是精神分裂症,那么我倾向于认为伊莱珂塔遭到了误诊。但是她的确也患有精神分裂症。精神分裂症就是这样一种不清不楚的境况。”伊莱珂塔的阴性症状要远远更加显著。“我整天觉得懒洋洋的,”她说。“就算只是去超市买菜我也需要拼命为自己鼓劲。这种事一个月我只能做一次。因此我总是要吃很多放久了的食物。”我问伊莱珂塔,她为什么一度停止吃药,以至于病情严重恶化。她的眼眶里溢满了泪水。“我想重新快活起来,”她说。

“我来帮你!”杰姬突然插嘴道。“在这里等着。”她下了这条命令之后就跑开了,很快又拿回了最近创作的一叠诗稿。有一篇诗歌完全是满纸胡言乱语,但是其他的篇章里包含着以下诗句:

当我试图找到我的

爱人,让她看到我多么

爱她的时候,我只能找到

空虚与狂乱

充斥着背景的巨响

每过四秒钟就会

淹没我的声音……

这里的“巨响”就是闯入脑海的幻听,这些声音时刻不停地响起,压倒了理性心智的一切企图——而正是她的理性心智写下了这段诗文,对于一个相信自己与亲生父亲一起孕育了四百多个孩子的人来说,这段诗文简直充满了令人惊骇的自知之明。我想起了复仇女神厄里倪厄斯追逐俄瑞斯忒斯的故事,想起了无休止的外化折磨带来的无意义苦痛。我对夏洛特说,“你的生活可真够你忙的了。”

“有时候人生的意义并不在于选择。”她这样回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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