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Andrew Solomon:落在远方的果实 -- 万年看客

共:💬290 🌺845 🌵1 新: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跟帖
家园 12,理解、宽容与幸福

关于这个写作计划,人们最经常询问我的问题就是所有这十类境遇当中最糟糕的是哪个。就我个人看来,这十类境遇当中有些似乎还可以忍受,有些甚至令人称羡,也有些简直困难得一塌糊涂。偏见有着各种变体,有些生活方式在我看来胆战心惊,其他人却乐在其中。因此我也理解为什么我的存在方式会吓到一部分其他人。差异与残疾似乎总会促使人们后退一步评头论足。父母们评断怎样的人生才值得子女去生活以及值得他们本人搭上自己的生活;权益活动家们评断父母的作为;法律学者评断谁有权做出这样的评断;医生们评断应当拯救哪些生命,政客们评断具有特殊需要的人们应当得到何等程度的接纳与适应;最后还有保险公司来评断生命究竟价值几何。负面评断并不是自以为主流的人们的专利。我在本书当中采访过的几乎每一个人都会在一定程度上对于本书其他章节的内容感到厌恶。失聪人士不愿意与精神分裂症患者并列,有些精神分裂症患者的父母觉得侏儒很瘆人,罪犯丝毫不认为自己与跨性别者有可比之处,神童与他们的家人都不愿意出现在一本关注严重缺陷的书里,还有些因为强奸受孕才来到人世的人们觉得将他们与同性恋活动家相提并论贬低了他们自己的挣扎与斗争,自闭症患者则经常指出唐氏综合症意味着患病者的智力从根本就不能与自己相提并论。

尽管这些人全都受到过高低等级的伤害,但是在他们当中依然顽固地存在着构建等级的冲动。我曾经与一位母亲畅所欲言地谈论过她家里那位跨性别女儿的自闭症问题。当本书写作进行过半的时候,她终于同意我在书中用男性称谓来指代她的孩子。起初她曾经要求我在书中回避自家孩子的性别问题,因为跨性别者可能遭受的歧视与敌意审视令她非常害怕。本书即将收尾的时候,又有另一位母亲找上了我。我很熟悉她,她的儿子是一位跨性别者。这次她联系我是为了向我承认她的儿子也有自闭症。以前她从没提到过这一点,因为她觉得太丢人了。哪些事情可以拿出来说,哪些事情需要隐藏起来,在这个问题上并没有所有人全都认可的共识。托宾.希伯斯曾经为水平层面的团结作出过打动人心的辩护。他认为对于残疾人的包容“暴露了个人与国家对于彼此的依赖,驱散了危险的迷思,即个人或国家天然自主自立,只有较为低等的个人或国家才会陷入依附于他者的境地。”

对于同化主义的熔炉而言,文化多元主义的美丽拼嵌画是一剂亟需的解毒药。各自为政的小公国们需要发挥团结的力量。根据交错性理论,各种不同的压迫可以相互汲取力量——比方说想要应对性别歧视就不能绕过种族歧视。美国历史最悠久的民权组织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的主席本杰明.杰乐思曾经告诉我,身为黑人在一个白人居民占绝大多数的村镇里长大多么令人感到难堪与羞辱。他与他那位收养来的兄弟总是会因为肤色而受人嘲笑。更加令人沮丧的是,有几个并不因为他们的肤色而看低他们的人们又会极力攻击他兄弟的同性恋取向。“假如我们容忍针对任何群体的歧视,就等同于容忍针对所有群体的歧视。”他如是说道。“我不能接受任何以排斥我的兄弟——或者其他任何人——为前提的社会关系。我们全都身处于同一场战斗当中。自由对于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一样的。”

2011年,同性恋婚姻在纽约州正式获得了合法化。取得这一成果的直接原因是纽约州参议院当中的继位共和党议员同意表示支持。他们当中有一位罗伊.J.麦克唐纳德,他表示自己之所以在同性恋婚姻问题上改变立场是因为他有了两个患有自闭症的孙辈,这使得他“重新思考了若干问题”。贾里德.斯伯贝克从小在摩门教环境当中长大,并且患有自闭症。他一直以为自己的毛病“是罪孽的象征”。当他开始阅读关于同性恋摩门教徒的资料以后,他意识到他们的经验与他很类似。“我无法忽视自闭症与同性恋之间的对应关系。一旦我接受了一方,就不能不接受另一方。”

为本书进行研究的时候,我遇到过各种领域的活动家。尽管有时候我觉得他们的宣传口径只是投机取巧,但我还是很敬佩他们。单独看来,他们寻求的改变似乎仅限于特定的领域与体验当中。但是作为一个群体,他们代表了对于人性的反思。绝大多数成为活动家的父母都是为了激励社会变革,但是他们的动机从来都不会纯粹。有些人觉得参加权益活动为他们提供了喘息之机,因为他们可以走出家门远离自己的孩子而不必感到愧疚。也有些父母依靠参与权益活动来分散心神,以免沉浸于愁苦当中。为了抵挡绝望,父母们经常高声宣扬子女身上最令他们心伤的特质。但是就像信仰能导致行动一样,行动也能导致信仰。你的确可能逐渐爱上自己的孩子,并且爱屋及乌地逐渐爱上这个孩子的缺陷,以至于进一步爱上世界上所有的逆境。我所遇到的许多活动家之所以决心帮助别人,恰恰是因为他们帮不了自己。社会活动十分有效地驱散了他们的痛苦。 他们将自己学会的乐观与力量传授给了最近才得到确诊并且因此感到头晕目眩的其他父母们,于是这份乐观与力量也在他们自己的家庭里得到了强化。

我通过亲身经历体会到了这种策略的效力,因为撰写这本书的经历触及了我心中的悲哀,而且——多少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写书的过程也在很大程度上治愈了我的悲伤。要想理顺所有这些水平身份,最好的方法就是从中找到一致性。讲完了这么多故事之后,我也重新塑造了我自己的生平叙述。我具有身为同性恋的水平经历,也具有身为我家一员的垂直经历。这两种经历的确未曾完全整合成为一体,但是这个事实如今似乎已经再也无法削弱与动摇两种经历当中的任何一种了。一度指向我父母的怒火冲动如今已经消散了不少,只留下了些许残渣。通过讲述这些陌生人的故事并且从中吸收他们的温厚忠恕,我意识到我一直在要求我父母接受我,但是我却一直不愿意接受他们。 当我接受了他们之后,他们无所不在的陪伴确实令我颇为欣慰。剧作家道格.怀特曾经说过,家人造成的伤口最深切,家人对伤口的抚慰也最轻柔。当我意识到我注定无处躲避父母的干预以后,又学会了将其称之为爱,因为就算遭受干预也毕竟强似孑然一身。在我开始为本书进行研究的时候曾经满腹怨气,等到完成这本书的时候却多了一分宽容心。开始写书的时候我的动机是理解我自己,到最后我却理解了我的父母。所谓不幸,就是持续不断的恨恨不平;在这些书页当中,幸福则成为了激励人们相互赦免的缘由。他们的爱总会原谅我,我的爱也终于原谅了他们。

我知道,我的本质吓坏了我的母亲,也令我父亲忧心忡忡。我也曾经对于他们感到恼怒不已,因为他们拒绝接受我的身份当中的水平部分,也拒绝接受这部分身份的初期证据。这本书的写作过程也是我学习宽恕的课程,因为我见识到了爱的英勇。我父亲总是比我母亲更擅长接受。尽管他并不比我母亲更能接受我,不过他的确比我母亲更愿意接受自己。在我母亲的心目中,她本人永远比别人差一截。在我父亲的心目中,他本人永远都是胜利者。坚持做自己的内心决绝是我母亲留给我的礼物,勇于表现自我的外在无畏则来自我父亲。

我的确希望当年能够得到更早且更好的接受。年轻的时候我总是因为得不到接受而怒火满腔。但是如今我已经不想破除自己的过去了。假如你驱逐了恶龙,那也就顺便驱逐了屠龙的英雄——而我们总是难以割舍个人历史当中的英雄事迹。我们的生活是我们自己选择的结果。这并不仅仅意味着我们通过决定自己的行为表现来构建人生经历,还意味着就算面临其他选择我们依然会坚持做自己。我们绝大多数人都希望自己能更成功、更美丽或者更有钱,绝大多数人也都经历过自尊低下乃至自我厌弃的人生低潮期。我们每一天都要经历一百次的绝望。但是我们依然坚持维护着一件令人惊诧并且逐步演进而来的头等大事,即深切钟爱关于我们自身的事实。如此昂首挺胸的立场恰似扎在肉里的尖刺。正是通过这根刺,我们才能救赎自己的缺陷。本书当中描写的父母都或多或少地选择了去爱自己的孩子,他们当中的许多人也选择了珍视自己的生活,尽管他们背负着在众多世人看来无法承受的重担。具有水平身份的子女会痛苦地改变父母的自我,也会绚烂地照亮父母的自我。他们是怒火与喜乐的容器——甚至还能承载救赎。当我们爱上他们的时候,我们所能得到的最高奖赏就是无上的狂喜,因为与仅仅存在于我们的想象当中的子女相比,我们更加看重实际存在的子女。

父母们往往认为他们捕获了一个弱小的存在,但是我在这里描写的父母反而成了被捕获的一方,子女的疯狂、天才或者缺陷成为了禁锢他们的囚笼,而他们苦苦寻求的目标就是永不丧失对于子女的关怀。有一位佛教学者曾经告诉我,绝大多数西方人都错误地认为涅槃境界意味着所有苦难的结束与无尽延展的永恒幸福。但是如此至福总会伴随着过往悲恸的阴影,因此并不会完美。当涅槃发生之际,你不会仅仅向往未来的极乐,还会凝视过去的伤痛时光,并且意识到那段时光孕育了当前喜乐的种子。当时你或许丝毫感受不到幸福,但是如今回顾起来,这份幸福的确不容辩驳地存在着。

有些具有水平身份的子女的父母们觉得巨大且灾难性的希望破灭反绑了他们的双臂,但是事实上他们还是爱上了这个一开始他们并不熟悉,因此并不想接受的孩子。当他们终于意识到到这一点的时候,他们对于子女的接受程度也就达到了顶峰。当这些父母回顾过去的时候,他们意识到了热爱子女的每一个阶段都以他们从未设想过的方式为他们带来了无法估量的宝贵收获。鲁米曾经说过,光明会在你遭受捆缚的地方进入你的心中。这本书所描写的谜团就在于,绝大多数书中描写的家庭起初都情愿付出任何代价,只为避免他们最终深切感激的人生经历。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跟帖


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Copyright © cchere 西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