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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1850~2004年)(序) -- 小银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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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第十章  组织部里的年轻人 2

七、官场众生相

  按理说银行应当算一个金融企业,而不是官场。但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中国国有银行却没有脱开行政机构的影子,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官场:银行里所有的职务,都对应以相当的行政级别;各级机构之间上传下达、公文旅行、文山会海。即便是不懂任何金融业务军队转业干部,只要一进银行就降半格安排以相应的领导职务。那几年银行收入高,有点门路的转业干部蜂拥而至,从业务处长、下级行行长到办事员,到处都是转业干部。虽然军队转业干部的人品一般都还比较好,但说实话,外行领导内行是难以有什么好结果的。

  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总是听别人叫行长为“老板,老板”的,心里就挺不舒服。这银行又不是个人开的,行长不过是国有资产的一个管理者罢了,凭什么叫“老板”呢?因此我凡是见到行长,都只称呼他行长,而不是“老板”。行长最初对我还是不错的,那时我还不会用计算机做表格,有一次手工画了一个复杂的统计表,被行长看见了,于是行长称赞道:“啊,画的不错,一清二楚。”

  一九九六年春天,我们处长接受了K地区分行佘行长的邀请,去他们那里春游。招待得很丰盛,我平生第一次吃到了甲鱼、乌龟、幼鲨、龙虾和其他叫不出名的山珍海味。可是偏偏我生了一副贱肠胃,觉得这些大名鼎鼎的、象征着“高尚生活”的东西根本就没什么吃头,比起母亲给我做的糊辣汤、羊肉烩面、杂面条等简单饭菜味道差远了。这时我才体会到:一个人从小养成的口味是多么难以改变;而以前官方宣传的毛泽东只爱吃红烧肉,恐怕也并非因为生活简朴所致。我所爱吃的那几样东西,即便是比起红烧肉的价钱也是差远了,但我就是爱吃。再想一想这一桌子值好几千块钱,相当于几个农民一年的辛苦,心里实在觉得难受,于是勉强吃了几口就再不动筷子了。

  我们春游的K市是一座保持得相当完整的古城。那天我们一行人沿着城墙观赏游览,在城墙边的树林中发现几个尖嘴猴腮的人聚在一堆抽烟,一见到我们就手忙脚乱地往树林深处走去。廉处长看着几个瘦骨嶙峋的背影,摇了摇头说:肯定是一帮吸毒的,好好的人干啥不行,干吗非要往死路上走呢?游览完了城墙,我们又游览古城的街道。街道两边密密麻麻地开的都是发廊,浓妆艳抹、却又土的掉渣的发廊小姐暧昧地向我们招着手。

  晚上,由K地区分行的佘行长安排我们到该市最大的一家娱乐城“活动”。临去之前,廉处长叮嘱大家说:“唱唱歌是可以的,但决不许洗桑拿、保健按摩、不许跳黑灯舞!我们是组织人事干部,一定要给下面做出表率来。”等我们去到那里,发现已经有十来个“小姐”在那里恭候了。佘行长是个又高又粗的壮年人,一看就属于那种精力过剩一类的,见了我们满脸堆笑着说:“没啥,耍耍轻松一下嘛。”只坐了一会,佘行长拉起一个“小姐”到舞池里跳舞去了。过了一会儿,舞厅灯光暗了下来,只能影影绰绰地看到人影。我下意识地一直盯着佘行长看,看到他在舞池中央和那个“小姐”接吻。春游回来后我把这件事报告给了处长,处长显出很吃惊的样子。后来过了几天,分行发了一本书叫《银行思想政治工作汇编》。我翻了翻,里面有佘行长的一篇大作《论银行家的思想修养》,里面煞有介事地写道:“作为一个共产党员,作为一个银行家,一定要有强烈的事业心和责任感、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信念,必须经得住金钱与美色的考验,必须时刻提醒自己是个人民公仆,必须处处坚持党性与原则。这是一个银行家最基本的修养……”

  我刚到人事处不久,行里安排副处级以上干部公款出国考察,连那些已经退休的也有份,实际上是出国去玩。有一个已经退休的女处长一辈子没坐过飞机,来处里填出国表格时还担心地问:“坐上了飞机,那飞机会不会飞上去下不来呀?”管出国这事的张科长听了,笑着说道:“您放心,飞机这玩意,没有在天上下不来的,最不济的也是掉下来。”后来出国之后,有些年纪比较大的处长根本就转不动,也吃不惯西餐,每天都待在宾馆里打扑克、泡方便面吃。

  那年年底,我第一次参加了人事系统的年终报表会。我把自己负责的这一块的真实情况填进系统一汇总,数字不平。于是在老同志的帮助下一改再改,总算调平了,可是我一看,这数据跟我掌握的实际情况驴唇不对马嘴。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期初数就是假的,期末数也是假的,一加上真实的干部变动数据,结果必然是错误的。已经成为我的同事的段科长见我急得满头大汗的样子,一边帮着我修改数据,一边告诉我他做了几十年报表的心得:千万不要想着真实情况如何,只要根据领导意图定好年末数,再根据上年年底的报表数字当年初数,中间的数据就只能瞎编啦,只要报表平了就成。我不解地问:“那干吗还做报表呀,这数据有什么用啊?”段科长叹了口气对我说道:“有些事情,都是领导们定的,咱们只能根据领导的吩咐去做,别的也管不了啊。”

  转眼到了一九九七年春天,又到了招收大学生时候了。总行给了我们行一百七十个进人指标,可是行里决定只招十个。这是因为总行对进人指标要求越来越严,控制的很紧,要想用进人指标办些走后门的事,就得“开源节流”。于是总行的进人指标我们全要了,却只用了十个,截留了一百六十个。当时廉处长已经调任分行纪委书记,人事处已经换了个新来的处长,姓申。总行跟我们要每一个新进大学生的花名册,申处长就命令我把所有投了自荐书的大学生拼凑一百七十个人报上去。为了凑够数目,连根本就没进我们银行的我的女朋友都被拉上去凑数。上报数据时,有“填报人”一栏,申处长要我签字,我不肯签。他说这有什么关系,出了事有行长和我顶着呢。于是我假装答应签字,但到底也没签。直到现在,总行的人员名单里还保存着这些假张三、假李四的名字。

  那么,这些节流下来的进人指标用到哪里去了呢?一九九七年夏天进来这么一个人:国家某位部委领导的侄子。这个人本来是××省××县××乡××村××组的一个农民,不知从哪里伪造了一个大专毕业文凭,自称是学金融的,来报到时操一口难以听懂的乡音。我让他说普通话,他却怯生生地说不会。我根本无法相信,一个真正离家到外地上过三年大专的人竟然不会说普通话,于是怀疑他根本就没上过大专。我一边给他办手续,一边顺便装做请教他的样子问他“布雷顿森林会议”是那一年开的?他听了眼睛直发愣。我随手翻了翻他的档案,发现他的《货币银行学》科目是九十分。《货币银行学》能考九十分却不知道“布雷顿森林会议”这类金融ABC的人,我还真是头回领教。几天以后,我碰到另外一个毕业于该校的跟他“同班”的女孩(【注】此人也是“走后门”进来的,因为总行当时规定进人必须拥有本科以上学历,但这个女孩文凭却是真的)来报到,她说在学校里从来没见过这个人。后来这个人被分到某个处室,才几天工夫那个处室的边处长找上门来,骂道:“你们人事处真是不干‘人事’,看看给我分来个什么渣滓!”我们连忙问究竟,边处长怒气冲冲地说:“这个人什么都不会干,只有安排他拖地、往碎纸机里碎文件之类的勤杂活。结果发现他……不会用拖布!碎文件时他把一大摞文件一起往碎纸机里塞,一下子堵了,就用手去捅,把我吓得个半死,要是把手指弄出个残废来,我还真不好交代了,只好自己动手碎文件了。那人每天都带本武侠小说一直看到下班――***,幸亏还认识几个字。”

  一九九七年春天,处里管教育的姚科长也高升成了副处长,调到行政处去了。这位姚副处长很有意思:当年参加省里组织的职工教育工作研讨会,住在一个豪华的大酒店里,晚上组织者安排了跳舞活动。姚副处长爱跳舞,心里兴奋,早早地就开始梳妆打扮,足足搞了一个多小时。可走到舞厅门口,看到那些搔手弄姿的坐台小姐,心里顿时没了底,于是问别人:“这些小姐小费得多少?”同伴跟他说,按这里的星级少说也要四、五百。“这么贵呀!”姚副处长不由地感叹道,于是徘徊了一会又回房间去了。晚上同房的人跳舞回来,看到姚副处长已经睡了,睡梦中还在喃喃地说梦话:“思想政治工作……很重要,安全保卫……也很重要……”

  处里给姚副处长开欢送会。一般单位的行政处都是管福利发放、财务报销、司机等后勤工作,属于有钱的衙门。姚副处长很高兴,欢送会他做东,一顿饭吃掉两千六百块。吃完以后申处长说:“活动一下吧。”于是我们到了汉口青少年宫的恺撒世界。上了三楼,发现走廊里密密麻麻地坐了足足五十个以上的坐台小姐。那年通货紧缩,小姐们的生意也不好做,一看到前呼后拥的十几个客人个个精神为之一振,眼巴巴地望着我们。一行人坐到包房里,妈咪赶紧进来介绍小姐。那妈咪长得十分漂亮,的确有倾城倾国之色。在挑选了十多个小姐以后,处长笑眯眯地看着她说:你留下来陪我吧。那妈咪赶紧说:我是妈咪,不上台的。处长只是“哦”了一声也就没多说。妈咪觉得过意不去,忙吩咐几个上台的小姐说,一定要把客人招呼好!听了这话,坐在我身旁的那个女孩开始一下子躺过来了。

  当时的恺撒世界算武汉档次比较高的娱乐场所,里面的坐台小姐还都比较漂亮,也很有气质。分配给我的那个女孩长的也挺不错的,但我那时还挺纯,总觉得纵情声色、逢场作戏不道德,连忙站起身对申处长说:处长我请个假,我女朋友病了,我要去学校看看她。申处长看了看我,眼光里似乎透出一种不信任:“真的吗?怎么白天没听你说。”我忙说姚副处长就要走了,我想给他饯了行再走。申处长这才同意我走,并指派司机小梁送我。我忙说不用了。由于走的慌里慌张,连包都忘了带。一出包厢的门,就看到走廊上两个妈咪在吵架,一个说:生意不好做,好不容易来了拨客人,你却一个人独占了,大家有钱得分着赚?~。看到我出来还以为我是来挑小姐的,又不吵了,一直目送我走下楼梯。到外面我才发现忘了皮包,又返身去拿,又看到她们争吵。从恺撒世界里面出来,我长出一口气,马上给女友打了个电话汇报情况。第二天上班,处长一见我就问:“你女朋友得了什么病?”我说是发烧了,他听了还是将信将疑。后来,刚被提为副处长的段老找我谈话,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年轻人出淤泥而不染当然是对的,可是有时候也得讲究策略,也得随大溜,当出头鸟容易被打入另册,以后可要当心点啊。段副处长对我是一片爱护之心,说话也很策略,点到即止,可却让我不寒而栗。

  到了一九九七年底,随着我的资历的加深,我也开始参与考核处级干部了。印象特别深的是在M支行那一次。那天我和申处长到了M支行,说明来意,马上就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来给我们端茶倒水,很是殷勤。我以为她是一个勤杂人员或者秘书之类的角色,也没多理她。后来M支行的桂行长来了,召集了所有科级以上的干部来开会。我一看,哇,眼前几乎全是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刚才那个端茶的小姑娘就是支行办公室主任,正科级。一看花名册,居然比我还要小一岁。桂行长先念自己的工作总结,基本上是表扬和自我表扬,最后无关痛痒地说了几点“不足”。接下来轮到诸位佳丽发言了,桂行长回避,诸位佳丽一个个单独跟我们谈话。在等待的空闲里,我问申处长说怎么这个行都是小丫头在当官?处长微微一笑说,桂行长无论走到哪里都提拔一批小丫头围着自己转。小丫头们进来发言了,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夸奖桂行长,比如“有魄力,勇于开拓”啦,“事业心强”啦,“无私奉献、任劳任怨”啦,“作风严谨、一丝不苟”啦,“正派廉洁、克己奉公”啦,“关心群众、平易近人”啦……等等,总之这世界上的一切美德都属于桂行长。当然,她们说桂行长也有缺点,不外乎三条:“有时有些急躁”、“不注意自己的身体”、“有时候对下属太苛刻”。听着仿佛是缺点,可是仔细一琢磨,“有些急躁”不是说他事业心强吗?“不注意自己的身体”不是说他“无私奉献、任劳任怨”吗?那“有时候对下属太苛刻”不就是说他对下属要求严格吗?我一方面惊诧咱们中国词汇的丰富,另一方面也真佩服这些小丫头年纪不大,政治上却进步得这么快,提前成熟了。我暗自想:这桂行长每天也真叫爽啊,当行长威风凛凛不说,还有一帮白领丽人众星捧月般围着转。只有一位“靠边站”的三十多岁的女“副科级调研员”发了牢骚,她说自己生不逢时,刚来行的时候呢,是个女行长,喜欢小白脸、奶油小生,自己熬了七、八年才到副科;等到自己人老珠黄了,又来了个男行长大力提拔小丫头,自己副科的位子还得给她们腾出来,才三十多岁就成了“副科级调研员”。

  回来把白天民主测评结果一统计,发现打一百分的占绝大多数,一票六十分,估计是那个副科级调研员给的,还有几票九十九分的,一平均是九十八分――真是接近十全十美了。我一边汇总数字,一边心想这“中层干部”都是桂行长一手提拔的,这些小丫头要是按正常程序混,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熬到现在这个份儿上,桂行长的破格提拔使她们一步登天,怎能不心存感激?光调查这些既得利益者的意见,怎么能反映出真正的民意?

  在写考核总结材料的时候,我也当了一回恶人,报复了一个我很厌恶的副处级干部。这个副处长是给领导开小车出身,当时管报销。我刚到人事处那会儿,一次去财务报销出差的单据,里面有一张三块钱的空调候车票。这是当时汉口火车站乱收费时搞的,哪怕只从候车厅直接上车一分钟不坐,都要收空调候车票,现在好象已经取消了。我报销时这个还不知道我是人事干部的副处长在旁边看到了,一看我是一个小年轻,马上过来耍威风,硬是让我把空调候车票撕下来重新填一个报销单。我倒不是心疼这三块钱,而是觉得这厮实在无聊。不过我当时没吭声,按照他的要求重新填了单据,心里却恨透了这个善于用最小的权力耍最大威风的小人。后来他知道我是人事干部以后,却前倨后恭,又对我热情无比,总是远远的跑过来打招呼。我最看不起的就是这号势利眼,于是面上虽装出笑脸,却打心眼里瞧不起他。后来考核干部时他原本不归我考核,我硬是主动要求写他的考核材料,那个考核他的科长一听正好省得他写,高高兴兴地把那个副处长的材料交给了我。这个副处长本来在群众中威信就很低,一总结打分是全行倒数第二。我一看更高兴了,就在写报告时玩起了文字游戏,把评语中描述他“很想把工作搞好”抄成了“也想把工作搞好”,一字之差,前者强调的是他有责任心,后者则强调他没能力、工作没搞好。结果,让他得了个“基本称职”,好长时间灰溜溜的。

  去考核的大多数行情况大同小异。我们每次都空手而去、满载而归:不光是考核材料,而且也有各地的土特产、高级香烟、高档茶叶。我没有拒绝,作为人情往来在当时情景下也不可能拒绝。中国的腐败文化浸淫了每一个生活在这个国家里的人,我自己也不能免俗。我承认,我心里也有黑色的欲望,也想抽好烟,喝好茶。事实的确是这样,我不想隐瞒。作为文章作者我本可以把自己描绘成一朵鲜花,显示自己多么的廉洁,多么的出淤泥而不染,但是我不想那样做。这是历史,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一九九九年春节前夕,某下级行爆出了涉案资金上亿的特大金融诈骗案件。这个行的一个办事处,从办事处主任到看大门的老头全部勾结起来,采取多种野蛮的、巧妙的手法大量地放贷款:先以银行的名义高息集资,再按高息放给那些资金骗子,一切存、贷都以“帐外帐”进行体外循环。直到案发,这种勾当已经干了两年多。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位胆大包天的办事处主任居然连续五年被评为“优秀共产党员”。这个案子发了以后,行里的领导们急得焦头烂额。后来追回了一部分,其余的经过一年多的努力给“消化”掉了,变成了“不良贷款”。成万上亿老百姓的血汗钱,就被几个犯罪分子鲸吞掉了。那位胆大妄为的办事处主任,后来得了左大脑萎缩,走路摇摇摆摆地跟跳舞一样,行里怕他没了死无对证,还要花钱给他治病。

  除了这个案子,当时有个下级行还办了个什么实业公司。开办了不到一年时间就亏损了四千多万,可是光招待费就花了二百多万,平均每天接近一万。可是最后一查,每笔亏空和开销有有记录在案,也抓不到什么把柄,只好将公司的老总开除了事。后来有人在四星级的汉口天安假日酒店见到过他,天天在那里打保龄球健身,活得别提有多滋润了。

  一九九八年上半年上边来了个政策,职工误餐费从原来的每月一百五十元上调到三百元。但是行里领导把这个政策变成了:行长、副行长级上浮四百五十元,正处级上浮四百元,副处级上浮三百五十元,正科级上浮二百元,副科级上浮一百元,一般职工上浮五十元。看了这个分配方案,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骂道:难道他们当官的比一般职工多长了几个胃,需要这么多误餐费?管劳资的小郑科长回答说,那当然了,他们吃的多,拉屎放屁也多。没见那么多“改革新举措”出笼吗?

  这件事过去后不久,省纪委让填报《领导干部收入申报表》时,那些平时拿钱时从来就当仁不让的领导们却一个个忽然变得伟大的谦虚起来。他们忙于各种改革大计,当然没有时间亲自填这张小小的表格,于是就羞涩地指挥我们填“一千五百元/月”、“一千三百五十三元/月”……并注明“除此之外无其他收入来源”。这些表格居然就通过了,真不知道省纪委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当官的糊弄老百姓,老百姓也就糊弄当官的。当时我们处所有年轻人全都迷上了游戏,一个接一个地打,一边打游戏一边办公,有时候干脆把门一锁不办公,人事处变成了电子游戏厅。我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开电脑打游戏,一直打到下班时两眼发黑地离开,晚上睡觉做梦都在想游戏的情节。至于申处长让我写的五花八门的“总结”、“汇报”材料,尽管我很能写,但就是不想动笔,只是把以前的类似材料拷贝出来改改时间、改改大标题敷衍了事。有一次申处长在看了我的一份“新”总结以后,忽然跑过来要上一年度的总结。我当时也没多想就把材料给了他。结果过了一会儿,他跑到我办公室惊讶地对我说:咦?怎么今年的材料和去年一模一样?连里面的小标题都没改过来!说完回办公室了。过了一会又跑过来对我说:“你可不能这样糊弄我呀!”我挠挠头一笑表示歉意。

  一九九八年夏天,市统计局给人事处劳资科派来了个活叫《中华人民共和国基本单位统计调查表》,我们拿去请示处长,要转发给各二级分行、支行填报。处长说,咳,自己的事情都忙不过来,统计局还没事找事,你们几个看着办吧。话虽说的轻巧,“我们几个”如何知道全行那么多下级行和办事处的详细情况?于是我们一直就这么拖着,到最后期限没办法了只有加班信口胡诌。那天晚上,管劳资的小郑科长坐在计算机前敲数字,我在旁边“构思”数字,边打游戏边加班。我们的典型对话是:“二十二栏填多少?――三百九十吧――三百九十?多了点吧?――那就三百――太整了吧――那就三百零七吧,有零有整――好,就三百零七,那第二十三栏呢?”完成了这套统计表后,我们按最后期限报到统计局,发现我们竟然是第一家!再后来……我们接到了统计局的通知,评小郑为“全市统计工作先进个人”,评我们单位是“全市统计工作先进集体”,要报先进材料。我和小郑一听这个消息,禁不住仰天大笑。

  我开始动笔写先进材料――可是有什么“先进事迹”呢?一边打游戏一边拍脑袋填报表?肯定不行。于是我大胆地展开想象,吸取了以往见过的那些“先进材料”的优点写到:“……郑××同志为了早日完成报表,骑着自行车冒着四十度的高温奔走于各下属单位之间,晚上回来加班填报。有一次,由于连续加班四十八小时,他神情恍惚,回家时一头栽进了水沟里……还有一次,他忽然发烧到三十九点五度,仍然坚守岗位……终于出色地完成了统计任务”。写完以后给小郑看,他边看边笑边骂:“靠!你这哪里是表扬我,简直是在咒我啊!”后来材料报上去了,领回了一本鲜艳的证书和五百元奖金,小郑请客大家吃了一顿。席间,我们自然又谈到了这套调查表,小郑一脸无奈地说,可怜国家统计局的工作人员们正忙着汇总这些子虚乌有的数字,再报给我们的朱总理做决策参考呢。

                  八、如此改革

  一九九六年夏秋之交,人事处新调来一个处长。这位新处长姓申,将近五十岁了,精力充沛。申处长一来我们处,看着几个年轻的面孔,兴奋地连声说:“好!好!组织部里的年轻人!有希望,有前途!我初来乍到,工作不熟悉,向你们多学习!”此后,我们每次办完事情以后向他汇报时,申处长回答总是千篇一律:“哦!好,好!”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申处长一上任就开始大刀阔斧地搞改革。改什么呢?应当说前任留下的底子还算不错,我刚一进行时还感觉到某些正气。但是据说行长有些新想法,加上申处长急于建新功,就说:要改革,非改不可。于是他陪着“老板”跑到深圳、上海等地“南巡”了一圈,回来时就已经成竹在胸了。

  申处长开始让我们夜以继日地整理改革思路。应该说,一开始我还真以为这种改革是借鉴了人家的先进经验,以为这种改革能够解决好客观存在的人浮于事、任人唯亲、机构臃肿等弊端的。因此,我以一种很认真的态度对待这件事,可以说每一句话都是字斟句酌,每一个数字都反复演算。然而,当时我就有种感觉:申处长的改革太急功近利、太流于浮躁了,因为人事体制改革涉及到成千上万名职工的切身利益,稍微处理不好就会引起矛盾,在没有充分调查研究和取得试点经验的情况下就在全行推广,是不是太轻率了?

  第一个改革举措叫“适当拉开拉大收入差距”。申处长和计财处的贾处长共同定了方案,根据行政职务来确定收入系数,把行长与普通员工的名义收入差距从二点五比一扩大到五点一比一,副处级以上的差距从二点一比一扩大到四点五比一,科级以下变动不大。由于工资总量是由总行控制的,不能突破,因此根据方案一测算,行领导、正处级名义收入几乎翻了一番,副处级增长百分之三十,正副科级以下基本持平,普通职工下降百分之三十。这个所谓的“改革”,实际上是把职工收入的一部分名正言顺地转到了少数人手里。方案一出,全行哗然,在分行人事工作会议上,各二级分行和支行纷纷提出尖锐的批评意见,但是行长力排众议,强行贯彻执行了。

  其实谁都知道,很多国有企业的领导在用车、住房、医疗……等等一切方面都享有职工不可比拟的特权。比如说住房,领导们的住房不仅面积是普通职工的两三倍,而且占据了最好的地段、最好的楼层、最好的朝向,按市场价格计算,光住房一项“领导”们就比职工多得到数十万元甚至更多;再比如说用车,领导们比拥有私车还划算,说是“公车”,但实际上有几个单位的领导肯把自己的车拿出来“公用”的?车位、修理、耗油、过路过桥、违章罚款……一切都是公家出钱。这实际上就是一种隐性收入或者灰色收入。此外,在九十年代初期搞市场经济和股份制时,有很多上市公司为了资产扩张,拉关系、搞贷款,向银行领导无偿赠送原始股,通常数以万计,一旦上市后就价格不菲、获利丰厚。这在全国金融系统里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一般的职工哪里有这种待遇?然而,一些人并不以此为满足,非要从职工那里挖掉一块不可。可悲的是,“改革”大权掌握在这些人手里,这种“改革”就成了他们敛聚财富的一种手段。在那年的工作总结上,申处长让我写下了如下的话:“实行拉大拉开收入差距以后,极大地调动了职工的积极性……出现了人人比奉献比业绩的可喜局面”。

  第二个改革举措叫“实现下岗分流,人员精简”。正式职工不太好惹,就从临时工开刀。于是数以百计的储蓄岗位临时工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工作,丢掉了饭碗。我虽然也觉得人员臃肿是国有企业的一个弊端,但是要精简,就应当精简那些不干活的闲人;而储蓄却是银行里最辛苦的岗位,几乎是没有闲人的。今天精简了,明天储蓄所就开不了门,不得已又得招聘临时工。这边一边精简,那边一边招聘,“精简”的效果等于零。而那些正式工里的闲人,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一点触动都没有。处长对这个改革举措的评语是:“精简了人员,提高了效率,使职工普遍产生了危机感,全行职工精神面貌为之一振。”

  第三个改革举措是“精简机构”。由于分行有二十多个处室,每个处室各管一摊,支行也有对应的科室。机构臃肿的现象的确是存在的,但是问题出在各个环节,特别是总行和分行。申处长大刀阔斧地砍掉了支行的一半多处室,可分行机构纹丝不动,于是各个支行不得不一个科室对几个婆婆,光开会和收发文件都忙不过来。机构精简了,但是人员却没法安排,那么多“科级”、“副科级”怎么办?于是想出几个新名词“科级调研员”、“享受科级待遇”和“科级行员”,干科员的事,拿科长的钱,又引起了普通职工与这些人之间的矛盾。退下来的科长、副科长们也不服气,都不好好干。

  为了配合收入分配“改革”,计财处也弄了不少配套方案,合伙把财富往少数人手里集中。就这样,几个“改革新举措”如同几把火,把全行烧的乌烟瘴气。随着我的深入观察和思考,我发现这些既得利益者们所倡导的“改革”实际上是一种打着改革旗号的掠夺。他们的每一条措施都显得“跟中央保持着一致”,都有一条冠冕堂皇的理由,可实际上却是对诚实劳动者的剥削。因此我渐渐地对这种“改革”产生了厌恶和抵触情绪,开始怀疑自己每天做这些工作究竟有什么实际意义?我的价值在哪里?我意识到自己无意中成为了他们的帮闲。因此,我们私下里给申处长和计财处贾处长起了个绰号:“改革家”。只要有谁被处长叫到办公室里,出来以后大家都调侃般问:“怎么样,‘改革家’又有什么‘改革新举措?’”后来慢慢地,“改革家”的绰号传到了全行,很多人都这么叫。我们又觉得他们可能也听到了,觉得这么叫太刺耳,于是用了隐晦的叫法:英文“Reformer”,汉语音译为“瑞富门”。

  由于“拉开拉大收入分配差距,极大地调动了职工的积极性”,全行顿时出现了“不适应工作者”辞职下岗的“可喜局面”。高学历的、血气方刚的大学生和研究生纷纷辞职、调出。其中一个硕士研究生,来行后就被分到城区的一个下级行做信贷员拉存款,由于不是本地人没啥社会关系,本人又不善辞令,因此存款任务总是完不成,结果几乎每月只能拿到基本工资。他们行的行长还说:哼,硕士有个屁用?都是些书呆子,拉不来存款,架子还挺大。那研究生觉得日子难过也想走,临走时找我谈了话。他说,自己不想每个月百块混下去了,自己的价值不止这么一点。我则劝他好好想一想,行里真正的科班硕士研究生出身的还不多,或许是先锻炼你一段时间,日后可能会得到重用。他说他要去找行长谈谈,看看行长是否挽留,要是挽留就留下来。过了两天他来找我说,他找行长说自己想调走,行长只说了一句:好,去办手续吧。

  在这种环境的影响下,大家全都心灰意懒,都在暗暗找自己的退路,处于一种涣散状态。我刚进人事处时感觉到的那些正气和勤于学习的风气,此时已经荡然无存。

  应当承认,我并没有足够的胆量与这种名为改革、实为掠夺的行为斗争,因为自己还要在这里谋生。我只有靠消极怠工,或者故意唱对台戏来发泄心中的不满。一九九八年以后,总行频频举行各种各样的考试,有职称的、有上岗资格证的,我每次都监考。我心想,职工考不上上岗资格有下岗的危险,你们挥金如土,凭什么来难为职工?于是,凡是我监考的考场都出奇地宽松,我甚至冒着风险给职工们通风报信,让大家抄个痛快。尽管很多下级行的职工我一辈子可能就只见这一面,但我还是这么做了。后来我离开银行到H公司以后,有一回到银行去办事,几个当年参加考试的储蓄员小姑娘认出了我,感激地对我说,我们都记得你呢!你是好人!我心想,一生中有几个人记得我的好处,这辈子也算值了。

  一九九七年底一九九八年初,全国最后一次房改。申处长任分房小组组长。分房子是单位里矛盾最尖锐的时候,因此在一九九八年初的三个多月里我们都没见过处长几面,处里的日常工作由段副处长负责。

  由于这次分房是“末班车”,怕以后赶不上了,我连忙和刚参加工作的女友拿了结婚证。这次分房也很怪,全部是暗箱操作。本来有个打分标准,把房源画个表贴出来,根据排序先后进去挑就是了,又省事又公平。可是奇怪的是,这次采用“宣布”的形式:把职工叫进去,告诉你哪里有套房子,你要不要?这种方式下矛盾很突出,很多人大吵大闹,结果闹的凶的、没后台的几个被贬到支行去了,吵的凶的有后台的挑到了好房子。我进行晚,排名靠后,也懒得吵闹,于是轮到我挑时他宣布“有套房子,只可惜是一楼,你要不要?”我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事后才知道在分房子时候申处长还是照顾了我的。按我当时的资历,我分不上这套房子。

  已经升为纪委书记的廉处长又一次显示了高风亮节。他是副厅级,完全可以住面积二百四十平方米的“行长楼”,可他却偏偏挑了一套一百五十平方米的处长楼,楼层也不怎么好。后来,我曾经问他为什么放着大房子、好房子不要?他回答说:我是纪委书记,要做出表率,按照国家政策我这个级别的干部住这么大的房子已经是超标了,房子够住就行了,要那么大干什么?又不开舞会,另外我这人喜欢清净,不想和他们搅和在一起。

  分房子还有个奇怪现象:领导们的司机房子好,行政处管伙食的科长房子好,伙食科长一人独占两套房子。后来消息传出去引起了公愤,伙食科长不得已退出了其中的一套小的。原因何在?因为行长家里的一切吃、喝、用、度都是伙食科长用公款操办的,十多年风雨无阻。至于司机嘛就更不用多说了,几乎所有单位的小车司机都享有特权,因为……因为他们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那年秋天我受申处长指派,跟计财处的那位“瑞富门”一同去查处某二级行发奖金没有执行“拉开拉大收入分配差距政策”的情况。到了一个办事处找职工谈话,一个职工冷冷地说:我们现在没什么钱。每个月百块工资,孩子上学都要用掉一半多,水电煤气电话每月都是二百多,剩下的还有多少?我爱人单位效益不好,一个月只三百多块。支行好不容易发了人平一千块奖金,要按“级别”拉开,我们能有几个钱?还让不让人活了?“瑞富门”一本正经地说,“钱多钱少是另外一回事,但是分行制定政策就是要打破平均主义,实现‘按贡献取酬’,你贡献大,可以多拿嘛!你们支行不执行就是不对的。”我在旁边听他的话实在忍不住了,来了个阵前倒戈,说道:“分行的政策本来就不合理!按级别发放是搞级别的不平等!同一个级别上不也是平均主义吗?哪里是按‘贡献’取酬?打破了哪门子平均主义呀。”于是,我们的“联合稽查”不欢而散。这事申处长知道以后,也哈哈一笑,竟然没批评我。

                  九、一九九七年

  一九九七年二月十九日,邓小平逝世了。那天早晨上班时我听广播里响起了哀乐,顿时心中难过起来。本来我这个人从不为那些高高在上政治家们流泪,他们的死活并不关我什么事情。而对邓小平,我更是有很多不满之处:一是腐败的蔓延,二是一九年事件。

  然而几天后单位开追悼会,通过电视看***致悼词时,在不知不觉中我的眼眶竟然湿润了。这时我才意识到,我内心里对这位老人原来是有感情的。不过,我不想在众人面前落泪,于是就拼命地压抑着自己,想忍住泪水。然而当我听到***念到“全国人民感谢他”这一句时,我终于忍不住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在地上。是的,我作为人民的一员,感谢邓小平。正是他,把那密不透风的铁幕掀起了一角,让我们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从此让我们明白怎样作为一个人有尊严地活着;正是他,让我们可以自由地呼吸,从此不再被那无孔不入的精神枷锁压得喘不过气。

  邓小平生前厌恶个人崇拜,一直不允许印刷他的肖像,他去世以后才印制了一批画像。追悼会那天下班以后,我走街串户想买一张他的画像。无奈买的人太多,大小书店竟然全部脱销。我没有放弃,一直跑了大约十几家书店,终于在一个小书摊上买到一张邓小平的肖像,回到宿舍后郑重地挂在了墙上。画上的老人微笑着,注视着我。我凝视了一会,又忍不住掉了眼泪,向他鞠了三个躬。后来女友来我宿舍玩时,吃惊地问我挂邓小平的画像干什么,又不好看,我还跟她吵了一架。

  不仅是我为邓小平的逝世流泪,我母亲在看电视时也流了眼泪。邓小平逝世那天正好是农历正月十三,第二天太原市政府就发布了命令,禁止进行元宵节庆祝活动。母亲后来说,邓小平真是好事做到底,一直等我们的灯笼卖到最后一天才去世,要是早几天去世,我们一年辛苦做的灯笼一个也卖不出去了。

  应当说我对邓小平的情感是复杂的,爱恨交织。我们这个几十年受压制、受侮辱的家庭,能够依靠自己的辛勤劳动渐渐摆脱贫困,靠的就是邓小平的政策。从这个角度而言,我爱戴他。但是,我始终难以原谅他对腐败的纵容和对一九年事件的压制,从这个角度上而言,我又憎恨他。不过我还认为他是睿智的,在国家陷于风雨飘摇的时候把稳了舵,没有出现更大的动荡和社会的崩溃;一九九二年当改革陷于停滞的时候,又是他拖着老弱之躯南巡,亲自推动改革的继续深化,并最终明智地走向了市场经济。

  中国虽然避免了苏联式的崩溃和内乱,但也付出了道德进一步沦丧、政治体制改革停滞、腐败大面积蔓延、两极分化严重的惨重代价。然而,评论容易,做事难,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向前看,立即着手解决这些日积月累、堆积如山的问题。新一代党和国家领导人让我看到了一点希望之光,我殷切地盼望着他们能够走出这勇敢的一步。

  一九九七年发生的另外一件大事,就是香港的“七一”回归。那时我的工资一个月只有九百多块,而且大部分都用于补贴女友的生活费和为她找工作上了,手中一直没什么积蓄。当时电视机的价格还很贵,一台二十一英寸的彩电还要卖两千多块钱。可是我的民族情感驱使着我一定要看“七一”回归典礼,于是六月三十日下午我向同事借了一千多块钱,加上自己信用卡上的一千多块,又透支了五百多块,和女友一起到汉商汉口商场买了一台“厦华”牌二十五寸彩电带回吴家山的家中。晚上我把天线支好,和女友一起熬了一个通宵看了接收仪式。那时的心情,颇有些扬眉吐气的感觉。

                  十、找工作

  一九九七年,我的女友临近大学毕业,找工作的问题迫在眉睫。那几年全国经济不景气,大学生毕业分配成了头痛的问题。我处于人事岗位,按理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可以想想办法把女友弄进我们银行。但是,我并不愿意女友到我们银行工作,一是当时经过“改革”,我的收入下降到一个月九百多块,进这个银行也没啥意思;二是我对人员臃肿的国有商业银行的前景不看好,总觉得早晚有一天银行会精简人员,好不容易进来,说不定哪天又被裁下去;三是我觉得自己作为人事干部,不应当以权谋私。后来我女友费了一番波折参加工作后,我曾经跟廉书记讲了我当时的想法,廉书记很赞许地说:“你做的对,做的好。”

  我当时比较看好留在大学任教。在我看来,大学教师压力不大,而且进可攻、退可守。所谓进可攻,就是指假如某人真有纵横商海的本事,就可以一边当教师一边经商,而且可以利用大学教师的地位广泛结交社会关系;所谓退可守就是指利用大学内的便利条件继续深造,在学术上取得成就。正因为如此,留校任教成为当时的热门职业,别说本科生,就连好多硕士、博士研究生也不一定挤得进去,竞争十分激烈。

  我毕业以后和系主任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我这个人不喜欢过河拆桥,在现在这个急功近利的社会中,这样的人并不是很多。系主任很是欣赏我这一点,一直鼓励我读她的研究生。但是,一则我害怕数学,二则我觉得财经非我所好,与其自己费劲地占着茅坑不拉屎,不如把这个名额让给有志于财经研究的人。因此,我对系主任的好意一直都是支支吾吾的。在一九九七年春节过后向系主任拜年时,我跟她讲了想让女友留校任教的事情。这是这么多年以来我第一次开口求系主任办事,系主任虽说本科生留校有点难度,但又说留校主要看系里的意见,爽快地答应安排我的女友。

  从系主任家里出来,我欣喜万分。原本以为难于上青天的事情,竟然这么轻易就办成了。我欢天喜地跑到学校把这一喜讯通知了女友,却没想到她不但没有露出欣喜的神色,反而噘起了嘴。原来我的女友跟我一样对这所大学十分失望,不愿意留校任教。我说,现在人家研究生留校都那么难,你就将就一下吧。就这样,我一直以为女友留校是铁板钉钉了,也就没再管过这事。

  转眼到了“五一”节,我又到系主任家里看望系主任,问起了女友留校任教的事情。系主任惊讶地说,咦,不是她跑来跟我说她不愿意留校吗?我见她态度坚决,就把那个名额让给一个研究生了。我一听,顿时觉得五雷轰顶、双眼发黑。从系主任家里出来我直奔学校,问女友怎么回事,女友说自己确实不想留校,就在系主任征求自己意见时说了不愿意留校的想法。听了女友的话,我简直气疯了,恨不得抽她两个耳光:好不容易找来的工作竟让她这么漫不经心地给推了!我气哼哼地问,那你打算怎么办?女友说:不是可以进你们银行吗?我一听更生气了,咆哮道:你以为我们银行那么好进?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求我们行里那些当官的!女友也来了气,说:你不管我好了,我自己找。当晚二人不欢而散。

  然而这么一折腾,已经到了六月份,找工作的好时机错过了。眼见别人陆陆续续地有了接收单位,自己却没有着落,女友又是后悔,又是难过,天天哭鼻子。我白天在汉口上班,晚上还要跑到武昌为女友的工作活动,每天累得精疲力竭。也是天无绝人之路,到了六月末,有一个政府机构来招收公务员,全校只要一个人。系主任又一次帮了我的大忙,她跟这个政府机构的领导私人关系非常好,于是向人家力荐我的女友。就这样,我的女友算是否极泰来,当上了公务员。

  为女友找工作的半年,可以说我每天都殚思竭虑、焦头烂额。也算好心有好报,结局还算不错。不过,这半年对我的摧残却是相当大的:本来我的面相一直比实际年龄年轻;经过这半年的奔波,反而显得比实际年龄老了许多。

  从小,我父母就教育我“能帮人处且帮人”,因此在人事处那几年,我也想尽办法帮助好几个些同学或者同学的亲属找了工作。一九九七年春天,我的一个大学同学回到了武汉市。大学毕业时他本来很想留在武汉,但由于没有合适的单位而去了广东湛江中行。去了以后很不习惯,一直梦想着回到他喜欢的武汉。到了一九九七年,他终于痛下决心辞职,想考研究生再到武汉发展。于是,我把他接到自己的宿舍里,和他同睡一张床。这位同学自尊心很强,不愿意在我这里白吃白住。我就托门子找了我们银行一个下属期货公司的老总,给他找了个经纪人的工作。经纪人的基本工资才四百块,收入全靠拉客户,可那时期货行业崩盘,根本就拉不来客户。于是几个月以后我又辗转通过关系给他找了一份相对稳定的中保人寿的内勤工作,月薪一千多块钱,算是够生活用了。为了方便他考研究生,我还把他引见给系主任。后来这位同学没有考上研究生,但几经历练适应了社会,现在在武汉市自己开了一家公司。这位同学和我之间几乎是以兄弟相待,我父亲去世时,他赶来帮忙张罗后事,还和儿子一样给我父亲带了孝。

  当然,“人上一百,各式各色”,我在帮助别人找工作时也遇到过特别没良心的。有一次有个姓刘的熟人,请我帮他下岗在家的弟弟找份工作。这个人原来在一个厂里当电工,后来厂子垮了。我找了我们大楼的物业公司人事部经理,帮那人找了一个电工的活,一个月有六、七百块的收入。按理说这个收入算很不错了,我的工资在“改革”后也只有九百多块。那天我领着那人去报到时,他竟然连一句“谢谢”都没对我说。当时我心里就好大不高兴,心想:这人也真他妈没礼貌,就是给狗喂块肉,狗还冲我摇两下尾巴呢。不过碍着他哥哥的面子,我也没发作。谁知几个月过去后,我遇到物业公司人事部经理,那经理告诉我说,那电工吊儿郎当地干了两个月,领走工资后就不辞而别了。我一听非常生气,不禁暗暗骂道:“妈的算什么玩意,费好大的劲给你找了饭碗,要走你也得打个招呼啊。你一拍屁股走了,害得老子欠人情债。”于是我只得跟人家人事部经理赔不是,说自己对那人不了解,实在对不起了。

十一、道德荒漠

  进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后,伴随着全民族性的道德沦丧,中国大地逐渐沦为道德的荒漠。很多人整日谈论的是钱,心里想的是钱;为了钱不择手段,为了钱走向疯狂;抛却了最起码的道德良心、礼义廉耻。我这个人并不是那种“耻于言利”的人,但总觉得“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赚钱要讲究个章法,要凭良心、凭劳动,不能搞肮脏钱,发不义财。遗憾的是,恐怕为数不少的中国人现在仍然不明白这个道理。现在,整个官场乌烟瘴气,贪污腐败无所不至;而民间也不是净土,坑蒙拐骗无所不为。很多对官场腐败愤愤不平的人,倒不是真的喜欢两袖清风,而是觉得心理不平衡,自己没有那贪污腐化的机会。一旦机会来了,反而变本加厉。

  “一滴水可以看到整个大海”,公共汽车就是能够反映社会这个“大海”的“一滴水”。一九九五年我刚参加工作时,有一次坐公共汽车到武昌找女友,上来几个衣着妖艳的女人坐在我身后旁若无人地大声谈话。我听见她们的谈话主题似乎是另一个女人,只听一个说:“×××可真够贱的,那个男的已经没钱了,也还跟他睡。”另一个说:“可不是?要是我早就把他一脚蹬了。没钱还要跟他睡觉,疯了吧。”听了这番厚颜无耻的对话,我诧异地扭过头去,只见那几个女人依旧眉飞色舞地大声谈论着钱、男人和睡觉,丝毫没有一丁半点羞耻的感觉。

  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中国人尊老爱幼、礼义谦让的美德被一扫而光,处处充斥了无德无义、言行粗鲁之辈。到了八十年代初期,上层也看到了道德沦丧的危险,于是开始大力提倡“五讲四美”。然而上层的努力并没有奏效,道德这东西被毁掉容易,重新建立却很困难。特别是经历了一九事件,把人们那点仅存的希望和信任扼杀之后,到了九十年代,中国人的道德面貌更是江河日下。我在武汉生活了十三年,无数次乘坐公共汽车,遇到车上有老、弱、病、残、孕而有人主动让座的情况,却是屈指可数。

  我父母都是具有尊老爱幼美德的人,因此从小在这方面对我着意培养,长大以后我确实遵守着他们的教导。我在坐公共汽车时,只要遇到有老、弱、病、残、孕,就一定会起身给他们让座。有时自己带的东西太沉重了,上车时就希望最好不要上这样的人;如果上了老弱病残,我就先等一下,看有没有人让座,假如有人让座我就庆幸;假如没人让座,就自己背着重物站起来给他们让座,但多半情况下都是我让座。不过,最近几年主动让座的人仿佛比九十年代多了一点。

  不肯让座的人没道德,有些被让座的人也没道德。二○○一年“五一”节期间,小舅子两口子来我们家度蜜月,我和妻子陪他们到新开张的东湖沙滩浴场去玩。回常青花园的路上,车到黄浦路上来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和一个二十多岁的女的,大概是他小女儿或者孙女,当然,是“二奶”也不稀罕。当时车上人多,谁也不让位子,于是我站起来给老头子让了个座位。那老头也是一句“谢谢”也不说,一屁股坐下就不说话了。我心里虽有些不快,但是看他一大把年纪了也就不计较。车到建设大道的台北路口,老头子身边的一个座位空了,这时我看到老头子边招手边喊“过来过来”,就以为是请我过去坐。谁知道我走到跟前了,那老头子竟然说“不是叫你”,原来他是招呼那个女的来坐。见到这个情景,车上有几个乘客看不下去了,小声对我说:“有些人,真是不识敬啊,给他们做好事真是不值”。我摇了摇头,无奈地苦笑了一声。

  二○○○年有一次我乘坐五二二路公共汽车上班,车子到了汉口武圣路上来一个农村人,问这个车到不到亚贸广场。五二二路车到了武昌付家坡就转向中南路,而亚贸广场则需要继续沿着武珞路前行大约两站才能到。在武圣路,有七○三等多路公共汽车可以直接到亚贸广场。当时五二二路还不是无人售票,那个售票员就是不说实话,为了这一块钱的车钱骗人家说:“到啊,到啊,到付家坡下。”那个农村人就这么着被骗上了车。我当时坐在售票员边上,见到这个情景对那售票员烦在心里,就忍不住对农村人说:“这个车不到亚贸,你坐七○三直接可以到。”那农村人听了迟疑了一下就下去了,售票员则瞪了我一眼,好大的不满意。

  大概在一九九五年前后,由于我和姐姐都上班了,我们家做灯笼光靠我父母两位老人就显得人手不够。于是他们通过一个熟人介绍,找了一个叫牛四萍的十七八岁的村姑帮忙做灯笼,每个月可以挣五六百块钱,中午还管一顿饭。牛四萍这个人相貌丑陋,身材矮粗,文化程度是小学肄业。小县城消费低,五六百块钱还管饭的工资已经算非常高的了。太谷人比较老实,我们家待她也厚道,因此双方关系非常好。我父母干活的那种精神,也让牛四萍钦佩不已。一九九六年春节花灯行情不好,一共只卖了一万二千多块钱。牛四萍知道后安慰我母亲说:“姨儿,你每天这么辛苦,要是你不发财,那真是老天爷不长眼啊。”

  就这么着牛四萍在我们家一干就是三年。到了一九九八年春节过后,我父母搬到武汉,初来乍到的也不敢把牛四萍带来。父母临上车时牛四萍来送,哭了一场。我父母走后牛四萍又在一家私人开的辣椒酱厂打工,一个月工资才二百八十多块钱。那个私人老板很坏,招工时只要小姑娘,休息时就放黄色录象给她们看,然后就给个二、三十块钱诱奸这些小姑娘。牛四萍长的丑,老板倒没奸污她,不过看了一年黄色录象,又在这个氛围里耳濡目染,渐渐地学坏了。

  一九九九年春节过后,我母亲因为过年时花灯卖的好,就想扩大再生产,雇几个人帮忙。当时父母还不知道牛四萍已经变坏,于是自然地想到了她。春节以后,我母亲回了一趟太谷,又找到牛四萍,问她愿不愿意到武汉做灯笼。牛四萍当然愿意了,只是提出武汉离家远,每个月应当再涨二百块工钱,一天管三顿饭。虽说一个月七八百块钱加上三顿饭比在本地雇人还贵,但母亲念及以前的情分,再加上牛四萍是熟练工,不必专门费劲培训,就答应了她的条件。

  牛四萍到了武汉以后,干活依旧是一把好手。武汉这地方是大城市,菜价比太谷贵很多倍,母亲心疼菜钱,因此每次吃饭的剩菜都舍不得倒掉。可牛四萍不吃剩菜,于是每天吃饭都是牛四萍吃新鲜菜,我父母吃剩菜。按理说工资涨了,又到了大城市,牛四萍应当高兴才对。但是母亲却发现牛四萍的脸上的笑容渐渐地越来越少;天天上街转,有时半夜也不回来;整日照着镜子一看就是半天,显得心事重重。我母亲心细,以为她到了想找对象的年纪,就跟她谈心。一谈心才发现,牛四萍的“心事”不是想嫁人,而是嫌做灯笼赚钱慢,没法发大财。牛四萍到了武汉以后,看到街上发廊林立,里面的小姐衣着妖艳,一问原来一个小时就能挣好几十块钱,顿时觉得做灯笼没意思,想做发廊小姐。无奈牛四萍长的丑,一连问了好几个发廊人家都不要,不禁郁闷起来,每天照镜子看自己,越看越生气。我母亲一听,顿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短短一年没见面,人的变化这么大。

  不过我母亲念及以前的情义想挽救牛四萍,于是经常找她谈心,教育她人活得要有尊严、不能干歪门邪道等等。可是牛四萍却不以为然,反而问我母亲:人不都是长着一个脑袋两条腿吗,那为什么有些人富我就穷?为什么有些人漂亮我就丑?为什么有些人上大学我就小学没毕业?像姨儿你这样每天辛辛苦苦的,也没见发什么大财啊?这一连串“为什么”,反倒把我母亲问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末了,牛四萍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话:“最好找个有钱的老头,跟他过上两年,再找个机会把他一杀,财产就归我了。”

  听了牛四萍的这番话,我母亲不由地觉得脊梁骨直发凉,心想要是任由她这么发展下去,说不定哪天给弄出点什么丑事来,可就不好跟熟人交代了。于是母亲狠了狠心,赶紧买了一张火车票,打发牛四萍回太谷了。

  我们家附近住着一对年轻小夫妻,在我们家刚搬过去时候,大家见面经常点个头。后来,我们渐渐觉得那家人有些古怪:男的经常一连好几个月不在家,女的则每天清晨我上班时见她从外边回来。后来有个邻居来串门时候跟我们说了他们家的底细:那个男的是小偷,经常因为盗窃被公安局拘留,而且人家“兔子爱吃窝边草”,这个楼道里几乎每家住户都曾经被他光顾;那个女的则被汉正街一个外地老板包夜了,每天晚上陪人家睡觉,早晨人家开门做生意就回来。我们一听,顿时张口结舌。所谓男盗女娼,算是被这家人占全了。后来我父亲得病,那个男的有一天还来向我母亲借钱。我母亲说,我男人病成这样,家里就靠过年糊两个灯笼给老头治病,实在是没钱啊。那个男的还算有点良心,连声说,阿姨,我真不知道你是这个情况,对不起了。

  这家人混到这个地步,并非实在走投无路。那个男的原来有工作,但就是嫌钱少爱偷人家,结果给判了几年刑开除了工职。那男的还会开车,有一段时间给一个出租车司机夜间“挑土”(【注】“挑土”是武汉人对出租车轮班司机的称呼),一个月可以挣一千来块钱,但干了几个月觉得累,又不干了。有一天我母亲从他们家门口过,碰到那个男的跟几个朋友喝酒,喝着喝着哭了起来,说自己是怀才不遇,没有伯乐来发现他这匹千里马。后来那个女的跟人家跑了,那个男的就一个人在家,跟街上一个卖炸鸡腿的农村妇女搞上了对象,天天跑到人家的出租屋里白吃炸鸡腿。后来把那个女的吃怕了,偷偷搬了家。

  一九九九年我们家花灯生意不错,就租了二楼的一套房子搞成展示厅的样子。后来生意不好,就把这套房子退了。后来房子的主人把这套房子租给了外面一个发廊,每天一到晚上就有不少小姐领着嫖客到那间房子里苟合,来来往往,川流不息。最多时,男男女女十几个人在一间屋子鬼混,那里面发出的淫声浪语站在楼道里都听得一清二楚。后来终于被举报了,有一天公安局来抓卖淫嫖娼,抓走一大帮人。

  参加工作以后,我到过全国许多城市出差,发现在这些城市的繁华地区,比如火车站、商业区,都存在着一批数量不少的乞讨儿童。这些年幼的乞讨者衣衫褴褛,肮脏不堪,三五个一伙围住过往的人群,往往采取搂腰、抱腿等方式强行索要,因此他们也常常受到被骚扰的人们的殴打和辱骂。一九九七年我到北京出差,走到西单路口碰到一个中年农妇指挥一群乞讨儿。那农妇是专门做“国际贸易”的,中国人不讨,只要看到有老外经过,农妇就发出口令,于是那帮脏兮兮的儿童就冲上去抱住外国人的腿死死不放,直到对方掏钱。那些被抱腿搂腰的老外脸上那种鄙夷与厌恶的表情,深深地刺痛了我。这时,一个戴眼镜的北京中年妇女走到那个农妇面前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给中国人丢脸!”农妇脸上挂着笑,用河南口音卑微地回答道:“没办法,孩子多嘛。”

  在武汉,我也不止一次被这些乞讨者骚扰。每次为了脱身,我都要给个一块钱或者五毛钱的硬币。有一次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子抱住我,在我给了他一块钱硬币后居然还不满意,说道:“给这么点,小气!”我这个人一般不跟弱者计较,但见了这么个无耻的少年,也禁不住心里生气,大吼一声:“给老子滚!”那少年被吓住了,松开了我。后来我走了几步回头看了看他,竟然在向我做鬼脸。

  武汉的洪山广场一带,则活跃着一批强卖玫瑰花的孩子。他们一般只看到情侣才动手,强行缠着要人家买花。一次我和妻子从那里经过,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缠着我要我买玫瑰花。虽然我一向不喜欢弄花啊草啊什么的,但心想,一枝玫瑰花也就两块钱,至多五块钱,买就买吧。谁知那丫头张嘴就要十块。妻子一听,说这不是敲竹杠吗?咱不买了。妻子拉着我离开,谁知那丫头居然抱住我的腰,也不说话,非要买不可。我就跟她说,丫头,你正是上学的年纪,咋不读书啊,干吗要干这个。那小丫头听了我的话,张嘴就骂:不用你管,连花都买不起的穷鬼!我一听,压住怒火说:做买卖得讲究自愿,我不买你的花你也不能骂我呀。妻子早就不耐烦了,一把把那丫头从我身上拽开,跟我说:就你个书呆子,跟这种人罗嗦什么呀?走!恰好在此时,另一对情侣走过,这丫头又缠住了他们俩。我摇了摇头,对妻子说:这种人长大了能长成什么样子?

  在汉口的江汉路一带,则活跃着一批奇形怪状的乞讨儿。实际上这些乞儿多数是被人为地弄成各种畸形怪状:有的被用绳子把双腿从背后绑到胸前,有的干脆被人为地弄成残废。还有一些流浪儿,为了博取同情,冰天雪地中只穿单衣,因此被冻坏了手脚。此外我还发现,这些残疾的乞讨儿童往往有大人监视和唆使。他们通常在距离流浪儿不远处,监视着流浪儿的一举一动。据我了解,这些人往往是流浪儿的父母、亲戚,有些干脆是人贩子。本来应在课堂中读书的儿童,成了这些人发财致富的工具。

  我父亲患了多发性骨髓瘤以后,在二○○二年春节期间因为脊柱压迫性骨折而自己不能行动。为了方便自己回家做饭不在父亲跟前时照顾一下,我母亲到A医院找了一个护工。那个护工姓万,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姓万的嘴很巧,一个劲地让我们放一百个心,说自己有很多年的护理经验。我们听了,也就略微放了些心。当我母亲一走,姓万的就对我父亲说,他昨天晚上照顾另一个病人,一夜没睡,想在我父亲床上休息一下。我父亲心善,也就同意让姓万的睡一下。可我父亲骨折自己动弹不了,姓万的就搬着我父亲到床的一边,然后就挤到我父亲那张窄小的单人病床上睡大觉。那个姓万的“照顾”了我父亲一个礼拜,本来我父亲还以为他只是一时如此,却没想到竟然天天如法炮制。偶尔醒过来,姓万的就跟我父亲说自己缺钱。湖北有不少人有意思,不说挣钱、赚钱,而是说“搞钱”;一个“搞”字,把钱的来路弄得十分暧昧。姓万的就是这样,成天嘴里“搞钱搞钱”的,实在令父亲厌恶。但当着姓万的面,父亲也不好意思说什么,后来有一天乘姓万的不在,赶紧跟我母亲讲了。这才把这个一心“搞钱”的家伙给辞了。从此,我们家人对医院里的护工厌恶至极,自己再累也坚决不雇护工。

  二○○四年四月我父亲去世前几天,又住进了C医院。C医院也有护工,一开始还有几个跑来问要不要来“帮忙”。我们家早就知道这些护工普遍不怎么地,根本就没有考虑。我母亲每天招呼父亲,姐姐也从河北廊坊赶来伺候,我也向单位请了假守侯在父亲病床前。在伺候父亲期间,我看到旁边病房住了一个八十四岁的老人,他的那个护工是个十七八岁的农村小妞。别看这个小妞年纪小,损人利己却一点都不含糊。一天春光明媚,老人家想晒晒自己的衣物被褥,就请那小妞帮忙。小妞也正想晒自己的衣物,就不答应,把她自己的衣服搭在晾衣服架子上就出去散步了。老人无奈,只得找了根竹竿,自己颤颤巍巍地往竹竿上搭衣服。我母亲见状赶紧过去帮忙。刚晒了不到半小时,那个小妞散步回来了,看到老人那些衣物被褥挡了她的阳光,立即气急败坏地走上去把衣服拽下来,嘴里还骂骂咧咧:“又不是明天就要死了,急什么急?”

  对弱者施以同情,至少不故意坑害,这是做人最起码的底线。然而在今日之中国,弱肉强食的观念已经深入很多人的心。即便是那些医院门口卖烤红薯的,其价格都比一般地方贵上四分之一。对,因为你弱小,因为你陷于困境,不宰你宰谁?在各个大医院的门诊部,往往还活跃着一批专门从事坑蒙拐骗的“医托”,假装成患者模样,虚情假意地介绍一些蒙古大夫、野鸡医院。城里人见识多,上当的少;很多农村人就被这群丧尽天良的骗子骗走了救命钱。此外,医院的小偷还特别的多,这帮贼知道这些来看病的人肯定带了钱,于是专拣病人下手。父亲生病这几年,我奔走于医院,不止一次看到那些被偷了救命钱的病人呼天喊地、悲痛欲绝的情景。

  二○○三年二月底,我和一位同事开车到外地出差,在高速公路上出了车祸,汽车撞到水泥隔离墩上又翻了个底朝天。当我们从扭曲变形的车身中爬出来,惊魂未定地报警时,附近村庄的几十个农民拿着撬杠等工具奔到现场。看到我们人都还活着,那些人就跟我搞价钱,要我们付一千块钱帮我们把车子翻过来。我们这是因公出差,车子也有保险,自然不会要这些一没票据、二无工具的农民“帮忙”,就客气地向他们道谢后请他们离开。然而,那些农民就如同等待觅食机会的秃鹫一样围在那里不肯走,几个人把我们车上洒落在外面的香烟、打火机等东西捡起来塞到自己兜里,更多的人则围着已经摔开的汽车后备箱。当时我们的后备箱里还放着手提电脑、业务资料和一些生活用品,于是我走上前去请他们走开。他们却不走,指着散落在后备箱里的洗发水和饮料说:反正你们也没有用了,把这些东西给我们吧。我当然不干,只好冒着汽车起火的危险守在那里防止他们哄抢。直到二十分钟后交警来了,那帮农民才不情愿地散去,走时一步三回头。后来我们清点后备箱里的物品,发现少了同事的一双新买的皮鞋。这就是当代中国人的道德水准。

                  十二、遭遇传销

  一九九七年夏天的一天早晨,我背着个大包,里面装满了从吴家山带到宿舍里去的盘子和碗,搭乘五四六路公共汽车到单位上班。天气很热,车厢里人又非常拥挤。我们家住的西郊公园正好是五四六路的起点站,我有个位子。车到途中一位老大爷上车,我就起身给他让座位自己站着。这时旁边站着的一位中年妇女说话了:“小伙子,背着那么大的包还让位子,真不错!我天天坐这车上班,也没见有人给老年人让过位子。”我这人也喜欢别人夸我,听了她的夸奖心里挺高兴的,跟她一路攀谈,并应她的要求留了个电话号码。

  过了大约一个来月,我接到这位中年妇女的一个电话说,今天晚上在武汉剧院有个研讨赚钱方面的讲座,她已经帮我弄到了门票。我一听,想想晚上反正也没什么事,于是就答应她去听讲座。等我到了武汉剧院门前,发现那里人山人海,三五个扎成一堆在那里热烈地交谈。见此情景,我觉得肯定是个什么大人物来了。那位中年妇女见了我就热情地迎了上来,并把我介绍给围成一堆的几个人。当时我就觉得有点奇怪,好象他们是个什么组织似的。

  等我稀里糊涂地跟着中年妇女进了剧院,发现里面座无虚席,有不少人就站在过道里,还有很多人被挡在门外进不去。那位中年妇女边走边说,我看你人不错,费了好大劲才帮你搞到这张门票。我虽然不明白这讲座究竟为什么这么值钱,但也只好连声表示感谢。等我在座位上坐定,才发现主席台上方悬挂着一条巨大的横幅,上写:“××公司中国市场15%~20%培训总结大会”。一个具有白领丽人气质的报幕小姐宣布大会开始时,全场顿时起立欢呼。

  我并没有随同这些人起来欢呼,干吗要起立欢呼?要讲话鼓鼓掌就够了,干吗要装神弄鬼的?疯狂炽热的人群随着报幕小姐的鼓动,有节奏地喊着我不明白的口号,如醉如痴;我则坐在那里茫然四顾,看着周围那些表情虔诚、嘴里发出歇斯底里叫喊的人们,仿佛到了一九六六年秋天的天安门广场。

  那位中年妇女一边激动万分地喊着口号,一边还低头问我:你怎么不起来喊啊?老师马上要出来了。这时一个很胖的中年妇女走上主席台,报幕小姐介绍说她是台湾人,“钻石”级的大师王什么氏。刚刚坐下的人们又站起来,也没有人起头,就整齐划一地高喊“王太王太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的口号。都说中国人一盘散沙,我看不是这样。

  王太长着一副最常见的、中年家庭主妇那种公鸭嗓,讲话内容是她怎么靠销售××产品当上富翁的发家史。每讲几句,场内的听众就起立欢呼一次,响起震耳欲聋、整齐划一的口号声。令我万分惊讶是,这些人居然在没有人起头的情况下能够做到众口一词,连口号的次序都不乱。王太介绍完自己的发家史,又开始介绍心得,我印象最深的几句就是:“不要怕熟人骂你是骗子,你骗他是因为要帮他!他以后会感激你的”,“要用一颗诚心做事业,要经的起骂,这样你才能迅速发财致富”,“××产品是本世纪发财的最后手段”等等。虽说是做产品的,但我在现场没有一句关于产品性能的介绍,惟有如何发展下线,下线如何发展下下线……这就是传销,产品本身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击鼓传花一样发展下线。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就站起身来跟那位带我来的中年妇女说,我晚上还有点事情想先走一步。那中年妇女拉住我说:别走啊,我为你搞票跑了好几天呢!我是看你小伙子人品不错才帮你的。我也不好强行离去,只得无奈地在这荒诞不经的气氛下继续忍受。我环顾着周围的那些人,也都是一副衣冠楚楚的样子,看上去并不像愚昧无知、素质很差的人,怎么也会这样呢?还有一些年轻女孩子衣着气质还很不错,一看就知道是白领丽人一类的,怎么也跟中了邪似的?

  就这么坐如针毡地捱了两个小时以后,大会终于结束了。但那些人并不急于离去,而是疯狂地往主席台上挤,想让那位“钻石大师”王太点拨自己几句。带我来的那位中年妇女也对我说了一声“别动,等我一下啊”就往主席台跑去。我一看脱身的机会来了,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座该死的剧院。一出门就看到门外依旧站满了没法入场的人,虔诚地等待戈多。我长长舒了一口气,心想:天哪,中国人这到底都是怎么啦?

  那位中年妇女第二天又打电话找我,问我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了?我解释说,我还有重要的事情办。那天快下班时,她又到我单位找我,给我送了一份××公司的宣传画册,鼓动我加入传销网络。我对她说,我实在不想搞这个生意,你还是别在我身上下工夫浪费时间了,赶紧去发展别人吧。听到这里,她才失望地走了。后来又有人送给我一瓶××公司生产的清洁用品,实话实说,我用了一下觉得质量还算不错。××公司在传销公司里算是最正规的一个了,后来到一九九八年国家取缔非法传销时披露的一些传销黑幕,比我所见识的传销更加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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