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文摘】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1850~2004年)(序) -- 小银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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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第九章  我的大学 2

 七、外公去世

  在太原卖完了灯,寒假也就结束了,我和姐姐都要返校。由于去武汉市必须在太原坐车,我就和姐姐一起到了太原,先到了姐姐就读的山西财经学院。在路上,姐姐突然对我说,小亚(【注】我的小名)告诉你一件事,你得先答应我别哭。我心头猛然一震,忙问是什么事。姐姐说,咱姥爷去世了,咱妈怕你太难受,一直没敢跟你说。我顿时目瞪口呆,愣了一下马上叫了起来:不可能!咱舅、咱妈写的信里,都说咱姥爷病好了,咱妈前几天还说过了年去接咱姥爷呢,要是姥爷真的去世了,咱妈还能这么说吗?我在放假在家这么多天,咱妈能不跟我说吗?姐你诳我干啥呢?姐姐沉默了一下,说,小亚,我没诳你,咱姥爷真没有了,去年十月二十八号去世的。

  听了姐姐的话,我虽不愿意相信,但也心神不宁。但无奈一开学就要补考,我也只得先返回学校。补考过关以后,我立刻向辅导员请假七天要求回老家。辅导员一听要请七天假,就说请假时间太长了,要找系主任的曹老师批。当天夜里,武汉市正处于“倒春寒”的天气,刮着寒风,下着冷雨。我按着别人的指点,深一脚浅一脚地找到位于校外首义小区的曹主任家。曹主任是这个学校里为数不多的学问人,非常和善,一听这个情况,又看我浑身湿淋淋的,嗟叹不已,马上大笔一挥批了假,还跟我说要是情况需要,还可以多待几天,回来再补请就行了。

  在去曹主任家之前,我就已经做好了出发的准备,把自己的铁路免票带在身上。到了车站才发现,往北走的列车,只有凌晨两点路过武昌的二次特快(【注】二次特快是长沙开往北京的特快列车,从北京开往长沙时称一次特快)可以上。本来我的铁路免票已经过期了,上车时我掏出来跟列车员一晃,也就混上去了。上车以后没有座位,我也有些困了,就找了几张报纸往地上一铺,钻到座位底下睡觉。第二天下午火车到了新乡,我又下了火车改乘汽车回到了滑县老家。当时天已经黑了,在从公社下车往村子里走的路上,无数儿时的回忆涌上心头。小的时候,我就常沿着这条泥泞的机耕小路,跟着外公到公社看戏。外公个子高,走的快,我总是撵不上,外公就把我抱在怀里或者背在背上。到了戏园子里,外公不是给我买一块西瓜,就是买一把花生。

  进了村,在往舅舅家走时,我心里还在不断地盘算,到底会出现什么结果。当时心里还存在一丝侥幸:或许是姐姐跟我开了一个恶意的玩笑?走着走着,到了舅舅门前,我看到了大门上贴着的白纸。顿时,我什么都明白了,急忙推门跑进屋,一进门就问外公葬在哪里?正在屋里干活的舅舅压根儿没想到我回来,愣了半晌。等回过神来,舅舅一边抹眼泪一边对我说,你姥爷是去年秋后没有的,俺们都知道你最亲你姥爷,怕你受不了,你妈就嘱咐谁也别跟你说。你姥爷临走前两天,还念叨你咧。当时话都说不清了,还想说,仔细听听,是叫“小亚”……

  随后,舅舅陪着我来到了村子西头地里外公、外婆合葬的墓前。临去时,我在村子里的小卖部里买了几根蜡烛和一些纸钱。看着外公外婆的坟头,我忍不住泪眼朦胧。我强忍着泪水,转身对舅舅说,舅,你先回去吧,我跟姥姥、姥爷说会儿话。舅舅也理解我的感情,就对我说,小亚,人死了不能复生,你也别太难过。说完,舅舅就扭头走了,走了两步,觉得不放心,又回来说,小亚,说一会儿就回去吧,你还没吃饭咧。等目送舅舅走远,我转过身来,勉强哽咽着说了一句:姥姥,姥爷,小亚来看你们了……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一头扎在坟头上,泪水就如同决堤的海洋倾盆而下。我之所以如此难过,是因为我自责,我后悔,我觉得自己愧对了两位老人。如果一九九一年的夏天我在接到父亲的电报后不马上回太谷而是坚守在这里,将外公送到郑州的大医院去治疗,也许结果就不是这个样子,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如果尝试了没有成功,我也许不会这样后悔,可是我竟然没有尝试,当时为什么不尝试一下?田野里的夜晚,四周一片死寂,只有昏暗的烛光在寒风中摇曳,我嘶哑的哭声在夜幕里飘荡。

                八、市场经济

  在无尽的忧郁中,一九九二年的春天来到了。那一年,报纸上开始刊登邓小平南巡的消息。据说邓小平路过武汉时,发现武汉破破烂烂的,就说了一句“武汉还是老样子”,连火车都没有下。虽然我一向关注政治,但刚刚失去了亲人和精神祖国,我还没有从悲伤中走出来,也就没有关心邓小平南巡。现在想一想,我还是觉得邓小平这个人很可敬,都已经快九十岁了,还那样关注国家的建设和发展,不辞辛苦地为改革鼓气。虽然我对他做过的某些事情不满意,但是我仍然认为他不失为一位可敬的人。

  一九九二年的中国,正是“走市场经济道路,还是走计划经济道路”的转折关头。上半年还在激烈地争论,到了下半年以中国共产党第十四次全国代表大会为标志,中国开始了向市场经济的转型。当时,我担任了系学生会和分团委的宣传部长,因此也为十四大画了不少宣传画。中国搞了几十年计划经济,市场经济被当作资本主义的腐朽东西加以批判,主张市场经济的人往往横遭厄运,多年来人们对“市场经济”这四个字噤若寒蝉,不敢多提,对什么是“市场经济”都不熟悉。因此,在中国走向市场经济的早期,必然会出现种种看似荒唐的现象。

  到了一九九二年下半年,受市场经济风潮的影响,全国各地都掀起了经商热潮。Z大学本来就是一个铜臭气十足、异常浮躁的地方,顿时如鱼得水。那一段,老师们纷纷下海,学生们纷纷经商。大学校园里,也办起了“星期天市场”,一到星期天主校内唯一的一条干道两边都是来自校内外摆摊的。就连一向清静的图书馆里,也贴着诸如“买汽水到五楼找刘老师,买袜子请到地下室找王老师”之类的广告。这就是“中国特色的市场经济”的肇始。

  作为对什么都好奇的年轻人,我也不能免俗。于是我跑到汉口的武圣路文化市场,批发了一些画到各个寝室去卖。可是当时我太主观了,批发的画都是自己喜欢的风景画,那些球星歌星美人图一张也没进。结果货不对路,剩下好多没有卖出去。幸亏后来家里做起了走马灯,才把那些风景画当走马灯的灯转给用上了。以前太谷灯具厂做走马灯的灯转,都是人工画在纸上的,皱巴巴地很不好看,不透光,也特别怕下雨。我在批发画时,看到有那种双面封塑的风景画,心想这个东西用来做走马灯转肯定不错,于是写信告诉了我母亲。母亲听说以后,就来到武汉,买了不少那种画回去,果然非常适合。

  除了卖画,我还打起招牌走上街头联系家教。以前我也做过几天家教,是别人联系好以后我去,成功了就给人家十块钱。现在,我自己也要当一回中介了。我这个人比较在意门面功夫,又会画画和写美术字。别的联系家教的人都是在一张白纸上写俩字:家教,到闹市街头放在地上就行了。我则不同,专门找了一块三合板,用一根木棍一钉做成招牌,再用学生会宣传用的红色电光纸一蒙,上面用黄色广告色写几个美术字:Z大学,家教。我举着这个招牌走在闹市街头,非常醒目,生意自然非常的好。最多的一次,一个星期天就做成了十笔业务,二百块钱的营业额(【注】当时的规矩是:介绍成功以后,学生、家长每人各出十块钱给中介)。不过那天确实辛苦,冒着“秋老虎”的炽热的阳光,搭轮渡过了江以后从江汉路沿着中山大道走到武圣路,又从武圣路走到武汉商场,又从武汉商场走回江汉路,全靠两条腿,回到宿舍时脚脖子都肿了。当然也曾经有过不快:有一次在我中山公园门口摆摊时,来了一个“城管”,二话不说就要抢我的牌子。我一边拼命夺回拍子一边跟他大吵了一架,当时围了不少人看热闹,纷纷指责那个“城管”,说老大不小的人了,跟人家穷学生过不去,结果那家伙灰溜溜地走了。我心里也有气,把摊子一收,从此不干了。

  我们班的其他同学,也各有各的买卖。其中一个同学批发了整整一大箱子瓷器,在“星期天市场”摆了几次摊,没卖掉几件。“星期天市场”取消了以后,这位同学的瓷器就一直在床底下放着,后来送了一些给人,还剩下的都扔到楼下听响了。那时也有些空虚,他一个接一个往下扔瓷器时我们都围着看,听到下面“嘭”的一声,个个都很开心。

                九、惨淡经营

  一九九二年春节卖花灯生意的失败,没有让我母亲退缩与气馁。她从第一次的失败中吸取了教训,到处请教老师傅,把花色品种增加到了十来个。为了节约成本,父母二人没有雇佣别人,全靠自己动手;为增加产量,两人每天劳作十五、六个小时,也从不休星期天。母亲糊花灯时,经常满手粘的都是四○一胶水,也没时间做饭,二人每顿随便弄点青菜,下点挂面或者方便面吃。当时,我父亲已经五十七岁了,每天趴在电焊机上干这么长时间,导致肩周酸痛、活动不便。我放假回家时,看到父亲在院子里那棵白杨树上钉了一个螺丝刀,肩膀疼的时候,就在上面蹭一蹭。一九九六年,我参加工作的头一年回家,就专门给父亲带了一个按摩棒,父亲后来说那个按摩棒挺好用的。

  到了九十年代初期,我父亲所在的铁Z局开始走进半死不活的困境。一九八六年以后,伴随着百万大裁军,十几个铁道兵师转业为铁路工程局。这些新工程局大都是由年富力强的转业兵组成,技术过硬,战斗力强,离退休人员少。此时我国已开始转向市场经济,企业要参与竞争自己找活干,铁Z局和人家一比,哪一样也不占优势,在竞争中渐渐败下阵来。

  一九九二年我姐姐大专毕业,学校里分配的就业岗位非常差劲,全都在一些偏僻的山区小县。当时,我叔叔刚从东北调到北京附近的廊坊市,母亲就有意让叔叔托托门子在廊坊找一个工作。只是当时叔叔自己也是刚刚调去,还不认识几个人,因此一下子找不来好工作。我母亲到学校一打听,假如分配去了那些山区小县,那么将来从当地人事局调动就很困难了;如果此时不服从分配,则档案仍然可以暂时保留在学校里,第二年可以再以毕业分配的名义派遣。权衡再三,母亲给学校管分配的领导送了一些礼以后,就让姐姐再等一年。在这一年里,姐姐就留在家里和父母一起做灯笼。

  到一九九三年春节我放假回家时,一进门就看到屋里堆满了灯笼,父亲、母亲和姐姐三人都在忙活。我也一放下行李,就开始干活。正月初七,我们在太原钟楼街靠西端的小白楼商场门口租了一个临街的窗口,开始上货。

  钟楼街是太原市的主要商业区,每天人来人往的。因此,为了交通顺畅,钟楼街自早晨七点就不许汽车通行了。我们家的灯笼,全要靠租太谷跑太原的营运面包车运输,每天早晨必须在六点半之前到达钟楼街卸货,否则警察抓住要罚款。太谷到太原有一百多里路,那时路面也不好,又是夜间行驶,汽车要开上整整一个半小时才能抵达,在此之前还要装车。花灯这东西比较娇贵,碰不得挤不得压不得,为了节约运费还要费心思尽量多装,每次上货时我们家凌晨四点钟就要起来装货。

  山西地处北方黄土高原,冬天凌晨的气温非常低,一般是零下十度到二十度,最冷的年份可以达到零下二十五度。我们家到太原卖货时,一般都是我和母亲两人一起去,姐姐和父亲看家装车。那时也没有电话,有时候需要取什么零部件,都要专门跑一趟。头天晚上坐火车十一点到家,第二天凌晨四点跟着送货的车到太原。有几次送货时我坐在车上,虽然感觉非常困想打个盹,但车里温度实在太低了,怎么也睡不着。到了太原下车卸货以后,我冻得双脸发麻,光会张嘴,就是说不出话来。母亲比我还要辛苦,这样的情形更是家常便饭。

  一九九三年的春节山西特别冷,最低气温总是零下二十多度。偏偏我们租的小白楼商场是早晨九点开门,因此从卸货到开门中间的两个小时,成了我们最难捱的时间。又冷、又饿、又困,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还片刻不能离开货物:一怕犯法的盗贼偷,二怕“执法”的城管夺。凛冽的北风刮在脸上如同刀割一般,母亲心疼我,总是让我到背风的地方站着暖和一下。当时我已经懂得心疼母亲,就跟她换班去背风的地方站。

  卖灯笼时需要把灯笼挂到户外人们才能看到,因此这就成了城管敲诈的一个理由。中国的城管真是一个怪胎,无孔不入、无所不至,见了多可怜的人都要去敲诈勒索。就连我们卖灯笼这种小买卖,也要不时地孝敬给他们香烟和钱,才能得以干下去。有一次,我们家刚从车上卸了货,小白楼商场又没开门,就碰到城管提前上街“执法”。那帮城管咋咋呼呼地围住我们母子俩,非要没收我们的货物不可。当时在我的眼里,看到这些人真是面目狰狞、一个个牛头马面。好在母亲这个人在商海里滚打多年,善于跟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话也说的好听,塞了点钱以后,也就把那帮“执法者”打发走了。

  前面提到过,太原空气污染严重。当地人每天回家可以洗洗涮涮,可我们这些外地来卖灯的就没有这个条件了。为了省钱,我和母亲住五块钱一天的小旅社,里面自然没条件洗头洗澡,只好就那么脏着。平时吃饭,就随便在街上吃点凉皮或者泡方便面对付。有一天姐姐来替我,晚上收了摊,母亲一看这天卖了两千多块挺高兴,就说咱们吃点好的吧。于是她俩来到一家“加州牛肉面大王”,想吃碗牛肉面。可人家门童一看母女俩蓬头垢面的以为是叫花子,就说已经关门了,不让进。其实母亲看得清清楚楚,就在他们理论的时候,饭店里依旧人来人往的。不过母亲也没跟他们争吵,扭头领着姐姐回旅社吃方便面去了。那天有个单位要求特制几盏花灯,吃完晚饭以后,母亲和姐姐就在旅店里连夜给人家糊了出来,一直忙到天蒙蒙亮才迷糊了一小会儿。

  不过,我们的辛苦没有白费。那年我们已经积累了一些经验,把我们那个柜台布置得琳琅满目、姹紫嫣红,招徕了很多顾客。其中有一个古交来的煤炭老板,到了我们的摊子前面,这种要两个,那种要一对,一个人就买走一千五百多块钱的货,连价都不还,还直夸我们家的货好。母亲给那人示范安装花灯时,恰巧太原电视台的记者要拍一个“节日气氛祥和”的新闻,我母亲也就上了一回电视。母亲上电视跟父亲当年上电视有些不一样,这回不是排演的。最后一结账,那年我们一共卖了八千块钱的货。元宵节卖完灯笼回家数钱时,一家人把从一块两块到一百元的钞票都摊在床上按面额分类,铺了好大一片。最后我算完账,报出“八千”这个数字时,全家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十、罢餐事件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拜金主义逐渐兴盛起来。假如说八十年代的大学生们每日谈论的都是理想,那么九十年代的大学生更喜欢钱。那时的大学校园内每到周末,就会有不少豪华的轿车停在女生楼门口。知情者告诉我说,这些都是接那些“傍大款”的女生们出去过夜的、大款们的车。

  有些女生“傍大款”,有些女生则出去卖淫。刚进学校时,我们山西老乡聚会,我认识了一个女老乡。那个女生长相在我看来算中上等,身材非常好。当时她还显得比较有才华,学校广播站经常播送她写的一些稿子。后来学校搞时装表演队,她还成为模特儿。上大学头一年我们还挺热乎,经常在一起聚一聚,但后来各忙各的,渐渐地很少来往了。到一九九三年的一天,我突然在开会时听到老师传达她被开除的处分。原来,本来家庭条件还不算差的她到大城市生活了几年,看着到处的诱惑,大概渐渐地感觉到钱不够用了,就跑到学校附近一家大宾馆里做起了皮肉生意,结果在卖淫时被公安局“扫黄”给抓了个正着。

  一九九三年的春天,伴随着农产品价格放开和基建过热,又一次剧烈的通货膨胀发生了,后来有资料说那年物价指数上涨了百分之二十三。并且,由于粮价放开、取消粮食凭证供应等改革措施的实施,粮食和副食品价格上涨幅度更大。反映在学校里,就是食堂饭菜价格涨了一倍半,质量还不断下降。上过大学的人都知道,当时大学总务后勤这一块是肥缺,食堂的承包人和员工大都是校领导的七大姑子八大姨。这帮人狐假虎威,对待学生的态度非常恶劣,打骂学生的事经常发生。由于缺乏责任心和竞争机制,他们做出的饭菜越来越难以下咽,馒头没发开、米饭里有沙子、菜里有虫子的情形时有发生。食堂里的那帮人做韭菜炒鸡蛋时,下面全是韭菜,上面铺一层薄薄的鸡蛋,看上去挺好看;只要一把钱给他,他就用勺子在鸡蛋下面抠呀挖呀,盛进碗里的都是韭菜。而学生吃的大米,不知道是哪一年出产的,全都是黄黄的,蒸出来的米饭要么一盘散沙,要么坚若磐石。

  当时我兼任系学生会和分团委宣传部长,认为自己有义务向上级反映这件事,起初也很自然地想到通过“正常渠道”。恰好,学生会的生活部长也与我有同样感受。在团委的一次会议上,我们俩一唱一和,把饭菜价格过高、质量太差和学生们的不满情绪向列席的一位学校政工干部反映了。可那个政工干部听了我们的意见,不但没表示同情,反而露出一脸的不屑,居然教训了我们一番:“你们这些学生要求太高了,现在的条件还不够好?我上大学时,学校只有一个食堂,学生都是蹲在操场吃饭。”我们俩听了他这番话,不由得怒从心头起,自忖看来这“正常渠道”是难以奏效了。等会议结束以后,我们两个不约而同地留了下来。生活部长恨恨地骂道:“***,跟这帮王八蛋就不能说人话,他们听不懂的。”我也气愤地附和道:“就是,说***什么他们上学时在操场里吃饭,狗屁!那古时候人还吃人呢!”生活部长又说:“既然有话好好说不行,那老子们就搞出点严重的事来,敲打敲打这帮龟孙子。”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我们俩一拍即合。

  当天夜里,我们两个就在学生会办公室里,书写了十几张大字报和几十张小字报,声讨令人厌恶的“火头军”,并号召大家第二天中午集体罢餐。由于怕别人看出笔迹,我们故意把字迹写的非常潦草。当天夜里熄灯以后,我们又跟搞地下工作一样乘着夜幕行动,一个拿糨糊,一个拿告示,看到左右无人就把告示张贴于各宿舍楼、食堂和教室门口。学校就是这点好,宿舍熄灯锁门以后校园里根本见不到人,因此我们神不知、鬼不觉,顺利地办完了这事,也不用担心会被人撕掉。回寝室时那个兴奋呀,心想第二天就等着瞧好吧。

  第二天一大早,大学生们一走出宿舍大门,就看到铺天盖地的《罢餐通知》。由于学生们的不满情绪早已经积聚了很久,我们的这些告示就如同在干柴上扔了一个燃烧的火炬,霎时间出现了星火燎原的形势。中午下课以后,一场全校规模的罢餐运动开始了。当时,校园里口号声、摔东西声、鞭炮声此起彼伏,食堂做好了饭菜却静悄悄的没人去,还出现了不少声援、响应我们号召的标语。据说一食堂和二食堂门前,还有人自发组织了纠察队,劝阻个别前去就餐的人。政工干部们一看就傻眼了,如同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又是说服,又是威胁。后来还来了几个穿警察制服人把告示照了下来。我和生活部长两人在楼道里碰到了,相视一笑,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校方马上派各个系的政工干部到学生宿舍监督本系的学生,我们系的那几个跑来给我们敲警钟时,我甚至还假模假样地帮助他们对学生进行劝导,心中却乐开了花。

  然而,大规模的群众运动的缺点――过激现象很快表露出来了:三十七号宿舍楼的一些男生觉得仅仅喊喊口号、摔摔东西不过瘾,就点燃了楼下一间空置的售货亭。当我看到烈焰腾空而起的时候,感觉事态有些严重了,不由得暗暗捏了把汗。不过,那时的学生们都圆滑了,见好就收,没有酿成进一步的破坏。

  从那以后,学校的伙食真的改善了一些,并且建立了食堂收支公示牌,炊事员态度也好一些了。中国的官僚制度就是这样,群众不起来造反,官僚们就对群众疾苦视而不见、麻木不仁。要不是校领导和总务人员怕再闹事丢了乌纱帽,食堂的伙食不会有任何的改善。这种改善大约持续了将近一个学期,后来逐渐又开始下滑,但我那时已经是大学三年级,事情多了起来,也就懒得再管这事了。

  这次罢餐运动让我总结出几条经验教训。第一,在群众对某种现象普遍产生极度不满、又没有正当渠道改变或发泄时,只要有人“登高一呼”,就能引起“乱者四应”的连锁反应,从而释放出一种巨大的能量,这种能量利用得当,就可以起到打破旧秩序的作用;第二,大规模的群众运动很容易产生过激行为,产生巨大的破坏力,从而导致事态的发展背离运动发动者的初衷,并失去控制;第三,如果建立一种机制,使得群众的不满能够随时得以发泄,问题随时能够得以解决,那么群众的不满就不会积聚,有人试图发动并利用群众力量的愿望就会落空,就能够保持社会的长治久安。这种机制,一是言论自由,二是政治民主。

  我参加工作后在银行的人事部门工作。当时,有一位女同事和我坐办公桌对面,也是Z大学毕业的,比我高一级,我们俩经常一起回忆在Z大学时的往事。有一天,她兴致勃勃地向我讲起这件不大不小的罢餐事件,觉得当时可真过瘾,也不知道是谁写的那些号召罢餐的告示。我听了以后哈哈大笑,对她说:你想知道的那个写告示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

                十一、鼎盛商店

  到了一九九四年春节,我们家因为有九三年的底子,再加上姐姐参加了工作,经济条件又改善了不少。姐姐参加工作,也都是母亲关心的结果。叔叔到了廊坊以后,恰好他的一个女同事的丈夫小孙在廊坊人事局工作,叔叔就把这个路子告诉我母亲。母亲一听,立马跑到廊坊跟人家小孙见面。小孙那人挺好,就把办事的程序跟母亲一五一十地说了,母亲当天就返回太原,到山西财经学院去调档案、拿派遣证。山西财经学院管分配的那个人挺贪,去年都招呼过他了,结果今年还要刮一层皮。母亲无奈,只好又给他送了不少礼,还有不少钱。谁知这个人拿了钱也不办事,竟然说姐姐的档案现在省教委,要我母亲自己去跑。

  为了子女的前途,母亲就是刀山火海也敢闯。于是她立即来到山西省教委办公大楼前。当时正好是高考阅卷期间,省教委大楼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母亲鼓起勇气,径直闯了进去,被站岗的武警战士拦住。母亲向武警战士说明来意,武警战士向里面通报了以后,人家请母亲进去谈。母亲本以为这么大的衙门肯定不好进,结果竟然如此顺利。而且里面的工作人员听到母亲的来意,立刻给母亲让座倒水,还直感叹母亲对孩子这样尽责,顺畅地办了手续,这才把档案拿出来。母亲把档案拿到手以后,怕夜长梦多,连家都没回就又返回廊坊,一下火车就直奔小孙家里。当时正值盛夏,母亲又好几天都在火车上往返,小孙根本没料到母亲办事这么快,见到我母亲时,母亲满脸油汗,扶着墙气喘吁吁,手里还拎满了酬谢小孙的礼物。由于廊坊归河北省管辖,所以小孙告诉我母亲还有个手续要到石家庄去办。我母亲一听,立刻就站起来说,好,我现在就走。小孙一看,顿时嗟叹不已。感动之余他请我母亲静候佳音,由他自告奋勇替我母亲到石家庄跑了一趟腿,顺利地给我姐姐分配了工作,而且分到了当时最好的金融部门。

  姐姐上班后,当时收入算不错的。父亲和母亲并没有因此喘口气,继续没日没夜地干活做灯笼。母亲这人敬业,在花灯的品种上不断动脑子推陈出新。她做花灯,不是简单地把钱赚到就算了,而是想让人家觉得钱花得值,不后悔。为了这个目的,母亲和父亲总是翻来覆去地校对花灯各个部分的比例,哪里大一点,哪里小一点,怎样才最好看。花灯这种东西制作全靠手工,每试制一次就要从裁铁丝、焊灯、糊灯把整个过程全都搞一遍。在一个新品种投入生产之前,往往要试制十几次,多的甚至几十次。父亲是急脾气,被翻来覆去的试制弄得很烦,有好几次都想甩手不干了,但歇一会儿、抽根烟,就又趴在点焊机干了起来。当时,我在学校里也经常琢磨一些花灯的款式,画好以后给家里寄去,销路都还不错。母亲做灯精益求精,比如说走马灯的灯转,别人都是用挂历卷成一个筒,再用马粪纸把顶糊起来完事,而我们家的灯转则是我专门从武汉汉正街批发回来的双面封塑的画片,而且内容也精心挑选过,只买那种适合于花灯的水墨山水画、工笔人物画、花鸟画等等。每年寒暑假,我都要带好几百张这样的画片回家。做灯转时,我们为了灯转美观耐用,用金色涤纶纸在灯转上、下两边箍上两道,内部则用钢丝圈定型。走马灯转的顶球一直都是灯匠们的薄弱环节,一般就在马粪纸做成的圆顶上挖个洞,再用按扣一扣就拉倒了。起初我们也是这么做,但不久就发现铝制的按扣不结实,走马灯的顶针磨上三五天就把顶球磨穿了,这样走马灯就不再转了。其实,单纯从卖灯角度来说,只要卖的时候转就可以了,一般人买灯时也搞不懂能转上几天。然而,我们家却始终觉得这样不好,人家花走马灯价钱买回去,转上两天不转了,像什么话?所以,我们一直都琢磨着找一种更结实耐磨的东西代替按扣。无奈太谷是个小县城,好长时间我们找不到新的替代品。后来,我们家人在一起想办法时,父亲突然想起来有一种不锈钢制造的球形镙帽,应当可以用上。太谷没有这种东西卖,开学后我就跑到武汉五金市场,发现了那种锣帽。虽然这种不锈钢的锣帽一个要比铝制的按扣贵上二十来倍,但它却彻底解决了顶球不结实的问题。

  正因为如此下功夫,我们家的花灯无论是色泽、款式、质量、性能,都是整个太原市场上最好的。当时,仅仅钟楼街一带做花灯卖的本地厂家就有七、八家,竞争异常激烈。此外还有大批来自河北的农民。河北的农民实际上并不会做花灯,只是看了我们的花灯以后,也想挣这个钱,就模仿着用铁丝随便焊成一个四方的或者八面的框子,用糨糊糊上尼龙绸,再在尼龙绸面上贴几幅从旧挂历上剪下来的美人图,就算做成花灯了。这种劣质品歪歪斜斜的,但价格便宜,差不多大小的花灯只有我们家售价的三分之一。由于是用糨糊粘的,经常人家还没买灯就先烂了。一九九三年春节花灯卖的好,河北农民闻讯就一窝蜂做花灯,到一九九四年春节全都涌到太原市场上来。即便是卖的如此便宜,河北农民的灯依旧卖不动。有一个买灯的人,逛街时先没看到我们家的花灯,图河北农民的灯便宜就买了。等走到我们家摊子前面,看看我们家精致的花灯,再看看自己手里刚买的七扭八歪的劣质产品,后悔不迭,就把它丢在地上跺得稀烂,再买我们家的灯。灯节过后,那帮河北农民懒得把这些卖不出去的劣质品运回去,就当街放了一把火烧了。

  由于经济条件的改善,一九九四年春节期间我母亲在钟楼街西口和别人合租了一间小商店,大约有二十平米左右,半个月的租金是一千五百块。从此,我们算是从站在大街上卖灯笼的辛苦中解脱了出来。那个商店字号是“鼎盛商店”,老板是个粗壮的中年人,我只见过一面。他把鼎盛商店租给一个叫孙大鹏的人,孙大鹏就再把商店转租出去,自己当“二老板”,吃租金过日子。孙大鹏是个游手好闲的社会混混,一天到晚都在麻将桌上度过,后来还染上了毒瘾。孙大鹏的老婆长得很漂亮,但嫁给这么个人也真是明珠暗投。他们家因为孙大鹏贪赌弄得家徒四壁,两口子经常因为这个事情吵架,他老婆好几次哭着找我母亲诉苦。

  当时鼎盛商店里还有一个租户,叫马葵,是个矮胖的中年女人,跟孙大鹏是老相识,模样粗壮凶恶。马葵做的买卖是卖“意大利手工包金项链”,其实是坑人的。马葵的所谓“意大利手工包金项链”都是从广州进的便宜货,四五块钱一米。马葵进回来货以后,弄几个射灯一照,那些链子就显得金光璀璨起来。马葵在自己柜台上贴上“意大利手工包金项链”的大字招牌,在这几个字下面则写了两个大字“二元”,后面则跟着蝇头大的三个小字“/CM”。这样,一般人远远看上去仿佛是“意大利手工包金项链,二元”,而看不清后面的“/CM”;有些农村人即使看见了,也弄不明白这个“/CM”究竟是什么东西。四、五块钱一米的劣质项链,被卖成两元一厘米,可见心有多么黑。

  这招数骗不了城里人,就骗那些过年到太原采购年货的农村人。马葵雇了两个太原本地女人当售货员,成天站在门口吆喝“意大利包金项链便宜卖,两块啦。”农村人从门口经过时一听项链才两块,就伸着头问,是多长的项链两块一条啊。马葵一听就知道鱼儿上钩了,故意装糊涂说想要多长要多长。农村人爱贪小便宜,一听想要多长要多长,贪心顿时上来,一个劲要求把项链弄长点。有一个农村女人,竟然跟马葵要了条一米五长的项链。马葵心里直乐,还故意问她,这项链这么长咋戴呀,一剪下来可是不能退货的。村姑哪里知道这是个套子,就说肯定不退货。等马葵把项链剪下来,一算账要三百块,那村姑顿时傻了眼,不要了。马葵就凶相毕露,指着招牌上的字说:白纸黑字写的清楚,两块钱一厘米,现在剪下来了,你不要哪行?那村姑一看脱不了身,就扭头想跑。那两个售货员早就防着呢,一把抓住,三个城里女人就这么欺负一个乡下女人。最后那村姑不得不掏出三百块钱来,哭着拿着这条只值六七块钱的廉价项链走了。

  当然,农村也有狠人,特别是一家子一家子来逛的。有一次,有一家六口人,三男三女也上了马葵的套子,一看马葵在坑人就不要了。马葵就吓唬人家跟人家吵,还威胁说要把人家扭送派出所。谁知那家子也挺厉害,那几个大男人说,好哇,我还打算把你扭送派出所呢,让公安给评评理,看谁在坑人?色厉内荏的马葵一听这话,顿时软了下来,嘴上还装硬:“***,算老娘倒霉,碰到这么不讲道理的人!这项链我不卖了!”那家人一听她“不卖了”,也还要去买年货,也就走了。等那家人走远,马葵恨恨地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骂道:“狗日的王八蛋,没钱进什么城么。”说完,自己动手把剪下来的项链接了回去,继续吆喝:“意大利包金项链便宜卖,两块啦……”

  即便是痛痛快快地付钱买走项链的人,在马葵嘴里也落不到什么好。有一次有个相貌漂亮、衣着入时的性感女郎买了马葵一条项链,马葵报价是一百一十块,那美女二话没说就掏出一百一十块给了马葵。等那个美女走远,马葵把嘴一撇,骂道:“呸!瞧她穿的那个骚样,肯定是个卖粉的(【注】太原人对卖淫妇女的俗称)。买了老娘的项链,也不知道戴着它去上哪个糟老头子的床。”

  马葵做这些勾当时,我也坐在边上。看到那些老实的农村人辛辛苦苦挣来的钱,被马葵这样的人敲诈哭着离开的时候,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无奈人家是地头蛇,我们寄人篱下,惹不起。马葵她们几个在没生意的时候,也跟我们唠唠家常。听说我是大学生,也非常羡慕。马葵说,自己也知道坑人是伤天害理的,但是没办法,男人有病,孩子上学,还有老人,自己又没个工作,不坑人骗钱这日子可怎么过?虽然不清楚她说的是真是假,但我听了她这番话,对她的恶感也就散去了不少。

  不过,从马葵那里我还是学到了不少东西,一是不贪小便宜。马葵的黑店,就是“贪小便宜吃大亏”的生动教材。后来九七年我到北京出差时,清晨出了火车站往军事博物馆走时就碰到两个骗子:一个从我前边跑过,丢下一个鼓鼓囊囊的钱包;另一个跟在后面捡起来,对我说哎呀这是钱呀,哥们咱俩把它分了吧。我一听就知道是骗子,就冷笑着对他说,这钱是你捡的,都归你,我一个子儿也不要。那两个骗子一听,顿时傻在那里了。从马葵那学到的另一个教益就是辨证地看待人,即便是马葵这样看起来十恶不赦的人,多多少少也还是有点人性的。

  钟楼街作为繁华的商业区,人来人往的,所以小偷特别多,警察也多。小偷跟警察,实际上是互为依存的关系,往往还都是熟人。我们那个商店,就经常有值勤的警察来要水喝,或者坐一会儿抽支烟;也经常有得手的小偷来数钱。有一天外面有一个穿得不错得女人钱包被偷了,大概损失挺惨的,那女的就趴在雪地上打着滚号啕大哭,偷她钱包的小偷就躲在我们商店里看热闹。警察和小偷碰到了,还互相打招呼,问小偷:今天弄了多少啊?小偷总是很谦虚,说不多不多,刚够饭钱。至于小偷有没有向警察行贿,我倒没有看见过。

  那个二老板孙大鹏,长得高高瘦瘦的,还算体面;但目露贼光,一看就知道不是本分人。他总是有事没事地披着个皮衣来商店里晃一晃,有时赌输了急需要钱就来催租金或者借钱。马葵是他的老相识,不怕他,总是拖延着不交。孙大鹏急眼了,就斜着个眼看着马葵说:呀嗬,你这身臭骨头还真他妈难啃,都成了硬骨头六连了不是?马葵把脖子一梗,还是不交。孙大鹏无奈,就找我母亲借钱,一张嘴就是五千。母亲也知道把钱借给孙大鹏这种人就是肉包子打狗,但为了生意又不敢不借,只好讨价还价借给他两千。孙大鹏这种人是谈不上什么信义的,钱一到手就一直赖着不还。后来我母亲在九八年到武汉前又去找他,他就把一个摩托罗拉的中文呼机抵债,母亲拿到后给了我,我挂了两年就买了手机,那个呼机也就扔在家里了。

  孙大鹏这人虽然赌博输得家徒四壁,但还特别爱讲排场,身上穿的衣服和皮鞋都是名牌,抽烟也要好烟。当时太原市场上比较高档的香烟就是红塔山,硬盒的十三块一包,软盒的十块,孙大鹏就总是抽硬盒红塔山。有一天他来店里晃,看见我和母亲坐在那里抽烟,恰巧他自己没烟了,就把我们的烟盒拿起来一看,是一块钱一包的“君子”牌。孙大鹏顿时用眼睛斜睨着我们母子,惊讶地说,当老板的也抽这种烟?我母亲笑道:我们是小买卖,抽不起好烟。说完让他一根,他不要,掏出十三块钱来对我说:去,到理发店旁边那家店里帮我买盒红塔山,要硬盒的。

  也许是“鼎盛商店”这个名字起的好,在鼎盛商店卖灯的两年里,我们家卖花灯也卖得不错。一九九四年开学比较早,元宵节那天我直接从太原回学校,母亲给我买了一只温州电烤鸡,母子俩坐在旅馆里美美地吃了一顿。到了一九九六年春节,由于我和姐姐都参加了工作,假期有限,就没法回去帮着母亲卖花灯了。父母二人没有足够的人手支摊子,就再没有租鼎盛商店,转而由别人代销了。

                 十二、任忠生

  在太原卖花灯那几年,我母亲总是要到太谷汽车站去雇一些跑客运的面包车拉货。在找来的那些司机里面,有一个小伙子叫任忠生。任忠生当时大约二十五六岁年纪,个子高高的,眉清目秀。之所以要专门把任忠生这个人作为一节来写,就是因为他人如其名:仁义而忠厚。在那些来家里拉货的司机里面,就数任忠生两口子厚道。母亲看着这个人可交,随后几年就只让任忠生拉货。

  任忠生是太谷县城外的北沙河村人,他们两口子有一个孩子,当时四五岁年纪。母亲以前拉货,都是临时到车站找司机。有很多司机来拉货时,为了赶时间多跑两趟赚钱,就一个劲地催“快点快点”;而且他们往往只是当司机,见我们手忙脚乱的装货,也不帮一下忙。其实,这么催也省不了多少时间,还让我们觉得挺讨厌的。任忠生夫妇每次到我们家来拉花灯时,都不急不躁的,还帮着我们往车上送灯笼。这么装了几回以后,我们都觉得任忠生两口子厚道,就对他们说,以后往太原送货的活都给你们干吧。任忠生两口子一听,都很高兴。母亲这人也厚道,当时凌晨来拉货,任忠生两口子来不及吃饭,母亲就给他们每人做一大碗羊肉烩面,吃得又饱又暖的才一起上路。母亲的饭做的好吃,任忠生两口子吃了母亲做的饭都挺高兴。任忠生也喜欢过年时在自家大门上挂灯笼,母亲每年都要挑出自己做的最好的一对花灯送给他们,两口子都很高兴地收下了,但也从不多要。每年过年,两口子都给我父母拜年,头一次来的时候还带着孩子。我母亲看见他们的孩子挺喜欢的,给压岁钱,任忠生一看,后来就不带孩子来了。

  我和姐姐参加工作以后就没有寒假了,卖花灯人手不够。母亲经常要到太原去招呼生意,家里就剩父亲一个人看门。任忠生两口子见了,就对母亲说,以后就不必回来装货了,需要上货时,我们每天晚上出车回来就把灯笼装好回家去,第二天一早直接送来就成。当时,我们家和任忠生两口子已经建立了完全的信任关系,母亲一点也不担心他会偷东西,就同意了。那时任忠生和我们家里都已经装了电话,需要上货时母亲就打个电话给他,两口子就在晚上开着车过来装货。当时父亲已经年纪大了,手脚不是很利索,每次装灯笼的活大部分都是任忠生两口子干的,也不要加一分钱。花灯怕碰、怕挤,装货时任忠生两口子都是小心翼翼的,仿佛是自己家的东西一样。有一次任忠生的老婆不小心碰坏了一个灯,任忠生训了她一顿,当场掏出钱来要赔。母亲哪里会要,坚决地挡了回去。

  一九九六年春节,母亲跟太原钟楼街的一个姓段的商场经理合作,由人家代销她的花灯。那一年花灯行情非常不好,姓段的卖不出去就要我母亲降价。母亲一看也没别的办法,就降到原料的成本价加每个灯十块钱的工钱给他,他再翻一倍的价钱卖出去。第二年花灯行情又好了起来,灯价比前一年翻了一番还多,母亲看着花灯如流水一般哗啦哗啦走,心里挺高兴。谁知姓段的这人特别黑,结账时竟然按一九九六年降价后的价钱算,一个灯笼的全部利润他一人就要白白赚走十分之九,最后还要把零头去掉。我父母二人辛辛苦苦,没日没夜地忙活了一年,做的货比哪一年都多,最后只挣了七千块钱的工钱,平均下来一个人一个月连三百块钱都不到。一向坚强的母亲从姓段的那里出来,顿时觉得悲愤难忍,忍不住哭了起来。任忠生那天正好和母亲一起来拉剩下去的灯笼回去,见状也气愤不已,劝了母亲半天。货拉回去以后,任忠生说啥也不要车钱,跟母亲说:“张姨,你一年到头这么辛苦,挣这么一点血汗钱,我要是还要你的车费,我还算是个人吗?那姓段的不是人,我任忠生还要做人呢!”一席话,说得母亲又流起眼泪来。

  后来有一次,任忠生在跑运输时被歹徒打劫了。歹徒不但抢走了他的钱,而且还打断了他的两条肋骨。出了这事以后,母亲去医院看他。任忠生躺在病床上对母亲说,自己不想干运输这个行当了。他老婆在一边说,不干这个行当,咱们怎么过日子呀?任忠生当时挺生气的,就说了句气话:“我都被人家打成这样了,还要我跑车,早晚有一天我会死在这个车上的!”话虽这么说,等伤愈出院,任忠生还是又跑起了运输。

  一九九八年,我的父母随我到武汉落户。到了过九九年春节时,父母回到山西处理以前年度没有卖完的花灯存货。那天母亲给任忠生家里打了很多次电话,始终没有人接,当时就有些不祥的预感。于是母亲骑自行车到汽车站找任忠生的车,也没有找到。一问其他跑客运的司机,司机说:你还不知道?任忠生都死了好长时间了。原来,一九九八年秋天,任忠生为了躲避一个突然从路边窜出的孩子,与一辆大卡车迎面相撞,当场就死了,那年他才二十九岁。

  母亲听到这个噩耗,跟失去了自己的亲人那样伤心地大哭了一场,父亲也为此难过了好些日子。直到这么多年以后,父母只要一跟我提起任忠生,眼圈就总是红红的,都说任忠生是个好孩子,死的实在是太可惜了。在我写这篇文章时,父母一再嘱咐我:一定要把任忠生写进去,让更多的人记住这个仁义忠厚的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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