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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1850~2004年)(序) -- 小银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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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我的大学 4

十九、回乡偶见

  一九九四年十月二十八日,是我外公去世三周年忌日。本来按照滑县的规矩,外姓人是不用回去参加祭奠的。但是我抑制不住对外公和外婆的思念,就自己买了张火车票赶回去。那天晚上娜塔莎送我到车站,乘坐武昌开往西安的九十四次特快,第二天上午在郑州下车再转乘汽车去滑县。

  那时社会上已经被急功近利和道德沦丧的氛围所笼罩,到处呈现出见利忘义、见钱眼开的乱象。到了郑州以后,我到汽车站坐上一辆郑州开往道口的个体中巴车。上车时那个中巴车主对我赌咒发誓说马上就开车,于是我就相信了他买了票。结果那中巴竟然从中午十二点晃到下午两点半才慢吞吞地发车,到了郑州郊区的一个批发市场时又说还要等个人进去拉货。我在车上等得实在不耐烦了,要求退票下车。那个车主把钱攥到手里了,就不愿意退票。于是我就跟他大吵了一架,最后中巴车主少给了我五块钱让我下车了。

  下车后,我又打了一辆面的回到长途车站,找了一个国营班车坐上,此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国营班车守时间,准时发车了。等汽车走过黄河大桥,上来几个扛着大麻袋的人,麻袋里散发出动物尸体腐烂的气味,令人作呕。其中一个人还坐在了我的旁边,一身的腥臭味。我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无奈出门在外最好少惹事,也不好说什么,只好把头伸到车窗外躲避那股恶臭。

  等汽车走到滑县境内天已经完全黑了,我不认得路,就起身对售票员说:等到了小铺公社的时候请叫我一声。我说完这话坐下以后,那个坐在我身边的人推了推我,问:“你到小铺弄啥咧?”我没好气地回答道:“回家呗。”那人又问:“啊?我也是小铺的,你是哪个村的?”我一听是同乡,态度就稍微好转了一些,说是哪个哪个村。他听后盯着我看了半晌,然后试探着问:“你是不是明堂叔家的?”我一听他居然知道外公的名字,也觉得很惊讶,就说,是啊,你咋知道的。那人露出了惊喜的神色,叫我道:“哎呀,你是小亚吧,我是你多妞舅呀。”他这么一说,我这才想起来有这么个还没出五服的亲戚,小时候还抱过我呢。三年前外公生病的时候,他也常来家里坐坐。农村亲戚实在太多了,有些我只记得名字,不记得长相;绝大多数连名字都记不住。他本来记得我的长相,只是我这上大学的几年瘦得厉害,已经完全脱了相,所以他坐在我身边大半天,愣是没认出我来。

  一认出我,多妞舅就热情起来,跟我讲了好多家乡的事情。他讲到现在种地不挣钱,负担又重。他自己的职业就是每天到黄河以北的豫北地区转悠收罗瘟鸡死鸡,然后再卖给道口那些做烧鸡的个体户,一只死鸡一两毛钱收,五毛钱卖。发生鸡瘟生意好的时候,他们一天可以收罗四、五百只死鸡,除去成本赚一百多块钱;生意不好时,他们就弄点毒鼠强拌在粮食里,趁黑夜撒在各个村的路上,等到白天鸡子吃了中毒死亡后,他们就骑着自行车去收购。有些时候,有些鸡子死了以后都被埋了好几天了,他们还挖出来卖。那个麻袋里散发出的腐臭味,就是他收罗的死鸡散发出来的。

  多妞舅对我说现在农村劫路的多,晚上我一个人回去不安全,最好跟他到道口把死鸡卖了再一块搭伴回去。我一听,也就同意了。等汽车到了道口,我随着他来到一个做“道口烧鸡”的个体户家里。那家人院子很大,地上堆着一片一片的死鸡。借着灯光,我看到有些死鸡的肉已经呈现出黑色,有的还露出骨头,显然已经高度腐烂了。院子里支了一口烧沥青的大锅,里面是沸腾的卤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烧鸡的香味。多妞舅还告诉我,为了让烧鸡快点熟以增加产量,这些做烧鸡的还往锅里放火碱(【注】学名氢氧化钠,具有强烈腐蚀性)。先辈们千辛万苦、兢兢业业地打造出来的 “道口烧鸡”,几百年时间里一直名扬天下、有口皆碑;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就是这样被这些为了钱而不择手段的不肖子孙们肆意妄为地糟蹋着。

  多妞舅接过了个体户给的死鸡钱,数了两遍,就跟我说,咱们先去吃饭吧。于是我们二人来到外面一个下等餐馆,一人点了一大碗面条。吃饭时我问,那些商场超市里摆的“道口烧鸡”是不是也是这么做的?多妞舅一边呼噜呼噜地吃面条,一边回答我说,现在哪里不是这样,越是商场超市,越是拿包装骗人,这些包装在做烧鸡的人家里都有,以后自己不要买“道口烧鸡”吃就是了。我听了以后,顿时觉得一阵恶心反胃,因为就在前一年我和同学们到鸡公山旅游时,我还专门买了一只“道口烧鸡”尝尝家乡的风味。一想到这里,一口饭也吃不下去了。

  从道口到老家有将近二十里路,多妞舅就骑个破自行车带着我。路上他又跟我讲了一些农村的事情。说到邻村有个国民党老兵,四九年离家到台湾,一走就是快五十年,到九四年上半年辗转找回了家。那个老兵父母已经在文革前后去世,还有两个兄弟健在。这两兄弟得知他回来的消息后,第一次见面就带着两大家子人浩浩荡荡地来到道口县台办宾馆里,每家都拎了一个大编织袋,是打算装钱用的。分别五十年的兄弟一见面,那个老兵是老泪纵横,可他的那两个兄弟和他们的家人却连一点久别重逢的感觉都没有,张嘴就问老兵带来的钱在哪?怎么个分法?是按人头分还是按一家一半分?把这个老兵问得莫名其妙。老兵在台湾混得还真比较成功,回来时本来是带了不少钱,但是一问明白后,就如同当头被浇了一盆冷水,呆若木鸡。后来老兵花钱给他的父母重新修葺了坟墓,立了个大碑,请了戏班子给父母唱了几天戏以后就走了,一分钱也没有给那两个拿着编织袋等着分钱的兄弟留下。临走那天,老兵趴在父母坟头痛哭了一场,一边哭一边说,叔,婶,你俩保重,儿以后再也不能回来看你们了。那两个兄弟和家人都不识趣,等老兵临上车时还屁股后面追着人家问,钱咧?钱究竟在哪儿咧?

  等到了舅舅家里,已经是晚上快十点了。舅舅一见我来,很是吃惊,说外公的三周年祭祀已经搞过了,我母亲和大姨都已经回去了。我一听,顿时觉得非常懊丧:因为我愚蠢地把外公三周年记成了阳历,却没有想到农村是按照阴历来过的,我自然是来晚了。于是我一个人来到了外公、外婆的坟头上,过三周年时那些纸钱、白幡都还在。那时外公已经去世三年,外婆已经去世九年,但我来到他们坟前,抱着他们的墓碑,摸着墓碑上所刻的外公、外婆的名字,想起以前跟他们在一起的情景,眼泪依然止不住地刷刷往外流。舅舅在家等了我两个多钟头不见回来,怕天黑我一个人出事,就和他小儿子一起打着手电筒找我。到了坟地看见我还趴在外公外婆坟上哭,就连拉带劝地把我拽回家去了。临走,我擦干眼泪,恭恭敬敬地给二位善良慈祥的老人磕了四个头。

  回家后一看表,发现已经是半夜十二点多,于是我洗了脸以后就睡下了。第二天早晨起来,我就问了舅舅一些农村的情况。舅舅说,农村现在总的来说日子比以前强多了,都能吃饱,肉也随便吃;卫生条件也改善了不少,虱子已经绝迹了,但跳蚤还有;几乎家家户户都盖了新房子。但是也有问题,种地越来越不挣钱了,化肥、种子、农药价格都在涨,可农产品收购价不涨,一亩地忙活一年,除掉成本挣个二百块钱就不错了。摊派也越来越多,前一段县里要修公路,自己都快六十岁的人了,还是个残废,也还要服一个月的徭役,连干粮都是自己带的。现在村子里能挣到钱的,不是在外面打工的,就是类似你多妞舅那样,收罗死鸡子搞歪门邪道的。

  我又问了计划生育的情况。舅舅说农村计划生育搞的很猛,查到超生就抓人,媳妇逃走了就抓丈夫,丈夫逃走了就抓公婆,公婆逃走了就拆房扒屋夺东西。现在计划生育工作队的口号是“上吊不解绳,喝药不夺瓶”,意思是你想死就死,人家不管。搞计划生育的干部一来,就跟当年鬼子进村一样,村子里以敲锣为号,孕妇纷纷逃命。有些家里害怕扒房子,年轻人逃走,老年人留下。于是计划生育干部就把老年人抓到公社,关到仓库里,男男女女吃喝拉撒睡都在里面,臭气熏天。不过,滑县农村人不孝顺,公婆抓走了媳妇一点都不心疼。后来就改抓娘家爹妈,才算把他们掐住了。有一段时间,计划生育干部开着大卡车,上面就有手术台,见到孕妇也不管是不是头生,当场就引产。有些胎儿都个月了,也要引产,刚引产下来人都还是活的,不一会儿就死了。我又问,那计划生育的成果怎么样?舅舅回答说,没用,该生还是生,农村人没事就喜欢生孩子。现在村里有两个孩子的都算少的,一般都是三个,多的还有五六个的。

  我还问了问村里教育的情况。舅舅说,我当年就读的村小学已经撤了,全部并到落庄学校去了;公社的高中也撤了,只剩下初中。现在一般的农村孩子都只上到初中毕业,而且教育质量很差,老师都是乡村干部的七大姑子八大姨,本身就没啥文化,也不好好教。现在农村的教育水平,跟自己当年上学时相比不但没有丝毫进步,反而一代不如一代。我这个人一向最关心教育,一直希望通过教育来提高我国国民的文化和道德素质,此时听了舅舅的话,心里非常不是滋味。

  至于村子里的社会风气,舅舅则说:村子里一直有不孝敬老人的坏传统,当年虐待老人的那些人现在也老了,轮到下一辈虐待他们,老鼠爬房檐,代代往下传,恶性循环。村里的年轻人都学会享受了,抽烟喝酒打麻将什么都会,就是不会好好种庄稼,而且喜欢抽高级烟,喝高级酒。年轻人多半好逸恶劳,没钱了就结伴到外面劫道。至于文化娱乐,不是看香港的武打片,就是看黄色录象。

  此外,舅舅还跟我讲,有一个文革时期整我外公外婆最积极的“亲自家”,曾经跑来找舅舅要求“分客”。什么是“分客”?我不明白,经舅舅解释我才知道,由于大姨和我们家都在城市,回乡时经常带一些礼物和钱给舅舅,那个人没有亲戚在城市,就理直气壮地跟舅舅说要把我们家分给他,以后我们回乡要给那个人带礼物。听了舅舅的描述,我简直不能相信这是一个神智健全的人说出的话。只有一个解释:想钱想疯了。

  跟舅舅谈了这么半天,再联想起返乡路上所见所闻,我心里一阵难受。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好的变化有目共睹,但到了九十年代以后却日益发生了这样可怕的异化,当官的鱼肉百姓,老百姓道德沦丧,这么下去实在是危险啊。舅舅讲完农村的这些事情以后对我说,农村也没啥好东西,我给你炒一点花生带回学校吃吧,说完起身到厢房里取出满满一塑料袋花生来。那些花生粒粒饱满,都是舅舅从收获的花生中精心挑选出来的。舅舅和我来到厨房,把柴火生着,往做饭的大铁锅里倒进沙土,再把花生搀进沙土里,用铁锹不断地翻,我则默默地坐在灶台前往炉火里添柴火。舅舅有一只眼睛因为工伤致盲,另外一只眼睛也只有0.1的视力。看着苍老的舅舅费力地翻着沙土为我炒花生,一种温暖的感觉在我心头涌动。

               二十、此情可待成追忆

  我与娜塔莎的接触多为思想上的交锋,对两个人的经历的话题触及得比较少。我这个人比较透明,对自己的过去谈的比较多;而她却对自己的经历深讳莫测。因此,至今我都没有弄清她为什么会总是显得那样忧郁,只能根据她的某些暗示来猜测。有一天的晚上,她轻轻地对我读了一首歌的歌词:为什么不早遇见你,在一切都还来得及的时候;为什么不早离开你,趁一切都还来得及。我至今记得她读这首诗时的眼神,热妮亚一般的忧郁眼神。

  梦想终归是梦想,现实终归是现实。当时已经是一九九四年的年底,“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我们都面临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毕业分配,我们都没有把握分在一起,也不知道该如何把我们已有的情感转化为一般的恋爱关系。经过一段时间的痛苦与犹豫之后,我们还是选择了分手。就这样,我与娜塔莎犹如宇宙中划过的两颗流星,在命运的安排下相遇、撞击,绽放出友谊的光亮之后,又沿着各自的轨道和踪迹前行。虽然在此之前我们的谈话从未涉及过恋爱之类的话题,但分手后我依然感觉相当忧郁。我的史诗画《祖国……》除了《22 июня 41-го》、《Огонек》和《А зори здесь тихие》三幅完稿以外,其余的都因此中断了。后来有好几次,我也曾经尝试拿起画笔,可是我始终画不出来。我终于悲哀地明白,那种激情已经永远不复存在了。

  转眼到了一九九五年七月。临毕业派遣之前的一个晚上,娜塔莎又来找我。我们一起来到了学校附近的紫阳湖公园,在湖边凉亭中坐下。她说,她明天就要到深圳了,必须找我谈谈,否则一生不会安宁。当时我已经有了新的女友,因而竭力地装出一副很平淡的样子。娜塔莎点燃一枝烟,深吸了一口,轻声叹息道:“唉,雅可夫,你知道我非常幸运,认识了你,你给我的关心和激情让我一生都会怀念。那天我读了李商隐的《锦瑟》,我立即感觉到那首诗正说出了我想对你说的话,和我现在的感受一模一样……”接着,她又轻轻地、无限怅然地念道: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那声音如同烟雾在我耳边萦绕,又一次让我记起一年前我们初识的那个美丽夜晚。我抬起头来,注视着她那俊俏而忧郁的面庞。她的表情还是和热尼亚一般的忧伤,热尼亚一般的复杂,泪光闪烁在她的眼中。如今快十年过去了,我总是能回忆起这张美丽而复杂的面容,和那如烟般飘忽不定的声音。

  那天我们谈得很晚很晚。和她分手之后,我彻夜未眠,我走遍了我和她去过的学校里的每一个角落。我心里流着泪,默默呼唤她的名字,追忆着已经成为过眼烟云的花样年华,追忆着那曾经拥有的梦一样的青春岁月。

  参加工作几年以后,在同学的帮助下我与娜塔莎又建立了联系。当我听到长途电话里传来的那熟悉而动听的声音时,我先是瞬间的激动,旋即转为平静。我们用一种近乎调侃般的语言互致问候,询问对方的近况。放下电话,连我自己都很惊讶为什么期待以久的重逢竟会是这样平淡。二○○一年的年底,我出差路过深圳,想起了娜塔莎,于是就拨打了她的电话号码。我们约好在深圳图书大世界门口见面。当时我在图书大世界买了几十本关于苏联历史和文学方面的书,就坐在图书大世界门前的长椅上边看边等待娜塔莎。看着看着,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叫我的名字,我抬起头,看到了久违的她。之后我们一起吃了饭,来到一个沙龙。像当年一样,我滔滔不绝地向她讲述我的社会理想;而她,则和当年一样,用手托着下巴,专注地看着我,做我忠实的听众,间或加入一些评论。烛光映照着她复杂地微笑着的脸,她说,雅可夫,你就是你,一点都没有改变。

  那一天晚上,我又梦到了娜塔莎。学生俱乐部里灯光摇曳,空气中似乎荡漾着一种润泽的气息。我们随着《多瑙河之波》的优美旋律飞快地旋转着,旋转着……人们都注视着我们,在我的视野中一闪而过。我凝视着娜塔莎那美丽而坚强的脸庞,内心充满了重逢的欢乐和久别的忧伤。她笑着,笑得那么甜美,那么动人,那么复杂。

                二十一、灯火阑珊处

  与娜塔莎的分手,使得我再一次陷入精神抑郁的状态。那时我仍旧天天晚上到艺术美学教室去学国标,在疯狂的舞蹈中发泄心中的郁闷。在那群学国标的学生中,我有两个地方显得比较突出:一是跳得最好;二是沉默寡言,从来不主动请别的女孩子一起跳,总是一个人对着镜子自己练。有一天晚上,有一个女孩跑过来对我说,你跳得真好,教教我怎么样?我答应了,开始教她。就这样,这个女孩子进入了我的生活。

  那个女孩长得非常漂亮:眼睛很大,白嫩的肌肤犹如在牛奶里面泡过一样,身材修长而匀称。她对我说,国标班上有个讨厌的男生总是在纠缠她,希望我总能和她在一起,好让那个男生死心。看着眼前这个单纯得有点可爱的小女生,我想起自己当年的傻样,所以就笑着答应了她。当时,我已经到大学四年级,面临毕业分配,又刚刚和娜塔莎分手,已经没有丝毫的兴趣再谈什么女朋友了。那女孩小我四岁,比我要低两个年级。在我眼里,她是个标标准准的傻女生。于是跟她认识了一个多月,我都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期间她曾经告诉过我好几次,可都被我漫不经心地忘记了。

  有一天,我在叫她时又忘记了她的名字,只好问她的一个同学。后来这事被她知道了,跑到我面前教训我道:“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都一个月了还记不住人家的名字,也太没礼貌了!”这次我才下决心记住她的名字:艳萍,鲜艳的苹果。不过,她的这个名字实在是太普通、使用频率太高了,以至于后来我到女生楼门口找她时,只要冲着楼上喊一嗓子“艳萍”,起码有五六个脑袋伸出来答应。

  有心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在我的不经意中,那女孩子竟然开始精心设计她的爱情小陷阱了。她开始以我带会了她跳舞为理由,请我到省图书馆投影厅看电影,那部电影的名字叫《夺宝奇兵》,里头有一些我看来并不算太惊险的镜头,但足以把她吓得直往我怀里钻。我对她并没有别的想法,只好惊恐地躲避,后来她说我当时的表现像一只受惊的小绵羊。接着她又让我回请她,就这么一来二往,两人居然互相熟悉了。

  那女孩听别人说起过我和娜塔莎的事情,有一天晚上我正在图书馆里上自习时,这女孩走到我面前,“笃笃”地敲了敲我的桌子,把我叫出来要跟我谈谈。我跟着她来到“思园”,一开口她就说:我觉得有的人真傻,整天追求着虚无缥缈的东西,不食人间的烟火;有人喜欢上他呢,他自己却还不知道。我听了,总是觉得她像是在说我。

  就这样,我们很自然地在一起上自习,很快又一起吃饭了。几乎除了上课和就寝以外,所有的时间我们都在一起。我没有付出任何代价和努力,在漫不经心中开始了又一次恋爱,而且最终娶她做了妻子。正所谓“众里寻她千百度,募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那一年,我二十二岁,她则刚刚度过十八岁生日。由于她小我几岁,我总是象一个大哥哥一样让着她,也给她起了个苏联名字:Еланна,但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说不愿意成为娜塔莎的影子。

  大概我和女友的姻缘是命里注定的吧,有一天我们两人在镜子前面练习跳舞时,我惊讶地发现我们俩长得非常相象,虽然五官哪个地方都不一样,但是组合起来就是神似。后来有一次我们一起到学校后门小餐馆吃饭,女老板坐在我们旁边,看着我俩说:你们兄妹俩长得可真象啊。我一听,赶紧说我们不是兄妹关系,竟把女老板弄得错愕不已。此后十年里,很多第一次跟我们打交道的人,也像这位女老板一样把我们当成兄妹,而不是夫妻。

  女友就是湖北本地人,家里也没什么背景。在毕业分配前夕,我在毕业去向上还举棋不定,犹豫在是由叔叔帮忙到农业部去,还是到深圳的一家公司去,或者是就女友留在武汉这座破破烂烂的城市里三者之间。母亲得知了我们俩的事,大老远赶来跟我的女友见面。一见女友母亲就觉得我俩太象了,说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长得跟兄妹俩似的,一眼就相中了这个未来的媳妇。我也觉得,女友还那么小,既然跟她谈了朋友,再不考虑她而各奔前程,实在是不够仗义。那种学校里爱得死去活来、分别时海誓山盟、分配后各有所爱的事我见的太多了,也确实不想再重复。于是,母亲跟我一合计,决定全力把我留在武汉。

                二十二、毕业之前

  我女友家里经济条件不太好,每个月只给她一百五十块的生活费。到了一九九五年,这点钱可实在连吃都不够。当时,我父母和姐姐都给我汇款,到了大学四年级差不多每月平均有百块钱。我见到女友每天吃饭都只打一份青菜,就把自己的生活费跟女友二一添作五,两个人的伙食都还算不错。但是到了大四下学期,我经常给女友买些时装,钱就又紧张起来。正好我的工作去向基本已定,也没有什么课了,于是我就琢磨挣点钱。当时我们学校后门有一个练歌厅,是学校对面的一个军队研究所开的,大概六十多平米的营业大厅,有四十多个座位,只有一套音响。由于收费太高,穷学生消费不起,富人又嫌档次太低,经营了两年没赚到什么钱,研究所就把这个练歌厅转包给我们学校一个下海办公司的老师经营。这位老师跟我关系比较好,他开始承包时请我帮忙在学校里画了一些广告。但是由于收费太高,生意仍然相当清淡。于是那个老师找到我,问我愿不愿意为他打工经营练歌厅,一个月四百块钱工资。我想了想,觉得反正也没什么事,就答应了,条件是经营方式由我说了算。

  当地人做生意有个普遍的毛病:胃口太大,急功近利,恨不得一口吃成胖子。首先,原来的练歌厅唱一首歌要三块,几乎相当于一个学生一顿饭钱,此外每人还要收五元台位费,除了从东南沿海来的几个特别有钱的学生以外,有几个学生敢在那里玩上一夜?其次,练歌厅里的饮料太贵,而门外就是商店,很多学生为了省钱,自带饮料。要是不让人家带饮料,人家也就不来了。就这样,这个练歌厅常常一晚上只有二三十块钱的营业额,有时甚至不开张。我分析了一下学生的消费能力,改变了消费方式:由每首歌三元改为门票制,每晚七点到夜里两点打烊期间,只按人头收五元门票,爱唱多少首歌随便。我在学校里贴了广告之后,起初学生们都不大相信,还以为我又在玩什么宰人的花招。后来有两个人来试探,果然一个晚上唱了好几十首歌,也只收了五元门票。学生们回去后,一传十,十传百,练歌厅的生意很快火暴起来,甚至出现了里面客满,外面的学生排队等待有人退场的情形。

  实行了门票制度以后,练歌厅的营业额很快增加到每晚二、三百元,达到了这个练歌厅盈利能力的极限。这是因为,我实行门票制度以后客流量大大增加,几乎每天都满座。其实,每天营业时间只有七个小时,按照每首歌五分钟计算,一晚上最多只能放八十多首歌,平均每个客人掏五块钱还是只能唱一两首。但是学生喜欢热闹,一大堆人坐在那里听别人唱歌也挺快活的。那个老师见我经营有方,也十分高兴。那一段我每天晚上都忙着招呼客人、放影碟,女友也一起过来帮忙,给人家端茶倒水。当然,也有不少客人认为我们俩是兄妹。

  后来,我跟女友一起又到食品批发市场批发了一些饮料来歌厅卖。那天天气很热,毒日当头。我和女友坐公共汽车来到武汉大学附近的街道口批发市场,批发了四箱饮料,又坐公共汽车回去。四箱饮料分量是很沉重的,在步行往公共汽车站抬饮料时,我们俩人累得满头大汗、呲牙咧嘴地搬四个大箱子,好不容易才上了汽车。我做生意胃口不大,饮料的价格跟外边商店里卖的一样。学生们见我卖东西价格公道,也就不在外面买饮料了。但是,我自己批发饮料卖的行为却使得我与那位老师之间产生了些许不快。那老师认为我只是给他打工的,因此店内一切经营收入归他;而我认为饮料是我和女友一起垫钱买的,并辛辛苦苦地扛回来,因此卖饮料的收入应当归我。这也怪当初双方没有“亲兄弟,明算账”,利益划分不明。就这样,双方开始有些互不信任了,老师就让他的一个老乡来“帮忙”,实际上是监督我。如果是一般人就罢了,偏偏那个老乡是个很难缠的主,事事以主人自居,这就更使我感到不快,不久以后我就跟老师提出来不干了。

  去街道口批发饮料那天,恰逢武汉大学的樱花开放,我和女友也就一起去看樱花。大学四年,我大半时间心情抑郁,没有心思去看花赏景,因此这是我第一次看樱花。武汉大学的樱花是日本人占领期间栽的,如今武汉大学却向前来观赏的游人收起了一块钱一张的门票,正可谓“鬼子栽树,后人乘凉”。樱花这东西开起来落英缤纷,香气扑鼻,确实是不错的景色。但是,我们在现场看到有一些人穿着日本衣服照相:女的穿个和服打个伞装做日本淑女的样子也就罢了;尤其难以忍受的是一些男的穿着日本鬼子兵的制服,手里拿个日本军刀,做出要砍人头的动作。不知道这些人想到过没有,日本兵军刀砍下的,都是中国人的头颅。

  转眼到了一九九五年夏天。那一年大学生分配形势已经开始严峻起来,搞起了双向选择,因此大家在上半年几乎都各忙各的,很少有机会见面。中国的大学生就业算是一种特色:不是比成绩比素质,而是比门子比后台。成绩好、素质高但没背景的,不一定能找上好工作;成绩差、素质差却有门子的,却一定能找到好岗位。因此大学毕业前夕正是学生们情绪波动最大的时期:有些人一帆风顺,已经找到了好工作,每天喜气洋洋;而有些人屡屡碰壁,工作一直没有着落,每天愁容满面。有几个同学,因为心情抑郁而喝多了酒,导致酒精中毒而半夜被送到医院抢救。我母亲亲自来学校帮我跑工作,动手很早,运气也好,结果到四月底工作去向就定了,没有经历情绪上的大起大落。

  大学四年,我在班上一直比较低调孤僻,所从事的主要活动就是到图书馆看有关苏联的书籍,或者到艺术美学教室去学跳舞,很少参加班上的集体活动,所结交的都是外班、外系甚至外校的兴趣相投的人,相反与同班同学的关系比较陌生。但是毕竟朝夕相处了四年,此时一番别离,心中也还是非常难受的。班上三十多个同学,有不到十个留到武汉,其余的全都天南海北,而且很多人都是不得志走的。我们这些留在武汉的同学,每天都要送同学远行,一想到今生今世都可能再也不会见面了,就禁不住涕泪纵横,相互紧紧拥抱着哭作一团。即便是从前关系不怎么好的同学,也都忘却了以往的芥蒂,亲如兄弟姐妹。毕业的那几天,几乎天天都要这么哭上几场。

  我们寝室旁边住着金融班的男生。那个寝室里的几个同学在送一位回兰州工作的同学到机场时,也是哭得死去活来。结果上午送走那个同学,下午他却回来了。原来,他所搭乘的班机因故延误了一天。上午哭得死去活来的那几个学生正在寝室里打扑克,一见到他回来个个错愕不已,其中一个问明情况后便骂他:“妈的,害得老子白哭了一场。”听得我们哈哈大笑。

  同学们都送走以后,我到工作单位报了到。当时单位宿舍还没腾出来,我就又在学生寝室住了半个来月。每天下班回来,望着冷冷清清的宿舍,想起昔日同学们一起嬉笑打闹的场景,心中非常不是滋味。一天早晨我正在睡觉,突然感到有人捏我的鼻子,醒来一看,是一位分配到广东的同学报到后回家路过武汉,顺便到学校来看看。二人以前虽然关系不是很密切,此时一见面,却觉得格外亲热,连眼泪都流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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