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文摘】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1850~2004年)(序) -- 小银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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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我的大学 3

十三、列车奇遇

  我上大学的那几年,每学期放假都要坐火车回家。我是铁路子弟,所以都是父亲单位开出铁路免票,乘火车不花钱,非常方便。因为路途比较远,火车上人又比较杂,为了安全起见,头两年我总是在坐火车时穿着父亲的铁路制服,带着大盖帽,一般人总以为我是铁路上的人,也就相对安全一些。

  刚上大学那两年,武汉到太原没有直达列车,只是每年春运期间有一趟广州到太原的一三四次临时旅客列车。第一次放寒假,我搭乘这趟临时客车回家。那时,民工潮已经初露倪端,列车上挤满了从广州打工回家的民工,多半是河南人。别说坐的地方,连站的地方都没有。我挤上火车以后一见是这个景象,想着这么远的路,要是总这么挤着也挺恐怖的,就赶紧想办法找地方坐。于是,我挤到列车员休息室门前,装作问他事情,实际上是想跟列车员套套近乎,在列车员休息室坐一会儿。那个列车员是个比我大几岁的年轻人,长得有点像陈佩斯。他一看门外站着个穿铁路制服的人,回答了我的问题,就开始跟我攀谈起来。谈着谈着,竟然发现我们是太谷老乡,顿时亲热起来,我也就坐进了列车员休息室,算是一路坐着到了太原。

  不过,这个列车员虽然属于工人阶级,但对那些沿途上火车的农民兄弟却一点也没有“工农联盟”的情感。当火车走到汉口车站时,又有一大批民工扛着大包小包往火车上挤。当时我站在车门往外看,天哪,这个时候才感觉中国人可真多:站台上如同海洋一般,人群一波一波地往车门涌;车门口几个扛着大包的挤作一团,都想先上车,各不相让。这个时候开车铃响了,列车员要关门,而车门口那些还没上车的人抓住车门不肯下去。列车员高声厉喝着,一边抬起穿钉了掌的高筒皮靴的脚向那些手狠狠地踩下去,一边用力关上车门。等车门关上以后,我往车门上刚才列车员脚踩的部位看去,上面似乎有些暗红的血迹。看到这个景象,我心中不知为什么涌起一阵悲哀。

  等到寒假放完,我又乘坐这趟临时客车返校。从太原开车时车厢里空荡荡的,一到河南安阳,呼啦啦地上来一大帮人,立刻全都满了。随着列车在河南境内南行,人越来越多。每一个车站,等待上车的民工都是人山人海;武警手里拿着皮带,抽打着不守秩序的人。河南民工多,而且不少人行为粗野、不讲礼貌,扛着大包小包在车厢里横冲直撞,碰了别人、踩了别人也不说一句“对不起”。后来,很多民工没有位置,就坐到行李架上,脚就伸在下面坐着的旅客的头顶,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汗酸味、脚气味和劣质烟草味混合起来的臭气。等到了武昌车站,由于人太多,列车员连车门都不开。我只得翻窗户下车,结果下车时耳朵被车窗狠狠刮了一下,很疼了一些日子。

  火车上人多,鱼龙混杂,各种各样的怪事都有。有一次我旁边有一个跟我年纪差不多、矮胖的农村小妞没有座位,就要我们挤一挤,在我所坐的三人座位边上坐了一角。当时我坐在靠窗户位置上,这算是三人座位中最好的一个了。我正在座位上看书,那个小妞突然拉了拉我的胳膊,然后对我说:“我有些晕车,你能不能跟我换个位子?”我一听是晕车嘛,那就方便别人好了,于是就跟她换了位子。三人座位坐四个人,我坐在最外边就只能坐上半个屁股。结果那个小妞坐到我的座位以后,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还直打鼾呢。过了一会醒过来,又往地上吐了几口痰,开始吃起零食来。这时我身边一位阿姨看不过去了,悄悄对我说:“这女的根本就不象是晕车的样子,晕车的人都恨不得把胆汁都吐出来,怎么还吃得下去东西?”我以前没见过晕车的人,就小声说:“可是我见她往地上吐呀。”那位阿姨说:“晕车的人都是大口吐,她这是在吐痰,肯定是装的。”我一想,妈的,老子一片善心竟被人给耍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就跟那小妞说要换过来。谁知那个小妞反而倒打一耙,竟然教训起我了,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不通情理呢,我不是说了我晕车吗?”我一听更是勃然大怒,也懒得跟她废话,眼一瞪说:“这是我的位子,我要你走开你就给我走开!”我一凶,她就软了,嘴里嘟嘟囔囔的很不情愿地让了位子。

  一九九三年,汉口到太原的二八六次直达旅客列车开通,我回家也终于方便一些了。在一次乘火车路过河南境内时,突然有几个穿着列车员制服的人抓了一个背着编织袋的人,打了他几下,然后“列车员”占到座位上,义正辞严地说:“旅客同志们!我们今天抓获了一个私自贩卖香烟的违法犯罪分子,查获了一批高档香烟红塔山。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铁道法》的有关规定,我们决定当场以每条三十元的价格把这批香烟处理给旅客,欢迎大家购买。”话音未落,就有一个人高喊:“我买五条!”我一看这个阵势,断定这帮人是骗子,《铁道法》我也看过,哪有这种规定?玩这种骗术的人,多半是和列车员串通好了的,不是列车员的亲朋好友,就是要给列车员回扣。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铁路就吃铁路。当时的二八六次列车,有很多列车员、乘警从事卧铺铺位倒卖工作。到了大学三年级以后,铁路免票逐渐管严了,我就用学生证买半票回家。而且那时也不再喜欢挤硬座了,总是想弄个卧铺睡一觉。按照铁路规定,学生半票是硬座,想坐卧铺只有上车以后再去补卧铺票。然而由于乘务员倒卖卧铺,到列车长办公席通过正规渠道补票是要交公的,因此根本就弄不到票;只有私下找列车员或者乘警,这样钱就直接流进他们的腰包了。后来我逐渐了解了这其中的奥妙,就找到一个乘警,跟他说我想弄个卧铺。那个乘警姓李,约莫四十岁年纪,就让我在餐车门口等着。过了一会儿,老李出来领我进了卧铺车厢,跟那个列车员交待我是他的人,也没有给我票。那个卧铺车厢还有很多空铺,我刚在自己的铺位上休息了一会儿,李乘警就叫我到车厢接口处一下。我知道这是来要钱了,就跟他出去按照“行规”给了他三十块钱。李乘警接过三张十元的钞票,数了数,冲我一笑,说:“我就喜欢跟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打交道。”

  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下岗失业大潮席卷中国。一些铁路工人的家属,或者是下岗的铁路工人为了谋生,就批发一些水果或者零食到火车上卖。而列车上本身也设有售货车,这样双方经常因为抢生意而产生矛盾。到了后来,那些下岗工人和家属就不被允许上火车卖东西了。但是,他们要生存,要吃饭,就冒着风险装成旅客,把货物放在座位下面,看到车厢里没有乘务员,就赶紧偷着卖一点。列车员和乘警抓到这样的人,有的是打一顿,有的是连货带钱洗劫一空,还有的是抓住这些人干诸如扫厕所、扫垃圾之类的脏活。除了来自车乘人员的威胁,这些卖货的之间还互相划分地盘,谁要是越界就要招徕殴打。我在上大学期间,就曾多次在列车上遇见这类情况。我们太谷家属院有个退休老工人,当时都六十三岁了,一次在卖货时不小心越了界,被几个年轻人劫持到石家庄。那几个年轻人真是够坏的,让六十多岁的老头在石家庄站前广场当众下跪。老头不跪,那帮人又把他劫持到火车站附近的一个仓库里,用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电警棍折磨了他整整一夜,弄得大小便都失禁了。看到同是生活在社会最下层之间人们也这样彼此不容,我真是感到难过。

  一九九二年我父亲到商丘办理完退休手续,就坐火车从商丘经由郑州回山西。那时火车上人特别多,人挤人。好在父亲那时身体还健康,商丘到郑州也不算远,就一路站到郑州。到开封车站,车厢里上来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扶着一个更老的妇人。他们上车以后没有座位,满车厢里坐着的年轻人见状都熟视无睹,竟然没有一个主动让座的。那个老妇人还是个小脚,站在车厢里颤颤巍巍的。那个七十多岁的老头走到一对坐着的年轻人面前,鞠了个躬,说道:“我是从台湾回来的老兵,这是俺娘,已经九十多岁了,拜托您行行好给俺娘让个座吧!”那几个年轻人眼睛直朝上翻,谁也不让座。老兵无奈,又扶着他老母亲走到前面一个座位,又给人家鞠了一个躬,又说了同样的话,依旧没有人让座。就这么着,老兵从车厢这头一路作揖到那头,竟然没有一个人让座。我父亲虽也是退休的老人,但还想帮帮他们。但无奈我父亲自己也没座位,就把自己的行李从行李架上取下来,让那个老太太坐下。老兵给父亲鞠了一个躬,哭了起来,说:“真没想到,几十年没回来,中国人咋都变成了这样?以后俺再也不会回来了。”我父亲听了,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只好安慰了他几句。

  不过,坐火车也并非全是看到如此阴暗景象,也有美好的记忆。有一次我放寒假回家,到太原一下火车看到一位四十多岁的女站务员,就问她:阿姨,到太谷的车在哪个站台坐呀?当时我胸前还别着Z大学的校徽,那位阿姨见我是大学生,顿时很亲切地回答我说:“在三站台,孩子。”说完,还用手帮我把羽绒服上沾着的一根鸭绒给掸了下来,那情景就像母亲为儿子整理衣服一样,充满了慈爱与关切。我猜想,她一定有我这么大一个儿子在外地上学。

  还有一次放暑假,我坐火车时带了一个大可口可乐瓶子,里面装了茶叶水路上喝。火车走了一会儿,我去了一趟卫生间,结果回来以后,发现原来只剩半瓶的水竟然变成满瓶的了。正在纳闷时,坐在我对面的一个农村小伙子冲我笑着说,我刚才口渴,又没带杯子,就喝了你的水,又帮你灌了一点。听了他的解释,我虽然觉得这个小伙子挺可爱,但那瓶子里的水却实在不想再喝了。

  一九九二年“五•一”节我回了一趟家。在石家庄转车时身边坐着一位年轻的解放军军官,好象是中尉军衔。当时我闲着无聊,就拿出自己的集邮册欣赏刚买的一些苏联和东欧的邮票。恰好那个解放军也是个集邮爱好者,也把他的邮票拿出来。我们俩互相欣赏了对方的邮票,又交换了几张,彼此留下了通讯地址就各奔东西了。后来,我们还互相通了一阵子信,那个解放军还到我们学校找了我一次,送给我几张邮票;而我则送给他一本书,还请他吃了一顿牛肉面。如今,我和那个解放军已经十二年没有见面了,也不知他过得怎样。

  我上大学那几年恰好是全国经济过热,各地都在不顾实际地盲目上马开发区。我乘火车路过山西某县境内的时候,也在一个荒凉的黄土梁子上看到一个很大的招牌:“高家坡经济技术开发区欢迎您来投资!”我当时就挺纳闷,谁会来这个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棵树都不长的荒郊野岭投资?真不知道当地的父母官们是怎么想的。后来几年每次来来往往,我都会看到这个孤零零日渐破败的招牌。到了一九九六年我参加工作后第一次回家过春节又路过这里时,却发现招牌已经不在了。四周依旧是荒山野岭,连棵树也没有

十四、母子情深

  我所就读的Z大学在一九九一年的招生分数线奇高,弄得已经连续两年高考落榜的女友不敢高攀,在一九九二年填志愿时报了山西省内一所高校,并且考上了。我当年为了迁就女友而读了自己不喜欢的学校,如今见她没有如约前来,心中异常恼火。此后一两年,我们虽还保持着恋爱关系,但争吵不断,最终还是选择了分手。

  苏联解体,外公去世,上大学以后诸事不顺,加上与初恋情人的关系结束,使得我心情格外抑郁。一九九三年九月,我因为英语没有在大学二年级通过四级考试,而被从国际金融专业分流到了非涉外专业。虽然过去以后看这没什么了不起,但当时对我自尊心的打击是非常大的。那一段时间,我抑郁寡欢,形如枯槁,面若死灰,体重也锐减了十多斤。

  恰在这时,一九九三年十月俄罗斯发生了叶利钦炮打白宫事件,随后撤消了我心目中的圣地――列宁墓的“一号哨位”。作为一名精神上的苏维埃人,我对此极为悲愤,却又束手无策。那一段时间我经常做梦,有一次梦到我来到红场的列宁墓前,跪在地上失声痛哭,直到在哭泣中醒来。

  接二连三的打击,使得我的精神濒于崩溃。一次,几个朋友看我心情不好,就请我一起到外面餐馆里吃饭。本来我是滴酒不沾的,但那时心情抑郁,就借酒消愁。喝着喝着,想起世界仿佛在专门与我作对,以前我所拥有的,亲人,爱情,事业,精神祖国,全都被一个个夺去了。想着想着,我禁不住趴在桌子上大哭了起来。那几个同学都是跟我比较要好的,一个姓唐,一个姓魏,一个姓姚,三个人轮番劝我,但别人的劝告又能如何呢?

  终于,长期的抑郁导致我在短短两个月之内连续昏厥了三次。先是觉得天旋地转,然后意识就不存在了,醒来时人已经倒在地上,这就是我对昏厥的体会。其中最后一次,我在一个夜晚昏倒后一头撞到墙角,在左眉梢撞出了一个二、三厘米长的口子,顿时血流如注。朋友们见状,赶紧骑自行车将我送到学校附近的省人民医院急诊,缝了好几针。当时医生见到这个情况,就怀疑我有癫痫,做了好多检查,但最后还是排除了。至今,我的左眉梢还有一条淡淡的竖着的疤痕。

  一九九三年暑假,我的一位要好的同学跟我一起到太谷玩了几天。回来后,在给我母亲写信时,将我被分流到非涉外专业的情况告诉了我父母。本来我还一直瞒着他们,但我父母知道此事以后,从尊重我的自尊心出发,没有在来信中追问这件事,只是勉励我好好学习。我昏倒几次之后,在给他们写信时无意中附带提了一句我昏倒的事情。当时也没多想,就那么写了。三天以后恰好是个星期天的上午,我还在床上睡着懒觉,突然有人敲我们寝室的门。同学打开门,我从床上伸头一看,竟然是我母亲。原来,我母亲接到我的信的当天晚上,就放下手中的活计,急匆匆地上了火车来武汉看我。

  母亲见了我,眼里闪着泪花,关切地问:儿子,身体好点没有?那一刻,我深深地体会到,什么才是儿行千里母担忧,委屈得直想哭。但是为了不让母亲伤心,我故意装出轻松的样子,说已经没什么事了。当时我还以为母亲不知道我被分流的事情,对此事绝口不提。母亲却说,儿子,分流的事情,我和你爸都知道了,没啥了不起。人一辈子要经历很多大风大浪,这点小事情算什么呢?既然这个专业你不喜欢,那就干点自己喜欢的事情;至于功课,尽量混个毕业证就行了。你要记住一点,有没有出息是看你的能力,而不是看分数表上的成绩。儿子,我跟你爸都相信你肯定是个有出息的人,高中的时候,你就很出色,比一般的人都要出色,你当年辍学那么长时间,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把功课捡起来又考全县第二,就说明你了不起,我对我自己的儿子是有绝对信心的。

  那次母亲只在武汉待了两天,上街给我买了很多补品、奶粉之后就又匆匆离去了,因为家里还要准备过年的灯笼。母亲的一席话,打通了我内心的疙瘩。从那以后,我尝试着以一种积极的心态对待自己不喜欢的大学生活,逐渐从抑郁中解脱出来。结果当年,我的英语就通过了四级考试。

                 十五、拉丁舞

  一九九三年春天,学校里要组织一次大学生国际标准舞比赛,系学生会文艺部长找到了我。我以前根本不会跳舞,大一时也曾经因为好奇到学生俱乐部去看热闹,结果第一次去就遭到了严重打击。其实不是我遭到打击,而是我旁边的一个男生。当时我还一步不会跳,就坐在舞池旁边的长椅子上看人家跳舞,身边坐了一个很漂亮的女生。后来知道这个女生是江苏人,漂亮得在学校里很出名。这时,来了一个大学校园里最常见到的那种瘦小、戴眼镜、土里土气的小男生,请那女孩子跳舞。我看到那女孩子傲慢地看了他一眼,说,对不起我累了,不想跳。那男生不识趣,继续伸出手邀请,遭到那女孩的再次拒绝。小男生也是固执的可以,竟然继续邀请,于是那女孩满脸鄙夷地起身离去了,留下那个手足无措的男生。常言道“兔死狐悲”,还是个“Freshman”的我坐在旁边见到这种场景,顿时吓得心惊肉跳,心想自己要是碰到这种局面,那肯定无地自容的要跳楼自杀了。从此之后,我好几年里再也不敢迈进俱乐部的大门。

  系学生会文艺部长是个比我高一届的漂亮女孩,跟我关系不错。她来邀请我参加比赛跳舞,还说有专业老师教。我一想好哇,要学就学最正宗的,也就同意了。系里一共找了四对、八个学生参加比赛,其他七个人以前多多少少都学过跳舞,惟独我是“全舞盲”。

  教我们的老师姓吴,当年四十多岁,我们都不叫他吴老师,而叫吴老爹。吴老爹原本是一个中学的校长,也是全国一届国标舞比赛的第五名获得者,国际标准舞工夫确实深厚。他的搭档是我们学校艺术美学教研室的林老师,当时搞市场经济、多种经营,他们两人就合作,在我们学校的艺术美学教室开了个国际标准舞培训班。开课那天,吴老爹和林老师给我们示范了几个动作,一下子就把我给吸引住了:原来交谊舞可以跳的这么洒脱、自如,欢快。我这个人在学校里一不喜欢打牌,二不喜欢打球,三不喜欢学专业,生活整个都封闭了,一点乐趣都没有。此时,独独交谊舞吸引了我,当时就下决心:学好交谊舞,也不枉上了四年大学。

  刚开始学的时候,我是那八个人中最差的一个,呆头呆脑的简直连脚该往哪里放都不知道。跟我搭档的也是一个高年级的女生,在她们班上是个挺厉害的角色,但独独对我却很很有耐心,感觉像个大姐姐一样。我跳舞一半是喜欢,一半是为了发泄心中的郁闷,因此每天都要从下午六点苦练到十点,浑身汗流浃背。只一个多月一双牛皮底的皮鞋就被我磨穿,十个脚趾都磨烂了。苦练出成果,到了比赛时候,我的水平已经跟大家不相上下了。结果我们那次比赛获得了拉丁舞组第一名,整体第二名。

  比赛结束后,我已经迷上了交谊舞,继续跟吴老爹学。我这个人做事,只要是自己喜欢的就特别投入。当时已经到了盛夏,天气非常热,就是坐着不动都是一身的汗。而学习交谊舞特别是拉丁舞,运动量特别大,每天都不知道要反复出多少身汗。当时也有一些同学跟着吴老爹学,大家水平参差不齐,也就闹了不少笑话。一次学探戈,一群人跟着吴老爹在后面端着架势走,吴老爹走了几步扭身一看,说,我怎么领着一群鬼子进村啊?我们大家互相看看,果然,一个个耸着肩膀,缩着脑袋,把探戈的“猫形蟹步”走成了蹑手蹑脚,确实有几分像鬼子进村。

  此后的两年时间里,我一直跟着吴老爹踏踏实实地学跳舞。绝大部分来学国标的学生都是学上一两期、会走个三步四步以后,就跑到舞厅里追小女生去了,惟独我坚持了下来。吴老爹见我学的刻苦,心也不野,就经常额外地教我一些动作和要领,就这样我练成了跳舞时中规中矩的“学院派”风格。由于跳得好,渐渐地有不少学习国标的女生都喜欢找我做舞伴,也就省去了我害怕被人拒绝的心病。其中,有一个比我高一届财税系的女生,姓丁,性格特别豪爽,跟我搭伴时间最长。

  到了一九九三年底的一个星期六晚上,正在上课时教室的电路忽然烧了,修了半天也没修好。吴老爹对我说,今天不上课了,你到学生俱乐部去玩玩,看看你的水平如何。于是我跟舞伴来到俱乐部,恰好里面放一首伦巴曲子《西波涅》。我们和着音乐一上场,标致的动作就招来不少人围观叫好。舞伴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高兴地对我说:以后咱们平时跟吴老爹学,星期六星期天就到舞厅好了。我一听,也觉得俱乐部里人多,地方又宽敞,挺好玩的,就答应了。此后,我们两人配合得非常默契,每次到俱乐部跳舞都觉得乐趣无穷。我上大学两年半的时间里,第一次感觉到了些快乐。

                十六、盛开的她

  一九九四年的新年舞会上,我在和舞伴小丁跳舞时无意中注意到了站在舞池旁的一个身着绿色套装、穿着高筒靴的女孩。那女孩留着短发,长得棱角分明,前额被一缕头发遮住。她站在那里,注视着我,微笑着,笑得很复杂,让我不禁联想起苏联电影《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中美丽的苏联女兵。不过,当时俱乐部里的人多,一晃就过去了,也没有多想什么。

  一九九四年的四月十六日是个星期六,我跟往常一样来到一食堂楼上的学生俱乐部。那天很不巧,我的舞伴小丁因为已经是大四下半学期,正忙着找工作,那天不知道办什么事情出去了没回来,就让她的一个室友通知我一声。我一向不喜欢和陌生人跳舞,一听说她来不了就觉得无趣,正准备打道回府。刚一扭过身子,就看到身边站着一个很秀气和俊俏的女孩。模模糊糊地我觉得好象在哪里见到过她,但又吃不准,于是就破例请她跳了一曲。此时的我,已经不再担心被女生拒绝了,因为一是历练了几年,脸皮大大地厚了;二是在大城市焐了这么久,早就脱了土气,对自己也有了充分的信心。果然,那女孩高兴地爽快地答应了。

  跳交谊舞一般需要男方带着女方跳,男方的作用如同旗帜的旗杆,一定要挺拔、灵活但不能做作;女方则类似旗帜,可以千姿百态、迎风招展。男方与女方配合跳舞是需要默契的。有些女孩有一定素养,身轻如燕,就比较好带;而有些人没有受过正规训练,身重如山,带这样的女孩跳舞就如同干体力活一样觉得累。这个女孩步履比较轻盈,很快适应了我的步法,感觉很不错。跳完一曲以后,我跟她说了声“谢谢”,就又回到我平时在舞厅时站着的老位子去了。等到下一曲开始,我发现那个女孩居然还站在我身边,于是就又请她跳了一曲。

  学生俱乐部的灯光很昏暗,我按着现代舞的标准姿势注视着远方,一言不发地跳舞,脑海里却下意识地搜索着到底在哪里见到过她。这时她开口说话了,一口标准的北方普通话,声音十分清脆:“你还没问我是哪个系的呢!”听了这句话我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于是反问道:“我干吗要问?”“请我跳舞的男生都问这个问题呀。”“我跳舞从来不问这些废话。”“是吗?那……你可真的与众不同。”对话进行到这里,我猛然想起,对,就是那个长得像苏联女兵的女孩,只是几个月不见,头发长长了。于是那天整个晚上,她就成了我的舞伴。

  第二天晚上,在学生俱乐部我又遇到了她,还是在我通常站的那个位置。一见我,那女孩就说:“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等你半天了!”我诧异地说,昨天并没有说好今天要来啊。那女孩莞尔一笑,说道:那真对不起,我误会了你的意思。接着就是跳舞,双方的话比昨天多了起来。通过对话我知道了她是贸易经济系的,跟我同年级,祖籍哈尔滨,后来跟着父母移民到深圳。舞会结束后,我向她道了声再见,正准备回宿舍;她却说,不想一起走走吗。

  那是一个春风拂面的夜晚,空气中到处弥漫着鲜花的芳香,我陪着这个还不知姓名的女孩一起在校园中漫步。她说她早就知道我,并问我是不是叫“郭耀”。我一听就知道这肯定是学生们以讹传讹了,就开玩笑说,我要什么要呀,我姓中国的国,叫亚洲的亚。女孩一听,瞪大了双眼:啊,还有这个姓,这个名字可真气派呀!我则说,我在元旦舞会上就注意到了你,觉得你很像《这里的黎明静悄悄》里的一个苏联女兵。她笑着问道,像谁,像娜塔莎吗?那你叫什么?我说我叫雅可夫。其实,《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中,并没有叫娜塔莎的女兵,那个像她的女兵叫丽莎。只是我觉得娜塔莎这个名字比丽莎要好听,也就没有点破。

  走着走着,我们来到那片四个篮球场大的“思园”。还好,那天“思园”里并不十分拥挤。于是我们找了一个花坛坐了下来,谈到了《这里的黎明静悄悄》这部电影,她让我猜她最喜欢的是哪一个角色,我连猜了几个也没猜对。

  “是热妮亚,”她轻轻地、略带些伤感地说道,“我喜欢热妮亚那种不羁的性格,和她复杂的内心世界。”

  《这里的黎明静悄悄》我看过好几遍了,对热妮亚这个角色也熟悉。但我思想比较守旧,并不是太喜欢她那种疯狂出格的个性。因此我答道:“没想到,你竟然会喜欢热妮亚!”说到这里,我点燃一枝香烟,在夜色中燃烧的烟头就象一只萤火虫。我注视着这只萤火虫,缓缓说道:“我觉得热妮亚似乎不能算做讨人喜欢的人物,在我看来,她的经历无论如何谈不上光彩,甚至还有些作践自己。”

  “给我一枝烟。”她轻声说道。我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眼前这个看上去秀气的女孩子竟然会抽烟。我迟疑地掏出香烟递给她,然后划亮了一枝火柴。火柴的光照亮了她那秀丽的脸庞,她以惊人的熟练动作点燃了香烟,又熟练地吐出了烟圈。

  “很吃惊是吗?哈哈。”看着我瞠目结舌的样子,她笑了,“我很早就抽烟,烟龄一定比你长。你抽了多久?” 由于出乎意料,我说话都有些结巴了:“不到……一年。”

  “和我比起来,你还是个小儿科,亲爱的雅可夫•伊万诺维奇同志,你承认吗?”她又熟练地吐出了一个烟圈,而当时刚刚学会抽烟的我,还不会吐烟圈。不等我回答,就自我解嘲道,“我还能喝酒,一顿最多喝过八两,还没醉,你不信?改天咱俩喝一次,比比看。不会抽烟,不会喝酒的姑娘,是不能称之为俄罗斯少女的,对不对?”

  “也许吧……”这个女孩子越发让我好奇了。从元旦舞会上第一眼看到她就觉得她有点与众不同,而跟她的第一次接触,也让我感觉很特别。

  她继续缓缓地说道:“我喜欢热妮亚,虽然你可以叫我娜塔莎,但实际上,有时候我常幻想,我就是热妮亚,在经历了那么多以后,一切都无所谓了,最后再壮烈地牺牲。热妮亚就象是一颗蜡烛,在燃烧自己的青春。《这里的黎明静悄悄》我看了四次,每一次都让我泪流满面,都是为了热妮亚。”这时我发现,这个微笑着忧郁的女孩确实有点像热妮亚。

  自从走进这所大学的门以来,我都是一个孤独的苏维埃人。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够能够理解我的苏维埃情节,也没有人与我谈论有关苏联的问题。然而,眼前的这个女孩,谈起这一切竟然如此驾轻就熟,也没有对我被视做“不合群”的苏联情节有任何大惊小怪,这就使我感觉颇好了。于是我也对她发生了浓厚兴趣,越谈越投机,真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后来在谈话中我得知,原来她就是当年在军训时,唱《昔日再来》的那个俊俏的短头发女孩。

  就这样,我开始了第二次感情的经历。这一次感觉很特别,完全不是现实中的感情,而是纯粹的理想中的感情,柏拉图式的感情。她叫我“雅可夫同志”,我叫她“娜塔莎同志”,我们谈论我的理想与经历,谈论苏联的历史和现实,谈论俄苏文学和艺术,发泄着对这所媚俗的大学和那些“庸俗经济学家”(【注】这是财大学生们私下里对“知识混子”类型的教师们的一种蔑称)的蔑视和厌恶。尽管她在很多地方并不赞同我,但是在每一处都能理解我,这就是我最需要的。每天下了晚自习,我们就不约而同地到图书馆门前等着对方,然后一起在校园里散步,或者到“思园”中小坐。就这样,我每天如沐春风,度过了我青年时代最理想、最浪漫和最真挚的八个月。

  那年五月九日我过生日时,娜塔莎送给我一本《呼啸山庄》,还有一盘当时刚刚流行的《校园民谣》磁带。她说当她听到这盘磁带时,立刻断定我会喜欢这里面的歌,因为这忧郁的歌声里似乎浸透着一种俄罗斯气息。我与娜塔莎的相识,就像一九九四年风行全国的《青春》那首歌中所唱到的那样:在那遥远的春色里,我遇到了盛开的她;洋溢着眩目的光华,像一个美丽童话;允许我为你高歌吧,从此我夜夜不能入睡;允许我为你哭泣吧,在眼泪里我能自由的飞。

  第二天傍晚,我象往常一样到女生楼门口等待娜塔莎。那天天气特别的好,红彤彤的夕阳,金黄色的晚霞,高空中鸟儿在自由自在的飞翔……这个情景,永远地留在了我记忆的深处。许多年以后,只要我见到夕阳西下,总是忍不住会想起那首歌:每当你回头看夕阳红,每当你又听到晚钟,从前的点点滴滴会涌起,在你来不及难过的心里……

              十七、走向民主社会主义

  “欧洲共产主义”的主要创始人之一,西班牙共产党前总书记卡里略曾对记者说过:“我过去曾经是一名斯大林主义者,是的,但是哪一个共产党人过去不是斯大林主义者呢?”作为一名精神上的苏维埃人,我最初自然也是一名斯大林主义者。尽管随着对苏联研究的不断深入,我也逐渐认识到斯大林主义无法无天、残忍暴虐的一面,内心中已经感觉到了某种震撼。但是,固有的思维定式并非是能够轻易改变的。当时,我为苏联的解体忧愤不已,对西方势力恨之入骨,对中国现状愤世嫉俗,总是觉得全世界都在与我作对。我也如同所有的斯大林主义者一样,企图按照自己的意志重构社会,用自己的道德观来要求世界。我的性格都如同标准的斯大林主义者们理所当然的那样:极端,冷酷,坚决;我的言行又如同契柯夫笔下的“套中人”那样,拼命地捍卫着已经不合时宜的清规戒律。

  娜塔莎虽是我忠实的听众,但始终没有赞同过我视为圣典的那些信条。于是,我们两人之间谈话的内容,相当大一部分都是思辩与交锋:“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们有什么资格这样做?为了人民?拜托,我就是人民的一员,但我不愿意按照你们规定的格式生活,还有很多人,也不愿意按照你们的设想生活……尽管我承认你们有正义感,但你们有什么权力要求所有人和你一模一样?那不如以你做模型,生产机器人好了,同样的面孔,同样的发型,同样的衣着,同样的想法,请问你愿意在那种世界中生活吗?人人都应当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自由和权利,这世界本来就是丰富多彩的,你们怎么能够要求它变得单调乏味?你这样的社会一定非常可怕,如果你真的实现了这种理想,一定是另一个人间地狱……”

  就如同五年以前枪决齐奥塞斯库给我带来的思想转折一样,思想的革命往往是静悄悄地发生的,自己根本意识不到。在一次又一次的激烈的辩论与争执中,在我拼命地维护着那些斯大林主义陈腐教条的同时,我的思想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一些变化:不再那么极端偏执,不再那么抱残守缺,也不再那么愤世嫉俗。我渐渐学会了宽容,理性,中庸……我仍然是坚定的社会主义者,但已不再是纯粹的斯大林主义者了。

  一九九四年的十月,学校对面的投影厅上映了一部获得多项奥斯卡大奖的电影《辛德勒的名单》。这部电影早已声誉斐然,因此我自然也去看了。我不得不佩服斯皮尔伯格高超的导演技巧和深邃的思想内涵,他的这部作品给我的心灵深处带来了极大的震撼。通过这部电影,我第一次深刻体会到什么是人道主义,什么叫博爱。本来在与娜塔莎之间不断思辩的基础上,我的思想已经发生了一些量变,内心中的斯大林主义堡垒早已摇摇欲坠。而这部《辛德勒的名单》,则如同重重一击,彻底粉碎了还残存于我心中的斯大林主义教条,使得我完成了质变的过程。当我看完这部电影,感动得泪流满面地从投影厅里走出来时,已经义无返顾地成为了一名民主社会主义者。从此,我树立了一个牢固的理念:每一个人的自由与权利都无比珍贵,都值得我不惜一切代价去维护、去捍卫。

  在与娜塔莎不断思辩中度过的八个月,是我思想变得成熟的八个月,是我走向人道的民主的社会主义的八个月,也是梦一样的八个月。我最终信奉了在尊重和保障人民自由选择的基础上,尽力建设一个民主、人道、文明的社会主义的社会理想,为公正、自由、宽容和友爱,为弱者的利益而战。从此以后的十年里,我始终遵循着这条原则,为实现这个梦想而奋斗不息,战斗不止。

               十八、ОГОНЕК灯光

  我原本学过一段绘画,在一般非美术专业的大学生中水平尚可。但由于上大学以后一直抑郁寡欢,渐渐地也就不画了。我和娜塔莎相识后一起上自习时,她发现了我在军训期间绘在笔记本上的一些钢笔风景画,顿时感到十分惊讶。于是她问我,为什么现在不画了?我则回答说没有心情。她说,你有这么好的功底和悟性,为什么不继续画呢?你的画充满了对生活的热情,为什么不再继续发展呢?我想了想觉得也对,就按着她的要求又画了几幅钢笔画,多半是苏维埃战士、莫斯科红场等。现在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一幅红军和红海军战士的画,以我和她作为原型画的。她看了以后微笑着说,一看到这些画,她就联想到以前看过的五十年代的《Советский Союз》(【注】俄文,苏联)杂志上的封面人物。

  在娜塔莎的鼓励下,我又拿起画笔,开始绘画创作。一九九四年十一月她过二十一岁生日时我送了她一份特别的礼物:一本瓦西里耶夫的《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一个我自己制作的书签,书签的正面绘的是钢笔画,有一个美丽的红军女战士形象,反面则是微型油画,画的是月光掩映下的白桦林。除此之外,最主要的礼物是一幅取材于苏联卫国战争歌曲《灯光》的油画《ОГОНЕК》,中间对折成为一个贺卡形式,展开以后大概是四开大小。封面上写着:

                 НАСТАСИЯ

                  21-ГОД

            ВСЕГДА БЫТЬ МОЛОДОЙ!

         (【注】俄语:娜斯塔霞,21岁,永远年轻)

  展开以后,就是我的油画《ОГОНЕК》。背景是宁静的夜空,广袤的俄罗斯原野,以及反射着月光的伏尔加河;油画的核心部分,是一轮金色的圆月,映衬着背着长枪和行装的红军战士和他的恋人;他们互相拥抱着,倾诉着告别;远处,是故乡的村庄和东正教堂,姑娘所居住的木屋窗户里,透出温暖、柔和的灯光。绘画需要灵感,这幅画的灵感来自一个失眠的夜晚。当时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耳朵边总是一遍一遍地响起这首《灯光》:

            有位年轻的姑娘,送战士去打仗

            他们黑夜里告别,在那台阶前

            透过淡淡的薄雾,青年看见

            在那姑娘的窗前,还闪亮着灯光

            前线光荣的大家庭,迎接着青年

            到处都是同志,到处是朋友

            可他怎么也忘不掉,那熟悉的街道

            那儿有可爱的姑娘,和心爱的灯光……

  就在这时,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这么一幅图景:夜空、繁星、明月、草原、村庄、战士、姑娘、灯光。这个图景由模糊变得清晰,由凌乱变得条理,逐渐组合起来,成为一幅完整生动的图画。当这幅图画在我脑海中组合完毕之后,我按捺不住心情的激动,立刻翻身披衣而起,来到学生会办公室,连夜就开始画了起来。一天两夜,连饭都没有吃,一气呵成。除了画面本身以外,画的上下又用红色刷成边框,这样这幅画看起来有广角镜头的感觉,然后又在上方的红色边框正中写了ЛДЯ НАТАЩА(【注】俄语:献给娜塔莎)几个美术字,在下方红色边框右侧署了我的俄文名字:ЯКОВ。并且点缀了一个金星、镰刀和锤子标志。

  娜塔莎的生日是十一月五日,那天正好也是个星期六,我们约好先去跳舞。当时天气已经有些很冷了,我来到女生楼下面等她出来后说:“达瓦里士(【注】俄语“同志”一词的音译),请收下雅可夫同志的礼物,雅可夫同志不喜欢送花,但我敢打赌,这份礼物将强过一打鲜花。”然后我把这份礼物交给她,看到这巨大的信封,娜塔莎眼睛瞪得很大。我说,现在不要打开看,等晚上回去再打开。

  第二天晚上见面时我问,礼物看了吗?娜塔莎显得很激动。“你知道吗,我昨晚上一夜没睡。”她说,“我把你的画看了又看,我们寝室的女孩们个个羡慕得不得了,看着看着我哭了,那个短头发的姑娘就是我……这是我一生中收到的最好的一份礼物。相信今后我再也不可能收到这样好的礼物了。”我说,你才二十一岁,怎么就说是一生?路还长着呢。我当时还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这是一个不祥之兆。

  此后,我还创作了另外两幅画《А зори здесь тихие》(【注】俄文:《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和《关塔那摩》,前者取材于我对苏联电影《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的理解,约一开大小;后者则取材对拉丁歌曲《关塔那摩》的理解,二开大小。每幅画都无一例外地写着ЛДЯ НАТАЩА。 在这两幅画作完成之后,我又着手准备画一组史诗画《祖国》,作为自己对苏联卫国战争胜利五十周年的献礼,当时已经设计好了这一组多达十三幅画的全部构思。但只完成了其中的三幅,后来因故全部中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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