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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中国禅宗史 印顺 法师 -- founde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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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第五章 曹溪慧能大师

第五章 曹溪慧能大师

○第一节 慧能年代考

被尊为六祖的曹溪慧能大师,在禅宗中的地位,极为重要。慧能的一生事迹,

有关慧能的一切传说,对禅宗史都有极大的关系,应作审慎的考察。从事慧能事

迹的研究,先要处理的是:出生,得法,出家开法,去世的年代。这些,在传说

中是极不一致的。现在根据早期(西元八二0年顷为止)的文献,来作详细的考

察。

生卒年代

慧能于‘先天二年八月三日灭度’,‘春秋七十有六’,这是“坛经”以来

的一致传说。先天二年,为西元七一三年。依此推算,春秋七十六岁,慧能应生

于唐贞观十二年(六三八)。但在传说中,也有引起异说的可能性,如柳宗元撰

“曹溪第六祖赐谥大鉴禅师碑”(全唐文卷五八七)说:

‘诏谥大鉴禅师,塔曰灵照之塔,元和十年十月十三日。……大鉴去世百有

六年,……乃今始告天子得大谥’。

刘禹锡所撰“曹溪六祖大鉴禅师第二碑”,也说:‘百有六年而谥’(全唐

文卷六一0)。宪宗的赐谥,是元和十年(八一五)。如元和十年为慧能去世的

‘百有六年’,那慧能的入灭,应该是睿宗景云元年(七一0)了。我以为,这

不是异说,只是年代推算上的错误。柳宗元与刘禹锡,为有名的文学家。对于

‘百有六年而谥’,不一定经过自己的精密推算,而只是依据禅者的传说,极可

能是根据当时流行的“曹溪大师别传”(简称“别传”)。“别传”的年代,极

不正确,却是当时盛行的传说。“别传”(续一四六?四八六)说:

‘大师在日,受戒,开法度人卅六年。先天二年壬子岁灭度,至唐建中二年,

计当七十一年’。

先天二年,是癸丑岁,“别传”误作壬子。从先天二年(七一三)到建中二

年(七八一),只有六十九年,但“别传”却误计为七十一年。依据这一(当时

盛行的)传说为依据,再从建中二年到元和十年(八一五),首尾共三十五年。

这样,七十一又加三十五,不恰是百零六年吗?‘百有六年而谥’的传说,我以

为是根据错误的计算,是不足采信的。

“略序”(全唐文卷九一五)说:‘父卢氏,讳行!3缌,母李氏。诞师于贞

观十二年戊戍,二月八日子时’。二月八日中夜,是经中所说的佛诞日(中国人

换算历法,推定为四月八日)。

得法与出家开法的年代

慧能生卒的年代,可说是从无异说的。但说到去黄梅得法,及出家开法的年

代,就不免异说纷纭。研究起来,某些传说,不外乎为了满足宗教传说的某种目

的;由于这类传说,才引起纷乱。如除去这些根源于信仰的传说,得法与开法的

年代,在古典的文记中,就会明白的发见出来。现在先从王维的“六祖能禅师碑

铭并序”(全唐文卷三二七)说起,如说:

‘临终,遂密授以祖师袈裟,谓之曰:物忌独贤,人恶出己。予且死矣,汝

其行乎!禅师遂怀宝迷邦,销声异域。众生为净土,杂居止于编人;世事是度门,

混农商于劳侣,如此积十六载。南海有印宗法师讲涅?骶?,禅师听于座下。因问

大义,质以真乘,既不能酬,翻从请益。……遂领徒属,尽诣禅居,奉为挂衣,

亲自削发。于是大兴法雨,普洒客尘’。

王维卒于七六一年,神会卒于七六二年。王维的“能禅师碑”,是应荷泽神

会的请求而作的。当时离慧能的去世,还不过四十多年。王维碑所传的慧能事迹,

是荷泽神会(及门下所有)的传说。碑文有三项重要的传说:一、‘临终密授’:

在弘忍临终那一年,才将衣法付给慧能。二、‘隐遁十六年’:慧能得法以后,

出家开法以前,过了十六年的隐遁生活。三、见印宗而出家开法。这三项,都是

神会门下的传说,而传说是自相矛盾的。因为,慧能受弘忍的付法传衣,弘忍是

上元二年(六七五――神会系的传说)去世的。如那时(六七五)付法传衣,再

过十六年的隐遁生活,才会见印宗,出家,开法;那末出家与开法,应该是六九

0年的事。到慧能入灭(七一三),不过二十四年,这是神会门下所决不能同意

的。所以,临终密授与隐遁十六年,是矛盾的,不能并存的。自相矛盾的传说,

存在于神会门下。王维不经意的采录,也就不免陷于不可调和的矛盾!

对荷泽门下的传说,试分别的加以检讨。1.“神会语录”(石井本)末所附

的六代祖师传记,是被称为“师资血脉传”的,为荷泽神会的初期传说。“语录”

说到慧能二十二岁,去黄梅见弘忍,没有说到十六年隐遁,也没有说会见印宗。

只是说:‘能禅师过岭至韶州,居曹溪山,来往四十年’。这是简略的初期传说。

2.“历代法宝记”,有关慧能的事迹,是承受荷泽所传的。文有二段:第一

段与“神会语录”相近,也是二十二岁去黄梅。但是说:‘能禅师至韶州曹溪,

四十余年开化’(大正五一?一八二中)。‘四十余年’与‘四十年’,大概是

传写的不同。“历代法宝记”的第二段,说到与印宗相见的情形。明白说到出家

以前:‘常隐在山林,或在新州,或在韶州,十七年在俗,亦不说法’(大正五

一?一八三下)。荷泽门下的圭峰,完全继承了这一传说,如“圆觉经大疏钞”

卷三之下(续一四?二七七)说:

‘新州卢行者,年二十二,来谒(忍)大师’。‘在始兴、南海二郡,得

(法)来十六年,竟末开法’。

这都是二十二岁得法,到出家开法,有一长时期的隐遁,这就是隐遁十六年

说。“历代法宝记”的‘十七年’,是计算或传写的不同而已。

3.“略序”――“六祖大师缘起外纪”:肯定‘十六年隐遁’说,而多少修

正了初期的荷泽系的传说(全唐文卷九一五),如说:

‘年二十四,闻经有省,往黄梅参礼。五祖器之,付衣法,令嗣祖位,时龙

朔元年辛酉岁焉。南归隐遁一十六年。至仪凤元年丙子正月八日,会印宗法师。

……是月十五日,普会四众,为师骞发’。

龙朔元年(六六一),二十四岁。到仪凤元年(六七六),中间隐遁的时间,

首尾恰好十六年。这一传说――出家的时间,与“光孝寺瘗发塔记”(全唐文卷

九一二)相合。荷泽门下所传的十六年隐遁说,到底有什么根据?这是荷泽初期

传说所没有的。原来,弘忍于上元二年(六七五)去世,慧能于仪凤元年(六七

六)出家开法,这是符合(荷泽神会所说)一代一人,主持佛法的观念。为了这

一目的,推定为仪凤元年出家。再推算到二十二岁(六五九),中间恰好十六年,

这是隐遁十六年的根据。“略序”修正为二十四岁去黄梅,与一般的计年法――

首尾合计,更为相合。然这不是荷泽的初期传说,因为仪凤元年(六七六)出家,

到先天二年(七一三)去世,首尾不过三十八年,就与“神会语录”的‘来往四

十年’,“历代法宝记”的‘四十余年’说不合。可见荷泽神会的初期传说,是

没有十六年隐遁说的。

荷泽系主流的传说,是否定临终密授,而主张二十二或二十四岁,去黄梅参

礼弘忍的。然在荷泽门下,临终密授说也传说起来。王维作“能禅师碑”,已采

录了这一传说。传说成熟,增入新的事迹而编集成书的,是“曹溪大师别传”

(续一四六?四八三――四)。“别传”所说的事迹与年代,是这样:

1.三十岁来曹溪

2.修道三年

3.三十四岁――咸亨五年参礼五祖

4.隐居四会、怀集间五年

5.仪凤元年――三十九岁,遇印宗法师而出家

6.先天二年八月入灭

7.大师开法度人卅六年

“别传”所说的年代,异常混乱!如仪凤元年(六七六)出家,先天二年

(七一三)入灭,应为三十八年,与‘开法度人卅六年’说不合。又仪凤元年为

三十九岁,那咸亨五年,慧能应为三十七岁,不是三十四。来曹溪时,也应该是

三十三岁,而不是三十岁。从咸亨五年(六七四)得法,到仪凤元年(六七六)

出家,首尾只有三年,也与隐居五年说不合。“别传”的年代,为什么这样的混

乱?那是由于采用了(“略序”所说的)仪凤元年,三十九岁出家说。三十九岁

出家,以前有五年的隐居,所以改得法的咸亨五年为三十四岁;并改初到曹溪为

三十岁。其实,仪凤元年(三十九岁)出家,是另一不同的传说,与“别传”的

传说,原是不合而且是不能调和的。如不用仪凤元年,三十九岁出家说,那末

“别传”的年代,完全适当(内部没有矛盾)而另成一系,那就是:三十三岁来

曹溪(咸亨元年,六七0);三十七岁参弘忍(咸亨五年,六七四);隐遁首尾

五年(六七四――六七八,实为三年);四十一岁出家(仪凤三年,六七八);

七十六岁去世(先天二年,七一三)。从六七八到七一三,恰好‘开法度人三十

六年’。

“别传”是推重神会的,以神会为正传的。但有关慧能的事迹与年代,与荷

泽系主流的传说,非常不同。对慧能的得法与出家,“别传”是‘临终密授’与

‘五年隐遁’的。据“别传”说:慧能于咸亨五年到黄梅来。得法以后,就回到

南方去。慧能去了三天,弘忍就去世了,所以“别传”的咸亨五年到黄梅,是符

合‘临终密授’的目的。‘临终密授’,正是一代一人的次第付嘱;在佛教的传

说中,有著古老而深远的意义(到下‘付法’中再说)。这也是符合于宗教的目

的而成立,与‘十六年隐遁’说一样。“别传”原可以自成体系,由于引用了仪

凤元年出家说,这才造成了自身的众多矛盾。

‘十六年隐遁’,‘临终密授’,‘仪凤元年出家’,这些传说,早在神会

晚年就存在了。其后,形成荷泽门下的二大流,互相矛盾。我觉得,这是根源于

同一古说,为了符合一代一人相承的传说而演变成的。所说的同一古说,就是曹

溪旧传,敦煌本“坛经”的传说:

‘五祖自送能于九江驿。登(船)时,便五祖处分:汝去努力!将法向南,

三年勿弘此法’(大正四八?三三八中)。

‘大师往曹溪山,韶广二州行化四十余年’(大正四八?三四二上)。

敦煌本所说,极为简略,没有明说付法传衣,出家受戒的年月。所说的‘三

年勿弘此法’,是说得法三年以后,才可以弘开顿教法门。敦煌本的‘三年勿弘

此法’,惠昕本作:‘慧能后至曹溪,又被恶人寻逐,乃于四会县避难,经五年

常在猎人中’。‘三年’与‘五年’,是传说(或传抄)的不同。“坛经”是没

有‘临终密授’说的,但“别传”为了符合‘临终密授’的传说,而与‘五年隐

遁’相结合。同时,“神会语录”,“历代法宝记”,说慧能二十二岁去黄梅,

四十(余)年行化。‘行化四十余年’,近于“坛经”的旧说。然二十二岁得法,

到七十六岁入灭,中间有五十四年。‘四十余年行化’,其他的岁月呢!神会初

期所传,还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但后来,为了符合代代相承的传说,指定为仪

凤元年出家,因而成立了十六年隐遁说。可是这一补充说,与神会初传的‘四十

(余)年’行化说不合。从这里,可见神会原始的传说,与“坛经”敦煌本相近。

而到神会晚年,门下的传说,已经异说纷纭,与“坛经”所传不合了。

上从传说自身,考察其原始说,及传说的演变。再从传说中的关系人物来考

察:依“坛经”所说,慧能与神秀,同时在弘忍门下。神秀的事迹,如张说(约

七一0年作)“大通禅师碑”(全唐文卷二三一)说:

‘禅师尊称大通,讳神秀’。‘逮知命之年,自拔人间之世。企闻蕲州有忍

禅师,禅门之法胤也。……乃不远遐阻,翻然谒诣。……服勤六年,不舍昼夜。

大师叹曰:东山之法,尽在秀矣!命之洗足,引之并座。于是涕辞而去,退藏于

密’。

这是可以凭信的史实。神秀于武德八年(六二五)受具,依律制,受具应为

二十岁满(“传法宝纪”明说为二十岁)。神秀到黄梅去,是‘知命之年’――

五十岁,即永徽六年(六五五)。在弘忍门下,‘服勤六年’,那就是从显庆元

年(六五六),到龙朔元年(六六一),慧能与神秀共住,一定在这个时候。慧

能二十二岁(六五九),或二十四岁(六六一)到黄梅的传说,都有与神秀共住

的可能。杜荤的“传法宝纪”,说神秀‘至年四十六,往东山归忍禅师’。这虽

是传说的不同,然神秀四十六岁,为永徽二年(六五一)。这一年的闰九月,道

信入灭。神秀仰慕忍大师,去黄梅参礼,不可能就是那一年,“碑”说较为妥当。

“碑”文说:‘命之洗足,引之并座,于是涕辞而去’。这几句话,非常重要!

经上说:‘洗足已,敷座而坐’;登座是要先洗足的。佛曾命大迦叶并座,佛灭

后,大迦叶就是受佛付嘱的上座。引用‘并座’这一典故,就是弘忍要付嘱神秀,

继登祖位的意思。神秀却‘涕辞而去’,这可以作不同解说。但总之,神秀‘服

勤六年’,约在龙朔元年就离去了。从传说慧能与神秀的共住黄梅,可决定‘临

终密授’说(那时,慧能与神秀,都不在弘忍身边),与事实不合。

印宗为慧能!C挂发,然后受戒开法。有关印宗的事迹,如“宋僧传”(卷四)

‘印宗传’(大正五0?七三一中)说:

‘咸亨元年,在京都,盛弘道化。上元中,敕入大爱敬寺居,辞不赴请。于

蕲春东山忍大师,谘受禅法。复于番禺遇慧能禅师,问答之间,深诣玄理。还乡

地,刺史王胄礼重殊伦,请置戒坛,命宗度人可数干百。续敕召入内,乃造慈氏

大像。……至先天二年二月二十一日示终,……年八十七。会稽王师乾立塔铭焉’。

印宗是有名的涅?餮д撸?也是著名的律师。他是吴郡人,属越州的妙喜寺。

印宗卒于先天二年(七一三),‘年八十七’,比慧能大十一岁。慧能在广州

(即番禺)听印宗讲经,由印宗为他落发出家。这一事实,被传说为仪凤元年

(六七六)。然依“僧传”(应该是依据王师乾碑文的)所说:印宗于咸亨元年

(六七0)到京都――长安。‘上元中’(六七四――六七六),受请入大爱敬

寺,受国家供养。印宗‘上元中’还在京都,是明确的事实。接著,“宋僧传”

说印宗参礼弘忍,又到广州见慧能。见弘忍,遇慧能,果真在这个时候吗?‘上

元’是唐高宗的年号,是咸亨五年(六七四)八月改元的。到上元三年十一月,

才改为仪凤元年(六七六)。所以,仪凤元年正月十五日落发,实际是上元三年。

印宗‘上元中’在京都,上元三年正月已到了广州,已在广州讲经。在这(六七

四年八月――六七六年正月)中间,还在黄梅见弘忍,弘忍又就是上元二年八月

入灭的。不过一年吧!印宗却见到将去世的弘忍,又为慧能剃落,不太巧合吗?

有关慧能的事迹,“宋僧传”是多有矛盾的(由于参考古代的不同传说,而自为

安排)。如‘慧能传”说:‘上元中’,弘忍入灭时,慧能正在广州法性寺‘演

畅宗风’。这可见印宗遇慧能,慧能出家,早在仪凤元年――上元三年之前了。

“略序”说:仪凤元年正月,印宗为慧能落发,二月十五日,慧能受具足戒。那

年,印宗应为五十岁,为什么印宗为慧能落发,而没有担任受戒的三师或证尊呢

(印宗后来是时常传戒的)!实际上,慧能出家,为乾封二年(六六七),那时

印宗还只四十一岁。可能受戒还不满二十夏,所以另请上座们任戒师。从印宗

‘上元中’在京都;为慧能落发,而没有任戒师;及慧能于‘上元中’在法性寺

‘演畅宗风’来说,印宗不可能于仪凤元年为慧能落发的。这应该是:印宗在游

化京都以前,先参礼弘忍;后来游化到岭南,讲“涅?骶?”,会见慧能,为慧能

落发。然后咸亨年中,游化京都。

研究传说的自身,知道‘临终密授’,‘十六年隐遁’,是不可信的。研究

与慧能有关的人物,知道慧能在弘忍门下,不能是‘咸亨’或‘上元’年中;出

家也不可能是仪凤元年。这样,现存刘禹锡(八一八)所撰的“大鉴禅师第二碑”

(全唐文卷六一0),所传慧能的年代,是值得注意了!“碑”文说:

‘大鉴生新州,三十出家,四十七年而没,百有六年而谥’。

‘三十出家’,是乾封二年(六六七)。‘上元中’演畅宗风的传说,就有

可能。‘四十七年而没’,是说出家以来,四十七年说法,这是从三十岁算起的。

四十七年说法,与敦煌本的‘四十余年’;“神会语录”、“历代法宝记”的

‘四十(余)年’说相合。出家以前,慧能曾有过‘三年’――其实是‘五年’

的隐遁(有过一段时间的隐遁,是从来一致的传说)。再以前,就是礼见弘忍得

法的年间,这就是二十四岁――龙朔元年。这一年,与神秀同在弘忍门下。也与

传说的六祖坠腰石,上刻‘龙朔元年’字样相合。刘禹锡所传的慧能年代,与

“坛经”(及神会的原始说相近)所说相合,也与事实相合。比之‘临终密授’,

‘隐遁十六年’,‘仪凤元年出家’,要合理得多!所以慧能一生的年代是:

图片

贞观十二年(六三八)慧能生,一岁。

龙朔元年(六六一)去黄梅礼五祖,二十四岁。

龙朔二年(六六二)起隐居五年,二十五至二十九岁。

乾封元年(六六六)在广州出家,三十岁。

先天二年(七一三)慧能入灭,七十六岁。

上来除“坛经”的古说而外,都是荷泽门下的不同传说。等到洪州、石头门

下兴盛起来,对慧能的事迹,结合了“坛经”与“别传”;年代方面――得法与

出家的年代,大抵依“别传”而多少修正,也是无法统一的。如“宋僧传”略去

了明确的年代。“传灯录”(卷五)以为慧能的礼见五祖,是咸亨二年(六七一);

出家在仪凤元年(六七六)。“传法正宗记”(卷五)也说仪凤元年出家,而从

弘忍得法是‘咸亨中’(“五祖传”);又说“三十二岁”(“六祖传”),那

又是总章二年(六六九)了。依据荷泽门下的传说而多少修正,改编,想来“宝

林传”已经如此了。

○第二节 从诞生到黄梅得法

这一时期的传记,主要的根据为:一、“坛经”:慧能于大梵寺说法,自述

其幼年生活,以及去黄梅求法得法的因缘。这是自述,并非自己撰写,记录者或

不免有所润饰。“神会语录”(石井本),“历代法宝记”,“略序”,都继承

这一传说而有所增减。二、“别传”,与“坛经”的传说不同。将这两者结合起

来,修正改编,作为慧能传记一部分的,是“宝林传”,南岳门下的禅者。这一

阶段的慧能传,有许多问题,引起近代学者的异议。所以在叙述事迹以后,对某

些问题,略加考察。

早年事迹

大师俗姓卢,名慧能。依佛教惯例,慧能应该是出家的法名。“略序”说:

大师初生,就有‘二异僧’来为大师立名‘慧能’,那是从小就叫慧能了。“略

序”说:父名行滔,母李氏。敦煌本说:‘慈父本官范阳’,原是在范阳(今北

平附近的涿县)做官的,后来被贬迁流放到新州(今广东新兴县)。在那里落了

籍,成为新州的百姓。慧能就是在新州出生的,那是唐贞观十二年。然‘本官范

阳’,“神会语录”等都作‘本贯范阳’,所以传说慧能的原籍是范阳。不幸得

很,幼年(“别传”说‘三岁’)父亲就去世了。流落他乡的母子二人,孤苦无

依,生活艰困,是可以想像到的。不知为了什么,慧能又跟著老母,移到南海―

―广州去住。长大了,就以卖柴来维持母子的生活。

一次,慧能在卖柴时,听人读诵“金刚经”,引起内心的领悟。问起来,知

道黄梅弘忍大师,在凭墓山开化,以“金刚经”教人,使人‘即得见性,直了成

佛’。慧能听了,觉得自己与佛法有缘,所以就辞别了老母,到黄梅去参礼弘忍。

这是“坛经”系的传说,慧能发心去参弘忍的因缘。敦煌本只说‘辞亲’而去,

也许说得简略了一点,抚育恩深的老母呢?“坛经”惠昕本说:有客人拿十两银

子给慧能,用作老母的衣食费。“祖堂集”说:客人名安道诚,鼓励慧能去黄梅,

拿出一百两银子,作为老母的生活。慧能去了,老母呢!这原是不用解说的。但

传说在人间,不能不作出补充,以适应中国的民情。

慧能去黄梅求法的因缘,“别传”有不同的传说。‘少失父母,三岁而孤’,

从小就没有父母,真不知是怎样长大的!然离家求法,倒也可以一无牵挂。“别

传”以为:慧能先从新州到曹溪(今广东曲江县),与村人刘志略,结义为兄弟。

刘志略的姑母,名‘无尽藏’尼,常诵“大涅?骶?”,慧能不识字,禄能为他解

说经义。在宝林寺住了一个时期,被称为‘行者’。为了求法,又到乐昌县西山

石窟,依智远禅师坐禅。后来,听慧纪禅师诵“投陀经”,知道坐禅无益。在慧

纪禅师的激发下,决心去黄梅参礼弘忍。依“别传”说,慧能的参礼弘忍,与

“金刚经”无关(没有说到)。在去黄梅以前,慧能早已过著修行的生活(慧能

听“金刚经”而发心去参学,听“金刚经”而付法,“坛经”的传说,与神会的

传说相合。“坛经”近于神会的传说,却没有神会――“神会语录”所传的那样

夸张。这可以解说为:曹溪旧有这样的传说,为“坛经”的集记者所叙述出来。

神会在玄宗御注“金刚经”的时代,记录的时间迟一些,也就多一分传说的增附。

“曹溪别传”的传说,慧能在去黄梅以前,曾在曹溪住,也可能有多少事实根据。

如解说为:慧能二十二岁,因听“金刚经”而发心去参学。经过曹溪,曾住了一

段时期。到二十四岁,才去黄梅。这不但会通了“坛经”与“别传”,也会通了

神会门下――二十二岁说与二十四岁说的异说。不过,这只是假定而已)。

依神会所传,大约经一个月的时间,慧能到了黄梅(今湖北省黄梅县)的凭

墓山。这里是唐初五十多年(约六二0――六七四)的禅学中心,传承了达摩禅

的正统。慧能见到了弘忍,自称‘唯求法作佛’。因慧能答说:‘人即有南北,

佛性即无南北。啷獠身与和尚身不同,佛性有何差别’,而受到弘忍的赏识。慧

能被派在碓房里踏碓,一共八个多月。‘愿竭其力,即安于井臼;素刳其心,获

悟于颂稗’(王维“能禅师碑”)。劳作与修持相结合,虽是佛法所固有的,如

周利般陀伽的因扫地而悟入,但成为此后曹溪禅的特色。

一天,弘忍集合门人,要大家作一首偈,察看各人的见地,以便付法。大家

仰望著神秀,神秀是东山会下的教授师。神秀没有自信,可又不能不作偈,于是

将偈写在廊下的壁上。慧能知道了,以为神秀偈没有见性,也就作了一偈,请人

写在壁上。弘忍发见了慧能的见地,便在夜间唤他进房,为他说法,付法传衣,

继承了祖位。弘忍为慧能说法,“坛经”敦煌本说:‘说金刚经’。惠昕本等说:

说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慧能言下大悟。“神会语录”等说:‘忍大师就碓

上密说直了见性。于夜间潜唤入房,三日三夜共语’。“别传”说:问答有关佛

性的问题。付法是密授的,没有人知道的。当时说些什么,慧能也许说到,但在

传说中,禅师们大抵凭著自已的意境而表达出来。

当天晚上,弘忍就送慧能去九江驿,回岭南。如“坛经”(大正四八?三三

八上)说:

‘能得衣法,三更发去。五祖自送能于九江驿,登(船)时,便五祖处分:

汝去努力!将法向南。三年勿弘此法。难去,在后弘化,善诱迷人,若得心开,

汝悟无别。辞违已了,便发向南’。

弘忍送行,只是送慧能去九江驿,并非送到九江驿。“神会语录”,“历代

法宝记”,都还是这样,而“坛经”惠昕本以下,都说弘忍上船,亲送到九江驿,

而且当夜回来。不知凭墓山在江北,离江边也有一段路,九江驿在江南。当时是

三更半夜,怎能去了又回?这显然是没有注意地理,在传说中变为奇迹了!在这

里,“神会语录”等又加上一段:过了三天,五祖告诉大家:‘汝等散去,吾此

间无有佛法,佛法流过岭南’。“神会语录”等,虽主张二十二岁去黄梅,而这

里即隐隐地保存了‘临终密授’的另一传说。弘忍付了法,就要入灭;黄梅的学

众,就此星散。‘吾此间无有佛法’,正表示了一代一人的传法说,“别传”正

就是这样说的。

不识字

慧能不会写字,不会读经,是“坛经”与“别传”所共传的古说。一个流落

异乡,从小孤苦的孩子,在那个时代,没有读过书,原是常事。但慧能没有读过

经,怎么听到“金刚经”,就能有所领悟呢!一到弘忍那??,就会说:‘人即有

南北,佛性即无南北’呢!而且从“坛经”看来,慧能对“金刚经”,“维摩经”,

“楞伽经”,“观无量寿经”,“法华经”,“涅?骶?”,“梵网经”,都相当

明了。所以传说慧能不识字,或者觉得难以相信。“别传”说:在没有到黄梅以

前,曾到过曹溪,为无尽藏尼论究涅?鞣鹦缘奈侍狻S秩ダ植?县,从智远禅师坐

禅。这一传说,似乎合于常情,或者于是乎解说为:曾经修学佛法,早有修持功

夫。连不识字的古说,也觉得未必如此了。

从佛法来说,慧能是利根。以世俗的话来说,是宗教的天才者。在佛法中,

不论是小乘、大乘,都承认有这类根性――(现生)不经闻思功夫,没有受戒,

不曾得定,就有一触而悟的可能(原因何在,教学上自有解说)。慧能闻“金刚

经”而有所悟,就是这一类根性。‘不识字’,怎么能了解经义呢?然在佛法中,

不识字是可以通达佛法的。释迦佛的时代,佛法就在耳提面命的开示中。没有一

部经可读,可作讲习与研究的范本。然而言下大悟,被形容为‘如新毡易染’的

证入者,非常的多,这是“阿含经”与“律藏”所充分证明的。以中国佛教的实

例来说:不识字而住过几年丛林禅堂的,有的也会熟悉公案,了解“金刚”、

“法华”等要义。不识字(或识不多)而通佛法大意,并不是不可能的。现在知

识发达,与那种环境距离远了点。大家终日在文字资料??摸索,以为佛法在此,

这就难怪要感到希奇了。慧能那个时代,‘一切众生有佛性’,‘人人可以成佛’,

早已家喻户晓。正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现在不学佛法的人,也会挂在口

头上一样。回答弘忍的话,只是常谈,有何希奇!一个劳苦的啷撩,在大众围绕

的一代大师面前,竟敢出言反诘;那种质直的,无畏的高尚品质,才是难得呢!

慧能在黄梅,并不只是踏碓,也还参预法席,如王维“六祖能禅师碑铭”

(全唐文卷三二七)说:

‘每(忍)大师登座,学众盈庭。中有三乘之根,共听一音之法。(慧能)

禅师默然受教,曾不起予;退省其私,!A赝超无我’。

慧能在黄梅,听弘忍的说法。在广州,听印宗讲“涅?骶?”,这都是有文可

证的。后来在曹溪行化,凭自身的体验,来解说诸经的大意,正是禅者本色!

付法

在佛法中,付法有古老而深远的意义。佛法的三藏,尤其是定慧修持,都是

重传承的。在师资授受的传承中,发展为‘付法’说。如南方(锡兰佛教所传)

的五师相承说,北方(?浔龇鸾趟?传)的五师相承说。在阿育王时代,南北都有

五师相承的传说,可推见当时是有事实根据的。“付法藏因缘传”(此下简称

“付法藏传”)的二十三(或四)世说,是“阿育王传”五师相承说的延续。付

法的情形,如“阿育王传”卷四(大正五0?一一四中)说:

‘尊者迦叶以法付嘱阿难而作是言:长老阿难!佛以法藏付嘱于我,我今欲

入涅?鳎?以法付汝,汝善守护!阿难合掌答尊者言:唯然!受教’。

一代一人的付法(与悟证没有关系),在“付法藏传”中,是将入涅?鞫?付

与后人的(这就是‘临终密授’说的来源)。所付嘱的,是‘正法’,‘法藏’,

‘胜眼’,‘法眼’(禅者综合为‘正法眼藏’一词)。付嘱的主要意义,是

‘守护’,‘护持’。古代的‘付嘱正法’,是付与一项神圣的义务,该括佛法

的一切――三藏圣典的护持,僧伽律制的护持,定慧修证的护持。守护或护持,

都有维护佛法的纯正性,使佛法久住,而不致变质、衰落的意义。这是在佛教的

发展中,形成佛法的领导中心;一代大师,负起佛教的摄导与护持的责任,为佛

法的表率与准绳。佛法没有基督教那样、产生附有权力的教宗制,却有僧众尊仰,

一代大师的付法制。五师相承的付嘱,原是表征佛法的统一,佛法的纯正。五师

以后,印度佛教进入了部派分化阶段。然每一部派,都以佛法的真义自居,都自

觉为佛法的根本,正统,所以代表全佛教统一性的付法,虽不再存在,而一部一

派间,各有自部的付嘱相承。“付法藏传”,是北方佛教――说一切有部譬喻师,

与盛行北方的大乘者的综合说。“付法藏传”的付法,一代一人的付嘱,有否百

分之百的真实性、那是另一问题。而这样的付法制,深深的影响中国佛教,是不

容怀疑的事实。天台学者,早已以“付法藏传”,说明自宗的法门渊源了。

“付法藏传”的付法,表示为师长与弟子的关系(一二例外),与师资相承

的关系相统一。付法,本是通于一切佛法的,当然禅也不能例外。东晋佛陀跋陀

罗来传禅,也就传入了禅法的师资相承,如“达摩多罗禅经”卷上(大正一五?

三0一下)说:

‘佛灭度后,尊者大迦叶,尊者阿难,尊者末田地,尊者舍那婆斯,尊者优

波崛,尊者婆须密,尊者僧伽罗叉,尊者达摩多罗,乃至尊者不若密多罗:诸持

法者,以此慧灯,次第传授’。

这一禅者的次第传授,‘持法者’也就是护持正法者。从大迦叶到优波崛,

就是古传的五师相承。僧佑所传的“萨婆多部记”,虽看作律学,而宝是禅法的

相承。中国禅者付法说的兴起,也可说早已有之了!

达摩禅的传来中国,到了黄梅的道信,弘忍,经五十多年的传弘,形成当时

达摩禅的中心。道信为四祖,弘忍为五祖,就是递代相承的‘付法’实态。弘忍

门下,如“法如行状”(金石续编卷六)说:

‘菩提达摩……入魏传可,可传粲,粲传信,信传忍,忍传如’。

张说的“大通禅师碑”(全唐文卷二三一)说:

‘菩提达磨天竺东来,以法传慧可,慧可传僧璨,僧璨传道信,道信传弘忍:

继明重迹,相承五光’。

法如卒于永昌元年(六八九),神秀卒于神龙二年(七0六)。早在慧能曹

溪开法的时代,被后来称为北宗的弘忍门下,对于一代一人的递代相承,已成为

公论。但这一代一人的传法说,不幸到法如而被破坏了。法如是弘忍门下,‘始

终奉侍经十六载’的弟子,开法不过四年(六八六――六八九)就去世了。法如

的弟子,还没有人能继承法统,于是又集中到玉泉神秀处。杜侥作“传法宝纪”,

说‘弘忍传法如,法如及乎大通’(神秀)。这犹如兄终弟及,事实上破坏了一

代一人的传法体系。后来神秀的弟子普寂(六五一――七三九),在嵩山‘立七

祖堂’。除去法如,以神秀为第六代,普寂自己为第七代(神会集二八九、二九

一),回复了一代一人的付法体系。但经此异动,一代一人的付法制,已不能维

持,而为弘忍门下另一‘分头并弘’的倾向所替代。

从现有的史料来看,东山法门所形成的,一代一人的法统(源于印度旧说),

一直受到‘分头并弘(中国新说)倾向所困扰,如“续僧传”卷二0(附编)

‘道信传’(大正五0?六0六中)说:

‘道信……临终,语弟子弘忍,可为吾造塔’。‘众人曰:和尚可不付嘱耶?

曰:生来付嘱不少’。

杜侥的“传法宝纪”说:

‘永徽二年八月,命弟子山侧造龛。门人知将化毕,遂谈究锋起,争希法嗣。

及问将传付;信喟然久之曰:弘忍差可耳!因诫嘱,再明旨赜’。

二说所传不同。道宣所传闻的,是‘分头并弘’。凡修持得悟的,都可说有

过付嘱。而杜侥所传,大家都争著继承祖位,终于选定了弘忍,这是一代一人的

付嘱制。传说不同,代表了当时禅者所有的二项不同的付法观念。

道信的众多门人中,弘忍稳定了五祖的地位,东山法门更广大起来。但弘忍

门下,陷入‘一代一人’,‘分头并弘’的矛盾中。当时付法的情形,如“传法

宝纪”说:

‘及忍、如、大通之世,则法门大启,根机不择,齐速念佛名,令净心。密

来自呈,当理与法。犹递为秘重,曾不昌言’。

‘念佛名’,‘令净心’,是北宗所传,弘忍(法如、神秀)授法的内容。

如修持而有所得,就‘密来自呈’,向弘忍表示自己的见地。如弘忍认为‘当理’

――与‘正理’相应,就付‘与法’。学者的密呈,弘忍的付与,都是秘密进行,

非局外人所知的。这显然有‘分头并弘’的倾向,因为‘当理与法’,是决不会

专付一人的。“楞伽师资记”引“楞伽人法志”(大正八五?一二八九下)说:

‘如吾(弘忍)一生教人无数,好者并亡,后传吾道者,只可十耳。……此

并堪为大师,但一方人物’。‘又语玄赜曰:汝之兼行,善自保爱。吾涅?骱螅?

汝与神秀,当以佛日再晖,心灯重照’!

‘十人’,是‘分头并弘’的形势。“楞伽师资记”作者净觉,是玄赜弟子,

所以特别重视玄赜,但不能不加上神秀。“传法宝纪”,弘忍下列法如,神秀二

人。净觉“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注”序,弘忍下列‘秀禅师,道安禅师,赜禅师’

――三大师。这种‘分头并弘’,是以‘当理与法’为标准的。实际上,是由于

法如的早亡,造成法统的分化。切实的说,“坛经”编者法海,也是倾向于分头

并弘的,如(大正四八?三四三中)说:

‘大师言:汝等拾弟子近前。汝等不同余人,吾灭度后,汝各为一方头’。

法海就是十人中的第一人;传授“坛经”的第一人。‘十弟子’,原是模放

佛的十大弟子。但佛的十大弟子,只是弟子中最卓越的,没有付法的意义。弘忍

门下,与慧能门下的法海,却在‘分头并弘’的倾向中,对十弟子给与付法传道

的意义。东山法门形成的一代一人,禅法中心的大理想,显然是陷于支离破碎了!

中原的弘忍门下,陷于多头分化的倾向中。神会代表了东山法门以来,一代

一人的付法说,起来批评神秀的门下。如“南宗定是非论”(神会集二八二――

二八三)说:

‘从上已来六代,一代只许一人,终无有二。纵有千万学徒,只许一人承后’。

‘远法师问:何故一代只许一人承后?和上答:譬如一国,唯有一王。一世

界唯有一佛出世’。

‘远法师问:诸人总不合说禅教化众生不?和上答:总合说禅教化众生。…

…从秀禅(师)……已下,有数百人说禅教化,并无大小,无师资情,共争名利。

元无禀承,乱于正法,惑诸学道者,此灭佛法相也。能禅师是的的相传付嘱人’。

神会的立场,就是印度固有的付法说;是东山法门建立起来的,一代一人的

付嘱制。所以神会不只是否定神秀,为慧能争一六祖的地位;更重要的是,反对

‘分头并弘’,禅法陷于分崩离析的倾向。神会说:‘为忍禅师无传授付嘱在秀

禅师处,纵使后得道果,亦不许充为第六代’(神会集二八三)。这可见付嘱承

后,是与证悟无关的。

神会对法统的论辩,终于确定了慧能为六祖。贞元十二年(七九六),神会

又被敕定为第七祖。然这种祖统说,已缺少生前的摄导大众,构成领导中心的实

际意义。因为被公认时,慧能与神会,早已去世。一代一人的法统,失去实际意

义;而中国禅者,又倾向于多头分化。终于南岳、青原门下,不再说八祖,九祖,

而以‘分灯接席’的姿态,实行‘当理与法’,分头并弘的付法制,一直传到现

在。东山法门所形成的,一代一人,禅门定于一的付法理想,在中国是完全消失

了。

一代一人的付法说,弘忍为止,是没有异说的。弘忍以后,神秀门下的普寂,

慧能门下的神会,都先后为此而努力。道信付与弘忍,到底弘忍付与谁呢?依

“坛经”,神秀与慧能,都曾作偈以表呈自已的见地,而慧能得到了弘忍的付法。

一代一人的付法,一向是临终(不一定是将死)付嘱,所以“传法宝纪”,不是

说‘临终付嘱’,就是说临终‘重明宗极’,这是北宗所传,一代一人的最好证

明。然弘忍的开法,平时就‘齐速念佛名,令净心。密来自呈,当理与法。犹递

为秘重,曾不昌言’(传法宝记)。这是在平时,以‘密来自呈,当理与法’,

而作秘密的传授了。‘当理’(见性,悟入)就付‘与法’;‘当理’是不止一

人的,所以这种师资间的密授,并不等于一代一人的付嘱。然当时学众,都不免

有点淆混了。如“坛经”(大正四八?三三七中)所传:

‘自取本性般若之智,各作一偈呈吾。吾看汝偈,若悟大意者,付汝衣法,

禀为六代’。

这是龙朔元年(六六一),神秀五十六岁,慧能二十四岁那一年的事。弘忍

以‘当理与法’来接引学人,与神秀门下的传说相合。“坛经”的记者法海,也

误以‘当理与法’为付嘱了。‘当理与法’,并不就是付嘱,然而那一年,弘忍

倒确有付嘱这回事。上面曾引“大通禅师碑”说:

‘逮夫知命之年,自拔人间之世。企闻蕲州有忍禅师,禅门之法胤也。……

乃不远遐阻,翻然请谒。……服勤六年,不舍昼夜。大师叹曰:东山之法,尽在

秀矣!命之洗足,引之并座。于是涕辞而去,退藏于密’。

神秀是五十岁(永徽三年,六五五)来黄梅亲近忍大师的。‘六年服勤’,

到了五十六岁(龙朔元年,六六一)那一年,弘忍‘命之洗足,引之并座’,正

是付嘱正法的意思。这一年,也正是慧能在黄梅,踏碓八个月的那一年。据“坛

经”,慧能得了法就走了;而神秀也就‘涕辞而去’。这不是传说的巧合,应有

传说所依据的事实。神秀为什么涕辞而去,是谦辞不受吗?还是弘忍有意付法,

而后来没有付嘱,神秀这才涕辞而去呢?神秀的涕辞而去,不知道为了什么。据

“传法宝纪”,神秀离黄梅后,‘后随迁适,潜为白衣’。六十岁左右,又一度

恢复了在俗的生活,也不知道他究竟为了什么?一直到神秀八十五岁,因法如死

了(六八九),中原的学众没有宗主,才集合到神秀的度门兰若来。如法如的法

化延续,那神秀在佛教史上的光荣,‘两京法主,三帝门师’,怕完全要改写呢!

弘忍在平时,要学众‘密来自呈,当理与法’。而龙朔元年,在‘密来自呈’

(呈偈)中,发见卓越的法器,而密授付嘱。从神秀的‘涕辞而去’,‘潜为白

衣’来考察,这一次的付嘱,不会是属于神秀的!

总之,一代一人的付法,是存在于黄梅门下的。龙朔元年,慧能与神秀,同

在黄梅;弘忍确曾有过付法这回事。呈是‘密呈’,付是‘密付’。‘曾不昌言’,

等到传述出来,就不免有异说了。

传衣

弘忍付法与慧能,同时还传衣为凭信。开元二十年(七三二),神会在滑台,

召开论定禅门宗旨的大会。神会在大会上宣告:‘外传袈裟以定宗旨’;‘其袈

裟今现在韶州’,证明慧能曾受弘忍的付嘱。在佛教中,传衣也是有根源与前例

的。传衣说的古老渊源,就是受佛付嘱的大迦叶,如“杂阿含经”卷四一(大正

二?三0三中――下)说:

‘佛告迦叶:汝当受我粪扫衣。……若有正问,谁是世尊法子,……付以法

财?……应答我(迦叶)是’。

大迦叶受佛所付的衣,与‘佛命并座’,同为迦叶为佛法子(佛的长子,继

承佛的教化事业,摄导大众)的表示之一。禅者的付法传衣,显然的与此古说有

关。‘付衣’,在当时的佛教界,现有文记可证的,如净觉“注般若波罗蜜多心

经”,李知非的“略序”说:

‘其赜大师所持摩纳袈裟,瓶,钵,锡杖等,并留付嘱净觉禅师’。

玄赜于景龙二年(七0七)入京,净觉就依止参觐,一共‘十有余年’。净

觉受玄赜的付嘱,而玄赜付与衣、钵,约在七二0年顷。玄赜是弘忍的弟子,所

以付给净觉的衣钵,也许说是弘忍所传的。即使是玄赜自己的,在师资授受中附

以衣钵――‘付法传衣’,这是早在神会北上(七三0顷)以前,禅门中早有的

先例,早有的传说。

慧能受弘忍的‘付法传衣’,决不是为了争法统而‘造出’来的。神龙二年

(七0五),中宗征召慧能入京,现存“召曹溪慧能入京御札”(全唐文卷一七)

说:

‘朕请安、秀二师,宫中供养。万几之暇,每究一乘。二师并推让云:南方

有能禅师,密受忍大师衣法,可就彼问。今遣内侍薛简,驰诏迎请。愿师慈悲,

速赴上京’!

当时,慧能没有进京,所以奉‘磨纳袈裟’等为供养。王维在“六祖能禅师

碑”(全唐文卷三二七),也说到这一事实:

‘九重延想,万里驰诚。思布发以奉迎,愿叉手而作礼。则天太后、孝和皇

帝,并敕书劝谕,征赴京城。禅师……竟不奉诏。遂送百纳袈裟,及钱帛等供养’。

久视元年(七00),则天征召神秀进京。景龙二年(七0七),又召玄赜

入京。据“历代法宝记”(大正五一?一八四上)说:当时还请有资诜,老安,

玄约。在一再征召东山门下声中,征慧能入京,是并不突兀的。推引同门,也是

事理之常。“别传”还说到神龙三年(七0七),诏修六祖所住的寺院,赐额

‘法泉寺’;于六祖新州的故宅,建国恩寺。建寺的事,鉴真于天宝九年(七五

0)去广州时,得到了证实。如“唐大和上东征传”(大正五一?九九一下)说:

‘韶州官人又迎引入法泉寺,乃是则天为慧能禅师造寺也。禅师影像今见在’。

则天为慧能造寺,王维虽没有说到,但的确是事实。慧能受则天及中宗的征

召,也是事实。征召,当然有征召的诏文。诏文所说‘能禅师密受忍大师衣法’,

王维虽没有说到,也不能因此而否定是事实。“别传”所引诏文,有些润饰,但

依(九世纪集成的)‘坛经古本’而来的‘至元本’“坛经”,所引的诏文,简

明翔实,不能因“别传”的有所润饰而否定一切。诏文说到‘衣法’,可见慧能

在世时(征召为七0五年),‘付法传衣’说,已为北方所知。而且,在禅宗所

有文献中,从没有人出来否认,北宗学者也没有否认,‘传衣’成为教界公认的

传说,这都是值得注意的事!没有人否认‘传衣’,玄赜也在传弟子衣钵,这怎

么能说神会个人造出来的传说呢!

神会于开元二十年(七三二),在滑台大云寺论定南宗宗旨,说到‘其袈裟

今见在韶州’。天宝十二年(七五三),神会被谪迁流放了。后因安史的乱事,

神会又回到了洛阳。就在这个时候,慧能的传法袈裟,被国王请入大内供养,如

“别传”(续一四六?四八七)说:

‘敕曹溪山六祖传(法)袈裟,及僧行!3缌,及俗弟子(五人),韦利见令

水陆给公乘,随中使刘楚江赴上都。上元二年十二月十七日下’。

‘袈裟在京总持寺安置,经七年’。

‘敕杨鉴:卿久在炎方,得好在否?朕感梦送能禅师传法袈裟,归曹溪。寻

遣中使镇国大将军杨崇景,顶戴而送。传法袈裟,是国之宝,卿可于能大师本寺

如法安置。专遣众僧亲承宗旨者,守护勿令坠失。朕自存问。永泰元年五月七日

下’。

上元二年(七六一)到七六五(永泰元年),是不足七年的。从“别传”叙

列的次第来说,不应该是上元二年,应为乾元二年(七五九),这是肃宗与代宗

时代的事。虽年代与有关人名,各本小有出入,而到底可以看作事实。“别传”

作于七八一年,离传法袈裟的迎请与送还,不过二十年,与本朝宫庭有关的事迹,

到底是不能凭空捏造的。依此,神会说‘其袈裟今见在韶州’,不能说不是事实。

远在五千里外的韶州,总不能因神会这么一说,就预备一件,等国王来迎请!

作偈呈心

慧能与神秀作偈呈心,而独得弘忍的付与衣法,这是出于“坛经”的,是慧

能自己叙述的。这一部分,近人怀疑的不少:“神会语录”(“历代法宝记”)

没有说:神会宣称慧能得五祖的衣法,也没有说到作偈。这部分文字,有贬抑北

宗神秀的意味,所以或推论为:这是受神会评难北宗的影响,为神会门下所作。

神秀与慧能的作偈呈心,是否“坛经”旧有的部分,是值得研究的。神会宣

扬慧能的顿教,不是以“坛经”为教材的。“坛经”是曹溪门下所传的手写秘本,

传到荷泽门下手中,“坛经”已有过‘南方宗旨’的添糅。荷泽门下,利用其手

写的秘传的特性,更增饰而成为‘传宗’的依约(如下章说)。从“坛经”这一

流传演变来说,“神会语录”(“历代法宝记”是依据“神会语录”的)没有,

神会批评神秀门下而也没有说到,这只能说神会及神会门下,起初还没有见到

“坛经”,不能说那时的“坛经”,还没有作偈的部分。

龙朔元年(六六一),神秀与慧能,同在弘忍会下。那一年,弘忍有传法的

意图;神秀与慧能,都就在这一年走了。弘忍要学众‘密来自呈,当理与法’,

与“坛经”说相近。所以,呈心,付法,我们没有理由来否认这回事。当时有没

有作偈呈心的可能呢?‘偈’,是印度文学形式之一:通称为偈,颂,而实有好

多类。在经典的传译中,五言,七言,四言,也偶有六言的偈颂,到唐代已有六

百年的历史了。唐代新文学――诗的日渐隆盛,中国佛教的应用偈颂,也就受影

响而盛行起来。早在鸠摩罗什与慧远(西元五世纪初)的时代,已用偈来表达心

境了,如“高僧传”(卷六)‘慧远传’(大正五0?三五九下)说:

‘本端竟何从,起灭有无际,一微涉动境,成此颓山势。惑想更相乘,触理

自生滞。因缘虽无主,开途非一世。时无悟宗匠,谁将握玄契?来问尚悠悠,相

与期暮岁’!

禅者是直观的,与艺术者的意境相近。所以禅者的文学,不是说理的,条理

严密的散文,多数表现为诗偈的形式。慧可早就是‘乍托吟谣’;答向居士书,

就是七言十句的偈颂(大正五0.五五二上――中)。在敦煌本的“坛经”中,

发见说话部分而含有偈颂一类的句子。可以举证的,略有三则:

‘摩诃般若波罗蜜,最尊最上第一!无住无去无来,三世诸佛从中出’(大

正四八?三四0上)。

‘解义离生灭,著境生灭起(如水有波浪,即是于三界。离境无生灭,如水

永长流,即名到彼岸,故名波罗蜜’(大正四八?三四0上)。

‘迷即佛众生,悟即众生佛。愚痴佛众生,智慧众生佛。……我心自有佛,

自佛是真佛。自若无佛心,向何处求佛’(大正四八?三四四下)。

1.是脱落了两个字的七言四句偈。“坛经”举此四句,而又一一的解说,有

引用成语的意味。在“坛经”的别本,及“坛语”中,都是七言四句。2.是五言

八句,是完整的偈颂体。3.敦煌本没有‘偈曰’字样,而书写者却写成每行二句

的偈颂形式。在至元本中,这不是偈。此外,如无相忏悔的‘前念后念及今念,

念念不被愚迷染’等,也是偈。这可以看出,“坛经”的说者――慧能,在说话

中,杂有可以讽诵的偈颂,这对于不识字的禅师,是非常适合的。总之,这类偈

子,是没有必要去设想为后起的。

关于神秀作偈部分,虽说是慧能所说,但由学人记录下来,总不免多少有失

原意(一切都是这样,并不限于作偈部份)。然大体说来,敦煌本的叙述,并没

有严重诬辱的意味,如(大正四八?三三七中――下)说:

‘门人得(五祖)处分,却来各至自房,递相谓言:我等不须呈心,用意作

偈,将呈和尚。神秀上座是教授师,秀上座得法后自可依止,请不用作。诸人息

心,尽不敢呈偈’。

‘上座神秀思惟:诸人不呈心偈,缘我为教授师。我若不呈心偈,五祖如何

得见我心中见解深浅。我将心偈上五祖呈意,求法即善,觅祖不善;却同凡心,

夺其圣位。若不呈心,终不得法。良久思惟:甚难甚难!甚难甚难!夜至三更,

不令人见,遂向南廊下中间壁上,题作呈心偈,欲求于法’。‘偈曰:身是菩提

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神秀上座题此偈毕,归房卧,并无

人见’。‘大师遂唤门人尽来,焚香偈前。人众入见,皆生敬心。汝等尽诵此偈

者,方得见性。依此修行,即不堕落。门人尽诵,皆生敬心,唤言善哉’!

‘五祖遂唤秀上座于堂内,问:是汝作偈否?(若是汝作,应得我法)秀上

座言:罪过!实是神秀作。不敢求祖,愿和尚慈悲,看弟子有小智慧识大意否!

五祖曰:汝作此偈,见即来到,只到门前,尚未得入。凡夫依此修行,即不堕落。

作此见解,若觅无上菩提,即未可得。须入得门,见自本性。汝且去,一两日来

思惟,更作一偈来呈吾。若入得门,见自本性,当付汝衣法。秀上座去,数日作

不得’。

这部分文句,并没有严重的贬毁意义。文意是;大家都仰望著神秀,神秀在

当时教授师的地位,是不能不作偈的。神秀以为:如不作偈,五祖就不知自己见

解的浅深。神秀是有意求法,却无意求祖,所以说:‘求法即善,觅祖不善’。

求法是印证自己的见解浅深,求授与更深的法门;而求祖,却是庄严的神圣责任,

多少有点权威名望的功利意味。所以,如为了求法,应该作偈;为了求祖,那是

不应该的。作,还是不作,是神秀的犹豫所在,所以说:‘甚难甚难’。‘当理

与法’的求法,代代相承的付法,这是神秀所能明了分别的(“坛经”的记录者,

多少有点淆混不清’。

神秀所作偈,与神秀思想是吻合的。‘身是菩提树’,与“大乘无生方便门”

的:‘心色俱离,即无一物是大菩提树’;“大乘五方便”的;‘身寂则是菩提

树’相合。‘心如明镜台’,也与“大乘五方便”的:‘净心体犹如明镜,从无

始以来,虽现万像,不曾染著’相合。神秀五方便的‘总彰佛体’,也名‘离念

门’,主要是依“大乘起信论”的。著重‘离念’,所以有‘时时勤拂拭’的

‘加行’话。弘忍对于这首偈,要人焚香读诵,也是相当推重的。而神秀却说:

‘不敢求祖’,只求五祖的开示。张说“大通禅师碑”,说弘忍曾‘命之洗足,

引之并座’,是付嘱的表示,而神秀却‘涕辞而去’,去了还一度‘潜为白衣’。

要将佛法付给神秀而中止,应有当时的实际原因。我以为:除慧能偈意的深彻而

外,主要为神秀没有担当祖位的自信。‘求法即善,觅祖不善’,与张说――神

秀门下的传说,没有太大的矛盾。

总之,敦煌本“坛经”,这部分的文句,即使记录者略有增损,但还没有过

分贬黜的敌视意味。惠昕本以下,对神秀作恶意的形容,那是南岳、青原门下,

后代禅者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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