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整理】梁晓声:如果再回文革,我要么移民要么自杀 -- 老科学的家
最近看到智效民写的的《晋绥土改中的酷刑 》,就知道从毛子那里进口的残酷打击在后来的反右文革的发扬光大普及了:
大约十年以前,我在《南方周末》发表《开明士绅刘少白》以后,在引起读者兴趣的同时,也遇到一些麻烦,其中最主要是一些当事人的后代对我的动机产生怀疑。其实我写这篇文章,一是因为我与刘少白先生曾是邻居,而许多人对这位被毛泽东称之为“开明士绅”的老人并不了解,所以我觉得有必要介绍一下;更重要的是我们研究这段被屏蔽的历史,是为了在总结历史经验和历史教训的基础上,寻找未来的方向。当然,这个小小的插曲,也成了我研究晋绥土改重要原因之一。
就在这时,我看到两份关于土改的材料,那种骇人听闻和触目惊心的感觉,是我从来没有过的。
第一份材料来自著名民国史专家李新的回忆录。他说:1946年夏,他从北平回到邯郸,那时晋冀鲁豫中央局的工作由薄一波主持。薄一波让他到附近的永年县当县委书记,他一上任就遇上斗争汉奸宋品忍的大会。当时参加大会的人数以万计,会场内外贴满了标语。他走进会场以后,看到前台柱子上绑着宋品忍,成千上万的群众高喊口号,气氛异常激烈。李新认为大会开始后秩序还能掌控,但是后来,一个老太太突然上了主席台,一边哭喊一边从怀里拿出一把锋利的尖刀。只见她先敲了一下宋品忍的脑袋,然后非常利索地抓住宋的耳朵,嚓的一声,耳朵被齐根切断,顿时鲜血飞溅。这时全场沸腾,人们一致高呼:“把宋品忍千刀万剐,碎尸万段!”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局面,李新必须有正确的对应,为此他立即召开临时会议,对与会的其他领导人说:群众的愤怒可以理解,但这样做影响不好,应该出告示将该犯枪决。后来,他电话请示上级后,才贴出告示,把宋品忍拉出去枪毙。没想到告示贴出后,群众又涌向刑场。当犯人已被枪毙、人群基本散去的时候,李新在现场看到宋的尸体只剩下几根骨头。这时,一个汉子气冲冲跑来,抓起那几根骨头,对李新说:“怎么把肉都刮光了,也不给我留一点,太不公平了!”最后,他捡起那几根骨头,一边走一边说:“吃不了你的肉,拿你的骨头回家让狗啃,也算解恨了”(参见《回望流年——李新回忆录续篇》第5-7页,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8年)。
如果说李新讲的是一个斗争汉奸的故事,那么,第二份材料则是一个在革命阵营内部自相残杀的事例了。上世纪80年代后期,曾经担任晋绥行署副主任、党组书记的牛荫冠,在“晋绥党史座谈会”上的发言,题目是《我们应从晋绥土改的“左”顷错误教训中总结历史经验》,其中一段话让我深感震惊。他说:
我记得晋绥党校搬家时,从兴县搬到宁武,沿途发现被打死的区乡干部不少,其中有一个区长(名字记不清了)被绑在树上,用树皮刮他的肉,满身流血,刮到骨头,最后刮死。听说,这个区长过去的工作是非常好的,抗日工作很积极,对人民很热爱,对上级党的指示积极执行,可是,这次运动中,他被活活刮死了。(《牛荫冠纪念集》第321页,中国商业出版社1996年)
这段话说的是1947年底或1948年初的事。当时已是晋绥土改运动的后期了。在著名的革命老区发生这种惨无人道的事,实在是出乎人们的想象,这也是我进一步研究晋绥土改的一个原因。
2004年初夏,我在一全同事的引荐下,拜访了已经退休的原中共忻州市委宣传部长白建华。白先生是兴县黑峪口人,土改时十七八岁。他说他小时候,黑峪口是水陆码头,可谓商贾云集,经济发达,因此他至今还记得当地生产一种豆腐干,由于加工精细,口感特别好,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再也不见了。另外,因刘少白、牛友兰在当地兴办学校,传播新思想,所以,人们的文化水平和文明程度很高。那时,真是邻里和睦相处,居民安居乐业。老百姓婚丧嫁娶,从不大操大办。如果谁要铺张浪费,就会被大家耻笑,认为是封建思想作怪,老顽固、老落后。白先生还说,刘家兄弟为人和善,是远近闻名的老好人。刘少白的弟弟刘象坤在家务农,没有出去,但是本人却非常开明,他的儿子刘武雄1932年就参加了革命。
然而,到了1947年土改的时候,刘象坤却首当其冲成了斗争的对象。斗争他的那一天,会场上聚集了八个自然村的几千人,会议还没有开到一半,刘象坤就被众人你一拳我一脚,你一棒子我一石头地活活打死了。白先生说:斗争的骨干力量都是贫农团的年轻后生,这些人力气大,下手狠,打人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他当时也在场,周围人山人海,等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刘象坤早就躺在地上没气了。白先生还说,刘象坤被打死的时候,正好他儿子刘武雄被开除公职从晋绥行政公署所在地蔡家崖回来了。刘武雄回来以后听说正在开批斗他父亲的大会,他连家都没有回就直奔会场而来。到了会场以后,他上台讲了一番话,大意是过去他受恶霸父亲连累,对革命不够忠诚,现在他决心要和刘象坤划清界限。随后,他跳下台来,从一位民兵手里夺过一把刺刀,冲他父亲尸体的胸口又连捅两刀。斗争大会结束后,刘象坤的尸体被人用绳子拖着扔进了黄河。
刘象坤惨死后,黑峪口又连续清算了斗争了七个地主恶霸。但是从《晋绥日报》的报导来看,所谓群众诉苦,大多是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事。比如有人控诉说,有一次他去拾柴,地主婆骂骂咧咧的,“说是偷她家枣树枝枝,(后来)吓得连她家门口再不敢走”了。控诉者对地主婆下的结论是:“你连穷苦人的柴水路都断了!”(《晋绥日报》民国三十六年九月十二日第二版)
据白建华说,黑峪口村党支部书记刘玉明是红军东渡时就加入共产党的老党员,但是在土改中也成了被斗对象。贫农团斗争他的时候开了一上午会,那些贫农团的人对刘玉明施以酷刑,打耳光,扎锥子,打棒子,折磨得他死去活来。刘玉明被打晕以后,有个后生找来一块石头冲他的脑袋砸了下去,没想到他的脑袋骨还真硬,这一砸居然让刘玉明反射性的蹦了起来。刘玉明稍微清醒之后,他给那些人跪下并央求说:“群众对我有怨恨我没意见,咋处理我我也没意见。我今年36岁,家里还有一个快70岁的老母亲了,给我留条命行吗?”刘玉明的话音刚落,一个后生又拿起棒子向他的头部打去,他应声倒下。群众以为他死了,也像对刘象坤似的,把他用一根绳子拖着,往黄河里扔。谁知他在河滩上又活过来并挣扎着想往起站,于是几个后生又下到河滩,端起刺刀在刘玉明胸脯上扎了两刀—–
白建华还说,刘玉明死的时候,现场有个姓任的汉子,他听说吃了人的心脏能治好病,便跑下河滩用刺刀将刘玉明的胸膛挑开,掏出刘的心脏用布包好,回到家中在炉子边上焙干,给家里的病人吃了。刘玉明惨死后,他母亲精神失常,妻子哭瞎了双眼,并被分配给失去一条腿的老红军。这位老红军姓任,是白建华的入党介绍人。我采访白先生的时候此人已经90多岁了,当时健在。
后来,《山西文学》鲁顺民也采访过白建华先生,并写了《左倾风暴下的黑峪口》一文,发表在2005年第10期《山西文学》上。在此之前,他还在利用回乡过年的机会,采访了一位74岁的张老汉,以《关于土改,我对你说》的采访手记为题,发表于2004年第4期《山西文学》。据鲁顺民说,一开始张老汉听说他要了解土改情况,还有一丝不快,甚至有点生气,怀疑他不怀好意,但由于关系比较熟悉,双方很快就消除隔阂,畅谈起来。
张老汉是河曲县城关人,1947年土改时,他才十六七岁。他母亲是在抗战开始时被日本人炸死的,死得很惨,找到尸体时,连脑袋都不知去向。下葬的时候,他父亲只好在纸上画了一个头像粘在脖子上。后来他父亲没有再娶,依靠给死人剃头、做纸扎、油漆棺材谋生。在父亲的影响下,张老汉从小也学会做纸扎。但由于生意不好,他家的生活非常艰难。
张老汉说,土改时他三叔参加了贫农团,要他也去闹土改。一开始他爹不同意,三叔就数落他爹:“你说你半路打光棍,娶不起老婆,这是为什么?是封建地主剥削的呀!你说你每天辛辛苦苦做纸扎,和死人打交道,做些下三烂营生,还得给人低声下气,和死人打交道,这是为什么?是地主封建剥削的呀!”三叔还告诉他爹:“这次土改,轮到咱们出头出气了,穷人要翻身了!”
张老汉的父亲比较怕这位三弟,称他是“三阎王”。经过“三阎王”这么一说,张老汉的爹也就同意他出去闹土改了。于是,张老汉首先参加了少先队。少先队员大多是十五六的后生,比儿童团员稍微大一点,但是不够参加民兵的年龄。张老汉说:“那时候给公家干事没报酬。三叔说了,革命成功过后一并给。我爹曾问过,如果革命成不了功该咋办?三叔说,休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张老汉说,当时,除了民兵组织以外,还有农会和村委会。土改一开始,过去的全部推倒重来。于是,村里成立了农会临时委员会。临委会成员叫秘书,头头叫主任。土改开始后要划分阶级成分,当时的成份分的很细,仅仅是地主就有普通地主、化形地主、破产地主。另外还有普通富农、生产富农、富裕中农、中农、下中农、贫农、雇农等等。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成份叫恶霸,不管有没有地,只要为人不好,就是恶霸。如果是地主又为人不好,那就是恶霸地主。如果是穷人,但为人不好,那也是恶霸。
定好成份以后,就开始斗争了。斗争的目的是“起浮财,挖地财”。“起浮财”就是要没收地主富农的一切家产,包括粮食、家具、衣服和住宅。“挖底财”就是要将地主富农藏起来的财产(主要是现金和金银财宝)全部挖出来。于是,整个县城每天都能听见打人斗人、呼号连天的声音。到了后来,民兵和农会的人手不够,就把少先队员也叫去,参加斗争。
至于斗争的方法,不外乎捆人和打人。为了防止地富分子外逃,民兵和少先队还有监视他们的任务。到了开会斗的时候,主要有以下几种方式:
第一种方式叫“磨地”。开会前,先在会场的地面撒上有棱有角的炉渣,没有炉渣就撒些六棱八角的菠菜籽。这些东西铺在地上比木锉还要锋利。开会时,先把被斗争的人一把推倒,然后让两人提住被斗者的脚后跟一上一下来回拉。到了后来,又发展成将被脱掉被斗争的人脱掉衣服,光着上身正面拉反面拉。在这种情况下,无论什么人也禁不起如此折腾。如果家里有点财产,早就全部招了。
张老汉讲了一个事例。他说,县城东门外有个姓周的药铺掌柜,平时比较小气,总是哭穷,所以人们送他一个外号,叫周二干干。贫农团知道他有钱,就开始斗他。因为他拒不交代,被脱光了上衣开始“磨地”。正当两个贫农团成员用手提着他的脚后跟在场上拉来拉去的时候,不知谁往场里扔了两块青石蛋蛋,只听见周掌柜的脑袋在青石蛋蛋上磕的嘣嘣乱响。一两个回合后,周二掌柜只好坦白了藏钱的地方。贫农团按照他的坦白交代,找到两三百块大洋。但他们认为不够,就继续“磨地”。又拉了三五个回合后,一个叫张毛女的女人在周二掌柜的肚子上放了一个小石磨坐了上去。随后她像赶马车似的指挥说:“拉上走,看他说不!”
看到妇女们在斗争中如此积极的表现,几个后生也不甘示弱。他们把周二掌柜拉出大门,又拉出城门,绕着城墙转了一圈。后来,当张毛女从磨子上下来时才发现,周二掌柜不仅早已咽气,就连后脑勺也被磨塌,脑浆流了一路,后脊背的肋骨白生生的,一根一根的,就像打场的链枷一样。
第二种方式叫“坐圪针柜”。
这种办法是先把放衣物存粮食的大躺柜抬出来,抽去中间的挡板,活像个长方形的棺材。然后在柜子底上均匀地撒上剁碎的酸枣树圪针,再把被斗的人脱光衣服,赤条条地扔进去,盖上盖子。把人扔进去以后,外面的人往柜子底上放一根檩子,从两头上下晃动,就像幼儿园孩子玩跷跷板一样。于是里面的人便从这头晃到那头,再从那头晃到这头。外面的人晃两下问一句,直到里面的人说出藏钱的地方为止。
有一个叫余务本的七旬老人,因为生意做得大,孩子们都陆陆续续离开家乡,只有他一个人留在老家看门。土改开始后,他因为耳朵有点背,别人与他说话他总是反应迟钝,因此被贫农团认为是看不起他们。于是贫农团便把他抬进“圪针柜”摇了好几个来回。外面的人发问,老人听不见,因此就是不吭气。于是大家以为他实在是太顽固,后来打开柜子一看,才知是他早就断了气。
第三种方式叫做“扔四方墩”。当地人把长城的烽火台叫做“四方墩”,四方墩有三四丈高,下面人迹罕至,十分荒凉。对于那些死活不说的斗争对象来说,扔四方墩可能是最后的一招。到时候,贫农团把那些顽固不化、打死也不交待的人押到四方墩上,往下一推,必死无疑。但是,为了保险起见,贫农团还要在四方墩下面铺满石头,扔一次怕摔不死就再扔一次。后来人们不愿意费这力气,就干脆从上面往下面扔石头,只要砸到脑袋上,肯定就没命了。有一位姓韩的教书先生,被打成化形地主,贫农团的后生们看到他老婆每天提个篮子捡料碳,认为她是有钱装穷,便把她捆了起来。正好韩的妻子是个性情刚烈的女人,无论你们使用什么手段,她就是不配合,于是她受尽折磨,先后经受了火钳子烫、磨地,坐圪针柜等酷刑,直到最后,她被带到四方墩。在剥光上身往下推的时候,一个姓田的少先队员为了留下她穿的裤子,将她的裤腰带松开,然后揪住裤腰带把他推了下去。第二天,这个姓田的人将那条裤子卖给了摊。
死的最惨的是张老汉的外祖母了。这老人虽然是个寡妇,却经营着磨房、当铺、粮库和两只渡船等一摊子家业。张老汉说:“土改时,她被捆起来打过,火柱烫过,磨过地,最后还在耳朵里钻上捻子点灯——,最后,还是被人民法庭枪崩了。”
说到这里,张老汉颇有感触地说:“……人民法庭?人民法庭我给你说是这么回事。和文革时候的批斗大会差不多,由几个人控诉,底下是人山人海。其实许多人都是听过昔日富豪的名头,没见过面,都是来看希罕的。控诉的时候,土改工作团的人问:贫雇农弟兄们,大家说,这个人,该怎么办。只要底下有一个人说:打死他!……这人立刻就被拉出去。用这种方式,还有许多平时为人不好脾气不好惹下人的民兵、农会干部被枪崩了。这叫做:贫雇农要怎么办就怎么办。”
晋绥土改进入高潮时,已经是滴水成冰的冬天了。张老汉清楚地记得,当时“冰天雪地,斗死的人都不允许去收尸,谁要收尸就认定是狗腿子,一旦定成狗腿子,斗争起来比真正的地主还厉害。后来,那些被斗死的,被抢毙的,都赤红溜棍扔在野地里,远远地就看见一群狗围着尸首争抢。屁股在雪地里露出来很抢眼,我给你说。尸体上的衣服早被人脱光了。”
对于后来土地改革运动的“纠偏”,张老汉也有自己的看法。他说:外祖母被“枪崩的后两天,也就是腊八过后那几天,说是枪崩错了。不仅仅是她,许多人都枪崩错了,要纠正。球,人死了怎么纠?这种混乱局面大概持续了三个多月,很快就结束了。一共打死多少地主,不知道。但仅我知道的就有十多个。反正挺乱,有好几次,贫农团开控诉大会,说着说着把县委书记县长就揪上台去斗开了。要不是土改工作团在那压着阵,他们也玄。”
张老汉承认,他也参与过这些事。人们叫他“鬼六子”,就是那时候起的。他还说,他曾经请教过早年在衙门里当刽子手的人,这人叫“三板汉”,是个塌鼻子,害杨梅大疮落下的病。三板汉教他一种方法,叫“小鬼搬砖”,就是电影里演过的“坐老虎凳”。后来他对三叔说了,三叔马上把这种法子运用到实践中。最多的时候能往受害人脚下垫七块砖头,“听见骨节圪叭叭响,是那种碎裂的声音。”
张老汉说,时至今日,土改的影响还在。有一次,他要给大儿子申请宅基地盖房子,村里拖了三四年也不批。有人给我传话,说是需要往上送黑钱才能办成。张老汉说:“我给他有条×钱。我就找到村主任家里,一进院,不说话,先看他那几间大正房。他看着我来者不善,说六叔你有事进家里说,站在外头能看出个灵芝牡丹?”张老汉不理他,只是说:“我是看你这房子,什么时候土改我该分哪一间。”一句话吓得他脸都白了。没过几天,盖房子的宅基地就顺利地拨下来了。
说到这里,张老汉哈哈大笑起来。
《炎黄春秋》2013年第2期
毛岸英
秦晖对这段历史有过仔细的考察,所谓土改,平分土地根本不是目的,有流血的方式绑架农民,让他们用人头来交投名状才是根本的目的
秦晖
通过打仗来夺取天下,仅仅讲民心向背很重要吗?我们经常讲一句话,“得人心者得天下”,这句话讲讲可以,真的要落实在什么条件下才真正的是“得人心者得天下”呢?只有民主选举。比如我认为共产党比国民党好,选举时我就会投共产党一票。但如果是国共两党打仗,即使我认为共产党比国民党好,我愿不愿意为共产党“抛头颅洒热血”就是另外一个问题。战胜者一方与其说要赢得民心,不如说要尽量动员资源。战争胜负归根到底是动员力,不取决于哪一方得到的好感更多,而是取决于哪一方能够为你玩命的人更多。我愿意投你一票,未见得愿为你“抛头颅洒热血”,这是非常简单的道理。虽然老百姓同情共产党,厌恶国民党,这一点不需要土改就可以做到,但是如果要做到高强度的动员,这个同情是不够的。为了动员资源,就必须要“土改”,这时候的土改含义就不是平分土地了。
有人做过统计,整个土改运动中70%的流血是发生在1947年前后的老区土改,而老区土改基本上没有平分土地功能的。什么叫老区?所谓老区就是抗日战争时期共产党已经统治了很长时间的地方。抗战时期共产党没有搞土改,但是仍然搞的是减租减息,公平负担。总而言之,还是要把地主基本上剥夺了,只不过不搞暴力阶级斗争。到了1946、1947年的时候,土地已经是非常之分散,老区是没有什么土地可分的,但是恰恰是老区土改,几乎是村村流血,没有哪个村是不死人的。
很多材料显示,晋绥边区土改流血比较厉害,说那里是康生主持的,所以极左。康生现在被认为是一个坏人,因此他搞的土改就比较好说。可是我们要知道,晋绥边区绝不是最左的,绝不是流血最多的。晋冀鲁豫地区土改也是村村死人。说晋绥边区的土改是康生搞的,毛主席不知道,这怎么能服人呢?晋绥边区跟陕甘宁边区只有一河之隔,晋绥边区的两个人就是毛主席派出去的,一个是毛主席的大秘书,一个是毛主席的儿子毛岸英。
当时,《人民日报》在土改动员时曾经登有一个案例,说的是辉县二区南平乐村。这个地方已经搞过好几轮了,都认为搞得差不多了,但是还不够,有几家地主没有斗。最有意思的是说:“如经地(经营地主)张自如,人三口种地产量二一石,每人平均七石,比全村平均数多百分之五。”就认为这是非常严重的问题。经地丁国平,人九口,地五十一亩四,其实经地丁国平人均收入连平均都达不到,因为通过张自如的例子可以算出平均值,“但是他家的生活不错,因为他有一个儿子是小学教师,儿子当教员,每月有一笔工资,儿媳妇戴着首饰,穿戴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这就认为是非常严重的问题。不断地查、不断地斗,一定要斗死人。每个村都建立了各项数字统计表,统计显示了群众打死人的数量和斗争果实分配表。斗争果实中土地是很少的。如河南这个土改点,全村两千多亩土地中只有161亩是胜利果实,也就是说有7.2%的土地被重新分配,可就在这个113户的小村庄就有七个人被群众打死。吴村6000多亩土地,只有500多亩是斗争果实,但是这个村被打死20个人,其中地主14个,还有5个是特务,1个是恶霸,在这个斗争当中有18%的人逃亡了。
老区土改出现的逃亡是非常严重的,国共双方都有统计数字,我在台湾看过国民党方面的统计数字,数字差不多,大约是20%。这场土改运动的结果是斗死了2%的人,斗跑了20%的人,这20%的人逃到国民党那里,大家想想会造成什么样后果?这些人就是我们经常谈到的“还乡团”。在国民党称他们为匪区难民,怎么对待他们是非常头疼的事。国民党有人主张是武装这批人,支持他们打回去,他们可以成为国军的群众基础,可以提供各种情报等等。后来经过讨论,这个计划被否决了。国民党觉得如果这样做就得罪了80%的人,反而很糟糕。后来的结果证明国民党很失策,不支持这20%的人,你就完全没有任何社会基础。但是如果支持这20%的人,你就和80%的人站在对立面。国民党最后没有组织他们还乡,让他们自谋出路,结果这些人很多都是在国民党统治区流离失所,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人也变成了国民党的反对势力。
为什么要搞得那么血腥?农民也许不会为了几亩地“抛头颅洒热血”,但如果共产党的胜利他们可以得到好处,共产党的失败他们就会有生命危险,那当然他们就会容易被高度地动员起来。因此,一定要搞流血土改。流血土改搞到什么地步呢?一个4075人的村子,斗争中打死了25人,其中只有两个人是地主,四个人是富农,其中有10个叫做恶霸中农,有9个叫恶霸贫农,全村被斗争的户达到332户,被斗争1201人,斗争中的积极分子862人,其中真积极分子271人。在打死5条人命后,这些半积极、假积极的人都交了投名状,最后不得不变得真积极起来了。要让大家抛头颅洒热血一个很重要的条件就是让你没有退路,有了投名状就不怕发动不起来了。1947年4月,刘少奇到晋察冀中央分局讲到,“要以复查为中心,动员党政军民的力量搞个彻底,所谓搞彻底就是要死一些人,搞彻底了,负担重些,农民也甘心,扩兵也容易。”再三复查的意义并不在于再找一点土地,而是再流点血,一定要形成一种你死我活的氛围,只有这样高强度动员才可以实现。
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看过没?
能相信大多数人因为被“煽动”,甚至是“投名状”这种理由就可以将人酷刑致死的,我建议去看看心理医生。当然,楼下的M大师肯定是信的,他为了利益连自己都可以卖,别说伤害别人了。反动派这种百年前的陈词滥调。经过文革洗礼,由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人民群众是不会信的。谎撒的不好,打回去重撒。
如果说在毛泽东与王明的斗争中刘少奇最早站在毛的一边,是因为刘少奇在一系列重大问题上的观点与毛一致,毛、刘在反对王明的基础上结成了政治联盟的关系,那么,康生与毛泽东的关系则完全是另一种性质。康生是因其望风转舵、出卖王明和竭力撮和毛与江青的婚姻,以及其所拥有的苏联“格伯乌”经验,而得到毛的特别信任和重用,继而成为毛手中的一把利剑的。
毛泽东与康生素无渊源,1937年11月底康生与王明等飞返延安之前,毛甚至从没见过康生。由于康生与王明曾有过的密切关系,甫抵延安的康生并没有立即赢得毛的信任。毛、康由疏远至亲密,大约经历了半年的时间。
康生在中共党内最早以赵容闻名,1925年在上海大学读书时参加中共,1926—1927年和周恩来、顾顺章等一同领导了上海三次武装起义,1927年10月中共中央机关秘密迁到上海后,康生曾在中央组织部、江苏省委组织部工作,1931年1月被六届四中全会后的中共中央任命为中央组织部长。
早在三十年代初,康生作为中共“肃反专家”就声名显赫。1931年4月顾顺章事件发生后,中央特科的工作机构进行了重新改组。9月,留沪的部份负责干部组成了有康生参加的六人临时中央政治局,中央特科从此就改由陈云、康生、潘汉年组成的中央特别工作委员会直接领导。指定康生参与领导中央特科,与他在上海三次武装起义期间曾经负责过工人“打狗队”有关。1932年陈云调任全国总工会党团书记后,康生就成了中央特科的最高负责人。
从1931年末至1933年7月离沪赴苏,康生在上海的活动主要就是镇压中共变节分子,以及和国民党特务机关“中央组织部调查科”斗法。由康生领导的“红队”(取“红色恐怖”之意)刺杀了国民党“调查科”上海直属情报员史济美(马绍武)和一批共产党转向分子,在上海引起强烈震动。“红队”成员有王世英、项与年(八十年代中共福建省委书记项南之父)、邝惠安、李士英等人。以后,在五十至六十年代,王世英曾任山西省省长,李士英曾先后担任过上海公安局局长、最高人民检察院副检察长和江苏省副省长等职。
1933年夏,康生因上海环境日趋恶化、无法在沪立足而转道前往莫斯科,担任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副团长,成为王明的副手。康生在苏联居留四年期间竭力吹捧王明,同时实地学习苏联镇压机关格伯乌的经验,在中共留苏人员中厉行“肃托”,成为中共党内为数不多的受过苏联“格伯乌”全面熏陶的“专业人士”。
在1935年8月举行的共产国际七大上,康生被任命为共产国际中央执委会候补委员。
康生在1937年之前的经历表明,他和毛泽东没有任何工作和历史关系。因此,当康生返回延安后,毛泽东在一段时间里和康生只是维持着一般的工作关系,毛辩言鉴貌,仔细观察康生的表现。
在“十二月政治局会议”上,康生与王明、陈云一同进入了中央书记处,由此参与了核心决策,但是康生长期脱离国内斗争,不可能在书记处内拥有较多的发言权,他的具体工作则在中央职工委员会和“敌区工作委员会”。毛知道康生是党内老牌的情报和肃反专家,有意发挥其专长,但是,毛又让康生兼任中央职工委员会书记一职,在几乎没有产业工人的陕甘宁边区,此职无疑只是一个虚衔。此时,毛泽东对康生还不知虚实,只能用这一实一虚的方法试探、等待康生。
时年三十九岁的康生,在初返延安的一段日子里仍深信王明有莫斯科作后台,其地位无可取代。1938年初,康生还沿着在莫斯科时紧跟王明的惯性,在延安继续吹捧王明。据当时在延安的司马璐回忆,当康生陪同王明给设在枣园的敌区干部训练班受训的干部作报告时,康生“领导我们高呼‘我们党的天才领袖王明同志万岁’”。①司马璐回忆的这段史实应当发生在1938年2月末、3月初,因为王明在1937年12月离延安赴武汉后,只是在这个时间因出席“三月政治局会议”才返回延安。1938年8月王明第二次回延安时,党内形势已发生重大变化,康生绝不会再呼喊“王明同志万岁”了。
然而,康生毕竟在中共上层机关工作多年,具有观察政治风云的丰富经验,经过一段揣摩和悉心的识别,康生发现毛泽东虽然在政治局内暂时处于下风,但毛对延安的一切皆具有极大的支配力。和毛相比,王明在党内、军内并无坚实的基础。康生认定王明决非毛的对手,中共领袖必属毛无疑。康生一经掂量、估算,马上采取行动,拿出过去的上司王明作投靠毛泽东的见面礼,以换取毛的信任和重用。
在1938年3月政治局会议上,康生小心翼翼地迈出了投向毛泽东的第一步。康生表态支持毛有关留王明在延安工作的意见。尽管毛泽东、康生、任弼时在会上提出的这项动议因大多数与会者的反对未获通过,但是,康生试探的目的已经达到,在毛泽东暂时处于少数的时刻助了毛一臂之力,从而获得了毛的初步信任。
康生在“三月政治局会议”上投给毛泽东的一票立即带来了立竿见影的效果,一个月后,康生被委任为中央党校校长,离开了冷冷清清的中央职工委员会。
从“三月政治局会议”至六届六中全会召开的半年时间里,康生加紧了和毛泽东的联系。康生和毛泽东、张闻天、刘少奇、陈云采取联合行动,以中央书记处的名义或他们五人联名的形式,不断向以王明为首的长江局提出批评性的意见。康生已愈来愈明显地和王明拉开了距离。
康生虽然已经逐渐获得毛泽东的青睐,但一时还未握有实权。不久,康生力排众议,全力支持毛泽东与江青结婚,从而一举获得毛的完全信任。康生的政治前途从此出现了重大的转折。
1939年2月,毛泽东正式任命康生担任中央社会部部长兼情报部部长、敌区工作委员会副主任。康生成了中共情报和政治保卫工作的最高负责人。毛将瑞金时期长期担任政治保卫局局长的邓发打发去中央党校作校长,而将此重责委之于康生,一则显示毛对康生的信任,二则分散了周恩来对情报工作的领导权(周恩来此时兼任敌区工作委员会主任)。
在毛泽东的庇荫下,康生迅速成了延安炙手可热的人物。以中共的“捷尔仁茨基”(苏联十月革命后肃反机关“契卡”的首任领导人)自居的康生,很快将延安的保卫机构分门别类建立和完善起来。社会部开始在延安各机关、学校秘密布设情报侦察网,吸收可靠党员担任“网员”。1939年,中央社会部在延安“工作人员训练班”的基础上又创办了一个培养情报人员和肃反干部的秘密学校,对外称“西北公学”,康生实际上是该校的校长。
显而易见,康生之于毛泽东是极其重要的。以毛之多疑善变、对属下一向猜忌防范的性格而论,和毛毫无历史渊源又无战功和长征经历的康生,能长期获毛的信任,是极其罕见的,其主要原因乃是毛、康关系的性质完全不同于毛与其它中共领导人的关系。毛与刘少奇、任弼时等人的关系,从本质上说,主要是一种政治盟友的关系,而康生之于毛则犹如家臣。康生对毛泽东的绝对效忠和人身依附,使毛可以轻而易举将康生与其它政治局委员区别开来。对于毛,康生曲意奉承,揣摩迎合,善于体会某些难言之隐而主动为主人分忧;康生又能雷厉风行,坚决贯彻主人意志而不畏毛以外的任何中共元老,实在是为人主者手中须臾不可离身的一把利剑。
经过几年的磨练,1941年的康生早已铁定了心,做毛泽东的贝利亚(叶若夫被处决后的苏联最高特工头目)。此时的康生,威风凛凛,经常身着俄式皮夹克,足蹬长皮靴,手牵洋狗,每次外出至少有四名保镖跟随,已成为延安最令人恐惧的人物。他犹如一头猛犬,随时准备听候主人的吩咐,向敌人猛扑过去。
2014年11月5日,司法部官员称周永康案将向社会公布,现仍在调查。在党史上,由于退党、叛党等等失去党籍或者被开除党籍从而不再是同志的前政治局常委,在周永康之前已经有10位,分别是陈独秀、张国焘、向忠发、王明、卢福坦、康生、 林彪、陈伯达、王洪文、张春桥。
中共党史上唯一被处决的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卢福坦(1890—1969.11)。卢福坦算是第一个被中共处决的前政治局常委,也是迄今唯一的一个。
康生,中共史上第一个死后被重新查处中共政治局常委。1980年10月,《中共中央转发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关于康生、谢富治问题的两个审查报告》把康生开除党籍,并撤销悼词,将其骨灰迁出八宝山革命公墓,后来又划为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成员。
与康生一样被定为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成员的,除了林彪外,还有三位曾经的政治局常委陈伯达、王洪文、张春桥。三人也是历史上第一批亦是迄今唯一一批走上被告席接受审判的前政治局常委。
1981年1月,特别法庭判处陈伯达有期徒刑18年。
与伯达相比,张春桥、王洪文的资历要浅的多。1956年当陈伯达当选政治局候补委员、位居党和国家领导人之际,张春桥还是个局级干部,担任上海解放日报总编辑。
而时年仅21岁的王洪文刚刚从部队复员,只是上海国棉十七厂保卫科的一名普通干部。孰料随着十年后的文革狂飙骤起,二人在中国政坛发挥的影响力远远超过陈伯达。
1976年10月6日晚8点,华国锋联合叶剑英、汪东兴等,粉碎了四人帮。1977年7月十届三中全会通过《关于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反党集团的决议》,开除他们的党籍,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
1980年他们与陈伯达一样走上被告席。张春桥被判处死缓,后减为无期徒刑,再减为有期徒刑18年。王洪文被判处无期徒刑。
2014年7月29日,中央纪委发布消息,鉴于周永康涉嫌严重违纪,中共中央决定,依据《中国共产党章程》和《中国共产党纪律检查机关案件检查工作条例》的有关规定,由中共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对其立案审查。新闻稿中,周永康之后已无同志二字。
周永康是唯一一个在平稳卸任政治局常委之后而落马的,也是唯一以严重违纪之名而被立案审查的。
在党史上,由于退党、叛党等等失去党籍或者被开除党籍从而不再是同志的前政治局常委,在周永康之前已经有10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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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定要重来过一遍才相信那个荒唐的时代曾经存在过?
文:徐贲
20世纪70年代,苏联勃列日涅夫统治下的“再斯大林化”时期,苏联作家叶甫图申科碰到过这样一件事情。有一次,他在西伯利亚的夏令营和一群青少年坐在篝火边,一位年轻姑娘提议“为斯大林干杯”。
“为什么要为斯大林干杯?” 叶甫图申科问她。
“因为那时候所有的人民都相信斯大林和他的理想,他们战无不胜。”她说。
“你知道在斯大林统治下,有多少人被逮捕吗?” 叶甫图申科问。
“嗯,大约二三十人吧。”她答道。
坐在篝火边的其他学生和这位姑娘年龄差不多,叶甫图申科也问他们同一个问题。
“大概两百人吧。”一位小伙子说。
“也许两千人。”另一位姑娘说。
在这将近20位青年学生中,只有一位说:“我觉得大约有一万人。”
叶甫图申科告诉他们,被逮捕的人据估计有几百万,他们都不相信。
“你们读过我(写这件事)的诗歌《斯大林的继承者》吗?” 叶甫图申科问。
“你真的写过这种诗吗?”第一个姑娘问。“在哪里发表的?”
“是1963年在《真理报》上发表的。” 叶甫图申科回答。
“喔,我那时才8岁。”她有点迷茫地答道。
“沉默代替了事实,而沉默其实就是谎言”
1963年是赫鲁晓夫反斯大林和斯大林主义的“解冻”时期,当时的《真理报》允许刊登揭露斯大林统治时期阴暗历史事实的文章。可是,到了勃列日涅夫时期,为统治利益的需要而重祭斯大林的亡灵,在苏联也就出现了一种新的遗忘:不只是要忘记斯大林的暴行,而且还要忘掉曾在不久前刚刚发生过的、对斯大林暴行的记忆和反思。这令叶甫图申科非常感慨:“我突然觉得明白了,今天的年轻一代没有任何了解过去悲惨事实的知识来源,因为书里和教科书里都是不记载的。就连那些曾经在报纸上刊登过的文章,提到谁死了,也还是对死亡的原因保持沉默。……沉默代替了事实,而沉默其实就是谎言。”
那么沉默的是谁呢?仅仅是报纸、书籍、教科书、官方历史书?还是整个社会都参与了这一沉默?美国政治学家密尔(J. S.Mill)曾说过:人们“获得国家历史,并因此结成记忆的族群,其实都是与过去的一些事件联系在一起的”。人民“获得”的“国家历史”是那些记录下来,或者说被权力允许记录下来的“事件”,而那些没有被记录或不被允许记录下来的事件,就此被武断地从国家历史中剔除,也从族群记忆中排斥出去了。因此,对历史真实保持沉默,虽然是从改写历史开始,但最终却表现为族群的集体忘却。每个沉默的个人,每个在族群中按权力意志来记忆或忘却的人,都参与在以沉默代替真实,以沉默维持谎言的共谋之中。
集体沉默造成集体失忆,而集体的沉默又是怎么造成的呢?
这本身就是一个需要记住的历史灾祸。这个灾祸我们记得吗?记住了吗?我们的历史中有许多强权迫使大多数人保持沉默的“事件”和“时刻”。这些事件和时刻固然不能忘却,但是,更不能忘却的是那个使绝大多数人从“被沉默”到“自觉沉默”的心理过程。这个过程必须由每个现在正在“被沉默”,或者甚至已经“自觉沉默”的人自己去回想和记忆。
记忆必须由集体来保存,但记忆同时也是每一个记忆者自我剖析、反省和忏悔的机会。这样的自我反省能使记忆成为一种打破沉默咒语的行动,一种对“正统记忆”的有意识的反抗。集体失忆总是与权力制造和强加“正统记忆”同时发生。正统记忆是由统治权力所主导的,是用来加强集体失忆,代替集体记忆的伪记忆。
生活在勃列日涅夫时代的苏联年轻人,因为没有对斯大林暴政的记忆,所以才欣然接受斯大林使苏联强大有力的正统记忆,并把它当成他们应有的集体记忆。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有了“苏联沿着社会主义道路奋勇前进”的记忆,有了“苏联共产党具有非凡自我纠错能力”的记忆。这样的“正统记忆”取代了对斯大林暴行的真实历史记忆,它是在几乎全体苏联人对真实历史的沉默中得到维持的。
打破这个沉默,是重新开始真实历史记忆的第一步,它要记忆的不是斯大林的“强国”,而是这个“强国”对苏联人的奴役和迫使他们为之付出的人性代价,其中便包括整个社会从“被沉默”到“自然沉默”的集体沉沦。
里里外外的“一致”营造沉默的假面
绝大多数人一下子都“被沉默”,这样的事情只能发生在一个权力能够对所有人拥有绝对掌控力的国家社会之中,拥有这种绝对掌控力的政权就是极权。哈维尔在指出“极权是对每个生活领域的全面控制和影响”的时候,特别强调极权是一种极其“善于变化、适应的意识形态”,不仅仅是非常严密、细致、条理化、面面俱到,而且富有一种特殊的纠错能力。这种纠错不是改变极权的目的,而是不断改变为维护统治而采取的手段和途径。
极权是一种类似于宗教的世俗宗教观念体系,它可以借用外来资源,包括与它敌对的意识形态(如“市场经济”、“资本运作”),显得好像是十分具有自我纠正能力。但是,任何外来资源都必须为极权统治目的服务,因此也一定会被这个统治目的所同化,并转变为它自身的有机部分。因此,哈维尔指出,对极权要么是全部接受,要么是全部摒弃,“不可能部分采用”,即便是“部分接受极权,也会彻底地影响人的生命”,这包括因接受极权所制造的“正统记忆”,而丧失对真实历史的记忆。
极权统治并不能把正统记忆一一放进每个人的脑袋,也不可能把真实事件的经验记忆一一从每个人的头脑中清除出去。它是用“组织化”的手段来对所有人一起进行大规模统一处理的,这种处理的规模和强度都是空前的,只有在极权统治的条件下才有实施的可能。被处理的人开始也许是被动的,但不久就变得能够并且愿意积极配合。对于这样一个过程,彼特沃克在《弯曲的脊梁》一书中通过比较纳粹和东德这两种不同的极权统治来作了揭示。纳粹和东德都是通过极权国家的组织力量,营造全体人民“一致”的景象,并通过形成天罗地网式的“组织”环境,来强迫和维持绝大多数民众的沉默,其他极权国家的情况与此大同小异。
所有的政府都希望能摆出一种思想统一、团结一致的阵势,但只有极权才能做到这一点,而且也非得做到这一点不可,因为极权统治自称掌握了绝对的真理,对绝对的真理当然不允许有不同意见和看法。但是,极权统治的最高层的内部权力斗争从来就没有停止过,纳粹高层的争斗一直就很激烈,所以希特勒不止一次地亲自下达命令:内部争论一定不能外泄。
纳粹在1942年9月的一份党内指示中提醒党的领导们:“元首反复强调,党领导之间的不同意见一定要对外保密。”希特勒的“反复强调”说明内斗在不断发生,正因如此,对外保密才格外要紧。一个自称代表绝对真理的党当然不能让群众看到,党的高层其实并未被这个绝对真理所统一。但是,再极权的党国也不可能单靠那些只忠诚而不能干的人来运转,它必须起用一些“能干”的人。然而,他们虽然忠诚,但却不是完全没有自己的想法。党内高层领导中,那些最能干的人,恰恰是最能看清党的弱点的。但是,这些人却又总是在加倍小心地与其他人保持一致,以免遭到排斥出局的命运。
希特勒不可能消除党内争论,他只能命令争论不外泄。与纳粹相比,苏联式极权专制的高层内斗更隐秘,对“全体一致”的外观门面维护得更严实。1980年,契尔年科在苏共政治局会议上发言说:“去年(1979年)中央全会是在完全一致的情况下召开的。”佩尔则(ArvīdsPel e)补充道:“决议也是完全一致通过的。”当契尔年科说中央秘书处51次会议召开,通过1327项规定时,苏斯洛夫和安德罗波夫一起说:“就像政治局会议一样,秘书处也是完全一致通过的。”“一致通过”也是东德政治局开会的常态,至少是对外的一致口径,1989年10月政治局罢免总书记昂纳克,昂纳克自己投的也是赞成票。
“一致通过”和“完全一致”贯彻在党的宣传语言套话中,在这种套话中,不仅党中央完全一致,全体党员完全一致,而且连“党领导下的人民”也是全体一致的。但是,极权宣传越是不遗余力,越是显示“全体一致”并不是像说的那么完美。
对党员,党有所谓“民主集中制”的纪律可以确保“完全一致”,但党对普通民众就远不能那么放心。希特勒在《我的奋斗》中对党组织的成员和追随者作了区分,追随者是那些有别于一般群众的“觉悟群众”。党员或党徒是忠于党的事业,为之斗争甚至愿意为之牺牲的人。追随者是投纳粹党的票的群众,但即便如此,也并不是在所有紧要关头都靠得住的,更不用说还有那些不投纳粹票或者甚至根本反对纳粹的。
在1934年的纽伦堡集会上,希特勒说,他展望有一天,每一个德国人都成为一个国家社会主义者,即使到那个时候,也还是只有最优秀的国家社会主义者才能成为党员。1933年3月戈培尔对无线电台从业者发表讲话,提出了把德国人百分之百争取到纳粹这一边的目标:“无线电台必须帮助我们巩固和捍卫这一目标。无线电台必须让我们时代的精神充溢在人民心中,让他们再也离不开这个精神。”极权展现和证明人民对它“全体一致”的拥护,不光要用宣传所说的,还要用公共活动所做的。人民全体一致拥护纳粹,最重要的公共活动表演之一便是“选举”。
纳粹在1932年7月取得政权前的国民议会(Reichstag)选举中获得了37%的选票,在1933年3月虽有操纵但还算相当自由的选举中获得了44%的选票。纳粹取得了政权8个月后,在1933年11月的公民公投中,得票率跃升至92%,可见纳粹宣传的力量,当然这是在纳粹很得“民望”时的支持率。但是,也有令纳粹意外的不快时刻。1934年,兴登堡总理去世后的全民公投,纳粹得票率为88%,有的区得票率甚至不到70%。纳粹的宣传刊物《我们的意志和道路》评论道:“8月19日的公投表明,还有10%的德国人在观望,我们一定要尽一切努力把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争取到国社党国家一边。”1936年和1939年的公投中,纳粹的得票率都是99%。
东德曾经是最紧跟苏联的东欧国家,它的宣传同样极端重视选举投票所展示的“全体一致”,17次国民议会的选举中,有16次都是超过99%的,只是在1989年5月7日的最后一次选举中,才稍微下降了一点,仅达到98.85%。
几个月之后,这个得票率如此之高的共产党政权就垮台了。这么高的“全体一致”,让所有的观察家对东德政权的突然崩溃都觉得不可思议。很难相信,在纳粹德国或东德,几乎所有的德国人都曾经是一样的想法,同样都支持纳粹或共产党。但是,在当时,谁也无法确定是否真的还会有人与所有其他人想法不一样。一望无际的“全体一致”让每个人都无法确定,他所不能看到的异议是否确实存在。这种对自己的怀疑和孤单的无力感,足以让绝大多数还心存怀疑和犹豫不决的人闭紧嘴巴,绝对不敢把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告诉别人,并努力作出与所有其他人一致的样子。
层层叠叠的“组织”制造沉默的牢笼
为了确保群众能够全体一致地与党发出同一个声音,极权统治使用的是贿赂与恫吓并用的手段,其效果,至少从表面上看,是颇为成功的。贿赂是让人们看到,顺从权力有好处,恫吓是让他们知道,不顺从权力就要遭殃。许多人就是在贿赂与恫吓的驱使下去按党的指示办事,按党的旨意选先进人物、投票表决等等,许多人也是抱着这种心态去要求入党、入团或者至少“向组织靠拢”。
极权统治下的各种组织对控制群众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有效的极权统治必须把每个人从自然和传统的群体中孤立出来,使他无法在与他人的自然关系中用值得信任的他人想法来验证自己的想法,这种人际关系包括朋友、同学、职业和公共团体等。孤独的人只能从党的宣传那里得到信息并将之接受为当然真理。孤独的人被安置在各种政治性组织之中接受相互感染。所有的组织都处在极权统治的全面、彻底控制之下。除了作为权力基础的党、军队、警察,还有许多看起来是“民间”和“非政党”、“非政治”的组织,如工会、妇女会、青年会、儿童会、作家协会、残疾人协会、居民会等。对群众的正确言论(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和正确行为(该不该开口说话)的教育,就是在这些组织里进行的,“沉默”就是这两种“正确”的集中体现。
纳粹党和德国共产党(社会统一党)都是成员众多的庞大组织。希特勒的目标是让10%的德国人成为纳粹党员,这个目标一直没能达到。东德共产党的组织力比纳粹还要强,到1988年为止,德国有六分之一的人口是共产党党员,党员自己宣誓绝对服从党的纪律,他们也是最容易“全体一致”和“完全一致”的人。党外群众也都有他们“自己”的组织。
纳粹时期,最大的组织是“德国劳工阵线”(DAF),90%的德国工人都是会员,这就和中国工人、教师等几乎每个人都会自动成为工会会员一样。冲锋队(SA)、党卫军(SS),以及希特勒青年团、妇女会和其他附属于党的“群众组织”让几乎每一个人都有机会参加,甚至参加不止一个组织。
东德的情况也很类似,几乎所有的青年人都参加“自由德国青年团”(FDJ),1989年“德苏友好协会”有620万成员,占总人口半数以上。另一个名叫“自由德国商贸联盟”(FDGB)的群众组织也有众多的会员。而且每个人还不止是一个组织的成员。1979年,东德的一个化工企业1.9万名雇员中有97%是“自由德国商贸联盟”会员,84%已参加了“德苏友好协会”,71%的青年雇员还是“自由德国青年团”成员,24%是东德共产党党员。许多人还是这些组织中的各级干部,光是“自由德国商贸联盟”的成员中就有三分之二有各种头衔。哪怕是在群众组织中,各种头衔,如小组长、某某委员、干事,也给人一种“权力”的感觉。取得某种职位后,就有了被提升、受重视的机会,自己也有受信任和得宠的感觉。“先进”、“模范”这一类称号也能起到类似的心理提升作用,不仅让当事人更死心塌地,也让其他人羡慕、学习,照他们的做法有样学样。
群众加入组织,成为组织成员,被放置在一个“正确政治”的环境之中,相互监督,相互模仿。有些事情,如开会、谈体会、说空话、机械重复,看起来没有意义,没有效果,但其实是发挥着重要作用。1952年,东德共产党发起一个百万人写信的运动,要求东德人给在西德的亲朋好友写信,告诉他们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党印发了一本题为“在统一与和平斗争中,你的信是启蒙利器”的小册子,为写信提供指导,这次运动是由群众活动协调组织“国家阵线”发起的。写信的人未必真能写出什么打动收信人的作品来,对于他们,做写信这件事,比做这件事有什么效果更重要,因为这表示写信人响应了党和国家的号召,是一个爱党爱国的公民。写信因此成为一种集体性的效忠行动。当一个不情愿写信的人看到别人个个都在写信时,他知道自己不写是不行的,这件事对他的警示和教育作用会让他在别的事情上也更积极地与他人保持一致。中国的许多“无效”运动,如大炼钢铁、“除四害”、“大跃进”,并不纯粹是一种浪费,而是对管制民心、统一意志很有助益的集体活动。
组织感和组织行动,包括适应和积极参与那些看起来没有意义、没有实效的集体活动,不只用于成人,而且也用于儿童和青少年。事实上,只有那些从小在这种组织环境中培养教育起来的人,成年后才会更适应于完全组织化的社会环境。宣传的成效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前宣传,而前宣传正是从幼年起就在学校教育中贯彻执行的。学校的教科书都是按党的要求编写的,老师也是这么教的,孩子从小就学会什么是该说的,他们在班上争先进,当班干部,依照的也都是这样的标准。
1959年,东德学校给家长去信,要求他们支持子女参加少年先锋队组织:“你的孩子开始受教育,这是他人生的重要阶段,接受系统的准备,预备为社会主义群体服务。孩子的群众组织,台尔曼少先队是对社会主义教育的重要帮助……如果你同意孩子参加少先队,那是对孩子成功发展的最大帮助”。12学校把这样的事告知家长,征求家长同意,家长当然不会不同意。
参加青年团(在东德是“自由德国青年团”)是青少年政治成长的下一步,20世纪50年代,东德有35%的适龄者是青年团员,到了60年代,几乎所有的适龄者都是青年团员了。少先队和青年团的不断扩大,乃至共产党组织本身的不断扩大,使得越来越多的人被放置在一种由“同伴压力”维持的牢笼式管制环境之中,牢笼越大,锁链越长。在这样的组织牢笼中,组织内的人觉得自己比在笼子外的人更安全,更受信任。能在笼子里甚至成为一种“优秀”和“荣誉”的身份标志。在这样的组织环境中,“党叫干啥就干啥,党叫咋想就咋想”成为一件光荣的,比组织外人“先进”的行为,也是一件能够引起许多组织外人羡慕和渴望仿效的事情。组织所起的作用是把群众有效分割成不同的等级圈子,迫使那些内部的人更加顺从,而同时诱使外部的人更加渴望顺从。即使在这种“光荣”诱惑已经失效的情况下,功利的分羹心理仍然能起作用:入团和入党,入了会有好处,即使入了不一定有明显的好处,总比不入要强,因为不入差不多肯定会有害处。别人入了,你不入,有任何好处都没有你的份,入了才是明智的选择。
德国政治学家诺埃勒尼曼( Elisabeth Noelle Neamann)以研究群众的“沉默的螺旋”(spiral ofsilence)理论著称,她观察群众的“公众舆论”形成,发现有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沉默升级效应”,而这种“沉默升级效应”在青年团和共产党这样的组织环境中表现得尤其明显。在群体中,尤其在组织化的团体中,人有一种非常微妙的感觉,能本能地知道哪些看法可以安全地说出来,哪些不可以。那些不便说的也就是“危险”的看法,因为人们躲避它,以后还会就此消失,无影无踪。
在群体中要是有谁不小心说了不该说的,别人就会侧目相视,生怕危害连累到自己,说的人马上就能感觉到别人的不快,并避免再犯。美国政治学者库伦(TimurKuran)又称之为“谨慎升级效应”,他指出,一般人在这种情况下,不仅会隐藏自己原来的真实想法,自我审查不该说的话,而且还会当众说出与自己原先想法相反的话来,他们在说“正确”想法时,会变本加厉,比原先没有“不良”想法的人更坚持、更过分。15这种现象在党内更是十分普遍。原德国共产党人雷昂哈特(WolfgangLeonhard)曾是东德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后来逃到西方。他曾经写道:“我常常看到,有些东德官员越是对党有疑惑,在同西方访客交谈时就越是做出立场坚定的样子,坚决捍卫党的路线。跟这些人谈话的西方人很容易相信他们是150%的斯大林分子。”层层叠叠的“组织”为无数的加入者制造了一个相互钳制的人际关系牢笼,在这样的人际关系中,每个人都必须时刻谨言慎行,并在需要的时候随时以谎言加码的方式对自己的言行做“谨慎升级”。
互相监督维持“沉默”的必要
在相互监督的组织化环境里,每个人都必须有好的表现,不光自己要有正确行为,而且还要揭发别人的不正确行为,告密和打小报告于是成为一种以揭发别人不正确行为来证明自己正确行为的正确行为。为了生存,每个人都必须学会谨言慎行,管住自己的嘴巴,因为说正确的话乃是最根本的正确行为。
在纳粹德国,正确行为是以对犹太人的态度为标准的。在东德,则以对党的忠诚服从为标准。东德的国家安全部(Stasi)的线报网要比纳粹严密得多。纳粹新闻主管人施特莱彻(JuliusStreicher)在他发行的周刊《袭击者》(DerSturmer)上,刊登过大约6500名在1935年至1939年反犹不力者的名单,有的是对犹太人太客气(相当于立场不坚定),有的是与犹太人有生意往来,这些名单都是由告密者提供的。东德告密者的规模要大得多,2%的成年人都与“国安部”有某种联系,形成了一个庞大的邻居揭发邻居的网络。不要说是公开表示不满,就是私下里说的话,也会有人检举揭发,成为罪证。一直到1989年政权垮台前不久,东德还呈现出一片全体拥护党的景象。据1989年春“国安部”的统计,全东德只有2500名活动分子和60个“死硬”异见者。
“异见”是以公开表示异见为标准的,至于一个人心里怎么想,那是看不出来的。后来发现,1989年前许多东德人就已经在不满党和政府,但由于没有公开表现,所以谁都以为别人都很满意党和政府。对此,一位莱比锡的异见者后来写道:“没有人知道别的地方的人们也不满,这是最可怕的。要是知道别人怎么想,情况就不同了,那会很令人鼓舞的。”严格防范不满言论的公开出现和传播,控制公共媒体和集会,让所有的人陷入一种孤独的境地,这是极权统治的必要条件。
按照东德法令,凡是公共目的的聚会,人数超过3个人,就必须得到有关部门的批准。例如1983年,莱比锡教会人士得到通知,有3个人以上手持蜡烛的公共集会都必须得到批准。任何群体行为都受到严密监控。1988年莱比锡有150人在教堂做过礼拜后,步行上街,国家安全警察严阵以待,事后的报告是,“参加者没有带旗帜、象征物品或其他明显标志……没有影响公共安全和秩序,几乎没有受到公共注意”。“公共注意”是国家安全部门最害怕的事情。
即使是为了“正确目的”举行的群众集会也会引起国家安全部门的恐慌。1983年,一个来自魏玛的团体要在东柏林举行一次反对北约的抗议集会。即便这一集会的目的与国家政策一致,在政治上十分正确,但却具有“自发”、“独立”的性质。集会那天,有大约一百人被捕,一位名叫波普(UlrichPoppe)的参加者说:“国家对于独立组织的集会害怕成这个样子,无论集会的内容是什么都不行。”这令人想起了一些灾难后的自发纪念集会,仅仅因为不是官方组织的,就遭到了取缔和禁止的命运。
没有人确切知道极权宣传到底有多少效果,从极权对任何公开异见和群体聚合的恐惧来看,就连宣传当局对自己经年累月的辛苦工作成果也是没有信心的。强行禁止,逮捕不规行为者,都是用暴力的方式在维护宣传的表面公共效果。戈培尔说,任何有效宣传后面,一定得有利剑的支撑,东德国家安全部誓言要当好党的“盾和剑”。人们有公开的“正确行为”是因为深知不正确行为的严重后果,几乎没有人是不害怕政府的“盾和剑”的。对1936年德国工人状况,有人这么说:“稍微需要一点勇气的事情,他们也是不会去做的。”东德民主人士、政治异见者纽伯特(EhrhartNeubert)问道:“在那时候的东德,谁会承认自己害怕呢?只有少数人,而且是在私下会承认。……这个制度就是靠恐惧来维持的。”
生活在这样的制度环境中,许多人并不“感觉”到恐惧,这不仅是因为他们对恐惧已经麻痹,已经习惯于恐怖生活,或者已经失去了对恐惧的感觉,而且也是因为极权经常是“合理地”使用恐惧,并不总是在“滥用”恐惧。“合理的恐惧”可以让人的恐惧显得不那么恐惧。而且,除了很少数的例外,一般人犯下政治错误,遇到麻烦,会觉得自己理亏在先,怪自己不小心,或者怪自己太愚蠢,本不该“明知故犯”或“鸡蛋碰石头”。他们看到别人触犯禁忌,遇到麻烦,吃到苦头,就会庆幸自己幸亏没有那么做,也会责怪遇到麻烦的人自讨苦吃。
一般人渴望过“太平日子”,不喜欢“无事生非”,“庸人自扰”,喜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坏事(被逮捕、惩罚)发生时,总是先责怪“不识相”的人自己招惹了统治权力,无端多事,不自量力。这种普遍的“责怪受害者”心理便是由“合理恐怖”所造成的,也是极权统治精心培植、鼓励和利用的一种大众心理。
在这种心理支配下,沉默和顺从成为交换安全无事的代价,每个人都变得能够接受统治权力的“合理要求”:别人的事情,你不要多管闲事,他倒霉是因为他咎由自取,你不要像他那样,就自然能平安无事。
在一个大多数人都是这么“聪明”和“理性”的社会里,即便出现一些异见思想,极权统治也总能找到有效控制的办法。有人以为,政治异见思想一旦出现,就会像传染病一样蔓延。其实并非如此,格拉德威尔(MalclomGladwell)对此有过论述。
他认为,一般来说,很难精确预测哪些异议特别具有传染力,特别容易扩散,这就像很难预测哪种流行病菌会在哪一年流行一样。一方面,总是会有不止一种异议在悄悄传播,直到某一种突然越过了“临界点”,一下子传染开来,连时时防守者也觉得出乎意料。另一方面,制止一种异议的方法也同制止流行病相仿,无须把异议从每一个人头脑中抹掉,只要能有足够多的人停止散播就可以了。这就像扑灭流感并不需要人人打预防针或接受治疗,只要有足够多的人不传播病菌就可以了。那些被禁止公开谈论或讨论的历史事件,只要大多数人不再想它,不再去说它,它也就得到了控制。
但是,永远无法预料,什么时候、在哪里、会因为什么事情、又一下子会出现了多大面积的民众异见。但是无论何时出现这样的情况,扑杀的办法是一样的,那就是,让足够多的人对传播异见心怀恐惧,让足够多的人至少在公开行为中保持顺从和沉默。当大多数人不再公开表示某种异见时,异议的传播也就停止了,所以,让大多数人对某事保持沉默,是让异见从公共话语中消失的有效方法。
一旦人们接受了极权统治的“合理惩罚”和“合理暴力”逻辑,他们会觉得极权并不是那么极权,甚至觉得自己并不生活在极权制度之下。觉得自己并不生活在极权制度之下,与混混沌沌、无知无觉地生活在极权制度之下是不同的。觉得自己并不生活在极权制度之下,是一种“清醒”的生活状态,自以为自己的沉默和服从不是出于恐惧,不是由于自己“胆小”、“懦弱”,而是因为自己“识大体”、“不死板”、“聪明”。用这类的说法为自己的行为辩解,可以让人比较体面地面对自己的沉默和顺从。这些人并不是从来未曾想过要做一些“出格”的事情,只是经过思量后决定还是不做为妙。想做而最后决定不做,看起来是一时的自我约束作用,其实会对他们今后的行为有长远的定向作用。因为,想做而决定不做的事情,以后就连想也不想了。
人并不是一下子从不沉默变成沉默的,也不是一下子从不顺从变成顺从的,人是一步一步变化的,每跨出一步,下一步就变得更容易一些。察觉自己如何一步步走向顺从是一件令人沮丧、没有尊严、自己看不起自己的事,所以大多数人也就选择干脆不去想它,也不去说它,就这样,通往彻底沉默和顺从的路也就越走越顺畅无阻。一个人一旦走上这条不归之路,他就已经丧失了保存思想自觉的意志,也丧失了表达自觉思想的能力。
注:本文选编自徐贲著《统治与教育:从国民到公民》,中央编译出版社
哪个知识分子说话有好下场?除了郭沫若。
也不要太不顾事实了吧?
后来呢?
楼主是老ID,讨论文革,应该知道这回事吧。
雄文<还是邓小平史观,还是缺乏常识,还是不愿意面对现实>
70年代7亿人,现在13亿。死亡数据我是摘自仰凯、柴亚文、尹美钰、刘双、谢沁楠制作的《中国死亡统计》,里面就有平均每年的正常与非正常死亡人口。
真要比较的话还是要比较死亡率的,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死亡率确实陡然上升到了刚解放的水平。那三年确实困难,不过也没传说的那样饿死3000万人。要是按饿死3000万的数据计算,受影响的逃荒,生老病死等其他死亡人口算下来差不多有2-3亿人。当年人口才6亿多,岂不是得处处万人坑了?这些编造来抹黑前三十年的数字,真是一点都不靠谱。前三十年有问题,有教训不假,不过这么注水还真是在吃人血馒头。
说的罪状确凿,就法院审判好了,请律师辩护,依法追究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