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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翻译】内部观察:三十年代的苏联工厂制度(上) -- 包子19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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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翻译】内部观察:三十年代的苏联工厂制度(上)

    内部观察:三十年代的苏联工厂制度

    反对派公报》N56-57

    1937年7-8月

    原编者按:本文作者是外国共产党员,1928-1936年间赴苏定居。他曾在莫斯科等地工厂工作,本文发表前已离开苏联。

    车间会议

    至今为止,我在这家工厂上班一个半月了。我是「工人突击手」[1],但并无了不起的贡献。与同工种的法国工人相比,我干的活不多也不出色。但这里的情况不同。无论莫斯科、高尔基城、伊万诺沃或其它城市,我发现工厂的劳动生产率都很低。(由于个人技术的相对高水平)最近两周我赚了六百卢布,车间工程师的同期收入只有250卢布,多数工人(杂工、二、三、四级工)能拿60-100卢布。

    某天,一个相熟的工人(车间党组织的代表)邀请我参加车间会议。最近几期墙报一直提醒开会的事,所以我早知道了。

    党支部和工会联合主持本次会议。从数量的角度讲,车间的党组织较弱——工人的党员成分只有4%。所有工人都是工会会员,但入会带有强制性。开会当天,我填写了保证赴会的书面文件;据我观察,许多填了「保证书」的伙计收工就走人,没理开会的碴。

    进会场前要登记。工人很少。选举产生本次会议的「荣誉主席团」(苏共政治局全体成员)和执行主席团之后,厂长开始做长篇报告。报告内容如下:现有设备足够完成生产计划。计划落空,因为工人和技术员敷衍塞责。生产工作存在若干缺陷:无组织性、职工能力不足与怠工。需要火速提高产品质量。最近两年出的废品造成的物质损失,拿来建工人宿舍都够了。厂里开办了工人技术培训学校,但上课率太低、效果差。党肩负重任,暗藏敌人却一直搞破坏。我们能够打垮敌人的顽抗。诸如此类。

    与会群众边听边鼓掌,掌声热烈而又无动于衷。然后是一系列无味的发言。前面提到的那位工人党员也发了言。我熟知他的私下观点和情绪,所以有所期待。我错了。他100%地赞同厂长的报告。他声称:一切都是工人和技术员的错。生产计划太浮夸?胡说!有一帮不满分子,私下咒骂经理室和党。这种不满方式,是低贱、无耻和恶意中伤的方式。需要以布尔什维主义的勇敢精神,在讲台上捍卫自己的思想。需要说老实话、说真话,就像我现在一样(!)。

    他讲完后,我无法继续坐在会场里。恶心的感觉令我窒息。这感觉并非来自那位工人的可怜兮兮而自我矛盾的发言——他无非是专权制度的牺牲者。我对那架蜕化官僚营造的恐怖机器感到恶心,正是那只庞然大物,让双重道德和政治虚伪变成了苏联社会的常态。

    1原文直译:斯达汉诺夫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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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工人突击手」运动[1]

    运动的开端是这样的:某日下班前的半小时,各车间工会代表当众宣读号召「向斯达汉诺夫学习」的斯大林讲话。然后,区党委特派员开始发言:关于「工人突击手」运动,一切都包含在这篇「可爱」(?)的讲话里。斯大林再好不过地概括了「突击手」运动的性质。我们工人和技术员该做的,是落实党的新路线。

    接下来,另一位干部发言说:「有些人、甚至有些党员,每逢党中央或政府下达指示,就喜欢问一声‘路线对头吗?’。简直乱弹琴!苏联政府的领袖既然发出指示,它的出发点一定是为了捍卫工人群众的利益,一定是正确的指示。我的党内职位不算最低,可我想都没想过批评或者参与制订党的路线。制订路线是中央、政治局和伟大领袖斯大林同志的任务。只要上面提出新路线,我就立即采取措施全力落实它。真正的布尔什维克就该像我一样。(社会主义)‘新人’就该像我一样」。我得指出,对这套官僚的反动「学说」,会场没什么反应。

    「斯达汉诺夫周」的开展,刺激了工厂的最大生产能力。钢铁零件与人的肌肉都使出了最后一点力气。如今,计件工资的定额没有任何限制。谁完成一份劳动定量,便得到X卢布的报酬;完成100份定额,便得到100X卢布,以此类推。简直难以想象职工积极性的狂热和强劲气势。总体上讲,师傅们乐呵呵地接受了这一新实验。

    工人的热情从何而来?很简单。「突击手」运动的全部热情,源自对挣钱的渴求与追逐。追逐的动力是贫困而非贪婪。什么东西赋予了这场运动强大的生命力与振奋精神?群众对多少改善自身赤贫的巨大需求。对工人来说,用哪些手段实现这一目标,自己的身心与全社会得付出何等代价,都不必在乎。他们现在只看重一件事:多挣几块钱。

    我问自己:运动的口号是「挣钱吧!」,它与新经济政策的口号「发财吧!」有着古怪的相似。当年的口号加强了富农的政经阵地,使中农与贫农陷入贫困与无产化。今天,对挣钱的渴求与追逐扩散到了整个经济领域,是否会导致与新经济政策近似的社会与政治后果?是否会导致各阶层物质地位的大分化,而分化趋势对较机灵、有能力及享受特权的那部分人有利?(各阶层)于各异的社会条件下取得的经济地位,是否将因此呈现长久的稳定化?我回答:是的。不过,暂且搁置对未来的推论,现实终归更让人操心。

    在苏联的工厂里,能看到最戕害工人的生产合理化手段:报酬极低的计件工资制(与奖金制相结合);越来越快的流水线;「工时标定」制及其它手段。夜班和所谓「社会主义竞赛」原则也在残害工人。利用低工资和对当局的恐惧心理,「社会主义竞赛」迫使职工在家里继续替厂里干活。最后收工的时候,大伙无不精疲力竭。

    过去,苏联工人的收入限制体现为产量定额的束缚。工人对提高定额没兴趣,因为工资不会超出某个预定极限。「突击手」式的劳动系统打破了旧的限制,并集中体现出资本主义剥削的一切手段。

    另一方面,「突击手」运动揭示了苏联经济对新机器、新技术的吸收程度。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初期,政府的口号是「迎头赶上资本主义国家,走在世界最前列!」,拜工业(国有化)与农业集体化所赐,经济计划得到运用;十年工业化过后,各生产领域都有惊人成就。这一事实无可争议。但也要看到另一个事实:苏联经济不仅还没走在世界最前列,而且尚未赶上(先进)资本主义国家。

    产量定额取消后,「斯达汉诺夫式」的突击手段被采纳,产量无疑大大增加。但如何增加的呢?依靠更高劳动生产率还是更大的劳动强度?这是问题的关键。

    「斯达汉诺夫周」期间,我观察所在的工具车间(聚集了厂内的优秀技工)并得出结论:尽管许多人提高了产品数量,但基本上没人能完成生产任务。要知道,我过去上班的资本主义工厂——设备水平与本厂相同——的产量比本厂次次落空的计划高一倍。

    这一周,工人以极限强度投入工作。几乎没人为了抽口烟浪费时间;走廊扎堆儿闲扯的人群也消失了,大家都埋头干活,许多人午饭也不休息,边啃面包边开机器。精密机械修理车间的头儿告诉我:为了抢时间,他的工人把零件拿回家修。电力修理工和机械工经常一干就是14-16小时,因为坏零件太多了。虽说如此,厂里的总体计划照旧落空。这一事实的主要结论如下:生产率的增长主要依靠劳动强度的加大,而非利用新技术的结果。「斯达汉诺夫周」期间,工伤、病症和故障大增,而产品质量下降了几个百分点!

    1原文直译:斯达汉诺夫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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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联工厂的矛盾

    社会关系的角度说,苏联工厂的「人力物资」大致如下:十个工人有八个农民或农民的孩子。我现在待的工厂里,多数工人是逃避饥荒的农民[1]。毫不奇怪,冶金工人制服下隐藏着小有产者狭隘自私的灵魂。他们的思想世界里,集体财产、社会主义财产的观念相当淡薄。这些「工人」得以管理现代工业的最复杂机器,而他们接触过的最复杂工具是锄头或犁。他们很难明白面前的机器具有钟表的灵敏度。机器运转不好?因摩擦而过热?某个螺丝轧轧响?拿锤子砸呗!唯一的结果是机器停转、部分毁坏或钢产品报废。但「工人」何必在乎?机器很多,故障会修好。

    更有甚之,工人以「突击手」的方法工作[2]。他只有一个念头:这一班的时间里机器能提供最高生产力。暂停哪怕几分钟,以便拧紧螺丝、清洗机床并给它上油,这与工人的最直接利益无关。某根轴承发生偏离,导致机器生产低劣产品或干脆出产废品?废品的数量也值钱。某个零件得重新打磨?不必浪费时间,扔掉变钝的零件申请新家伙。我待过的所有苏联工厂,都能看到对原料和机器的糟蹋做法。我曾在某车间上班,那儿角落里有一堆废弃的铁块(多半是零件)。机器用钢非常昂贵,我从这堆垃圾里挑选金属原料给自己制造工具。工友们总以为我保存的工具「出生」在资本主义世界,他们拒绝相信一个事实:我用他们扔的铁块给自己造工具。工人与机器之间,存在着一个巨大矛盾;这一矛盾,正被「突击手」运动进一步激化。

    低觉悟前提下的计件制与苏联工人的低水平生存状态(后者无疑重要得多),加剧了机器与原料的损毁。对机器——即「国家财产」——存在普遍的「事不关己」态度。班组长的工资与产量挂钩,使他不顾一切逼着工人跟机器玩命。对国家财产「事不关己」的态度,与班组长对工人身心健康的冷漠互相补充。从车间主任、工程师直到厂里的主要管理者身上,能看到类似的冷漠。这一困境的最大受害者是工人和国家财产,后者不断遭受破坏与偷盗。谁是最大的受益者?工厂的高层官僚。

    1译者注:指20年代末强制集体化造成的饥荒。

    2原文直译:工人用斯达汉诺夫的手段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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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层工厂官僚的寄生性[1]

    苏联工厂处于硕大无朋的官僚机构笼罩下。它像铅制屋顶压得工厂预算摇摇欲坠。我的工厂里,干部队伍很长:厂长、副厂长、总工、经济师、总会计师、秘书、副秘书、党委成员、工会干部、共青团干部、总务主任、房屋管理主任及其他大小官员。此外,还有驻厂军事教官、国安代表与其他中央部委代表。他们的工资是普通工人收入的5-20倍,而工资仅是干部收入的一小部分,隐性收入才是大头。有哪些隐性收入?我一一介绍。

    工厂拥有一批生产用小汽车(数量多少取决于企业规模)。但它们让干部们把持着,以满足自己和家属、熟人的私人需要。

    前几年,工厂存在内部职工的日常供给制度。除了通用的供应份额,干部有单独的特供系统,供给品质量好价格低(目前名义上取消了特供,实际还在)。

    一般情况下,各工厂都与某集体农庄或国营农场、食品纺织及其它类型的工厂建立互利的伙伴关系。企业从关系户手里弄到日用便宜货,供应本厂工人。这些物品首先在干部中分配。

    苏联有各种学校:中等、高等、优秀学校和较差学校,综合大学与专科;学生们研究产品制造、外交与国家职能,诸如此类。形式上,每个苏联公民只要有一定工龄并掌握某些知识,都能上学。但「上等」学校位置有限,每个名额起码有10-20-30个竞争者。对竞争者的筛选手段是「人情远近」。通常,幸运儿总是大官的儿子、兄弟或熟人。

    每周,工厂向职工分发定量的戏票或组织观看体育比赛,但优先权属于干部。奖金发放也不例外,多数进了干部腰包。

    对多数工人来说,医疗服务和药品既坏又短缺,多半还要付钱。官员拥有质量上乘的医生、疗养院、特护病房。此外,干部享受免费待遇,由工厂或所属机关付帐。

    现在说住房。对干部群体来说住房不是问题。工厂家属楼首先保证领导用房。如果还有富裕,才轮到工人排队。干部家庭(丈夫、妻子和一个孩子)通常拥有两三个房间外带厨房,经常还有浴室。工人的五口之家如果能摊上一个10-12平米的房间,非得感谢上帝不可。

    假如谁怀疑上面的描述,我建议他们看看莫斯科「滚珠轴承」厂的家属区(我在那家厂子也上过班)。

    最后要补充一点:人情徇私制的横行,使厂里的漂亮女人(女工、职员和秘书)沦为上层干部的轻易猎物。事实上,这是苏联卖淫业的主要形式。谁来付这笔「过夜费」呢?还是苏联工厂!

    1原文直译:上层工厂官僚主要依靠企业预算的总支出生存

    • 家园 内部观察:三十年代的苏联工厂制度(中)

      企业的人身压迫制度

      为证明苏联的社会主义性质,当权者常援引工业建设和产业「巨人」的发展数据。然而(攫取)利润的基础上,资本主义有更多巨型工厂,并提供更多更好的产品。既然说到姓社姓资,展示工人与工厂的关系本应更具说服力。当然,我指的并非那些关系的物质一面,而是它们的社会特征。

      说心里话,苏联工厂是一座苦役监狱。我敢这么讲,因为它是纯粹的事实。工厂的无数触角束缚着工人,把他体内最后一滴汁水吸干;工厂监控他、刺探他、对他的一切(包括个人隐私)无所不管;只有死掉,工人才摆脱上述苦难。

      厂里的书记局保存着全体工人的档案,从生平履历到任何其他材料。在企业里,工人处于密探网、墙报、厂杂志、党与工会组织及会议的刺探目光下,如履薄冰。工人的任何小错都记录在案,被厂内黑板报点名曝光;假如犯了大错,会受到厂内「同志法庭」处理;一旦自己的政治忠诚遭到怀疑,便轮到国安出面了。

      工厂(或说厂内上层官僚)是工人的主子。一句「生产需要」,厂里就能把工人派去天涯海角数月甚至数年。工人无法拒绝,否则会给扣上逃兵和怠工的大帽子,闹不好蹲大狱。

      农忙季节,工人常被派去农村——有时很远——帮忙收割和抢运粮食。木柴、煤炭和铁原料的紧急搬运也不时以工人为临时劳力。严冬之际,工人还负责除雪。莫斯科地铁工程实施期间,我曾目睹数千18-20岁的女工充当不折不扣的苦力:挖隧道、搬运铁块和建材。要知道,上头拍板的地铁工期很短。这类「大干快上」的活动造成很多意外伤残,但苏联统计部门从未公布有关数字。

      苏联的厂规相当严酷。连续两三次迟到(哪怕五分钟),工人就成了「旷工分子」;这罪名很吓人,足以开除任何工人。假如你的工作证上有「旷工」记录,就没法再进任何工厂。这类工人只有一条生路:放弃专长和工种,改谋别职(去当温饱难料的杂工或雇农)。「旷工分子」生活恶化的原因不仅在于收入下降,也因为失去住宅。想恢复原有工作,被开除者得有数年的「良好」表现。

      当局推出的工作证制度,也有妨碍工人自由流动的意图。工人无权自主换工厂。谁愿调走,得请求地方官僚「解放」他。如果请求被回绝,工人的「解放」便成泡影,被迫放弃调走的好处。

      以上诸种丑恶统统打着虚伪的「自由」旗号。新一代工人没见过其它(社会政治)条件,也就屈服于现有体制。至于老一代工人,他们视周遭的官僚专制为回归可怕的(沙皇)专制,是「吃二遍苦、遭二茬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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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翼反对派公报》N65

      1938年4月

      工厂

      我上班的这家工厂有两千职工,女工占多数。厂长拥有绝对权力,只有驻厂的国安办公室敢顶他。厂长、副厂长、助理及其他亲信组成互相包庇的关系网。假如厂长调任,肯定连心腹一起带走;在新企业,厂长会把自己人安插到关键岗位,以便互相帮衬。至于工厂委员会,它的脱产干部也隶属上述亲信圈子;我亲眼看到本厂厂长如何解雇工委会的老书记,让自己人顶替。实际上工委会毫无作用。它的唯一功能,是间或安排工人开会通过某项「正确」决议,应付政治审判与选举的宣传任务,

      职工分成两大范畴:工人和干部(含工程师、车间主任和高级技术人员)。干部拥有全部特权,工人沾不上光。工程师的固定工资是两千卢布,钳工的工资是400卢布,非技术工人只有150卢布。除了高薪,负责干部还有最多1500卢布/月的外快:奖金、奖品、休假补贴与加班费。外快的数额多少,取决于干部与厂长之间「热乎」到什么程度。外快怎个捞法?两千卢布能让人吃喝讲究,可不够衣服钱,别提其他开销。怎么办?这位干部跟厂长说:「伊万·瓦西里耶维奇,我得弄个千把卢布买身好穿戴」。厂长问:「新零件投产的日期是哪天?」。干部答:「两周以后」。厂长:「好,到时候发你奖金」,并当场签发一千卢布奖金的批条。

      干部的另一种特权是社会保险。工人必须在同一工厂上班两年,才享有100%医疗报销的社会保险。按照最新颁布的有关法律,工人得自付医药费。工程师上班后立即享受全额保险。依照法律,重病工人有权得到医院床位;但床位一向短缺,他必须排队10-15天(本厂一位阑尾炎化脓的患者在家里等了三天)。假如某位厂干部生病,他立即在特护病房得到床位。至于工程技术人员,技术部门的「特别事务处」全权负责有关的特殊待遇。

      疗养券的发放同样苦乐不均。工人别想去克里木或高加索渡假,头等疗养院的少数配额一律「内部处理」。我曾去过工人疗养院,没碰上任何工人。这不难理解:工人没礼服也掏不起车票钱,得到疗养的机会也白搭。结果,疗养院内「解除疲劳」的全是干部及家属。

      工人的饮食如何?早上,他就着开水(无茶也无糖)啃块黑面包(一公斤90戈比)。中午,他有时去食堂喝一份菜汤(60戈比)或吃份煮土豆。晚上还是黑面包就开水。工人家庭大都住在家庭宿舍(六七口人挤一个房间),单身工人住的宿舍,床距之间不超过50厘米。工人的贫困相当可怕。他们连便宜的伏特加也买不起。只喝变性酒精。工人们说:资本家喝三星白兰地,我们喝三骨白兰地(酒精瓶的毒药标志:颅骨与两根交叉胫骨)。喝变性酒精,常使人们中毒、失明或死去。

      工人与中层技术管理人员(车间主任、电工、修理工)的关系如何?中层的处境很为难。当工人因钱少或活少而不满,厂长马上说:车间主任怎么搞的?工人听了以后就生主任的气。另一方面,中层技术干部负责落实生产计划,但得到的经费永远短缺。他们只好拆东墙补西墙(裁减工人降低工资),同样引起工人愤怒。对此,工人以各种花样报复:在清洗机器时骂街、损坏机器、破坏生产财会计划。中层干部得安抚工人,还要与厂里搞好关系完成计划。想与工人和平相处,就得涨工资、发奖金奖品、不裁人并保证有活干。怎么办?他编一个假预算。比方说,他一般得到八万卢布/月的生产拨款单。这次,他递上去十六万卢布的预算,包括大修费、工具保养费、更换电线的开销等等。尽管列出的许多项目不会执行,但他知道没人会检查。厂长砍掉1万-1.5万卢布,然后签字;托拉斯经理再砍再放行,部里也照办如仪。最后,这位中层干部得到11万-11万5千卢布,心想「多出来的钱,正好补窟窿」。

      • 家园 很好的历史真实啊。苏联的崩溃从这里已经看见端倪了。花顶
      • 家园 内部观察:三十年代的苏联工厂制度(下)

        特工部门在工厂的活动

        厂里的「特别处」扮演国安的角色。多数情况下,处长由党委书记兼任。这个部门负责监视工人、偷听工人谈话、关注开会的到场比例和群众表现。各种琐事都记录在案,以备万一。它到处网罗眼线:工人、党组织和技术口儿的干部。我的朋友(也是旅苏外国共产党员)谈过一件事:特别处让他手下的打字员监视自己的上司。她无权拒绝,再说还有300卢布/月的好处。幸好我的朋友与她关系亲密,所以她只汇报一些无关痛痒的事,否则后果难料。

        这种环境里别想谈政治。大家聚会时闲聊八卦,拿小市民的庸俗话题(谁给谁戴绿帽子)打发时光。在厂里,这么多年我只听到一次政治谈话:1935年,我听说莫斯科第一滚珠轴承厂发现反对派的传单;第二天,那家工厂有300-500个工人被捕,后事不知。工人们如何看待斯大林?不好说。大伙的嘴都挺严,不说心里话。开会时,大家尽量比别人更肉麻地歌颂伟大领袖。

        通常只有出大事(比如刚结束一场政治审判),才召开工人会议。党委出面,大家听喝。特别处暗中计算到会人数。开会后,党委书记宣读特别通知,发言强调枪毙「法西斯疯狗」的必要性。然后几个工人发言,把书记的话重复一遍;发言者大都是在书记手中有较多把柄的工人。一致通过决议。散会。我没什么好隐瞒的:一向跟着大家投票拥护政府。

        看看厂里多少人失踪,可知特别处的活跃程度。谁都明白失踪就是被抓了,原因没人知情。也不敢问。有天我上班,同车床的副手没了。我也不言语,闷头干活。

        苏维埃选举

        本次苏维埃选举前的两周,发生大逮捕。事前,厂里公开谈论「又得严打了」,并等着抓人。每个多少有点「劣迹」的挂号职工都坐等公安上门。许多工厂里的外国人故意渡假,以远离本区的投票站。我的一个朋友请厂长发张疗养券去南方,以为能摆脱投票义务。结果呢?结果还是投了票(在疗养地[1])。投票站设在豪华旅馆,门前安排了音乐、舞蹈。大厅布置得很棒,选举工作组在此办公。本地选民和外地选民分别从两个窗口领选票。我朋友出示护照后,拿到两张表格;表格提示栏写有「勾掉(反对的)候选人名字」等等字样。候选人只有一个,勾谁啊?他拿着表格去投票小间,那儿有漂亮的铜质墨水瓶和几支笔,但……没有墨水!用什么勾啊?按选举规则,铅笔字迹无效。他把表格扔进封好的投票箱(本次选举的唯一民主象征),往外走时得到了人人有份的免费戏票。

        回莫斯科后,他听说附近工厂出了晴天霹雳的大事件。某工人老哥——估计喝高了——拿表格时连喊带叫:不希罕苏维埃代表,最好发面包!他若无其事地在厂里待了好几天,让大家啧啧称怪;第十一天,他失踪了……

        1原文直译:塞瓦斯托泊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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