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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越人语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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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越人语 | 记疮

      记疮

      鸡越斗越熟,人越斗越生。

      齐白石有一幅小品《他日相呼》,两只小鸡夺一根蚯蚓,意思是此刻争夺食物,孤单时又会互相呼唤,就像小儿女在玩耍中吵了起来——吵架在我们方言中叫“讨相骂”——不一会儿又玩在一起了,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这当然是一个动人的设想。不过,“鸡越斗越熟,人越斗越生”这句话,在“他日相呼”这个意境之外,又讲了一个人生道理。

      有时候自己家养的鸡只剩下两只了,过年不够招待客人的,就预先另买一两只鸡回家养着。“自家鸡”见了陌生鸡,就要上前啄它的脑袋。打过几次架,跟陌生鸡认识了,变成了熟鸡,又相处和睦了。但人不一样,熟人如果相争,就会变成陌生人。

      讨相骂,一般不会两个都赢了,要么一方吃亏,要么两败俱伤。身材高大或者特别横的人,往往占上风。吃了亏的哭着回家,妈妈就会告诫说:“有点儿记疮,下次不要跟他玩了!”

      下次玩着玩着又讨相骂又吃了亏,妈妈就骂:“一点记疮都没有!叫你别跟他玩还要跟他玩!”差不多是说他“活该”。

      大人一祭出“记疮”一词,孩子立马无言可对,再大的委屈也只好吞下肚子。

      “记疮”也许该写作“记仓”,指记忆的储存区。写成“记疮”而不是“记仓”,看上去更沉痛,与语境更近些。

      小学课本中,有一个老大爷给孩子讲故事,说他小时候怎么受地主崽子欺侮,从此变成了瘸子。课文的最后,老大爷告诫孩子说:“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痛啊!”老师讲到这句话时,我就想起了“记疮”这个词。老大爷一直瘸到老,有最明显的记疮,可是小孩子“今日相争他日相呼”,与村里的孩子抬头不见低头见,要有记疮可不容易,虽然没有像鸡一样越斗越熟,却也没有像大人那样越斗越生。

      但大人经常越斗越生。生分了以后,有时就很为难。

      有一年双抢时节,我正在秧田里,坐在秧凳上拔秧,小马的妈妈忽然来找我,说小马的爸爸被蛇咬了脚,家里没有人种田,得把小马叫回来。小马在十里外帮做木匠的师父家割稻,我骑了自行车过去,一下子问到了小马的师父家——一个小伙子伏在家门口的腰门上说,前面一幢房子就是的。

      我连忙过去,大门关着敲不开,大概都去畈里了。回头我对小伙子说,你帮我带个口信吧。小伙子沉吟了半分钟,笑着说,实话跟你说吧,我们家与他家是不对的,所以恐怕不能给你带口信。

      我没办法,又不知道木匠家的田在哪儿,势必不能满野去找,只好找到村里的小店,买了一张信纸,借了笔写一张便条,插在门环上。

      小伙子话中“不对的”三字的意思,就是讨过了相骂,已经交恶。根据“人越斗越生”定律,他们两家人已经不认识。小伙子肯指点木匠家的位置,是他热心,虽是仇人,也乐于相助。但他不肯转告,也就是不肯与木匠家的人说话,那是他有“记疮”。

      这是一种微妙的处事规则,我不能勉强他越过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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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越人语 | 小脚婆婆

      小脚婆婆

      新娘子梳头,老太婆挨步。

      这句话是形容一个人行动迟缓的。早先的老太太大多缠过小脚,所以走路很慢。

      我们村中最大一条路,名曰大街,鹅卵石铺就,中间一串石头大如斗,两旁嵌石大如升箩。沿街两边房子都对街开门,有的有道地,有的是阶檐,只有王家是台门,黄泥围墙,门两边写着几个黑色大字:“打倒苏修社会帝国主义!”墙下是一条窄窄的阴沟。

      我常常看到王家的小脚婆婆在围墙外一步一步挨着走路,腰身倾斜着,要不是手扶黄泥围墙,小脚似乎就会踩进阴沟里。她挨不了几步,就要倚着围墙歇一歇。如果有人路过,她也要停下来,仿佛很戒备,看着你走过了,才继续挨步。

      小脚婆婆那时已经老得满脸皱纹,两块腮肉都有些吊下来了。她穿着黑色的斜襟布衫,黑色的裤子,裤裆和裤管都松松垮垮的,像瘪塌塌的口袋。裤管下偶尔露出的小脚,看上去还不到小孩子一托长。

      我们村有很多小脚婆婆,王家的小脚婆婆是最安静的,无声无息,我从来没有听到小脚婆婆说过一句话。

      读书时有一次听讲座,一个长发披肩、穿着宽大肮脏牛仔裤的画家,一个劲感谢他的小脚奶奶,因为他小时候,父母忙着闹革命,顾不得他,所以他基本上是他奶奶拉扯大的。

      那一辈子的女人,大多还是小脚。我奶奶虽然是小脚,可是挺能走路的,带着我走五里路到我大伯家去,也没见她有多累。我妈妈说,我姑婆——我外公的妹妹——小时候也缠过小脚,但她每次缠脚,都会大哭,我外公不忍心,就背着她逃走,替她解掉缠脚布,所以姑婆是天足,没缠成小脚。

      那时候,小学老师在课堂里说,旧社会男人为什么强迫妇女缠小脚?就是为了压迫妇女,你想想,男人如果要打老婆,老婆是天足,就能逃走,但老婆是小脚,就逃不快,一把抓过来就能打了。

      缠足始于幼年,才能缠小。照老师的说法,那么一户人家养个女儿缠上小脚,目的是将来嫁出去让夫家容易欺侮,一把抓过来就能打——这似乎说不过去。

      也有的小脚婆婆并不文弱,听说肖家婆婆武功高强,都八十岁了,壮汉拼尽力气也拉不动。她丈夫是有名的篾匠,手艺高超,德艺双馨,只怕老婆——坊间传说,两口子吵架,小脚婆婆就将丈夫拎起来,一拎就是一跤,一拎就是一跤,老篾匠没有还手之力。

      据说缠足是从李煜的宫廷中开始的,到北宋末才流行起来,南宋时在首都杭州盛行,所以又叫杭州脚,很时髦。缠足是为了好看,父母的算盘可能是吃得大苦嫁得好些。渊博者说,过去的男人恋足癖特别多,手掌中握着女人的小脚,心里就荡漾起来。

      俗话说,懒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这懒婆娘的男人,想必不是个恋足癖,因为握着一只小小的臭脚而心里荡漾,我觉得是很困难的。可是缠足时,如果天天解下布来洗脚,恐怕也缠不成三寸金莲。所以我想,勤快婆娘的裹脚布,只怕也又臭又长。直到她发育成熟,那小脚才能洗干净了白生生地让人荡漾,花的功夫实在太大。

      听说有个小脚婆婆,一生只洗过一双半脚。一次是做新娘,两只脚都洗了。还有半次是在溪边洗衣服,听到哨子响,知道溪对面山上打石头的人要放炮,心里发慌,急急忙忙逃回家,一脚踹到阴沟里,这次只洗了一只脚。

      她一直不洗脚,裹脚布会脏成什么样?据说有一次,她从脚丫子里弄下一块泥巴,手指粗细,黑乎乎的,滑腻结实,随手就搁在桌子上了。她老公回来,以为是霉干菜,不舍得扔掉,放进嘴里一嚼,呕吐了半天。

      那些小脚婆婆,脑后都有一个髻子,用一根银簪子别着。她们穿着深色斜襟大衫,而年老公公则腰缠一方白色的大手巾布,这都是当时还保留着的旧式打扮——男人以前出门穿长衫,到我小时候,这种打扮几乎无影无踪了,只看到送春牛图的王呆子穿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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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有的小脚婆婆并不文弱

        我太太(曾祖母的称呼)快100岁了,还被我支使在灶间爬到板凳上找淘米框,因为我想到池塘里抓虾。

        为啥要缠足,我见过无厘头的解释是缠足能让女人把腿夹紧,这个解释和缠足本身一样荒谬。缠足充分说明了传统的强大,不是因为啥,就因为是传统,对秩序的维护。就像猴子关笼子里不敢碰香蕉的实验。

        • 家园 淘米框什么样子?

          我家是个凹斗。另外有淘箩,小淘箩和大淘箩,但记得不用来淘米。

          • 家园 记忆这玩意靠不住

            我一直说我的记忆和你的记忆是一样的 ,不见得谁的比谁的靠的住。很多人就是迷信自己的记忆,不相信别人的。

            我印象是是两镂空塑料盆,太太先给我拿了一个,镂空太疏 ,兜不住小虾米,所以她爬到板凳上给我从上面拿了另外一个。大人回来把我一顿说,因为是在堂兄家里算是客人没挨打。

            但琢磨那年岁怎么可能是塑料盆呢? 与其让记忆玩弄我们,不如让我们来玩弄记忆,哈哈。

    • 家园 【原创】越人语 | 卖柴人

      卖柴人

      冲担两头尖,

      拔出现铜钿。

      三天不住点,

      哭着喊皇天。

      这个歌谣,说的是旧时卖柴人的生活,也许是卖柴人的自嘲。他们靠卖柴为生,吃了上顿,不知下顿,日子过得相当惨淡。

      冲担是用毛竹做成的,竹节刮平了,两头削尖,一头刺进一捆柴,扛在肩上,另一头刺进另一捆柴,就可以挑了。有的地方,冲担两头是铁制的牛角尖,我们没有这么奢侈。

      两头没有削尖的,叫做草杠。用草杠挑柴,需要用柴绳缚住。柴绳的一头系着个木制的钩子。码好两捆柴,放下草杠,再压上两捆柴,柴绳抽紧了,打个结。另一头也这样缚了,就可以挑起来。打结是有讲究的,既要不会散架,又要一抽就能解开。

      “三天不住点”,是说下了三天雨。

      下雨无法上山捡柴去卖,赚不了钱,所以只好哭着喊皇天了。

      三天不住点,哭着喊皇天,这两句话,在我眼前展现出一个场景:一个满面愁容的中年男人,穿着补丁打补丁的破衣服,站在草屋门口,看着天上缓慢移动的乌云,雨滴滴答答地下个不停。

      卖柴人没有地种,自然也没有山。他们去哪里捡柴呢?我打听过这事:

      自然不能去私人的山上,只能去某族某房的公山上捡。我们村西北有一个捣臼岙,是卖柴人常去的地方。他们也不能拿着勾刀(柴刀)去砍柴,只能捡枯树枝枯柴禾。还有就是到烧炭窑的地方,去“判(相当于批发)”些柴来,也就是买下不能烧炭的细枝,挑到镇上去卖掉,赚一些差价。

      那时候,镇上有一个柴行,专门收柴卖柴。

      现在城镇里的人不再烧柴,烧煤的也改成烧天然气了,但在过去,很多城镇都有柴行,《儒林外史》中的匡超人,也曾在杭州的柴行里记账。后来没有了柴行,镇上人经常到山里来偷柴。有个国民党军官是当时一个传奇,他因为爱情当了逃兵,经常在柴行混日子,侧着头打量一下一捆柴,就能报出多少斤,拿秤来一称,大致相当。当然他还有别的绝活,比如拿拇指一比划,就能算出高度、距离,很准。

      以前农村人有诸多成份,雇农、贫农、下中农、中农、上中农、富农、地主,前面几种合称贫下中农,是好人。卖柴人可能要归于雇农一级,光荣第一。我们村的地主家,地倒不多,主要产业好像是烧窑做生意,估计卖柴人经常从他家的山上“判”柴。我家的成份是贫农,光荣可与雇农并列第一。有一天,我问了妈妈一个大逆不道的问题:我们村里人,究竟解放前日子过得好,还是解放后日子过得好?我妈妈想了一想,也很认真地说:“我们是以前体泰,卖柴人是解放后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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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越人语 | 筑狗屙

      筑狗屙

      以前在村头村尾,经常看到一个老年人,左手拎一只粪箕,右手持小锄头或带钩的竹棒,一路走过去,看到猪狗屎,轻轻拨入粪箕中,回来倒在一处,用来给庄稼施肥。这叫做“筑狗屙”。

      粪箕,现在一般叫畚箕。粪的意思是扫除,不是指排泄物,古代也写成另一个字,畚字下面的田,换成土。这字输入法打不出。它也是扫除的意思。

      其实也不只是老人,我小时候也筑过狗屙,有时叫上同伴,一起去筑。只是我们筑一会儿就厌倦了,不像老人那样严肃而耐心。但这事还唱过歌,还是有些时髦的:

      广播响,

      天刚亮,

      红小兵,

      拾肥忙……

      筑狗屙这事虽有点时髦,却也是贱事,有时候大人骂孩子不长进:“给我筑狗屙去!”

      外村的老人也会来筑狗屙。外村老人身上总有一股阴森的气息,好像藏着许多秘密,而“执贱役”的人也往往神秘。我们远远看着他,会有些紧张,屏住呼息猜想,他的粪箕里有没有一台小型发报机——我们看过连环画《海霞》,有个台湾特务叫刘阿太,将发报机藏在假肢里。

      牛屙一大泡,看上去很丰盛,但我们是不筑的,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因为牛是草食动物,不像猪狗杂食,它的粪不够肥沃?牛屙干了后,揭起上面薄薄一层,下面奇怪地积了一堆沙子。

      筑狗屙的“筑”字的用法,可能是上古的留存。

      《尚书》中有一篇《金縢》,说:“二公命邦人凡大木所偃,尽起而筑之。岁则大熟。”

      这是周成王时期的事,说遇到暴雷大风灾害,大树都刮倒了,将庄稼压住,二公叫大家将大树扶起来,将庄稼拾起来,这年粮食的收成还是不错。

      文中的“筑”字,据《尔雅》说:“筑,拾也。”郭璞注“拾掇”,也是指拾取,不是现在常用的整理之意。

      《尚书》里“筑”的是禾,但我们那时候,“筑”字仅在拾粪时用,不再用在捡稻穗上。这一现象,大概与“豕爪”、“箸夹头”将“豕”、“箸”两字留存于口语一样(见《箸夹头》)。

      “筑狗屙”一词,经常用来形容一点一点慢慢积累,或者为了凑齐某物东找一点西找一点的过程:

      “喏,这些石子蛮蛮调匀个,是我筑狗屙价筑得来个。”

      还有一个有关狗屙的民间故事——

      话说有一个私塾先生,家里有个菜园子,告诉学生随手关门,不要放狗进来。有一次进了一条狗,在菜园子里拉了屎,先生怒了,叫学生吃下去。学生苦着脸回家告诉妈妈,妈妈用面粉加糖,做成狗屙模样,让学生带去当着先生的面吃。他吃得津津有味,先生奇怪了,撮了一点尝尝,又香又甜!于是先生大开菜园门,放所有狗进来遗矢,筑了所有狗屙晒成干,到冬天在锅里一蒸……

      以前民间故事,经常捉弄先生,将先生编排成没有生活常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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