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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越人语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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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越人语 | 生活

      生活

      《文子》说:“老子曰:自天子以下至于庶人,各自生活……”这“生活”,我们叫“过日子”,生活得好,就说日子过得好,或日子过得体泰(体泰的意思是家庭经济比较宽裕)。生活得不好,自然是日子难过。

      吾乡方言中的“生活”,另有意思。

      一是指活儿,干活儿就是做生活。经常说的一句话是:“生活是做不光的。”

      比如,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田畈里的活也做得光光溜溜,而且又是农闲,柴草也堆成好几堆,烧两三年都不在话下,猪圈里的草垫得厚厚实实,吃不完的猪食也有好几七石缸,破衣服都补好洗净,整整齐齐叠在箱子里,鞋子也做够好几年了,就连屋顶的草和垃圾,没叫泥水匠,也自己扫下来了——这样,总没事情做了吧?

      你还可以去开山——给山上的茶树、毛竹、板栗树什么的松土。这生活你可以不做,大不了竹树瘦些儿,但也可以做个没完,即使发下愚公移山的愿心,从黑发忙到白头,从白头再忙到黑发,几百辈子做不完。所以只好想得通些,愿意做就做,不愿意做,睁只眼闭只眼算了。

      传说数十年前,我们村一个老人有洁癖,走出门看见地上有一根稻草一张柴叶,或者有一堆鸡屎牛粪,就转回家拿扫帚扫干净,嘴里骂骂咧咧的。他出一趟门,得转回家好几趟。这样的人,生活怎么做得光?

      我小时候,一个三十来岁的人到我家来,跟我开玩笑,我说他骗人,他说:“做生活的人怎么会骗人?”

      当时,“做生活”三个字,广义是指在田畈上劳动,狭义是指在生产队里劳动。在生产队劳动,必须年满十五岁,所以“做生活”又含有长大成人之意。他这里用的是狭义,这我是明白的,但就是不明白一做了生活,怎么就不会骗人了。

      有一个词叫“吃生活”,是受惩罚的意思。

      “给你吃生活”,意思大多是要揍你;“吃生活哉”,意思是受了惩罚,或者上了当吃了亏。得到“吃生活不拣日子!”的训斥,那是说此时此刻就该受罚了:做事不当,莽撞又恰好被发现,或者只是因为“薄言往诉,逢彼之怒”。

      生活还有一个意思是本领。

      说某个人生活好,就是说他本事好。力气大是生活好;聪明能干是生活好;八面玲珑,黑白两道都吃得开,也是生活好;能从容应付突发事件,摆脱困境,自然也是生活好。谁的木匠生活、泥水生活好,是说这个木匠或泥水匠活儿做得精细考究,值得信任。一眼生活也没有,就是说一点本事都没有。

      但在很多情况下,生活这个词单用,指的是武艺。

      说“谁谁是有些生活的”,是指那人有三脚猫功夫的;如果说“谁谁有生活”,那肯定是有点真实功夫了。《乌云团眩》中那个舞稻叉的人,就有生活。

      我们村流传着好几个有生活的人的故事。

      传说当年跟邻村打架,一个后生是冲锋陷阵的急先锋,他边上站着他爸爸,他爸爸武功厉害,对方来一个,拎一个扔下田坎,来两个拎两个。

      另一个老太太,个子矮小,但她做篾匠的丈夫很害怕她,动不动被她拎住耳朵,哇哇讨饶,左邻右舍传为笑谈。她的千斤坠功夫也相当了得,七八十岁年老力衰,如果她不肯动,再强壮的小伙子也拉不动她。

      还有一个武师,教了几个徒弟,他吩咐徒弟,等他睡着了,拿菜刀砍断他脖子,然后躺在长凳上午睡,一会儿鼾声起。徒弟们在边上畏畏缩缩推推攘攘,哪个敢下手?武师的女儿看不下去,夺过菜刀“呼啦”一声猛砍,砍断了长凳:那武师睡梦中听得风响,早就一骨碌滚到地下去了。于是女儿得到了他的真传,理由是她杀性重。我后来想,也许武师传艺之时偏心,引起徒弟们不满,所以与女儿唱了这出双簧。

      据说,我们村“生活最好”的人,生活在清朝年间,他大概擅长轻功,拖着一条黑油油的长辫子,穿一双木头拖鞋,在鹅卵石铺就的路上,一发力跑动起来,踢踢沓沓一片声响,辫子拉得又平又直,就像一条黑色的飞蛇追在他的后脑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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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越人语 | 料缸

      料缸

      紧急情报,

      跑上碉堡。

      先打机枪,

      后打大炮。

      战斗结束,

      一张布告。

      《诗经》中的诗歌大多四言,后世五言六言七言九言十言都有,句子越来越长。民间歌谣,也是以五言、七言居多,这六句四言歌谣,算是返古现象。

      这六句顺口溜,整个儿是关于一场战斗简明叙述。流传之时,是20世纪70年代,当时我们除了看样板戏,还能看到一些战斗片,八一电影制片厂什么的,攻打日本鬼子的碉堡、炸毁国民党军队的汽车,这种场面见得多了,平时脱口而出的是八格耶鲁、再坚持五分钟、共军太狡猾、向我开炮等等,弄出这几句顺口溜来,一点也不稀奇。

      不过,这首歌谣的内容很不雅,说的是登厕大便的过程。用歌谣中的话说,小便只打枪,大解才枪炮齐至。说此事的,还有一首歌谣,气派更大:

      脚踏黄河两岸,手拿秘密文件。

      前面机枪扫射,后面炮火连天。

      有一次在普陀山开笔会,席间黄辉出了一个上联,让我们对下联:

      吃素吃素,吃荤,荤吃吃素吃吃;

      这个上联用的是方言语法吧,头四个字的意思是说,吃素的人只吃素,后半部分的意思比较明白,是说吃荤的人荤素都吃。我想了半天,对道:洗手洗手,洗脸,脸洗洗手洗洗。

      谁知道他还有更精采的下联:

      拉尿拉尿,拉屎,屎拉拉尿拉拉。

      “拉”字在方言中另有一个字,发音如“查”,我不知道怎么写,“尿”在方言中发音如“屎”,“屎”在方言中发音如“污”或“屙”。

      可是,为什么用碉堡来比喻厕所呢?

      北方的蹲坑,如今在南方也很常见,但城市居民家中用抽水马桶。南方低级的公共厕所里面,有很多是座头式的,一排“座位”,挖着一个个半椭圆形的大孔,供如厕人安置屁股。有一次在沈家门去普陀山的半升洞码头,一个男人满头大汗地从厕所跑出来,逮住我问:“厕所在哪?你知道厕所在哪吗?”我知道他从没见过这种厕所座头,忍住笑,解释了五分钟,他才顾虑重重地往回走。南方如厕,敬请高坐——因为不习惯,他可能得费不小的劲。

      但这种座头还算不得像碉堡。我们老家过去的厕所,建得像小茅屋,合乎“茅厕”“茅坑”的旧话头,颇有古风,不过我们称之为“料缸头”。

      “料”就是肥料,指的是屎和尿,偏重于尿。

      料缸是一口缸,一般是七石缸或八石缸,深埋在地下,地面露出一尺来高,里面装的当然是屎尿了,不过要时时加入一两担清水,用来稀释,否则浓度过高,不适合施肥。但加水太多,在生产队时期,也不是行的,生产队里要施肥了,到各家的料缸里舀了料以后,有一个玻璃做的浓度计测量浓度,按稀稠程度计算工分。

      肥料舀进肥桶里,得放入打成环形的稻草结,这样一路挑到田畈,料不会溅出来。舀肥料的叫做肥勺,有歌谣唱道:“先生教我大大学,我给先生背肥勺。”想来旧时的教书先生自己也种菜,还让学生替他做生活。

      年深日久,料缸底下会沉积一些料缸砂,据说特别肥沃,所以,偶尔会发生外村人深夜来偷料缸砂的事情。天亮以后,人们就传说,昨天晚上来偷过料缸砂了。

      料缸的上面,放置了一个木头做成的座头,供人方便用,四面钉上木板封闭,上下则空如,两边有扶手,底下有一块板踏脚,从侧面看,就像一个“丘”字。

      料缸的外面,就是小茅屋了,上面有顶,三面有篱,材料是茅草、稻草、柴或者竹梢之类。正面则敞开着,没有门,方便舀肥料。

      这样子,这个厕所就很像碉堡了,跑上碉堡四个字,也特别形象生动。

      我们村的料缸很奇怪,绝大多数集中在村口。过了桥——这座桥,从水坝上的小木板,变成长长的木桥,又变成长长的五孔水泥预制板桥——走两步,就是壮观的料缸群,直到小学和供销社之间的转弯处。再向前,过了大会堂,踏上鹅卵石铺成的没有店铺的大街,就进入了村子。这么热闹的地方,上厕所挺尴尬的,所以女人用的还是家里的马桶。后来,桥被洪水冲断,改址再建,进村的路因而改道,这地方变成了村尾,杂草丛生,楝树陆续死去,松树只剩下一株,越来越荒凉了。再后来,一个命令下来,拆除料缸,建造砖瓦结构的厕所,虽然村里人不大上这个厕所,但总算有了一间像样的厕所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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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越人语 | 毛竹乌篠

      毛竹乌篠

      嘴巴里的白糖纸包,手把里的毛竹乌篠。

      白糖纸包并不是吃在嘴里,而是说在嘴里,是许诺;

      毛竹乌篠捏在手里,那是真的可以打人的。

      毛竹是吾乡体形最大的竹子,掰下枝条,捋光竹叶,将丝枝缠络在一起,就做成了毛竹乌篠。用途有两种,一是赶牛赶鸡赶鸭赶麻雀,二是打孩子,是刑具。毛竹乌篠简称乌篠,这种刑具也可以是其他小竹子做成。

      使力挥舞毛竹乌篠,飕飕的呼啸之声极恐怖。它专打小腿,火辣辣细细地痛,打得狠了,小腿肚上就长出一条条青痕血痕,毛毛虫似的。

      春天是吃笋的季节,吾乡笋字读若心。笋分很多种,毛笋、芦须笋、鳗笋、花头笋、油竹笋、苦竹笋,除了毛笋,别的这些笋又统称乌篠笋,味道比毛笋鲜美。但毛竹也长鲜美的笋,一是黄芽笋,普通毛笋而未出头露面者;二是横鞭笋,是毛竹的鞭在地下生长时的前面部分;三是团笋,就是冬笋。

      这种刑罚还有一个鲜美的绰号,叫做“吃笋炒肉”。

      白糖纸包是饵,毛竹乌篠之惩是目的。就像钓鱼钓黄鳝,著名的引蛇出洞,或者上山装弶弶野兽。毛竹乌篠是妈妈的武器,孩子大了,妈妈追不上,只好用白糖诱过来打。只是这种笋炒肉炒多了,孩子也就不稀罕吃。

      说到吃毛笋,有一个故事是这样的:

      从前有一个叫化子的大王,轮流到别人家过宿吃饭,且必须杀一只鸡给他吃。某日在一户人家过夜,听到鸡窝里的老母鸡,一五一十地吩咐小鸡们,明天它要给杀掉请大王吃了,没了妈妈,以后都要自己当心了,要当心蛇,当心猫,当心黄鼠狼,还要当心天上飞过的乌鸦。第二天主人家要杀老母鸡,大王已动了恻隐之心,一个劲拦住不让杀,主人家过意不去,去后竹园掘了一棵黄芽头毛笋。吃饭时,老母鸡飞上桌子,将一碗毛笋掀翻了。主人大怒,大王则说,到那个毛笋坑挖下去看。一挖挖到了一条大毒蛇,盘在那里吐蛇信呢。

      善有善报,故事里都这样讲。但在“嘴巴里的白糖纸包,手把里的毛竹乌篠”这句顺口溜里,嘴甜的坏人,却是惩罚别人的人。

      若程度严重,那叫做口蜜腹剑了。“口蜜腹剑”是唐朝玄宗时的弄獐宰相李林甫的本事,这个流派在唐高宗时,是李猫李义府的“笑中有刀”独门功夫。所以俗话说:“笑面虎。”俗话又说:“笑嘻嘻,不是好东西。”俗话还讽刺说:“说得比唱得好听。”甚至还有人写出了“最可怕的敌人就是身边的朋友”这样格杀友情的格言。这么多人一起抱怨白糖纸包,可见自古以来人们吃了多少毛竹乌篠的亏。

      司马光《涑水记闻》详载赵匡胤请客的故事,也是嘴巴里的白糖纸包,让石守信、王审琦等人回家做老爷,手把里毛竹乌篠,夺走了他们的兵权。人们评价说,这比刘邦仁慈多了。相比之下,刘邦是嘴巴里的山珍海味,手把里的砧板白刀。

      白糖纸包也是战争中常用的诱敌之计,埋伏着毛竹乌篠,《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中时不时要来一下。不过《水浒传》梁山受招安的事,粗看上去,很像是自己弄了个白糖纸包,然后自己找毛竹乌篠打自己。当然了,情愿吃毛竹乌篠也不算意外,那时候的边缘人,需要朝廷认可这种归属感的冲动也许更加强烈且持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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