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Andrew Marr:当代英国的诞生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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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13,镜厅的阴影

      对于德国来说,战争结束得猝不及防。首先,德国公海舰队收到了一项拼死求荣的最终任务,要求他们直接攻击英国本土,于是水兵们就哗变了。舰船上升起了白旗,军官遭到枪决,火车遭到征用。革命浪潮席卷了沿海城市,工人与水手仿照俄国人的先例纷纷成立理事会。奥尔登堡的共产主义者们还成立了一个没能维持几天的共和国,国家主席是一位轮机加煤工。身穿制服的德国军官被愤怒的平民们满街追打。鲁登道夫引咎辞职。德皇在威尔逊总统的压力下被迫退位,德国宣布成立共和国。接下来威廉逃到了中立国荷兰,终日以“热腾腾的英格兰好茶”与黄油酥饼以及司康饼之类的英式茶点自我安慰。尽管德国国内很多人都要求荷兰将他交还德国接受审判,但是荷兰人依然为他提供了庇护,让他栖身在多伦的一座小城堡里。德皇平时依靠砍伐木材来打发时间,装扮成乡绅的架势,怀着五味杂陈的心情观望着希特勒的崛起。威廉的军队希望战场上能实现停火,然后作战双方就未来局势进行审慎的谈判。饱受颠簸的德国代表团乘车穿越前线来到联军面前,却未曾想到联军立刻要求德军放下武器全面后撤。面对着国内的革命浪潮,他们在进行了一番毫无成果的抗议之后终究还是签字了。德国就此踏上了羞辱游行的第一阶段。

      与1945年不同,1918年的德国并未被解除武装或者遭到占领。德军依然还在法国作战,在中东赢得决定性胜利。德国人以为自己要进行和平谈判,其实他们收到了一份最终通牒。鉴于一年前这个国家刚刚蛮横地向俄国头上强加了一套不平等条约,如今大概只能说是报应不爽。但是汇聚在巴黎的各国领袖们——领头的是刚刚乘船从美国赶来的威尔逊总统,其他人包括劳合.乔治,克里蒙梭以及意大利的维托里奥.奥兰多——远没有看上去那样强大。这场战争震撼了世界,就算是战胜国也已经精疲力竭了。他们不理解俄国布尔什维克革命究竟意味着什么,也无法与布尔什维克谈判。在巴黎以外,从布达佩斯到慕尼黑,共产主义者的起义此起彼伏。身穿礼服头戴礼帽的代表团成员很清楚饥饿与愤怒很可能颠覆整个欧洲。

      如今的人们对于《凡尔赛条约》的印象并不太好。这份条约在战败德国的头上积压了巨量的赔偿条款,导致希特勒上台并且引发了英德之间的第二次战争。这份条约将德国羞辱得体无完肤,但却又未能将其捆绑结实,从而避免下一次对抗。这份条约的主导原则是威尔逊总统提出的民族自决,可是这一原则掀起的希望很快就被粉碎了,因为民族自决就意味着帝国主义的末日,而这场战争的赢家恰恰是帝国,尤其是大英帝国。美国人大概很反感大英帝国体系以及欧洲领导人组成的古老帮派,但是他们也没多少办法。很多在1919年离开巴黎的国家都心存怨愤,例如日本与意大利这两个未来的帝国。美国参议院多少意识到了这其中的问题并且拒绝批准协议,因此美国从未加入国联,尽管国联正是威尔逊一手促成的。法国舆论认为这份条约过于宽大,以至于法国的战时领袖克里蒙梭在第二年就被选民赶下了台。条约墨迹未干,波兰、爱尔兰与土耳其就重燃战火。《凡尔赛条约》的用意是彻底终结旧式战争,结果却仅仅画下了一个逗号。

      对于英国来说,在停战日的欢欣鼓舞情绪逐渐消散之后,并没有多少人能够看清上述的各项问题。无论威尔逊与克里蒙梭回国之后要面对多少麻烦都与劳合.乔治无关,此时正是他春风得意的时候。1918年12月他赢得了一场压倒性的普选胜利。支持联合政府的自由党人以及联合主义者都同意暂时不会相互作对,因此战时联盟得到了延续。大量女性刚刚获得投票权,再加上政府进行了新一轮选民注册,使得1910年大选的投票人数足有上一次大选的两倍,而且选举结果是劳合.乔治这位“赢得战争之人”的重大个人胜利。联合主义者与支持劳合.乔治的候选人总共在下院赢得了473个席位,阿斯奎斯一派的自由党人只剩下了可怜兮兮的29个席位——就连阿斯奎斯本人都丢掉了自己的议席。工党内部都和平主义者全都丢掉了议席,但总体而言工党的席位却增加了二十个,一跃成为了下院第二大党派。女性现在也有了参选议员的资格,但是此时的威斯敏斯特依然一名女性议员也没有——这一时期唯一一位通过选举步入政坛的女性就是贵族出身的新芬党成员康丝坦斯.马科维奇(1)。她与其他新芬党同志们席卷了爱尔兰南部的各个席位,并且一起走进了都柏林自行成立的下议院。劳合.乔治确实为自己埋下了隐患。他过度依赖联合主义者,并且在竞选期间夸下海口,要让英国成为一片配得上英雄的土地。联合主义者将会主导的新政府,他的承诺也成了空话。这两点都将令他在日后后悔不迭。但是这个反复无常、才华横溢、贪污成性且充满魅力的人此时正处在人望与权力的最顶峰。

      战争将劳合.乔治从激进派变成了建制派的支柱。他比许多同僚都更加稳健,始终希望能与德国达成更公平的停战条件,并且一直保持着对于福利体系的兴趣。但是在国际舞台上他已经成为了大英帝国的领袖。英国从没像现在这样倾慕法国与美国这两位盟友,但是英国人依然感到这场胜利是属于大英帝国的胜利,因为美军战后并未驻扎在英国,而且美国人来得毕竟有点太晚了。当弗兰德斯与加里波利几乎没能带来任何好消息的时候,次级战场依然传来了令英国人欢欣鼓舞的捷报:T.E.劳伦斯积极参与了阿拉伯人对抗土耳其人的叛乱,德军势力在东非也遭到了挫败。在战争最黑暗的日子里,劳合.乔治一手创建了帝国战争内阁。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印度以及南非与英国本土一起承受了牺牲,也分享了胜利。英联邦各个成员之间的关系远比现在更加紧密,英联邦的意义也远比现在更为显著。来自加拿大、澳大利亚与印度的士兵都留下了令人叹为观止的英雄事迹。来自南非的扬.史末资在布尔战争期间曾经率领别动队与英军为敌,一战开始之后却成为了战争内阁的成员,被封为英国陆军元帅,还先后成为了国联与联合国的创始人。以他为代表的众多英联邦成员国国民都成为了英国人心目当中的英雄。现在战争结束了,帝国的地位比以往任何时候似乎都更加巩固。爱尔兰问题显然是不能再拖延下去,印度也发出了不详的喧闹声,但现在看来此刻正是帝国向外扩张而不是向内收缩的好时机。

      英国做出的最糟糕的决定就是在中东地区上下其手。二十世纪初大英帝国的中东战略这个题目实在太大,无法在这里分析清楚。但是英国在应对穆斯林世界时的颟顸无能与两面三刀的确留下了至今也无法忽视的恶劣遗产。大英帝国贪图中东的土地与石油,同时对于伊斯兰教的了解又浅薄得可怜。至于帝国军人则在中东留下了一个个或者充满英雄气概或者令人大呼荒唐的时刻。大英帝国的所作所为在中东留下了当代伊拉克这道创伤,还催生了好几个或极端或专制的政权。一开始英国主要与埃及打交道。为了控制住苏伊士运河以及石油储量丰富的波斯湾,埃及几乎成为了英国的属国。由于丘吉尔在战前就完成了英国海军从燃煤舰队向燃油舰队的升级,波斯湾的油田与阿巴丹的炼油厂就成了国家利益的关键——也为盎格鲁-波斯公司的股东们带来了巨额收益。但是1914年奥斯曼帝国决定站在德国一边,这样一来英国的中东战略就有了新的可能。在战争初期,为了保护波斯湾的石油,一支英印联军入侵了奥斯曼帝国,入侵地区相当于今天的伊拉克南部。在当地居民睡眼惺忪之际,他们占领了由一片土墙小屋组成的巴士拉,直到当时现代世界都遗忘了这个城镇的存在。一支向北穿越美索不达米亚的大型先遣军一开始打了不少胜仗,但是后来将战线拖得过长,又被切断了后路,在巴格达以南的库特-阿玛拉遭到土耳其人围困,最后不得不投降。到了1917年,一支规模更大的英军终于占领了巴格达。

      另一只英军打得更加精彩。经历了不太顺利的开局之后,他们在1917年将土耳其军队与德国顾问从巴勒斯坦与叙利亚赶了出去。艾德蒙.艾伦比将军是一位性如烈火、体格敦实并且才能卓著的将领,还是克伦威尔的后人。他在埃及组建了一支军队,成员几乎来自大英帝国的每一个角落,此外还有三个营的犹太志愿兵,主要来自美国。艾伦比拥有12000名来自英国、澳大利亚与印度的骑兵,还有飞机、装甲车与鱼雷艇助阵,在武力上压倒了土军。另外他本人也算得上机变百出,屡屡使出妙计。他首先占领了加沙,然后威尔士近卫营又在橄榄山下小小地打了一仗,从而占领了耶路撒冷。于是艾伦比就成为了七百年来第一支抵达耶路撒冷的基督教军队的领袖。他步行走进这座城市,身上没有携带任何武器。朝圣完毕之后他又向北打入了叙利亚并且击溃了当地的土耳其军队。这一仗算得上是一战期间最靠后也最重要的战斗之一。另一位与艾伦比一起成为传奇的英国人是T.E.劳伦斯或者说“阿拉伯的劳伦斯”。他不仅是学者、作家与考古学家,还是一名自我炒作的能手。他促成了今天沙特地区的阿拉伯部落的叛乱,并且很谦虚地将其称作“余兴节目的余兴节目”。整天穿着阿拉伯长袍到处招摇的劳伦斯说服了艾伦比,假如能动员哈希姆家族将骆驼背上的贝都因人联合起来打游击战,并且由他自己担任指挥,那么正面战场将会受益良多。他们需要支付的代价则是向哈西姆家族的费萨尔酋长许诺在未来建立一个全新的阿拉伯王国,横跨今天的叙利亚、以色列、巴勒斯坦、约旦与伊拉克。当劳伦斯与费萨尔酋长伴随着艾伦比的骑兵步入大马士革的时候,两人都以为这样的前景已经板上钉钉了。

      他们的想法可谓大错特错。首先英国外交部长阿瑟.贝尔福早已在著名的1917年宣言当中承诺要支持犹太人建国。在一次内阁会议之后他给罗斯柴尔德勋爵送去了一封短信,声称英国“同情犹太复国主义者的抱负”,而且英国很看好“在巴勒斯坦地区为犹太人建立一个国家级的家园”的设想,并且愿助一臂之力,前提是“应当明确意识到不应以任何形式损害巴勒斯坦现有的非犹太人群体的民事与宗教权利。”从那以后人们一直在争辩这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一方面这封信似乎许诺要让犹太复国主义者们拥有一个自己的国家,另一方面又认为这种做法未必一定要损害当地阿拉伯穆斯林的利益。但是无论怎样拐弯抹角,这番话都绝不意味着一个独立的阿拉伯国家可以将巴勒斯坦包括在内。这份声明令艾伦比忧心忡忡,以至于暂时瞒报了这条消息。但是对于费萨尔酋长与阿拉伯叛军来说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面。奥斯曼帝国刚刚崩溃,英国与法国就为了瓜分帝国残骸而大打出手。英国人一直觊觎美索不达米亚。从前的理由是为了预防沙皇或者德皇——后者自封为全体穆斯林的保护者——可能会取道此地向南侵入。一战结束之后这个威胁算是不存在了,但是英国人又意识到巴士拉、摩苏尔与巴格达的沙地里渗出来的黑色粘稠物质几乎肯定是石油,而他们想要石油。与法国人签订了一系列复杂的分润协议之后,中东就遭到了瓜分。巴勒斯坦与今天的伊拉克成为了英国的势力范围,英国也就此将自己的地盘扩展到了埃及与波斯湾之外。法国人则得到了叙利亚与黎巴嫩。民族自决的高调这下算是唱不下去了。

      因此在巴黎和会上,费萨尔酋长与陪同他参会的劳伦斯一并遭到了羞辱。另一位几乎与他们遭受同等羞辱的街头请愿者胡志明此时还是巴黎餐厅的一名侍应生,但是他的心中已经生发了越南独立的梦想。阿拉伯人这一次丧失的颜面多少还能在两年以后找补回来一部分,到时候丘吉尔将会在埃及再次召开一场会议,费萨尔将会成为第一任伊拉克国王,他的兄弟阿卜杜拉将会成为外约旦酋长——说穿了就是两个为了英国利益而服务的冒牌君主。哈西姆家族的势力就此遭到了削弱,阿拉伯世界的权力将会转向另一个叛逆的家族。这个伊本沙特家族奉行瓦哈比主义伊斯兰教,而这一理念对于当代世界的影响已经有目共睹了。站在德国一边并针对德国的敌人发动圣战的奥斯曼帝国是穆斯林世界的最后一个哈里发国,现在这个国家已经消失了。英国曾经鼓励阿拉伯人相信,哈里发国不应位于土耳其,而应当位于麦地那与麦加的统治者的所在地。战后奥斯曼帝国的毁灭与解体也意味着君士坦丁堡哈里发国的终结。这一事实在印度(当时与巴勒斯坦仍为一体)引发了大规模抗议与愤怒,因为当时印度足有七千万穆斯林人口。这些事件的情节都很复杂,但是很值得在这里简单捋一捋。我们凭空创造了好几个由傀儡统治者掌控的国家,我们将阿拉伯民族主义挑逗起来却又加以奚落,我们听任极端主义形式的伊斯兰思想发展壮大,我们根除了原有的哈里发国并且在穆斯林世界掀起了一场关于替代者的大辩论。一战的后果绝不仅限于每年佩戴在胸前的罂粟纸花,而是围绕在我们身边。

      (1)https://en.wikipedia.org/wiki/Constance_Markievicz

      通宝推:桥上,
      • 家园 虽然有些晚,看到毛病还是忍不住

        使得1910年大选的投票人数足有上一次大选的两倍,

        似乎应该是1918年的大选。

        工党内部都和平主义者全都丢掉了议席,但总体而言工党的席位却增加了二十个,一跃成为了下院第二大党派。

        都=的?

    • 家园 12,莫西河畔的绶带

      一望无尽的福姆比海滩是莫西河与爱尔兰海的交汇之处,即便在战时这里依然十分宁静。1917年7月的一天,一名身材高挑、相貌英俊的军官正在这里孑然独行。在海边驻足之后,他先是冲天挥拳,然后扯下了一条缝在制服上面的军功十字勋章绶带。绶带无力地掉落在水里飘走了,然后此人才踏上回程。他就是西格里夫.萨松,一位从战壕里摸爬滚打出来的英雄。此时他陷入了年轻人生当中最严重的一场危机。负伤回国之后他认定发动这场战争的理由全然错误,因此他拒绝继续服役。他很清楚自己会被送上军事法庭,甚至有可能遭受死刑,尽管声名扫地与身陷囹圄才是更有可能的结果。他“万分愧疚地”给自己的指挥官写信,告诉对方“我有意拒绝执行未来的一切军事义务。”谁也不能将他称作懦夫。事实上他认为此前的抗议行为就像在前线历经枪林弹雨一样不顾死活。萨松所属的部队此时驻扎在利物浦市郊的利瑟兰,他的抗议行为立刻使他遭到了传唤。军方把他打发到附近一家宾馆里等待最终命运,他则将大部分等待时间都用来背诵诗歌,免得进了监狱之后不能看书。

      萨松并不是一般的反战抗议者。他的家族是爱德华时代英格兰的犹太豪族之一,而且人脉特别广泛,家族成员曾经是威尔士亲王的座上宾。萨松从小受的是老派英格兰绅士教育,这也是撒克逊地主集团的惯常做法。小时候他读过了G.A.亨提与赖德.哈葛德撰写的帝国冒险小说,还酷爱骑马纵犬猎杀狐狸。当时猎狐还是乡间上层阶级生活的核心,人们普遍认为猎狐能培养男子汉气概以及磨练马术,以至于军人在休假期间参与猎狐活动所花费的时间并不会被计入休假总天数。萨松在马尔伯勒接受了教育,据说在学校里他每天都佩戴指节金属套,随时准备正面应对反犹挑衅。进入剑桥大学之后他曾想成为作家。但是战争开始之后他义无反顾地加入了苏塞克斯义勇骑兵。为了能更快地前往法国,不久后他又申请调任到了皇家韦尔奇火枪团。

      当萨松的叛逆之举正式开始时,这一切过往经历都将起到重要作用,因为与很多其他反战者不同,他的朋友全都有权有势。战场上的萨松不仅是个富有人格魅力的前敌指挥官,而且作战异常英勇。就像前线士兵一样,他也非常反感参谋人员与政客。但是直到回国之后他的反感才转变成了更广泛的厌恶。要想观察他的思想转变,最好的取样方式还不是阅读他那本文笔优美且略有虚构的自传《乔治.舍斯顿回忆录》,而是去看看他的日记。他在日记当中表达的情感肯定也是许许多多其他服役人员的共同感受,只不过其他人的感受大多遭到了压抑。1917年6月19日他这样写道:“回家的士兵似乎都都被自己经受过的事情吓呆了。他们身边的人们心照不宣地用沉默包围了他们。他们穿过死亡之门回到了生活当中……他们能够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讲述关于战争的真相‘很不好’。”然后他的怒火就转向了政客。

      “英格兰的统治者们从来都依赖民众的无知、忍耐与轻信才能糊弄下去。只要民众看清了他们口是心非的本性,肯定会将这群独裁者处以私刑。……说到老年男性群体,我实在忍不住口出恶言……他们沉湎于诺斯克里夫报业的呆板辞藻,认为战争只是一局象棋,喋喋不休地说什么‘耗损’与‘人力浪费’,还有什么‘文明世界岌岌可危’。从上到下,社会的每一个阶层都充斥着这些食尸鬼一样的老不死,他们的杀戮欲望无法餍足,他们的无知坚不可摧。”

      萨松在同一时期创作的诗歌也流露出了相同的厌恶感情,比方说在本章节一开篇引用的诗歌就令人印象深刻地提出,他希望能有一辆突突作响的坦克车顺着音乐厅走廊一路碾压过来,因为音乐厅里陷入侵略主义狂热的观众们全都活该与坦克来个亲密接触。

      萨松决定公开表达自己的抗议。他撰写了一篇《士兵宣言》来反对战争,宣称自己如今“有意识地不服从军方的权威,因为我相信那些有能力结束战争的人正在刻意延长战争。”这场一开始还是为了“保卫与解放”的战争如今已经蜕变成了“侵略与征服”之战。假如战争的目的得到公开,和平解决方案肯定能通过谈判得到商定。他将自己当成广大士兵的代言人,反对“后方大多数人的冷漠自满心态,他们就是本着这样的心态来看待自己并未亲身经历并且无法充分想象的苦境。”这是一篇掷地有声的批判文章,提出了强有力的论点——最起码手段巧妙地将人们的注意力引向了中东与非洲战场,这里的战争很少成为辩论话题,但是英国的确正在这两个地区通过战争扩展帝国的影响力。但是他关于战争目标的论点就有些奇怪了。在冲突的目前阶段,问题在于能否打败德国人,以及德国是否会在并未战败的情况下就让出已经占据的土地。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德国会这么做,而且最危险的德军攻势此时还没开始。另外萨松将全体平民与政客一概而论的看法也是很不公允的。千百万人都很清楚当前正在发生什么,尽管他们尚且不能从报纸上看到关于战争的一切事实,但是他们依然能听能说,能相互交谈。萨松本人的诗歌最早就是在战争期间出版面世的,其中生动描写了弗兰德斯战场的污秽与破败。就算军官俱乐部当中的“毕林普上校”群体也包含了许多心碎之人。

      萨松只是一个少数群体的代言人,但是在1917年这个群体的规模正在增长。例如前文提到的E.D.莫雷尔,这位一半法国血统的社会活动家当年发起过比属刚果土著人权益保护运动并且取得了相当可观的成功,如今他又投入了反战事业。许多激进自由党人都对宣战感到骇然,并且组织了他们所谓的民主控制联盟(1)。他们认为唯有议会才有全权处理一切作战事务与停战协议,这样的权力不能属于国王。他们还主张要成立一个“国际理事会”——也就是日后国联的雏形——来安排裁军事宜。最后,如果不进行全民公投,现有的国境线一概不得变动。到了1914年11月,这批人与自由党分道扬镳,开始在全各各地创建自己的分支,并且赢得了十八名自由党与工党议员的支持,其中就包括拉姆齐.麦克唐纳。此外他们还得到了《曼城卫报》主编C.P.斯科特以及好几个富有贵格教徒家庭的财力支持,于是他们开始召开会议,印刷传单,出版刊物。激进女性投票权活动家们,独立工党党员们以及和平主义者们都将加入他们的行列。如今很难准确估计全英国究竟有多少人支持民主控制联盟以及随后成立的反征兵联合会(2)。可以肯定的是,那个时代的反战人士都很勇敢。伯特兰.罗素失去了自己在剑桥大学圣三一学院的教职并且被捕入狱,自由党议员查尔斯.脱利卫连居住地的市议会通过动议,认为应该把他“拉出去枪毙”。拉姆齐.麦克唐纳被他所在的高尔夫球俱乐部除名了,其他俱乐部成员认为他“就像麻风病人一样玷污了我们”。后来他还在路上遭到暴打,差点被袭击者扔进河沟里。各大报纸不遗余力地攻击他们,他们的集会经常遭到怀有敌意的打断。1915年11月在伦敦法灵顿举行的一次会议上,一群士兵干脆冲上讲台赶走了发言人。

      不过随着战争的流血代价越来越明显,民主控制联盟逐渐赢得了些许人气,因此在政府眼中成为了一个越来越危险的目标。在1916年9月的罢工潮期间,民主控制联盟在南威尔士的梅瑟举行集会,吸引了三千多名参与者。到了10月他们又在格拉斯哥与布拉德福举行了规模更大的集会。1917年春天的俄国革命吸引了工党左派的目光,民主控制联盟的活动家们也觉得自己终于在这个一直支持战争的党派内部取得了些许进展。政府的镇压手段很快就到了。在战争即将结束时的1918年,支持民主控制联盟的议员都将在一场“卡其布选举”当中被赶出下院。但是反战运动确实将自由党激进派与工党撮合在了一起,从而吸干了老派自由党的活力,并且为工党的战后崛起打下了基础。

      萨松当时就身处于如此紧张的政治环境当中。他对政治没什么了解,但是已经做好了舍生取义的准备。军方则同样下定决心决不能让他称心如意地成为烈士。他那些上游社会的朋友们要么为了他的气节而喝彩,要么对他的行为感到愕然。于是就开始了一场争夺萨松良心的斗争。萨松在法国的军官同僚们恳求他松口让步,承认自己遭受了神经崩溃,并且收回自己的反战言论。另一名诗人罗伯特.格雷夫斯(3)专程赶来看望他并建议他接受会诊。这两个人尽管相似之处颇多,但是对于勇气的看法却大相径庭。格雷夫斯认为还在法国浴血奋战的弟兄们肯定会看不起萨松的所作所为,萨松则认为将真心话憋在肚子里才是懦弱之举。最终萨松还是做出了让步,同意前往爱丁堡南郊的克莱格洛克哈特,在专门收容精神受创军官的当地医院里接受治疗。皇家陆军医疗队的威廉.瑞福斯医生(4)负责萨松的康复治疗,此人虽然矮胖谢顶还有口吃,但医术却非常精湛。他是心理学与神经学的先驱,战前曾走遍世界各地并且在德国进修,弗洛伊德对他影响很大,尽管他并不认同弗洛伊德的性理论。他密切关注着萨松的案例,有时每天都要与萨松会谈三次,不紧不慢地劝说着他返回战场。

      萨松回心转意的情节十分有名。有一天他正在擦拭自己的高尔夫球球具,一位来自曼彻斯特团的年轻士兵突然闯过来打断了他。此人在索姆河遭受一轮炮击之后就陷入了精神崩溃。这位威尔弗雷德.欧文已经积攒了一大捆手写诗稿,并且受到了萨松的极大影响。战争结束前夕他回到前线并且死在了战场上。与欧文相谈一番之后,萨松终于决定自己必须回去。他将医院称作“痴人村”,而且在休养期间始终没有撤回自己对于战争性质的看法,日后也一直没有。但是他依然觉得理应与一线官兵站在一起,而不是待在后方与丝毫不理解战争为何物的平民们厮混。1917年11月,他听说自己的连队处境艰难,这一来他更是下定了决心。他返回法国前线的旅程十分曲折,先是去爱尔兰服役,然后又前往中东,最后才在1918年7月10日与老战友们团聚。第二天他率领手下人攻打一个德军机枪火力点,为了获得更清楚的视野,他不慎站直了身子,结果被己方的子弹误伤了。好在他还是挺过了第二次负伤,这是诗歌的幸运,也是后世读者们的幸运。

      与法国人不同,战争期间的英军并没有发生大规模哗变。与俄国人不同,难熬的战争局面并没有引发革命。英国在一战期间只有7000余人注册成为了拒服兵役者并且承担了其他工作,例如成为医疗兵。另有3000余人被送进了劳改营。最后还有1500名拒绝一切强迫的“绝对主义者”遭到了特别严苛的对待。这些人的数量小得简直可以忽略。但是萨松的犹豫不决确实是很多人的普遍心态。一方面他在智识层面鄙视战争与战争领袖,另一方面他又非常享受冲锋陷阵的刺激感受与肝胆相照的同袍情谊。除非战友被杀,否则他对德国人并没有多少恶感。尽管他在莫西河的入海之处扔掉了自己的军功十字勋章绶带,但却毫不掩饰自己对这枚勋章的骄傲之情。无论战争多么丑陋与危险,他都无法否认唯有在战场上他才能最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后方和平环境里的任何事物都没有这种力量。在萨松身后还有无数人对战争毫无热情但却又无法逃避战争,他们当中能像他一样将这份内心煎熬转化成优美诗句的人寥寥无几,但是像他一样祈盼和平谈判的人却数不胜数。1917年11月底,正当萨松返回原本部队的时候,一位联合主义政治家在《每日电讯报》上发表了一封呼吁求和的公开信。这位朗斯道恩勋爵(5)曾经是战壕派的成员与贝尔福的亲密盟友,劳合.乔治的战时政府并没有邀请他加入。这封倡议妥协求和的公开信在全国各大报纸上引发了一片怒火,也为作者招致了铺天盖地的辱骂信件,战争内阁更是被这封信气得不轻。但是也有很多人在私下里支持信中内容,例如坎特伯雷大主教。一战在英国人脸上罩上了一幅龇牙咧嘴的斗犬面具,但是成千上万的英国人正在面具背后心存疑虑。

      (1)https://en.wikipedia.org/wiki/Union_of_Democratic_Control

      (2)https://en.wikipedia.org/wiki/No-Conscription_Fellowship

      (3)http://baike.baidu.com/link?url=4HtrJQuB9NHy1VPRRExm8miApLJEQsLkZKF1hRas-UfAkBaPrjUA2BCUZ5shkMjd33psASi6QEq5JRTsuZdCyOHRAACPaphOV6MBaDH-AHT-HEueM_Qy-kUcX3p162I1h1RGtVLFWreZuj41NyO0bqMSf2J2xvXXKilGOJXlrce

      (4)https://en.wikipedia.org/wiki/W._H._R._Rivers

      (5)https://en.wikipedia.org/wiki/Henry_Petty-Fitzmaurice,_5th_Marquess_of_Lansdowne

      通宝推:桥上,
    • 家园 11,该死的黑格?

      从1915年圣诞节直到战争结束期间负责全权指挥英国陆上战斗的人物具有大起大落的名声,从一开始的全国英雄沦为了后来的嗜血蠢货。道格拉斯.黑格爵士——也就是日后的黑格侯爵——是骑兵军官出身,早年曾在印度服役,在苏丹与基钦纳并肩作战,后来又参与了布尔战争。他曾担任过爱德华七世国王的副官,因此在宫廷当中人脉很广。此人简朴克己,少言寡语,信仰虔诚,从心底里厌恶政客,尤其是劳合.乔治。但是他还非常擅长权术,天生喜欢玩弄阴谋。他的前任约翰.弗伦奇爵士就是被他背后插刀搞下来的,然后他就将驻法国英军的总指挥权揽入了自己怀中。如今的黑格是“群驴”将领的代表人物,缺乏想象力且冥顽不化,毫不动摇地将无数士兵送上了有死无生的屠场。但是当年他也一度享有美名,部分原因在于他曾在战后致力于老兵与伤兵福利。他在1928年的葬礼是当代英国见识过的规模最大的集体事件之一,仅就参加人数而言不仅超过了丘吉尔,甚至还超过了戴安娜王妃。

      为黑格辩护的理由如下:与同僚相比,他其实是一个思维很灵活的人。他比同僚们更加热衷于坦克与飞机之类的新式武器,而且他的行政能力也远远超过批评家们的理解。他反对在其他任何战区分兵作战,例如中东或者意大利。而且他从始至终都很清楚必须要在法国击溃德国人,因为德军的主力都在法国。他的为人可能有些自信过剩,甚至自认为是上帝的工具,但是陆军统帅的工作本来就不适合犹豫不决或者沉湎自省的人来承担。而且他的这份工作尤其困难,因为以前从没有人打过这样一场战争。当他接手陆军统帅职位的时候,英国远征军大约有60万人,战线长度大约有三十英里。等到1918年英国远征军的人数就翻了三番,战线长度也延长到了123英里。一位支持黑格的军史学家这样写道:“黑格要负责应对军队与战争规模的膨胀,并且训练、装备、部署以及指挥英国史上规模最大的军队……与棘手的盟军联合作战。”到了战争的最后阶段,唯有英军依然有能力发动持续攻势并且给予德军决定性的打击。至于说到他在最血腥的几场战斗当中的策略,从臭名昭著的索姆河开战第一天到帕斯尚尔战役的血流成河,黑格的辩护者们总会声称他的作战思路或许有误,但却完全符合逻辑:首先用重炮轰击,然后用一轮轮步兵攻击打破炮击过后的德军防线。

      批判黑格的主要理由则是他缺乏吃一堑长一智的能力,而且他的想象力并不足以理解自己的企图伴随着怎样的人命代价。黑格经常在日记中将一万多人左右的损失称为“很小”。导致大量低级军官集体抗议的帕斯尚尔战役原本旨在夺取一段比利时海岸,占领德军的潜艇基地。黑格在战争内阁面前声情并茂地描述了这一大胆作战,很快就赢得了内阁的首肯。但是当英加联军发动攻击的时候却碰上了极其恶劣的天气。他们的作战的确沉重杀伤了德军——英国有索姆河,法国有凡尔登,德国则有“弗兰德斯1917”——但是他们的阵线并未遭到突破。英国人赢得了几块高地,却付出了二十五万人的伤亡代价,其中五万人战死。据说黑格最亲密的副手之一看到战报之后都暗自抹泪说道:“我们就派士兵打了这么一仗吗?”

      说一千道一万,这场战争究竟能不能不用死这么多人就赢得胜利呢?如今这个问题已经无法回答了。当年很多将领确实这么认为。劳合.乔治始终坚信就算不依靠如此黑暗的血祭牺牲也能赢得战争。这一理念正是他与黑格在战争后半期相互敌视的根源。当时他派遣一名法军将领罗贝尔.尼维尔压在黑格头上,直到后来尼维尔因为发动了一轮失败的攻势而颜面丧尽为止。最终劳合.乔治不得不向黑格让步。强攻弗兰德斯的替代作战已经崩溃了,意大利人在卡波雷托遭受了重创,达达尼尔与萨洛尼卡的远征一败涂地,中东战事倒还算顺利,可是毕竟距离柏林太远。劳合.乔治不能一言不合就撤换陆军统帅,更何况此人在国内民望颇高。思考替代作战策略确实是以人为本的民主政体领导人的职责,但是劳合.乔治的军事才能基本可以忽略不计,而且他本人与黑格都很清楚这一点。

      1918年,黑格迎来了自己的光辉时刻,他的作战理念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事实支持。当时盟军根本看不到迅速结束战争的希望。布尔什维克在俄国夺权之后,德国就向俄国施加了惩罚性的和平条款。1918年3月签署的布列斯特-立陶夫斯克条约从俄国夺走了三分之一的人口、一半工业基础以及几乎所有煤矿。这份条约为英法两国敲响了警钟,假如德国在西线取胜,这就是它们的下场。此外,这份条约也使得鲁登道夫极大地加强了弗兰德斯地区的军力,几乎一夜之间就压倒了英法联军。但是他的人数优势并不能持续太久,因为美国人马上就要过来了。鲁登道夫意识到自己的主要敌人是黑格的英国远征军,因此他赌上了一切筹码,试图用最后一击凿穿英军防线。但是凿穿防线非常困难。就算偶尔当真打开了缺口——例如1917年末的康布雷战役当中英军就通过坦克赢得了主动权——大部队也几乎不可能后续跟进,因为火炮与后勤给养根本无法穿过壕沟纵横的战场。但是鲁登道夫的想法很简单。他拒绝使用“战略”这个词:“我们只要打穿一个窟窿,剩下的事就自然而然了。”

      鲁登道夫的窟窿差一点就打穿了。他精心拣选了一批突击队,也就是冲锋队的前身,手拿新式冲锋枪,腰挂手榴弹,还配备了喷火器与迫击炮。惯常的火炮轰击之后,德国人猛扑了上来。当时黑格军力较弱,因为并不信任他的劳合.乔治扣下了他索要的一切援军。这一做法日后使得首相陷入了一场政治危机,当时有一位弗雷德里克.毛里斯将军(1)在报纸上写了一封公开信指责劳合.乔治以及博纳.劳在1917年初以及1918年向议会谎称了英军的相对力量。这项职责涉及的来龙去脉非常纠结,但是劳合.乔治还是通过一篇连蒙带唬的下院演讲逼退了自己的敌人。至于公开信里提到的两支英军部队,事件的结果还要更激烈一些。鲁登道夫的人马要比赫伯特.高尔爵士(2)率领的英国第五军多得多——高尔手下一共十二个师,鲁登道夫则一共发动了五十二个师——而且高尔的部队位置太靠前了。使用了毒气与高爆炮弹的德国人打穿了他的防线,迅速推进四十英里,占领了一千多平方英里的土地。截止1918年3月21日,德国人俘获了21000名英军战俘,造成了英军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集体投降。六天之后,愤然控诉自己遭到错待的高尔被劳合.乔治免职了。

      位于高尔驻地北边的英国第三军在纵深防御方面进行了更充分的准备,因此丢掉的阵地也远远更少。但是德国人看上去依然很可能打穿英军与法军的连接部位。随着英国远征军继续后撤,黑格发布了著名了4月11日军令,坚定认为胜利必然属于坚持到底的一方。“我们唯一的出路就是奋战到底,每一块阵地都要战至最后一人,切忌疲劳厌战。我们身后无路可退,我们心中充满了对于正义事业的信仰,我们每个人都要战斗到最后一刻。”到了这个时候,战争的胜负完全取决于谁能比对方撑得更久一点。尽管德军还在前进,鲁登道夫的注意力却转向了南边以及法国,忘记了打垮黑格的最初战略决心。于是就像战争刚开始时那样,巴黎又在战争即将结束时再次陷入了迫在眉睫的危机。但是英军的防御严重消耗了德军最后作战的锐气,德军的军心也开始崩溃了。平心而论这一次英军确实取得了重大胜利,尽管在作战期间一直都在后撤。德军的攻势在7月份就遭到了遏制,到了8月份加拿大人与澳大利亚人发动了十分成功的反击,以至于鲁登道夫本人的精神都崩溃了。到了9月份,英法联军的反攻开始粉碎德军的防线。到了10月份,德军终于全线崩溃,而英军则在美国人的支援下越来越深地打入德军腹地,将相互对峙的杀戮场抛在了身后。

      因为最终结果还算好看,黑格在当时备受赞誉。此外始终没有动摇退缩的劳合.乔治也很受好评。黑格就像首相一样勇敢,而且也是一位同样尽职的领袖。不过日后人们对于一战的看法将会逐渐转变,将其视为一场又一场戕害生命的正面血拼,而黑格的名字也将会不可磨灭地与这种看法绑定在一起。他是一个执拗却缺乏才华,勇敢却不知变通的人。他并不是一名军事蠢材,但是在英国迫切需要一位军事天才的时候他却一再证明了自己并不是天才。从某种意义上说,英国的胜利也是黑格价值观的胜利——坚韧顽强,永不放弃。但是1918年的投降暗示我们,胜负之间的距离并不算大。

      (1)https://en.wikipedia.org/wiki/Frederick_Barton_Maurice

      (2)https://en.wikipedia.org/wiki/Hubert_Goug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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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10,女性与战争

      德国人扼杀英国的企图彰显了一项事实:现代经济或者现代国家不能将女性排除在外。战争刚开始时女性投票权活动家们依旧势头高涨。超过一千人遭到逮捕,女性社会政治联盟的领袖要么坐牢要么沦为了逃犯。宣战的时候埃米琳与克丽斯塔蓓尔.潘克赫斯特母女正在法国避风头。很多人都认为女性最终赢得投票权多亏了妇女土地服务队与军工厂里的女工,但是这种说法并不正确。尽管看上去还是与以往一样鸡飞狗跳,但是女性投票权运动在1913-1914年期间始终在稳步推进。工党很有可能在下一次大选时宣布要让全体党员支持女性投票权运动,联合主义者也与态度较为缓和的女性投票权活动家们讨论过可能的政治交易,就连阿斯奎斯都暗示自己兴许会改变原有立场,至于劳合.乔治更是与西尔维娅.潘克赫斯特私下接触过好几次。这位潘克赫斯特家的女儿此时已经脱离了女性社会政治联盟,转而成为了女权运动社会主义派别的领头人。就算没有一战,女性投票权运动的胜利也是历史进步的大趋势。事实上一战反而推迟了最终的突破性胜利,不可挽回地分裂了潘克赫斯特一家,并且拆毁了女性社会政治联盟。不过从反面来说,等到1918年女性最终赢得投票权的时候,一切反对力量几乎全都不存在了,就连诺斯克里夫与《每日邮报》都出人意料地成为了热情的女性投票权拥护者。

      这一局面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埃米琳与克丽斯塔蓓尔.潘克赫斯特母女。开展之后不久两人就重新定位了自己的角色,从女权主义叛逆摇身一变成为了不遗余力的爱国主义啦啦队长。政府刚刚宣布大赦全体入狱以及在逃的女性投票权活动家,她们就立刻投入了支援战争的工作当中。埃米琳在伦敦召开会议,商讨德国威胁论。一位退休的海军上将查尔斯.彭罗斯.菲茨杰拉德在福克斯通成立了“白羽社”,希望女性能拿起象征懦弱胆怯的传统标志白羽毛,在街头巷尾羞辱那些在本土身着平民服装“游手好闲”的男性。女性社会政治联盟也承担起了这项任务。组织的内部刊物《女性投票权活动家》暂时停刊了一段时间,复刊之后一连发表了好几篇文章抨击某几位大臣的亲德嫌疑,并且口沫横飞地鼓吹强硬态度。1915年取代了原有刊物的《不列塔尼亚》更是在头版顶头位置打出了“为了国王、为了国家、为了自由”的口号。许多在战前坚定支持过女性投票权事业的左派和平主义者——例如工党党首拉姆西.麦克唐纳——如今都成了《不列塔尼亚》的凶狠攻击对象。在政府经费的资助下,联盟组织了规模多达三万名女性的大游行,主张女性也有参与战争工作的权利,攻击罢工者是亲德派或者布尔什维克,此外她们还协助了基钦纳的募兵宣传运动。

      另一方面,西尔维娅则走上了截然相反的道路。她支持劳资谈判,还来到伦敦东部以切实行动支持工人阶级家庭——她在公开场合演讲的时候依然会遭到嘘声与烂蔬菜的洗礼。到了1917年,埃米琳受政府委托前往俄国鼓动战备努力(拉姆西.麦克唐纳也想前往俄国与埃米琳打擂台,但是船长不让他上船)。她赶到俄国的时候布尔什维克即将推翻临时政府,因此她没起到多大作用。此时的西尔维娅已经坚定站到了布尔什维克一边。女性投票权运动就像潘克赫斯特一家一样已经遭受了无可挽回的分裂。她们的宣传路线越发强硬尖刻,克丽斯塔蓓尔张口闭口不离性病二字。因此很多士兵都觉得她们其实是在打着支持战争的幌子攻击男性。战争诗人的作品当中流露出来的厌女倾向一定程度上就是对于这一点的抵制。在他们看来,这些自以为是的女人只会到处挥舞白羽毛(有时就连伤兵或者回国休假的士兵也不能幸免她们的纠缠)以及高谈阔论淋病的害处。与此同时,女性社会政治联盟内部也有许多人认定埃米琳与克丽斯塔蓓尔只是在组织奄奄一息之际空耗公款去美国与法国旅游而已。很多成员都会在开会的时候冲她们喝倒彩并且当着她们的面离开会场。

      尽管妇女土地服务队得到了大量宣传,但是全职投入农业生产的女性数量并不多。农民更喜欢童工,因为童工工资更低。但是女性的确大量涌入了军工、交通文职以及其他工作岗位,填补了奔赴战场的男性留下的空缺。1914年到1918年之间,英国工业部门雇佣的女性数量从八十万提升到了将近三百万。将近四十万女性投入了文职工作,二十万女性成为政府雇员,银行业还另外雇佣了五万左右的女性。从格拉斯哥的有轨电车到利物浦的炮弹工厂,从伦敦地铁到公园里的女性巡警,英国的面貌一夜之间突然变得不一样起来。裙子比以前短了一点,穿长裤的女性越来越多,尤其是在工厂或者农场里。抽烟的女性就像男性一样常见。此外全社会的道德态度也发生了偏转。大量背井离乡投奔前线的男性在国内留下了许多未婚先孕的女性,她们的孩子被统称为“战争婴儿”,人们还会筹款支持孩子的母亲。其他形式的支持也取得了突破,例如胸罩终于开始取代老式胸衣。一位外交官声称,当他在1911年离开伦敦的时候,“伦敦以及其他大城市以外还买不到避孕药,可是到了1919年随便哪个乡村医生都有存货。”无论怎样,爱德华时代的女性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但是女性投票权事业的最终胜利却是威斯敏斯特内部的一场意外导致的。威斯敏斯特就好像一张台球桌,弹子球之间的撞击总会划出意料之外的轨迹。男性获得投票权的前提之一是要有职业资质。但是战争搅乱了整个社会的生产秩序,不仅奔赴前线的男性离开了原本的工作,就连留在后方的男性也往往会被调换到其他岗位上。这样一来战前的选民登记信息就没用了,如果继续沿用这套信息,为国作战的英雄们将会纷纷失去投票权,这样的场景未免有些尴尬。换句话说旧日的规矩必须废除。就坡下驴的阿斯奎斯趁机宣布自己对于女性投票权的立场有所松动。1917年初,由贵族与下院议员组成为委员会建议向达到特定年龄、有能力在地方政府选举当中投票或者与登记选民成婚的一切男女赋予选举权。起初的赋权年龄被设定为三十岁,换句话说840万名女性将会有权投票,远远超过女性投票权活动家们战前最乐观的预想。这一提案在1917年6月的下院以压倒性多数票获得通过。在爱国主义思潮影响下,一向反动的柯曾勋爵在这个问题上投了弃权票,于是上院也顺利通过了这一提案。1918年2月提案正式成为了法律。女性工人对于这一进步感到满意吗?或许吧,不过她们还有更迫切的问题需要担忧,例如军工厂里化工原料的毒害将许多女工的皮肤都染成了黄色,以至于她们落了个“金丝雀”的外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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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9,进击的海上巨人与战争的内在逻辑

      一战的海上战斗并没有掀起多少波澜,基本上局限于以下几个话题。首先是战前的无畏舰军备大赛,然后是日德兰海战——人们普遍声称这一仗以令人厌倦的平局告终,再然后战败的德国帝国海军则上演了充满瓦格纳风格的谢幕表演,在斯卡珀湾集体自沉。如今的人们想到皇家海军与德国海军之间的激烈战斗,所有的故事全都来自二战——无所不用其极的潜艇猎杀与反猎杀,生死一线的北极圈运输船队,扣人心弦的俾斯麦号追歼战,等等。这样说来,在爱德华时代建造规模越来越大的燃油钢甲舰队的努力是不是有些无的放矢呢?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假如皇家海军没有没封堵住德国舰队或者在海上的正面遭遇战当中落败,那么英国就没办法在一战期间维持粮食与燃料供应,在法国作战的英军很快就会无力支撑。劳合.乔治与丘吉尔都打算通过攻击巴尔干地区或者颠覆土耳其来赢得一场更迅捷并且没那么血腥的胜利。同理,德国最高指挥部也希望通过控制海权来饿扁英国的肚皮,迫使其不战而降。这也是德皇在战前扩充海军的动机之一,而且这一招差点就奏效了。德国潜艇对英国威胁最大的时刻是1917年而不是在下一场世界大战期间。与针对单独一艘战列舰的追猎相比,日德兰海战是远远更为重要且更加悲剧的事件,无论那艘战列舰多么高调。

      在战争初期,皇家海军并没有取得一般英国人心心念念的显赫战功。他们在小规模接触战当中损失了好几艘船,听任德国巡洋舰从指缝间溜走,甚至就连威风凛凛的无畏舰都沦为了水雷与鱼雷的牺牲品。但是总体而言,英国海军针对德国的封锁越来越有成效,德国人的反制手段——也就是利用潜艇针对商船发动无差别攻击——则是促使美国参战的重要因素之一。皇家海军元帅约翰.杰利科被当时的人们称作唯一一位能在一个下午输掉整场战争的人。假如德国舰队全军覆没,对于德国人来说固然也是一场国家级的灾难,但是德国陆军的战斗能力却几乎不会受到影响。假如杰利科的舰队遭到歼灭,那么英国人就只有求和这一条路可走了。杰利科也很清楚这一点,因此在战争期间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与他的主力舰队都驻扎在奥克尼群岛的斯卡珀湾,剩余战力则集中在苏格兰的福斯湾与克罗默蒂湾,与德国人隔海对峙。像这样无所事事地耗费时光很令人丧气,尤其是在堑壕战的惨淡消息传到海军官兵耳中的时候,尽管他们确实获得了磨炼高尔夫球技与钓鱼技术的好机会。另一方面,本来就处于弱势的德国海军将领同样无甚作为。直到1916年2月,一位才能卓著且崇尚进攻的赖因哈德.舍尔上将成为了德国海军的主帅。此人头脑冷静,性情开朗,带兵有方,而且决心要将英国人拖入自己预设的战场。换句话说就是要发动毫不留情的潜艇攻击并且派出德国战船到处发动破袭战,引诱杰利科与他的下位竞争者戴维.贝蒂中将主动出击。到了1916年5月底这一策略终于奏效了。

      尽管被称作日德兰海战,但是开战的地点却是在北海中部,大约位于挪威以南100英里左右,距离丹麦日德兰海岸还要更远一点。舍尔派出自己的副手弗兰茨.冯.希佩尔中将率领四十艘战船引诱英国人出战。杰利科与贝蒂事先已经得到了情报。此前有一艘德国战船被俄国人俘获,另一艘德国战舰则在澳大利亚搁浅,因此英国人截获了德军的绝密海军密电码。海军部40号情报室里的秘密团队截获并破译了德军密电。舍尔与希佩尔运气不错,因为皇家海军很不信任平民破译员,并且很怀疑这些信息的真实性,因此没能充分利用这一优势。但是英国海军的确很清楚这是苦等已久的破局良机,因此集结全力来到海上与德军正面交锋。双方舰队的规模都非常庞大,无畏舰位于舰队核心,小一号的战舰环绕周围。这将是海上的索姆河大战。一位海军战史学家这样写道:“双方都下达了命令。五十八座移动的灰色钢铁城堡——三十七座打着一面旗号,二十一座打着另一面旗号——即将迎头相撞,全世界最强大的两支海军当中最强大的无畏舰即将大开杀戒。”

      整场战斗的详细经过一言难尽,这里的篇幅肯定不够用。简单来说,贝蒂乘坐的战巡舰率领一支较小规模舰队在北边遭遇了希佩尔,双方激烈交火,贝蒂没占到便宜,两艘英国最出色的战船被打得粉碎。德军舰船的火炮更加精良,船体装甲也更结实,能够承受更严重的炮火打击。用贝蒂自己在战斗期间的话来说:“今天咱们的船全他妈不太对头。”此时德国人还不知道杰利科正率领着规模更大的另一支舰队赶来增援。头破血流从北边返航的贝蒂引诱着希佩尔以及率领主力舰队的舍尔正面迎向了杰利科。火力全开的皇家海军无畏舰重创了德国海军,使其仅仅支撑了几分钟就败下阵来。在此紧要关头,舍尔展现了高超的指挥技能,率领舰队高速掉头后撤。德军舰船的动作如同海上阅兵一样漂亮,以至于唬得英军一时竟不敢追击。奇怪的是,明明已经脱离战场的舍尔又杀了个回马枪,并且又被英军无畏舰劈头盖脸地轰击了一顿。这一回他终于下定决心撤退,并且命令驱逐舰向英军战列舰发射全部鱼雷。杰利科下令战列舰全体掉头,以船尾对着发射过来的鱼雷,因此一条船也没有损失。这样做的代价则是错过了追击德军的战机,只能眼看着受损严重的德军战船逃之夭夭,无处可寻。德军趁夜色强行冲过另一只较弱的英军舰队并且返回了港口。日后杰利科将会因为未能效仿纳尔逊而遭受无休止的批评——进攻进攻再进攻才是英国海军的光荣传统——而杰利科则坚定辩称自己不能在英军已经掌握制海权的前提下拿着主力舰队去冒险。等到英军舰队也返回苏格兰的时候,北海中央已经覆盖了一层燃油、尸骸、碎片与被炮弹炸死的死鱼。

      两支海军都展现了令人惊叹的英雄主义。好几艘受损最严重的德国巡洋舰在最后时刻都朝着英军战列舰发动了半自杀式的冲锋进攻,从而掩护其他战舰脱逃。英军这边也有几艘小型驱逐舰不顾死活地攻击德军无畏舰,甚至发动了冲撞攻击——相当于步兵单兵对抗坦克。双方也都犯下了严重的战术失误并且遭到了战场混乱局势的误导。英军有查探敌情的飞机,德军有齐柏林飞艇,但是作战当天的天气使得双方都无法执行任务。就像在地面上一样,双方的最高指挥官在大多数时候对于交战最激烈之处的情况都只能了解个大概。按照弗兰德斯的日伤亡标准,日德兰海战的伤亡人数并不算大——英军死伤6768人,德军死伤三千人多一点。从舰船损失来说,皇家海军损失了六艘巡洋舰与八艘驱逐舰,德军则总计损失了十一艘战船。就像索姆河与伊普尔一样,这次战斗未能打破原本的僵持状态——但是确实影响到了更广泛的战局走向。

      舍尔的舰队返回德国之后受到了隆重欢迎,这一仗的结果被德国人视为重大胜利。彩旗飘扬,全国放假,德国报纸兴高采烈地宣称英国海军遭到了“歼灭”。由于情报混乱与审查制度作祟,英国人一开始也接受了德国的宣传口径。全国上下一片消沉,船只纷纷降半旗,剧院也熄灭了灯光。杰利科与贝蒂则陷入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代理人战争,两人都声称对方责任更大。他们在日德兰战场上都犯下过重大失误,尽管杰利科遭到了更苛刻的对待——因为贝蒂的心思远比他更灵活,也更擅长操纵媒体。但是德国人犯下的错误同样严重,而且到头来他们的舰队已经无法自由航行,而皇家舰队在返回基地四天之后就做好了再度接敌的准备。日德兰海战绝不是毫无意义的空耗军力。假如英军获得完胜,就能将控制范围从北海扩张到波罗的海从而得以直接支援俄国,这样一来1917年俄国革命的结果兴许就要改写。假如德军取得完胜,那么他们也就等于赢得了战争。

      德国在海上的下一招确实差点赢得了战争。战争一开始双方的战略家就意识到水雷、鱼雷与潜艇将会彻底改变海战的作战模式——例如水面舰船封锁敌方港口的难度将会远比从前更高。费舍尔很早就是潜艇的拥护者,不过英国海军内部的主流观点很反感这种“鬼鬼祟祟”的战斗方式,还有一位海军上将声称应当将俘获的敌方潜艇乘员当做海盗论处,换句话说就是绞刑伺候。德国人研发潜艇的速度一开始并不快,在战争初期也不太相信这些内部环境有碍健康的小艇能发挥多大作用。但是在1914年9月,一艘编号U9的潜艇击沉了三艘英军巡洋舰,杀死了1400名英军。这么漂亮的战果令德国全国欢欣鼓舞,潜艇从此一战成名。对于德国人来说,用饥饿战术来对付英国非常合理。他们不仅要切断英国的粮食供应,还要切断燃料与原料供应——英国人针对德国的海上封锁也是出于相同的目的。但是为了有效实现封锁,德国潜艇不仅要攻击英国商船,还要对一切进入英国港口的船只进行无差别攻击。路西塔尼亚号就是这一策略的著名牺牲品之一。

      路西塔尼亚号是冠达邮轮公司的台柱之一,在战前岁月里曾经赢得过横穿大西洋的蓝缎带。1915年5月,这条船搭载1262名乘客从美国出发驶向英国,大多数乘客都是英国人,不过美国人的数量也不少。此外船上还装载了一批炮弹、步枪子弹以及高爆炸药,不过当年的宣传有意忽略了这一点。这条船在距离爱尔兰南部海岸十英里的海面上遭到了U-20潜艇的鱼雷袭击。船只沉没速度太快,以至于救生艇都来不及放下来。总共有1200余人死于这次袭击,其中有94名儿童,他们当中又有三分之一是婴儿。此外死难者当中还有128名美国公民。溺水儿童遗体随波飘荡的照片成功地在大西洋两岸引发了强烈的愤怒与厌憎,不过德国却将这次袭击当成了不起的战果大肆宣扬。一场激烈的宣传战随即爆发,袭击事件的正当性成为了交锋的关键问题。美国人群情激愤,威尔逊总统尤其怒不可遏,以至于迫使德皇修改了潜艇作战的章程,可是这样一来又引起了自家海军将领的不满。慕尼黑有一位无名匠人制作了一枚纪念袭击事件的徽章,一位旅居伦敦的美国人戈登.赛弗里奇——也就是著名的牛津街百货商店的老板——将这枚徽章复制了三十万份,借以纪念德国人的野蛮行径。为了不让美国参战,德国人在1915年下半年缓和了潜艇作战的强度。但是到了第二年,为了彻底扼杀英国的粮食供应,德国人又掀起了新一轮潜艇战,淹死了更多美国人。威尔逊的态度越发强硬,迫使德皇再度下令潜艇只有在特定情况下才能攻击商船。刚刚被升任成为公海舰队总司令的舍尔一气之下干脆命令全体潜艇返回基地。

      美德关系在1916年有所缓和。威尔逊因为成功地令美国置身于战火之外而赢得了连任。公海作战的规矩依然没有定论,但是德国潜艇的活动确实受到了限制。但是在1916-1917年之间的冬天情况再度恶化起来。德国已经使出了全力,比对手更加缺少人力,饥饿的利齿已经深深啃噬进了普通民众的生活。煤炭、石油与肉类都陷入了短缺,土豆歉收意味着主食也要配给供应。饥荒正在步步紧逼,奥地利人警告声称革命与饥荒正在携手降临。英国人的封锁战略收效显著,而且他们的战争物资——粮食、燃油、棉花、钢铁、木材、马匹、弹药等等——都是从大西洋另一边的美国运来的。因此德国的敌人正在稳步占据上风,德国国内“释放潜艇”的呼声也日益高涨。但是原本的症结依然存在:要想通过足够凶狠的潜艇作战剥夺英国的战争能力,就必然会将美国卷入战争。这是一场危险的赌局,要想取胜有两种可能:要么设法分散美国的注意力或者劝说其不要宣战,要么在美军集结之前就通过极其成功的潜艇作战彻底击溃英国并且控制住大西洋。投掷这样的骰子看上去确实有些莽撞无谋,但是德国当时已经没有多少选择了。老迈的兴登堡元帅与他的副手鲁登道夫——这两人日后都会为希特勒夺权出一份力——的影响力正在与日俱增。德皇最资深的顾问,历来更加谨慎的贝特曼.霍尔韦格正在逐渐失势。

      1916年12月,海军统帅亨宁.冯.霍尔岑多夫告诉兴登堡与其他高层将领,法国与意大利之所以依然还在战斗,“完全是依靠了英格兰的能量与力量。”换句话说,“只要打断英格兰的脊梁骨,战局就会立刻倒向我们这一边。”而英格兰的脊梁骨就是海运。为了维持英国的正常运转,至少需要1075万吨的船运吨位,其中大部分都来自中立国。霍尔岑多夫估计德军潜艇每月能击沉六十万吨位的船只,另外还能吓退一百万吨位的船只。只要放开手脚大干五个月——也就是到了1917年夏天——英国就会丧失战争能力。所谓放开手脚就意味着不加预警地击沉一切试图前往或者离开英国的船只,包括美国船只在内。尽管贝特曼.霍尔韦格一再恳求,强硬派还是在西里西亚的一座偏远城堡里做出了最终决定。1917年1月31日,德国人宣布从次日起发动无限制潜艇战。140艘德国潜艇磨刀霍霍,每一艘都携带了十六枚鱼雷,续航时间长达六周,水下潜行距离长达八十英里。邮轮与客轮接二连三地爆炸沉没,无数美国人、英国人、斯堪的纳维亚人与荷兰人纷纷葬身大海。尽管如此美国人依然不情愿参战,他们的反应依然局限于愤怒的街头抗议。但是德国人接下来出了一步昏招。他们想唆使墨西哥与美国开战,许诺要帮助墨西哥夺取德州、新墨西哥州与亚利桑那州。传达这条信息的“齐默曼电报”——齐默曼是发送电报的德国外交部长——被英国海军部40号情报室截获并破译,然后译文就被送到华盛顿摆在了威尔逊总统面前。总统立即对德宣战。这样一来终点线就近在眼前了。德国潜艇能在美国干预一锤定音之前就结束战争吗?

      胜负之间的距离其实很近。德国人仅仅用了几周时间就逼近了自己的沉船吨位目标。到了4月份预定目标就被轻松打破了——被击沉的船运吨位达到了八十六万吨。商船惨遭屠杀,英国随即陷入了燃油、砂糖以及其他多种食品的短缺。走投无路的英国人尝试了一系列应对手段。比方说所谓的Q型船就取得了一定成功。这种船只伪装成没有武装的商船,将大炮藏匿起来,用来伏击浮出水面的潜艇。为了诱骗敌人上钩,皇家海军的官兵们学会了假扮荷兰或者挪威水手,做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手忙脚乱地弃船逃生,与此同时另一部分士兵则躲在暗处忍受潜艇炮击,直到对方踏进陷阱为止。这一策略确实摧毁了十几艘德国潜艇,但是策略的成功完全取决于潜艇艇长是否会为了节省鱼雷而浮出水面用火炮轰击商船。到了1917年夏天艇长们全都学精了,将鱼雷奇袭当成了唯一的攻击手段。英国人的另外一招则是满世界找船——各种型号锈迹斑斑的老古董都被送上了跨大西洋航线迎接德军潜艇的袭击。第三招则是在英国兴建更多船只。新成立的船运部控制了英国所有商船,顺便再次打击了一把放任政策。各种新式武器纷纷出炉,例如性能更好的水下监听设施与深水炸弹。从主力舰队当中抽调出来的驱逐舰在最危险的航线上来回巡航。但是单凭这些手段并不足以遏制船只损失的势头。到了1917年初夏,随着夜晚时间的缩短,潜艇的猎杀机会也越来越多。看起来英国当真只有求和这一条路可走了。

      拯救英国的转机源自思维方式的转变。海军部的策略历来认为船队没有用。商船速度太慢,船长水平太差,无法组成紧密队形,也无法做出集体规避动作。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在于船队的目标比起单独一艘船大得多。1917年海军部的文件就声称:“显然,组成船队的船只数量越多,潜艇袭击得手的可能性就越大。”最后,海军驱逐舰数量太少,不足以为船队提供全程保护。但是这种思路有问题。海军自己应用船队的做法就很成功。他们运用船队向欧陆运送军队,遭受潜艇袭击的船只数量非常有限。无畏舰出海的时候周围也围绕着一层层驱逐舰。因此将商船编成船队的论点在政府内部开始逐渐抬头。劳合.乔治与时任战争内阁秘书长的莫里斯.汉凯都不同意传统派的观点。商船船队策略刚刚实行不久,由潜艇造成的损失就开始下降。最后一片解谜的拼图终于被摆在了正确的位置上。的确,船队的目标比单独一艘船更大,但是大海实在太大了,这点区别实在无关紧要。潜艇错过一支船队的机会就像错过一艘船一样大。但是如果大量船只零零散散地渡过大海,那么潜艇难免总会碰到其中一艘。如果潜艇错过了一支船队,那也就错过了船队里的每一艘船。就算潜艇碰上了船队,也只能在射出一两枚鱼雷之后就仓皇撤退,免得遭到护航驱逐舰的攻击。这个答案既简单又有效。潜艇的威胁从未消失,但是再也算不上心腹大患了。等到美国驱逐舰也加入护航队伍之后,德国人的最后胜算也落空了。法国战场上还会发动若干场大战,德军还会向巴黎发动最后一次突击。但是只要大西洋生命线得到保障而且美国人也投入战斗,战争的结果就不可能再有什么变数了。但是当时在英国国内并没有多少人意识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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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8,通向权力的巫师圈子

      劳合.乔治爬上首相之位的过程是当代英国政坛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故事之一。他曾经是个激进派,天生民主派,有钱人的祸根,军方帝国主义者在布尔战争期间的天然敌人,阿尔斯特联合主义者与英格兰托利党联盟的眼中钉。他将会成为一名慷慨激昂的战时领袖,他的演讲充溢着烈火与爱国主义劲头,他的手中掌握着近乎独裁者的权柄,他当年最犀利的敌人——博纳.劳、联合主义领袖卡森以及米尔纳勋爵——转而成为了他的支持者。做到这一切的他摧毁了自由党,迫使其分裂成劳合.乔治派与阿斯奎斯派,并且确保了两次大战间期的英国不可能出现中左党派——这一时期的工党依然只是个孱弱的婴儿而已。他是战前英国进步政治的主要推手,又是战后英国保守政治的始作俑者。他像水银与烟雾一样捉摸不定,像金粉与清漆一样炫人眼目。他是一个谜,解谜的线索则在于他始终是个局外人。自由党英格兰的权力网络上没有他的位置。就像多年以后的托尼.布莱尔腻烦了社会主义意识形态一样,劳合.乔治对于自由党思想的哲学基础也无甚兴趣。他只相信自己的能力与真抓实干的效用。他越来越倾心于白手起家一往无前的生意人而不是党派份子或者其他议员。他的权力源自自我炒作。他能与千百万名选民打成一片,让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与他走得很近。他对于一切实际行动都抱有骇人的高昂热情。身为英国领袖的阿斯奎斯是一名喜好哲思的议会活动家,秉承“静观其变”的座右铭——在和平时代这一策略确实合情合理,因为很多时候看似复杂的局面确实会在冷处理之下自行化解。但是1916年的英国需要一位远远更加活跃的领袖——这个人要拥有足以吓退几十个魔鬼的旺盛精力,还要拥有足以压倒几十个天使的雄辩口才。当然,像这样的人肯定不可能是完人——例如劳合.乔治就有贪污腐败、生活放纵以及不择手段的毛病——但是像这样的人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对于劳合.乔治来说,阿斯奎斯组建联合政府的最直接效果就是把最难干的差事交给了他:他成了军火供应的总负责人。这份工作听上去很没光彩,但是在英国的第一场工业化战争面前,要想做好这份工作就必须在劳资领域采取革命性的手段。全国各地此起彼伏的劳资纠纷都要靠他一一化解。为了填补征兵导致的劳动力缺口,资方雇佣了大量资历较差或者经验较少的工人,而工会方面则竭力抵制这种做法,认为这是往工人队伍里面掺沙子。不管怎么说,雇佣新人都意味着大量的工作,包括组织岗前培训,签订新工资协议,采用更多节省人工的机器,等等。劳合.乔治必须加快工厂雇佣女工的速度,与雇佣一般的新人相比雇用女工的问题更加敏感。他必须将全国各地零敲碎打的工业网络整合成一套单一高效的生产体系,唯此才能保证枪支、炮弹、车辆、飞机、船只以及引擎的供应。他必须整顿英国的交通体系。他必须设法让军工业的工人们更努力更出色地工作。他必须保障这些人的衣食住行。而且他必须在局势最惨淡的时候完成这一切工作,为全体英国人加油打气。阿斯奎斯与他相比只是个名义上的领袖,根本应付不了他的领导方式。

      当然,这一切都不容易,事情的进展也绝非一帆风顺。当劳合.乔治来到克莱德的时候,社会主义者在造船工人当中的影响力非常大,其中还包括好几位正宗的革命人士。针对贪婪的私人房东的抗租斗争也闹得如火如荼。因此他很是焦头烂额了一阵。为了弹压局面,他一开始确实逮捕并监禁了克莱德工人委员会的好几位领头人,但是他很快就意识到不能只靠硬的一手。于是他再一次受到了朗特里的影响,极大地扩张了面向军工工人及其家属的福利体系的覆盖范围。到最后他的新部门变成了一台野心极大的社会改良机器,远远超过了战前英国政坛任何人的梦想。他的部门修建了超过11500座民居,修建的宿舍数量则是这个数字的两倍。此外他们还兴建了九百多所职工食堂,总共能容纳一百万名员工用餐。政府的官方正史记录了劳合.乔治掌管部门的福利事业子部门事无巨细地考虑过哪些问题,其中包括要为制作爆炸物的工人配备奶牛从而提供鲜奶,还要决定“可可与牛奶作为营养饮料对于这些工人各有什么好处;板油布丁的能量价值;曲棍球棍与拳击手套的成本;树立秋千的成本;花种的成本;为工人子女修建游乐场的成本……工人子弟夏令营经营成本……每一名工人必需的最小洗衣槽面积……有轨电车过于拥挤的问题与渡船数量问题;包括煎锅与门垫在内的各种宿舍设施,”等等等等。劳合.乔治有时候自己也觉得这一切颇为吊诡: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生产反而导致了整个行业的人性化改良。如果有人想找寻当代英国福利体制的源头,那么肯定要追溯到1916年。

      劳合.乔治承担这份工作的时间总共也就一年多一点。但是当他离职的时候,英国的重炮生产率提升了1200%,将重炮从后方运到前线的速度提升了94倍。在他上任以前,从无到有生产一枚中型炮弹所需的时间是一年。到了1916年7月这个数字已经缩短到了十一天,生产重型炮弹的速度还要更快。有人告诉他基钦纳认为英军每个营配备四挺机关枪就足够了,劳合.乔治反唇相讥道,他要“将基钦纳的最大数字进行乘方,结果再乘以二。为了确保好运,接敌之后还要再乘以二。”这话虽说有些托大,但是英军的确不缺机关枪。工人们找到了为炮弹装药的高效新方式。在战前被战争办公室抛弃的迫击炮也得到了大量订单(并且取得了效果拔群的战绩)。尽管战争期间罢工始终此起彼伏,但政府依然与工会与工人领袖签订了新的协议。等到战争结束时,劳工部直接控制的工人数量已经达到了三百万人。这就好比是自由党主导的斯大林主义,只不过比斯大林主义更加高效,而且资方也有钱赚。当然,这样的大好局面并不是劳合.乔治一个人的功劳,而是群策群力的成果。他确实雇佣并且鼓励了很多杰出的商业人才,此外还有许多改革措施是时代的产物,就算没有他也会出现。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英国第一次着手实施战时经济,而战时经济的原则与自由党一度奉行的放任主义经济理念完全背道而驰。这套体制彰显了富有活力且敢于打破陈规陋习的领袖能够取得怎样的成就。劳合.乔治并没有因为这番出色表现而成为威尔士不信国教者或者左派人士心目中的英雄,但是在饱尝战火滋味的军方人员眼里他却越来越有领袖气质了。

      假如战争局势再好看一点,阿斯奎斯兴许并不会被精力旺盛的劳合.乔治搞下来。可是这几个月对于英国来说却是整个战局最糟糕的时候。沙皇的军队陷入了极大的困境。卢斯战役又是一场流血漂橹却又收效甚微的惨剧,致使约翰.弗伦奇爵士在1915年12月丢掉了前线总指挥的位置,由道格拉斯.黑格爵士取而代之。征兵制度终于得到推行,但是征兵表格的错误却引发了极大的民怨,因为很多已婚男性反而排在未婚男性前面遭到了征召。1916年2月德军开始攻击凡尔登要塞,战斗将会持续将近一年时间。德军的战略企图是引诱法军打消耗战,从而“放光他们的血”。这一战略差一点就取得了成功。卡森对于政府的放任政策越发不满,干脆辞职以示抗议。紧接着复活节都柏林起义将伦敦打了个措手不及。再往后坏消息更是一个接着一个,不仅来自达达尼尔海峡,还来自巴尔干。由于塞尔维亚以及罗马尼亚盟军的失败,在希腊的萨洛尼卡登陆的英军被困在了当地动弹不得。接下来登场的是索姆河绞肉机,这一仗是凡尔登战役的直接后果,但却远不如前者那样容易包装成为胜利。阿斯奎斯的权力日益动摇——其他大臣们注意到他双手发抖,两腮哆嗦,眼含泪水,面部抽搐——与此同时劳合.乔治的股票价格正在水涨船高。

      那么劳合.乔治有没有密谋反对阿斯奎斯呢?这简直是一定的。就像兔子忍不住连蹦带蹿一样,劳合.乔治也忍不住玩弄权术。他确实很得阿尔弗雷德.哈姆兹沃斯的青睐,但更重要的是各家报纸都在吹捧他——就算常年矫情镇物的阿斯奎斯这一回也绷不住了。他在写给薇妮莎的一封信中描述了自己当天步行前往唐宁街的一路上心情多么郁闷。“有时候我都觉得诺斯克里夫与他那帮污秽的爪牙们兴许是对的——无论世界上的其他人如何评价我都无所谓,我就算不是个欺世盗名之辈也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还是个不掺假的蠢货。真正的考验究竟是什么呢?”与此同时,劳合.乔治则认定事情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如果要用一套更有效的联合政权来取代现有政权,他就必须得到联合主义者的支持。他与博纳.劳养成了越发稳固的关系——尽管两人已经做了一段时间的高尔夫球球友了。基钦纳沉船而死之后——诺斯克里夫声称这是大英帝国交了天大的运气——博纳.劳与劳合.乔治开始争论谁更适合担任战争大臣。本性使然的博纳.劳做出了让步。于是两人将生米煮成熟饭的结果摆在了阿斯奎斯面前。无奈的阿斯奎斯将这个职位交给了劳合.乔治,博纳.劳本人则后退到了辞职的边缘。后来博纳.劳又挂了个虚职,头衔更好看了,可是没多少实权。

      阿斯奎斯在1916年的冬天正式下台了。最终了结了他的冲突也正是现代政客应当如何打赢一场现代战争的核心问题。他的战争理事会规模太大,运转不灵。他本人也始终坚持老一套:每到周末依然要去乡间别墅休憩,依然花费大量时间与女性友人通信,依然毫不愧怍地享受牌戏与流言蜚语。他依然是一位不可等闲视之的智者,在很多方面依然比劳合.乔治更有魅力——至少他的人生经验远比劳合.乔治更丰富。但是他已经没有时间来证明自己了。劳合.乔治希望组织一支人数有限的精干团队来全权处理一切战争事务。博纳.劳也认可这一点,而阿斯奎斯则不敢苟同。1916年9月,又一场驱使士兵白白送死的进攻夺去了他的长子,这一打击几乎摧毁了他。(经常有人认为战争的主导者们远离现实,意识不到信件与电报每天都会将数以万计的死讯发回国内。但是蒙受丧子之痛的阿斯奎斯并不是个例。博纳.劳的长子与次子都战死了。他的朋友吉卜林更是因为痛失爱子杰克而为人所知。劳合.乔治的儿子也在前线。有一次他去法国拜访朋友,看到此人的儿子在战场上被子弹击中头部,遭受了严重脑损伤,只得缓慢而又痛苦地死去。这一幕害得原本已经十分紧张的劳合.乔治差点精神崩溃。诺斯克里夫的家族总共损失了七名子弟。不让儿子上战场的贵族、巨商与政客自然也不是没有,但是他们总会遭到上层圈子其他人的回避与冷眼相待。)

      这一次捅出第一刀的依然是报界。诺斯克里夫告诉《每日邮报》主编,“找一张劳合.乔治的微笑照片,配图文字是‘就趁现在’,再找一张阿斯奎斯最难看的照片,配图文字是‘走着瞧’。”他还要求从此以后政府一词一定要用双引号括起来。他亲笔撰写了一篇社论,斥责“政府”是“永远下不定决心的23个人组成的集团。”此外他还亲自拟定了一条头版新闻标题:“阿斯奎斯——尸位素餐”。今天的政客经常抱怨自己遭到了报界的粗暴对待,其实他们稍微读点历史就会发现情况历来如此。在一场遮遮掩掩的议会叛乱之后,托利党领袖博纳.劳意识到他自己的议员越来越不满意他的领导,也越来越不能忍受阿斯奎斯的执政风格了。在日后的报业巨头麦克斯.阿特金的居中说和之下,博纳.劳与劳合.乔治形成了合力。眼前的局势显而易见,不仅要打发掉一个伤痕累累的阿斯奎斯,还要解决掉他手下一整个爱德华时代的自由党派系。取代他们的新政府将会包括少数几位支持劳合.乔治的自由党人,少数几位工党成员,大多数人都是自从1906年以来就远离权力的联合主义者与托利党。在不举行选举的前提下这样做无异于战时的议会政变。比阿特丽斯.韦伯在日记里写道,英国迎来了“精彩绝伦的应急政府——成员都是反动人士,形式极其不民主。”这将是自从克伦威尔以来英国经历的第一个独裁政权,政权的创始者则是“一群报社老板组成的强力联合体。”劳合.乔治似乎并不太介意关于独裁的言论——“独裁”这个词在当时还没有沾染上如此黑暗的意味——而是反问道政府的作用除了发号施令以外还能是什么?这个联盟集结了激进右派与激进自由党,整合了各种高声大嗓忿忿不平的人物。他们的对立面则是满腹怨气的自由党多数派与爱尔兰民族主义者,外加少数几位反战主义者。这是一个全国政府,尽管就组成人员的范围而言远远赶不上1940年丘吉尔政府那样宽泛。

      既然说到了丘吉尔,他现在的情况怎么样呢?这个依然站在屋门外面的寒风里打哆嗦的缺乏耐心之人现在处境如何呢?他在前线呆了一段时间,在近卫步兵连服役,期间他差一点就丢了性命。当时他接到电话去后方面见一位将军,结果他前脚刚走一颗炮弹就掀翻了他所在的掩体。接下来他成了皇家苏格兰火枪团的指挥官。这一次他在战壕里呆的时间并不长,仅仅在1917年初呆了五个礼拜。然后他所在的部队遭到了合并,而他也赶回伦敦继续搞政治去了。在法国的时候他认识了博纳.劳的朋友与联络人、加拿大大亨麦克斯.阿特金。这是一段意义重大且延续终生的关系。实话实说,丘吉尔在前线并没有赶上任何一场大型战斗。如果换一个人在前线没待几天就跑回伦敦,那么肯定免不了胆小怕死的嫌疑。但是丘吉尔无疑是个很勇敢的人,从来不怕以身赴险。他离开战场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无聊与心气难平。他坚定相信自己的使命并不是指挥区区几百个士兵,而是驾驭整个大英帝国。此时劳合.乔治阴谋顶替阿斯奎斯的运作已经进入了最后阶段,丘吉尔也满心期待地以为自己又有出头之日了。但是事实证明他还需要继续等待一段时间。听到这个坏消息之前不久,丘吉尔正与自己的托利党朋友F.E.史密斯一起在蓓尔美尔街的RAC俱乐部里洗桑拿浴。史密斯邀请他洗完了之后一起去赶个饭局,阿特金与劳合.乔治也要参加。饭吃到一半劳合.乔治就先行告退了。阿特金早就知道素来对托利党满腹敌意的丘吉尔肯定不会被纳入新一届内阁,于是尽可能婉转地告诉丘吉尔,“新政府肯定非常符合你的脾胃,你的很多朋友都将加入新政府。”一点就透的丘吉尔当场就发飙了。“史密斯,这家伙知道新政府里没有我什么事!”然后他怒火熊熊地冲上街头,礼帽拿在手里,大衣挂在胳膊上,丝毫不管追在他身后极力劝解的史密斯。

      劳合.乔治确实很看好丘吉尔,日后也确实会将他纳入自己的班子。但是在1917年初,英国正面临着战败的危机,德军在法国依然占据上风,俄军一败涂地,巴尔干地区的盟友纷纷落败。因此与照顾丘吉尔的面子相比,劳合.乔治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操心。我们完全可以合情合理的认为,1917年初劳合.乔治上台时的英国比起1940年丘吉尔治下的英国更接近战败的边缘。为了力挽狂澜,他决心大刀阔斧地重组政府。按照劳合.乔治的传记作家乔治.格里格的说法,他提出的解决方案更接近法国大革命时代的公共安全委员会而不是传统的英国内阁。全权负责战争事务的战争内阁只有五名成员——劳合.乔治本人,托利党党首博纳.劳,工党党首阿瑟.亨德森,还有两位托利党右翼帝国主义贵族。博纳.劳日后将会成为下院的领头人,但是在战争结束之前劳合.乔治都会尽可能地忽视日常议会活动。他发表了大量振奋人心的演讲——在广播技术出现之前,由报纸大量转发的演讲稿就是国家领导人向广大民众发声的唯一途径。他开始积极参与高层外交——几十年后此类活动会被统一冠以“峰会”的名号。并非所有人都心满意足或者获得了成功,比方说劳合.乔治并不信任黑格,因此密谋将他降了一级,让战绩并不好看的法国将军罗贝尔.尼维尔担任了联军统帅。但是他许诺过的除旧布新的旋风的确如期刮了起来。

      上文当中我们将新政权与克伦威尔以及罗伯斯庇尔进行了比较,那么事实情况究竟怎么样呢?这是战争时期的权宜之计,集中了全国精力最充沛的人们,将议会排挤到了一边,推出了最能符合当前局势要求的临时领导层,从而在有必要的时候能让各界专家以及军事领袖掌握权力。五人制的战争内阁不仅短小精悍,总能专注于最迫切的事务,而且极其活跃,至少每天都要召开一次碰头会。他们还会犯下更多错误,做出更多影响二十世纪走向的决定——从巴勒斯坦与伊拉克的命运到欧洲的形状都要受到他们的影响。等到战争结束的时候,沙皇政权将会遭到革命颠覆,德皇将会流亡国外。到了那时候,劳合.乔治的政府看上去也就没那么标新立异了。随着和平的降临,议员们将会重新振作起来,摆脱劳合.乔治与他的白厅革命。但是至少在目前英国终于拥有了足以应付第一场现代战争的第一套现代领导层。爱德华时代就在这一刻正式结束了。这个时代的结束标志并不是乔治七世国王的去世或者1914年战争爆发,而是劳合.乔治建立了独裁制度。

      通宝推:年青是福,脊梁硬,桥上,
      • 家园 这句看着别扭

        最终了结了他的冲突也正是现代政客应当如何打赢一场现代战争的核心问题。

        试着改一下:

        最终了结了他的xx也正是现代政客必须面对的核心问题----如何打赢一场战争。

        xx的原文是冲突,个人感觉不太好,但是一时又找不到更好的词,留给作者去想吧

        • 家园 您受累了

          我现在开始在天涯转载了,那边是不能修改的。如果您能在这边改得稍微快一点,那我就太谢谢您了。

      • 家园 瞎说两句

        万年兄以看客之名为行者之为,我这个真正的看客深表欣敬。

        现在一般看不进长篇的东西,不过一两个字句的讨论还可以瞎凑合一下。

        先说 fire eating。

        原文明显是借用了杂耍形式,而万年兄的译法吞刀吐火,何留了吐火,为了行文的流畅又补一个吞刀,这是高手行家的活儿。一定要说这个译法有什么不好的话,就是杂耍味重了点,所以如果我来译,可能会译作刀口舐血或者再硬一点——火中觅食。

        万年兄后来采用的饱尝战火滋味的译法,其实反倒不如原译,这个译法看似火与尝都

        照顾到了,又是汉语的熟句,读起来很顺,实际是有问题的。

        问题就在于时态,这种译法译成完成时,而正确的时态是一般现在时。

        军方包括很多人,他们有些是饱尝战火滋味的,有些是正在浴血奋战的,有些是

        将要奔赴前线的,作为整体,这些人的工作性质是充满危险的,这才是fire eating

        的含义,而这一点——军人工作充满危险——是个一般的事实,过去现在未来都如此,

        与地球围着太阳转相仿,是个典型的一般现在时。

        再说说 he increasingly seemed to be leading

        万年兄译作

        但是在饱尝战火滋味的军方人员眼里他却越来越有领袖气质了。

        整体句子的处理很漂亮,没有为了保持定语从句而把译文搞得很生硬。我看到这里,

        也学了一招。不过, seemed 的含义似乎弄错了,我认为就是 看上去, 很一般的用法,

        在所有人眼中,并没有限定在军方人员眼里。

        整个句子翻译成这样:

        这使劳合.乔治成为了英雄,不是威尔士非国教者的英雄,不是左派人士的英雄,而是

        刀口舐血的军方人员的英雄,他正日渐明显地成为他们的领袖。

        最后说说

        无奈的阿斯奎斯将这个职位交给了劳合.乔治,他则后退到了辞职的边缘。后来他又挂了个虚职,头衔更好看了,可是没多少实权。

        按这个译文,他容易被误解成阿斯奎斯,应该明确译出博纳.劳,对了,他的让步,还漏译了一个characteristacally。也许对整个现在英国的诞生,未来的首相的character是很重要的,这个地方不应忽略。

        • 家园 对于第三条修改意见的商榷

          外链出处

          这是维基百科上关于劳合.乔治夺权过程的描写。博纳.劳做出让步之后就承担了代表劳合.乔治出面逼宫阿斯奎斯的角色。两人是协作关系。之后阿斯奎斯就失去了实权。作为交换,博纳.劳则巩固了自己在新一任战争内阁当中的位置。

          Asquith immediately decided that an accommodation with Lloyd George…… were required.[338] He summoned Lloyd George and together they agreed a compromise that was, in fact, little different to Lloyd George's 1 December proposals.[339] The only substantial amendment was that Asquith would have daily oversight of the War Council's work and a right of veto.[339] Grigg sees this compromise as "very favourable to Asquith."[340] Cassar is less certain; "The new formula left him in a much weaker position[, his] authority merely on paper for he was unlikely to exercise his veto lest it bring on the collective resignation of the War Council."[341]

          • 家园 再商榷

            原文

            Bonar Law, characteristically , gave way, so when Asquith was confronted by their done deal he duly offered it to Lloyd George. He in turn had been on the edge of resigning but took the new promotion, though it gave him little real power.

            我认为这里所有的he都是Bonar Law一人。其实从句法上就可以说明,但更有力的

            证据还是在事理上面。

            这次权力变更是由kitchener淹死导致陆军部长一职出缺引发的。

            此人死于June 5, 1916。

            当时,Asquith是首相,Bonar Law是Secretary of State for the Colonies,

            Lloyd George是Minister of Munitions。

            Asquith的首相一职已在权力巅峰,对首相来说没有promotion可言。

            Lloyd George出任陆军部长是6 June 1916 ,自是志得意满。

            而Bonar Law自愿退出陆军部长的竞争后,一直到10 December 1916还留在原职,之后出任Chancellor of the Exchequer。 这个财务大臣的位置,相对于原职

            是个promotion, 但在战争中应该是没有多少实权的。

            在维基上还有一句

            He(Bonar Law) served in Lloyd George's War Cabinet, first as Chancellor of the Exchequer and Leader of the House of Commons.[citation needed] While Chancellor, he raised the stamp duty on cheques from one penny to twopence in 1918. His promotion reflected the great mutual trust between the two leaders and made for a well co-ordinated political partnership;

            可见,维基和我看法相同。

            现在可以说说句法了,关键词是in turn, 他们两人一开始争陆军部长的位置,

            乔治得到了这个位置,那么他呢?

            这里就有个in turn。

            而 Asquith和乔治之间是说不上in turn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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