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Andrew Marr:当代英国的诞生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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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受教了,同意后半部分。

              不过只有上级才能将职位offer给下级,同级之间只能推让。因此我认为he duly offered it to Lloyd George当中的he还应该是阿斯奎斯。

              • 家园 再补充一个例句

                "I saw a man drug a girl's drink, so when he wasn't looking I swapped their glasses"

                这个句子的结构与原句一致

                Bonar Law ..., so when .... he ....

                I ..., so when .... I

                看来 这种用法是很普通的。

                这个句子没有变更主语,

                在 when 后面出现的主体只是 状语成分, 而不能成为整个句子的主语。

              • 家园 别客气,接着再说说

                无奈的阿斯奎斯将这个职位交给了劳合.乔治,他本人则后退到了辞职的边缘。后来博纳.劳又挂了个虚职,头衔更好看了,可是没多少实权。

                要说的东西不容易说清楚,重读了一下万年兄的译文,想找点整体的头绪。

                不料竟发现你的最新译文把 处于辞职边缘和接受新的升职 分给 阿斯奎斯和博纳劳俩人了。

                可是原文是

                He in turn had been on the edge of resigning but took the new promotion,

                had been on the edge of resigning和took the new promotion 明明是一个人呀,万年兄。不管你想说这人是阿斯奎斯还是博纳劳哪一个,都还有得说,你把他

                说成两个人,怎么也不行呀。

                其实后一个he,只能是博纳劳,接受了升职是一个排他性的判决条件。

                而前一个he,的确第一感看上去应该是阿斯奎斯,我自己读第一遍时也是这样想的。

                但是后一个he,确定是博纳劳之后,按一般句法的约束,前一个he也只能是他了。

                要么,前一个he,真的是阿斯奎斯,

                作者自己写晕了,把自己绕进去了,破坏了一般句法。

                这种事情也不是不可能发生,但我无法确定。

                要么,前一个he,还是博纳劳,那么我可以再说说理由。

                1

                Bonar Law, characteristically , gave way, so when Asquith was confronted by their done deal he duly offered it to Lloyd George.

                请看,gave away 之后, so when之前是逗号。

                而作为对比,我们来看约翰福音第11章,

                Now Jesus loved Martha and her sister and Lazarus. So when he heard that Lazarus was sick, he stayed where he was two more days, and then he said to his disciples, “Let us go back to Judea.”

                这里本来是应该用句号的,如同约翰福音那样,之所以没有用,就是因为要确保

                Bonar Law和同he duly offered的联系,如果用了句号,可以说这个he无疑是

                阿斯奎斯。而有了现在这个逗号,值得再思。

                我想这个句子可以改写为

                Bonar Law, characteristically , gave way, so he duly offered it to Lloyd George when Asquith was confronted by their done deal。

                那么他为什么不这样写呢,因为这样一来,下一句的he离Asquith太近,而离Bonar Law太远,容易造成混淆。

                2 offer

                不是委任,不是任命,不是召唤这样的词,而比较接近于给。

                在只有两个人选时,一个人的退出就等于把这个位置给了另一个人。

                有一点忘了说了,offered it 中的it对博纳劳是可见的,承前句。

                而对阿斯奎斯是不可见的。对阿斯奎斯来说可见的只是deal,而不是那个陆军大臣的位置。

      • 家园 劳合果然厉害。

        不过您为什么用吞刀吐火描述战士呢?这更像是描写杂技演员的词,英文原文是什么呢?

        • 家园 fire-eating war party

          暂时想不到更好的译法了。I'm all ears.

          通宝推:桥上,
          • 家园 饱尝战火滋味的?
          • 家园 您秀了句英语,我还得上网查了一家伙,才明白,

            似乎是愿意接受我的建议,理解错了勿怪。

            如此我就斗胆提出两个臆想了:

            首先是很俗的:浴血奋战的

            然后是靠近一点原文的:那些尽尝硝烟滋味的

            期待您的下文。

    • 家园 7,残酷却又充满希望的复活节

      1916年的复活节起义是一个充斥着悲哀、勇气与眼高手低的故事。要想讲好这个故事,可供选择的开头有很多——例如芬尼亚兄弟会如何在美国筹款,例如爱尔兰共和兄弟会如何成立,甚至德国人如何出手干预。但是既然这场叛乱反对的是帝国理念本身,那么我们不妨将目光投向一个远离欧洲的地方。在湿热贪婪的比属刚果中心有一个名叫马塔迪的肮脏小镇。在镇上的一座瓦楞铁皮棚子里,两名白人正在密会。两人都身材瘦长,留着胡子,情绪高涨。他们身边环绕着探险家、醉鬼、施虐狂、妓女以及指望通过屠杀大象获取象牙来一夜暴富的亡命徒。就在这样的环境里,伟大的约瑟夫.康拉德遇到了一位英国领事罗杰.凯斯门特爵士,后者的亲身经历足以与任何一本康拉德的小说相媲美。康拉德的《黑暗之心》日后将会成为英语文学当中谴责殖民罪恶的最有力作品,不过此时小说家本人却将心思放在了同伴身上。在他看来此人不仅聪慧机智,而且充满同情心。两人整整畅谈了十天。后来两人都回到伦敦以后又聚了一次。这一次康拉德留下了关于这位新朋友的文字描述。这位帝国官员“真会爆料!他告诉我好多我想要遗忘的事情,好多我从来都不知道的事情。”爱德华时代初期的康拉德与凯斯门特依然站在同一边,两人都热切地寻求着正义。

      凯斯门特曾经与一位收集土著人头的比利时官员一起出游。他亲眼见证了受命采集橡胶的当地人遭到殴打、杀害或者截肢。他曾经牵着斗牛犬徒步走进丛林深处收集关于殖民者暴行的第一手证词。他曾经租用蒸汽船沿河驶入非洲大陆腹地,看到了康拉德所谓的黑暗之心究竟是怎样一番光景。他学会了好几种土著语言。他用连绵不绝的抗议信件轰炸了外交部,愤怒控诉了贪婪掠夺的白人如何欺压毫无还手之力的黑人。在国内,另一位作家福特.马多克斯.福特详细描写了凯斯门特的办事作风。“我亲眼见过罗杰.凯斯门特爵士从那个国家偷运出来的人手,更确切地说就是被自由邦官员砍下来的刚果儿童的手脚。这些孩子的父母未能完成采集橡胶或者象牙的定额,所以他们的子女就遭受了这等劫难。”(就连康拉德都不禁怀疑这种事过于夸张,不幸的是康拉德错了。)凯斯门特也给比利时官员写过信,预言他们的统治将会把当地民族推向灭绝,而且整个殖民地区都会陷入毁灭——他的预言似乎在二十一世纪得到了悲惨的印证,此时的刚果确实已经变成了万户萧疏、无法无天且与外界隔绝的修罗场。简而言之凯斯门特并不是一般的殖民官员。不过他的确享有官方支持,尽管他的激进态度总是惹得官方非常紧张。他在1904年完成的《凯斯门特报告》本来就是奉英国政府之命完成的。这份报告详细揭露了比利时刚果殖民政府的各种暴行,一经问世就令全世界舆论为之骇然。

      凯斯门特的事业促使他资助以及秘密支持了爱德华时代英格兰最具活力的激进组织之一,也就是刚果改革协会。这个组织的领头人是一位具有一半法国血统的年轻激进分子,曾经的造船工人E.D.莫雷尔(1),他与凯斯门特一起鼓动英国主流民意反对利奥波德二世国王在非洲的个人封地,并且将许多要人笼络进了反对比利时的事业,包括一大批贵族,柯南.道尔与高尔斯华绥这样的名作家,坎特伯雷大主教,好几名议员,热衷慈善的商人以及多名前任殖民地总督。他们掀起了极大的声势,以至于比利时国王成了《笨拙》杂志上最招人恨的角色。他们的影响力甚至播撒到了美国。最重要的是,就连比利时议会最终也接受了《凯斯门特报告》,开始采取措施将刚果的管理权从国王手中转移到国家这边。1913年刚果改革协会宣告解散,此时刚果已经实现了宪政变革并且采取了其他多项改革措施,因此协会至少可以宣称自己取得了暂时性的胜利。刚果的斗争告一段落之后,凯斯门特开始为自己寻找新的目标。1906年他被派往巴西,然后又转到了秘鲁,发现当地人同样被橡胶种植园主逼迫到了生死线上,于是他再一次代表当地人大声疾呼起来。这一回他同样在英国本土成立了反奴隶协会,而且同样也取得了一定的切实成效。等到他在1912年离开领事岗位的时候,他已经成了一个美名远播且广受尊敬的人,与众多政客以及作家都搭上了线——虽说他是个激进分子,却是个上层阶级的激进分子。但是还有几件事将会改变凯斯门特在后世人们记忆里的形象——而且将会变得面目全非。

      因为凯斯门特就像康拉德一样算不上英国人。他是爱尔兰人。他的父亲曾经是帝国大军当中的普通一兵,曾身为龙骑兵在第一次阿富汗战争期间服役。他的母亲是都柏林的一名天主教徒,他则出生在都柏林城郊。他小时候父母就去世了,阿尔斯特的亲戚养大了他。因此他从骨子里一直认为自己是个爱尔兰人。前文中我们已经看到了1912-1914年的一系列事件如何撕裂了爱尔兰,迫使成千上万人重新思考自己应当向谁效忠。凯斯门特加入了支持本土自治的爱尔兰志愿军,与卡森率领的阿尔斯特志愿军对抗。非洲与南美的经历使他养成了坚定批判帝国主义的立场。仅仅是这一点就已经很不一般了。更不一般的是,他开始有意识地将英国对于爱尔兰的不义统治与英国在非洲、埃及以及印度的统治联系了起来。他认为爱尔兰人就是“欧洲的白人奴隶种族”。1914年凯斯门特来到美国,打算为了在爱尔兰发动叛乱向芬尼亚兄弟会集资,但是战争开始之后他转而认为爱尔兰只有在德国的帮助下才能获得自由。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于是他赶紧返回欧洲直奔柏林。1914年11月他说服了德皇的手下宣布:“在任何情况下德国都不会以征服土地或者颠覆当地任何机构为目的入侵爱尔兰。假如有朝一日这场并非由德国掀起的伟大战争的运势使得德国军队踏上了爱尔兰的海岸,那么他们肯定不是一支意在劫掠的侵略军,而是由一个心怀善意的政府派遣的援军。”

      这番表态对于凯斯门特来说非常重要,因为他相信德国人必然会取胜,因此爱尔兰的未来将要由德国人来决定。在都柏林,爱尔兰共和兄弟会的领袖们在战争刚刚开始没几天的时候就认定,最有胜算的作法就是在德国帮助下看准时机发动起义。他们已经渗透了爱尔兰志愿军以及其他多个团体,并且正在计划一场血腥的叛乱。这样做最起码也能迫使英军从法国前线分兵后撤,从而加速他们的失败。他们很快就通过瑞士联系上了柏林。与此同时,凯斯门特试图在德国招兵买马。他希望被俘的爱尔兰军团的成员——所有这些人都自愿为英国作战——加入所谓的爱尔兰旅。十几年前的布尔战争期间,曾经有三百多名爱尔兰武装人员顶着这个名号与布尔人并肩对抗英军。不过很多爱尔兰战俘都对他的提议嗤之以鼻。例如在林贝格战俘营括弧他就遭到了战俘们的殴打与推搡,还有人质问他收了德国人多少钱。在几千名爱尔兰战俘当中只有几百人愿意穿上铁灰色外套,佩戴上竖琴与三叶草组成的徽章,从而象征性地支持他一下。就连德国人也不太喜欢他那强烈的反殖民立场。毫不气馁的凯斯门特坚持要与德国首相贝特曼.霍尔维格面谈,后者允诺支援他十万支步枪,派出一批德国军官与士兵作为援军,并且提供弹药。问题在于起义究竟要在什么时候发动。身在柏林的凯斯门特丝毫不知道爱尔兰共和兄弟会正在酝酿怎样的阴谋:他们已经决定要在1916年复活节宣布共和国成立。

      不久前刚刚与社会主义领袖詹姆斯.康纳利(2)联手的爱尔兰共和兄弟会早已裹挟了一大批中间派爱尔兰志愿军参加起义。凯斯门特发现这一点时已经为时已晚了。尽管德国人一直在热切地观望着战前爱尔兰的局势,但是德军高层却并不相信起义的胜算有多么高。当时住在柏林萨索尼亚酒店的凯斯门特向自己的德方联络人格奥尔.冯.威德尔伯爵寄出了一封又一封言辞越发焦灼的信件,在信中坚称如果没有正规部队支援以及足够火力,任何起义都必然失败。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落入了陷阱。德国人只肯提供两万支步枪以及仅够支撑一两天激烈交火的弹药。如果凯斯门特同意接受,他将会回到爱尔兰参与一场灾难;如果他抽身而退,就会被人视为懦夫。他这样写道:“我不认为任何人曾经陷入比我现在更加难堪的局面,无论我做什么都必然是错的……身为一名爱尔兰民族主义者,我的本能是与我的同胞们同生共死,无论他们的计划如何鲁莽无谋。”于是他搭乘一艘德国潜艇,带上几个同伴回到了爱尔兰。与此同时一艘伪装成挪威船只的德国货轮装载着两万支步枪以及几挺机关枪也驶向了爱尔兰,但是英国海军部的译电员破译了相关电报,于是这艘货轮就在半途中被击沉了。通过德国经由梵蒂冈发布的信息以及一位曾经庇护过凯斯门特的神父的证词,很显然他返回爱尔兰的目的是阻止起义而不是领导起义。他乘坐一艘橡皮艇在特拉利湾登陆,还没来得及尽情欣赏“报春花与野紫罗兰的馨香以及回荡在空气中的云雀歌声”就被捕了,口袋里还装着从德国火车站前往潜艇基地的车票票根。他立刻就遭到叛国与蓄意破坏指控并被押赴伦敦。

      曾经暂时收留过凯斯门特的莱恩神父很有责任心地警告各位起义领袖德国不会派兵相助,但他们还是决定照常举事。他们当中至少有些人看问题的角度与凯斯门特不一样,这些人都很勇敢,但同时也很狂热。其中数量众多的人们都与英格兰或者苏格兰有联系。比方说詹姆斯.康纳利就是由一对爱尔兰夫妇在爱丁堡生下来的,曾经在爱丁堡某晚报社工作过,后来加入了英军。二十八九岁的时候他返回了苏格兰,后来又来到都柏林定居。爱尔兰共和兄弟会的主导人物之一汤姆.克拉克(3)是一位英军中士的儿子,曾经因为试图炸毁伦敦桥而被捕入狱,后来在都柏林售卖烟草为生。日后的爱尔兰总统埃蒙.德.瓦莱拉生在美国,母亲是爱尔兰人,父亲是古巴人。两岁时他来到爱尔兰并在此上学,后来成为一名教师以及凯尔特文化复兴的积极拥护者。曾经前往德国筹措军火并且设计了起义计划的约瑟夫.普朗克特(4)生长在爱尔兰,也在爱尔兰接受了教育,不过后来又在兰开夏郡斯托尼赫斯特学院的军官训练团里接受了军事训练。宣读起义宣言的帕特里克.皮尔斯(5)的父亲是一位英格兰人,具体来说是一位伯明翰的石匠。他同样通过爱尔兰文化与语言养成了民族主义立场,还成立了一所双语教学学校。他的民族主义观念颇为病态地聚焦在了舍生取义这一点上。战争开始之后他大声呼吁为了爱国而流血。“做下这桩事情对全世界都有益处。大地的古老心脏正需要从战场上榨取的红酒来温润一下,上帝还从未接受过如此丰盛的供奉。”

      这番话完全是在歌颂血祭。有些驻扎法国的年轻英国士兵留下过更凶狠的诗作,相比起来与这番话也没什么太大区别。IRB的人们早就清楚,就算招募上一堆挡枪的靶子打头阵,他们也照样没多大胜算。起义要想成功,必须要有大炮、足量机枪以及德军支援——凯斯门特估计至少需要两万五千名援军。更糟糕的是,由于起义需要大量人手,因此爱尔兰志愿军的官方领袖们不批准这次起义,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组织已经被IRB渗透到了何等地步。结果预定的起义人员接到了一系列相互矛盾的命令,以至于只有1600余人真正参与起事,而且绝大部分作战都发生在都柏林市中心。起义军的成员包括IRB的知识分子,训练有素但是装备不足的爱尔兰志愿军成员,还有几百名来自康纳利手下的公民军的都柏林工人。只要英军大部队开过来,这帮人基本上就失去了占据预定目标建筑的指望,包括邮局、法院以及饼干工厂等等。一场原本打算直捣帝国核心的严肃起义在开始后不久就遭到了手忙脚乱的重新定义,起义目的也从谋取实效变成了摆足姿态。或许通过宣布共和国成立以及在战场上捐躯,起义者们能够改变爱尔兰的政治局势,使其在战争结束后不可避免地从英国独立出来。

      如果英国方面应对得当,那么就连这一点愿景也要落空。遭到破译的德军密电码已经预先警告了英国政府复活节将要发生事变。因此人们很有理由认为英国当局肯定会率先出手将起义扼杀在发动之前。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令后人瞠目结舌的是,尽管英国政府掌握了爱尔兰志愿军秘密操练的证据,尽管英国军方截获了德军密电,尽管凯斯门特遭到了逮捕,但是起义军还是顺利占领了目标建筑,因为这些建筑根本无人把守。都柏林仅仅驻扎了1200名英军而且全都不在市中心。后人或许会认为早已在法国前线吃过苦头的英军肯定能发动有效反击,但是他们就连这一点都没做到。英军士兵依然会不管不顾地冲向沙包堆砌而成的工事并且迅速被击倒。在一场交火当中十二个爱尔兰士兵足足杀伤了几十名英军士兵。英军的炮火支援根本就是乱打一气,以至于前线英军还以为这些是爱尔兰人的火炮并且向炮位开枪射击。皮尔斯宣布共和国成立之后,负伤卧床的康纳利就命人用担架抬着自己在前线各地巡回露面鼓舞士气。但是等到英军增援赶到,英军炮火开始轰击位于邮政总局的起义指挥部之后,起义的结局也就近在眼前了。1916年4月29日,起义发动仅仅五天之后皮尔斯就命令全体义军缴械投降。英国方面死了132名士兵与警察,爱尔兰方面死了64名作战人员与250名平民。

      甚至直到这一阶段起义规模依然很小,影响范围也得到了遏制,看上去根本不可能像起义领袖预想的那样点燃爱尔兰独立的导火索。与1600人的起义军相比,1916年志愿在弗兰德斯为大英帝国作战的爱尔兰人足有十五万。此外爱尔兰的主流民意肯定也并不倾向于共和派。报纸基本上不说他们的好话,他们的公众演讲总会引来一片倒彩。前文中我们大略介绍了几位共和派领袖,接下来我们也应该看看反对他们的政敌。比方说英国最有才华的画家之一威廉.奥宾。此人长着一条特别长的下嘴唇,平时总爱摆造型。1914年他已经成为了一名深受欢迎的肖像画家,他日后的模特包括丘吉尔,黑格元帅,法军统帅福煦,以及一大批富有的贵族。但他也是个爱尔兰人,十二岁那年就进入了都柏林艺术学院进修。他曾经为爱尔兰本土自治运动的多名领袖画过画像并为其提供支持,1913年民族主义者们向霍斯偷运枪支的时候他曾在现场观望,他支持过詹姆斯.拉金领导的都柏林公交罢工。奥宾的一位模特名叫格蕾丝.基福德(6),她本人也是一位美丽的爱尔兰画家。在奥宾看来她就代表了“青春爱尔兰”的形象。日后她会在复活节起义领袖之一遭受处决的前一天晚上嫁给他,她本人也会坐牢。一战开始之后,奥宾就像很多其他人一样也陷入了矛盾。日后将会在共和国声名显赫的另一位爱尔兰画家肖恩.基廷恳求奥宾离开伦敦回到爱尔兰,并且对他说:“把这一切都抛下吧,你反正也不信。”奥宾回答道:“求你了,我的一切都是英格兰给我的……英格兰人赏识了我,让我有了钱。现在他们要打仗,我必须参与进来。我不会上阵打仗的,但我会提供其他一切力所能及的帮助。”于是接下来的一切也就顺理成章了,基廷悲哀地写道:“可怕的堑壕战,榆木脑袋的将军们,政坛恶棍,有钱的美国人,以及最终的结局(对于奥宾来说):一天两瓶威士忌,失忆症,以及五十二岁就一命归天。”

      这番话有意忽略了以下事实:奥宾是同盟国方面最优秀的战争艺术家。他用极为高超的技法表现了堑壕战的可怖场景。与现代主义以及立体主义同行们创作的更加出名的战场画作相比,这些画风传统守旧的作品远远更加令观者坐立不安。在奥宾的画作当中,观众们能看到德军士兵发黄的尸体,遭受强奸之后陷入疯狂的女性,因为军装被炮弹冲击波炸掉而赤身露体站在黑暗当中的士兵,以及阳光下的一切伤害与恐怖。战争结束时奥宾对于政客们已经丝毫不抱幻想了,将他们一概贬斥为“礼服老爷们”。但是同时他又受命为凡尔赛条约签订现场留下了一份官方记录,将战胜国领袖全都画了下来。他的作品气势惊人,庄严肃穆,但是在恢宏宽敞的镜厅里各国领导人的身形却小的可怜。这绝不是因为画家搞错了透视比例,而是有意为之的艺术效果。按照奥宾自己的说法,签约现场丝毫谈不上尊严二字,“人们相互说笑打趣……‘礼服老爷们’打赢了战争!‘礼服老爷们’带来了和平!军队被遗忘了。有些士兵在死后被遗忘,有些士兵在肢体残缺之后被遗忘,还有些士兵虽然还活着并且身体健全——但是已经被遗忘了。”讲述战争真相的伟大艺术家当然不仅只有奥宾一个人(他的朋友威廉.尼克尔森(7)也为加拿大总参谋部成员创作了一幅几乎同样凶残的集体肖像画,将战场废墟的大幅照片当成了画面背景。约翰.辛格尓.萨金特的《毒气战》令人胆寒地描绘了一列被毒气致盲的伤兵蹒跚走过满目疮痍的战场。斯坦利.斯宾塞对于战地医院的描绘更是栩栩如生,体现了他本人的最高水平。)但是假如奥宾当初并不认为自己有责任呆在英国记录战争,那么我们今天对于一战的理解肯定会额外隔着一层。从这一点上来说我们都欠了他一份厚重的人情。此外他也绝不是唯一一个在战争期间选择留在英国的爱尔兰人。在叶芝的诗作当中永垂不朽的“爱尔兰飞行员”罗伯特.格里高利上校也是奥宾的校友。至于在两军交兵的战场上,阿尔斯特志愿军、天主教民族主义者以及库拉富营地的“叛军”们也都是同生共死的战友。

      但是所有这一切都被英国当局的愚蠢糟蹋了。他们忽视了一开始的情报,接下来又没能迅速阻止起义,不过他们犯下的最严重的错误还是打击扩大化。新芬党并没有参与起义,但是所有“危险的新芬党”都被军警围捕了起来——总计超过3500名男女遭到了逮捕——至于众多确实参与了起义的人们更是受到了军事法庭的叛国罪审判。共有九十人被判处死刑,其中十五人确实遭到了枪决,除一人以外全都死在了阴森的凯勒梅堡监狱。身负重伤的康纳利在刑场上站都站不住,刽子手只能将他绑在椅子上。普朗克特则在临刑前一天晚上娶了奥宾心中的女神。他们都在监狱的采石场上遭受了秘密处决,这一行刑地点为惨剧本身平添了一层恐惧与可怖的氛围。英格兰的主教与议员们,美国的芬尼亚兄弟会会员们以及梵蒂冈方面都感受到了这份恐怖。用一名主教的话来说,起义者的鲜血从监狱的牢门门缝里渗了出来。另外还有1500人遭到关押,扣留这些人的营地后来成为了爱尔兰革命的温床。这些毫无意义的杀戮彻底扭转了爱尔兰的民心所向。原本很可能会被视为跳梁小丑的失败者如今成了舍生取义的烈士。并未参与起义的新芬党将会自我改造成为争取爱尔兰全面独立的核心党派,并且在战争结束后收获大量选票。

      至于凯斯门特呢?他的审判远不像当局所期望那样的顺利。身为一名英国公民他显然是当了叛徒,而且他也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此时他已经丧失了对于德国的信心,认为德国人都是“一帮蠢货”,早晚必然战败。一般来说《叛国法案》并不能用来审判在德国犯下的罪行,但是当局特意重新诠释了法条用来围堵凯斯门特——后来有人说他“吊死在了一个逗号上面”。社会上掀起了为凯斯门特求情的运动,运动发起人包括柯南.道尔、阿诺德.本涅特,G.K.切斯特顿以及高尔斯华绥。萧伯纳给主审法官写了亲笔求情信,叶芝的求情信寄到了阿斯奎斯手里。还记得当年的刚果反暴政运动的坎特伯雷大主教专程拜访了内务大臣。至于康拉德呢?他对凯斯门特的所作所为表现了一个爱国者理应流露出来的厌恶情绪。他告诉一名美国律师,自己最后一次见到凯斯门特的时候“他看上去比平时更加消瘦,他的眼睛似乎陷进了脑袋内部……他是个很好的旅伴,但是还在非洲我就觉得他这个人——怎么说呢——根本没长脑子。我并不是说他很蠢,我是说他只知道感情用事。”将这番话与他当初写给凯斯门特的信件对照一下,康拉德此时的态度未免有些不厚道,话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被通匪的罪名吓怂了。与此同时凯斯门特逃脱绞刑架的希望也遭到了扼杀。一批他本人手迹的照片使得伦敦各地的俱乐部、议会以及各大报社都陷入了极度震惊与窃窃私语当中。警方搜查了凯斯门特在战前租下的位于伊伯里街的住宅,并且发现了他的日记。

      凯斯门特是一名男同。其他秘密遭到泄露的男同的下场——要么声名扫地,要么干脆自杀——一直令他惴惴不安。除了给别人看的日记之外,他似乎还保留了一本“黑皮日记”,其中列举并描述了自己的若干位性伙伴。这本日记落入了英国特勤部门的手里。内务部随即开始深挖黑材料,阿斯奎斯看到了日记原件,大主教也得知了日记的存在,美国大使也知道了,报社主编更是得到了通报。凯斯门特的支持者们相互使了使眼色,纷纷安静下来。从那以后一直有人在争论这些日记是不是用来抹黑凯斯门特的赝品,但最近的研究认为这些日记的确出自凯斯门特本人之手。凯斯门特大概并不知道牢门外面发生了什么,但他的结局的确非常讽刺。这个人毕生当中一直在为其他人的苦难境遇奔走呼号,但他自己的手迹却出卖了他。他向上院提出上诉,上诉必须得到检察总长的批准——时任检察总长的F.E.史密斯(8)此前全力支持过橙衣会叛乱。但是上诉没能拯救他的性命,他最终还是走上了绞架。绞刑师后来评论道,“在所有经由我手打发上路的可怜鬼当中,他算得上是最勇敢的一个。”

      但是在临死之前,凯斯门特在被告席上进行了一场慷慨激昂的演讲。他否认英格兰法庭有权审判自己,并且希望阿尔斯特与爱尔兰剩余地区能够取得和解。然后他又斩钉截铁地主张每一个人都有自治的权利。这段发言至今听起来依然令人心有戚戚。

      “我们的罪行只有一条,那就是我们热爱爱尔兰胜过珍视自己的性命。假如我们因此就要被当成罪犯与凶手,遭到枪决与监禁,那么任何自治政府的倡议都毫无可取之处,无非是扔给我们这些勇敢者的施舍。自治是我们的天赋权利,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本能,就像生存权一样——就像触摸阳光、轻嗅花香、热爱人类的权利一样——既非来自他人的施舍也不能遭到他人的剥夺……就算是野蛮人的部落如果遭遇了我们现在的处境也肯定会奋起反抗。如果我连反抗的权利都没有,那我宁肯奋战而死也不愿苟且偷生。”

      这番话虽然有些过于亢奋,但是确实在未来的岁月里得到了一次又一次应和,无数英国帝国主义的敌人们都受到了这番话的激励。威尔弗里德.斯科恩.布伦特认为这段陈词“超越了普鲁塔克的水平”。年轻而又敏感的伦敦见习律师贾瓦哈拉尔.尼赫鲁则认为这段话“极其雄辩且打动人心”。多年之后他将会领导另一块远远更大的帝国疆土实现独立。凯斯门特的遗体埋葬在了本顿维尔监狱,墓穴里填满了生石灰。1965年,他的遗体被运回了爱尔兰。爱尔兰方面为他举行了盛大的葬礼,年迈的德.瓦莱拉也出席了葬礼。英国政府夺去了凯斯门特的性命,却极大地助长了他的事业,使其越烧越旺,日渐沸腾,最终逼近了内战的边缘。

      (1)https://en.wikipedia.org/wiki/E._D._Morel

      (2)https://en.wikipedia.org/wiki/James_Connolly

      (3)https://en.wikipedia.org/wiki/Tom_Clarke_(Irish_republican)

      (4)https://en.wikipedia.org/wiki/Joseph_Plunkett

      (5)https://en.wikipedia.org/wiki/Patrick_Pearse

      (6)https://en.wikipedia.org/wiki/Grace_Gifford

      (7)https://en.wikipedia.org/wiki/William_Nicholson_(artist)

      (8)https://en.wikipedia.org/wiki/F._E._Smith,_1st_Earl_of_Birkenhead

      通宝推:李根,桥上,
    • 家园 6,五月的政变

      时间是1915年5月21日星期五早晨,伦敦证券交易所的大厅里传出了一阵平时少有的喧闹声。老少不一的一千多号人狂呼乱叫,将成捆的报纸堆在交易大厅中央纵火焚烧,火焰映衬着此起彼伏的欢呼与咒骂。欢呼的对象是基钦纳勋爵,咒骂的对象则是诺斯克里夫勋爵,《每日邮报》与《泰晤士报》的拥有者,也是英国最有权力的人之一。正在焚烧的报纸是当天的《每日邮报》。还有人粉刷了一块告示牌,沿着思罗格莫顿大街一直举到《每日邮报》的金融城办事处门前并且将其挂在了门外,上面写着“德国鬼子的同伙”。再往西走一点,到了伦敦的俱乐部区域,身穿礼服的仆役们也将诺斯克里夫勋爵的报纸——包括《晚间新闻报》与《每周特遣报》——收集起来扔进了垃圾桶。这样的反应并非局限在少数衣着考究的仆役或者股市职员身上。布里斯托、利物浦以及全国其他地区也爆发了类似的抗议。《每日邮报》当时是全英国最知名也最成功的报纸,这一轮抗议致使报纸销量一夜间下跌了超过一百万份,从1386000份锐减到了238000份。英国新闻史上还没有哪篇文章如此重创过一家报纸的销量。这次事件的始作俑者诺斯克里夫勋爵或者说阿尔弗雷德.哈姆兹沃斯经常夸口说自己长着大象一般的厚皮。抗议消息传到他那里的时候,他正在与几位高阶记者开会。他坐在当中,其他人在他身边站成一圈以示尊重。他摘下眼镜,告诉他们他不管他们怎么想,只关心自己对不对,然后就问起了明天的稿件安排。

      掀起这场轩然大波的文章是诺斯克里夫勋爵亲笔写的。他在自己的乡间公寓里用一支铅笔写下了这篇文章。此前他一直在敦促政府正视西线战场高爆炮弹短缺的问题,这篇文章就是宣传攻势的最高峰。这篇文章的目的并不是学术讨论或者仅仅是泄私愤,而是挑明了战时政府的关键任务。急于在弗兰德斯打穿德军防线的约翰.弗兰奇爵士早已导致了难以计数的部队伤亡。他当然脱不了干系,但是他也有借口:他缺乏合用的炮弹。当时英军主要使用榴霰弹,这种炮弹会在半空爆炸并且洒下冰雹一般的弹丸,在开阔地的杀伤效果很好,但是用来对付壕沟或者掩体就力不从心了。在南非扬名立万的基钦纳勋爵没有意识到炮弹供应出了问题,而且自从他决定支持加里波利作战之后,还将法国战线上的炮弹向达达尼尔调拨了五分之一。更有甚者,自从开战以来直到最近,英国海军基本上没有阻止通向斯堪的纳维亚地区以及其他中立国的棉花供应,而这些棉花立即就被运往德国加工成了火棉,也就是当时制造高爆炮弹的关键原材料。因此德国炮兵远比英国炮兵威力更强。约翰.弗伦奇与其他英军前线高层指挥官是正确的,整天纠结于浪费弹药的基钦纳则错得一塌糊涂。劳合.乔治很清楚这一点,但是阿斯奎斯与大部分政府人员——某位《每日邮报》记者将他们称作“律师内阁”——依然还在支持基钦纳。《每日邮报》一直在激进地宣传炮弹问题,打出了例如《棉花正在残杀我们的士兵》之类的大标题。在新沙佩勒,英军的炮弹打光了。可是阿斯奎斯却在演讲当中对于炮弹紧缺的说法嗤之以鼻。

      这一来约翰.弗伦奇的耐心终于耗尽了。他做了一件广受指责的事情,直接引发了接下来的《每日邮报》危机。他向《泰晤士报》战地记者查尔斯.雷平顿(1)出示了一批战争办公室的机密信件,证实了他对炮弹短缺问题的看法。于是雷平顿在报道中声称英军的失利是高爆炮弹严重缺乏的结果。这篇报道不仅将基钦纳气得火冒三丈,还声称阿斯奎斯要么不诚实要么不理解事实。随后诺斯克里夫就针对“有气无力的律师们”发动了正面攻击。他在《每日邮报》的社论里毫不避讳地写道:

      “基钦纳勋爵断绝了法国前线部队的高爆炮弹供应。公认的事实是基钦纳勋爵订购了错误的炮弹……他曾反复得到警告称前线需要烈性爆炸炮弹,用来炸穿德国人的壕沟与铁丝网,让我们勇敢的士兵得以安全前进。目前可怜的前线士兵已经因为炮弹种类不对而遭受了成千人的伤亡……我们对于每日阵亡、负伤与失踪名单已经麻木了……今天也有上千户家庭为了本来不必牺牲的逝者而哀悼。”

      事实上文中“成千人”的说法严重低估了实际伤亡人数,除此之外这篇文章确实针对基钦纳的名誉发动了刁钻凶狠的攻击。直到此时,绝大多数英国人都将基钦纳视为英国最伟大的战士与领袖。人们能在征兵海报上看到基钦纳的面容,知道他征募了规模庞大的志愿兵部队。因此这篇文章气得他们怒不可遏。但是诺斯克里夫的文章写得根本没毛病。他的文章再加上另一位报社老板马克思.艾特金爵士的大力宣传——此人就是日后的比弗布鲁克勋爵——说服了托利党领导层以及以劳合.乔治为代表的一部分自由党人认定情况不能像现在这样持续下去。诺斯克里夫所谓的爱德华时代乡间别墅式政府必须遭到清除。

      不过诺斯克里夫的目标并没有立刻得到实现。正当全国上下都把他贬斥为无耻爬虫与卖国叛徒之际,他眼看着阿斯奎斯将博纳.劳引进了执政集团并成立了联合政府。费舍尔的辞职确实对阿斯奎斯造成了最后一击,但是在此之前炮弹危机已经极大地削弱了阿斯奎斯的执政地位——而且按照丘吉尔日后的反思,当时前线也没有传来足以支撑政府的胜利喜讯。自由党依然在联合政府离占据主导地位,联合主义者们出人意料地接受了级别较低的职务,尽管贝尔福确实接替丘吉尔进驻了海军部,而丘吉尔不得不屈居人下。很快丘吉尔就将暂别政坛,投身前线堑壕当中,用战火硝烟洗刷自己的名誉。基钦纳依然不动不摇,依然还在严厉抨击诺斯克里夫与报界,依然在国民心中享有崇高的地位,闲暇时依然在自家玫瑰花园里忙碌,直到他在出访俄国时遇袭溺水身亡为止。不过最重要的是,劳合.乔治如今成了弹药供应的总负责人,他将会彻底重塑政府与国民的关系,最终将阿斯奎斯撵下台来取而代之。诺斯克里夫与日后的竞争对手比弗布鲁克——此人当时已经是《每日快报》的幕后掌控者了——都卷入了英国最后一届自由党政府的毁灭。从那以后就一直有人在毫无意义地争论这两个人究竟谁出力更大——是正面硬刚炮弹危机的诺斯克里夫还是幕后运作的比弗布鲁克,后者是博纳.劳的朋友与后辈,费舍尔的辞职终于让他确信现任政府必须改变。炮弹与费舍尔哪个更重要?《每日邮报》与《每日快报》谁的作用更大?其实双方都不可偏废。在经历了整整一年令人失望且充满悲剧的战争决策之后,报界终于扳倒了自由党政府。阿斯奎斯就像基钦纳一样鄙视新闻界,但是新闻界尽管并不比政客更强大,但却已经成长到了如此地步,以至于足以在天时地利的帮衬下摧毁一届政府。

      有一条广为传播的流言认为英国的流行新闻业是来自美国的舶来品。情况并非如此。美国的流行新闻的确更加犀利迅捷且咄咄逼人,但英国的流行新闻当真是是独立发展起来的,而且很大程度上出自一名天才人物之手。满头金发、相貌英俊的阿尔弗雷德.哈姆兹沃斯出身于一户穷人家庭。到了1915年他的形象已经变成了一头体态臃肿的巨怪。德国人将他抹黑成了带领英国走向战争的元凶,躲藏在议会与宫廷背后操纵整个大英帝国的幕后黑手。哈姆兹沃斯生在都柏林,长在伦敦北部,是家里的长子,母亲性情严厉,父亲软弱酗酒。对于勉强只能谋求温饱的家庭来说,维多利亚时代中期的英格兰是个极其险恶的世界。哈姆兹沃斯家的好几位邻居都破产了,甚至还有过全家人集体自杀的案例。哈姆兹沃斯为人聪慧热情而且痴迷于科技进步。一切新鲜事物——无论是自行车、汽车还是飞机——都令他激动得不能自已,而且他还无师自通地理解了新近才扫盲的中低层阶级想要读到什么内容。他通过自行车杂志与体育杂志学会了流行新闻行业的基本要领。但是他的帝国却创始于所谓的摘要新闻,这种新闻混合了引言、碎片信息、小常识、新闻与笑话。他创办的第一份报纸《通讯员应答报》是早期原创的《花边报》的直接山寨——他曾经是这家报纸的员工——但是他的旺盛精力、促销手段与炒作才能很快就使得他的报纸青出于蓝反超了前辈。哈姆兹沃斯最终奠定胜局的一招是他在报纸上进行的一场简单竞赛,题目是猜测英格兰银行里存储了多少黄金,答案最接近现实的获奖者将在余生当中每周领取一英镑奖金——在当时这么大一笔钱成家立业都足够了。他收到了超过七十万封回信,很快就趁势扩张了自己的买卖。他首先吞并了几家少年向杂志与女性杂志,然后收购了气息奄奄的伦敦地方报纸《晚间新闻报》。接下来他说服自己的弟弟哈罗德放弃了稳定的公务员工作为自己打工。这兄弟二人可谓天作之合,哈罗德拥有他所欠缺的组织管理能力与财会知识。凭借着铁打的神经,大胆无畏的经营理念以及不容小觑的粗鄙之语,一个维多利亚时代晚期的出版帝国就这样凭空成立了。这一切都还只是序曲而已,正戏还要算是《每日邮报》。

      今天的读者们对于《每日邮报》已经再熟悉不过了。因此我们很难想象这份报纸在1896年5月首度面世时令当年的读者们感到了怎样的新奇与震撼。这份报纸率先尝试了那么多我们今天已经司空见惯的新闻采写手法,抛弃了对于政治演说的沉闷逐字报道,引入了第一人称“我在现场”式的撰稿风格,讲述了大量短小精悍却又戏剧性十足的故事,刻意引发了太多争论,激怒了太多读者,也打开了人们的话匣子。在其他报纸的纸张材质依然灰暗褶皱时,《每日邮报》已经采用了明亮的白纸。在其他报纸的排版依然挤成一团难以阅读时,《每日邮报》已经留出了足够宽松的行间距。这份报纸的目标读者是萨利斯伯里勋爵口中“坐办公室的后生们”。哈姆兹沃斯则声称自己的读者都是“大忙人”——不过他依然坚持推出了一系列吸引女性读者的特色。这份报纸秉承右翼立场,颂扬爱国主义,对社会进步抱有乐观态度。他告诉自己的记者要“解释——简化——澄清”,并且留下了新闻业的千古名言:“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他还有一句知名度稍差的名言:“新闻三件宝:健康、性爱、金钱”——泛泛而论的话这句话至今依然正确。他告诉《每日邮报》早期的一位主编,自己办报不是为了“给政府大臣们舔靴子……那种新闻我看一眼就瘆得慌。”而且“报纸上不能刊登长文。人们肯定不看。他们的注意力维持不了多久。”如此来势汹汹的激进主义作风在流行文化领域掀起了一场革命,足以与收音机以及互联网的问世相提并论。早在无线广播的时代到来之前,《每日邮报》就是全新民主社会的声音。

      哈姆兹沃斯玩遍了各种促销手段,从拼图游戏到租赁飞机在天上拉横幅,从赠送图书到有奖竞猜。布尔战争一开始他的报社就从南非高价发回了一大批惊险刺激而且不容置疑的特讯。他的报纸很早就开始频繁刊登大幅照片。而且他的报纸很便宜,售价只有竞争对手的一半。因此《每日邮报》刚刚问世就一炮走红,第二期报纸上市时他就得意洋洋地声称自己挖到了金矿。

      没过几年,《每日邮报》就成为了英国人日常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以至于音乐厅里都出现了拿着《每日邮报》开涮的段子,将其称作《每日吹牛报》。还有人咒骂哈姆兹沃斯是人类公敌与毁灭大英帝国的祸根。哈姆兹沃斯对于上层社会殊无好感,尽管他确实在1905年接受了贵族头衔。当时他还是史上最年轻的受封人员。爱德华时代的政治精英们还没有想好如何应付诺斯克里夫勋爵与他所代表的“新新闻”。抹黑他本人当然轻而易举,可是想要打发掉他的读者群体就没那么容易了,因为这些人正是刚刚获得选举权利的上升阶层。他代表了英国国内的一股全新势力,这支力量无法预测,十分粗鄙,但却正处于上升期。与此同时贵族与乡间别墅政府正在节节败退。政客们在私密场合讨好他,又在公开场合贬斥他——丘吉尔玩这一手玩得尤其顺溜——但他们都理解如今大众报业远比老式政治新闻更加重要。1908年哈姆兹沃斯收购了《泰晤士报》,大众报业与老式政治新闻就此相撞在了一起。此后哈姆兹沃斯就成了英国最有权力的人之一,因为他不仅具备办事的手段,还心怀一套政治诉求。他是一个热情的帝国主义者,很久以前就开始不遗余力地警告人们当心德国入侵。对他最贴切的描述就是一个不守常规且反对党派政治的右翼分子,相信科技进步与扎实办事,对于议会争论或者政治阶层则丝毫不感兴趣。在1914年7月份,哈姆兹沃斯和他的报纸同样因为懈怠自满而被战争的到来打了个措手不及,就像英国政客一样。但是一旦战争开始,他的头脑立刻充满了如何战胜的各种点子,并且洒下了一张遍布欧洲的消息网,以至于他本人要比任何一位英国大臣都更加消息灵通。这样一来他与阿斯奎斯以及基钦纳的冲突也就不可避免了。

      双方之间实际冲突的结果其实原本未必非得这么难看不可,但是基钦纳非常厌恶记者,并且决心在不进行任何新闻报导的前提下打赢这一仗。在战争初期,绝大多数报社都会将通讯员派往前线,他们当中的一部分人也确实带回了令读者身临其境的新闻故事。他们在现场目击了克鲁克将军的第一军与英国远征军的正面遭遇,蒙斯大撤退,以及堑壕战的第一阶段,而且他们在撰文时丝毫不考虑读者的承受能力。《每日邮报》的汉密尔顿.费弗(2)笔调惨淡地描写了身心破碎并且得不到战壕掩护的英军士兵们如何承受着日夜不断的炮火。另一位记者G.沃德.普莱斯目睹了兰斯大教堂遭到炮击,并且报道了进攻的德军如何不惧生死,尽管成片倒地,但却步伐不停。此外他还描述了遭受枪击的感觉。在英国本土,政府成立了报业管理局,由托利党政客F.E.史密斯掌管,旨在审查登报新闻。记者们很快就为这个部门奉上了“报业掐死局”的雅号。当时的名记之一,效力于《每日电讯报》与《编年报》的菲利普.吉布斯(3)曾多次乔装改扮混进前线,他用过的伪装身份包括传令兵、担架兵或者法国记者。他的很多同行也采取了类似的手段。吉布斯曾五次因为试图向后方发送新闻而遭到逮捕,但是前线新闻依然源源不断地传到了后方,要么是依靠美国报纸,要么是因为记者将稿件藏在帽子里偷偷运回了英国。基钦纳禁止记者上前线,并且威胁要将抓到的记者军法从事。吉布斯也被打发到了俄国。作为前线官兵最喜欢的报纸,《每日邮报》的应手则是刊登由军属转交给报社的战地家书。

      这是军队思考模式与民主思考模式之间的典型冲突,在一战的大背景下很难说孰对孰错。后方的人们越是清楚前方战场的凶险条件与伤亡损失,民众整体士气崩溃的危险也就越大。此外无限制的新闻报导也肯定会让潜伏在英国的德国间谍搜集到重要的情报。但是这场战争不依靠平民的支持就根本不可能打赢。人们知道得越少,谣言也就越发猖狂。比方说有人声称俄国军队在苏格兰登陆,靴子上还沾着雪花,即将被派到法国。随着前方的伤亡越来越大,官方的胜利喜讯与家书或者回国伤员讲述的故事之间裂开了一道越来越深的鸿沟。与报道实际情况的新闻相比,这道鸿沟造成了远远更多的愤怒与绝望。基钦纳早在一战之前就是埃及的军事独裁者,他丝毫意识不到战争时期的议会民主有哪些需求。有趣的是,尽管德国在很多方面远比战时英国更加信奉威权主义,但是德国军队对待新闻的态度却远比英国更加开放,甚至比很多中立国都更开放,因此在当时从德国新闻媒体获取战场情况反而更容易些。

      到最后基钦纳终于让步了,允许少量资质过硬的记者来到前线的英军总部进行采访。有些人写出了非常漂亮的稿件。下面这段文字是菲利普.吉布斯在第一次伊普尔战役时留下的,当时正在下雨,战场相对平静。

      “在‘塞子街’以及其他几条战壕,他们站在积水里,面对着泥泞的战壕墙壁。他们的腿腐烂了,由于冻伤而变成了黑色。很多人都因为支气管炎与肺炎而不得不被抬走,直到他们所有人……都成了全身颤抖湿透的稻草人,身上浸透了泥浆,爬满了虱子。这些体面的英国人来自整洁的家庭,他们曾经在绿荫掩映的帕尔摩大街上散步。他们曾经周身收拾得毫无瑕疵,手上套着薰衣草熏香的小羊皮手套。如今这些人却成了害虫的口中餐,遭受了无法忍受的瘙痒之苦。”

      战争诗人并不是唯一向公众描述战场情况的人。吉布斯的文笔有时候在现代读者看来实在过于乐观,但是他对索姆河战役的每日报道清楚表明,无论能否获得胜利,许多英军战士都稳步走向了死神镰刀一般的机关枪火力。以至于阵地上铺满了死尸,而且德国人远远没有因为炮火轰击而丧失斗志,而是越战越勇。他还报导了一名德军战俘的言论,此人声称十年之后英德两国还要再打一仗。这些文字可不仅仅是主旋律宣传而已,一战并不是英国新闻业最佳时刻。一场与国家关系如此深入的战争肯定不可能产生特别勇敢或者特别富有批判性的新闻报道。但是在好几副重担的压制下——包括关闭报社与逮捕记者为威胁——许多报社还是作出了相当漂亮的反应。政客们或许满腹闷气,但如果他们想挺过这场战争,那就离不开报界的支持。有两个人本能地理解了这一点,其一当然是丘吉尔,尽管他当时还在摸索,其二就是劳合.乔治。但是在这两人重新得势之前,英国还要面临一个在战前就差点将其摧毁的问题。

      (1)https://en.wikipedia.org/wiki/Charles_%C3%A0_Court_Repington

      (2)https://en.wikipedia.org/wiki/Hamilton_Fyfe

      (3)https://en.wikipedia.org/wiki/Philip_Gibb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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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5,第一场危机

      这场战争可以分成若干个阶段,每一个阶段都改变了英国的政治生态。在第一阶段,乐观主义依然主导着国民情绪,人们都期待着一场简短容易的胜利。阿斯奎斯的自由党政府尚未改组,他的执政班子依然信奉自由贸易,对于政府权力过大抱有高度戒心,而且完全没有意识到接下来的战争规模需要国家体制进行怎样的变革。英国希望地面战争能够局限在法俄两国与德奥两国之间,英国只要控制住海面并且为盟友融资就可以了,不必派出大规模陆军部队作战。但是英国的敌人是一个彻底军事化、中央集权并且视战争为国本的强权国家,拥有一支庞大的陆军与一座精密复杂且几乎不受文官体系节制的总参谋部。当然,这也是英国投入战争的理由之一——一个多少还算民主的国家对抗一个“普鲁士化”的帝国强权。任何一个密切关注德国崛起的英国人——换句话说就是任何一个对于时事略有兴趣的英国人——都会意识到单凭放任主义路线很难对抗普鲁士人。但是政坛老人们依然还在延续老一套。与下一场战争不同,并没有人提出要将托利党联合主义者以及工党纳入全国联合政府里面。

      英国作出了好几项艰难的抉择。例如《领土防务法案》(1)赋予了政府统管报界以及民众生活许多方面的独裁权力。这样一份法案刚刚提交就获得了通过。劳合.乔治作出了最为激情洋溢的战争演说,尽管他一开始并不乐意卷入欧陆冲突。但是战争刚刚打响他就走到了前台,看上去远比阿斯奎斯更有战时政治领袖的风范。他的转向与其说是玩弄政治手腕,倒不如说是遵循了政治本能。他一方面敦促德国民众展现善意,同时对于接下来的斗争规模也不抱丝毫幻想。他在伦敦的一场招兵集会上的发言当时被人们奉为英格兰历史上最杰出的演说:“他们认为我们无法打倒他们。这一仗的确会很艰难,会很漫长,也会很可怕。但是最终我们将会践踏着恐惧走向凯旋。”战争的目的是从一个决心让整个世界“陷入鲜血与死亡”的军事集团手里解放欧洲。早在刚开战的时候他就已经看到了更高一层的战争目标。

      “某种远远更加伟大恒久的事物正在通过这场浩大的冲突显现出来——全新的爱国主义,内涵更丰富,境界更崇高……我看到从高到低的各个阶级都摒除了自私,我看到人们突然意识到一个国家的荣誉并不仅仅取决于在遭受战火打击的阵地上维护荣耀,还要保护本土的万家灯火免受苦难。这场战争擦亮了所有阶级的眼睛。奢靡与怠惰的洪水曾一度淹没了这片土地,如今洪水正在消退,一个崭新的英国呈现在了我们面前。”

      这份乐观主义与1945年相比也不遑多让。劳合.乔治麾下的财政部在本土战线上扮演了最积极的角色,不仅陡然提高了税额,还为了对抗囤积黄金而发行了英国第一款一英镑纸币。

      阿斯奎斯对于宣战所作出的最激烈的政治反应就是认可了支持帝国战争英雄基钦纳勋爵的公关与新闻造势,将此人纳入内阁,委任其成为战争大臣。开战的时候基钦纳正在埃及的居所里——他是埃及的统治者——一条跨海峡渡轮将他召唤回到了白厅。基钦纳就像劳合.乔治一样也认为接下来的战争必将漫长而血腥,现阶段职业英军规模太小,根本不足以取胜。这位陆军元帅对法军的优劣长短了如指掌。虽然广为流传的招贴画为他留下了一副满面蜡黄眼大无神的形象,但是他其实是个很风趣的人。尽管如此,将他纳入战争内阁依然是一项灾难性的失算。他在内阁里一意孤行,将民选领袖的意见视为冒失无礼的胡说八道。阿斯奎斯的一位子女曾经傲慢地声称他唯一的贡献就是留下了“一张优秀的征兵海报”。这话虽然说得难听,但是不可否认基钦纳的确成为了战争第一阶段大规模志愿军的励志源头。“你的国家需要你”这张海报上恶狠狠地指向观看者的手指确实气势逼人。这张海报于1914年9月面世,基钦纳原以为这张海报大约能招募十万名左右的志愿者应征入伍,不成想海报张贴出去第一周报名人数就达到了十七万五千人,到了9月底报名人数达到了二十五万。等到1916年春天英国施行强制征兵制度的时候,报名参军的志愿者达到了二百五十万。但是基钦纳将会在战场上与将军们作对,在伦敦与政客们作对,还将会沦为弹药供给不足以及加里波利惨败的替罪羊,部分原因在于他惹恼了战时英国的另一支强大力量,也就是报界。但是当他于1916年6月前往俄国途中遇袭沉海而死之后还是留下了国家英雄的形象并且得到了全国上下的悼念。

      在这一阶段全体内阁依然沿袭着轻松的老一套办公模式,就像和平时期一样。甚至直到1914年11月由首相担任主席的“战争理事会”成立之后情况也没有立刻改观。理事会并不会定期召开,而且没过几个月就变得过于臃肿,失去了迅速决策与执行的能力。一系列军事失败终结了第一阶段,英国人逐渐意识到了战争将会漫长且困难。德国军舰设法躲开了英国海军的围剿,炮轰了东部海岸的村镇。此外英国海军还在德军潜艇与水雷手下吃了不少苦头,德国海军还在智利打了个胜仗。这些挫折都算不上伤筋动骨,但是在打了鸡血一般的丘吉尔长期筹备在海上与德军摊牌之后,这样的结果未免有些丧气。为了应对公众质疑,他将杰克.费舍尔或者说费舍尔勋爵请回了海军部担任第一海务大臣——不久后又差点毁在此人手里。

      更重要的问题在于英国远征军的命运。这支军队的人员组成还不是几年以后的愣头青公学毕业生上尉与皮包骨头的工人,而是一群受过良好训练、机动性很高而且非常职业化的武装力量。他们的枪法十分出众——德国人第一次与他们交手时将对面的步枪齐射当成了机关枪火力,因为子弹来得太快也太准确了——而且在经受了布尔战争的教训之后进行了彻底改组。这支军队拥有人数不少的骑兵,但是论比例要比德法两国更低,而且并没有接受马上劈砍的训练,而是会下马作战。不过与头顶马尾缨盔、胸前钢甲闪亮、腰间横挎马刀的普鲁士枪骑兵以及法国胸甲骑兵相比,英国骑兵的扮相远没有那么古旧。另一方面,英国远征军缺乏迫击炮,机枪数量不足,可用的手榴弹很紧缺,为数不多的大炮也不能敞开了发射高爆炮弹。

      最要命的是,英国远征军的人数实在太少了,总共只有五个步兵师。相比之下德国纠集了一百个师,法国也有六十二个师。此外远征军还有一个骑兵师,而德军的骑兵师有二十二个,法军也有十个。甚至就连比利时军队的规模都要比英国远征军略大一点。早些时候比军曾经英勇抵抗德军入侵,但毕竟还是崩溃了,此时正在勉强守卫着最后残存的国土。正如一位军事历史学家指出的那样,“1914年8月,英国远征军在西线守卫了二十五英里长的防线,法军则守卫了三百英里。”不过假如想要批评英军战略,就必须考虑到以下事实:在战争临近尾声之前的绝大部分时期,英国陆军都仅仅是法军的小伙伴而已,法国人挨打之后英国人才会做出应对。尽管英军与德军在奥来龙堡的第一次与第二次遭遇战沉重打击了冯.克鲁克将军麾下的第一军,阻挡住了对方的前进势头,展现了英军的战斗力,但是当法军撤退时,英军也不得不跟着撤退。这次作战也是英军战史上最成功的撤退之一。与日后的敦刻尔克大溃败不同,英法联军且战且退,始终阵脚不乱,很快德军也不得不撤退了。此时英军犯下了一个日后被人们批烂批臭的错误,没有及时意识到德军战线出现了缺口,因而错过了打一场老式运动战的战机——直到日后战场彻底化为屠场为止,这样的机会都再也没有出现过。但是当时英军的通讯条件很差,指挥官也理所当然地倾向于谨慎从事。双方军队都极力想要包抄对方侧翼,以至于战线很快就延伸到了海边。或许有些傻大胆的丘吉尔与几名水兵一起亲自控制了安特卫普的防务,但是这个港口还是陷落了,双方在奥斯坦德城外的瑞士国境附近对峙起来。两边都开始挖战壕,尽管当时的战壕还仅仅是断断续续的几段,尚未形成日后的战壕网络体系。机枪火力点与铁丝网纷纷布置到位。然后就是一连几个月的降雨。期间德军的炮弹也像雨点一样倾泻下来——证明了敌军的炮兵的确远远更为高明。战争的世界突然再也不一样了,随之而来的后果将会永远改变英国与欧洲。

      有人认为英国的战时领袖们很久都没有意识到战场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以及随之而来的后果将会导致怎样惨烈的伤亡。这种看法并不对。最初几次正面进攻的的尝试都导致血流成河的结果,以至于丘吉尔在1915年新年前夕给阿斯奎斯写信说道:“我认为任何一方很可能都无力打穿对面的防线……我认为两支军队目前的位置最近都不会发生任何决定性的变动——尽管毫无疑问,为了满足当地指挥官调兵遣将的欲望,肯定会耗费掉几十万条性命……除了让我们的军队在弗兰德斯生啃铁丝网之外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此时丘吉尔的仰慕者费舍尔勋爵已经说服他接受了攻击德国海岸的设想。这一作战旨在占领基尔运河以及/或者运送俄国军队穿越波罗的海,直接逼近柏林周边几百英里之内。自从一位德国将军告诉费舍尔德国的海岸多么脆弱之后,他长期以来一直想使出这一招,甚至还在战前试探性地与德皇谈过这个问题。德皇不屑地开玩笑道,假如英国海军胆敢进犯德国海岸,他就派出普鲁士警察去逮捕他们。未曾动摇的费舍尔设计建造了特制的浅底战船来攻击德国。他将这三条船分别命名为勇气号、暴怒号与光荣号。它们的造型如此怪异,以至于海军将它们重新命名为“无礼号”,“做作号”与“喧嚣号”。但是费舍尔对待这次作战的态度非常严肃,他准备好了炮轰计划,还为沙皇的士兵也建造了登陆战船。与他一样胆大的丘吉尔对于这次波罗的海作战同样万分兴奋。

      与此同时劳合.乔治也产生了类似的想法。他也曾在写给阿斯奎斯的信中主张,进一步的堑壕战将会摧毁军队的士气,而且德军战线防守严密,任何强攻尝试都只能导致失败与骇人的伤亡。他更看好的替代方案是穿过巴尔干地区攻击奥地利,煽动当地的塞族人、希腊人与其他民族发动叛乱,或者取道叙利亚攻击土耳其,为沙皇的军队解围——当时俄军正在高加索地区进退两难,急需援助。这一类旨在避免大规模屠杀的政治研究在文官体系与军方之间引发了越来越激烈的争吵,基钦纳与费舍尔吵得尤其激烈。军队高层相信,无论怎样血腥,在弗兰德斯正面击败德军都是唯一的取胜之道。今天很多历史学家也抱有同样的观点。他们认为劳合.乔治与丘吉尔只是一厢情愿的浪漫主义者与不懂装懂的无事忙,分散了战争总负责人的精力,将至关重要的士兵与枪炮转移到了毫无取胜希望的战场上。

      事实上劳合.乔治想要在巴尔干地区发动起义的主张只能表明他本人对于巴尔干地区或者希腊的政治局势多么无知。跨越北海的攻击能够奏效吗?假如运气再好一点,领导能力再强一点,进攻达达尼尔海峡的尝试有可能免于一败涂地的结局并且迫使土耳其提前退出战争吗?这些问题的答案我们已经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劳合.乔治与丘吉尔都觉得自己比专家懂得更多,丘吉尔有些时候的表现尤其幼稚。从他的脑子里冒出来的某些古怪念头曾经惹得整个内阁哄堂大笑。他对战争的看法也非常怪异。1915年1月的一次晚餐宴会上他曾经这样告诉玛格特.阿斯奎斯:“无论许给我什么好处,我都不会错过这场光荣而美味的战争……以后我不会再用‘美味’这个词,不过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但是话说回来,丘吉尔与他的威尔士前辈都是民选政客。两人都很清楚,面对着无望取得突破的漫长流血牺牲,想要维持支持战争的公众立场有多么困难。他们两个——尤其是劳合.乔治——一直在全国各地奔波往来,发表演讲,提振士气,传播希望——后世的军事史学家们很容易就会将这些活动视之为拉拢人心的政客伎俩。他们也有责任利用自己的才能来寻找替代策略。但这也不可避免地使得他们与军方上层产生了冲突,后者一心认定唯有法国战场才能决定战争的胜负,任何分兵之举都意味着延长不必要的杀戮。

      相关争论在战争理事会上频频爆发,大臣们各执一词互不相让。最后有一位莫里斯.汉凯的意见起到了决定性作用。此人是战争理事会的秘书,也是当代内阁办公室体系的创始人。他极力反对丘吉尔在北方发动进攻的设想,并且支持攻击达达尼尔海峡。内阁同意了他的意见,一开始批准了针对君士坦丁堡的海上突袭,打算对城市来一轮炮轰,希望借此推动奥斯曼帝国倒台。战列舰的火炮的确十分凶猛且收效显著,但是船队却不慎驶入了雷区,一艘法国战列舰与两艘英国战列舰触雷沉没,舰队不得不撤退。这样一来土耳其人就有了整备岸防的时间,再想要出奇兵抢占海岸区域也就没那么容易了。接下来内阁决定进行大规模登陆战。熟谙中东局势的基钦纳很清楚土耳其投降将会使战局发生多么美妙的转变,因此最终还是勉强成为了这次丘吉尔式大冒险的支持者。等到登陆战终于发动之后,组织混乱且支援不力的英军与澳大利亚军队在加里波利遭到了迎头痛击。日后将会成为当代土耳其国父的凯末尔.阿塔土克指挥土耳其守军将他们杀了个人仰马翻。英军仅仅在靠岸登陆这一步就惨遭屠戮,几乎没能上岸:有些登陆士兵死于溺水,有些士兵死于友军误伤,更多的士兵则沦为了位置刁钻的机枪火力点的活靶子;作战初期的英军不得不用刺刀来对抗守军的枪口,结果自然可想而知;登陆人员被困在了毫无遮蔽的滩头,只得听凭土军炮兵随意发落;足有五万名英军、澳军与新西兰军人死于受伤与疾病。随着这场灾难逐步推进,情况也变得越发恶劣。海滩上弥漫着尸臭,覆盖着黑压压的蝇群,这番惨状与弗兰德斯相比也毫不逊色,从军事角度来说还要更加绝望。当代传媒大亨鲁道夫.默多克的父亲也是这场惨剧的亲历者之一。尽管他的战场笔记遭到了查抄与销毁,但是他依然设法向澳大利亚与伦敦发送了一篇文笔生猛的报道,详细描写了英军如何不中用。丘吉尔自然将这一切归咎于现场指挥的海陆两军将领,但是公众依然将他当成了罪魁祸首。他的政治生涯差点就彻底报销了。当时的《每日邮报》干脆将他称作“一级罪犯”。

      诗人鲁伯特.布鲁克(2)也是阵亡者之一。尽管他的大部分诗作都只能算是二流水准,但是自从牺牲以来他已经成为了英国男子汉气概的闪光典范。他梦想着第二场特洛伊战争,另一场由英国发动的十字军东征。但是他在来到达达尼尔之前被一只蠓虫咬破了嘴唇,很快败血症就夺去了他的生命。他被安葬在希腊岛屿斯基罗斯——神话传说当中忒修斯的故乡——他的希腊语墓志铭这样写道:“这里长眠着上帝的仆人,英国海军中尉,他死在从土耳其人手中解救君士坦丁堡的征途上。”这段文字进一步扩展了英国的作战目标,甚至超越了丘吉尔的狂野设想。回到国内,阿斯奎斯——他的女儿维莱特曾经是布鲁克的恋人——告诉薇妮塔,布鲁克的死亡“与战争中任何其他损失相比都更令我感到痛苦。”他还说他能感到一股“模糊晦暗的不祥之兆”,总觉得自己还会遭受一次更加切近的生离死别——转过年来他的儿子雷蒙德战死在了索姆河。丘吉尔亲自在《泰晤士报》上为布鲁克撰写了讣告,与多方推手一起合力塑造了当时最富有标志性的英雄形象之一。布鲁克的作品洋溢着丰沛的浪漫主义后期风格以及毫不掩饰却又充满自省的爱国主义情操,此外他本人还有一头飘逸的金发。这样一副秀外慧中的形象使他成为了“失落一代”的绝佳代表,尽管他本人的性格一直非常微妙,介乎于阿拉伯的劳伦斯与萨松之间。假如他活到战后,兴许会成为一个更强硬且更愤怒的战争诗人。英年早逝的结局将他妥帖地冰封在了时光当中,成为了英格兰的年轻加拉哈德——一只蠓虫就这样将肉体凡胎转化成了大理石雕像。

      与此同时,在几乎享有国中之国地位的海军部,费舍尔与丘吉尔都恨不能将对方活活掐死。这两人之间的关系时一战期间英国最奇怪的故事之一。费舍尔从来都是个很有魅力的人,几乎认识维多利亚时代晚期到爱德华时代的每一位有趣统治者——从沙皇到德皇,从大公到总统。他的面容很像东方人,以至于有些人怀疑他是不是纯粹的英国人。他的魅力令无数男女为之倾倒。他第一次见到丘吉尔是在爱德华七世钟爱的度假胜地比亚里茨。事后他这样写道:“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温斯顿.丘吉尔。”丘吉尔则告诉他:“你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我真心喜爱的人。”前文提到过,读者们万万不可透过二十一世纪的眼镜片来解读这些爱德华时代的语句,但是费舍尔对于丘吉尔的爱慕如此强烈,以至于确实引起了丘吉尔的妻子克莱门汀的敌意。在加里波利危机期间丘吉尔曾经在法国呆了几天,而且并没有带上费舍尔随行。于是克莱门汀决定请费舍尔过来吃顿午餐。吃完饭之后费舍尔在丘吉尔家里四处乱转了好几圈,然后一个箭步跳到克莱门汀面前说道:“你这个愚蠢的女人啊。你以为温斯顿和约翰.弗伦奇爵士在一起,其实他在巴黎泡小蜜呢!”气急败坏的克莱门汀当场就把费舍尔轰了出去。很久以后,费舍尔与丘吉尔都离开了海军部,两人似乎又勾勾搭搭起来。愤怒的克莱门汀冲着费舍尔大叫道:“把你的爪子从我丈夫身上拿开!你已经害过他一次了!别再来祸害他了!”

      所以说丘吉尔与费舍尔之间的关系绝不仅仅是乏味的办公室政治同盟。费舍尔回到海军部之后受到了热烈欢迎,就像基钦纳在战争办公室受到鼓掌欢迎一样。上任第一周他就敦促英国巡洋舰对德国海军发动报复,从而引发了福克兰群岛海战,以击沉五艘德国军舰的压倒性胜利一举扫清了德皇水面舰队在全世界绝大部分海域的争战能力。但是费舍尔此时已经是一位老人了。他依然保持着狂热的工作效率以及古怪且时常灵光闪现的思维方式,但是现在他不得不与更年轻的丘吉尔竞争。丘吉尔就像他一样有才且勤奋,而且此时已经成为了他的绝对领导而不再是满怀仰慕的徒弟了。而且丘吉尔也并没有花费多少心思来安抚费舍尔。费舍尔很不喜欢达达尼尔作战,部分原因在于他更希望直接攻击德国本土,另一部分原因则在于他想要集中全部舰队在北海打一场特拉法尔加级别的大战。他的意见一开始占了上风,但是他的脾气却越发暴躁且喜怒无常。在战争理事会的一次关键会议上他一言不合就夺门而出,还是基钦纳起身拦住了他并且将他领回会议桌旁。他的会议备忘录里充斥着越发暴戾的内容,汉凯干脆认为他已经疯了。回到海军部之后他至少八次宣布要辞职。达达尼尔的战况越糟糕,他就越是起劲地吵吵自己当初怎样反对这次作战。

      1915年5月15日早晨,正当加里波利的血腥灾难越发明了之际,费舍尔突然消失了。他跟劳合.乔治打了个招呼,声称自己要去苏格兰,然后就不见了踪影……事实上他躲进了查令十字的一间酒店客房里,距离海军部只有几百码距离。与此同时海军部的各级官员们正在心急如焚地搜索伦敦市中心以及各个火车站,唯恐找不到他。阿斯奎斯辗转交给他一张便条,以国王的名义命令他返回岗位,丘吉尔也给他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件,但他依旧不为所动。接下来他回到唐宁街,告诉阿斯奎斯与劳合.乔治自己再也忍受不了“那个玩意儿”了(他指的是丘吉尔)。此外他还偷偷将自己的动态告知了联合主义领袖博纳.劳。这一举动无异于进一步的叛国。正在此时,各路军情汇报纷纷涌来,声称德国远海舰队可能终于出动并做好了战斗准备。伦敦城里充斥着各种谣言。王后给费舍尔写信敦促他效仿纳尔逊坚守岗位,丘吉尔认为第一海务大臣当了逃兵,国王也认同他的看法。后来国王还声称费舍尔理应“以阵前脱逃的罪名吊死在桁杆上”,至少也要因为“擅离职守”而遭受惩处。

      对此无知无觉的费舍尔此时很有些飘飘然。他给阿斯奎斯递交了一份最后通牒,声称除非丘吉尔被踢出内阁并且他本人获得海战的绝对控制权、全体海军将领的任免权、调动舰队的权限以及“对于一切海上力量的绝对不受掣肘的独一指挥权力”,否则他就撂挑子走人。此外他也不肯屈居于贝尔福之下。更有甚者他还希望将这份最后通牒的内容向各个舰队公布,让全军上下都知道自己取得了怎样的胜利。与此同时他还给博纳.劳写信声称丘吉尔“长期而言比德国人更危险”。许多海陆两军的高层将领们大概都曾经幻想过军方如何发动宪制政变并且压倒政客,但是无论在费舍尔之前还是之后都没有哪位英国军人当真胆敢与首相这样讲话。费舍尔的传记作者对他百般回护,但是依然不得不承认这封最后通牒充斥着疯话。费舍尔的政治生涯就此终结了。阿斯奎斯告诉国王,费舍尔“有些犯神经”。多家报纸同意这一说法,尽管也有好几家报纸站在费舍尔一边。但是无论怎样,费舍尔的辞职都沉重打击了当初一手将他引进海军部却又无法与他合作的丘吉尔。假如自由党政府当真要与托利党联合执政,那么丘吉尔肯定会被积怨未消的托利党人们从海军部轰出去。于是丘吉尔心急火燎地请求阿斯奎斯留住自己,用一封封信件与个人恳请连番轰炸首相。但是阿斯奎斯却在考虑别的问题,包括自己的首相之位能不能保住。上述这一切还仅仅是他所遭受的危机的一部分。费舍尔的确是一颗致命的鱼雷,但是最沉重的炸弹却来自另一股正在重塑英国政治的势力。

      (1)https://en.wikipedia.org/wiki/Defence_of_the_Realm_Act_1914

      (2)https://en.wikipedia.org/wiki/Rupert_Brooke

      通宝推:ton,桥上,
      • 家园 没看出来啊

        将基钦纳招入内阁,怎么就“是一项灾难性的失算”。

        他招来了兵,鼓舞了民众。虽然英军在西线的表现乏善可陈,那也不是他一个人的责任。

    • 家园 4,老式恋爱

      1915年4月19日是错综复杂的战争时期的忙碌一天。悲剧而血腥的加里波利登陆战已经进入了最后筹备阶段。尽管政府核心圈子里关于这一计划的争论依然热火朝天,但六天之后作战就要发动了。在法国,英军刚刚在新沙佩勒战役当中损失了13000人。再过三天德军就会在新沙佩勒发动反攻并且首次使用毒气这种全新武器。佛兰德斯的失败促使基钦纳说出了一条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战争评论。他抱怨说英国指挥官约翰.弗伦奇爵士只知道浪费炮弹,却不肯耗费人命。替换人很容易,替换炮弹则要难得多。炮弹以及其他军械的供应危机一直高悬在政府头上,很快就会摧毁迄今为止英国最后一届自由党政府。与此同时海军部里的沸腾纷争也严重打击了政府,争执双方分别是一门心思想要推动加里波利大冒险的丘吉尔与他的老朋友,才华横溢且性情不稳的第一海务大臣杰克.费舍尔。自然,劳合.乔治正在审时度势,满腹盘算,同时还在与其他大臣激烈辩论是否应当彻底禁止饮酒。说得客气一点,这是英国内阁的一段重要时光。

      但是在那天早晨,正当内阁讨论进行期间——论题包括军需品供应、地中海战略以及全面禁酒的可能性——首相却有些心不在焉,他平时也经常这样。此时他正在给一名芳龄二十八岁的女性写信,他与这位女性已经热恋了三年。大多数日子里他都会给她写信,有时候一天甚至会写好几封。这些信件里塞满了各种八卦消息,而且尽管阿斯奎斯已经高龄六十三岁了,但是信件行文就像血气方刚的小伙子那样热情洋溢。正当阿斯奎斯三心二意地一边听辩论一边写情书的时候,几英尺以外的另一位大臣也在动笔行文。这位埃德温.蒙塔古很久以来都是阿斯奎斯最为信任的支持者。此时只有三十五六岁的他最近刚刚进入内阁。作为新人,别人都说他是军需问题的负责人。阿斯奎斯在私信里经常戏谑地将蒙塔古称作“亚述人”,因为他长着一个强健的下巴与一张四方大脸,还留着浓密的黑色八字胡。此时他也正在一边听辩论一边分心写情书。“我最钟爱的爱人啊,想必我不用告诉你,我还从来没有收到过像今早你的来信那样如此令人激动而又心醉的信件。愿上帝保佑你!”值得一提的是,首相的信件与蒙塔古的信件碰巧是寄给同一位女性的。

      薇妮莎.斯坦利(1)来自一个富有、聪慧且喜好论辩的家庭,在他人的描述当中她是个长着一双黑眼睛的假小子。照片上的她并没有闭月羞花的美貌,但是的确洋溢着生机与活力。倾心于她的人物当中也包括丘吉尔——他的妻子与她还是表亲。她写给阿斯奎斯的回信全都没能存世,大概是被阿斯奎斯本人亲手销毁了。但是阿斯奎斯写给她的信件却极为细致生动地描述了当时的政坛生活,也彰显了阿斯奎斯浪漫机智的复杂侧面。神魂颠倒的甜言蜜语混杂着讥讽同僚的犀利吐槽以及军机要事的细节,例如英国刚刚破译了德国的密电码——这件事就连其他内阁成员都不知道。当天晚上,阿斯奎斯想到了薇妮莎嫁给别人的可能。手拿铅笔的他写道,他很清楚命运将会把他与“我这个时代任何一名男性享受过的最丰盛的爱与幸福”隔离开来。但是他的心里依然放不下“那片流淌着蜜与奶,长满了葡萄与各种美物的应许之地,尽管这里的一切物产我都注定无缘品尝。因为这片土地是另一个人的福分。他心中的爱如此充沛,远比我更配得上这份幸运,在他面前我只能自叹不如。”

      上文引用的圣经辞藻表明,阿斯奎斯兴许在潜意识里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情敌是蒙塔古,尽管还不敢打包票。蒙塔古是犹太人,他坚决要求薇妮莎在两人成婚之前皈依犹太教,她也同意了。更复杂的是,蒙塔古与阿斯奎斯终日形影不离,开会的时候对面而坐,散步的时候并肩而行,还经常结伴坐火车出门。蒙塔古很钦慕这位前辈。在上文提到的内阁会议期间,他在写给薇妮莎的情书里这些写道:“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我实在无法面对伤害首相的后果……我的一切都是首相给的。我爱他,我承担不起为了追求个人幸福而伤害他的罪责。”自我怨憎的蒙塔古不惜贬斥自己是“懦夫与犹太佬”,不配留在政坛。但是他又总结道,“我看不出我们怎么能构建三角关系。我不能与别人分享你,他也不行。”这封情书的结尾写得尤其丧气:“你的心烦意乱的爱人(因为今天温斯顿开会的时候一直在放屁)……”最终薇妮莎与蒙塔古决定两人一定要结婚,并且向阿斯奎斯投下了这颗重磅炸弹——尽管在1915年的环境下这个比喻或许有些不太得体。阿斯奎斯写给薇妮莎的情书总共有几百页之多,充满了文辞繁复的自我剖析,既有爱意表达,也有平铺直叙。不过他的最后一封信却写得既苍白又单薄。“致我最爱的人——如你所知,这条消息伤透了我的心。我承受不了与你见面的痛苦。我只能祈求上帝保佑你——并且扶助我。”

      读者们可能要问,阿斯奎斯那位坚强聪慧的妻子玛格特对于这档子事究竟有什么想法呢?她对于阿斯奎斯爱慕年轻女性的毛病向来抱有宽容态度,还曾戏谑地将她们称作他的后宫。但是在这次内阁会议之前几天她确实为了薇妮莎的事情与丈夫当面对质过。后来她给蒙塔古写信描述了自己当时的感受。“如你所知,我经常在想薇妮莎是否有点要将我从家里驱逐出去的意思——倒不是说当真就要把我赶走——但是已经足以让我感到受伤、茫然与羞辱了。”她经常邀请薇妮莎共进晚餐,她的嫉妒也并非出于小肚鸡肠或者虚荣受挫,而是源自她对于阿斯奎斯的爱以及清醒的自知之明:“唉,我毕竟已经不再年轻了。”但是接下来她又描述了自己与阿斯奎斯之间“全然与众不同”的关系。“每天晚上无论多晚我都会穿着睡袍坐在他腿上,我们两个无话不谈——他会将他与薇妮莎之间的往来书信全都拿给我看,将所有的秘密都告诉我。”这一幕看上去并不太现实。假如玛格特所言不虚,那她当真算得上是一名奇女子。为了证明自己的论点,她还给蒙塔古寄去了夫妻争执之后她的丈夫写给她的信,阿斯奎斯在信中坚称自己并未喜新厌旧,“我对薇妮莎的爱慕从未也永远不会影响你我之间的关系。”

      今天的人们回头看去已经很难理解爱德华时代的社会思潮了,当年的爱情与性爱观念自然不能免俗。比方说当年的直男们毫不忌讳用“爱”字来形容彼此之间的关系;比方说拥抱爱抚甚至彻夜同床都未必会导致性交,因为害怕危险。阿斯奎斯笔下的炽热岩浆流足以令今天的读者们断定他与薇妮莎肯定亲密接触过。比方说首相一家的熟人、年轻的外交官达夫.库珀(2)就这么认为。他在日记里写道,在1915年7月薇妮塔与蒙塔古成婚的时候,他的情人戴安娜.曼纳斯夫人(3)收到了一封来自阿斯奎斯的信件。“戴安娜很肯定薇妮塔是他的情妇。这封信虽然措辞隐晦,但根本上来说是想邀请戴安娜填补他身边的空缺。”就像薇妮塔一样,戴安娜也很乐意成为首相的身边人,但是她并不打算承担“她不能或者不愿履行的肉体职责。于是我建议她也炮制一封同样千折百转的回信,让他摸不着头脑——真是个老色狼。”库珀与戴安娜的生活作风都很开放,因此很自然会这么想。但是很有可能他们两个都看错了阿斯奎斯。按照今天的标准,发乎情止乎礼的两性关系简直就是变态,而阿斯奎斯与薇妮塔就是典型范例。

      这些存世信件的确从独到的角度揭示了爱德华时代英国上层政治圈子的内幕,但是在1915年的大背景之下,内阁里的三角恋关系真的很重要吗?与即将吞没阿斯奎斯的政治危机相比,这点小事的确微不足道,但是这件事的确在紧要关头严重分散了他的精力。就算阿斯奎斯下台之后唐宁街十号的道德风气也没能为之一新,因为劳合.乔治也有一位情妇。这位法兰西斯.史蒂文森当时已经与他同居了,很快还要嫁给他。假如说阿斯奎斯是一位年长的浪漫主义者,未必一定算得上色狼,那么劳合.乔治根本就是一位众所周知的色中饿鬼。基钦纳有一次声称他拒绝在内阁讨论军务,因为所有内阁大臣回家之后就会将军事机密泄露给老婆——至于劳合.乔治则会把这些机密泄露给别人的老婆。薇妮塔.斯坦利的信件揭露的阿斯奎斯显然是属于另一个时代的人物。尽管他偶尔也会流露出愤怒与自我怨憎的情绪,但是他始终是一位身穿礼服的知识分子与一位浪漫主义者,始终抱有犬儒主义的政治理念。面对着努力打赢世界大战的艰苦工作,他实在太容易分心旁顾了。过去九年里他一直是全英国最重要的人。但是到了1915年他看上去已经像爱德华时代本身一样过时了。接下来的日子将会更加粗粝,将会需要更粗粝的人物来应付。

      (1)https://en.wikipedia.org/wiki/Venetia_Stanley_(1887%E2%80%931948)

      (2)https://en.wikipedia.org/wiki/Duff_Cooper

      (3)https://en.wikipedia.org/wiki/Lady_Diana_Cooper

      通宝推:桥上,
      • 家园 想到了另外一位戴安娜

        她和马夫的恋情应该没有多少精神层面的交流,反而是查尔斯和老太太卡米拉可能更喜欢两个人坐在壁炉前,一聊大半夜。

        另外看看戴安娜死后一边倒的舆论,可以看出,东西方对婚姻,对爱情的理解差别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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