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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Andrew Marr:当代英国的诞生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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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8,通向权力的巫师圈子

劳合.乔治爬上首相之位的过程是当代英国政坛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故事之一。他曾经是个激进派,天生民主派,有钱人的祸根,军方帝国主义者在布尔战争期间的天然敌人,阿尔斯特联合主义者与英格兰托利党联盟的眼中钉。他将会成为一名慷慨激昂的战时领袖,他的演讲充溢着烈火与爱国主义劲头,他的手中掌握着近乎独裁者的权柄,他当年最犀利的敌人——博纳.劳、联合主义领袖卡森以及米尔纳勋爵——转而成为了他的支持者。做到这一切的他摧毁了自由党,迫使其分裂成劳合.乔治派与阿斯奎斯派,并且确保了两次大战间期的英国不可能出现中左党派——这一时期的工党依然只是个孱弱的婴儿而已。他是战前英国进步政治的主要推手,又是战后英国保守政治的始作俑者。他像水银与烟雾一样捉摸不定,像金粉与清漆一样炫人眼目。他是一个谜,解谜的线索则在于他始终是个局外人。自由党英格兰的权力网络上没有他的位置。就像多年以后的托尼.布莱尔腻烦了社会主义意识形态一样,劳合.乔治对于自由党思想的哲学基础也无甚兴趣。他只相信自己的能力与真抓实干的效用。他越来越倾心于白手起家一往无前的生意人而不是党派份子或者其他议员。他的权力源自自我炒作。他能与千百万名选民打成一片,让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与他走得很近。他对于一切实际行动都抱有骇人的高昂热情。身为英国领袖的阿斯奎斯是一名喜好哲思的议会活动家,秉承“静观其变”的座右铭——在和平时代这一策略确实合情合理,因为很多时候看似复杂的局面确实会在冷处理之下自行化解。但是1916年的英国需要一位远远更加活跃的领袖——这个人要拥有足以吓退几十个魔鬼的旺盛精力,还要拥有足以压倒几十个天使的雄辩口才。当然,像这样的人肯定不可能是完人——例如劳合.乔治就有贪污腐败、生活放纵以及不择手段的毛病——但是像这样的人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对于劳合.乔治来说,阿斯奎斯组建联合政府的最直接效果就是把最难干的差事交给了他:他成了军火供应的总负责人。这份工作听上去很没光彩,但是在英国的第一场工业化战争面前,要想做好这份工作就必须在劳资领域采取革命性的手段。全国各地此起彼伏的劳资纠纷都要靠他一一化解。为了填补征兵导致的劳动力缺口,资方雇佣了大量资历较差或者经验较少的工人,而工会方面则竭力抵制这种做法,认为这是往工人队伍里面掺沙子。不管怎么说,雇佣新人都意味着大量的工作,包括组织岗前培训,签订新工资协议,采用更多节省人工的机器,等等。劳合.乔治必须加快工厂雇佣女工的速度,与雇佣一般的新人相比雇用女工的问题更加敏感。他必须将全国各地零敲碎打的工业网络整合成一套单一高效的生产体系,唯此才能保证枪支、炮弹、车辆、飞机、船只以及引擎的供应。他必须整顿英国的交通体系。他必须设法让军工业的工人们更努力更出色地工作。他必须保障这些人的衣食住行。而且他必须在局势最惨淡的时候完成这一切工作,为全体英国人加油打气。阿斯奎斯与他相比只是个名义上的领袖,根本应付不了他的领导方式。

当然,这一切都不容易,事情的进展也绝非一帆风顺。当劳合.乔治来到克莱德的时候,社会主义者在造船工人当中的影响力非常大,其中还包括好几位正宗的革命人士。针对贪婪的私人房东的抗租斗争也闹得如火如荼。因此他很是焦头烂额了一阵。为了弹压局面,他一开始确实逮捕并监禁了克莱德工人委员会的好几位领头人,但是他很快就意识到不能只靠硬的一手。于是他再一次受到了朗特里的影响,极大地扩张了面向军工工人及其家属的福利体系的覆盖范围。到最后他的新部门变成了一台野心极大的社会改良机器,远远超过了战前英国政坛任何人的梦想。他的部门修建了超过11500座民居,修建的宿舍数量则是这个数字的两倍。此外他们还兴建了九百多所职工食堂,总共能容纳一百万名员工用餐。政府的官方正史记录了劳合.乔治掌管部门的福利事业子部门事无巨细地考虑过哪些问题,其中包括要为制作爆炸物的工人配备奶牛从而提供鲜奶,还要决定“可可与牛奶作为营养饮料对于这些工人各有什么好处;板油布丁的能量价值;曲棍球棍与拳击手套的成本;树立秋千的成本;花种的成本;为工人子女修建游乐场的成本……工人子弟夏令营经营成本……每一名工人必需的最小洗衣槽面积……有轨电车过于拥挤的问题与渡船数量问题;包括煎锅与门垫在内的各种宿舍设施,”等等等等。劳合.乔治有时候自己也觉得这一切颇为吊诡: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生产反而导致了整个行业的人性化改良。如果有人想找寻当代英国福利体制的源头,那么肯定要追溯到1916年。

劳合.乔治承担这份工作的时间总共也就一年多一点。但是当他离职的时候,英国的重炮生产率提升了1200%,将重炮从后方运到前线的速度提升了94倍。在他上任以前,从无到有生产一枚中型炮弹所需的时间是一年。到了1916年7月这个数字已经缩短到了十一天,生产重型炮弹的速度还要更快。有人告诉他基钦纳认为英军每个营配备四挺机关枪就足够了,劳合.乔治反唇相讥道,他要“将基钦纳的最大数字进行乘方,结果再乘以二。为了确保好运,接敌之后还要再乘以二。”这话虽说有些托大,但是英军的确不缺机关枪。工人们找到了为炮弹装药的高效新方式。在战前被战争办公室抛弃的迫击炮也得到了大量订单(并且取得了效果拔群的战绩)。尽管战争期间罢工始终此起彼伏,但政府依然与工会与工人领袖签订了新的协议。等到战争结束时,劳工部直接控制的工人数量已经达到了三百万人。这就好比是自由党主导的斯大林主义,只不过比斯大林主义更加高效,而且资方也有钱赚。当然,这样的大好局面并不是劳合.乔治一个人的功劳,而是群策群力的成果。他确实雇佣并且鼓励了很多杰出的商业人才,此外还有许多改革措施是时代的产物,就算没有他也会出现。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英国第一次着手实施战时经济,而战时经济的原则与自由党一度奉行的放任主义经济理念完全背道而驰。这套体制彰显了富有活力且敢于打破陈规陋习的领袖能够取得怎样的成就。劳合.乔治并没有因为这番出色表现而成为威尔士不信国教者或者左派人士心目中的英雄,但是在饱尝战火滋味的军方人员眼里他却越来越有领袖气质了。

假如战争局势再好看一点,阿斯奎斯兴许并不会被精力旺盛的劳合.乔治搞下来。可是这几个月对于英国来说却是整个战局最糟糕的时候。沙皇的军队陷入了极大的困境。卢斯战役又是一场流血漂橹却又收效甚微的惨剧,致使约翰.弗伦奇爵士在1915年12月丢掉了前线总指挥的位置,由道格拉斯.黑格爵士取而代之。征兵制度终于得到推行,但是征兵表格的错误却引发了极大的民怨,因为很多已婚男性反而排在未婚男性前面遭到了征召。1916年2月德军开始攻击凡尔登要塞,战斗将会持续将近一年时间。德军的战略企图是引诱法军打消耗战,从而“放光他们的血”。这一战略差一点就取得了成功。卡森对于政府的放任政策越发不满,干脆辞职以示抗议。紧接着复活节都柏林起义将伦敦打了个措手不及。再往后坏消息更是一个接着一个,不仅来自达达尼尔海峡,还来自巴尔干。由于塞尔维亚以及罗马尼亚盟军的失败,在希腊的萨洛尼卡登陆的英军被困在了当地动弹不得。接下来登场的是索姆河绞肉机,这一仗是凡尔登战役的直接后果,但却远不如前者那样容易包装成为胜利。阿斯奎斯的权力日益动摇——其他大臣们注意到他双手发抖,两腮哆嗦,眼含泪水,面部抽搐——与此同时劳合.乔治的股票价格正在水涨船高。

那么劳合.乔治有没有密谋反对阿斯奎斯呢?这简直是一定的。就像兔子忍不住连蹦带蹿一样,劳合.乔治也忍不住玩弄权术。他确实很得阿尔弗雷德.哈姆兹沃斯的青睐,但更重要的是各家报纸都在吹捧他——就算常年矫情镇物的阿斯奎斯这一回也绷不住了。他在写给薇妮莎的一封信中描述了自己当天步行前往唐宁街的一路上心情多么郁闷。“有时候我都觉得诺斯克里夫与他那帮污秽的爪牙们兴许是对的——无论世界上的其他人如何评价我都无所谓,我就算不是个欺世盗名之辈也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还是个不掺假的蠢货。真正的考验究竟是什么呢?”与此同时,劳合.乔治则认定事情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如果要用一套更有效的联合政权来取代现有政权,他就必须得到联合主义者的支持。他与博纳.劳养成了越发稳固的关系——尽管两人已经做了一段时间的高尔夫球球友了。基钦纳沉船而死之后——诺斯克里夫声称这是大英帝国交了天大的运气——博纳.劳与劳合.乔治开始争论谁更适合担任战争大臣。本性使然的博纳.劳做出了让步。于是两人将生米煮成熟饭的结果摆在了阿斯奎斯面前。无奈的阿斯奎斯将这个职位交给了劳合.乔治,博纳.劳本人则后退到了辞职的边缘。后来博纳.劳又挂了个虚职,头衔更好看了,可是没多少实权。

阿斯奎斯在1916年的冬天正式下台了。最终了结了他的冲突也正是现代政客应当如何打赢一场现代战争的核心问题。他的战争理事会规模太大,运转不灵。他本人也始终坚持老一套:每到周末依然要去乡间别墅休憩,依然花费大量时间与女性友人通信,依然毫不愧怍地享受牌戏与流言蜚语。他依然是一位不可等闲视之的智者,在很多方面依然比劳合.乔治更有魅力——至少他的人生经验远比劳合.乔治更丰富。但是他已经没有时间来证明自己了。劳合.乔治希望组织一支人数有限的精干团队来全权处理一切战争事务。博纳.劳也认可这一点,而阿斯奎斯则不敢苟同。1916年9月,又一场驱使士兵白白送死的进攻夺去了他的长子,这一打击几乎摧毁了他。(经常有人认为战争的主导者们远离现实,意识不到信件与电报每天都会将数以万计的死讯发回国内。但是蒙受丧子之痛的阿斯奎斯并不是个例。博纳.劳的长子与次子都战死了。他的朋友吉卜林更是因为痛失爱子杰克而为人所知。劳合.乔治的儿子也在前线。有一次他去法国拜访朋友,看到此人的儿子在战场上被子弹击中头部,遭受了严重脑损伤,只得缓慢而又痛苦地死去。这一幕害得原本已经十分紧张的劳合.乔治差点精神崩溃。诺斯克里夫的家族总共损失了七名子弟。不让儿子上战场的贵族、巨商与政客自然也不是没有,但是他们总会遭到上层圈子其他人的回避与冷眼相待。)

这一次捅出第一刀的依然是报界。诺斯克里夫告诉《每日邮报》主编,“找一张劳合.乔治的微笑照片,配图文字是‘就趁现在’,再找一张阿斯奎斯最难看的照片,配图文字是‘走着瞧’。”他还要求从此以后政府一词一定要用双引号括起来。他亲笔撰写了一篇社论,斥责“政府”是“永远下不定决心的23个人组成的集团。”此外他还亲自拟定了一条头版新闻标题:“阿斯奎斯——尸位素餐”。今天的政客经常抱怨自己遭到了报界的粗暴对待,其实他们稍微读点历史就会发现情况历来如此。在一场遮遮掩掩的议会叛乱之后,托利党领袖博纳.劳意识到他自己的议员越来越不满意他的领导,也越来越不能忍受阿斯奎斯的执政风格了。在日后的报业巨头麦克斯.阿特金的居中说和之下,博纳.劳与劳合.乔治形成了合力。眼前的局势显而易见,不仅要打发掉一个伤痕累累的阿斯奎斯,还要解决掉他手下一整个爱德华时代的自由党派系。取代他们的新政府将会包括少数几位支持劳合.乔治的自由党人,少数几位工党成员,大多数人都是自从1906年以来就远离权力的联合主义者与托利党。在不举行选举的前提下这样做无异于战时的议会政变。比阿特丽斯.韦伯在日记里写道,英国迎来了“精彩绝伦的应急政府——成员都是反动人士,形式极其不民主。”这将是自从克伦威尔以来英国经历的第一个独裁政权,政权的创始者则是“一群报社老板组成的强力联合体。”劳合.乔治似乎并不太介意关于独裁的言论——“独裁”这个词在当时还没有沾染上如此黑暗的意味——而是反问道政府的作用除了发号施令以外还能是什么?这个联盟集结了激进右派与激进自由党,整合了各种高声大嗓忿忿不平的人物。他们的对立面则是满腹怨气的自由党多数派与爱尔兰民族主义者,外加少数几位反战主义者。这是一个全国政府,尽管就组成人员的范围而言远远赶不上1940年丘吉尔政府那样宽泛。

既然说到了丘吉尔,他现在的情况怎么样呢?这个依然站在屋门外面的寒风里打哆嗦的缺乏耐心之人现在处境如何呢?他在前线呆了一段时间,在近卫步兵连服役,期间他差一点就丢了性命。当时他接到电话去后方面见一位将军,结果他前脚刚走一颗炮弹就掀翻了他所在的掩体。接下来他成了皇家苏格兰火枪团的指挥官。这一次他在战壕里呆的时间并不长,仅仅在1917年初呆了五个礼拜。然后他所在的部队遭到了合并,而他也赶回伦敦继续搞政治去了。在法国的时候他认识了博纳.劳的朋友与联络人、加拿大大亨麦克斯.阿特金。这是一段意义重大且延续终生的关系。实话实说,丘吉尔在前线并没有赶上任何一场大型战斗。如果换一个人在前线没待几天就跑回伦敦,那么肯定免不了胆小怕死的嫌疑。但是丘吉尔无疑是个很勇敢的人,从来不怕以身赴险。他离开战场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无聊与心气难平。他坚定相信自己的使命并不是指挥区区几百个士兵,而是驾驭整个大英帝国。此时劳合.乔治阴谋顶替阿斯奎斯的运作已经进入了最后阶段,丘吉尔也满心期待地以为自己又有出头之日了。但是事实证明他还需要继续等待一段时间。听到这个坏消息之前不久,丘吉尔正与自己的托利党朋友F.E.史密斯一起在蓓尔美尔街的RAC俱乐部里洗桑拿浴。史密斯邀请他洗完了之后一起去赶个饭局,阿特金与劳合.乔治也要参加。饭吃到一半劳合.乔治就先行告退了。阿特金早就知道素来对托利党满腹敌意的丘吉尔肯定不会被纳入新一届内阁,于是尽可能婉转地告诉丘吉尔,“新政府肯定非常符合你的脾胃,你的很多朋友都将加入新政府。”一点就透的丘吉尔当场就发飙了。“史密斯,这家伙知道新政府里没有我什么事!”然后他怒火熊熊地冲上街头,礼帽拿在手里,大衣挂在胳膊上,丝毫不管追在他身后极力劝解的史密斯。

劳合.乔治确实很看好丘吉尔,日后也确实会将他纳入自己的班子。但是在1917年初,英国正面临着战败的危机,德军在法国依然占据上风,俄军一败涂地,巴尔干地区的盟友纷纷落败。因此与照顾丘吉尔的面子相比,劳合.乔治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操心。我们完全可以合情合理的认为,1917年初劳合.乔治上台时的英国比起1940年丘吉尔治下的英国更接近战败的边缘。为了力挽狂澜,他决心大刀阔斧地重组政府。按照劳合.乔治的传记作家乔治.格里格的说法,他提出的解决方案更接近法国大革命时代的公共安全委员会而不是传统的英国内阁。全权负责战争事务的战争内阁只有五名成员——劳合.乔治本人,托利党党首博纳.劳,工党党首阿瑟.亨德森,还有两位托利党右翼帝国主义贵族。博纳.劳日后将会成为下院的领头人,但是在战争结束之前劳合.乔治都会尽可能地忽视日常议会活动。他发表了大量振奋人心的演讲——在广播技术出现之前,由报纸大量转发的演讲稿就是国家领导人向广大民众发声的唯一途径。他开始积极参与高层外交——几十年后此类活动会被统一冠以“峰会”的名号。并非所有人都心满意足或者获得了成功,比方说劳合.乔治并不信任黑格,因此密谋将他降了一级,让战绩并不好看的法国将军罗贝尔.尼维尔担任了联军统帅。但是他许诺过的除旧布新的旋风的确如期刮了起来。

上文当中我们将新政权与克伦威尔以及罗伯斯庇尔进行了比较,那么事实情况究竟怎么样呢?这是战争时期的权宜之计,集中了全国精力最充沛的人们,将议会排挤到了一边,推出了最能符合当前局势要求的临时领导层,从而在有必要的时候能让各界专家以及军事领袖掌握权力。五人制的战争内阁不仅短小精悍,总能专注于最迫切的事务,而且极其活跃,至少每天都要召开一次碰头会。他们还会犯下更多错误,做出更多影响二十世纪走向的决定——从巴勒斯坦与伊拉克的命运到欧洲的形状都要受到他们的影响。等到战争结束的时候,沙皇政权将会遭到革命颠覆,德皇将会流亡国外。到了那时候,劳合.乔治的政府看上去也就没那么标新立异了。随着和平的降临,议员们将会重新振作起来,摆脱劳合.乔治与他的白厅革命。但是至少在目前英国终于拥有了足以应付第一场现代战争的第一套现代领导层。爱德华时代就在这一刻正式结束了。这个时代的结束标志并不是乔治七世国王的去世或者1914年战争爆发,而是劳合.乔治建立了独裁制度。

通宝推:年青是福,脊梁硬,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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