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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话说“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兼与于丹共商榷 -- 九霄环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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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话说“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兼与于丹共商榷

    中央电视台的百家讲台节目还是不错的,近来常常在午饭时间一边用餐,一边看这档节目。百家讲台这节目一般都是教授讲的,他们都是学有专攻,所以底子深厚,同时能上电视台的一般口才都不错,所以面对普通观众,讲起自己的老本行,就让人觉得驾轻就熟,讲得轻松,听得愉快,午饭时间就这样轻松愉快地度过了,事后还能回味回味,挺不错。

    于是我后来又在网上找了些往期节目看,总的来讲,这些都很通俗易懂,不过都不是很深入,没有多少“洞见”,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毕竟是面向老百姓的知识普及节目,搞得太学术太深入反而不美。

    今天翻看于丹的论语心得看了点文字稿,却觉得有点话要说,或者说要“商榷”一番。

    对于于丹真不算了解,对她的节目统共算起来也就看了不到一小时,有一部分还是陈鲁豫对她的访谈。但扑面而来的印象就是,这是很聪明伶俐的一个人,特别擅长于说话,口才特别好,语言表达能力非同一般。有时候看电视上的一些真人说话,特别是某些演员在台下说话,语言表达磕磕碰碰,似有不少障碍,这也情有可原,有几个人能象于丹那样顶几个博士头衔,既有学问,又会说话呢。无论如何,于丹有能力,有真才实学,这是无疑的。

    然而今天我翻看于丹讲的“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却觉得她讲得实在不好。

    《论语》宪问篇第十四:

    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简单说来,这段话的意思是:

    有人说“以德报怨,您觉得怎么样?” 孔子说:“(以德报怨的话),拿什么报德呢?(应当)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这里所谓怨就是仇怨,德就是恩惠,直就是正直。

    别人当场拿一条言论来问你,这就象武林中来踢场子似的,你得镇得住场子。“以德报怨”这个话实际是老子说的“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大小多少,报怨以德”。老子的思想很有特点,常常让人觉得有悖常理。其实佛教和基督教从他们的角度也有类似的说法。佛教有“舍身饲虎”的故事,可以类似以德报怨。耶稣说:“要与恶人作对,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让他打”。老子思想很有哲学感,佛教和基督教思想既有一定的哲学感,也是宗教情怀在作祟。还是孔子思想最稳健,最中庸,最周全,最不偏激,最世俗,最符合常理,也最容易被我们这些受到两千年孔孟思想文化所熏陶的中国人所接受。

    但是,就象毛主席所说的,孔子的话都是好话,但很多也就是空话。孔子说的,主要是给定一个基本原则,但到底怎样理解,更重要的,在具体社会与人世的方方面面到底怎样实施,孔子可没说。对此,我们期待讲《论语心得》的于丹博士能给我们别开生面的启迪。但是我个人有一点点失望。

    于丹是这么阐发孔子这条理论的:

    当别人对他好的时候,他又该怎么做呢。问完了这一句,孔子给出了他自己的答案叫做,以直抱怨,以德报德。说一个人,如果有他人有负于你,对不起你了,你可以用你的正直耿介去对待这件事,但是你要用你的恩德用你的慈悲去真正回匮那些也给你恩德和慈悲的人,其实这个道理我们要是一听觉得好像跟我们理解中的孔子的哲学不一样啊,孔子也是有原则的,孔子不是提倡以德抱怨的,他给的分寸就是以直抱怨,用你的正直去面对这一切。

    这是对论语的解释,对待仇怨,用正直去面对。这个解释得对,有理走遍天下嘛。

    于丹继续说:

    其实孔夫子在这里给了我们一种人生的效率和人格的尊严,他当然不提倡以怨抱怨,冤冤相报何时了,如果永远以一种恶意以一种仇杀去面对另外的不道德,那么这个世界的循环将是一种恶性的,将是无止无休的。我们付出的不止是我们自己的带价,还有子孙的幸福。所以以德抱怨同样不可取,也就是说你搭上了太多的恩德,你搭上了太多的慈悲,你用不值得的那种仁厚去面对已经有负于你的事情,这也是一种人生的浪费。在两者之间,其实还有第三种态度,就是用你的公正,用你的率直和磊落的人格去坦然地面对这一切,即不是德也不是怨。 其实孔夫子的这种态度可以举一反三推及到我们生活中很多很多的事情,就是人生有限,生也有涯,把我们有限的情感,有限的才华留在最应该使用的地方。

    这是于丹的发挥了。她的意思主要是讲,要把精力、情感、才华用在该用的地方。这个跟以直报怨有什么关系呢?她说的如果还不太透的话,我可以把话说的再明白些。比如有人“搞”你了,你怎么办?你应对还是不应对?于丹意思说白了就是别跟他妈的一般见识,你搭理那人呢,是对你精力、情感和才华的浪费,你把精力花在该用的地方,你可以获得更大的成功,可以更快乐。那么这么一讲好象和孔子说的“直”搭不上边了。于丹是这么看这个“直”的,直,就是“用你的率直和磊落的人格去坦然地面对这一切”,关键是“坦然面对”,甚至有点给自己鼓劲念经“我是正直的,我要坦然面对”那个意味。其实还是一个“别跟人一般见识”那个意思。

    她又总结道:

    在今天,我们都在说避免资源的浪费,避免能源的浪费,地球上被浪费的资源已经太多了,但是当我们关注环保的时候我们其实没有关注一点,就是心灵环境的荒芜和我们自身生命能量的浪费。应该说,今天物质是繁荣了,但是心灵的生态未必随之改变,变得欣欣向荣。也不意味着今天那种仇恨、那种报复、种种的甚至高科技的犯罪就停止了,有点时候会越演越烈了,在这样的情况下,怎么样避免心灵资源的浪费呢,就是我们面对一件事情迅速的做出判断,选择自己最有价值的方式。

    这里于丹又跟资源、环保联系上了,有点牵强,但意思总归是一个:记住,怎么“最有价值”怎么来,别把自己象资源那样给“浪费”了,别把自己象环境那样给“糟蹋”了。

    首先我得说,于丹这话也是一番好话。生活中,确实有时候,如果有人“搞到”你了,你跟他计较,陪他玩,最后算起来有可能你输得更多。所以我在“西西河”常常听到有人说“认真你就输了”。说这话的可以说和于丹心有戚戚焉。

    于丹的“心得”,其实很有时代代表性。这个时代更多的是讲究自我价值的追求,一切以价值为导向,那么你遇到事情就得算一笔帐,你遇到“怨”的时候怎样应对是最符合价值最大这一条基本原则的。不要动气,不要冲动,坦然面对,这样才能价值最大化,这样才能不浪费你那点精力、情感和才华。这就是于丹体会的心得。

    感觉怎样?是不是有点那种“小精明”、“小算盘”的味道。同时,也感觉于丹好象更多是面对传媒这个领域里的介入种种纠纷绯闻等等各种公众人物而言的。作为公众人物,被“搞”到了,捏捏鼻子,事情总会过去了,不影响你挣钱,别因小失大,更别越描越黑,等等等等。

    这么说来,觉得和孔子的意思却是越走越远了。孔子的本意,确实首先是既不要以德报怨,也不要以怨报怨,这点于丹心得倒也完全符合,但是对于“以直报怨”的直,于丹心得就有点貌合神离了,甚至让人不禁要问,于丹所说的到底是“以直报怨”,还是“以值报怨”,到底是正直的直,还是价值的值和值不值的值。

    对于别人对自己施与的仇怨,其实需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需要分类,需要看这个仇怨是怎么发生的。

    他人对我有怨,固然他人很可能有他人的错处,而我自己未必就没有可检讨之处,这是需要先对自己检讨一番,如果发现自己的错失之处,那么应当“有则改之”,该道歉的道歉,该和谁取得谅解的就博取谅解。“冤家宜解不宜结”,这话也是有道理的。

    倘若自己的错失之处自己先自行改正了,就很可能化解了对方的仇怨,也许会得到对方的“桃李相报”,对方也可能因此检讨他的错失和过份之处,双方各退一步,事情也可能就这么妥善解决了,皆大欢喜。

    也有时,遇到不讲道理的,你软下来,他倒更硬了。这种人也是有的。对这种人,你捏着鼻子不作声,有可能是你自己理亏,让他拿住了要害,因此欺你的可欺之处。

    也有时,你自己没有什么不是之处,他人纯粹是恶徒之举。你自己过于良善,那么也不一定就很明智。

    孔子的话除了可以用在处世之道,更多的其实是应用在政治外交等大局。举个例子,宋朝的皇帝自真宗以降,除了神宗比较锐意,徽宗比较随意,就有不少皇帝就显得过软过善,国家受害甚巨。

    当然,也确实有时候需要该放手就放手,如果遇到一个无聊之人的无聊之事,不搭理也可能是可取之道,但这只是一种情况而已。

    所以毛主席说,要以革命的两手对待反革命的两手。该软就软,该礼贤以对就礼贤以对;同时,该硬就硬,该坚持原则就坚持原则。在某些领域来说,该刺刀见红就刺刀见红。这个中间要把自己立足于“正直、正义”,自己如果不够“直”,不够“正”,那就把自己“正”起来,“直”起来,这样,你就处于有利地位,于己有利,常常于人也是有利的。所以这其中,有“正己”的概念,也有“正人”的概念,在“正己、正人”的过程中,自己或许会因此先吃点小亏,或者略有所气堕,但大局上自己实际上是得利的。比如你坦诚承认了自己的一个错失之处,众人有目共睹,反而会赞扬你这种高尚的品格。所以,这个“直”,不是什么给自己鼓鼓劲念“我是正直的,我要坦然面对”这个经里的直,而是关乎“正己、正人”,更多的是关乎“道义”,更少关乎于丹所讲的“价值”。

    而所谓智者,不在于说以上这些条条道道,而是在于怎么灵活运用,怎么在实践当中进行判断和决断,不搞教条主义,不搞投降主义,不搞冒险主义。所以智者不好当的。从这个方面来说,于丹大概认为普通人嘛,你就别从智者这个角度出发了,你就俗人俗法办得了,少惹事,一旦犯了“怨”了,就坦然面对过去,多想想怎么价值最大化,所以我对于丹的心得既不赞同,又不得不承认她这是很有当前的时代感的,既迎合,又教唆。

    于丹的心得呢,从观点上我不是很赞同,讲法上我也不是很推崇。孔子的话本身就够抽象的了,可惜于丹娓娓道来的还是一番空泛的道理,空对空。这里我倒是想讲一个真实的故事,这个故事其实挺发人深省。由于百度上这个故事是现成的,我这里就直接引用了,以免装得好象自己研究出来似的。对此故事的理解,不免仁者见仁。我自忖没有大智,不敢妄下评断,只是慨叹理论很好讲,事情不好办。

    看过《琵琶记》这部戏曲的不少观众都感叹:“蔡伯喈的形象颇像《铡美案》中的陈世美。”其实,《铡美案》便脱胎于《琵琶记》。清康熙年间,湖广均州(今湖北省丹江口市)人陈年谷出任贵州布政使(注:布政使为主管一省财政、人事的官员,类似于今天的省长),同乡秀才仇梦麟等人去贵阳拜会陈年谷,想求得一官半职。谁料,陈年谷是一位刚正而又不徇私情的清官,得知朋友的来意后,讲明道理,婉言谢绝。仇大为不满,认为以前自己资助过陈年谷,陈年谷所作所为实属忘恩负义,当路过道州(今湖南道县),发现在当地有戏班在上演南戏《琵琶记》,于是灵机一动,写了一部《赛琵琶》,求戏班上演,戏中,将书生蔡伯喈换成了陈世美(陈年谷,号世美),赵五娘则换成了陈的妻子秦氏(乳名香莲)。后来,当仇梦麟回到均州老家时,发现陈年谷已经出钱找人把他家的房屋重修一新,并赠送书籍两箱,鼓励他好好读书,来年再考功名,仇梦麟顿时后悔万分。《赛琵琶》这出戏一戏流传甚广,至清代嘉庆年间,《赛琵琶》就被改编成了中国有名的戏曲《铡美案》。当然,陈年谷也未因《赛琵琶》这出戏而与仇梦麟计较。陈年谷长期主政贵州,他为官清廉,重视民生,修水利、办官学,在民众中有很高的威信,所以,尽管《铡美案》为戏剧名篇,但是在贵州不少地方民间都禁演《铡美案》,当然,这是后话了。

    通宝推:笑熬浆糊未糊,老老狐狸,火隹,GWA,南方有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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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以直报怨”,仔细分析起来,

      “直”与“怨”之间,其实并不是一个“报”的关系。

      以【给的内容】报【受的内容】,给与受的东西至少要同质,如报恩或报仇,又如“投之以桃李,报之以琼瑶”,“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之类,但在以直报怨中,“直”是一种正视问题、解决问题的态度和方式,“怨”却是一种情绪。和“以德报德”不同,夫子说“以直报怨”,实际上说的不是“报”,而是如何解决“怨”这种问题态,从而回复事态的本然和公正。

      这相对于“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这种简单同态复仇,其实要深入许多,因为后者只是表象的平衡,却未涉及对“怨”之是非曲直的解决,“报”虽“报”了,但“怨”或“仇”的状态恐怕会一直存在下去;而“以直报怨”所要取得的结果,却与此完全不同,正如九霄兄说的,是要“正己、正人”,根据一定的原则标准把事情理清楚,服役人心,从而从根本上消除“怨”这种状态。

      什么是直?看先秦文献,直,多于枉/曲相对,和“怨”并不是等态词汇。韩非在《解老》里说,所谓直者,义必公正,公心不偏党也。又有“匡邪以为正......矫枉以为直。”如此,“直”至少当有两个内涵,其一为“公正”;其二为“矫枉”。“以直报怨”,从行动上看当重在“矫枉”,从结果上看是要回复公正。

      直者,重客观事实,重义理。所以夫子不以微生为“直”,因为他借邻人之醋与人,或可称“善”,但却流于为伪,不若直接告诉别人,“我家没有醋”来得正直。

      但“直”也会和其他价值标准发生冲突,比如“证父攘羊”。我怀疑这个楚国的案例在当年一定极为轰动,在当时的知识分子界引发过极大的争论,这里矛盾的核心便在“情”与“理”的冲突。如果我们按“直”便是尊重客观,追求公正的理解出发,则证父攘羊者不可不谓是“直者”,为何夫子反不以为“直”,亦被楚令尹杀之?

      韩非在《五蠹》中对夫子的“父子相隐为直”提出了严厉的批评,认为以人情害国法,是世之所以乱也。

      楚之有直躬,其父窃羊而谒之吏,令尹曰:“杀之,”以为直于君而曲于父,报而罪之。以是观之,夫君之直臣,父之暴子也。鲁人从君战,三战三北,仲尼问其故,对曰:“吾有老父,身死莫之养也。”仲尼以为孝,举而上之。以是观之,夫父之孝子,君之背臣也。故令尹诛而楚奸不上闻,仲尼赏而鲁民易降北。上下之利若是其异也,而人主兼举匹夫之行,而求致社稷之福,必不几矣。

      这里的矛盾引发了另一个问题,就是“权”。如九霄兄说的,

      而所谓智者,不在于说以上这些条条道道,而是在于怎么灵活运用,怎么在实践当中进行判断和决断,不搞教条主义,不搞投降主义,不搞冒险主义。

      《文子》里说,唯圣人为能知权。言而必信,期而必当,天下之高行,直而证父,信而死女(“直而证父”,指证父攘羊;“信而死女”,当指尾声抱柱),孰能贵之?故圣人论事之曲直,与之屈伸,无常仪表,祝则名君,溺则捽父,势使然也。

      我以前不明白“直”的道理,更不懂“情理”之辩,我天性重情,所以常有以情害理之举,倒是在西河经历了数次风波,才渐渐有所领悟,对“直者”有所理解,那天读到九霄兄的文章就很有感触,一直想写点什么,今天做这个回复,算是把自己的些微领悟做个小小的总结,至于直权、情理的关系到底该是怎样,我还是不晓得的啊。

      关键词(Tags): #嘉木读书
      • 家园 迟疑是好事

        至于直权、情理的关系到底该是怎样,我还是不晓得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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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刘瑜

        这是一个暴躁的时代。在微博上我见过几个经济学爱好者吵架,说起来也是真名实 姓、有头有脸的人物,吵起来竟然也时不时冒出“你这个傻叉”、“XXX这个蠢货”、 “你吃XXX的屎去吧”这样的用语。如果真是希特勒和犹太人那样不共戴天也就罢 了,但真要仔细去推敲,发现争论双方很可能70%甚至90%的观点是相似的,但即使 是30%甚至10%的分歧,也往往导致“一言不和就掀桌子”。

        这样的暴躁显然不仅仅局限于经济学家。在一个不习惯于就公共议题展开公开辩 论的社会里,人人都是易燃易爆品。在一个有着悠久的“你死我活”传统的文化里, 真理永远是独家经营。

        我对迈克·桑德尔的喜爱,与其说是因为他的某个具体观点,不如说是因为他对所 有论敌抱有最大程度“同情性理解”的态度。作为一个当代政治哲学家,桑德尔被划 分在“社群主义”这个理论阵营里,但是在他著名的哈佛公开课里,以及根据课堂讲 义整理出来的《公正》一书里,桑德尔对社群主义的竞争对手——功利主义、右翼自由 至上主义、左翼平等自由主义、康德式的普遍人权学说——都作出了最善意的阐释。 当然他的论证最终引向了对这些理论的批评,但这是在对其作出最充分的辩护之后。

        正是因为桑德尔这种“厚此不薄彼”的公允,《公正》一书教给读者的与其说是真 理,不如说是困惑;与其说是信念,不如说是迟疑。但困惑和迟疑并不一定是坏 事。当思想太多地被权力用来当作棍棒,困惑就成为宽容的前提。当人人争当杀气 腾腾的真理代言人时,迟疑则是一种智性的成熟。“当你知道的越多,你知道自己 不知道的也就越多”。

        比如,有个恐怖分子嫌疑人,可能掌握了一个会导致成千上万平民死亡的恐怖袭 击秘密,只有拷打他才可能获得该信息。为了获取信息,应不应该对他进行刑讯逼 供?应该?那么好,你是哲学上的功利主义者——因为你认为为了多数人的福利,可 以牺牲一个个体的权利。但是,如果无论你如何拷打他,他都不会招——除非你对他 三岁的小女儿实施酷刑——你还愿意做那个功利主义者吗?在成千上万平民的生命和 一个小女孩的权利之间,你大约感到了迟疑。

        再比如,篮球巨星乔丹在运动生涯里,年收入曾高达数千万美元。政府应该对他 强制征收高税收,以促进经济平等吗?你也许会说,应该,因为他每年交出100万 分给100个贫困家庭,对他自己来说,不造成什么大的损害,却可能大大改善100个 家庭的生活水平,甚至可能改变100个孩子的命运——这里促进的可不仅仅是结果平 等,而且是机会平等。可是,那么,政府有没有权力——出于同样的理由——强制我们 献血甚至献骨髓呢?毕竟,在体检合格的情况下,捐点血甚至骨髓不会真正影响我 们的健康,对于那些急迫需要这些医疗救助的人,这却是雪中送炭。在平等和权利 之间,我们再次感到了迟疑。

        又比如,一个叫比尔的人,碰巧知道一个叫威蒂的人的下落。由于威蒂是个毒 贩,正被政府通缉。比尔应该向警察供出威蒂的下落吗?当然应该,你可能会说。 可是,如果威蒂是比尔的亲哥哥、并且从小两人相亲相爱呢?事实上,这个叫做比 尔·伯格的人宁可为了哥哥而辞去麻省大学校长的职位,也不肯配合警察揭发哥 哥。事实上不少人被他对哥哥的忠诚及其牺牲所感动。可是,难道一件正确的事 情,仅仅因为适用于你自己的亲人,就变成一件错误的事情吗?在康德式的绝对命 令和桑德尔式的共同体忠诚之间,我们再次陷入了徘徊。

        这样的例子可以无限举下去。如果“生命是最宝贵的”,我们愿意为了降低高速公 路上的车祸伤亡率而将最高时速降低1/4甚至1/2吗?如果只要不伤害他人,人就可 以为所欲为,女性可以将自己的子宫作为一个工厂,在淘宝上出售自己的婴儿吗? 如果政府应该保持价值中立,那么政府应该花同样多的钱资助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和 垃圾肥皂剧吗?……根据心理学上的“认知冲突”理论,人有追求逻辑一致性的本能, 但是这些令人困惑的情境似乎又提醒我们,没有一个正义标准可以放之四海且贯通 古今,每个人实际上都在特定情境下“因地制宜”地选择正义原则。在读《公正》之 前,我们也许清楚自己的原则是什么,读完之后,可能反而变得糊涂,因为每一种 观念似乎都有它的道理。

        每一种观念似乎都有它的道理,未必导致相对主义。它只是提醒我们,在这个世 界上构成冲突的未必仅仅是“善恶”之间,一种“善”和另一种“善”也可能构成紧张关 系。权利和福利之间,“绝对命令”和“人之常情”之间,平等和效率之间,自由和安 全之间,常常存在着取舍关系。我们尽可以根据自己的观念,论证哪种取舍更合理 或更合乎时宜,但是如果有人告诉我们存在着一种没有代价的选择,那也许我们就 需要提高警惕。一百多年来的中国,从立宪派到革命派,从复古派到西化派,从民 族主义到国家主义,从市场原教旨主义到民主万能论,有太多的观念传销者试图告 诉我们存在着一种“包治百病”的药方,遍体鳞伤之后,也许我们可以在下一次冲锋 陷阵之前,表现出一点点的犹豫?

        犹豫不是为了逃避选择,但是它令选择之后的制度设计更加审慎和包容。也许我 们的观念会被四通八达的“同情性理解”所模糊,但模糊下去的论点之下会显现出更 清晰的论证。每个人最终会得出自己的结论,但这应该是通过穿过论敌的观念,而 不是绕过它们。有人在形容美国的立宪经历时指出,这不是一个伟大的胜利,而是 一个伟大的妥协。的确,在诸善之间,妥协比胜利更值得庆祝。

        《公正》的另一个可贵之处在于它思考哲学的方式。这本书并不讨论一个个抽象的 哲学问题,而是引领我们发掘生活的哲学性。在桑德尔的带领下,我们发现原本平 淡无奇的生活中,几乎每一个细节里都暗藏着一个“哲学按钮”,按下那个按钮,庸 常事物收拢的意义就会“孔雀开屏”。大到言论自由的边界何在,小到餐桌上的AA制 是否合乎伦理,都可以进行哲学意义上的反思。亚里斯多德、康德、罗尔斯、诺齐 克的思想不再是学派派的概念游戏,而是照亮现实生活的手电筒。

        在这个意义上,桑德尔可以说是受人以渔而不是受人以鱼。当然 过于频繁地掏出 “手电”也可能败坏生活的兴致。有一次我和城东的两个朋友聚会,在选聚会地点 时,我情不自禁地思考:难道不应该在东边聚餐吗?一个人跑胜过两个人跑,这符 合功利主义原则……但是凭什么要为两个人的利益牺牲一个人的利益,这难道不是传 说中的多数暴政?……看来人人心中都有一个沉睡的哲学家,千万不能轻易惊醒它, 因为所谓理性,就是一场伟大而漫长的失眠。

        • 家园 读过一些刘瑜的文章,常常感到困惑。

          读过一些刘瑜的文章,常常感到困惑。我觉得她其实很清醒,很知道现实中没有哪种价值可以被置于绝对之境而无害于人或社会。她本不该有许多“公共知识分子”所共有的那种愚蠢的狂热和执著。但奇怪的是,她却又时常流露出这种执著的特征。有时在同一篇文章中也会流露出这两种相反的倾向。比如这篇,她刚刚称赞过价值取向上的困惑感,马上又很明白地称赞政策制定的妥协。然而经验却告诉我们,现实中有很多紧要关头,需要人毫不犹豫地做出决断。在这种时刻寻求妥协无异于自杀。这样的时刻历史上不乏其例,将来也会不时发生。她称颂桑德尔的“厚此不薄彼”,说到卡尔·施密特时却态度鲜明到蛮不讲理。她说美国宪法是妥协的成果,却似乎完全看不见美国政治,无论是内政还是外政,都无时无刻不在区分敌友,主动寻找甚至创造敌人以自我确认。

          当然,相比起许多“公知”的一以贯之,这样的自相矛盾总也好得多。

        • 家园 呵呵,一位美国老律师曾给我说过,

          美国法治的核心,不过就是“妥协”。

          有人在形容美国的立宪经历时指出,这不是一个伟大的胜利,而是 一个伟大的妥协。的确,在诸善之间,妥协比胜利更值得庆祝。

          ----我还一直在琢磨这和中庸的相似和区别呢:)

      • 家园 这两个例子援用得好!

        我原本其实只是从自己的直觉上说说,但嘉木援引微生借醋和父子相为隐这两个例子就把这个问题往更深的地步去讨论了。

        子曰:「孰谓微生高直?或乞醯焉,乞诸其邻而与之。」

        微生借醋这个事情的具体情况,我只了解到孔子这句话。他说:谁说微生高直?有人(设为甲)向他要点醋,他却从邻居(设为乙)要点醋给那人(甲)。

        就是这么点事,孔夫子给他的一个评语是“微生不直”。这里有个背景,就是这个微生在当时估计也是个“名人”,而且很可能有些好名声,比如“正直”、“乐于助人”等等。在这个背景下,孔子一句话把这个微生的档次生生给降低了。孔子对微生的“攻击”基于的就是“借醋”这个事情。

        那么这个借醋之事有可能有几种情况,孔子之语可以有几种理解,我们现代人对微生的评价也可以有更多的可能性。

        1 微生没有告知甲自己家没有醋,同时微生从邻居乙那里搞到醋这个事情有意或无意瞒过了甲。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估计孔子对微生的批评要点在于微生的“隐瞒”,即有意或无意的说谎,不直率。

        我们现代人对微生的人品怎样评价呢?

        1.1) 微生借助别人的物品卖人情,把别人的功德记在自己的功劳簿上,是个欺名盗世的伪君子。

        1.2) 微生不嫌麻烦替他人解决困难,反而淡化了其中的麻烦和曲折,反让他人误以为事情是轻而易举办成的,所以在客观上淡化了自己对别人的帮助,所以微生是个真君子。

        以上两种评价都不全面,1.1 注重的是物品(醋)的价值,1.2 注重的是劳动(微生向邻居要醋这个行为)的价值,由于物不属于微生,而劳动属于微生付出,两者的隐瞒引出对微生人品的截然不同的评价,也就不奇怪了。

        2 微生实则告知了甲自己甲没有醋,同时替甲向乙要醋这个行为也为甲所知。

        对于这种情况,孔子也可能是对微生有批评的,那么他批评的不是微生“说”谎,不是微生言语上的不直,而是做事方面的曲。可能孔子认为微生可以让乙直接向邻居借醋,而不必自己代劳。内在的原因,我估计孔子可能认为“微生代劳”这种行为实际上非微生所本愿,只是由于某种原因曲心所为,所以存在着这样的一种“曲”。

        其实情况2还可以细分,比如甲和乙不太熟悉,甚至有点不对付,也有可能甲和乙也是熟人,大家彼此都是邻居。当时是个什么情况,很难说了,但是考虑到微生这个人在当时在四邻“名声”比较好,估计微生替甲向乙借醋 要比 甲自己向乙借醋 要更容易办到——但这样认为也只是一种猜测了。

        对于情况2,我们现代人怎么看?

        2.1 微生这么积极主动地献殷勤,非奸即盗。

        2.2 微生只不过是乐于助人,是个单纯的好人。

        那么到底事实是怎样,我们恐怕难以下定论,而我们恐怕也不能简单地对微生下结论。我们比较确定的是孔子告诉我们有这样的一个事实:有人向微生要点醋,微生却向邻居替这人要了点醋。我们也比较确定的是孔子认为微生不“直”。

        从这个事例出发,我个人的感想是,对于一件事情的裁判,最好多做调查研究进行事实认定,如果条件无法允许,那么在某些情况下可以通过科学的方法(比如概率论等等数学模型)进行可信度分析,无奈的情况下就只能存疑了。

        而对一个人的人品评价,我们如果要下结论,最好是在全面了解事实的基础上进行评价。对于复杂情况,不免要一分为二,不搞非黑即白。对于一般人的一般情况,恐怕还是以宽容为底线。就我个人而言,对于微生这个例子,我觉得微生是个有些与众不同的人,对这样的人,对他可取的地方应当承认,对别的方面在其对他人不产生危害的前提下,可以在“人群多样性”的框架里面进行适度地宽容和接纳。

        那么对于孔子的思想怎么看待,这就更复杂了,超出了此贴的讨论范围,实际上也超出了我个人的能力范围。

        对于另外一个例子,

        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这个例子我觉得更深刻,稍后再说吧,倒是有点想结合《石壕吏》说说。如果说的话,我恐怕要多做点功课了。

        • 家园 还有一个解释

          不直,把事情复杂化。

          原本对两个人来说相对简单的事,因为第三者的加入而变得复杂起来。因此不直。微生不去做这个中间人,对所有人,包括旁观者,都有简化事情的效果。

        • 家园 恩,再往下讨论,我也得继续做些功课

          周末再来复你吧:)

        • 家园 受教

          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论语在不同人生观的人心中有不同的解释。

          我一直认为,古代直同值,

          以直报怨,

          就是以值报怨,以德报德。

          以直报怨的意思应当和以牙还牙一样,以对等的报复给予伤害自己的人,用好处报答别人对你的好。

          否则,何以报德?

      • 家园 嘉木是律师, 应该知道,直,正义什么的都是非常主观的东西

        孔子的情理语境本身就不是严密的法系逻辑思考。 家人比法律重要,在保护家人和执行政府条例冲突时,保护家人占优先地位。 换句话说就是,职业道德排在氏族利益后面。 这样分析就很容易推出,直就是能争取到氏族统一思想后的行为,血亲复仇,浸猪笼什么的都归到里面。从氏族层次分析, 以直报怨就很容易理解了,卡扎菲最后的待遇绝对会被当成典例。把几千年前人说的话,硬套在现代社会, 还要当先进思想来体会, 容易走火入魔。

      • 家园 从孔子的理论体系来说,为父隐不是情理冲突

        其实每个文明进程都会遇到这样一个问题,如何处理公民社会的血缘关系。

        在现代社会我们很简单把“为父隐”这样的矛盾理解为情理冲突。但是在当时,情况可能更加复杂一些。

        情理冲突的前提是,情和理成为各自有所区别的概念。

        但在孔子的理论体系中,理从何来?从情中来。在郭店竹简中有“为父绝君,不为君绝父”说法。在孔子学说的社会伦理架构中,社会系统得以合理运行的根据是实实在在的血缘关系,君臣关系可以改变,但是父子关系是不能改变的,所以父子关系在孔子的社会伦理体系中有着优先权。而忠是从孝里推衍出来的,移孝为忠的意思就是把君假设为父,君子之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

        “为父隐”故事的要害是什么呢?就是为了个人的利益陷父于不义。

        如果说从今天的语境来看孔子关于以直报怨的回答,是存在矛盾的。直,大概相当于我们今天说的正直,或是社会伦理体系中的正义。正义在今天的话语体系中较德和怨,处于优先的地位。

        以德报怨不对,以怨报怨也不对,那么以德报德为什么就对了呢?

        如果用现代伦理逻辑来回答,应该是以直报怨,以直报德。

        但是从孔子的语境出发,就要回答一下,自己心里能不能过得去的问题。这里就引出了孔子学说的另一个重要的概念,诚。

        为什么孔子认为微生不直呢?就是因为他不“诚”。从人情来说,甚至有掠邻人之美的嫌疑。本来别人来找你借东西,多少算是欠了你一个小小的人情,你没有就直说没有,你知道谁有,就明白告之。明明没有偏说自己有,就是伪。

        这里顺便说下,老子的以德报怨的命题,其实和孔子说的不大一样。孔子的这里的德可以理解为恩惠。老子的德,语义要更复杂一下。孔子的命题是个人修养的层面,老子的命题是社会政治的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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