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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单世联个人文集:方志敏:《我从事革命斗争的述略》 -- AleaJacta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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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文摘】单世联个人文集:方志敏:《我从事革命斗争的述略》

      方志敏对中国革命的贡献,一是创建了赣东北根据地和红十军,二是他在狱

    中写成的《我从事革命斗争的概述》、《可爱的中国》、《狱中纪实》、《死》

    等自传性文稿,对中国革命做了抒情的论证和理性的探索,赋予中国革命以一种

    的诗性的、神圣的光芒。

      1984年,方志敏的全部文稿由人民出版社收集为《方志敏文集》出版,

    1999年江西人民出版社修订再版。

      1 写作的条件

      革命者面对的经常是刀光血影、牢狱刑场,革命者的作品经常是狱中书简。

    中国革命的狱中书简,以瞿秋白的《多余的话》与方志敏的狱中文稿最有价值,

    它们都是了解中国革命的必读书。前者沉思的是革命者的人性;后者发掘的是人

    性中的革命性。

      并不是每个下狱的革命者都能写作狱中书简,即使是具备写作才能的革命者

    。方之所以能在1935年3月到7月写下13万字的书简,外部条件是他在狱

    中住在"优待号":"房子很宽敞,每室住一个或两人,都有玻璃,都用纸裱糊过,

    与其说是办室,不如说是书房。住在优待号里的人,除了不能走出大门外,其余

    都如在旅馆里住着一样,十分自由方便。"(页164)入狱之前,方志敏从未住

    过这么好的地方。另外,方还得益于四个被他争取过来的看守的帮助。同样,瞿

    秋白之所能写作,也因为他曾经担任中共领袖的特殊身份。

      在主观上,方有充沛的写作冲动。一是政治汇报。方对革命的极度忠诚,使

    他有太多的话要向党、向同志们讲,如总结赣东北斗争的经验教训、检讨皖南行

    动失败的原因等等。他不讳言:"我们因政治领导上的错误、与军事指挥上的迟疑"

    而招致失败。(页99)二是个体抒怀。对可爱的中国、对掌握着绝对真理的党

    、对一定会胜利的革命事业,方都浓墨重彩地写下了他的爱;对自己的错误的严

    厉自责、对牺牲者的深切怀念等都深切动人。

      政治汇报曾经是令人反感的材料,个性抒情一般是艺术家的专利,方把党性

    和个性、政治和诗情融合在一起,创造了一种特殊的文体。1949年后,"政治

    抒情"长期成为标准文体。

      特殊文体需要一种特殊人格。方是20世纪中国真正的革命家。他的信仰、

    他的忠诚、他的才智、他的坦诚,都是一般革命者所不及。参加革命的无非是三

    种人,一是基于对现实的观察和研究主动以革命为生的,二是在革命的洪流中随

    大流的(其中包括投机者),三是个人无路可走被逼上梁山的。方属于第一类,

    他是一个自觉的革命者,对他的行为有清醒的自我意识。一旦成为革命者,他就

    意无反顾地承担起一个革命者全部命运,包括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1935年

    1月29日,他被俘的当天晚上,他就坦然承认自己的身份,坦承:"我对于政治

    上总的意见,也就是共产党所主张的意见。我已认定苏维埃可以救中国,革命必

    能得到最后的胜利,我愿意牺牲一切,贡献于苏维埃和革命。"(页3)中国革命

    有许多问题需要重新研究,方的个性和作品,将始终是了解中国革命的必读书。

      2 必须革命(上)

      90年代,知识界开始反省现代中国的激进思潮和革命行径,有"告别革命"的

    主张。长期处于革命动员之中的国人,也许已经忘却这本是世纪初康梁与国民党

    人争论得很热烈的问题,即使是20世纪中国最重要的革命家毛泽东,青年时代

    也认为恐怖性的革命是其他办法走不通以后的"变计"。事实上,一些较有思想的革

    命家都曾思考过这个问题。

      仿佛是要和今天的学者们辩论,方在狱中也在想这个问题。在他的家乡:

      群众的赤贫化,以至于走到饥饿死亡线上,这还能压制他们不心怀怨恨而另

    找出路以打破目前不可忍耐的现状吗?(页9)

      我每年暑假回家的时候,看到村中如此情形,心里总感着难过,合得将它改

    良一下才好;但是左想右想,终想不出一个改良的方法来。不彻底革命,你会有

    什么力量来改良农村?从前一些热心新村运动者,他们到底做出来一点什么成绩

    ,他们不都是宣告失败了吗?(页11─12)

      1929年,方写了一个纪实性的剧本《年关斗争》,说的是贫农张三年关

    前出门砍柴,他的妻子被一个来逼债的地主强奸,羞而自杀;他的女儿被另一个

    地主拉走抵债;张三刚回到家,他用卖柴的钱买来的半斤肉也被第三个地主抢走

    了。张三"怎么样才会出头"?农民议论开了:"不革命这日子是过不出头的""我家

    锅都没有了,不革命连饭都不要吃了。"──这显然是方理性化后的语言。"农民丙

    "倒是说了一句地道的农民话:"我们一身都是苦,除了苦一身都没有什么哇头。依

    我说,我们饿死也是死,被土豪打死也是死,到不如和土豪们拼命。"(页364

      按鲁迅的说法,中国人从来没有像人一样地生活,但中国农民一般很少铤而

    走险,只有在实在活不下去、想做奴隶也不可得的时刻,才会逼上梁山。对于悲

    苦无告的老百姓,革命有时是唯一出路。17766年,美国13个州通过的《

    独立宣言》宣称:"为了慎重起见,成立多年的政府,是不应当由于轻微和短暂的

    原因而予以变更的。过去的一切经验也都说明,任何苦难,只要是尚能忍受,人

    类都宁愿容忍,而无意为了本身的权益便废除他们久已习惯了的政府。但是,当

    追逐同一目标的一连串滥用职权和强取豪夺发生,证明政府企图把人民置于专制

    统治之下时,那么人民就有权利,也有义务推翻这个政府,并为他们未来的安全

    建立新的保障。"(1)20世纪中国的底层民众,饱受了从专制政治到贪官豪强

    的肆意欺凌,无论是激于感情还是基于理性,都不会否定此一状况需要改变。如

    果不革命,剩下的是改良一途,而古今中外的改良,莫不是由权力中心发起自上

    而下地实现,但握有全民生杀予夺之权和巨大社会财富的的当权者,愿意自我调

    整、自我改善吗?统治者从来都是反对革命的,但他们又常常在为革命铺路;革

    命确实给社会带来震荡,但中国社会常常弄到非革命不可的地步。责任在谁?歌

    德早就说过:"我完全相信,任何一次大革命都不能归咎于人民,而只能归咎于政

    府。只要政府办事经常公正和保持警惕,及采取改良措施来预防革命,不要苟且

    因循,拖延到非受制于下面来的压力不可,这样革命就决不会发生。"(2)要求

    受尽苦难的农民为着历史长远的利益忍而不发,是残忍的。

      问题是复杂的,于情于理都要有革命是一回事,但革命是否一定采取共产革

    命这种具体的方式?革命之后是否就只能建立后来这种体制是另一回事。这都需

    要专门研究。但对方至少可以有两个具体补充。第一,方的家乡是否有特殊性?

    并不是所有的地主都像《年关暴动》中的杨克明、俞麻子、夏澄波那样野蛮残暴

    。与方志敏共同战斗过的粟裕大将,就是地主家庭出生:"我家雇有两个长工。也

    许是因为我爱动的缘故吧,小时候常同他们一起玩。长工们见我没有少爷的架子

    ,都愿意同我接近。其中有个叫阿陀的长工,年龄比我大十来岁,当时也还是个

    青年,是我童年最要好的朋友。几十年来,阿陀美好的形象和名字一直印在我的

    脑海里,我深深怀念他,因为他对我的影响很深,可以说是我童年的启蒙老师。"

    (3)阿陀与粟裕分属农民与地主,但阿陀对粟家肯定不像张三对杨克明那样充

    满仇恨,他不需要进行报复性的革命。阶级之间并不总是仇杀。

      第二,革命的成功可以颠倒压迫者和被压迫者,使长期受压的农民享受到做

    主人滋味。1927年,方组织领导了横峰的年关暴动,结果"从前我们的头踏在

    他们的脚下;现在我们的脚也要踏在他们的头上;从前求他们让一角一分的利钱

    不肯,现在却驯服地捧出借字来作废;从前求他们让一升一合的租谷不肯,现在

    把他们占有的土地夺过来,烧契分田。从前他们管事,现在我们自己管理自己的

    事。"(页189)但一方面,革命后的秩序仍然是压迫性的,仍然有一部分人享

    受不到平等的权利,《年关暴动》中的三个地主当然死有余辜,他们肯定是被杀

    的对象。但像粟裕这样的地主,如果他不是革命的功臣,是不是也应当被革命呢

    ?"地主"是一个阶级,制定或执行对地主的政策并不考虑其个人的行为。而且"地

    主分子"的帽子一戴,地主的子孙就没有出头之日了。革命成功整整30年后,数

    百万地富反坏右分子及其子女才获得公民的权利。1926年,毛泽东为遂川县

    工农政府成立大会写了一副对联:"想当年,你剥削工农,好就好,利中生利;到

    今日,我宰杀土豪,怕不怕,刀上加刀。"一个公然压迫少数人的秩序也肯定会实

    际上压迫大多数人,直到90年代,江西苏区仍面临着严峻的脱贫任务,为革命

    付出牺牲的农民到底从革命中获得什么?

      这两点并不足以否定革命,但在承认当年的革命不可避免的前提下,对曾经

    发生过的中国革命还需做更多的考虑。"刀上加刀"的社会不应当是革命的目的。

      3 必须革命(下)

      《可爱的中国》是永远令中国人动情的文字,方志敏比无数作家都更深入、

    更准确地把握到国人的灵魂和情绪。他写作的动机,是想告诉读者"关于中国、拯

    救中国"这一"比较紧要的问题",是要辨明,革命不只是为了工农阶级的利益,也

    是为了民族的利益。

      关键还是人对人的压迫,是外国人对中国的压迫:"他们自认为文明人,认我

    们为野蛮人,他们是优种,我们却是劣种;他们昂首阔步,带着一种藐视中国人

    、不屑与中国为伍的神气,总引起我心里的愤愤不平。"(页116)

      我想,欲救中国民族的独立解放,决不是哀告、跪求哭泣所能济事,而是唤

    起全国民众起来斗争,都手执武器,去与帝国主义进行神圣的民族革命战争,将

    他们打出中国去,这才是中国唯一的出路。(页127)

      这是更为广泛的革命动员。如果说阶级报复并不是全体中国人的愿望的话,

    那么民族自立却是20世纪全体中国人的共同愿望。大多数知识分子,本来不是

    革命的参与者,但对共产革命后赢得的民族解放却衷心感动。1957年,北京

    大学教授傅鹰说:"我一生的希望就是有一天中国翻身,现在这个希望实现了,所

    以我拥护这个政府。共产主义我不了解,从书本上看的来说,意识形态方面我不

    见得完全同意,但共产党把国家弄成现在的气派,我拥护它。"(4)

      1991年初,本文作者在广州文德路的地摊上买到美国学者斯潘塞写的《

    改变中国》一书,大意是说,数百年来西方各式人士纷纷来到中国,试图以自己

    的观念改变中国,但从明末的汤若望到1950年代的苏联援华专家,没有利用

    中国人,反而被中国人利用了,最终无不以失败而告终。从文德路转到北京路,

    在新华书店看到折价处理的香港三联版的《可爱的中国》,恍然悟到,方志敏可

    以很好地回答斯潘塞的问题:因为你们想欺侮我,所以你不可改变我。

      4 反革命的幼稚性

      共产党曾经是幼稚的党,中国革命曾经是幼稚的革命。但幼稚是双方的,反

    革命也有幼稚性。

      1927年,方准备在弋阳发动秋收暴动,正在聚议之中,白军就来进攻了

      白军进攻的第二天,就到我村放火烧屋。我村家家都放了火,但放火后即开

    走了;群众躲在山上,看到白军开走了,马上一拥下来救火。还算灌救得快,救

    起了一小半,八十余家中,就有五十余家被烧个干净!被烧了屋的群众走回家来

    ,不见房屋,只见一片断墙碎瓦,那能不伤心!女人们都大哭起来,边哭边骂;

    男人都咬牙切齿,指手顿脚的骂劣绅,咒白军,要与他们拚命。由此,可见用杀

    人烧屋的手段镇压群众的革命,不但无效,反而更激起群众深刻的仇恨,而使斗

    争加剧起来!

      因为群众被烧了房屋,一方无所挂虑,另一方想起来就心痛,所以更加拚命

    斗争了。(页36─37)

      不但底层白军,整个国民党事实上都曾帮助过革命。韦君宜回顾她在"一二

    九"时代:"我们回到学校,愤怒充满胸膛。政府不支持爱国,只有共产党才说必须

    抗日,左派刊物高呼无保留地支持学生的抗日运动。愚蠢的日本帝国主义和国民

    党政府,共同把我这样的青年推到了共产党的旗帜之下。"(5)国民党是执政党

    ,它考虑的问题要比共产党复杂一些,但它在利用群众、鼓动人心方面肯定不如

    共产党。

      其间的道理,不只是毛泽东所说的压迫越深反抗越烈,古今中外都有压迫很

    深却无反抗的群众。真正的问题是,要群众不反抗,就得让群众能活得下去,不

    管生活得怎样,这就是鲁迅讲的"做稳了奴隶"的时代。赣东北是个贫困地区,很多

    农民的全部财产就是几间歪歪扭扭、聊遮风雨的破房,烧光了房屋,他就只能参

    加革命。白军的镇压客观上是在帮助共产党做革命动员。

      这个道理反革命不懂,共产党却懂。江西苏区曾实行一种叫"无产阶级化"的策

    略,即对那些薄有资产、不愿参加革命的人,先把他的房子烧了,使他无产阶级

    化,然后让他来参加无产阶级革命。一些革命者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投身革命

    的,但共产党并不只有这一种消极方法,只要你进来了,它就有办法让你洗脑,

    让你改变世界观。

      5 现实主义与理想主义

      在《死》中,方志敏记述了国民党的一个副处长对他的劝降。这个副处长瘦

    瘦的、三角脸、老鼠眼,是个杀人如麻的刽子手,却又是有相当见解的人。比如

    ,他把共产党分为"信仰顽固"的和"盲从"的,就不全是诬蔑,任何一个人数众多的

    政治组织,通常都是由少数精英和多数跟从者组成的。

      劝降是在似乎抽象的关于"主义"和"人生观"的争论中进行的。副处长深谙人性

    人情:

      你们的主义,是不得成功的,就是要成功,恐怕也还得五百年。……总之,

    不能在我们这一代实现,那是一定的了。我们为什么要做傻子,去为几百年后的

    事拚命呢?……主义并没有绝对的好坏,总得看看是否适合于今日。譬如说我们

    国方的主义,也有许多人说坏话,但说的尽说。现在总是我们国民党统治中国;

    我在国民党里,总有事做,总有生活,这种主义已经就值得我们相信了。人生在

    世,公私两面都要顾到,有私才有公,有公也才有私。一心为公,完全忘了私,

    忘了个人,我看那不能算是聪明人吧。我常常这样想,万一共产主义会成了功,

    那谁能料定我会不一转身儿,这是我的实心话。(页149)

      这里有两个方面。一是主义要适合于现实,二是公私兼顾的人生观。在常识

    的意义上,都不能算错。

      但革命与常识无关。如果一切以现实为标准,革命就根本不会产生;如果革

    命者,至少是部分革命者,不一心为公,革命就永远不会成功。中国革命正赖一

    大批牺牲自我的革命,才在几乎是不可能的条件下创造出奇迹。

      方志敏道破了中国革命的奥秘:

      我是一个马克思主义笃诚的信仰者,大革命虽然遭受失败,但我毫无悲观失

    望的情绪。…… 这次的失败,只能是暂时的,中国革命的复兴,某个新的高潮,

    必然要很快到来的。"资本主义的社会,必然要覆灭,代之而塌的,必然是共产

    主义;反革命必然要失败,革命一定得到最后的胜利。"这是绝对的真理,同时,

    这也是我的基本信仰。好吧!错误是错误过去了,失败是失败过去了,算了吧!

    重起炉灶,再来干吧!(页33)

      马克思多次指出,不能把他的历史图式(从奴隶制到社会主义)普遍化为一

    般发展道路的历史哲学,以为"一切民族,不管他们所处的历史环境如何,都注定

    要走这条道路。"以马克思主义为鼓舞的中国革命既没有实现社会主义的社会民主

    基础,也没有无产阶级革命的物质前提,而卒能成功,原因之一,是违背马克思

    的意图,把他的历史图式绝对化、先验化,以此来激发参与者不容怀疑动摇的献

    身精神。"绝对"和"信仰",是革命的真正动力。"绝对"意味着没有任何可以与它相

    并论的东西,对"绝对"的体认内化为人生的"信仰",不但是个人的一切无法与之相

    对,就是革命遇到挫折、失败,也不会丧失信心,因为它是绝对的。"我们信仰的

    主义,乃是宇宙的真理!"(页135)之所以出了问题,是因为客观条件,或主

    观努力不够。所以方才在狱中反复检讨皖南行动的错误。前仆后继,愈挫愈奋,

    这就是绝对信仰的力量,这就是共产党的力量。

      国共争雄的结果是双方换了一个位置,其间原因甚多,但国民党没有或较少"

    绝对"和"信仰"是一个重要原因。像副处长这样一旦时移境迁就"一转身儿"的国民

    党人不在少数,怎么能指望他为国民党献身?

      6 抽象的党和具体的党

      方是怀着对党的忠诚参加党的。共产党"有完整的革命理论、革命政纲和最高

    尚的理想,它有严密的党的组织与铁的纪律,它有正确的战略和策略,它有广大

    的经过筛选而忠诚于革命事业的党员群众;并且它还有得到全党诚心爱戴的领袖

    ;它与无产阶级和一般劳苦群众,保持亲密的领导关系;它对于阶级以及全人类

    的解放事业的努力、奋斗和牺牲精神,只要不是一匹疯狗,都会对它表示敬意。"

    (页23)

      这些颂词是每个入党者都要背诵的。不过方不是背宣传材料,而是真诚地这

    样相信的;而且,方不是一个盲目的信仰者,他对党内非理想的方面是真切了解

    的。

      比如,1927年,"共产党的中央,被陈独秀腐朽的机会主义所统治,离开

    阶级立场,背叛阶级利益";"党没有正确的领导"。(页26)

      再如,江西信江地区的弋阳、横峰等县1927年年底举行革命暴动,19

    28年分别成立党的县委,受(赣)东北特委领导。而东北特委

      山高皇帝远,好久没有一个指示,间或有指示我们,又无法用以解决我们实

    际上的困难!派交通去,往往挨骂而归,同时总是要我们解款子。有些时候,我

    们没有解款去,就把我们的交通路费扣留。(页236)

      东北的党,是省委最称许的,但是与我们为邻,我们在顶吃紧的时候,他们

    从来不予我们以帮助。(页239)

      只想向下级要钱,却从未给下级帮助!这也是一惯正确的党?下级当然不愿

    永远受压,干脆联合起来成立信江特委,直接归省指挥。但也不行,信江特委要

    开成立大会,送信的交通员经过东北特委时,路费被拿去了,交通员只能半途而

    返,大会因此开不成。后来好不容易与省委联系上了,省委却和东北特委一样对

    信江怀有成见和误解,从来不肯派人到信江视察工作,对信江方面的报告又不肯

    相信,甚至要取消信江特委。

      党不是抽象的,陈独秀是党,赣东北特委也是党,但他们与方信仰的党似乎

    有较大距离。显然,抽象的党和具体的党不一样,革命者的本领之一,就是理论

    上坚决相信党的正确,而在实际工作以要掌握与具体的党组织、党的领导人打交

    道的艺术。没有前者,就不会有革命的坚定性,没有后者,就不能在革命队伍中

    生存。方没有解释何以具体的党与抽象的党有如此差异,看来,狱中书简还有不

    少保留,方的内在世界还更丰富。

      7 肃反的第一个反省者

      方志敏可能是第一个在文字上反省"肃反"的中共领导人。

      赣东北的肃反风,是1932年从鄂豫皖刮过来、由中央代表曾洪易实施的

    ,冤假错案很多。方志敏是肃反的热心参加者,"本来我的痔疮是刻不容缓的要割

    了,医生把开刀的手续都办好了,并送了泻剂给我喝。我想在肃反斗争紧张的时

    候,我个人却睡到医院里去割痔疮,心里怎样会平安下去,乃回复医生暂不割,

    等有暇时再来,泻剂也退还医院了。我也常到保卫局审问捉来的反动派。大审问

    中,我感觉到当时的肃反工作,有些地方是错误的,极不满意。"(页73)各个

    苏区的肃反,大多与党内权力斗争有关,乱杀人的现象普遍存在。但只有方志敏

    ,当时就积极反对过火的做法,并在1935年就比较深刻地反省了赣东北的肃

    反问题。

      肃反的错误表现在:(一)肃反中心论,埋头对内杀戮,忽略对外战争;(

    二)扩大化,到处疑神疑鬼,引起"人人自危";(三)简单化,只凭口供杀人,牵

    连无辜。仅弋阳一县就设有监狱17报,关有"AB团"犯人1100多人,被杀的

    达300多人,全县九个区委书记杀得只剩下一个。"我现在肯定地说,赣东北和

    闽北的肃反工作,是有错误的。"

      放走一个反革命派,固然是革命的损失,错办了一个革命同志,又何尝不是

    革命的损失!(页74)

      错放一个反革命与错处分一个革命同志,其损害党和革命利益是同样的。(

    页106)

      道理如此简单,酷虐的内部杀戳何以还会发生?结论只能是:肃反与权力之

    争相关。中国革命是由若干个山头组成的,1927年以后,各个山头都有自己

    的领袖。外来干部、中央代表要掌握这个山头,必然要整肃当地的领导人,如毛

    泽东打AB团是肃掉赣南地方干部和军队;张国焘到鄂豫皖要杀掉许继慎等人,

    夏曦到湘鄂西要杀段德昌等人,曾洪易到赣东北判断:"赣东北党的组织大多数不

    是从斗争中发展起来的,而是由征服、拉扶、亲族和感情关系相互介绍建立起来

    的。"(6)所以要要杀死根据地创始人吴先民等人而由中央来的人担任省委主要

    领导。通过大规模的杀戮,这些外来的或中央来的领导才能掌握这个地方的革命

    领导权。由于肃反也是由革命者主持的,且恐怖气氛还可以从根本上禁止动摇和

    软弱,激发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所以内部残杀也不必然立即导致革命失

    败,革命者也就不惮于内部整肃。曾洪易肃反的理由之一,是鄂豫皖根据地肃反

    后打过胜仗,因此他提出"以肃反的胜利争取红军的胜利。"

      方认为1931、1932、1933年,赣东北的政治路线犯了右倾机会

    主义的错误,但"在1923年的肃反斗争中,很明显的我们是犯了'肃反中心论,

    肃反扩大论'的错误。"(页105)毛泽东与立三路线、王明路线确有区别,但在

    打AB团上,他下手更狠。所以"肃反扩大化"与任何左倾路线都没有必然联系;而

    一个人会不会被肃掉,也经常与他的政治立场没有关系。1929年,远在莫斯

    科的中国共产主义劳动大学进行"清党","在'劳大'最根本的一条是看对支部局的态

    度是拥护还是反对。虽说清党同时也要查阶级、查历史,看对中国革命问题的认

    识,但这些都不起决定作用。简而言之,你是拥护支部局的,就是政治立场坚定

    正确,就是动力,即使其他方面有些问题也不要紧;你是反对支部局的,就是政

    治立场动摇以至错误,就是对象,即使出身好、有革命资历,也得检讨甚至处分

    。"(7)说到最后,有没有问题是由某个组织、某个人说,肃不肃你、整不整你

    、清不清你,总是取决于由某个人代表的某个组织。

      打"AB团"的运动一直进行到长征以后。"更令人痛心的是,在外部敌人不停

    地对我们进行越来越疯狂的'清剿'时,我们内部还继续在不停地搞什么'肃反'斗争。

    "方志纯就被关了起来,多次吊打,只是在几乎被杀的关头,项英一分电报救了他

    (项英1931年就纠正过毛泽东的第一次打"AB团")。"当时关我、审讯、打

    我的人,都是在一个部队朝夕相处,生死与共的战友、同志,相互之间非常了解

    ,怎么致于昨天是革命的,是同志;而今天就以革命,成了敌人?"(8)原因之

    一,是方志纯在个别场合以不同的方式向领导提过意见,于是反对上级就是反对

    党中央,就是"AB团"。这种推论逻辑是党的传统,延续了数十年。

      可见,内部残杀、大规模的肃反之所以一再发生,一方面与纯洁革命队伍的

    政治理念相关,非工农出生的、起义过来的人总是率先被打,但另一方面,抽象

    的政治理念其实收拾不住人心,还需要肉体消灭的配合。不但是方志纯,历来向

    上级提意见的都没有好下场。

      8 革命者对付革命者

      方对曾洪易的肃反有尖锐的批评,或许是方不想公开党的内的分歧,或许是

    方为人宽厚,他没有对曾洪易其人作出评论。曾1932年在赣东北实行了惨痛

    的肃反,"吴先民是赣东北党的创始人之一,为革命事业做出了很大贡献,是一个

    坚强的共产党员。可是。曾洪易只凭一个所谓'AB'团嫌疑犯的口供,就确定吴先

    民同志是'AB'团,是'改组派',要将吴先民杀害。"(9)方志敏提出反对后,曾

    将他隔离,要他写检讨,被排挤出赣东北省委。

      曾洪易后来背叛了革命,他的结局说明坚决执行肃反错误的人政治立场也有

    问题。但在曾之后由中央派到赣东北的乐少华、刘英两人,尽管方批评他们政治

    工作做得不好:"特别是政治工作人员与战斗员有时隔膜,并且有时态度不亲爱,

    缺乏耐性。"(页104)但方没有说、事实上他们也没有政治立场上的问题。

      方志敏的狱中书简避免涉及对任何个人(包括曾洪易)的评论,但事实上,

    路线错误也好,政治工作做不好也好,里面都有权力斗争的因素。时任七军团参

    谋长的粟裕,回忆过七军团和抗日先遣队内部的斗争。军团政委乐少华曾给粟裕

    扣上"反政治委员制度"的帽子,长时期对他进行限制和监视:"这件事说起来是很

    荒唐的。我们在闽赣边界执行牵制任务时,一次我们阻击向江西前进的敌第四师

    李默庵部,消灭了一部分敌军。我从前沿跑回来请示是否继续追击,当时乐少华

    和军团长寻淮洲坐在一根木头上,寻淮洲同志说:'好,好,好!'表示要继续追击

    。乐少华同志没有作声,我以为他同意了,一转身就走,他突然跳起来大叫:'站

    住!妈那个X,政治委员制度不要了!?回来!回来!'我们只得停止追击。""我

    第一次见到乐少华同志是在浒湾、八角亭战斗以后,那时他刚来七军团上任,军

    团部在一个大庙里开大会欢迎他,请他做报告。恰巧这时我从战场回来,寻淮洲

    同志,见我到了会场门口,便走出来同我打招呼,刚简单谈了几句,乐少华就在

    会上拍桌子大骂:'妈那个X,我在报告,哪个还在讲话?'当时他还不认识我,竟

    对军团长如此态度,显然是要当众耍一个下马威。"(10)所谓"政治委员制度"

    ,对乐少华来说,就是只有政委才是七军团的最高领导,不承认他的最高权威,

    就是反"政治委员制度"。路线斗争归根到底是人的斗争。

      方志敏等人被捕牺牲后,原抗日遣队突围部队于1935年初组成挺进师,

    粟裕任师长,刘英为政委,到浙西南进行游击战。夺权斗争又在紧张的对敌斗争

    中展开了,首先是浙南和闽东两个山头的矛盾:"由于浙南游击区和闽东游击区双

    方都有些本位主义、山头主义,从浙南方面来说,还有以主力自居的思想;……

    刘英同志却想'统'掉闽东。他几次提出要叶飞同志留在省委工作,借以调离闽东。

    ""调离"是轻的,由于粟裕写信给闽东的黄道同志想联合抗敌,刘英便说他"分裂省

    委",开会声讨:"因闽东同志已退出闽浙临时闽浙省委,我便成了主要斗争目标。

    当时对我也采取了对敌斗争的手段,派了一个班把人监视起来,剥夺了我的行动

    自由。"粟裕违心地作了"申明"(什么申明?是不是保证不反刘英?)后,他被放

    了出来。如果不作"申明"呢?处死的可能性不是不存在的。他和刘英后来分开行动

    :"我们在总的方面仍是统一的,配合的,但在各自活动的地区内则各自行动,而

    且互相之间戒备,每当必须会合时也各自带着武装,并且不住在一个房子里。"(

    11)挺进师在浙南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斗争,但谁能想象它的师长和政委是如此

    的相互戒备和警惕?

      乐少华49年后在"三反""五反"中含冤自杀;刘英1942年死于敌人之手,

    这些坚定的革命者也有他的地盘欲、权力欲,这不只是人的本性的问题。要干一

    番革命伟业,没有权力怎么行?

      革命者是强大的,一方面要和外部敌人斗争,另一方面要和内部的权力竞争

    者斗争,成功者是这双重斗争中的胜利者,他们真如斯大林说的,是特殊材料制

    成的人。

      9 中央与地方

      革命之火在各个山头点燃,江西中央根据地是主峰。山头和主峰相互依赖,

    但决不是和谐一致的。所以每次中央发生领导人更换或政策转变,都要派出"钦差

    大臣"到各个山头督促。赣东北的唐在刚、万永诚、倪宝树、曾洪易等人,都充当

    了这种角色,他们与赣东北根据地及红十军的创始人方志敏、邵式平、黄道、吴

    先民等在思想路线、工作方式和权力分配上都有冲突。

      中央对各个山头的信任不是完全的、无保留的。为了保证曾洪易等人在赣东

    北的权威,1933年,中央把赣东北的红十军调到中央根据地:"方志敏孤零零

    地被留在赣东北,没有随军行动,红十军军长周建屏,名义上是将他调去学习,

    实际上是根本不信任;政委邵式平调离部队,到地方工作,当然不信任。我,吴

    克华、黄开湘等同志也均被调出,由中央另行分配工作。当时,红十军营以上的

    干部,几乎全部被调离,换上另外一批干部。"(12)这样做当然可以保证中央

    对这支武装绝对领导。但红十军干部战士都是赣东北人,把他们调离家乡、再全

    面调整他们的领导,极大削弱了这支部队领导力量和战斗力量。对此,中央不会

    不考虑到,之所以仍然要如此,显然是觉得即使部队受到影响,也比抓不住要强

      当然中央会在形式上照顾地方。1931年曾洪易以中央代表的身分全面接

    管到赣东北的领导权,在肃反过甚、政治极左、军事外行等因素导致党和红军的

    重大损失。此时,赣东北的党、军事领导权均已由曾洪易和其他外来人控制,唯

    一忽视了省苏维埃这一"民意机关"。从1927年2月22日江西省第一次农民代

    表大会开始,方就一直是农协、工农兵代表大会(即苏维埃)的主席。此后,他

    在党内、军内时上时下,但省苏维埃主席的职务从未变动。1933年11月,

    赣东北全省工农兵代表大会上,干部群众都表示了对曾的不满,要求方志敏出来

    主持工作。方志敏把这一情况如实报告中央。12月,中央调曾洪易出席六届五

    中全会,任命方志敏为省委书记,暂时满足了赣东北的地方要求。

      然而,重获权力的方志敏刚刚重振了一下旗鼓,1934年1月六届五中全

    会的路线限制了他,"我们过于机械地执行中央革命军事委员会的战略。"(页88

    )赣东北根据就此断送。"在抗日先遣队与新十军会师合编为红十军团后,当时虽

    然中央和中央军委要方志敏同志担任抗日先遣队军政委员会主席的职务,但是,

    从当时中央作的具体人事安排来看,从当时根据地日益缩小的情况来看,这职务

    上不过是个虚职而已,军事指挥权实际仍为曾洪易一伙所把持。"(13)方志敏

    如果不死,中央领导如果不是因为遒义会议后发生了变动,他在党内会是一个什

    么结局是很难设想的。

      10 左右难辨

      左、右之分是毛式党史观的核心结构,是它解释一系列繁难问题的万能钥匙

    。一般认为,左的错误在党史上时间更长、危害更大,以至于80年代以后,左

    派的日子不太好过。但方在总结赣东北革命经验时,屡屡愤怒地呐喊"右倾保守主

    义是我们最凶恶的敌人!"(页69)他认为,赣东北的右倾错误,主要表现为没

    有猛烈扩大红军、不敢在白区进行大的战争、没有拼命向外发展,总的看就是"极

    端不够"。(页69─70)因此在形势比较顺利的31、32、33三年中,赣

    东北不但没有发展,反而缩小了一部分。

      革命本身就是一种左的极端行为,尤其是在中国背景下,有革命的需要和前

    提,但几乎没有什么客观条件。完全的实事求是,按常态考虑问题等等都不可能

    把革命进行下去。这也就是何以红军特别重视政治工作的原因:

      特别是在白区长期作战过程中,战斗员的疲乏与个别的悲观失望是不可免的

    ,必须有刻苦的耐劳的政治工作,以提高其勇气及胜利信心。(页104)

      政治工作的功能是鼓舞理想、提高信心,而在具体的革命行为中,却要客观

    冷静。方的"极端"只是激烈地开展革命,在策略上,他还是谨慎的。1930年下

    半年,赣东北红军两次奉立三中央之命去打九江,方都坚决反对,他认为"红军去

    打波阳(执行攻九江的命令),是送红军去死的!这样猛烈的发展要坍台!"(页

    389)因而,当王明集团反对立三路线的四中全会的决议传到赣东北时,"我们

    满心欢悦地完全同意中央的决议,拥护国际的路线,在党内开展了反对立三路线

    与拥护国际路线的解释运动。"(页68)立三路线的主要危害在于要力量弱小的

    红军攻打力不能及的大城市,毛泽东当年最反对的也是这一点。王明等人批判立

    三路线时也纠正了这一点。延安初期,毛泽东也承认四中全会的这一功绩,后来

    为要彻底打倒王明等人,才说王明路线比立三路线更左。事实上,方反对立三路

    线,在反立三路线的意义上认同王明路线,当后来的中央代表曾洪易推行比立三

    更左的路线时,他再次作了坚决反对。

      所以"极端"的革命派也有实事求是的品格。有了这种品格,左、右其实都不是

    问题。1931年,方主持的省工农政府通过决议取消各圩镇的赶集活动,这显

    然破坏了农民的日常生活。后来方下乡后发现了问题,迅速撤销了原来的决定。

    ──他敢于纠左。赣东北的土地法与中央根据地的土地法是不一样,在中央根据

    地,是地主不分田,富农分坏田,赣东北在没收地主土地后,地主仍然可分得一

    份人口田,富农与其他农民一样分田。显然,赣东北的政策对稳定地、富情绪、

    巩固根据地起了积极的作用,而中央根据地的政策则会引起大批地、富加剧反对

    共产党。在得知中央根据地的政策后,方依然坚持原来的政策,理由是"我们原来

    的土地法,既然这么多年没有出问题,那就说明在我们这里是正确的,就可以实

    行下去。"(14)以至于曾洪易到赣东北后,给方加了一顶"富农路线"的帽子,

    强令修改土地法。──方不怕右。

      11 生死之间

      方的狱中书简都是濒死之论,他直接写到死的有三篇:《我们临死以前的话

    》、《死》、《记胡海、娄梦侠、谢名仁三同志的死》。第一篇是政治交代,第

    三篇是实事叙写。

      第二篇是一篇一万多字的"共产主义殉道者的记述"。革命者的死亡观,以夏明

    翰的"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最为典型,方也写下"敌人只能砍下我们的头颅,

    决不能动摇我们的信仰"的壮语,坚信主义比生命更为重要。在狱中,"死,是无疑

    的了。什么时候死,不知道。"(页139)问题只是第一如何死?选择革命实际

    上就选择了死亡,生死不隔,死亡也是革命的行为之一:

      我们必须准备口号,临刑时,要高声的呼,用劲的呼,以表示我们的不屈!

    (页136)

      生之斗争召致着死;从容就义也是一种革命行为。革命之于革命者,可以赋

    予他们的生死以一种超越自然的意义。但在监狱中,革命者面临一个特殊的问题

    :活着,但没不可能从事革命工作。

      所以,第二,不革命如何能生?在"优待号",午饭有三荤两素一汤,三个革命

    者吃得很香。这就有了疑问,革命者吃着敌人的饭,最终不免一死,这算怎么回

    事?

      同志!我们在这吃饭,我有点怀疑到底是为谁吃的。(页138)

      好像我们吃饭,不是为着自己吃的,是为着刽子手的枪弹或刀吃的。吃胖了

    一点,让它们尝点油味儿。(同上)

      方实际上找不到死刑犯吃饭的意义。另两位难友的回答分别是:"不管它,生

    一天就得吃一天。""吃吧,不要讲死了就不吃。"(同上)

      "生一天就得吃一天"──这是自然式的回答,活着就要吃饭,操那么多心干啥

      "不要讲死了就不吃"──这是常识性的回答。确实,即使不是死刑犯,每个人

    也都会有死的一天,他们不每天都在吃饭吗?吃饭与死无关。

      第三,死的意义。有一次报纸上登载了有关苏联人口的新闻,三个革命者就

    在狱中谈开了中国人口究竟是增加还是减少的问题。方认为,无论是增加还是减

    少,中国的社会经济状况肯定不利于生命的存在:

      中国是一个死神统治一切的国家,谁也不知他什么时候会死。(页143)

      另两位也分别说:"中国人的命,不值一个钱,死个人像死一条狗一样!"(同

    上)"中国人的生命,真像一个蚁子,一皮草儿,一天到晚,不知要糟蹋多少?"(

    页145)以绝对理想主义为号召的革命之所以能在中国召唤这么多的参与者,

    是因为中国人的生命中没有或较少相对的价值。与其猪狗一样地死去,不如在革

    命中牺牲。生不足惜,死倒有价,中国革命不愁找不到不怕死者,穷的可怕和死

    的威胁把无数人逼上革命之路。除了革命,死亡边缘的人找不到生命的意义所在

      注释

      (1)《美国的历史文献》页17─18,北京:三联书店,1989。

      (2)《歌德谈话录》页24,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

      (3)(10)(11)《粟裕战争回忆录》页3、105─106、16

    7─168,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88。

      (4)引自朱正:《1957年夏天:从百家争鸣到两家争鸣》页53,郑

    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8。

      (5)韦君宜:《思痛录》页2,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8。

      (6)(8)(9)(12)(13)(14)方志纯:《回首当年》页9

    9、161、502、186、501,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7。

      (7)刘英:《我和张闻天命运与共的历程》页35,北京:中共党出版社

    ,1997。

      方志敏简历

      1899年8月生于江西弋阳。

      1922年加入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1924年参加共产党。

      1925年任国共合作的国民党江西省党部农民部长,领导农民运动。

      1927年后回赣东北,1927年任中共弋阳区委书记,年底领导弋阳九

    区的秋收暴动。次年1月任任中共五县党委书记兼武装起义总指挥,领导弋横起

    义。

      1929年领导成立江西红军独立一团,开辟信江根据地,任信江苏维埃主

    席、军委主席,领导创建赣东北根据地。

      1930年领导成立红十军,次年兼任军政委。

      1932年赣东北省改称闽渐赣省,任省苏维埃主席、省委常委。

      1934年1月在六届五中全会上当选为中央委员,10月兼任闽渐赣军区

    司令员,11月任红十军团军政委员会主席,率军团北上。

      1935年1月在持南怀玉山被捕,8月6日在南昌就义。

    • 家园 兄台这个东西从哪个网站搞到的?

      想问一下

    • 家园 瞿秋白:《多余的话》

        1935年6月18日,原中共领袖瞿秋白被国民党军枪决于福建长汀。刑

      前成诗一首:

        1935年6月17日晚,梦行山径中,夕阳明灭,寒流幽咽,如置仙境。

      翌日读唐人诗,忽见“夕阳明灭乱山中”句,因集句得《偶成》一首:

        夕阳明灭乱山中 落叶寒泉听不穷

        已忍伶俜十年事 心持半偈万缘空

        方欲提笔录出,而毕命之令已下,甚可念也。秋白曾有句“眼底云烟过尽时

      ,正我逍遥处”。此非词谳,乃狱中言志耳。秋白绝笔。(页199)

        中国革命留下无数文献,革命者留下无数遗书,已经公开的大多是表忠心、

      呼口号,从容赴死,慷慨成仁,只有瞿秋白在临死前留下了一篇革命者的忏悔录

      《多余的话》,言近旨远,归趣难求,而其彻底的坦诚,直令他的同志怀疑他是

      革命的叛徒。

        《多余的话》的部分内容于1935年8、9月由国民党“中统”主办的《

      社会新闻》首先发表;1937年《逸经》半月刊第25 、26期全文刊载。4

      9年以后,大陆最权威的版本是《瞿秋白文集 政治理论编》第七卷(北京:人民

      出版社,1991。下引此文即据此本),另外瞿早期的《赤都心史》、《俄乡

      纪程》(《瞿秋白文集 文学编》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及

      收集在梦花编的《瞿秋白自传》(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中的有关

      材料也具有自传性质。

        1 俄 文

        瞿于1917年9月入北京俄文专修馆学俄文,当时他没有意识到,这将决

      定他终生的命运。

        1916年底,瞿决计走出已经破灭的家庭,离开常州另寻出路。先是到武

      昌,然后到北京,最初想按照自己的理想进北京大学研究中国文学,但交不起学

      费;去考普通文官,又名落孙山,“结果,是挑选一个既不要学费又有‘出身’

      的外交部立俄文专修馆去进”。(页695)

        假如他没有离开常州;假如他安心在武昌的外语学校学英文;假如他进了北

      大或考上文官,也就没有他后来的一切。偶然的选择决定了他终生的被选择:

        因为他懂俄文,所以有机会去了俄国。1920年8月,北京《晨报》请他

      做派往莫斯科记者,由此开始了他身体上和思想上的俄乡之旅。

        因为他在俄国,所以有机会参加共产党。1921年春,他的同乡、同学张

      太雷赴俄参加共产国际第三次代表大会介绍他加入共产党;“在当时的莫斯科,

      除我以外,一个俄文翻译都找不到。因此,东方大学(共产国际培养中国革命干

      部的学校──引按)开办中国班的时候(1921年秋),我就当了东大的翻译

      和助教;因为职务的关系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书籍不得不研究些”。(页697

      )1922年底,陈独秀赴俄参加共产国际第四次代表大会,瞿担任他的翻译,

      受到陈的赏识,并随陈回国。次年6月,在党的“三大”上,被陈提拨为中央委

      员;

        因为他有过在俄国的政治资本,所以1927年斯大林决定由他来代替陈独

      秀,充当他在中国的代理人。

        偶然性在人生中的作用,因人而异。瞿之所以一再说自己成为中共领袖是“

      历史的误会”,就因为他的命运是由他懂俄文这一偶然因素引领的。惟其偶然,

      所以被动;惟其被动,所以勉强。“正因勉强,所以也永久做不好,手里做着这

      个,心里想着那个”,“一个脆弱的二元人物”。

        2 无路可走

        偶然因素之所以能决定瞿秋白的一生,原因之一,是瞿已无路可走。他生于

      江南“衣租食税”的绅士之家,世代做官世代读书。但传统社会解体之后,读书

      晋仕之路已失而新生之路不明。“现在呢,小官僚已半文不值了,剥削方法换了

      ,不做野蛮的强盗(督军),就得做文明的猾贼(洋行的买办);士的阶级已非

      ‘官吏’所能消纳,迫而走入雇佣劳动者队里。”(《赤都心史》,《瞿秋白文

      集 文学编》第一卷页210)然而,多数绅士不能完成这一转换,不但曾经是“

      治人之君子”不能放下清高的姿态,而且“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也无法从事

      体力劳动。瞿的父亲就是这种人的代表:生性善良却懦弱无能终至一生潦倒。于

      是,瞿的家庭就只能日渐穷困、靠借债和典当来勉强糊口了,最后是他的母亲吞

      火柴头自杀。

        家庭悲剧启示瞿的,第一是人情凉薄和礼教的虚伪。经济上的破产使得曾经

      笼罩着温情的家族制度破产:“好的呢,人人过一种枯寂无生意的生活。坏的呢

      ,人人──家庭中的分子,兄弟,父子,姑嫂,叔伯──因经济利益的冲突,家

      庭维系──夫妻情爱关系──的不牢固,都面面相觑戴着孔教的假面具,背地里

      嫉恨诅咒毒害,无所不至。”(《俄乡纪程》,《瞿秋白文集 文学编》第一卷页

      14─15)因为父亲的无能,瞿家常受家族内部的欺负,甚至被逼搬家。瞿母

      死后,亲友们无人吊唁。革命者的无情是因为他们没有或很少体验到人间真情,

      革命的世界观反映了也强化了革命由以产生的现实情境。

        第二是否定了传统绅士那种重体面、尊性灵的价值观,形成了一切从实际经

      济状况出发的“世间的唯物主义”。传统绅士阶层凭依知识和身份中以获取良好

      生活资源,其功能是生产价值系统与文化符号。由于他们的远离世俗物质生产,

      并且他们的社会使命也需要他们有一定程度的超越,所以无论他们的个性气质、

      生活世界还是他们的知识产品、生命追求都有一定鄙视物质计较甚至是反功利的

      特点。但清末明初,他们所赖以生存并实现自我人价值的制度系统和意识形态都

      趋于瓦解,从而他们的生活方式和人生目的都要重新设计。在常州府中学阶段,

      瞿曾一度迷恋名士化的生活,与几个朋友以性灵相尚,讨论经籍,写诗填词,想

      象一种唯心的避世之梦,但母亲的自杀提醒他名士生活是要有条件的。曾经有过

      钱而现在又没有钱的人,最容易感受钱的重要,自然也最容易接受经验唯物主义

        人间的凉薄滋生着怨恨与敌意,“饭碗问题”的难以解决客观上是马克思主

      义的初步启蒙。所以在瞿秋白走向政治生涯的诸多“偶然”中,实有他自幼经历

      的痛苦经验做基础。苏俄革命理论、中共的政治实践,之所以获得大批知识分子

      的同情和拥护,原因之一,就是中国社会太多像瞿秋白这样无路可走的文人和劳

      工。他们即使明白暴力行径可能给社会造成破坏,也别无选择,革命之于他们,

      也是社会秩序和价值系统崩溃后,个人寻求出路的一种努力。

        《俄乡纪程》实在是瞿的心路历程。正像“绪言”一开始就说的:“我有生

      以来,没见一点半点阳光,──我直到如今还不知道阳光是什么样的东西,──

      我在这样的地方,视觉本能几乎消失了”。这时,俄国传来了一线微微细细的光

      明:“‘红’的色彩,好不使人烦恼!我想比黑暗的‘黑’多少总有些生意。并

      且黑暗久了,骤然遇见光明,难免不眼花撩乱,自然只能先看见红色。”俄国革

      命给无可选择中国知识分子启示了一种出路,空无所有的中国心灵只有信仰马列

      主义。由此涌动的革命自然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作为另一个例子,杨得志上将少年时出家寻找生路,临行前他父亲对他说:

      “这世界我看透了,出了力也挣不到钱。”(1)也许,拚死革命倒可以打下一

      片江山。事实证明了这一点。

        3 理论家

        瞿认为自己马克思主义了解甚少。在对马克思主义的终结理想感到兴趣后,

      他就放下政治理论而专心研究俄文去了,后来东方大学要他当翻译,他才又打起

      精神看马克思主义的书。“我第一次在俄国不过两年,真正用功研究马克思主义

      的常识不过半年”。

        马克思主义的主要部分:唯物论的哲学、唯物史观──阶级斗争的理论,以

      及政治经济学,我都没有系统地研究过。《资本论》──我就根本没有读过,尤

      其对于经济学我没有兴趣。我的一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常识,差不多都是从报章

      杂志上的零星论文和列宁的几本小册子上得来的。(页705)

        瞿是中共最著名的理论家之一,他的诚实,并不降低他在中共内部的理论地

      位,因为中共早期领袖没有谁对马克思主义“系统地研究过”,有几个人读过《

      资本论》?毛泽东直到70年代还一再抱怨党内真懂马列的人不多。但考察毛泽

      东的言行,他对马列的理解和接受也大有疑问。

        但中共事实上也不需要什么“系统的研究”。如果说以“菜刀”和“梭标”

      起事的共产革命不同于历史上任何一次农民起义在于它确实有一个“主义”武装

      着的话,那么这个“主义”也不是《资本论》提供的。“一声炮响”送来的列宁

      主义(“党”理论)和斯大林主义(集权体制)已为中共提供了理论和实践的基

      本框架。瞿是“文人”,且在苏联呆过,相对于其他以“山大王”开始的革命共

      产党人来说,他最资格充当中国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对此只要提出一点,在他短

      暂的文学生涯的几篇论文中,已经提出了毛泽东《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

      主要观点:反映生活、为政治服务、充当阶级斗争的工具、深入生活、工农兵方

      向等。

        然而,除去唯物史观、政治经济学,马克思主义还剩下什么?

        4 误 会

        瞿是一个绅士和文人,对种种主义、对治国平天下的“王者之师”一直没有

      兴趣,但造成其“历史的误会”的不仅仅是他懂俄文。绅士、文人虽害怕血腥、

      懒于行动,但对干净的社会、理想的未来却可以抱有热切的向往,“我对马克思

      主义或共产主义的终结理想,却比较有兴趣。”

        记得当时懂得了马克思主义的共产社会同样是无阶级、无政府、无国家的最

      自由的社会,心上就很安慰了,因为这同我当初的无政府主义,和平博爱世界的

      幻想没有冲突了。所不同的是手段,马克思主义告诉我要达到这样的最终目的,

      客观上无论如何也逃不了最尖锐的阶级斗争,以至无产阶级专政──也就是无产

      阶级统治国家的一个阶段。为着要消灭“国家”,一定要先组织一时期的新式国

      家;为着要实现最彻底的民权主义(也就是所谓民权的社会),一定要实行无产

      阶级的民权。这表面上“自相矛盾”,而实际上很有道理的逻辑──马克思主义

      所谓辩证法──使我觉得很有趣。(页704─705)

        共产大同世界的理想并非马克思主义所独有,浪漫主义、无政府主义、博爱

      主义也向往这一境界,瞿与马克思主义在终结理想上并无二一致,没落的士绅子

      弟基于对现状的深刻不满,更惯于沉浸在一个纯净和平的乌托邦幻想中。但马克

      思主义以阶级斗争为通向此一理想境界的唯一道路,这却与温和软弱的绅士格格

      不入。只是靠着辩证法的论说力,瞿才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其间虽有勉强,但就

      最终接受了这一理论本身而言,却没有什么“历史的误会”。

        但对“历史的误会”,瞿也不是临死前才自觉的。1924年上海大学期间

      ,他有一部留声机,喜欢小调唱词和京剧名角的唱片,有时还到新世界听小黑姑

      娘的京韵大鼓和其他人的说唱。(2)他兴致勃勃地教王剑虹、丁玲学唱昆曲《

      牡丹亭》,教她们按节拍吹萧,教她们绣花:他把花鸟画在绸布或棉布上,题上

      诗词,再由她们动手绣。还鼓励丁玲和他的妻子王剑虹从事文学而不要去搞政治

      ,丁玲分析:“这是他自己向往的而又不容易实现的。他是自始至终都与文学结

      下了不解之缘。他是一个文学家,他的气质,他的爱好都是文学的。他说他自己

      是一种历史的误会。”(3)同时期在给王剑虹的信中,也有“我又何尝是人呢

      ?”(《自传》页128)“我苦得很”,“我们正像在黑夜的人”;(《自传

      》页129)“我那一点虚名累死我了,累的我精神疲乏极了,我只想‘静悄悄

      的’做一个普通人”(《自传》页130)之类的话。

        以文学家而政治家,当然是误会,但兴趣与职业的矛盾从来就有。不能说文

      人从政就一定是悲剧,许多坚毅的革命者是由绅士、文人蜕变而来的,毛泽东也

      曾是个文人,1951年俞平伯《红楼梦辨》出版后,“据说喜欢《红楼梦》的

      毛泽东读后,还把统战部部长李维汉找来,后来便把俞平伯补为全国人大代表。

      ”这个时候,文人毛泽东帮助了政治家毛泽东的统战政策。三年后,毛泽东一点

      也没有犹豫地拿俞平伯开刀,以期批判胡适、改造知识分子。这个时候,文人毛

      泽东给政治家毛泽东提供了便利,因为不能说毛此时已经改变了对俞平伯其人其

      书的印象,但正如林默涵解释的:“现在我们批判俞平伯,实际上是对他的老根

      胡适思想进行彻底的批判,对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等等都是很有意义的。……如

      果不找一个具体的对象,只是尖锐地提出问题,说有这种倾向,那种倾向,这样

      排列起来大家也不注意。现在具体提出《红楼梦》的研究来,斗争就可展开了。

      ”(4)文人可以从政,文学也可以是政治。关键是从政的是什么样的文人,像

      瞿这样的文人就玩不起来。

        为什么玩不起来?进一步的追究是:更关键的是文人从的是什么的政?

        瞿接受了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的理论。在共产革命的具体实践中,阶级斗争

      首先被理解为革命与反革命的斗争,对此,瞿没有疑义,实际上他在这方面并不

      手软。但他接受的马克思主义基本理论中没有交代,中国的阶级斗争也落实为革

      命党内部的争斗,其频繁和酷虐,非坚毅冷血者不能忍受。从江西苏区的肃反对

      “文革”,哪一次不是死亡枕藉?“不怕国民党进攻,就怕共产党整风”,几乎

      是革命者的共识,连贺龙元帅都说:“我在战场上,在敌人面前,历来是勇敢的

      ,对敌斗争是坚决的。可是,在革命队伍里,对自己人,我几乎是软弱的。”(

      5)共产党有一套完整的义理系统和组织体制来宰制、威慑、驯化各式各样的人

      物,任你是绿林好汉、贩夫走卒,还是浪漫文人、世家子弟,最终都必然是顺昌

      逆亡,成为党的驯服工具。

        中国革命主要不是马克思主义化的社会运动,因此仅仅接受马克思主义信仰

      还不足理解中国革命;中国革命政治不是议会政治、而首先是一个武装集团的夺

      权残杀。这是瞿的理论和个性中不具备这资质和机能。因此当共产国际、李立三

      、王明等对他进行无情打击时,与“上面”的特殊关系、近乎愚昧的信仰、受虐

      般的顽强、出众的狡诈等等可以使人在内部整肃中夺命而出的条件和手段瞿都不

      具有,那就只能举手缴械,梦断申江,命断汀州。《多余的话》中一再悲叹的“

      历史的误会”的真义,是误把作为理论形态的马克思主义与作为暴力行为的中国

      革命实践等同起来。

        5 戏 子

        瞿自我认同的身份是绅士和文人。绅士要尽可能保持体面:“我母亲宁可自

      杀而求得我们兄弟继续读书的可能;而且我母亲因为穷而自杀的时候,家里往往

      没有米煮饭的时候,我们还用上一个仆妇(积欠了他几个月的工资,到现在还没

      有还清),我们从来没有亲手洗过衣服,烧过一次饭。”(页701)文人的特

      征则是脱离实际:“所谓‘文人’正是无所用之的人物。这并不是现代意义的文

      学家、作家或文艺评论家,这是吟风弄月的‘名士’,或者是……说简单些,读

      书的高等游民,他什么都懂得一点,可是一点没有真实的智识。”(页713)

      “对于实际生活,总像雾里看花似的,隔着一层膜。”(页716)

        绅士和文人都是中古的残余和遗产,这一性格有其出生和发育的土壤,即使

      在纷纭扰攘的现代,“雾里看花”式的欣赏也是可供知识分子选择的一种生活方

      式。但在强力独裁的政治集团所组织的铁血革命中,绅士和文人是没有存在的空

      间的:

        我的根本性格,我想,不但不足以锻炼成布尔塞维克的战士,甚至不配做一

      个起码革命者。仅仅为着“体面”,所以既然卷进了这个队伍,也就没有勇气自

      己认识自己,而请他们把我洗刷出去。(页715)

        以文学家而为政治家,如果不想以悲剧收场,一般会有两种选择,一是改造

      自己脱胎换骨;二是以演戏的方式保持双重人格。

        《赤都心史》就是瞿改造自我的历史,但总的说,他的改造没有完成。剩下

      的,就是演戏──瞿是会演戏的:

        十几年来我一直觉得自己一直在扮演一定的角色。扮觉(着)大学教授,扮

      着政治家,也会真正忘记自己而完全成为“剧中人”。……在舞台上的时候,大

      致总还扮得不差,像煞有介事的。(页715─716)

        不但在理论宣传上,而且在革命行动上,瞿都做过许多事情,南昌起义、秋

      收起义和广州起义都是在他主持中央期间举行的。1927年,他亲自担任两湖

      秋收暴动的总指挥,提出“杀尽土豪劣绅及一切反动派”的口号,制造红色恐怖

      。除王明时期和“文革”期间,中共对瞿的评价总体说是比较高的。他也不是不

      懂权术。批评彭述之、取代陈独秀当然不是他自己的本意,但托辞养病实则写作

      《反对彭述之主义》的小册子以“倒陈”,也说明他不是政治上的软体动物。郑

      超麟拿他和张国焘比较,一是在一次讨论北伐的中央会议上,张国焘正面反对陈

      独秀,瞿拥护北伐的立场不逊于张,但他“并不正面和陈冲突,而装做劝和的样

      子,从此时起,他就在幕后活动反对陈独秀。”(6)二是1927年,张国焘

      准备把湖北省委书记的职务交给罗章龙,但“秋白要将这个重要的位置给他的好

      朋友张太雷。为此问题,这两个人之间起了争执,结果国焘让步。”郑超麟判定

      :“张国焘一向以搞阴谋诡计著名,但他的手腕还不如瞿秋白。”(7)而张国

      焘则回忆,陈独秀曾经说过:“中共中央如果要提高威信就不能容许瞿秋白这种

      张牙舞爪的作风。”(8)他的盲动,显然也有树立自己威信的动机。

        但因为没有完全改造过来,瞿能演戏却反感演戏:“每天盼望着散会,盼望

      同我谈政治的朋友走开,让我卸下戏装,还我本来面目──躺在床上去极疲乏地

      念着:‘回“家”去罢,回“家”去罢。’”(页715)他坚持文人式的“洁

      癖”,不愿把自己分裂为二,在需要抑制、约束、改造自我本性的舞台上,他不

      能完全背叛自我;在需要非此即彼、独断专行的绝对主义环境中,他总摆脱不了

      “弱者的道德”:“差不多完全没有自信力,每一个见解都是动摇的,站不稳的

      。”(页714)说到底,他的失败首先在于不肯放弃“我”去体验、获得角色

      的心理。

        何以至此,两个原因。第一,有演戏之能却深感演戏之难且怕演戏,说明这

      出戏太难演了,胜任它的不是优秀演员,而是特型演员。与瞿有相通之处的党内

      另一个失败者潘汉年自我反省说:“我有灵敏的感觉而无泼辣之手段,我有高人

      一等的辨别知识而乏驾驭旁人之野心。”“手腕”与“野心”就是特型演员的必

      具素质,所以一旦熟悉剧情,瞿就感到难以在舞台上立足。“对于政治,从19

      27年就逐渐减少兴趣,到最近一年 ── 在瑞金的一年,实在完全没有兴趣了

      。”(页699)从1927到1934,正是瞿卷入党内斗争的核心,其政治

      主张被斯大林否决,政治地位先被李立三、继为王明等取代,最终“在政治上死

      灭”的时期。瞿遭遇的是党内斗争失败者的普遍命运,如果不是“被拉出队伍”

      、如果没有无情的党文化,瞿即使不再充任中共领袖,也会有一个正常的革命生

      涯。所以他的悲剧,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绅士或文人与政治家的矛盾(西方世界有

      不少杰出的绅士政治家),而是不具极端性格与手段的常规政治家与以极端为特

      征共产革命的中国形态之间的矛盾。

        第二,说到最后,瞿还不是一个好演员,演员之为演员在其能以二元人格、

      双重生活的形态存在。事实证明,在党内,会演戏的绅士和文人是可以成为成功

      的革命者、政治家的。比如同样出身于士绅之家、同样喜欢昆曲的康生,就不存

      在瞿秋白的困惑。1956年俞平伯等人发起成立昆曲研习社,“康生常来看我

      们的演出,说:‘你们的戏可真不错,为什么不公演?’谁的笛子吹错了,他都

      听得出来,很内行。有一次我们演《人民公社好》,康生看了不说话。”他显然

      不欣赏当时流行的现代戏。1964年,毛泽东发出关于文艺的两个批示,昆曲

      社停止活动,“散伙那天,康生原定要来,临时有事去天津,派人送信来,俞先

      生念了一的信,大意是:‘昆曲既然不行,结束就结束吧。’说得很婉转、伤感

      。”(9)康生既能欣赏传统昆曲又参与江青的“京剧革命”,既为曲社的散伙

      伤感又鼓噪毁灭一切文化的“文化大革命”。不仅如此,1961年康生在紫光

      阁会议上要戏剧家写帝王将相历史剧,点名要剧院为会议演出未经加工改造的《

      花田借》、《马寡妇开店》等坏戏,公开反对京剧界探索现代戏,声称“谁让马

      连良演现代戏,我开除他的党籍。”(10)但毛的“两个批示”一公开,他立

      即翻云覆雨成为批判“鬼戏”的急先锋。这样的事,要放在瞿秋白身上,早已痛

      苦不堪了,但在康生似乎并不困难,这固然说明他当时得到毛泽东的高度信任,

      另一方面也不能不说他比瞿能善于处理好个人爱好与政治需要的关系。

        把革命者说成是演员,前提就是这个革命者还保留着属于自己的东西,这就

      与中国革命天然对立,除了像康生这样极少数的人外,更多的革命都是价值虚无

      主义者,只有他们才可能无我地献身革命。瞿对审美、道德还一往情深,又不善

      演戏,结局当然是很糟了。

        6 不是叛徒

        瞿秋白自愿以无产阶级革命和共产党的叛徒的身份告别人世:“像我这样脆

      弱的人物,敷衍、消极、怠惰的分子,尤其重要的是空洞的承认自己错误而根本

      不能转变自己的阶级意识和情绪,……这样的人,如何还不要开除呢!”(页1

      88)他在两个层面上说自己的叛徒:

        第一,政治上、思想上的消极:

        1931年初就开始我政治上以及政治思想上的消极时期,直到现在。从那

      时候起,我没有自己的政治思想。我以中央的思想为思想。这并不是说我是一个

      很好的模范党员,对于中央的理论政策都完全而深刻的了解。相反的,我正是一

      个最坏的党员,早就值得开除的,因为我对中央的理论政策不加思索了。偶然我

      也有对中央政策怀疑的时候,但是,立刻就停止怀疑了,因为怀疑也是一种思索

      ;我既然不思索了,自然也就不怀疑。(页707)

        在此一层面,瞿把党员理想化、神圣化了。理论上讲,一个合格的党员应当

      主动积极地参与党的理论政策,但实际上,党在这一时期的理论、政策都是由莫

      斯科发出的,不但是普通党员,即使是中共领袖人物也只有听吩附的份。模范党

      员的现实含义就是不加思考、不加怀疑,与上级保持一致,“以中央的思想为思

      想”。因而,瞿在政治、思想上的消极并不就是叛徒。

        第二,没有克服自己的绅士意识。郑超麟回忆,他第一次见到瞿秋白时,瞿

      刚从上海大学上课回来,“呢帽,西装,革履”,让郑大吃一惊 :他从未见过穿

      着如此整齐的党内同志。(11)俞平伯也有类似的感觉:“有一年在杭州,瞿

      秋白建议一块去黄龙洞见胡适,俞先生认为瞿是共产党人、无产者,不会坐轿子

      ,而自己走不动那么长的路,需要坐轿子,便说分头去。等俞先生下了轿子回头

      一看,瞿秋白也坐了轿子来。”(12)更重要的是他“文人积习未除”,崇尚

      “弱者道德”,脆弱、不自信、不敢斗争、不着实际,以至于彭述之轻蔑地说他

      “不过是高等技术人才”。(13)套用一句党的术评,叫“组织上入了党,思

      想上没有入党”。组织上入了党的瞿没有在组织上叛变党,而既然他在思想上没

      有入党,那也就不存在叛徒问题。

        瞿对党内斗争的具体实践感到恐怖,但对党和革命的抽象原则却视为神圣,

      内心的焦灼至为创痛,惟一的解决办法就是要求党把自己清洗出去,自己也“决

      不愿冒充烈士而死。”这种自我戕害,既维护了共产主义理想的纯洁性、革命事

      业的严肃性,也使自己可以回避残酷的党内斗争。由此来判定瞿秋白,他不是叛

      徒,而是党和革命原则上的坚定捍卫者;他不是彻底的革命者,而是半革命者。

        问题在于,党并不纯粹,革命也并不理想,鱼龙混杂者大有人在,这些人大

      多也居然盖棺论定为“革命家”,而瞿却一度被称为“叛徒”,这也不是毫无理

      由:一个革命者不无条件地赞扬革命和党,却如此真挚坦诚地把自己的革命生涯

      说成是“历史的误会”,不是叛徒又是什么?革命需要的不是理论上的彻底、人

      格的纯洁,而是组织上的一致、行动上的服从。这使党可以集中千百万人的力量

      和意志战胜敌人,也使党成为一个抽象的集体,没有党内民主和合法的个人权利

      。《俄乡纪程》的疑虑得到了证实:“光明的究竟,我想决不是纯粹红光。”

        7 一生没有什么朋友

        《多余的话》没有一句批评共产党和中国革命,但文中强烈的“自我谴责”

      却渲染出党内斗争失败者的悲沉意绪。他没有否定马列和国际,没有批评共产党

      和中国革命,但坚决不作烈士状,对自己是否为叛徒不无犹豫的语气,确实暗示

      了对党派政治的深深厌倦。

        只“一生没有什么朋友”一句就凉透纸背了。(页721)

        1928年7月六大上,瞿受李立三批判;1931年1月六届四中全会上

      ,瞿受王明等人批判;参与左翼文学运动时,瞿受周扬等人排挤;1933年到

      江西时,张闻天不许杨之华与他同行;长征时,中央把正患肺病的瞿遗弃在江西

        这只是李立三等人特别坏吗?所有这些整过瞿的人,后来都受到毛泽东的整

      肃。所以问题不在于有谁故意和瞿过不去,而是党的集权体制使然。即使瞿本人

      ,不也是1927年11月召开的“政治局扩大会议”上严厉处分过谭平山、张

      国焘、毛泽东等人,不也是以“命令主义”、“惩办主义”、“烧杀政策”指挥

      全党吗?党内斗争自有逻辑,政治人物的言行由不得他自己做主。1927年,

      瞿奉国际指示批判并取代了一手提拔他的陈独秀,“六大”上还提议开除陈的党

      籍。但这不是出自瞿的本意,“其实,我虽然在1926年年底及1927年年

      初就发表了一些议论反对彭述之,随后不得不反对陈独秀。可是,我根本上不愿

      意自己来代替他们。”(页698)但由不得他,“我的进退成为党的政治主张

      的联带问题。”

        政治逻辑高于个人品格,它们之间的关系只在于:政治家应当有这样的品格

      ,即把自己品格完全纳入到政治逻辑中去。凡是不具有这样品格的,就不成能成

      为政治家,瞿秋白就是在这个意义上说政治不是“自己的生活”:

        我有许多标本的“弱者的道德”──忍耐,躲避,讲和气,希望大家安静些

      仁慈些等等。固然从(少)年时候起,我就憎恶贪污、卑鄙……以至一切的恶浊

      的社会现象,但是我从来没有想做侠客。我只愿意自己不做那些罪恶,有可能呢

      ,去劝他们不要再那样做;没有可能呢,让他们去罢,他们也有他们不得已的苦

      衷罢!(页715)

        除“躲避”外,这些“弱者的道德”其实都是文明人类合作共事的必要条件

      ,都是值得追求的道德境界。80年代李维汉评论说,五代党的第一把手(陈、

      瞿、李、王、毛)中,只有瞿一个执行了民主集中制。(14)但当时盛行的“

      斗争哲学”来看,它们都是非无产阶级的。都是必须抛弃的。瞿既不敢坚持这些

      ,又不足以锻炼成布尔什维克战士以展开无情的内部斗争,那就只能沉默。平时

      “除开我的之华以外,我对你们也始终不是完全坦白的。就是对于之华,我也只

      露一点口风。”(页721)对自己亲爱的人也不说明道尽,尽管杨之华也是党

      员。这不仅因为“我始终戴着假面具”,而是党内“形格势禁”。

        我近年来重来读一些中国和西欧的文学名著,觉得有些新的印象。你从这些

      著作中间,可以相当亲切的了解人生和社会,了解各种不同的个性,而不是笼统

      的“好人”、“坏人”,或者“官僚”、“平民”、“工人”、“富农”等等(

      页717)

        但党的政策却是按“好人”、“坏人”来划分人的。“坏人”自不必说是斗

      争的对象,政治上的“好人”比如王明、李立三呢?他们不是想置瞿于死地吗?

      连“好人”都天天处在你争我斗之中,哪里会有朋友呢?

        8 形左实右

        瞿在党史上以“盲动主义”著名。这是他的对手们给他封的,瞿本人也慨然

      承受。他还由自我检讨入手,进而认为李立三的左倾路线也是他的盲动主义的逻

      辑发展:

        立三的错误政策可以说是一种失败主义,他表面上认为中国全国的革命胜利

      的局面已经到来,这会推动全世界革命的成功,其实是觉的自己没有把握保持和

      发展苏维埃革命在几个县区的胜利,觉的革命前途不是立即向大城市发展而取得

      全国胜利以至全世界的胜利,就是迅速的败亡,所以要孤注一掷的拼命。这是用

      左倾空谈来掩盖右倾机会主义的实质。(页710─711)

        毛泽东长期坚持左的理论与实践,上行下效,越来越左,但毛还是觉得不过

      瘾,他因此发明了一个词,叫“形左实右”,用以指称刘少奇搞的“四清”和林

      彪在文革中的一套。但如果像“四清”和文革那样的激进、极端都还是“形左实

      右”,那真不知道在毛泽东的心目中,究竟什么才是“左”。

        但毛泽东发明的“形左实右”这一概念还是有意义的,这就是瞿秋白对李立

      三的分析。“左”实在是源自“右”,在心理上就是担心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所以总想再进一步。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不满现状,而是对现有的局面没有信心

      ,没有把握。比如毛泽东,明明全国已经解放,江山已经一统,但他却提醒人们

      ,夺取全国政权只是万里长征才走完了第一步,还要大搞阶级斗争,防止资本主

      义复辟;60年代他在党内早已是一言九鼎,一句顶一万句,但他总是过分警惕

      睡在我们身边的赫鲁晓夫式的人物,担心“卫星上天红旗落地”,还要不断运动

      ,不断整肃。仔细品味他的理论和实践,不难发现在他极度自信的背后,总是有

      着相当程度的不踏实,似乎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前功尽弃,所以要“孤注一掷地拼

      命”,制造“文革”这样的浩劫。

        瞿秋白不期然地提示了毛泽东的心理:形左实右。尽管40年代以后毛一直

      以反对“立三路线”的正确路线的代表自居,但事实,毛当年是坚决执行“立三

      路线”的,他与立三的分歧只表现在一些具体的战略上,而不是对整个革命形势

      的估计。甚至在瞿秋白、周恩来在1930年9月六届三中全会上奉共产国际之

      命纠正了“立三路线”,李立三本人已于10月14日动身赴莫斯科检讨时,毛

      在给中央的信中还赞扬立三路线;10月17日,毛主持江西省苏维埃代表大会

      通过的决议中,也仍然坚持立三纲领的基本原则;10月19日,毛又写信给湘

      东特委提出打南昌、九江的要求。(15)研究毛泽东的学者感到难以理解的是

      :为什么一贯反左的毛泽东何以会长期实行极左路线?细按历史就知道,这是一

      个假问题。即使在“王明路线”时期,除了直接与权力相关的问题及军事战略方

      针外,在党内肃反、土地政策等问题上毛从来就只左不右,他后来把王明路线的

      大将张闻天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不是偶然的。

        当然,毛与李立三还是有差别的。如果说李立三在1930年是瞿秋白意义

      上的形左实右,那么49年后毛的左还有一个特别要素,这就是他担心的不只是

      生前,而是在身后:这一套天怨人怒的极端行径会不会招致“鞭尸”?

        9 改造世界观

        “一匹羸弱的马拖着几千斤的辎重车,走上了险峻的山坡,一步步的往上爬

      ,要往后退是不可能,再要往前去是实在不能胜任了。”(页700)这是瞿担

      任中共领袖时的感觉。革命的历史把一个文人推上政治领袖的岗位,如果不是瞿

      出于对历史的负责而留下《多余的话》,后人哪里会想到共产党的领袖居然会是

      这样的疲惫沉重而又“心中空无所有”?《多余的话》肯定是革命进行曲的不和

      谐音。但消极的自责包含着积极的主张:软弱的绅士和脱离实际的文人要参加政

      治斗争,非得来一番脱胎换骨不可,“软心肠”的人是从事不了血流如水、积尸

      为山的“无产阶级革命”的。斯大林有言:“共产党是具有特种性格的人,是由

      特殊材料做成的”。这可以说共产党人的最好定义。所谓特殊性格、特殊材料,

      至少包括铁的斗争意志、残忍的恐怖手段、虚无主义的心性、诡谲狠辣的伎俩和

      冷血仇恨的心理。瞿所具有的,恰恰与之相反,他“是一个最懦怯的,‘婆婆妈

      妈的’,杀一只老鼠都不会的,不敢的。”(页714)惟其如此,他才获得了

      对革命的真切体认:

        从我的一生,也许可以得到一个教训:要磨炼自己,要有非常巨大的毅力,

      去克服一切种种“异己的”意识以至最细微的“异己的”情感,然后才能从“异

      己的”阶级里完全跳出来,而在无产阶级的革命队伍里站稳自己的脚步。否则,

      不免是“捉住了老鸦在树上做窠”,不免是一出滑稽剧。(页721)

        瞿以一生的代价昭示了党文化一直强调的改造世界观的问题。革命首先是革

      命者意识的革命,要把自己换成另一个人,否则就要被革命的绞肉机绞碎。这不

      是思想动员而是生存智慧。革命之门应上书但丁的一句话:“这里必须根绝一切

      犹豫,这里任何怯懦都无济于事。”显然不是每个革命者都成了“特殊材料”(

      所以要不断地在战斗中成长),但瞿有着绅士的“体面”,既然不能根本转变自

      己的阶级意识和情绪,那就老老实实地承认是革命的“叛徒”。在表里一致的意

      义上,他这个绅士与理想的革命者倒是一致的;在坚决地否定自我的意义上,他

      又是一个革命者。

        理论上的自我否定是一回事,真正做到这一点却是困难的。绅士、文人的最

      大毛病在于要面子、摆架子,但共产革命第一条就是要撕破面子、打掉架子。毛

      泽东喜欢骂人,这不只是由于他缺少绅士式的修养,也是一种统治术,即打断你

      的脊梁和自尊,彻底降服于他。“出身于长沙第一师范的毛泽东有着极其强烈的

      自尊心,对所谓‘大知识分子’一直怀有根深蒂固的不信任感。他从来就怀疑党

      内那批理论家在内心深处并不承认自己,毛也猜度这批人甚至根本就否定中共党

      内有‘教条主义’一说,他们完全能以中共绝大多数党员没有读过马列著作为由

      ,拒绝接受‘教条主义危害论’。毛泽东知道,对付这群‘红色教授’,仅仅用

      说理辩论那一套纠缠不清的‘文明的方式’显然是不够的,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将

      他们臭骂一通,使他们在劈头盖脸的责骂声中,斯文扫地,无地自容。”(16

      )瞿既然不能把自己的世界观改造到这种境界,就不可能在党内立足。

        10 俄乡无涯

        缺少实际工作的能力和勇猛精进的意志的瞿具有较为丰富的内心世界,他不

      是官迷,且可悲地没有成为政治动物,但在汀州的狱中,他却涌动起冰彻透骨的

      虚无感:“浮沉万事空,年华似水水流东,枉抛心力作英雄。湖海栖迟芳草梦,

      江城辜负落花风,黄昏已近夕阳红。”这不是一般的虚无主义,而是某种固守的

      价值被否定之后的虚无感。

        既然政治生涯“究竟不是‘自己的生活’”,那为什么不去找回“自己的生

      活”呢?对于那些彻底的政治人物来说,政治上的“一事空”才是人生的“万事

      空”,但瞿本不是彻头彻尾的政治人物,他之感到除了政治就别无出路,感到如

      此的幻灭,只能说明马克思主义已强有力地改造了他软弱的绅士意识,他不可能

      不做一个马克思主义者。古今中外,都有一些政治人物憎恶波谲云诡的权谋政治

      和无情无义的党派斗争,后来都转而在文化学术上大放异彩,比瞿稍长一些的章

      太炎、熊十力都是著例。不过那是在国民革命时期,文人们可以不革命;而共产

      革命是不允许不革命的,特别是像瞿这样曾经革命的人物,“既然走上这条思路

      ,却不是轻易就能改换的。”因为还在瞿选择马克思主义之前,生之艰难和困境

      就已把他天性中对自然和艺术的赏爱剔除殆尽了:

         我幼时虽有慈母的扶育怜爱;虽有江南风物,清山秀水,松江的鲈鱼,西

      乡的菘菜,为我营养;虽有豆棚瓜架草虫的天籁,晓风残月诗人的新意,怡悦我

      的性情;虽亦有耳鬓厮磨哝哝情话,亦即亦离的恋爱,安慰我的心灵;良朋密友

      ,有情意的亲戚,温情厚意的抚恤,──现在都成一梦了。(《俄乡纪程》,《

      瞿秋白文集 文学编》第一卷页15)

        参加革命的动因就是不再相信任何价值和理念,像自然风物、口腹之欲、男

      欢女爱之类,都是革命政治需要清除的资产阶级生活情调。除了党宣传的马克思

      主义和组织要求,革命者不能再与这些东西有情感上的牵连。除了上了瘾似的在

      “历史的误会”中继续误会下去,瞿已不能重新做回一个绅士或文人:“如果要

      同我谈起一切种种政治问题,我除开根据我那一点一知半解的马克思主义方法来

      推论外,却又没有什么别的方法。”(页707)“戏”没演好,自我已失,这

      好象是莫大的讽刺。但瞿并不感到意外,还在1920年12月,《俄乡纪程》

      的题诗中就说:“知否?知否?倒悬待解,/自解解人也;/彻悟,彻悟,饿乡去也

      ,饿乡将无涯。”俄乡无涯!

        但被逐出政治舞台的瞿又不能沿着俄乡之路走下去。瞿的痛苦是一种特殊意

      义上的“知”与“行”的矛盾:在种种“形格势禁”之中,他既不可能由知而行

      ,做行动上的革命者;也无法因不能“行”而放弃“知”,重做绅士。无法理清

      的种种矛盾呈现在意识中就是虚无,从而活着不如死去,“我只要休息”:

        我时常说,感觉到十年二十年没有睡觉似的疲劳,现在可以得到永久的“伟

      大的”可爱的睡眠了。(页721)

        一生的精力已经用尽,剩下的是一个躯壳。(页722)

        选择了(哪怕是被动的)革命的人不可能再有别的选择(除非真的当叛徒)

      。只有肉体的死能结束这一场滑稽戏。瞿不可惜不再是革命者,因为自己确实跟

      不上了;他也不后悔自己曾经是革命者,因为理论上他还是信仰的。“过去的是

      已经过去了”,与“过去”一道过去的是他的“自我”和角色,所以虽然他心理

      上早已退出了革命先锋的队伍,但他不可能返回“自我”或重演一个角色,他只

      能作为革命者而死去,只能“以叛徒而冒充烈士”:死固不得其所,却死有其理

      。瞿对自己的结局应当是早有预料的,所以能者从容赴死慷慨就义。

        11 豆 腐

        幻灭于政治的瞿秋白,对自然风物和普通人的生活仍充满敏感和挚爱,“这

      个世界对于我仍然是非常美丽”:亲爱的杨之华、欣欣向荣的儿童、花朵和月亮

      、屠格涅夫和高尔基的作品,等等,都是瞿留恋的,还有:

        中国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东西,世界第一。(页723)

        在政治斗争、牢狱死亡的非常语境中,突然出现了软嫩洁白、平凡家常的豆

      腐,说明瞿至死不变地保持着他的自我。

        与好吃辣椒的毛泽东相比,爱吃豆腐的瞿秋白完全是另一种心性人格。豆腐

      可以是绅士、文人的符号,瞿秋白在无意识中以豆腐来象征自我,豆腐的纯净值

      得赞美,豆腐的软弱不妨碍它是世界第一。从而具有绅士品格的人虽不是政治材

      料,却也应当有自己的价值,即将告别人世的瞿秋白似乎从豆腐中获得了一种自

      我肯定。《多余的话》全篇充满自我贬抑、自我否定,假如瞿秋白真的以为自己

      的生命毫无价值,他就不需要说这些多余的话:一个敢于如此自我暴露的人,一

      定有某种特别的自信。也许可以说,全文最后一句对豆腐的最高赞美,正是提醒

      读者要把《多余的话》由忏悔录读成申辩书。确实,读完全文,除了钢铁般的革

      命家,谁不会增进对瞿秋白的理解呢?

        豆腐不但好吃,而且还很家常。经历了“廿载浮华”的瞿想起了普通人的生

      活:妻子、文学、豆腐,妻子是他最爱的人,文学是他最适合的工作,豆腐是他

      最爱吃的食品。一场“历史的误会”并未使他身如槁木心如死灰,人间普通的东

      西还给他以温暖,在政治生涯“万缘俱寂”之后,日常人生却似乎“万缘俱生”

      。他温暖地回忆起曾和郭沫若两人一夜喝了三瓶白兰地的豪兴,(《自传》页2

      01)甚至还有“信是明年春再来,应有香如故”、“眼底云烟过尽时,正我逍

      遥处”的达观。失败的政治生涯是虚无的,普通文人却拥有生生不已的生活情趣

      。瞿是在经潮汕往上海时在福建被捕的,如果幸而逃脱,他有可能在上海和杨之

      华一起过鲁迅式的作家生活。所以尽管瞿秋白不怕死,而且以死为“永远的休息

      ”而坦然受之,但能吃豆腐的生活还是吸引着他。

        但豆腐在此时出现毕竟太突兀了。政治生活不是可以过尽的云烟,而是一种

      灭绝性的钢铁机器:党内斗争死了他的心,党外的子弹死了他的身。以中共的弃

      儿而为国民党的俘虏,他根本不可能全身而退地“逍遥”,连那一缕依稀仿佛的

      “绮思”也不能萦绕:“舞台上空空洞洞的,有什么留恋也枉然了。”但瞿不是

      彻底的虚无主义者,他仍然留恋:“如果人有灵魂的话,何必要这上躯壳?但是

      ,如果没有的话,这个躯壳又有什么用处?”生死关头重灵轻肉原不奇怪,但瞿

      的“灵魂”恐怕就只是这一缕“留恋”吧?这就是20世纪意识形态革命的特征

      :它索取了超额的成本,也把参与者变成不是获取权力就是必然死亡的斗争动物

      。在这里,人性与生命就像豆腐一样随时会被搅成一团碎渣。革命者的勇气基于

      此,瞿秋白的悲剧也基于此。

        少年瞿秋白曾有过意气风发的日子:“万郊怒绿斗寒潮,检点新泥筑旧巢。

      我是江南第一燕,为衔春色上云梢。”经历了以苏俄理论与共产革命实施改造中

      国社会的政治实践,这只报春的燕子不得不在远离江南的汀江之浜低吟:“山城

      细雨乍春寒,料峭孤衾旧梦残。何事万缘俱寂后,偏留绮思绕云山。”是什么,

      使得这样一个怀抱理想的“江南第一燕”“万缘俱寂”?

        注释

        (1)杨得志:《横戈马上》页12,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84

        (2)参见羊牧之:《我所知道的瞿秋白》,《党史资料》1979年第1

      期。

        (3)丁玲:《我所认识的瞿秋白同志》,《丁玲文集》第五卷,长沙:湖

      南人民出版社,1984。

        (4)(9)参见陈徒手:《人有病 天知否──1949年后中国文坛纪实

      》页1─2、9─10,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5)引自师哲:《在历史巨人身边》页290,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

      1995。

        (6)(7)《郑超麟回忆录》页259、142,北京:现代史料社编刊

      社,1989。

        (8)张国焘:《我的回忆》第二册,页96─97,北京:现代史料编刊

      社,1981。

        (10)参见潘荻:《一条真正的汉子》,载王蒙、袁鹰主编:《忆周扬》

      ,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8。

        (11)(13)引自《郑超麟回忆录》页83。

        (12)陈徒手:《人有病 天知否──1949年中国文坛纪实》页7。

        (14)参见《温济泽自述》页422─423页,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

      ,1999。

        (15)参见李思慎:《毛泽东与立三路线》,载《炎黄春秋》1999年

      第2期。

        (16)高华:《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 ──延安整风的来龙去脉》页315

      ,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0。

        瞿秋白简历

        1899年生于江苏常州。

        1919年参加五四运动,同年10月赴苏。

        1922年入党,1923年回国参加党的“三大”,当选为候补中央执行

      委员、《新青年》主编。

        1925年在党的“四大”上当选为中央委员。

        1927年“八七”会议上,担任代理总书记。

        1928年7月,在党的“六大”上被撤销代理总书记的职务,任中共驻共

      产国际执行委员会代表、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委员和主席团委员。

        1930年9月,主持纠正立三路线的六届三中全会,会后主持中央工作。

        1931年1月,在六届四中全会上,被撤销政治局委员。后在上海从事文

      艺工作;

        1933年底赴江西苏区,次年1月任苏维埃政府人民教育委员。

        1935年2月被捕,6月18日在福建长汀就义。

        2000年3月7日

      • 家园 王凡西:《双山回忆录》

          托派在中国的名称是"托陈取消派","托"是托洛茨基,"陈"是中国托派名义

        上的领袖陈独秀。共产党给他们起这个名称是因为陈独秀等人认为,在1927

        年大革命失败后,共产党只能进行以"国民议会"为中心的合法运动,无产阶级只有

        在将来才能进行社会主义革命。但托派自己并不认为他们要取消无产阶级革命,

        他们只是认为需要一个过渡时期。托洛茨基明确警告:"党必须牢记而且说明:与

        党的主要目的即武装夺取政权比较起来,民主口号只有一种补助的暂时的插话的

        性质。民主口号的根本意义只在于能使我们走上革命的道路。"(1)

          1929年9月,陈独秀与彭述之、尹宽等组成"中国共产党左派反对派"的托

        派组织。与苏联的托派主要反对斯大林主义的共产党不同,中国托派虽一再批评

        、反对中共,但其斗争的矛头,主要还是指向当政的国民党,它既是左派反对党

        ,又是革命者,其历史理所当然地是中国革命史的一部分。尽管中共党内周恩来

        等人注意到中国托派的特殊性、毛泽东一度考虑过与陈独秀的合作,但在斯大林

        日益严厉的"肃托"影响下,中共没有放弃过对托派的批判和打压。1952年12

        月21日深夜,留在中国大陆的托派分子全数被捕,结束了中国大陆的托派活动

        史。

          历史在变化。1979年,活着的托派分子全部被释放。托派领袖之一郑超

        麟在声明不改变自己观点之后,被安排为上海市政协委员。1991年,新版的

        《毛泽东选集》在有关托派的注释中,改变了旧版的提法。针对《论持久战》一

        文中"镇压汉奸托派"一句,特别新增了一个注释:"抗日战争时期,托派在宣传上

        主张抗日,但是攻击中国共产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把托派与汉奸相提并

        论,是由于当时在共产国际内流行着中国托派与日本帝国主义间谍组织有关的错

        误论断所造成的。"共产党没有为托派分子正式平反,但既不继续关押,也不要求

        改变立场。这不只是政治相对开放的结果,也是基于原有的托派分子人数已极少

        ,且不会有"春风吹又生"的可能。

          托派分子大多能文,王凡西更是著译甚丰,1957年写作《双山回忆录》

        (北京:现代史料编刊社,1980)是一部文采斐然的早期中国托派史。

                     1 革命的浪漫期

          什么革命?毛泽东说革命是暴力,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革命的暴力。这当

        然有道理,但革命有多种形式、而且是分阶段的。

          自从五四以后,一直到三 一八以前,北京的学生运动,仿佛始终不曾越出

        思想革命与文学革命的范围。虽然五四运动本身就是一种政治斗争,但五六年来

        北京学生的政治运动,却远落在上海和广州之后,它在社会意义上未曾深化,在

        斗争形式上也老守着天安门开会及向政府请愿的一套。因孙中山入京及其死后所

        形成的京中政治空气,虽然浓厚生动,却并不严肃深刻。这个空气里带有节日的

        欢乐意味,有大团圆的升平景象。操军权的冯玉祥系,操政权的安福系与政学系

        ,以及主学政的国民党、研究系和共产党领袖之间,似乎彼此并不存着不可调和

        的斗争。人事关系错综复杂,思想界限不很清楚。在少数上层领袖,多数的下层

        群众中,流行着普遍印象,仿佛革命问题可以解决于私人联络,能取胜于文字争

        辩,能赢得于示威请愿。这个"时代",我们可以称之为革命的浪漫的、文学的、蜜

        月式的阶段。这个阶段在历史上经常以热的铅和红的血来结束。(页21)

          浪漫期的革命也可以说是知识分子的革命、政客的革命。广场和旗帜是它的

        主要意象,集会演讲、流行示威是它的主要内容,青年们向往的、知识分子喜欢

        参与的,主要就是这种革命。1925─1926年间北京大学1300多名学

        生中虽只有二、三十名共产党员,但"由于时代的整个风尚所趋,有些青年人正愁

        得不得其门而入呢。组织方面并不广开大门,争取对象相当谨慎,怕的是让投机

        分子大量当涌进来。"(页22)严格地说,革命浪漫期还不是革命,"一个思想运

        动的前哨战和后卫战,常常采取了文学的形式,当这个运动达到政治斗争或军事

        斗争的高潮时,文学的声音便听不见了。"(页20)

          在这个意义上,鲁迅说1926年3月18日是"民国以来最黑暗的一天",它

        标志着包括国共两党在内的现代革命党的转折:浪漫期转为现实期,政治期转为

        军事期。此后的革命主要不是靠辩论和请愿,靠广场集会和游行示威,而是靠武

        力和血腥。不是青年学生而是职业革命家和坚忍的战士成为革命的主体。

          放大一点说,1927年春达到高潮的农民运动也属浪漫的革命。农民在共

        产党的发动下组织农会垄断农村一切权力,甚至成立法庭,可以杀人,使一切行

        政和司法体系失灵,这在短期内可以满足农民欲望、粉碎原有的权力系统,但不

        但不能完成社会革命。中国革命的成功仍然靠军事较量,而且共产党掌权后,除

        土改时发动群众斗一下地主外,农村的权力还得由各级党组织掌握。

                     2  清教徒

          革命者应当怎样处理日常生活?1926年王从北京跑到当时的"革命圣地"广

        州:

          我发觉革命政府下面的革命干部,和我们北方地下工作中的革命者很不相同

        。凭我这双带点清教徒色彩的眼睛看,这儿的革命者不够革命。他们没有那份严

        肃气,无警觉心,更没有悲愤情怀。享福和贪欢心情很普遍,生活相当随便。对

        我有似至宝的革命书报,这儿认真阅读的人却仿佛很少。年青人聚在一起,女人

        问题谈得比政治问题起劲得多。孙中山那两句有名口号,这儿已被普遍改为"恋爱

        尚未成功,同志仍努力"。革命及其理论问题永远不会听人提及。酒食征逐与方城

        作战成了干部们假日和工余的主要功课。(页27)

          这首先是因为大环境的不同。革命者把自己混同于一般老百姓当然不好,但

        革命在此时的广州已经成功,而全国革命的是否成功主要取决于北伐军的战场较

        量。革命在广州已经进入一种体制化的生活状态,上班下班,饮食儿女,"人们将

        革命工作看成为官职,因之将革命的参加者看成简单谋差使的人"(页27)广东

        革命者与外地革命者生活状况有明显不同。郑超麟比较过"广东作风"与"上海作风"

        。上海是陈独秀主持的中共中央,广东是苏联顾问控制的,不但在政治路线上有

        分歧,生活作风也不一:"外江的同志到广东去开会或做别的事情的,都很惊讶这

        些广东'同志',这些革命家,他们是半当权者,做革命工作没有危险,至少没有从

        官厅方面来的危险,除了蒋介石的政变以外,试拿广东总工会委员长苏兆征和上

        海总工会委员长何松林比相比一下!恽代英的弟弟恽代贤在广东结一次婚用了一

        千元。"(2)这确实是卑微平庸,但人不能老是在革命,即使抱定终生革命的人

        ,不也是为了下一代人能够"享福和贪欢"吗?

          这正是革命的悖论:为了革命,必须终止日常行为状态,用谈女人的劲头来

        谈革命。但能要求人永远不谈女人吗?特别在革命政权已经建立的广州,即使是

        革命者也已不再需要冒险进行地下工作,生活回归常态,尽管是不再英勇豪迈的

        常态,难道有什么不正常吗?也是1926年春,来自四川的革命党人胡兰畦,

        一方面感到"中山舰事件"所暴露的国共两党分裂的严重危机,另一方面却能欣赏南

        国的情调:"广州马路两旁栽着洋槐,这时正开着粉红色的鲜花,放出香气,使行

        人沉醉,就象在梦境一样。这里的男女,都喜欢穿那象漆过一样的署良绸衣衫,

        拖着木屐,满街都听得'啪哒啪哒'的声音。街市不很宽敞,但很清洁,市容很整齐

        ,马路两面的'骑楼'下面,摆着做生意的小摊,卖各种咸甜食品。这里的人们脸上

        呈现出一种活泼愉快的表情。他们很喜欢音乐,一到晚上,到处都可听到一种竹

        制锁呐的声音,吹的是广东戏曲和民间小调。女的唱,男的吹锁呐伴奏,他们一

        唱一和,悠然自乐。"(3)

          胡兰畦是女性,此前一直在学校从事革命活动,结交许多上层人物,她没有

        感到生活的愉悦就是"不太革命"。但从更艰苦的环境中来的王却难以把革命精神与

        生活愉悦贯通起来。这一方面可以解释根据地与国统区共产党人在思想行为上的

        分歧(这也是党内斗争的进一步起源之一),另一方面也说明,革命的目的和革

        命的手段永远是对立的,这就是革命过后何以都有一个"热月"的复辟期。当然,如

        果以女人与方城之战为乐,即使是和平时代,也是趣味不高的表现。

                      3  坐牢

          王凡西一生八分之一的时间在囚牢中度过,因此对坐牢有自己的认识。19

        27年"四 一二"后他在武汉因写文章说汪精卫是反革命,被同房的人告发了,此

        时还与共产党合作的国民政府逮捕了他。狱中很苦恼,第一,共产党进监狱在武

        汉还没有成为风气;第二,政府当时还被公认为是"革命的",王只是个人认为汪精

        卫是反革命,而无论是共产党还是共产国际都没有反对他。此时坐牢就没有任何

        思想感情上的支持:

          本来,人对于痛苦的忍受力并非绝对,个人的信念和社会的风尚具有决定的

        力量,在某种时候,阶级斗争的某一特定的力量关系造成了社会风气,它要求众

        多的革命者以其自由和生命来为将到未到的某一确定思想的实现而开路时,人们

        不但以入狱为荣,甚至以就义为乐。反之,牢狱之灾和杀身之祸,不但对于凡夫

        俗子,即使对于英雄豪杰,也会是难于忍受的。(页45)

          中外都有人"愿把牢底来做穿",这不只是意志问题,重要的还要有形势的支持

        ,有一种心理优势。方志敏肯定是具有革命气节的人,他在狱中仍然对中国革命

        抱有信念,但其言论中的乐观主义要深沉复杂得多,原因之一,是他认识到中国

        革命之路仍极漫长。

                     4  特务专业化

          1928年,王由苏联回国。其时盛传国内白色恐怖很严重,但当王放胆从

        海参葳到上海时,一路上却非常安全。此时正属国民党清党时期,安全云云从何

        而来?

          不过那一时期国民党的镇压工作,还不是"科学化"的,不是职业探员与业余特

        务相结的"群众组织"。它还不曾从斯大林的格 柏 乌学习过的;蒋介石所赖以对

        付共产党者,仍旧是横行租界中的"包打听"一流,腐败颟顸,野蛮愚蠢,凶恶有余

        ,效能却是很低。这与数年后由CC主持,用共产党叛徒为骨干的新特务相比,

        那就不可同日而语了。(页114)

          国民党的历史很久,但党龄还不如共产党,1927才掌握政权,所以如何

        对付共产党,它还没有什么经验,致使共产党在高压下存活、发展起来。193

        4年之后,国民党学习了斯大林的格 柏 乌和希特勒的盖世太保,得到受过严

        格的组织训练、习惯于地下工作的共产党叛徒的帮助,镇压革命进入"科学化特务

        的时期",监控相对较有成效。

          第一次国共合作期间,共产党隐身于国民党中得到发展,1927年分家后

        ,一些共产党人没有暴露身分,后来成为共产党的情报人员,这是共产党要感谢

        国民党的。另一方面,共产党的叛徒帮助国民党建立了完备的特务系统,成为对

        中共的最大威胁之一,如30年代初中共之所以撤离上海,就因为顾顺章、向忠

        发这些中共领袖级的人物的背叛。后来成为汪伪"国民政府"特工头目的丁默村、李

        士群,也是中共的叛徒。这是国民党要感谢共产党的。

                       5 瞪大眼睛

          20年代末30年代初中共的主要注意力还是集中在城市,首先是中央所在

        的上海。它把上海分为五个区,中央组织部除部长外副部长和四个干事每人负责

        一个区。王凡西负责沪中,这里是商业区,工作的主要任务是发动店员。他们瞪

        大眼睛,不放过一星半点的火种:

          有时候,为了某一铺子里老板和伙计的些小争执,我们,从中央到区委,甚

        至还加上江苏省委,开上通宵的会议,策划进行斗争的步骤哩。总之,我们那时

        往往以数只狮子的力量,去围搏一头小兔。我们从绝早到深夜,始终睁大着警觉

        的眼,向四周围察看一星星火点,想藉以造成燎原的局势。急躁间杂了幻觉,使

        我们保持了人为的紧张(页124)

          革命者付出了劳动,但效果如何呢?以王负责的沪中区为例,这里估衣铺的

        职工斗争运动曾极有声色。这里的斗争有自己的特点,一是中小商店的劳资关系

        与大工厂在企业不同,老板与伙计之间有着亲属的、乡谊的、甚至家庭的纽带,

        一旦发生斗争,仇恨就特别深刻而复杂,并且夹着许私恩私怨,"因之斗争所采的

        形式,有时看起来分的尖锐残酷。"(页122)究竟怎样的"尖锐残酷",他没有

        讲,但王在1957年写回忆时发现:"近年来中共所执行的'五反斗争'及'社会主

        义改造'运动中所造成的无数血泪故事,在我那时碰到的估依业斗争中,已经能看

        到不少预演了。"(页122─123)从中发现的问题是:

          资本主义制度中的小工商者,本身就是一个悲惨的落后事实;他们可怜处境

        势必造成最难容忍的阶级对立;可是它们那脆弱地位又最受不起阶级斗争的打击

        。站在共产主义者立场上,为了唤起一切劳动者的觉悟,我们自然要尽量发展他

        们中间的斗争;但从经济发展的角度看,此类阶级斗争往往是悲剧的两败俱伤。

        (页123)

          革命如果不能促进经济发展、提高人的生活,那又有什么目的可言呢?但在

        当时,为革命而革命成了时尚。最荒唐的是是所谓"飞行集会":

          约定了时间,动员了大量党员(人数常常不超过数百),暗中集合于南京路

        两旁。信号一发,少数人立即聚合一起,叫几声口号,抛掷几把传单。如果此时

        巡捕房的红车子还不曾出现,就簇拥成一大堆人,在马路上"示威起来",冷冷清清

        地喊几声口号,向前移动数十码。如此直到警车来到,人们便立即四散 到人行

        路上,装作路人。巡捕开始捕人,有几个不幸者给拉到红车,开走。示威完毕,"

        高潮"一度就算过去了。这样的示威在组织者心里引起了极大惶惑,给了被动员去

        参加者以莫大痛苦,在同志们的口头上,"做纪念"变成了无聊的同义词。(页12

        9)

          革命对经济没有好处,给参加者莫大的痛苦,上海的工人运动如何能搞得起

        来?据王分析,上海工人自1925年"五卅"运动首次登上阶级斗争的舞台,到1

        927年的三次武装起义中达到高潮,而在"四 一二"政变后便一直转落低潮,1

        928交通邮电工人的反击只是刚刚逝去的那场革命的余波。1929年后上海

        工运开始处于瘫痪状态,以至于1938年抗战军兴,工人也只能跟在小资产阶

        级的后面推波助澜,这种状态一持续到抗战结束。总之,中国的"无产阶级革命"并

        没有得到上海这个最大的城市的产业工人的有力参与。

                     6 革命者的生计

          列宁认为,无产阶级政党要成功,一个先决条件是培养"革命职业家",即有一

        部分以其全部精力、全部时间来从事革命的理论和实际斗争。列宁最看不起流行

        于社会民主党的那种业余革命作风,这些人只把黄昏或星期贡献给"革命女神",因

        而也只有在欢乐的宴会上或谈笑的沙龙中,他们才用"社会主义者"、"激进分子"的

        资格去吓唬吓唬高贵的太太们。

          一个以全部时间为党工作的人,当然要由党供给生活费。但在上海,革命职

        业家的人数要超过没有职业化的普通党员。按照组织办法,普通党员要缴纳党费

        以维持那些革命职业家的生活,但有限的党费不足以养活一大批革命职业家。差

        额部分只有靠苏联共产党的帮助和各根据地"打土豪"解来的款子,"当我在党内工

        作时,党的主要支出,据说是靠列宁格勒党员的全部党费。"(页136)中央工

        作人员的生活费为每月25元,区委会的同志为19元。

          1929年冬,中共党内的托派开始显露,是声明放弃托派意见以留在党内

        还是坚持托派主张被开除出党,是托派分子面临的选择。在这个过程中,"生活费"

        是一个制约因素:

          在革命与不革命之间,生活问题不会使任何一个革命者作片刻的考虑;但若

        问题只关于两条革命路线之间的抉择时,生活是否安定就会起相当作用。……做

        反对派的滋味却不是好尝的。它没有一个钱,没有一个团体会给它以任何捐献。

        每个反对派分子,非但要自谋生活而且要从米饭钱中节省出可怜的余款来,维持

        组织,进行工作。

          后来脱离了中共的张国焘,当时曾对彭述之说:"你还能翻译,如果我出来,

        靠甚么生活好?"(页137)

          革命也要钱,革命者也要吃饭。已有一定社会基础和国际支持的共产党可以

        勉强养活共产党人,但托派组织没有任何经费支持,所以王认为就业的异常困难

        在某种程度内限制了中国托洛茨基主义的发展。当时时常可以听见这样的感慨:

        能从革命职业家变成职业革命家(意指另有一份职业来维持生活)说好了,这样

        ,行动可以自立得多。

          王凡西被开除党藉后,翻译了普列汉诺夫的《从唯心论到唯物论》,卖了1

        20元,渡过了被逐出党后的第一个难关。托派分子都受过较好的教育,大多从

        莫斯科回来,著译相当勤奋,这固然有革命事业的需要,也是生活所逼。"不仅我

        一人如此,所有的反对派分子只要是能够提得起笔的,均以译著社会科学来解决

        生活问题。……无怪乎中国反对派要以穷出名了。"穷且益坚,中国托派有它的精

        神支持。

                   7 宣传马克思主义的另一种功能

          有人写书就要有人出书。其时,上海的小型书店像雨后春笋地开出来,它们

        都是出版社会科学书藉的。书店的背后大多是受蒋介石排斥的军阀官僚,他们无

        事可为,就略斥宦囊,交托人来搞"文化事业"以为日后再起的资本。这些受托之人

        多为旧文人,他们又到上海出版界来找内行编辑或撰稿,而这些内行,多是革命

        中出来的知识分子,当时的"社会科学"差不多就是马克思主义的代名词。30年代

        初的上海滩就这样演出了军阀官僚出资让革命者出书的舞台剧。比如当时最大的

        神州国光社:

          这是陈铭枢投资的,而实际负责者为王礼锡。王礼锡的出身我不大清楚,会

        吟点旧诗,以诗人自命,但对出版事业,尤其对社会科学则是十足的外行。人相

        当老实,于政治少所知,因而也没成见。只要是"左方人物",甚至只要你能卖弄几

        个社会科学的名词,他都延揽之惟恐不及。他每尝以蔡元培自况,故作家中自陶

        希圣等起,中经斯大林派,一直到我们托派,他都一视同仁。在1930年中期

        ,他跟反对派特别接近些。(页177─178)

          郭沫若翻译的马克思的《德意志意识形态》和《政治经济学批判》也是由神

        州国光社出版的。党史不应忽略军阀官僚们自掘坟墓,为传播马克思主义而作的

        不自觉的配合。不过王礼锡不纯粹是外行,除诗作和诗评外,他对社会科学确有

        研究:他主编的《读书杂志》在20年代末的社会史论战中失常了重要角色,他

        本人也写过介绍唯物辩证法的文章,以至于1932年5月瞿秋白也愿意著文《

        唯物辩证法的合法主义化》来和他讨论。

          革命失败了,作为革命基础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反而风行起来。王凡西认为这

        是革命自身的补课。20年代的革命运动是没有思想而行动起来的,陈独秀、《

        新青年》反映了资产阶级民主思想向无产阶级社会主义意识的转向,但革命行动

        非常迅速,远远超过了革命者头脑中的思想,革命者对于如飞开展的阶级斗争非

        但不能胸有成竹地领导,甚至不能有精辟透彻的了解。社会主义理论之于他们只

        是一个外来的抽象的思想,与中国实际联系不起来,因此只能盲目地执行莫斯科

        的指令,终至1927年失败。失败不全是坏事。"蒋介石反革命的沉重铁锤,敲

        掉了无数中国革命者的头颅,同时也敲醒了许多幸而未掉的脑袋。"(页176)

        行动失败后"痛定思痛",这就是1929年后以上海为中心的社会主义文化运动。

        左翼的社会科学、文学艺术极一时之盛。仿佛相互之间有一个分工,托派的主要

        精力是翻译马克思主义理论著作,共产党领导的"左联"则把重点放在"普罗文学"上

        。这是不是托派的自我表扬?

          托派的另一个人物郑超麟的则从读者需要来理解这一奇特现象:"我认为中国

        太过于地广人众而又交通不便了,大城市的工人运动以及湖南的农民运动,骤然

        发挥威力,虽能将共产党推上去,与国民党平分政权,但不及唤醒全国农民和小

        资产阶级群众,就骤然被反革命所压倒了。前锋队失败之后,后备军才慢慢动员

        起来,已来不及挽回革命的命运。……也正是这一特殊状况,1929年后四、

        五年间中崭出版界才能风行马克思主义书报的,──因为一部分小资产阶级群众

        ,主要是学生群众,被1927年无产阶级革命唤醒了,虽然来不及参加这个革

        命,但表示同情,并希望了解这个革命及其理论前提。"(4)

          还有一个社会─文化的环境问题。无论是社会科学还是文学艺术,都少不了

        传播媒介。国民党新闻监控的无能和低效,此时的上海文化出版具有一定的产业

        化性质,都是传播马克思主义的条件。只有成为一个产业, 出版物的政治检查

        才会有一定的放松,也只有成为一个产业,写书才能赚钱。

                     8 靠组织与靠关系

          组织上一般要营救下狱的革命者,特别是那些重要的负责干部。30年代初

        ,上海龙华警备司令部对捕获的共产党人有三种处置办法。"首要人犯"就地枪决,

        如彭拜、向忠发;重要人物要转解南京;较不重要的人物留归司令部军法处侦查

        办理。这第三类人实际上就是肉票身分,"侦查"即讲价,"办理"即放人或撕票。一

        些革命者甚至是重要人物被捕后并未被认出真面目(比如关向应),也被留在龙

        华待价而沽。

          龙华军法处的这种做法也是违背国民党法律的,以政治犯来做买卖,它也冒

        了很大风险,因此肉票的标价就很高。而"革命者的家庭毕竟寒素居多;纵有富贵

        父兄,而关系多半在事先已搞得很坏了。"这就要依靠组织:

          我所看见的赎买成功的人,无一例外是党内在朝派的密友,因而由党出了大

        钱的。其中有关向应、陈为人、向忠发的秘书等。而最特出的则是王明的好友陈

        微明(即沙可夫),他进来三两天就谈妥赎出了。有些人,身份虽属于"最重要一

        类",但因与在朝派不睦,也不会成为赎买对象。

          要想在关键时刻有组织可以依靠,平时就要和组织搞好关系;组织不是抽象

        的,而是由一个个领导人代表的,官越大就越能代表组织。在家靠父母,出门靠

        朋友,革命靠领导。有一个叫李震瀛的中央委员,因为赞成何孟雄等人,就被陈

        绍禹视为异端,不但不来赎他,连"红色救济会"送来的接济品都没有。参加革命是

        为了消除不平等,但革命队伍何尝又平等过?革命者之所以要接受思想改造,就

        是要习惯革命队伍中的一切,重新认识一切:同样的事发生在国民党里叫"反动"、

        "腐败",发生在革命党却是"革命需要"。

                     9  政治家与革命家

          革命家与政治家是两种不完全太相同的品格:

          有革命的政治家,有不革命的政治家。有兼具政治家品格的革命家,也有完

        全不能充任常态政治家革命家。一般地说,在艰苦有创业时期,需要的因而"时兴

        的"是革命家;革命完成后,当令而爬到前列去的是政治家。真正伟大的政治家必

        然是革命家,但伟大的革命家中有很多并非政治家。反之,片面具有政治家条件

        有人,即使因为时势所趋,被卷入了革命队伍,但在事件的发展中,这种人多半

        在失败中最先变节,在胜利中最先官僚腐化。(页274─275)

          极而言之,革命家是能干事的人,政治家是会当官的人;革命家需要的是献

        身精神,政治家需要的平衡艺术。北伐时革命军总政治部主任邓演达有言:"革命

        的苦楚易吃,同志们的气难受,我恨不曾在武昌城下战殆。"(5)这就是典型的

        革命家。

          革命既需要革命家也需要政治家,但两种人不容易协调,前者鄙称后者是"玩

        弄权术的政客"、"党棍";后者看不起前者"不懂政治"。革命的结果常常是政治家

        来收获、享受革命家的成果。

                      10 托派圣徒

          王描绘了一个他心目中的革命者,这就是陈其昌,也即陈清晨,河南洛阳人

        ,1925年在北大参加共产党,1929年转向托派。这是一个具有最优秀的

        革命家的一切性格的人:吃苦安贫,从不懂得生活的享受;疾恶如仇;对一切被

        践踏与被欺侮者怀有无上悲悯;最不喜欢摆架子;他不但没有领导分子的装腔作

        势,而且永远把自己安放在最危险的最前列;他身上混合着新式的同志爱和旧式

        的义气;对一般同志的安全和生活照顾得无微不至;所以他是以"大哥"这个绰号闻

        名的。(页275)托派作为中国反对党的反对者,共产党打压它,国民党逮捕

        它,日本人残杀它,1931一1937年,托派组织屡屡为白色恐怖所破坏,

        每次总是陈其昌独木支撑,惨淡重建,使组织一线存续。1942年,陈其昌被

        日本宪兵杀害。

          1980年代,与托派毫无关系的《光明日报》记者戴睛也这样描绘陈其昌

        :"1926年,陈清晨的妻从家乡到北大探省。听说老大哥的'小脚夫人'来了,李

        芬、刘莹一帮女孩都跑去看,她们惊奇地发现,陈清晨待她十分温存。事后他向

        她们解释:'她哭了,因为她以为我会抛下她另娶。你想我能做这种事么?我要革

        命,自己反倒去损害旧制度的受害人!'陈清晨留在王实味夫妇记忆中的,总是那

        个揣上两个窝头,风尘仆仆跑进跑出的样子。1930年刘莹小产,家中一文不

        名,陈清晨曾把30块钱硬塞给他们。刘莹至今不知道这是他将家里可当的东西

        全部送当所得。"以至于在延安面对声色俱厉的批判和审讯时,"王实味也不肯否认

        那温暖地保存在他心中的老大哥'好的人性'。"(6)"对陈清晨、王文元(王凡西

        )等托派份子仍念念不忘,仍觉得他们的'人性'是好的。"(7)

          陈其昌个人的品格应当是无可挑剔的。不过他之广为人知,却是因为他的一

        封信引来了鲁迅的《答托洛茨基派的信》。事情的起因于"两个口号"的论争,简单

        地说,周扬等人的"国防文学"反映了当时共产党正在推行的阶级合作的路线,鲁迅

        坚持的"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则更多承继了此前左翼文学中阶级斗争的传统。

        而托派认为,斯大林、毛泽东推行的"民族统一战线"是一种取消主义,是向反动政

        府的投降。所以在托派看来,鲁迅这一取向"多少表示了真诚的革命者对于阶级斗

        争的坚定,对于无条件投降于国家主义的厌恶。……提倡了多年'普罗文学',与国

        民党御用文学及所谓'第三种人'等作了长期尖锐斗争之后,忽而要掉转枪头,化敌

        为友,从事什么'国防文学;了,在他心里当然不会舒适安静的。"(页206)既

        然他一惯景仰的鲁迅与托派立场相似,陈其昌就给鲁迅写了一封信来陈述托派的

        基本主张,反对大革命失败后的共产党的盲动政策(瞿秋白、李立三)和军事投

        机(毛泽东),反对抗战后与国民党组成联合战线。然而,鲁迅对斯大林从来没

        有托派那样的认识和批评,对中共的新政策也由于冯雪峰的到来而彻底认同,他

        在回信中不但高度评价斯大林与毛泽东,并指出托派"印出的很整齐的刊物"容易使

        人生出"日本人出钱叫你们办报"的印象。陈收到回信后很痛苦,倒不是因为自己受

        了污蔑,"而是发觉到牵连进党派政治之后,甚至一个最有骨气的人,也不得不人

        云亦云,而且不得不应用他本人从来痛恨的'流言'与'卢布'(这儿应指'日圆')冷箭

        。"(页207)而陈独秀则认为鲁迅受共产党之捧,感恩图报,不可能再有不计

        利害的是非之心了,根本不应对鲁迅有什么幻想。

          中国托派从来没有像样的发展,但作为革命者,它有自己圣徒。陈其昌外,

        外号"美丽的小麻省"梁彩莲也是一个。她15岁投身工人运动,拒绝了贵介公子的

        追求,不但选择了当时几乎没有希望的革命,而且选择了比共产党更无希望的托

        派,其艰苦卓绝几令人难以置信。她在医院生产时闻知丈夫投向政府,忍痛弃子

        逃出医院,与叛变的丈夫决裂。

          彩莲身体单薄,生活却过得非常之坏。……太艰苦的生活毕竟毁坏了她的健

        康,她发现了严重的肺结核症。因为穷(同志们是无一不穷),她得不到任何营

        养,病势便益见其沉重。我在1935年年初再度见到她时,她已经失了音,经

        常得躺在床上了。不过我惊奇于她精神的昂扬,对事业满有信心。(页278)

          未来的中国似乎也没有托派的发展空间,但对于像陈其昌、梁彩莲这样的"托

        派"(如果他们确实是像王叙述的那样),恐怕也还是能引起后人的一丝敬意的。

        任何一个反抗现实秩序的运动和组织,只要不是胡闹,都会有它的"圣徒"。只是这

        圣徒的清洁和光芒,其实不是这个运动和组织赋予的,而是超越政治教义的理想

        主义。

                 11  从卢梭、马克思到英美民主

          陈独秀与托派的关系比较复杂。大革命失败后,斯大林要陈独秀承担全部责

        任以抵挡来自托洛茨基的批评,但陈不是软骨头的政客,他不愿配合斯大林来演

        这出悲喜剧,最后被开除党籍。在这期间,陈独秀接触到一些中国托派,从他们

        那里看到了俄国反对派即托派的文件,"在托著中,他惊奇地看到,大革命时期,

        他曾多次提出的反对共产党员加入国民党及后来退出国民党的主张,竟远与在莫

        斯科素不相识的托洛茨基主张不谋而合。则正是因为这些主张一再遭到共产国际

        的否定,才导致了大革命的失败。他在大革命失败后所受到的压抑和委屈终于有

        人作了最深切的理解,发别人之未敢发。原来大革命失败后归在他名下的一大堆

        错误,却是斯大林自己一贯坚持,而事前却均已由俄国的反对派指摘出来的。"(

        8)陈独秀因此部分认同了托派观点,并终于在1931年成为中国托派名义上

        的领袖。

          尽管大革命的失败是中国托派的起源,但从一开始,陈就没有放弃中国革命

        的性质仍然是资产阶级的民主革命的观点,在接受托派思想时,他抵抗了许久:"

        他每次同尹宽谈话,都提出不同意见,经过尹宽的解答后,还是不同意,但下次

        谈话,他不提上次的不同意见了,反而以尹宽的意见(即托落茨基的意见)为基

        础,而提出新的不同意见。一层又一层地讨论下去,到了我们其余的人百分之百

        接受了时,他个人还有不同意见。最后一次,他写了一篇文章,说中国只能实行

        工农专政,而不能行无产阶级专政。"(9)此后他在民主问题上他与托派的分歧

        日益严重。

          1936年莫斯科大审判后,陈开始对苏联国家的性质发生了疑问:这样不

        民主,还算什么工人国家?他觉得当时的苏联既不再是工人国家,也不像托洛茨

        基所说的是什么堕落的工人国家,因为工人阶级一旦被逐出于统治机构──即国

        家机关之外,这个国家便不是,也不可能是工人阶级的。所以他认为斯大林的苏

        联只能称之为官僚国家,决不能被描写为任何形式的工人国家。

          1939年德苏协定后,陈公开否定托洛茨基派的立场,以为没有高于资产

        阶级制度的民主,根本不能算是工人国家。当中国托派根据第四国际的纲领声明

        不管苏联为何卷入战争,我们仍旧要保卫苏联的说法,陈根本反对,在给王凡西

        的信中说中国托派"思想上与死狗(指斯大林)无二,即词句亦多相同,近读《破

        晓》一小册,……竟放过法西斯,专向英美攻击,且为苏联征伐芬兰辩护……'反

        对民主国英美','不攻击法西斯','拥护苏联',这三个政纲合起来,第三第四国际

        在理应该合并了……除了斯大林手中掌握有军警法庭等国家统治机关,谁能寻着

        一个悬在空中的苏联来拥护呢?(页261)

          1941年苏德战争爆发后不久,陈在《我的根本意见》中公布了他的十大

        政治主张,其中第八条是:"民主义是自从人类发生政治组织,以至政治组织消灭

        之间,各时代(希腊、罗马,近代以至将来)多数阶级的人民,反抗少数特权之

        旗帜。'无产阶级民主'不是一个空洞名词,其具体内容也和资产阶级民主同样要求

        都有集会、结社、言论、出版、罢工之自由。特别是反对党派之自由,没有这些 

        ,议会或苏维埃同样一文不值。"

          1942年5月30日,即逝世前半个月左右,陈在《被压迫民族的前途》

        一文中认为斯大林的苏联"放弃了以世界革命为中心的政策,代之以以俄国民族利

        益为中心的政策",在这种情况下,"若要更说它是社会主义国家,便未免糟蹋社会

        主义了。"

          陈独秀晚年的主要贡献,是从对斯大林主义的反省,接受了英美式的民主思

        想,把社会主义与民主自由联系起来,最终与托派分道扬镳。根据王凡西的回忆

        录和任建树的《陈独秀传》(10)一书的介绍,陈独秀最后的政治意见是:

          第一,人类的历史是一部民主的发展史:

          人类的历史主要是一部民主的发展史。据他的看法,自从奴隶社会破坏了原

        始共产主义社会的民主之后,继起的各种社会形态的更迭,不变地代表着民主的

        提高与扩大。虽然历史发展所循的途径是弯曲的,但在较长的时距内看,代表民

        主的那条线总大向在延伸。因此,他又获得了又一个结论:民主是社会进步抑或

        倒退的的最可信的指标,它本身并不含有阶级性,更不是资产阶级的专利品,社

        会主义者若在民主头上加上某某阶级的帽子而加以拒绝,则是反动而进步。他认

        为一个真正的工人国家绝对应该比任何资产阶级更加民主。(页211)

          观察历史可以有很多视角。民主是最重要的一个标准,如果不是民主扩大,

        历史还有什么意义?政治革命还有什么必要?如果工人阶级国家不比资产阶级国

        家更加民主,工人阶级奋死斗争又为了什么?民主自古而今是每个时代革命力量

        的旗帜,永不过时。

          第二,民主与社会主义是一致的,抛弃民主就是抛弃社会主义。《我的根本

        意见》中说:"无产阶级政党若因反对资本主义及资产阶级,遂并民主主义而亦反

        对这,即令各国所谓'无产阶级革命'出现了,而没有民主制做官僚制的消毒素,也

        只是世界上出现了一些史大林式的官僚政权,残暴、贪污、虚伪、欺骗、腐化、

        堕落,决不能创造甚么社会主义,所谓'无产阶级独裁',根本没有这样的东西,即

        党的独裁,结果也只能是领袖独裁。任何独裁都是和残暴、蒙蔽、欺骗、贪污、

        腐化的官僚政治是不能分离的。"他还特别指出,斯大林的罪恶不是因为他这个人

        特别坏,而是"无(产阶)级独裁制逻辑的发达"。"我们若不从制度上找原因,得

        到教训,只是闭起眼睛反对史大林,将永远没有觉悟。一个史大林倒了,会有无

        数史大林从俄国及别国产生出来。……明明是独裁制产生了史大林,而不是有了

        史大林才产生独裁制。"若不恢复民主制,继斯大林而起的,难免不是一个"专制魔

        王"。

          第三,英美民主制与俄德意法西斯有进步与反动之分。陈具体比较英美与俄

        德意:

          (甲)英、美及战败前法国的民主制

          (一)议会选举由各党(政府反对党也在内)垄断其选举区,而各党仍须发

        布竞选的政纲及演说,以迎合选民要求,……开会时有相当的讨论争辩。

          (二)无法院命令不能任意捕人杀人。

          (三)政府的反对党甚至共产党公开存在。

          (四)思想、言论、出版相当自由。

          (五)罢工本身非犯罪行为。

          (乙)俄、德、意的法西斯(苏联的政制是德、意的老师,故可为一类)

          (一)苏维埃或国会选举均由政府党指定。开会时只有举手,没有争辩。

          (二)秘密政治警察可以捕人杀人。

          (三)一国一党不容许别党存在。

          (四)思想、言论、出版绝对不自由。

          (五)绝对不允许罢工,罢工即是犯罪。

          陈的结论是:"人类若要前进,必须首先打倒这个比中世纪的宗教法庭还要黑

        暗的国社主义和格柏乌政治。""此次若是德俄胜利了,人类将更加黑暗至少半个世

        纪,若胜利属于英法美,保持了资产阶级民主,然后才有道路走向大众的民主。"

        二次大战有结局中英美法和苏联同时胜利了,民主和独裁的斗争又继续下来。

          第四,仿佛预见到民主和独裁斗争的继续,陈强调中国既然参加了民主国家

        反法西斯的斗争,就应该以民主自由为国人的中心思想,绝不能以任何理由(如

        中国特殊论、民族主义等等)反对这民主自由,即使因为经济落后、历史传统、

        战时状态等原因一时不易达到自由民主制度,"起码也必须表示趋向民主自由这条

        道路的决心"。他还预见到战后由民族转化为国际集团化(实即全球化)的趋势,"

        任何落后民族,若以民族政策自限,必至陷于孤立(民族政策实际上就是孤立政

        策)而没有前途,就是苏俄也不能例外"──1989年,苏联土崩瓦解。陈独秀

        在此表现出的高度的预见性,有论者以为,"许多国人在九十年代说的话,包括邓

        小平的南巡讲话,也没有超出这个范围。"(11)

          托派需要陈独秀这面大旗,至于他和托派的思想距离,王凡西解释为"进了南

        京监狱,离开了实际斗争,陈独秀的思想开始发生了一种后退的酝酿。"(页21

        0)这就是从布尔什维克主义向考茨基主义的倒退。"独秀的晚年思想,一如在他

        的'最后的论文书信'中所表示的,离托洛茨基主义已很远了。可是不光是我,还有

        不少同志们,都认为独秀在那些文字中所表示的思想并不能算是'最后的'。倘若'天

        假以年',在往后的历史事件胆识上,他多半仍将是托派的同志。"(页270)

          也许,真的"天假以年",陈独秀会更令中国的托派失望。王凡西用"一身兼具

        西洋史上从卢梭直至马克思的'配合发展'的代表资格"的评语还不够。陈独秀不是某

        一思想在中国的代表,而是西方近代诸多思想发展缩影:卢梭的民主─马克思的

        阶级斗争─英美自由主义。如果"天假以年",也许他会更明确地从卢梭与马克思走

        向英美民主。历史证明,陈独秀基于民主立场开展的斯大林主义的批判比托洛茨

        基仍基于布尔什维克─列宁的批判更为根本、更透彻。但陈独秀的民主立场不可

        能为当时任何党派所理解,尤其是他在1942年3月写的《战后世界大势之轮

        廊》、《再论世界大势》两文,"在中共看来,其中不乏对社会主义革命的污蔑;

        在国民党政府看来,其中不乏偏激揄之词;在托派看来,其中对战争与社会主义

        革命的观点依然顽固不变;在各民主党派看来,其中的民主思想是对民主的雹提

        升,直至遥不可及。这些异端的演说,让各种政治势力又重新检 起了曾加给有

        的罪名:'汉奸'、'托匪'、'反革命'、'老机会主义'……"(12)

          英美自由主义在现代中国的正宗是"胡适派",这一传统在世纪末受到认真对待

        。从晚年陈独秀的思想来看,是不是可以说20世纪中国还有另一个自由主义的

        传统,这就是以陈独秀和顾准为代表的从斯大林的马克思主义到英美自由主义的

        传统。就现代中国的现实遭遇来说,这后一传统,更明确地昭示了今天政治改革

        的出路:从苏俄斯大林主义到民主自由制度。

                     12  二王

          王是托派,他的观点、思想在共产党看来当然一文不值。但在某些总是问题

        上,他说的事又受到共产党的高度重视。温济泽回忆:1982年,"我得知中宣

        部的决定后,不清楚王实味的问题为什么没能解决。就到中组部审干局询问,他

        们告诉我,他们看到境外的托派分子王凡西1980年11月出版的《双山回忆

        录》,其中这样说:'在中共统治区内,一些自动前去参加工作的托派(例如王实

        味等),遭到了无情斗争,并最后被杀害了。'这就是'五人反党集团'中四个人得到

        平反,而王实味问题未能解决的原因。"(13)

          王凡西的这句话印在《双山回忆录》的第279页,就因为他在括号内加的

        这个"例如",给王实味的平反造成很大障碍。不知是巧合还是得知此事,1985

        年王在香港《九十年代》上发表《谈王实味和"王实味问题"》一文,明确指出王虽

        然思想上受过托派影响,但始终没有参加托派组织。此后,王实味的平反工作得

        以加快。由此可见,尽管中共长期打压托派,但对托派分子提供的史实,还是相

        信的。

          不过,又不能过高估计王凡西后一篇文章的作用。他的证词究竟有多大作用

        取决于党是否想为王实味平反。如果是1942年或毛泽东健在时,任王凡西写

        多少文章,也没人听得进去。

                     13 党内民主

          托派首先是共产党内的反对派,后来都被共产党清除出去。一般认为,托派

        是反民主的极左分子,对现代民主政治没什么可取。不过,由于它曾是共产党内

        的反对派,因此要求党内的民主权利,从反省共产党几十年的失误来看,托派的

        见解是值得注意的。

        共产党内的民主问题,一开始就没有处理好。从考茨基、卢森堡到蔡和森、陈独

        秀,都曾尖锐提出过。一个处于地下状态的革命党,当然应当有"铁的团结"、"钢

        的意志"。

          可是事实上,将成百上千百、或数万、数十万乃至数百万的人组织在一个团

        体之内,要想没有不同意见发生是不可能的;有了不同意见,要想没有相互对立

        的派别也是不可能的。既然不同意见的派系发生为不可避免,而任何一个团体的

        力量却在于其行动上的一致;那么其间的矛盾将如何解决?早在资产阶级的民主

        政治中就为此树立了一个榜样,那便是少数服从多数,多数则容许少数的合法存

        在。此原则应用于一党之内为多少数派;应用于各党之间就是在朝党和反对党。

        资产阶级与主的此一方式,并非某一资产阶级的政治学者发明出来欺骗民众,而

        是18世纪以来各个革命阶级用鲜血斗争换得的。(页266)

          托派认为,列宁的民主集中制是容许少数派的合法存在的,托派就是要坚持

        这一点。作为苏共党内斯大林主义的反对派,它一开始并没有从共产党内分裂出

        去、另行组党的计划。中国的托派曾在莫斯科约定:"回国后必须留在党内,要做

        成最好的共产主义的革命家。因为我们相信只有在实际革命的忠诚勇敢上获得了

        同志们的信仰,才有资格来坚持正确的革命主张。""我们必须以中国共产党中的一

        派自居,我们的目的是改正党的斯大林主义的错误。"(页102─103)当中

        共发现王凡西是托派,周恩来找他谈话时,王表示,过去一年的工作已经证明:"

        我并不曾因自己的不同意见而在工作中违反多数的决定;我要保留自己的异见,

        愿意继续在民主集中制的组织路线下为革命服务;因此我希望党也应遵照列宁的

        组织原则,容许我依旧工作。"(页142─143)

          但斯大林不是列宁,他强化了党内独裁:

          从此党内分派有罪,更进而保持不同意见者(即不同意总书记意见者)有罪

        。处罪之法,始则假手党纪,继则借助司法,终至以总书记直辖的特务部队来做"

        党内无派,党外无党"的维护人,一切犯此"天条"者杀无赦。……这样的原则在已

        取得政权的国家内,会造成冤狱、流血和反动。在未得势的政党内,会造成无穷

        尽的纠纷与分裂。(页267)

          不要说党内民主,连党代会也多年未开,"从1939年起,中央委员会作为

        制定决策的机构已经好几年没开会了。斯大林是绕过中央委员会自己决定一切的

        。"(14)

          从延安时的整风审干到"文革"时的"整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中共的

        历史也证实党内民主的稀缺。斯大林13年没有开党代表,中共从"八大"到"九大"

        也是13年;而在绕过中央委员会自己决定一切方面,毛泽东更是炉火纯清:"文

        革"期间他干脆让自己的妻子和秘书组织"中央文化革命小组"径直取代政治局。

                     14  官僚集产阶级

          基于大革命后中共退向农村、党员主要来自农民以及1937年后放弃阶级

        斗争政策的事实,托派基本认为中共是代表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的。但托洛茨

        基的基本思想则是,在目前这个时代,在落后国家中,不要说为了走向社会主义

        ,就是为要解决资产阶级革命的任务,也必须在无产阶级及其革命党的领导之下

        ,实行彻底革命,才有可能。中共不代表无产阶级,但它取得了成功,对此托派

        作何解释呢?答案很多。王凡西回答如下:第一,中共不是小资产阶级农民政党

        。事实很清清楚楚,无论就斗争规模、就它所发挥的力量,就它带来的成果以及

        它所暴露出来的动摇旧制度的那种决心来说,中国革命都决非小资产阶级政党所

        能领导的;第二,中共不是无产阶级政党。从革命路线的一贯性,从领导者对工

        人阶级以及全体劳动者所采取的态度来看,中共都决非像布尔什维克一样的政党

        。第三,中共代表的是一个全新的阶级。郑超麟认为是国家资产阶级,王凡西认

        为是集产主义的官僚阶级,这个阶级之所以出现,乃是世界革命的连串失败与资

        本主义制度过度成熟的结果。"因此它们是反动的,但是强大的。它们与小资产阶

        级不同,不仅具有推翻资产阶级的力量,并且还有实行社会变革的力量,同时它

        们又与无产阶级不同,这个新阶级不能使这些变革遵循社会主义的方向前进,充

        其量只能建立起一个国家资本主义的或官僚集产主义的政制。"(页298)

          共产革命的生力军不是产业无产阶级几乎是公认的,由此得出的推论通常是

        把中共与农民联系起来,但这就需要区分共产革命与传统农民起义,比如组织农

        民的是什么人?首先被动员起来的又是什么样的农民?由此,城市边缘知识分子

        和农村中的"游民"在革命中的位置就突显出来了。至于对革命成功之后,那些代表

        人民掌握"国家利益"的群体,肯定既不是工人阶级、也不是农民,更不是小资产阶

        级。从80年代开始的改革来看,他们似乎确实是"集产主义的官僚阶级"。我们现

        在不是经常用"既得利益集团"来称呼吗?

                   15  斯大林主义者

          托派的主要敌人是斯大林,中国托派最反对的当然也是斯大林在中国的代理

        人王明等人。在反对王明等人上,托派与毛泽东并无二致。但王凡西认为,毛虽

        然不属于斯大林的嫡系,却仍是一个顽强的斯大林主义者,历史与社会的因素是

        :比俄国更加落后的中国经济,长期所处的农业环境,以及它始终从事的军事斗

        争,世界革命的退潮和苏联不断加深的堕落。斯大林主义的特征是:

          以民族主义代替了国际主义;以策略性的阶级调和代替了战略性的阶级斗争

        ;以官僚独裁代替了劳动群众的民主。至于在具体的表现上,则为在党和政府组

        织中,一切自下而上的创意被取消和压制,实行自上而下的专断性的命令,疯狂

        的个人崇拜厉行等级特权,以特务管制思想,用冤狱清除异已,党内不许有派,

        党外不许有党。(页314)

          托派以为这也是毛的特征。尽管中共的胜利是由于它摆脱了斯大林主义的影

        响和控制,但是从中共对联共反斯大林运动的反响,从它对匈牙利革命的态度来

        看,中共领导对斯大林和斯大林主义的执着,比我们想象的要顽固得多。它非但

        不是促成斯大林主义崩溃的一个积极因素,倒反而是这个丑恶主义的一个坚强堡

        垒。(页315)

          斯大林问题揭开之后,确实是毛泽东以"三七开"的方式保护过关的。1956

        年2月苏共"二十大"上,赫鲁晓夫作了批判斯大林的"秘密报告",披露了斯的部分

        罪恶,由于此举在社会主义阵营引起巨大反响,1956年年底苏共开始缓和对

        斯大林的批判,斯大林毕竟不得人心,且苏联的改革必须搬倒这块拦脚,所以1

        961年10月苏共"二十二大"上,赫鲁晓夫加大了批斯力度,并把斯的灵柩迁出

        列宁墓。在此几年间,毛泽东正在国内大搞个人迷信,当然反对苏共对斯大林的

        批判,并把波匈事件等归之于"丢了斯大林这把刀子",公开充任斯大林的继承者和

        保护者。1964年10月,赫鲁晓夫下台后,中共对苏共新领导人抱有希望。

        周恩来率中共代表团参加苏联十月革命47周年纪念,向苏共提出两条建议,其

        中之一是:"苏共20大以来的政治路线是赫鲁晓夫一手制定的,我党建议现在是

        否对此作出适当的修改。勃列日涅夫坚持20大以来的路线不是赫鲁晓夫一个人

        制定的,是苏共中央集体共同制定的正确路线,中国党提出要苏共修改它20大

        以来的路线,是不切实际的想法。"(15)可见,即使在勃列日涅夫的"停滞时期

        ",任何苏共领导人也不敢以斯大林自居,无论勃列日涅夫与赫鲁晓夫有分歧,在

        反斯大林这一点上,他们是共同的。但毛泽东却把苏联的改革说成是修正主义,

        随着中苏日益加剧的分歧,他越来越维护斯大林、越来越以中国的斯大林自居,

        因此在中共从来没有对斯大林的独裁专制进行认真的反省,苏联体制、斯大林主

        义在中国结出了它的最大恶果。不但延缓了中国民主化的进程,也使80年代以

        后的社会主义改革举步维艰。毛泽东与斯大林主义的关系,是一个迄今仍未得到

        充分评估和研究的重要问题,在这方面,托派的一些议论是值得充分注意的。

                          

        王凡西简历

          1907年生于浙江。

          1925年在北京大学参加共产党,此后在北京、广州、武汉从事革命工作

          1927年到莫斯科东方大学学习,期间参加托派组织。

          1929年回国,在周恩来任部长的中组部任干事。

          1930年被开除出党,此后全力从事中国的托洛茨基派运动,属"十月社"。

          1931─1934年、1937年5─12月两次被捕。

          1949年春到香港,同年11月到澳门,以教书和写剧本为生。

          1975年到欧洲。

        注释:

        (1)引自《郑超麟回忆录》页226,北京:现代史料编刊社,1989。

        (2)(4)(9)《郑超麟回忆录》页131、207─208、219。

        (3)《胡兰畦回忆录》页93,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

        (5)引自郭沫若:《北伐途次》,《郭沫若全集》第13卷页103,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

        (6)戴睛:《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群》页91,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8

        9。

        (7)温济泽:《斗争日记》,《温济泽自述》页210,北京:中国青年出版

        社,1999。

        (8)(12)张宝明、刘云飞:《陈独秀的最后十年》页13─14、346

        ,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

        (10)任建树的《陈独秀传》,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

        (11)王思睿:《陈独秀晚年的民主思想》,长沙:《书屋》2000年第4

        期。

        (13)《温济泽自述》页152。

        (14)(15)刘晓:《出使苏联八年》页2、142,北京:中共党史资料

        出版社,北京:1986。

      • 家园 张国焘:《我的回忆》

          张国焘是中共创始人之一,长期担任党的主要领导,在工人运动、军队建设

        都有重要建树。由于长征途中与毛泽东等人的分歧,由于他于1938年叛党,

        所以他一直被视为"分裂主义"、"军阀主义"的代表。与他长期共事的徐向前元帅对

        他的评价是:"这人不是没有能力,但品质不好。"(1)张国焘的《我的回忆》(

        北京:现代史料编刊社,1981)是国内流传较广的"反面人物"的回忆录,19

        81年就内部印行过,后来又由东方出版社正式出版,这说明它的真实性是受到

        一定重视的。

          1 共产国际和苏联

          1921年初,共产国际伊尔库次克局代表威金斯基受命来华推动共产党的

        建立,在与李大钊、张国焘的会谈中,特别介绍了共产国际和苏俄政府的关系。

          在他看来,苏联政府不得不与各国政府建立外交和通商关系,而共产国际却

        是另外一回事,是由各国共产党共同组织起来的世界革命的大本营,……拿中俄

        关系为例,苏俄政府的外交对象是北京政府,它有必要和北京建立关系,不过这

        并不表示苏俄同情和支持中国人民所不喜欢的北京政府。至于共产国际要联络的

        对象则是中国共产党。中国革命是中国共产党和中国人民自己的事情,苏俄政府

        自然不能干预,而共产国际站在国际主义的立场上,当然予以支持。……俄国共

        产党不过是共产国际的一员……不过俄共在各兄弟党中,因为是革命获得胜利的

        唯一的一个,它的领袖列宁与托洛茨基又都具有极高的国际声望,所以它在共产

        国际具有领导党的地位。(第一册页119─120)

          当时的中国,除北京政府外,还有一个以广州为中心、以孙中山为领袖的国

        民革命政府。

          这样,当时在中国的苏联人,实际上有三种,一是苏俄政府驻华(北京政府

        )外交人员;二是苏俄党和政府驻国民党(广州)的代表;三是共产国际驻中共

        (上海)的代表。与中共发生关系的主要是后两种人,由于身分不同,他们之间

        观点也就不尽相同。由于20年代到30年代,苏共党内斗争频仍,领导人对中

        国革命的看法也不一致,带到中国的莫斯科指令也就前后矛盾。但总的规律是,

        共产国际越来越受苏联政府的外交部政策的制约。

          比如,1921─1923年8月任共产国际代表的马林,"一方面奉了第三

        国际命令指导幼稚的中国共产党,另一方面奉了苏联外交部命令同中国民主领袖

        联络"。"当时俄国外交利益、需要中国有个像土耳其基玛尔那样的政府,因需要第

        三国际及其中国支部努力促成这个政府的存在。"(2)所以尽管中共内部反对国

        共合作的意见不少,但马林仍以共产国际的命令而在党的三大上予以通过。

          大革命时期对国共两党影响很大的鲍罗庭是苏俄党和政府驻广州(即国民党

        )的代表,时间是1923年9月到1927年。由于他的能量,能够强烈影响

        北伐前的广东区委和北伐后的集中于武汉的中共主要领导,因此扮演了中共导师

        的角色。他要执行苏联党和政府的使命,要中共无条件地维持国共合作。因此在

        促进国共合作上比谁的贡献都大,对大革命的失败责任也最大。

          2 党内男女

          革命与性的关系应当是革命史研究的问题之。第一次党代表大会时,12名

        代表之一陈公博"带着他的漂亮妻子住在大东旅社,终日忙于私事,对于大会的一

        切似乎不甚关心。"(第一册页136)他也许把参加党的成立大会当作是一次旅

        游。第一次代表大会后,由于陈独秀远在广东,周佛海暂代陈任党的总书记。万

        事开头难,但共产党的最高领导人之一却没有全身降地投身革命:周本是一个有

        家庭的人,又在上海与其同乡商界某闻人的女公子闹恋爱,女方的父亲找上门来

        。张国焘介绍:"他的同志多认为他身负重责,竟卷入这样的恋爱纠纷里,对党对

        个人都不是一件好事。而且那位杨小姐富家闺阁气味很重,与信仰社会主义的青

        年的生活方式很不适合"。(第一册页155)张国焘猜测,一方面由于周与那个

        富商家庭来往日益密切,另一方面不满意党内同志对其恋爱采取过分严峻的态度

        ,终至于革命热情消失,最后成为汪伪政权的一员。

          如果说在向往革命的同时还追求性的满足是陈、周后来转向的契机之一的话

        ,那么,坚定的革命者也并不拒绝性。郑超麟先生在他的回忆录中专门有一章叫

        《恋爱与革命》,叙写革命者的恋爱形态。一个要砸碎旧世界的革命者,是不可

        能在恋爱婚姻上循蹈规矩的。一般来说,私生活不妨碍政治生涯,无法无天的革

        命也应当在个人生活中有所体现。但当革命成为一种有组织的行为时,与性满足

        俱生的个人主义则成为革命的天敌。

          1925年1月的"四大",选出陈独秀、蔡和森、瞿秋白、张国焘、彭述之五

        人为中央委员会主席团(即常委会),时任彭述之秘书的郑超麟记得:"主席团大

        约每星期开一次会,讨论大大小小问题,从组织国民政府问题到同志恋爱纠纷。"

        (3)同志间的恋爱也要拿到中央常委会上讨论,这是因为恋爱可能发生在党的

        领导人之间。1926年初,中共中央在蔡和森寓所开会。

          在会上,蔡和森太太向警予首先报告在其丈夫蔡和森离沪期间,她与彭述之

        发生了恋爱,其经过情形已在和森返沪的当天,就向他坦率说明了。她表明她陷

        于痛苦的境地,因为她与和森共患难多年,彼此互相敬爱,现在仍然爱他,不愿

        使和森受到创伤;但同时对彭述之也发生了不能抑制的感情,因为他的风趣确是

        动人的。她要求中央准她离沪,派她到莫斯科去进修。……经过一度沉默后,陈

        独秀先生开始赞许蔡向的结合,表示不愿见他们因此而离异。继而他批评彭述之

        不能自我节制,有伤同志的亲爱关系。他准许向警予的请求。(第二册页92─

        93)

          中央常委开会讨论男女关系,当然是非同寻常的,这首先是由蔡、向、彭三

        人的地位所决定的。男女之情是人之常情,但革命党的中枢在男女问题上闹纠纷

        ,至少说明革命党也与普通人没有什么两样,尽管在党内,彭述之有"孔夫子"之称

        ,向警予有"老祖母"之称。共产党在男女私生活问题上究竟有什么规定和策略,是

        迄今仍未得到讨论的话题。

          1966年5月14日,针对陆定一夫人严慰冰说林彪夫人叶群"生活作风"不

        好的匿名信,林彪特意在中央会议上作证:叶群在我结婚时,是纯洁的处女,婚

        后一贯正派。

          3 两次转折

          中国革命思想导源于自强的要求,但革命的首要目标是对内夺权而不是对外

        反抗,革命人物多以为通过内部革命转换政治制度,列强侵略是可以被遏止的。

        中国共产党一向认为社会革命是它的主要任务,反对帝国主义的爱国运动只是一

        个附带的要求。(第一册页208)

          但在1921年年底在莫斯科召开的远东劳苦人民大会上,反帝国主义是应

        该立即开始的主要活动的目标确立了,这是党史上一个远远没有得到充分估计的

        转向。第一,只有反帝国主义这个主题确定之后,中共才真正赞成"全世界无产者

        联合起来"的口号,只有反帝国主义才可能为全世界无产者所赞同,也只有这样,

        中国革命才能成为世界革命的一部分;第二,既然是反帝国主义,国共两党才有

        合作的前年,联合阵线才可能形成。抗战后国共两党二度合作也由此获得基础。

          1922年6月党的"二大"接受了莫斯科的主张,"从此,中共也由一个共产

        主义研究性质的团体进入政治活动的性质。"(第一册页209)不过,"二大"特

        别是"二届二中全会"是在共产国际代表马林的压力下作出国共合作的政策的,中共

        党内不赞成者居多,马林因此严厉批评了张国焘。真正的转向是1923年"二

        七"罢工失败以后。本来中共成立后的中心任务是在北方发动工人运动,"中共是

        以北方铁路工人运动起家的。"(第一册页221)"二 七"事件后,中共意识到在

        北方已难有作为,反对国共合作的张再也没有工人运动的实力基础向马林叫板。"

        二大路线"因此被真正认同,从此工作重心转向南方的上海、广州等地,主要任务

        是与国民党合作,莫斯科派驻国民党的顾问鲍罗庭及中共广东区委的重要性开始

        突出。

          这一转向又暗含了第二次转折。国共合作完成了北伐,但国民党不感谢,1

        927年蒋介石的清共,共产党被迫转向武装革命和暴力革命,由此建立了红军

        ,走上以枪杆子夺取政权这一历代农民起义的老路。

          第一次转向是社会革命向政治革命转折。共产党人要经历一次变化:"我的同

        志多数是些初出茅庐的书生,脑海中总有些乌托邦思想和无政府观点。他们瞧不

        起实政治,甚至认为不够清洁或者充满罪恶,也不喜欢纪律、严密组织、思想行

        动一致这类东西。"(第一册页214)

          第二次是政治革命向武装夺权的转折,结果是推翻国民党单独掌权。

          4 另立中央

          张在党史以分裂主义著名。从他的回忆可以看出,共产党在二、三十年代经

        历过不止一次的分裂。也许正因为见过了分裂,所以他才敢于在1935年另立

        中央,后来又悄然撤销,也许他觉得这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比较重要的一次是大革命时期。在思想路线上,当时的接受了共产国际的指

        令,"全党一致采取'国民革命'的路线。这个路线具体说来就是:先把有名无实的中

        国民主政党(国民党)充实起来,拥护它夺得全国政权,然后在它的统治底下准

        备我们自己的革命,推翻它,而取得政权。"(4)共产国际真正看重的是第一阶

        段陈独秀等人则把重心放在第一阶段上。

          早期党的干部主要是"莫斯科派",即1924年前后从莫斯科回来的人,如彭

        述之、陈延年、赵世炎、尹宽、王若飞。但1925年四大以后,莫斯科派发生

        了分化。从1923年到1927年,共产党的组织除中共中央外,广东区委最

        为重要。广东区委的书记一度是陈独秀的儿子陈延年,另外还有谭平山、周恩来

        等,他们得到在广州的苏俄顾问鲍罗廷的支持,鲍"不仅直接领导了南方区委的工

        作,不理会中国共产党中央的意见,而且企图支配共产党全国的工作,至少是全

        国的'国民革命运动'的工作。"(5)广东区委常有与中央分庭抗礼的味道。"每逢

        鲍罗廷和陈独秀之间严重争执时,以陈延年为首的南方干部总是站在鲍罗廷方面

        的。如此,以陈延年为首的南方莫斯科派,便独树一帜了。"(6)他们认为中央

        只会说"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不懂得政治的现实主义"。由于鲍罗廷的权威,

        广东的意见胜过上海中央(包括上海区委北方区委及其他各省)的意见,这是陈

        独秀后来被共产国际抛弃的前因之一。

          第二次是1931年四中全会上,何孟雄等老干部反对莫斯科回来的王明等

        人,会后在东方宾馆开会时被捕。"罗章龙等同志对于何孟雄等的被捕,发生极大

        误会。竟认为是由于陈绍禹的告密而遭暗害。"(第二册页460)发表反党言论

        另立中央。

          第三次是1935年张国焘的另立中央。其实,张此前即有过类似行为。1

        928年2月下旬,因不同意瞿秋白的盲动政策,张向瞿"摊牌":"如果再不停止

        这种断送中共命脉的暴动政策,我将另行组织一个工农党,来挽救目前的危机。"

        (第二册页354)不久又向提出陈独秀这个建议:"这个党仍以原有的同志为基

        础,扩大其政纲要点仍是反对帝国主义和实现土地革命,但不再是共产国际的一

        个支部,……而只是国际主义下的友党。"(第二册页365)同年5月,因为共

        产国际已有纠正随便暴动的政策并邀张到莫斯科参加"六大"而作罢。

          5 是"1905"还是"1917"

          1924年年底,中央就国共合作问题召开扩大会议,会后陈独秀告诉张:

          前几天吴稚晖曾来造访,慎重其事的问他,共产党领导的革命大约在甚么时

        候可以成功,他答以大约需要三十年。

          吴稚晖听了这句话,惊骇的说:"那么,国民党的寿命只有三十年了!"吴说他

        所主张的无政府主义革命,是五百年以后的事,因此无政府主义者与国共两党都

        无现实的利害冲突。他向吴稚晖解释,所谓中共所领导的革命三十年后可望成功

        ,并不等于说三十年后国民党就会寿终正寝。但吴对这种解释仍表不满。(第一

        册页331)

          1922年党的二大确定了中国革命分两步走的策略,第一步是民主革命,

        第二步是社会主义革命,它们分别相当于俄国的1905年"二月革命"和1917

        年的"十月革命"。但列宁的创举又表明,只要有先进国家的无产阶级帮助和本国共

        产主义先锋队的领导,落后的东方国家可以通过非资本主义的方式直接过渡到共

        产主义。由于中共受共产国际(苏俄)领导,中共党内对革命步骤的理解就始终

        接受了1917年革命的想象。1923年的"三大"上,陈独秀、毛泽东等占上风

        的意见认为,目前中国离资本主义尚远,必须发展一段资本主义,现阶段革命的

        胜利多半只能是资产阶级的,无产阶级充其量只能获得部分政权。这就是陈独秀

        说"30"年的意思。

          但也是在这次会议上,张国焘、蔡和森认为无论社会发展程度如何,无产阶

        级已经到了可以夺权的阶段,中国无需经过1905年的革命就可以进入191

        7年的十月革命。

          纯理论的争论意义不大,究竟多少年可以革命取决于力量对比:1925年

        国共合作后,共产党的力量、特别是在掌握群众运动上发展迅速,于是党的"四大"

        上张国焘等人的主张占了上风,它强调中国革命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资产阶级民主

        革命,而是无产阶级的有力参与并取得领导的社会革命,是世界革命的一部分。

          1926年蒋介石发动的"三 二0事件"发生,共产党人被赶出国民党中央,

        陈独秀等人因此怀疑"四大"决议,认为它忽视了民族资产阶级的成长,根据资产阶

        级已经占据了国民革命的主导地位的事实,即使国民革命成功,中国革命也到不

        了俄国的1917年,向资产阶级夺权的问题还提不上日程,"中国的资本主义必

        然要发展起来。"

          列宁主义的共产国际不同意这个判断。1926年年底的共产国际执委会第

        七次扩大全会的决议中,断定中国民主革命未必会导致资本主义在中国的发展,

        理由是中国革命发生在资本主义没落的时期,它的目标只能是无产阶级、农民和

        其他被剥削阶级的民主主义专政的国家。斯大林认为1927年的失败不是俄国

        1905年的失败,而是1917年7月的失败。所以由他派到中国来的罗明那

        滋就提出"无间断的革命"的口号。毛泽东后来说:"中国客观上早已经到了191

        7年,但从前总以为这是1905年,这是以前极大的错误。"这一认识导致此后

        极左的政策:以中心城市为目标的武装暴动,担负民主革命和社会革命双重任务

        的集权制的"苏维埃"制度的建立。

          过去的合作者成为今天的敌人,那么多阶级的统一战线转变为工农民主专政

        、国民革命转变成土地革命就是顺理成章的,这在形式上,确实与俄国1917

        年相似。但土地革命并不就是社会革命,工农民主专政也并不是无产阶级专政,

        现实的中国还不是1917年的俄国。1928年党的"六大"上,布哈林纠正了罗

        明那滋的说法,强调中国革命只相当于俄国的1905年。但布哈林当时正遭受

        斯大林的攻击,他的讲话精神并没有写进六大政治决议,中共国内的宣传仍认为

        两次革命之间没有万里长城,这就为李立三的中国革命必须迅速从1905年转

        变为1917年的观点提供了可能。李立三的失败唤醒了斯大林,共产国际制定

        了十多个中国苏维埃政策的文件,既承认中国革命包含着某些社会主义革命的步

        骤,又指出物质与经济的条件决定了中国走向社会主义的过程必然是漫长的,革

        命后的中国需要一个过渡时期。这就是后来毛泽东"新民主主义"的雏形。

          6 革命者与亲属

          1927年春夏之间,农民运动的热烈和放手举世震惊。"四 一二政变"后,

        武汉国民政府(由国民党左派和共产党领导)的军事支持者主要是唐生智和张发

        奎。唐部军官多系湘藉,"因为家属受到农运的打击,对农运乃产生反感"(第二册

        页221)以至于鲍罗廷不得不"主张中共应更加约束工农运动的过激行动"。(第

        二册页200)并特别强调"农运和土地革命应不侵犯革命军人家属及其土地财产

        为前提。"(第二册二页221)这在策略上是正确的,但"有的因身为军官,有钱

        有势,便在乡村买田置地,成为暴发的地主。有的军官的亲属,因为家中有人带

        兵,也就倚势在乡村中作威作福。所谓'国民革命军,士兵多数是农民,军官多数

        是地主'这句当时在武汉流行的话,确是切合当时的实情。"(第二册页221)如

        果鲍罗廷的建议得到实施,"如果将军人家属算在土豪劣绅以外,而且又采用广义

        的解释,则在湖南就根本没有土豪劣绅可以反对了。尤其重要的是有些军人家属

        已经被农协侵犯了,要想补救更为棘手。农协的负责人觉得如果一一翻案,农协

        将要垮台。"(页221─222)

          这是一个死结:打土豪遭到革命军官的反对,不打土豪革命又无从落实。武

        汉国民政府后来也效仿蒋介石"分共",原因之一是它赖以生存的军官多系湘籍人,

        农民运动的"过火"对他们刺激很大。蒋介石的国民政府之所以一直搞不了土改,可

        能也与此相关。

          但共产党人没有这个麻烦,它的教义要求革命者大公无私、大义灭亲,许多

        革命者也真正做到了。

          1926─1927年,湖南农民运动如火一样展开。1927年1月,时

        任中央职工运动委员会主委的李立三的父亲来到武汉:

          他不否认他是逃到武汉来避难的。他也表示他愿跟着他儿子的主张走,不反

        对农协会的一切。不久,他拿着儿子亲笔致湖南负责同志的信,担保这位老人不

        会有反对农协的态度和行为。高高兴兴地回湖南去了,不料后来消息传来,李立

        三的保证并无任何效力,这位老人仍被他本乡的农协"乱干"掉了。……这不特显示

        出中共湖南区委会对于农协控制力的薄弱,也证明反土豪劣绅的风气已到了疯狂

        的程度。(第二册页217)

          当时领导湖南党和农运的是毛泽东。

          王明也有大义灭亲的举措。他的叔父陈云溪原为地方保安团长,1949年

        9月投降中共军队,不久又因两支枪没有交而被捕,因为他与王明的关系,且又

        是主动投降,地方不敢做主,金赛县、皖北行署、华东军政委员会,层层上报直

        至王明,王批了"依法处理"四字,陈云溪不久被处决。(7)

          1949年以后的广东土改中,中共农民运动的领袖彭湃的母亲被斗;19

        52年广东反地方主义的运动中,彭的儿子被害死。(8)

          毛泽东为革命牺牲了六位亲人的事迹早已家喻户晓,不过他们都是被真正的

        敌人害死的。毛的子女们终于享受到革命的成果:被他称为"疯了"的毛岸青退休前

        是总参作战部副部长,他的女儿李呐做到北京市委书记(实为副书记,正书记当

        时叫第一书记)。

          7 陈独秀的"右倾路线"

          1927年7月15日,汪精卫领导的武汉政府实行"分共",大革命正式失败

        。在此前后,鲍罗庭约瞿秋白赴庐山密谈。除确定由瞿代替陈独秀外,谁要替大

        革命失败负责也是话题之一。瞿告诉张:

          中共一切,虽然事实上是遵照共产国际的指示进行,但不能让共产国际担这

        个失败的责任,因为莫斯科威信的丧失,将会影响世界革命,也会助长托洛茨基

        派攻击斯大林的气焰,更会使中共党员不信任共产国际的领导。为了使共产国际

        今后能够领导世界革命,中共中央只有挺身出来负担起这个责任,才是避重就轻

        的办法。

          瞿秋白更具体地表示,如果这一责任要由中共中央政治局全体来担负,中央

        的领导就会破产,损失也太大了。陈独秀在这次失败中,原有重大过失;现在又

        采取了不正确的消极态度,那我们不如把全部的失败责任,推在他一人身上。(

        第二册页274)

          共产党是一个不断犯错误又能够自己纠正错误的党,纠正错误的主要方法就

        是把错误归结为某个人的"错误路线"。对于某一具体领导人来说,什么错误都不要

        紧,最怕的就是"路线错误",一旦上升到这个高度,就意味着他要某一时期的重大

        失误负责。

          事实上,陈独秀对共产国际的"路线"一直是怀疑并有抵制的:"共产国际指责

        他'右倾',也是不公平的。因为那时共产国际对中国的政策比陈所主张的还要右倾

        些。陈先生以较现实的观点出发,认为中国无产阶级力量薄弱,中共在国民革命

        中一时不易起领导作用,这是事实。但他从不认为中共加入了国民党就可以增加

        中共力量,扩大中共的活动阵地;反之他认为这是中共方面的一种牺牲,而且也

        常以引起国共两党的纠纷为虑。他主要为了尊重共产国际的领导,才接受加入国

        民党这一政策。"(第一册页300─301)同时,"陈独秀先生是首先注意农民

        问题的人。"(第二册页210)他支持农民运动,反对与国民党的合作。但共产

        国际一经决定,陈的正确主张都被抹杀。

          陈独秀 ─ 瞿秋白 ─ 李立三 ─ 王明,每一个领导人都被后继者认为是犯

        了"路线错误"。这就奇怪了,一个犯了"路线错误"的人,对前任的批判会是恰当的

        吗?从逻辑上讲,反反得正,既王明断定李立三犯了错误,那么被李立三批判的

        瞿秋白就应当是正确的。但党史却不遵循这种推论,原因不是中共不讲逻辑,而

        是因为对所有领导人的判决是由共产国际定下的,中共领导人不过是宣读一下。

          后来的毛泽东是不唯国际的马首是瞻的,而且他还剩国际解散之机清算了国

        际宠儿王明。但1945年写党史,他对陈、瞿、李的评论还是承续了瞿、李、

        王,没有表现出自己的独创性,这倒是一个谜。

          8 黄金也不济事

          1931年3月,中央收到赣西南少共区委控告毛泽东利用肃清AB团的名

        义,杀害大批同志的文件。中央常会开会研究此事,首先由少共中央书记秦邦宪

        报告此事经过。

          他说明:一、据赣南少共区委来人的口头报告,与文件内容是一致的,不过

        有些补充;二、这个来人系赣西南少共区委委员,曾来过上海数次,少共中央的

        同志们都认为这位同志可以信赖,这次他还带了几十两金子和其他文件来;……

        (第二册页484)

          赣西南派往中央的是省行委常委、团特委书记段良弼。因为毛派李韶九等人

        大批抓捕、处决江西省行委和赣西南红20军中的"AB团",1930年12月1

        2日"富田事变"爆发,红90军政治部主任谢汉昌等人把部队带到赣江以西脱离毛

        的控制后,第一件事就是派段良弼代表江西省行委携二百斤黄金(实际带到上海

        中央的只有几十两)向中央汇报,请中央裁决。

          江西省行委当然有充分的事实证明毛对赣西南地方的虐杀,但来中央汇报的

        同时带来几十两金子增强了可信性。那时中央机关的活动经费一是靠共产国际的

        提供,二是靠各根据地打土豪时没收的黄金。不能说赣西南少共想用这笔黄金"疏

        通中央",但有了它肯定比没有它好。共产党人实际并不讳言经济利益,地下活动

        尤其需要金钱的支持。当时中央常委会由向忠发、周恩来、张国焘三人组成,在

        段到中央之前,他们已根据其他信息,在2月13日的政治局会议上作出停止争

        论一致向敌人作战的决定,采取了限制毛的组织措施。不过2月23日之后,中

        央又推翻了此前的决定,支持毛及其"肃AB团"。(9)

          具体原因尚待考察,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赣西南不知道此时中央领导

        人已经发生变动。赣西南地方与毛泽东的分歧之一,是前者执行了立三路线而后

        者有所抵制。但在江西省行委给中央的几个报告中,全面地尽其所能地阐述了他

        们同毛泽东的"十个争论的问题","千方百计地给毛泽东罗织了反立三中央的罪名

        。毛泽东因祸得福,王明上台后的中央,从此更知道毛泽东和总前委抵制了立三

        路线。因而,在肃AB团和富田事变问题上更相信毛泽东和总前委的意见。"政治

        局会议认为"段等所说毛的罪状,是不能成立的。"(10)

          9 日本与中共

          中共人士进入苏联一般从东北出入境。从20年代开始,日本人在东北的势

        力日益强大。1931年1月张国焘回国时,发现各个车站几乎都布满了日本暗

        探。在大连上船后,"一个日本暗探竟麻烦了我们约两个钟头。不知怎样,他似知

        道了不少我们的旅行经过,尤其是对于我们在国际列车上坐头等,而此时竟改坐

        统舱的事,表示奇怪。……他拿着我们的护照,详细检视,似对护照的真实性有

        些怀疑。最后,他跟我讲:在大连和日本的船上,你们是安全的,放心好了,可

        是你们在上海上岸时,得特别留心!"

          我觉得在大连和日本船上不会有危险的那句话,大致不会是假的。我想起以

        往瞿秋白周恩来等路经大连时,都曾被日本侦探提出他们的真姓名,但结果并未

        引起麻烦而获释放了。……日本侵略者的作法,一向是乐于看见中国各派互相残

        杀。(第二册页457)

          颠覆一个国家的最好办法是向这个国家输入革命党,日本人在这方面特别有

        经验,康有为等人的变法、孙中山国民的革命等,都得到过日本的支持。第一次

        世界大战正难分难解的1917年4月,德国政府用"享有治外法权"的火车把列宁

        等布尔什维克领导人送回俄国,不久,列宁等人发动"十月革命",宣布退出战争,

        并与德国签订《布列斯特 ─ 立托夫斯克条约》,把波罗的海地区、波兰和乌克

        兰割让给德国。

          当然,与这一切比较起来,日本对中共革命的最大帮助,是它发动的侵华战

        争促成"西安事变",迫使蒋介石与中共合作抗日,"抗日不仅解救了中共的厄运,

        还给予它自由向前发展的机会。"(第三册页341)使中共得已积累起后来与国

        民党较量的资本。

          10 反省还是辩护?

          鄂豫皖苏区的肃反相当残酷,曾中生、许继慎等高级将领都死于非命,张国

        焘理应对此负责。尽管张没有反省自己的责任,但却对"肃反"扩大化问题有所反省

        ,并特别以毛泽东在江西"打AB团"为例:"江西苏区自富田事变开始肃反起,历

        次进行都不免失之苛严,几乎酿成能发不能收的局面。当时周恩来等到达苏区后

        ,曾批评毛泽东在肃反问题上犯了严重错误。"(第三册页107)但即使如此张

        也承认:"但是在执行时,也发生了若干偏差,如倚轻倚重的判决,甚至刑讯逼供

        。我们没有能一一纠正过来,这不仅与中国的落后环境,有其不可分离的关系;

        也是中共宁左勿右的观念,起着重大作用之故。"(第三册页108)

          落后环境、极左观念,这两条确实抓住了党内斗争的关键,后来毛泽东批评

        王明路线时也提到宁左勿右的观念。由于张、毛在肃反上从不手软,他们的反省

        很有点接近为自己辩护:环境落后当然不能由个人负责,极左观念不也可以原谅

        ?客观原因加认识上的偏差成为党总结教训的模式,根据是权威的:历史唯物主

        义要求从一定的社会条件而不应当从个人动机与行为上寻找错误的根源。于是,"

        肃反"也好,"错误"也好,都成为没有具体的人要为之负责的"历史错误"。然而,

        那些被错杀的干部战士,那一条条生命,是不是就可以因此而冥目安息?中国革

        命不可能摆脱左的观念,即使它的领导人有所认识、有所反省,因为他们不想找

        出要为之负责的人,甚至根本就不认为滥杀无辜是犯罪。因为杀人并不影响胜利

        。1932年年底四方面军入川后,仅两年多时期就由一万五千人发展到八万多

        人,而这时也正是张国焘杀人最多的时候,"七十三师到四川后因为失掉了甑子垭

        阵地,就以肃反手段离几百人。其中二一八团排以上干部大部捉完。高级干部如

        原川陕临时革命委员会主席旷继勋、方面军参谋主任舒玉章、原军委经理部主任

        余笃三也被杀害。"(11)1932─1935年,是四方面军最辉煌的时期,

        能说"肃反"破坏革命吗?

          所以,理论认识是一回事,实际行动又是另一回事。张是"五四"学生领袖之一

        ,属于党内的知识分子,但在他领导的根据地和红军内部,知识分子的命运非常

        糟糕。一、四方面军会合后康克清随朱德一起随四方面军行动,康克清发现在四

        方面军:"只要你胸前插上一支钢笔(那时我们还是能插上一支钢笔的),就被视

        为知识分子,就有遭到迫害的可能。如果戴上一副眼镜,那就更糟。"(12)在

        这样的气氛下,四方面军一些有文化的人也假装是文盲。

          11 苏维埃的命运

          按照党内斗争的定性,张国焘被认为是右倾逃跑主义。在当时的中央看来,

        无论是四方面军1932年8月被迫撤离鄂豫皖苏区,还是进入四川后抛弃"苏维

        埃",都是右。但前者不符合事实(13),后者恰恰证明张能从实践中矫正教条

          放弃"苏维埃运动"的口号,基于对鄂豫皖失败的反省。

           苏维埃的基础过于窄隘,土地革命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威力。事实证明,

        目前的土地革命并不足以壮大红军,不过使红军得到暂时的、局部的胜利,鼓舞

        为数甚少的农民起来分配土地而已。苏维埃运动的致命弱点,是不能与全国反帝

        和反日联系起来,而被孤立在偏僻的乡村之中,失去了与各大城市广大知识分子

        和小资产阶级的联系。(第三册页176─177)

          入川以后,张打出了"四川人民政府"的旗号,制定了与极左的苏维埃运动不同

        的"入川纲领",由此与中央发生分歧。虽然张后来作了让步,但因此而成为他的一

        条罪状。

          "苏维埃运动"是斯大林强加给中共的极左政策。与中国现实有很大距离,比如

        在鄂豫皖苏区:"这个区域的人们大多不知什么是苏维埃政府,他们的了解是相当

        可笑的。""有的说苏维埃政论府是共产国际创立起来的,总机关在莫斯科,中国的

        总机关在江西,鄂豫皖区苏维埃政府只是一个分机关。更可笑的,当我和一些普

        通同志谈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有的猜测着说:'苏维埃就是苏兆征的别号,苏兆征

        是广州暴动中苏维埃政府主席,因而我们的政府是苏兆征的别号来命名。'另一位

        则反驳说:'苏兆征同志已以死了,鄂豫皖乃苏兆征的儿子。皇帝死了,便由儿子

        继承;现在我们的苏兆征主席死了,也由他的儿子"苏维埃"继承,因此我们的政府

        叫做苏维埃政府。'"(第三册页84─85)

          在江西苏区,群众也普遍不知苏维埃为何物,很多人称之为"苏先生"。在闽西

        ,因为类似的误会,还酿成了一起恐怖的"肃社"。1931年1月,闽西苏区召开

        纪念李卜克内西、卢森堡和列宁的大会,因为缺乏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常识,红

        二十军吴拙哉等十几个人激动地喊了"拥护第二国际""社会民主党万岁"的口号。闽

        西苏维埃政府由此断定闽西出现了社会民主党改组派、第三党的活动,在江西苏

        区"肃AB团"的启示下,大肆捕杀"社党分子",其间还发生了与"富田事变"一样的

        "坑口事变"。

          张到鄂豫皖后,已经作了一些变通,入川后,更想放弃"苏维埃"这张皮,收到

        了一定效果,后来在中央的压力下又建立"苏维埃政府",但其实际政策已明显收敛

        。当中央批评张时,他们也料到,1935年夏,共产国际第七次代表大会上,

        斯大林已经放弃了"中国苏维埃运动的"的口号,代之以"中国抗日民族统一战线";

        而中共到延安后不久,也放弃了苏维埃运动的理论和实践。张在这个问题上的探

        索,表明他较早就对极左的做法产生怀疑。

          据瞿秋白1930年9月在六届三中全会上所作的结论性的报告,张早在1

        928、1929年之交就认为"中国革命的新高涨已经推迟了",可见他放弃"苏

        维埃"运动有相当的思想基础。但20年代末到30年代初,党内左焰狂热,所以

        无论是瞿秋白、李立三还是王明都因此把张视为"右倾",毛泽东实际上对此亦有体

        会,但为了打倒张国焘,他自然也不愿为张正名。

          12 时机

          一、四方面军的分裂,争夺领导权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对过去路线的

        检讨。遵义会议上,毛泽东等人主要批评博古、李德等人的军事路线,没有触动

        政治路线。这样做的原因,一是逃命期间,军事第一,没有从容的时间和环境争

        论党内的是非得失;另一方面,也是团结博古等人,在形式上维持中央的统一。

        后来的发展表明,毛的这一策略是极其重要的,为此后不久毛与国际派一起对付

        张国焘奠定了基础。

          但张国焘显然不具备这一政治家的深谋远虑。两军会师后不久就要讨论政治

        问题,毛儿盖会议上:

          我指出这次会议,也许不宜冒然肯定中央的政治路线是正确的或是错误的,

        但苏维埃运动不是胜利了,而是失败了,却是显而易见的事实,现在所有的苏区

        都丧失了,红军遭受重大的损失,我们退到了藏族地区,这些失败的事实是无法

        否定的。至于苏维埃运动遭受挫折的原因,既不能说成是敌人的飞机大炮厉害,

        了也不能当作是我们军事上的失算,我认为,主要还是这一运动不合时宜,没有

        为广大群众所接受。遵义会议中央政治路线正确,却说军事路线错了,这似乎有

        是果为因。(第三册页258)

          会师之后,军事优势在张,以八万雄兵对几千残兵,毛居劣势;但毛背后或

        者说手中有中央,政治优势在毛。张受过共产主义多年教育,且有一定君子之风

        ,不能完全置中央于不顾。但无论他是过于急切地纠正极左路线以利于党的大业

        ,还是想借此削弱中央权威,总之此论一出,博古、周恩来、张闻天、王稼祥等

        人都不会高兴,毛泽东也不会高兴。如果政治路线错了,中央自然一文不值,而

        毛此时正要用中央的名义控制四方面军。

          从后来毛泽东花了很多时间精力直至以恐怖手段批判王明路线来看,毛与张

        一样认为中央的政治路线是错误的,苏区丧失百分之九十、白区丧失百分之百是

        毛整肃王明、博古、周恩来等人的主要根据。但在1935年10月,毛在军内

        、党内的地位和力量还不足以与博古等人最后摊牌,在与张的对立中更需要王明

        路线的几员大将的配合支持。张不明白这一点,客观上加强了毛的力量;博古等

        人也不明白,只是到了延安后,"张闻天有点感到自身难保,一切不敢像从前那样

        放肆,遇着我的时候,虽然不说甚么,但多少改采尊敬我的姿态。"(第三册页4

        30)

          所以在苏维埃运动、王明中央的政治路线问题上,毛泽东与张并无二致,但

        张提早公开了,加速了自己的覆灭。

          13 政委

          政委的作用中保证党对军队的领导:

          中共军中的政治委员,有监督同级军官的特权,同级军官的命令,非有政治

        委员的副署,不生效力,必要时,政治委员并可撤换或逮捕同级军官。但在红四

        军中,军官都是同志,我们认为政治委员的监督特权,只能适用于那些非同志的

        军官,因而改采同级军官与政治委员,分负军事与政治责任的平等制度。(第三

        册页111)

          "军官都是同志",所以政委的权力不能凌驾于军官之上。这一说法的前提是有

        的军官不是同志,即是从敌对阵营中起义、俘虏、投诚过来的。政委制来自苏联

        ,俄共本来没有军队,十月革命后,为了镇压白军叛乱,临时组织红军,军官大

        都是沙皇时代的,所以要用政委去监督他们。中国军队的主体是起义农民,军官

        也主要来自国民党军队,包括朱德、彭德怀、贺龙、叶挺、林彪、刘伯承、叶剑

        英等元帅原先都不是共产党,政委制势在必须。抗战开始后,敌后的八路军收容

        了大量民团、地方武装、土匪,改造他们的主要办法之一,是派驻政委。

          政委制是中共的法宝。"贺龙那时也钦佩中共,认为中共的作法,比他过去做

        土匪的作风要高明些。他认为做土匪的时候,只有一些铲富济贫,和为穷人打抱

        不平的简单想法。中共有主义、有政纲,又会组织工农民众,显然有一套完整的

        办法。"(第二册页311)这是贺龙历经磨难而始终接受共产党领导的思想基础

        。湘鄂西根据主要是贺龙开辟出来的,红二军是贺的队伍,但夏曦去后却可以乱

        杀一气,搞得红二军只剩下三个半党员也在所不惜,这就是政委的权威。但尽管

        夏的行径天怨人怒,政委的权威却怀疑不得。后来成立红二方面军,总指挥是贺

        龙,政委是任弼时,长征中张发现"二方面军的领导人物以任弼时为重心"。(第三

        册页300)

          14 警卫员

          "皖南事变"后,新四军的铁腕人物项英被其警卫员所害,一般认为,这与凶手

        眼红项英随身携带的黄金有关。但警卫员杀首长有时不是为了金钱。

          长征中一、四主面军会合后,中央政治保卫局局长邓发找张国焘谈四方面军

        建立政治保卫局工作制度的事:

          他说政治保卫局的军中任务是严防奸细、制裁反革命反党言行及维护军纪党

        纪。因此,中央政治保卫局在一方面军建立了直属中央的独立工作系统,从军师

        各高级指挥部直到连队,每级都暗中派有政治保卫局人员,名义上隶属各级政治

        部,实际上由中央政治保卫局指挥工作。此个对干部还实行监视制度,各级干部

        的警卫员都是经过政治保卫局训练的,平时保卫长官的安全,附带监督长官的言

        行,如遇长官有反动行为,警卫员得紧急制裁。邓发夸耀他的工作成绩,达成了

        巩固党对军队的领导的任务,特别提到第七军军长李明瑞在江西苏区企图逃亡,

        就是由他所训练并派到李明瑞身边的警卫员枪杀的。(第三册页242)

          政治保卫局的任务之一,是保证中央对高级将领的控制。李明瑞原是广西绥

        靖司令,1929年与邓小平等人发动南宁兵变,后任红七军、红八军总指挥,

        1931年率部历尽艰辛到达江西苏区,对共产党贡献极大。但不久却被诬为改

        组派首领遭到杀害。李明瑞是起义将领,很难得到充分信任,所以要派警卫去监

        视。但即使是中共自己的高级干部,也要受到监控,比如给他们配秘书的就不是

        组织部而是由政治保卫局演化而来的"社会部"。(14)

          警卫员对首长的监控是党内常见的事。1957年苏共中央6月会议之前,

        赫鲁晓夫与马林科夫、卡冈诺维奇等人的政治较量正趋激烈。"有一天,我们使馆

        有位参赞驱车到列宁山上散步,正巧遇上卡冈诺维奇也在列宁山上散步。他看到

        中国使馆的汽车和中同同志,就上前招呼。不料旁边的警卫人员很快提出要卡冈

        诺维奇乘车回去。卡冈诺维奇地说,难道他连跟中国同志谈论都不可以了吗?"(

        15)

          政治保卫局或社会部不但权力极大,生活待遇也比较好。1933年除夕,

        红五军团参谋长陈伯钧在日记中记载:"请吃饭的不下四、五起,我只参加了警备

        司令部及保卫局的会餐。以保卫局的一餐为最佳。"(16)待遇来自权力。19

        38年6月,阎锡山晋军的军长张醒因交代康生被捕后参加托派一事而被周兴任

        处长的陕甘宁边区保卫处处决,"张醒的一副翻毛皮手套和高级皮大衣随即出现在

        周兴住的窑洞外的院子里。"(17)

          15 会师的策略

          张另立中央后的主要困难一是南下发展不利;二是与共产国际失去联系,而

        没有国际的认可,他的中央就是非法的。1935年底,中共驻赤色国际代表林

        育英从莫斯科回国。毛泽东、张闻天立刻想到"借助共产国际的权威"。(18)1

        2月23日,林育英致电张,一是表彰张的做法:共产国际改变了政策,取消了"

        苏维埃"和"土地革命"的口号,这使张觉得"我和四方面军的领导者内心似有先见之

        明。"(第三册页294)二是抛出诱饵:林育英告诉他,自己奉命携带密码回国

        。这使张觉得可以解决他最为苦恼的与国际的联系问题了。

          但张之所以同意北进陕北,一个重要原因是林育英告诉他:"陕北同志已同意

        他的意建议,双方中央都不再以中央名义命令对方,由他暂时充当双方的联络人

        。他的任务是根据这个政策,使双方行动密切配合起来。"(第三册页195─2

        96)张闻天也代表陕北中央致电张,表示同意,"双方各自展开新的政策活动,

        俟适当时机到来,再召集党的会议,解决一切。"(同上)这使张觉得,至少可以

        与陕北中央有一个平等的地位,于是他解散他的中央,改称中共西南局。

          关于此事,另有一说。"张闻天于1月24日发电指出,四方面国方面的党组

        织可以仿效东北局例,成立西南局,直属国际代表团,暂与此间发生横的关系。

        ……张闻天提出的是一个既然既坚持原则(党中央为全党的最高领导机关),又

        从当时出发的作出一定妥协的(党中央暂不垂直领导四方面军,而只发生平行关

        系)的方案。"(19)

          两种说法都肯定了一个事实:为了使张放弃他成立的"中央",毛泽东和中央作

        了很大让步,这就是毛泽东说的"组织上可以让步到不一定受我们指挥。"(20)

        事实上也指挥不了:张的部队仍然远远强过中央红军。

          后来的发展当然不会是如此。到陕北后,林育英告诉他:"现在陕北方面,军

        事党务仍由毛泽东张闻天分担军委会主席和书记的责任;他则任职工运动委员会

        主任。目前最重要的是抗日统一战线在全国范围内的发展到了适当时期,再行召

        集一次中共的扩大会议,解决党内问题。他认为这是他这个联络人应有的交代。"

        (第三册页326)毛泽东没有以中央自称,但他行使的却是中央的权利。

          既到了陕北就由不得张国焘了。"当时的中央政治局,似因一、四方面军间的

        争执和对立已不存在,因此没有用中央政治局的名义,也没有再举行过会议。"(

        第三册页344)政治局的名义可以不用,相关的事情仍然得有人管,毛泽东个

        人便顺利地取得控制全党的权力。当四方面主力组成的西路军失败后,林育英、

        张闻天许诺的"适当时机"到了,不过不是解决毛、张之争,而是毛发动的反对张国

        焘的斗争会:因为此时张的部队已经在宁夏被马家军消灭得差不多了。

          至于一心调解的林育英,此时已完成使命被调出陕北,张闻天的理由是"林育

        英有些神经病"。(第三册页353)

          16 对毛泽东的评论

          第一次是党的一大,"毛泽东也脱不了湖南的土气,是一位较活跃的白面书生

        ,……他的常识相当丰富,但对于马克思主义的了解并不比王尽美、邓恩铭等高

        明多少。他在大会前和大会中,都没有提出过具体的主张;可是他健谈好辩,在

        与人闲谈的时候常爱设计陷阱,如果对方不留神而堕入其中,发生了自我矛盾的

        窘迫,他便得意地笑了起来。"(第一册页136)善于为对手设计陷阱,确是毛

        的特点。不过张这样说时,并不含有贬义。

          事实上,张对毛有不少好的评价。比如农民运动问题。1923年在党的三

        大上:"毛泽东当时对于彭湃的这种活动也是毫无所知的。但他向大会指出,湖南

        工人数量很少,国民党员和共产党员更少,可是满山遍野都是农民,因而他得出

        结论,任何革命,农民问题都是最重要的。……这种看法,是毛泽东这个农家子

        弟对于中共极大的贡献"(第一册页294)

          瞿秋白掌权时推行盲动主义,毛泽东正领导着秋收起义的部队。"由于毛泽东

        的老练,能根据本身的处境,去采取行动,保全了若干实力,因而后来能成为井

        冈山上的英雄。……当这些部队企图进攻平江、浏阳等县城,遭受到严重失败的

        时候,毛泽东曾被批评为专凭枪杆子的军事冒险主义者。也即是不肯发动群众伯

        机会主义者。当他受着敌军的压迫,向井冈山退却的时候,又被批评为不顾群众

        的逃跑主义者。他也曾因此受到接二连三的处分。但他能掌握了这支约一千人部

        队,建立井冈山基地,并费尽心机来应付中共中央的指摘,才没有成为盲动主义

        下的牺牲品。"(第二册页346)

          当然,作为毛手下的败将,张在整体上对毛评价很坏:"毛泽东一生盗用共产

        党的招牌,满脑都是帝王梦。他把《矛盾论》当作运用权术的字典,他成功在于

        动用一切矛盾;他失败也在于玩弄矛盾。在他以下所有干部,都是他的随时任意

        取舍的工具,人民在他心目中,一如草芥。"(21)

          赞扬和批评都比较准确的:毛的成功靠的是农民和枪杆子;毛的帝王思想他

        自己也承认;矛盾是毛一生政治谋略的中心;干部当然是毛的工具。只有最后一

        点,即人民在毛心目中的位置,不太好确定。从他发动大跃进的后果来看,他似

        乎不怎么看重具体的人命,但说他一点不想为人民办事似乎也过头了。

          张与毛分别掌握着中共两支最大军队,他们在长征途中发生冲突是必然的。

        其实,他们的冲突是被向忠发推迟了。六届四中全会后,中央决定加强苏区工作

        ,远东局代表曾提出派政治局常委张国焘到江西苏区任中央局书记,当时总书记

        向忠发以张对苏区不熟悉、与毛过去有过一些矛盾难以合作等理由否定了。这是

        向忠发的一个贡献。后来的事实是:一方面中央派到江西苏区的人都与毛合作得

        不好,另一方面张到鄂豫皖中央局任书记后,把原来的主要领导如曾中生等杀掉

        了。如果张、毛在一起,江西苏区、中共历史会是怎样?

          17 脱党的说法

          像张这样参与创建党、后来长期担任其领袖的人物投向国民党并发表"告国人

        书",对于号称为主义而战的共产党人似乎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如果暂不考虑张在党内斗争失败等政治因素,而从张的内在思想的"合理发展"

        来看,他的脱党有两个因素。一是对革命能否解决中国问题的怀疑。1924年

        5月,他在北京被捕,狱中思考了自己的选择:

          我这个原想研究自然科学的青年爱国者,竟成为一个共产主义运动的领导人

        ,没有或很少研究过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哲学以及历史学等,而要想有惊

        人建树,究竟缺乏准备,单凭热忱,是不够的。所以还是把自己的雄心抑制一些

        好。在中国如何实现共产主义,我始终想不出个头绪来。至于对国民革命或民主

        共和国,我倒有过不少设想,认为有显著成就,需要一个历史时期,甚至超过陈

        独秀所说的'30年'也未可知。我的怀疑多半根源于'革命'这个概念。我已像以前那

        样迷信革命,转而认为革命是非常手段,并不能解决众多的社会问题,而且革命

        还会产生一些不良的副产品。我回味我所知道的苏俄革命,孙中山所领导的中国

        革命,中共的长成和马林等人对我的争斗等等,自觉已能有更深的了解。对'一致'

        、'组织'、'权力'、'领导'、'政党'乃至'革命'本身等等这些要领的理论和实际,也发现

        它们的正反面,有时会是推动历史前进的动力,有时会是毁灭人类建树的魔火。

        我也了解马林对我使用的种种手段,在共产党内发生,是毫不奇怪的。(第一册

        页357)

          这一段反省相当重要。第一,从自然实学转向革命,与瞿秋白从文艺转向革

        命相同,但他们对科学和文艺只是一知半解,不可能在这些方面有所建树。选择

        革命有无可奈何之意。而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革命,又显然可见时代的压力,

        革命是时代的主题。第二,张对实现共产主义没有头绪,对国民革命却有设想,

        是他后来投向国民党的心理起源。第三,革命是非常手段,早年的毛泽东、后期

        的陈独秀和瞿秋白也有类似认识,共产党人对革命的危害性是有所认识的,甚至

        正是因为有此认识,行动起来反而没有顾忌:革命本来就不是绣花么!特别要指

        出的是,陈独秀、瞿秋白、张国焘都是五四时期都在新文化运动的中心北京,民

        主自由等思想没有因残酷的革命斗争而完全褪色。可能也正因此,他们都逐出革

        命队伍。

          另一个因素是民族主义。张是"五四"运动的领袖之一,民族主义也是他思想的

        底色之一,1925年"五卅运动"再度唤醒了这一点:"也许有人只知道五卅运动

        的蓝图,是中共所预拟的,但我却认为民族主义的影响,即对中共本身来说,也

        是超过一切的,而在我的亲身经历中,五卅运动的民族情绪,其感人之深,尤胜

        于当年的五四运动。"(第二册页30)这不是虚的,此后张一反原来反对国共合

        作转为积极开展合作工作,以至于被认为是由"极左"转向"极右"。1938年张脱

        党后发表的《告国人书》中,主要理由就是在"国家民族至上"的时期,毛泽东等人

        "独立自主,别立门户,不以国家民族为重"(第三册页440)

          18 惊人的预言

          从总书记(向忠发)到政治局常委(卢福坦),从总司令部代总参谋长(龚

        楚)到抗大副校长(何畏),党内军内高级干部当的叛徒并不少。但只有张国焘

        与林彪两个叛徒最为突出,因为他们都有雄厚的资本和显赫的功勋。

          最有意思的是,在他们成为叛徒之前,都有人作过预言:

          1966年,陈毅针对林彪说说:他不当叛徒,我不姓陈。

          1937年11月28日至24日,延安召开批判张国焘的党的活动分子大

        会。张闻天在会上说:不改正自己的错误,坚持自己的错误,结果必然大会走到

        叛徒的道路上去。(22)此前,1935年9月12日的俄界会议上,张闻天

        就预言张的"右倾分裂主义"的"前途必然是组织第二党"。

          预言张国焘当叛徒是有依据的,因为当时国共争雄,张既在共产党内挨批,

        转向国民党是党内一部分失意者或被捕者的惯例。而且当时尚未进行延安整风,

        毛泽东还没有能把中共管治的区域控制得铁桶一样。只是在延安整风之后,中共

        的叛徒才大为减少。

          但林彪当叛徒确实难以预料。张国焘之后,党内斗争的失败者已没有当叛徒

        的风气,高岗自杀;彭德怀至少一度指望有一天能平反;刘少奇至死还寄望于历

        史还他的清白。这是因为共产党已经成为执政党,即使有人想当叛徒,在国内也

        已没有投降的对象。要做叛徒只能叛国,而像林彪这样的大国副统帅叛国的现象

        全世界罕见。陈毅究竟根据什么预言林彪会当叛徒,不得而知。后人只会慨叹林

        彪真是太不争气了。

          19 幸运

          党的几个大叛徒中,向忠发被国民党所杀,卢福坦被共产党枪杀,林彪折戟

        沉沙被烧死。比较而言,张的结局是最好的。尽管延安的批张大会上义愤填膺口

        号震天,四方面军有不少人或终生受压或被秘密杀害。(23)但张本人始终是

        安全的。

          1938年张国焘逃到武汉后,周恩来找到他,代表中央向张宣布三种出路

        :一,改正错误,回党中工作(这是我们最希望的);二,向党请假,暂时休息

        一时期;三,自动声明脱党,党宣布开除的党藉。(第三册页432),另参见

        金冲及主编《周恩来传》。(24)张选择的是第三条,中央也与之配合。

          这样一个大叛徒也可以选择自己的出路,这在后来是不可能的。即使从触犯

        毛个人来说,彭德怀、刘少奇都没法与张比,但其结局都是屈死监中。原因之一

        ,可能是1938年张国焘事件之前,毛还没有通过整风审干建立自己的绝对权

        威,党内高层还有一定程度的民主。在毛彻底掌握了全党之后,任何一个"机会主

        义路线的头子"都没有权利和中央达成类似张这样的协议了。这是张国焘的幸运。

          原因之二,四方面军虽然大部阵亡,但仍有一批将士生存下来,此时正活跃

        在抗日前线,张作为他们的领袖还有一种象征意义。如果从肉体上消灭张,会引

        起四方面军将士的严重不安。相反,同意张"脱党",正可以教育四方面的将领:长

        征中一、四方面军分裂的责任在张;几年来批判批判张国焘的运动是正确的。不

        管四方面军将士曾经对中央有什么怨言和不满,他们也不会对"叛徒"有什么同情。

        可以说,张的叛逃,帮助了毛泽东彻底收服原四方面军的干部战士。所以不但张

        的生命没有危险,毛还让他的妻子杨子烈离开延安与之会合。如此说来,张没有

        任何理由说毛不够朋友,毛也没有任何理由要打死这个叛徒。双方各得其所。

          张国焘简历

          1897年生于江西萍乡县上粟市(北乡)。

          1919年参加"五四运动",是北京大学学生领袖之一。

          1920年参与筹备共产党;1921年参加党的"一大",任大会主席,是"

        一大"三位中央委员之一。

          1923年因反对中共党员参加国民党,在党的"三大"上没有当选为中央委员

          1925年,在党的"四大"上当选为中央委员、政治局委员;因南昌起义失败

        ,1927年被开除出中央委员会和政治局。

          1928年在党的"六大"上,被选为中央委员和政治局委员、中共驻共产国际

        代表。1931年初回国,任中共鄂豫皖中央分局书记兼军委主席;后被选为中

        华苏维埃共和国副主席。

          1937后任陕甘宁边区代理主席。

          1938年擅自离开延安赴武汉,声明脱离共产党。

          1949年后隐居香港。

          1968年移居加拿大,

          1979年12月逝世。

          注释:

          (1)徐向前:《历史的回顾》页159,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88

          (2)(3)(4)(5)(6)《郑超麟回忆录》页88─89、95、

        126、257、258,北京:现代史料编刊社,1989。

          (7)参见李仲彬、戴茂林:《王明传》页387─389,长春:吉林文

        史出版社,1991。

          (8)参见杨立:《带刺的红玫瑰──古大存沉冤录》页319,广州:广

        东省委党史研究室,1997。

          (9)参见高华:《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第一章,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

        ,2000。

          (10)参见戴向青、罗惠兰:《AB团和富田事变始末》页112、12

        5,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

          (11)李天焕:《红四方面军在川陕》,《艰苦的历程──中国工农红军

        第四方面军革命回忆录选辑》上,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

          (12)《康克清谈朱德革命实践中的一些生要情节》,北京:《文献与研

        究》1984年第1期)

          (13)参见徐向前:《历史的回顾》。

          (14)参见福贝:《李克农二、三事》,北京:《中国农民》1993年

        第2期。

          (15)刘晓:《出使苏联八年》页45,北京: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

        986。

          (16)《陈伯钧日记》页5,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

          (17)高华:《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延安整风的来龙去脉》页442

        ,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0。

          (18)(19)(20)(22)程中原《张闻天传》页309、310

        、311、409,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1993。

          (21)参见蔡孟坚:《张国焘夫妇慨谈今昔》,台北:《联合报》197

        7年1月31日。

          (23)参见陈湖生:《三次被开除党藉的人》页28,北京:文化艺术出

        版社,1992。

          (24)金冲及主编:《周恩来传 1898─1949》页422。北京:

        人民出版社,1989。

      • 家园 李维汉:《回忆与研究》

          在革命回忆录、革命家自传之类的著述中,李维汉的《回忆与研究》(中共

        党史资料出版社,1986)开始了一 种新体例,这就是以个人经历为线索对党

        史、国史的某些方面进行研究性的著述,有相当的史料性和理论性,已成为后人

        研究的重要参考。李维汉之后,薄一波、胡乔木也写了类似的回忆录。

          1、"革命先锋"

          现在读到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是多次修改过的文本。原来的报告中

        ,毛泽东将那些"踏烂鞋皮的,挟烂伞子的,打闲的,穿绿长褂子的,赌钱打牌四

        业不居的"游民、乡间痞子当作贫农的一部分,说他们最革命,是革命先锋。

          当时在湖南省委工作的李维汉认为:"农村中确实有一些游民(或称流氓无产

        阶级),他们有革命性,在农运兴起的地方,打先锋的常常包括这样一些人。但

        是对他们需要作一分为二的分析。因为这是一个动摇的阶级,其中一部分易为反

        动势力所收买,另一部分虽然参加革命,也要在革命中对他们进行改造,防止他

        们的破坏性。"(页101)1927年月,毛在湘区区委以此作报告时,李曾建

        议他删掉这段话。在后来的《毛泽东选集》中,这句话是删掉了。不过即使在那

        时,毛也不是轻易听取别人的意见的人,实际上他并并没有改变他的判断,直到

        1937年在与海伦 斯诺的谈话中还说:"我们称无田地的农民为农村无产阶级

        。我们把没有足够土地维持自己生活的贫农看作半无产阶级。"(1)"无产阶级"

        就是那些没有财产的人。

          从阶级分析的角度说,李的观点显然更为正确。把农村中的痞子列入革命先

        锋,肯定不是从"社会生产的一定地位"及其与生产资料一定的关系出发,而是从收

        入和生活水平出发,从对现存秩序的态度出发。以经典马克思主义来衡量,上述

        角色根本不可能充当革命先锋。毛的现实依据在于,共产党实际上无法在长期受

        中庸之道熏陶、满足于饱腹暖体、习惯于委屈求全的农民中发现革命的动力和要

        求,至少在初期,要想搅动死水一潭、几乎是千年不变的农村社会,要在对立和

        仇杀中变更农村关系,就只能靠毛称颂的那些"革命先锋"。1926年1月12日

        参加湖南农协第一次代表大会后,毛回到武汉,说过两句名言"有土皆豪"、"矫枉

        必须过正,不过正就不能矫枉"。据张国焘回忆,他曾和毛讨论过这一问题:"我向

        他说的大意是,所谓'有土皆豪',难道有一小块土地的自耕农,也算是'豪'吗?他自

        己也算得是湖南的一位绅士,难道也'劣'吗?所谓'矫枉必过正',为甚么必须'过正'

        ?要'过正'多少?是暂时的'过正',抑是永久的'过正'?等等,他是个不肯认输的人

        ,只是大笑一阵,说不过是为了当前实况的需要,才说出这些话的。"(2)

          矫枉过正之论是与当时农村游民的暴力行径相适应的义理支持。这一点,深

        谙中国农民的作家赵树理在其作品中有生动表现,在《小二黑结婚》、《李有才

        板话》、《邪不压正》、《锻炼锻炼》等作品中,赵树理既不写地主富农的反抗

        ,也不写国民党特务的破坏,却认真揭露由流氓痞子转化而来的农村干部的阴暗

        面。"据我的经验,土改中最不易防范的是流氓钻空子。因为流氓是穷人,其身份

        和贫农容易相混。在土改初期,忠厚的农民,早在封建压力之下折了锐气,不经

        过相当时期鼓励不敢出头;中农顾虑多端,往往要抱一个时期的观望态度,只有

        流氓毫无顾忌,只要眼前有点小利,向着哪方面也可以。"(3)若干年后,古华

        的小说《芙蓉镇》以王疯子再度提示了农民革命的部分本质。

          就发动革命的目的来说,毛的判断是有效的,它符合了"当前实况"。但其后果

        是,农民革命彻底破坏了乡土中国的组织结构、价值规范,却又未能建设新的社

        会组织,除了政治─行政的组织系统之外,革命后的农村实际处于价值真空和民

        间组织的缺乏之中。革命付出了巨大的社会成本,使得革命成功几十年后人们开

        始怀疑革命的必要性。

          2 幼稚与野蛮

          1927年以后的农村暴动差不多都有过火行为,这一方面是长期处于社会

        边缘的"革命先锋"失去约束后的破坏性冲动的释放,另一方面是从八七会议《告党

        员书》到1927年11月临时政治局扩大会议通过的《中国现状和共产党的任

        务决议案》要求的:

          关于阶级政策,《决议案》写道:"工农武装暴动的策略,尤其应当注意的是

        :对于豪绅工贼及一切反革命派,应当采取毫无顾惜的消灭政策;……对于上层

        小资产阶级──店东商人等等,切不可存在着犹豫动摇的心理,如惧怕扰乱他们

        的安宁秩序,因而不去发展革命的群众的独裁制,甚至阻止群众的剧烈的革命行

        动。"这些"左"的政策,在某些农村暴动中,例如在湘南成为"杀尽土豪劣绅"以及

        烧毁他们房屋的所谓"烧杀政策",甚至引进了城市。(页190)

          在这前后,中央领导机关和某些地方党的组织还提出"红色恐怖"(《江苏省委

        给宜兴的信》1927年11月2日)、"大杀豪绅地主"(《中央给陕西省委的信

        》1927年11月6日)。(页180)

          党史上源远流长的左比右好的观点就是在此时发生的,不少人认为"左"是站着

        斗,右是跪着降,怕右不怕"左"。此一思潮的引发,一是愤于国民党开了第一刀,

        二是激于对陈独秀的放弃抗争:

          拿我自己来说,在八七会议前夕,秋白彻夜翻译《告党员书》,他译一页,

        我看一页,最后翻译完毕时,秋白问我:"怎样?"我答:"一剂清热散(意指清醒

        脑筋),好极了!"(页231)

          盲动主义作为对投降主义的过激反动,同样使党蒙受巨大损失。后来的党史

        把这一切统统归结为党的幼稚,但这个幼稚主要是方式、方法、手段意义上的"幼

        稚"。即使在毛掌握了政权的中央苏区,烧杀政策也没有绝迹,40年代末的土改

        和60年代的"文革"都有杀死地主豪绅的行径,左比右好的观念到改革开放的90

        年代也还有市场。

          革命者的手是红色的,而中国革命更由于陈独秀的右倾错误牢牢地为后来者

        记取而成为红色的海洋。历史并不遵循辩证法,陈独秀的右只是引爆了无休无止

        的左,却没有一个"合"。

          3 知识分子与知识分子

          陈独秀轻视农民运动和武装斗争,和早期党的多数领导人一样,他本人也是

        一个杰出的知识分子,所以对知识分子的革命性比较信任。在决定陈独秀出局的

        八七会议上,邓中夏、蔡和森、罗亦农、任弼时等都指出,五次大会后党中央机

        会主义领导的中心在于强调联合小资产阶级,拒绝执行大会关于土地革命的决议

        。从八七会议把民族资产阶级与蒋介石等同起来作为革命的对象起,城市小资产

        阶级和知识分子在党的辞典上就成为一种可疑的、危险的角色:

          把"一般手工业者、商人、学生、店员及城市贫民"统统当作小资产阶级,对小

        资产阶级又不是联合第一,不讲照顾他们的利益,而是用绝对的无条件的阶级斗

        争,即所谓"革命方法"来强使小资产阶级跟着自己走,这种做法就会把小资产阶级

        大部分驱赶到豪绅一边。(页179)

          对党内知识分子的不信任也弥漫开来。1927年《决议案》把八七会议后

        的一些错误和失误归罪于知识分子出身的干部,要求"将工农分子的新干部替换非

        无产阶级的知识分子之干部。……使党的指导干部之中无产阶级有贫农的的成份

        占最大多数。"对于这种"一刀切",周恩来说:"把工人干部当作偶像,对知识分子

        干部不分别看待。那时李立三同志当广东省委书记,曾说:知识分子的作用完了

        ,今后只有依靠工农干部。所以广州起义失败后,教导团有几百学生军退到海陆

        丰,就没有把他们当干部来使用,而把他们编到第四师去当兵,后来绝大多数在

        作战中牺牲了。"(参见页193─194)

          左的教条主义以工人为主,毛泽东的教条主义以农民为主,他们都对知识分

        子怀有过份的敌意。令人深思的是,瞿秋白本人是杰出的知识分子,他的文人气

        要远远超过陈独秀,尽管在他主持下通过的文献多是国际代表罗明纳兹起草的,

        但他无疑是同意的。后人对他摒弃个人情感意绪以革命纪律和意志约束自己的献

        身精神肯定会肃然起敬,但对其左的恐怖也肯定不寒而栗。过激行为是农民的本

        色,但左的理念却是知识分子的教义。党史上的极左派基本上属于知识分子,其

        原因也许只有知识分子,才对历史和社会有一定认识,才会超越直接利益要求对

        社会和人性作一番彻底改造。农民会杀地主,但只有知识分子才会把这一行为论

        证为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革命,才会在历史规律的意义上赋予暴力行径以最

        终的合理性。

          4 立三的英雄气

          左派领袖很有特点,瞿秋白是感情细腻的文人,王明极善讲演,而李立三则

        颇具一种不切实际的英雄气。张国焘有些漫画式地写道:"他坐在那间秘密的办公

        室中,俨如统帅,颁发军队番号,签署委任状。譬如某一地区有几名游击队,他

        便委派一名司令;某一地区如果有百人左右,他就颁发一个师或这的番号。因此

        他纸上的兵力,总在不断增加,革命也就高涨起来。李立三于是左一个命令,又

        一个命令,指挥今天进攻这里,明天又进攻那里。"(4)

          1930后6月11日政治局会议通过立三起草的《目前政治任务的决议》

        (即《新的革命高潮和一省数省的首先胜利》)之前,共产国际远东局代表罗伯

        特曾表示不同看法。

          李立三非常生气,说他右倾,妨碍中国党的领导工作。6月21日,中共中

        央政治局以向忠发的名义向共产国际远东局提出抗议,要求将罗伯特撤走。李立

        三在未接到国际指示的情况下,于7月13日又召开政治局会议,布置南京暴动

        、上海总罢工,并要求全国配合。(页305)

          他还讲,等打下武汉,中国革命胜利了,再同共产国际讲话。(页310)

          立三的认识与共产国际关于世界革命正处于高潮的判断是一致的,他之得罪

        太上皇,一是超过了国际,认为可以立即夺取政权,苏联应借机出兵东北,由中

        国革命引起世界革命。由于苏联一直怕战争,所以得知立三的谈话后大为恼火。

        二是批评共产国际不了解中国情况。声称自己既要对国际负责,也要对中国革命

        负责,他和总书记向忠发一起严厉指责共产国远东局负责人罗伯特对革命犯罪,

        阻挠革命。由于这两条,国际对立三的罪状"上纲"就高了起来。批评国际诚然有之

        ,指挥国际却是夸大。"我所遇见的同志,都没有提到李立三要求苏联出兵东北、

        外蒙,进攻京、津来配合他夺取武汉的那个'天才计划'。"(5)

          中共党内大概也只有立三在急需苏联帮助时敢于对莫斯科公开非议,一定程

        度上保持中国党的独立性,这一英雄气在中共领袖中是少见的:

          立三的另一个问题,是他的个人英雄主义。他是建党初期的党员,领导工人

        运动有经验、有贡献,就认为自己了不起了,盲目地骄傲起来。他的独断专横的

        作风是很严重的,不肯听取党内的不同意见,就是共产国际也不放在眼里。(页

        320)

          李维汉当时与立三立场一致,但他对立三的评价明显低于对秋白的评价。如

        果不考虑瞿死于国民党的枪口而立三是1967年不堪凌辱而自杀这一因素,那

        么影响这种评价的主要原因在于他们不同的个性。李认为,秋白是一个正派人,

        没有野心,能平等待人,愿听取不同意见,能团结同志,不搞宗派主义。(参见

        页237)秋白无疑令人尊敬,只是比起毛泽东长期的个人崇拜和君王霸道来,

        立三的独断又算得了什么?

          立三曾被称为"中国的列宁",不知是基于哪方面的相似。但列宁可以控制布尔

        什维克,并且不理睬第二国际,李立三却既不能控制中共,又不能不听命于第三

        国际,所以他称不上是"中国的列宁"。"立三路线"后不久就令到莫斯科检查,历时

        15年,一度被投入监狱。胡兰畦在莫斯科与他有一段对话:"有一次,我问他,'

        有人说你每次开会,自己都要先把自己大骂一通,是吗?'他说:'是的。''为什么?

        '。我听了有些惊异。他真诚地说:'我的错误给中国革命带来了不可估量的损失,

        牺牲了很多革命同志,影响了革命形势的发展,真是罪责难逃!'"(6)1945

        年回国后,立三仍然是每次开会发言必先把自己大骂一通,却始终得不到毛的谅

        解,成为毛随意奚落的对象。1946年5月,李立三晋见毛泽东,"见面后,主

        席平淡地:'你回来了,好。你在东北情况怎么样。'立三满腔热情,一心想好好汇

        报汇报,讲讲自己的情况,但是看见主席不怎么爱听,也就讲不下去了。主席心

        中有数,不能鼓励立三的激动。更奇怪的是,立三穿一身美国军衣,那是美国的

        救济物资。主席看了,也不高兴,事后让后勤部发给他一套干部服。"(7)立三

        与毛在安源罢工时有过合作;立三的父亲1927年被农民杀死时,毛正主持湖

        南农运;立三主持中央工作期,对毛泽东在江西的所作所为是支持的,毛究竟为

        什么在党内取得绝对权威之后立三毫不留情?

          立三个人的悲剧,首先是中党当时还不具备和国际"讲话"的力量。1930年

        10,共产国际给中共发出批示信,认为立三路线"是与共产国际执委和中共中央

        代表团所共同制定的路线对立的",是"反国际的路线"。曾经是立三傀儡的向忠发

        在六届四中全会作的《中央政治局报告》的主题之一,就是强调国际路线是中国

        党唯一正确的进攻路线,批判立三敌视共产国际。其次,他回国后遭遇了一个更

        大的英雄毛泽东,真像林彪在庐山会议上说的,党内只有一个大英雄,那就是毛

        泽东,你李立三还想做英雄?

          5 国际权威与红太阳的升起

          共产国际与中共的关系异常复杂。除从所周知的"二十八个半"30年代初把持

        了中共领导位置外,1924年(含1925年上半年)回国的留学生势力也很

        大,如彭述之、陈延年、尹宽、赵世炎、王若飞、汪泽楷、罗亦农、陈乔年、刘

        伯承、任弼时、王一飞、颜昌颐等等,他们是"团结一致的,是互相呼应的。他们

        受了共产国际的教育,尤其是在回国以前受了特殊的教育,对于中国革命的理论

        以至于工作方法,都有一致的看法,好象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1924年以前

        的干部和党员,对于我们这一批人都侧目而视,称为'莫斯科派'。"(8)

          从思想到人员,从组织到经费,没有国际就没有中共,这是无疑的;不摆脱

        国际中共就不能成功,这也为事实所证明。毛泽东的贡献之一,是找到了一条借

        助国际、利用国际又摆脱国际、抵制国际的策略。

          陈独秀以所谓"右倾投降"而终结了他在党内的政治生命,其实他并不是一味向

        国民党让步:

          "中山舰事件"后,以陈独秀为首的党中央曾一度"主张准备独立的军事势力力

        和蒋介石对抗"(见陈独秀《告全体党员书》),要求国际代表鲍罗廷拨五千枝枪

        武装广东农民,但在遭到拒绝后,就不再坚持了,后来甚至作出共产党不要搞独

        立武装的决定。(页134)

          陈独秀个性刚强,被一些人称之为"一言堂",但对共产国际的指令却无可奈何

        。蒋介石逐步暴露其反共立场后,陈多次提出中共退出国民党、反对北伐等等,

        遭到国际否决,他的"右倾机会主义"错误其实都是从斯大林那里来的。大革命失败

        后,陈从血的教训中得出结论:"中国革命应该由中国人自己来领导。"当斯大林多

        次要调他去莫斯科受训时,陈坚决拒绝:中国的问题是中国人了解还是外国人了

        解?我是中国人,我要研究中国问题,为什么不能在中国研究而要到莫斯科去研

        究?(9)

          可悲的是,陈独秀明白的事,整个党还不明白。遵照莫斯科的指示,党把自

        己的创始人和总书记开除出党,继续按国际的蓝图进行革命。"据我的记忆,我们

        当时对国际代表,确实是言听计从的。"(页236)尽管这里忽略了立三曾反对

        过国际代表的事实,但这个记忆仍然是真实的。何以至此?六届四中会全之前,

        李维汉有过一次经验:

          本来我是主张同王明等有斗争的,后来共产国际的代表来了,说他们是正确

        的,我的态度就转变了,政治局的同志的态度都转变了,因为那个时候共产国际

        的威信是很高的。中国党还没有一个公认的领袖。既然共产国际来人了,那还有

        什么说的。(页323)

          这里透露出对中共没有自己领袖的焦虑,受够了莫斯科的气、因而盼星星盼

        月亮似地盼望自己的领袖,这是毛泽东后来搞个人崇拜的党心理基础。包括倔犟

        的彭德怀在内的多少共产党人,都认为毛的威信是党的最高利益,为此不惜自贬

        自抑。

          但即使中共有了自己的领袖,也不能不相当地依赖于莫斯科。遵义会议后,

        毛逐步控制了军队和党,对共产国际和莫斯科的指示人是取其所需,但毛对莫斯

        科、对斯大林仍极为重视。延安与莫斯科的联系由他一个人严密控制;王稼祥1

        937年、任弼时1938年、周恩来1939年分别到莫斯科,他们的重要使

        命之一是向共产国际宣传毛泽东。毛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在共产国际塑造自己的

        形象。1938年1月底,刘亚楼奉命到毛办公室"帮助整理文件",当天毛就对他

        详细党内的教条主义、经验主义的危害。同年4月下旬,刘要到苏联伏龙芝军事

        学院学习,毛特别关照:"到莫斯科后,有一件事情要你去做:把我党历史上的几

        次左倾错误及其危害,把我党当前推行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直接向共产国际

        季米特洛夫汇报。"毛还说:共产国际对我们不够了解,你要多带几套《实践论》

        、《矛盾论》、《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当面交给季米特洛夫,并请他转

        呈斯大林。"(10)

          毛作为社会主义大国领袖的风采,是在斯大林死后才展露的。

          6 一张报纸

          一、四方面军会师后,毛泽东对革命的前途并不乐观,他计划是北到宁夏,

        "如果在宁夏不能立足,至少中共中央和一部分干部,也可以坐汽车通过沙漠到个

        蒙古去,留下这些革命的种籽,将来还可再起。他还说这是他冷静的想法,也许

        被人视为右派,但他请求我们慎重考虑他提出来的计划。"(11)一、四方面军

        分裂后,形势更为紧张,1935年9月12日,毛在俄界的政治局扩大会议年

        ,报告说张国焘的南下使中国革命遭受严重损失,所以一、三军必须变更建立川

        陕甘根据地的计划,以游击战争来打通国际联系,靠近苏联,在陕甘广大地区求

        得发展。这一设想对苏联寄予极大希望,如果考虑到不久西路军失败的事实,可

        以断言通过游击战来打通国际联系的可能性并不大,所以中国的共产革命此时正

        处在生死存亡的关头。

          偶然性出现了。不久突破天险腊子口:

          在到哈达铺前,在河边的一个圩场上,我看见毛泽东、周恩来、彭德怀、刘

        少奇等同志在一起休息。毛泽东向我打招呼:罗迈,你也来休息一下!我就下马

        休息,看到他们正在翻阅一张国民党的地方报纸,上面登了蒋介石派大军"围剿"陕

        北"共匪"刘志丹的消息。我们才具体得知有这样大的红军在陕北苏区积极活动。党

        中央随即决定到陕北苏区与陕北红军会师。(页368)

          陕北就这样成为领导中国革命的大本营,只有六、七千人的中央红军10多

        年后成为百万雄师,被国民党一路追杀的共产党则成为领导着世界最多人口的执

        政党。中国革命有它发生发展的理由,中央红军失败了,也许会有其他红军成功

        ;即使共产党和红军都失败了,也可能有其他革命力量发生发展。但所有这些都

        是假设,实际成功的是以毛为首的共产党和红军。而他们的成功,无疑极大地得

        益于这张国民党报纸。

          这张报纸怎么得来的?时任一军团政委的聂荣臻回忆:1939年"9月19

        日,我和林彪随二师部队进驻哈达铺。在这里我们得到了一张国民党的《山西日

        报》,其中载有一条阎锡山的部队进攻陕北红军刘志丹部的消息。我说,赶紧派

        骑兵通信员把这张报纸给毛泽东同志送去,陕北还有一个根据哩!"(12)

          时任一军团一师参谋长的耿飚回忆:"在哈达铺时我们借宿在一个农民家里,

        主人腾出了准备娶儿媳妇的新房给我们住。我躺在老乡的土炕上,发现墙上糊满

        了新报纸,便浏览起来。无意中,我发现有张报纸上登着一则消息,说什么'共军

        进攻直罗镇,未克而逃……'我大喜过望。国民党的报纸报道的消息是否准确,且

        不管他,但陕北有红军,而且与敌人战斗着,是毫无疑问的。我向房东说明要买

        下这张报纸,给了他们一块光洋作赔,便用小刀仔细地从墙上起下了那块巴掌大

        的消息。老乡大惑不解,一再问:'有甚用?'我说:'这可比拣个金娃娃还宝贵哩。'

        我写上一封信连同那块报纸一起,派人送到军团部转报中央。"(13) 关于这

        张报纸,另有一说是1935年7月29日的《大公报》。(14)

          7 "为什么不打死毛泽东"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是从陕北唱响全国的,延安整风的成果

        是红太阳的升起。如果没有这场整风,毛绝对没有后来的权威。比如有一次,因

        公粮收得太重,边区就有人骂了毛泽东。那是1942年8月间:

          边区政府在小礼堂召开县长联席会议,讨论征粮问题,并研究减轻群众负担

        过重的问题。那天正值雷阵雨天气,雷击礼堂,一根柱子折了,坐在柱旁的一个

        县政府干部不幸触电致死。有一个对负担不满的农民说,老天爷不开眼,雷打死

        县干部,为什么不打死毛泽东!?(页541)

          延安整风从1941年9月开始,先在上层搞,1942年冬季以后向中下

        层推进。当这个农民责骂毛泽东时,造神运动还没有落实到广大农民之中,只有

        没有经过整风的农民敢说这句,而毛当时也没有发话要追究这个农民。如果是1

        943年之后,这个农民的命运就很难说了。

          李维汉没有交代清楚的是,把这句话告诉毛泽东的是当时的西北局书记高岗

        。1942年下半年后,延安整风渐入高潮,党内众多高级干部只有写检讨、唱

        太阳颂的份,这样的话,也只是像高岗这样此时极受毛信用的人才敢向毛汇报。

        1943年,整风"抢救"进入高峰阶段时,绝大多数党内、军内高级领导人都有疑

        问、不满和怨气,但只有几个人敢于向毛公开表达出来,他们是周恩来、任弼时

        、张闻天,还有一个是高岗。(15)高岗原是整风"抢救"的积极分子,但他敢于

        向毛进言说明他已有所意识。

          8 宣传的模式及典型的结局

          工农业在党的路线中从来都是双项并举的,有农业学大赛就有工业学大庆。

        这个做法在延安时期就开始了,那时在农业上叫"提倡吴满有方向",在工业上叫"

        开展赵占魁运动"。

          吴满有是延安时代的红人,因为连年开荒、成为延安"先富起来的人"。为配合

        大生产运动,边区把他塑造成先进典型,开创了此后所有典型的宣传模式。首先

        是《解放日报》1942年4月30日报道了他的事迹,并配发题为《边区农民

        向吴满有看齐》的社论;接着毛泽东在西北高干会议上提出"吴满有式的生产运动"

        的概念;上行下效,边区政府主要领导号林伯渠、李鼎铭等通令边区各分区、各

        县,要求"广为宣传,号召每个农民向吴满有学习,向吴满有看齐 ……创造更多

        的吴满有!"(页543)文艺家不会放过这个表功的机会:诗人艾青一改《大堰

        河,我的保姆》的沉郁,写出热情奔放的长诗《吴满有》,他把诗念给吴满有听

        ,直到吴表示没有意见为止。最后是名至实归,吴成为著名的劳动英雄,多次参

        加表彰大会、群英会,入了党、当了干部。

          吴满有当然知道党要他干什么。1943年2月24日,安塞县劳动模范杨

        朝臣写信给吴满有,倡议开展劳动竞赛,吴满有复信:

          我想,只是在你我两个人身上比较,对于革命,固然很好,但为了扩大这个

        竞赛,我们要在群众身上来比较。现在我庄已成立生产互助小组,我已被选为组

        长,我们已经商量好,一定要使全庄子了里的男女老少,都把他们的力量用大生

        产上互相帮助、互相调剂的方法,组织变工,给贫苦村民调剂口粮、籽种和农具

        ,发挥大家的力量,也只有使大家的生产发展起来,才是真正响应毛主蒿发展生

        产的号召。所以,我也向你提出两条:第一,就是不仅你和我两人要竞赛,而且

        要首先把你我两个庄子的生产搞好,我提议根据两庄的劳动力和牛犋来竞赛,看

        谁个庄子的粮食多?争取"劳动英雄庄"的称号。第二,边区的劳动英雄不止你和我

        两个人,各县都有,还有我们的军队这两年的生产成绩特别大,他们一定有更多

        的劳动英雄。所以,我主张把这个生产竞赛运动,扩大到全边区的军队、群众中

        去。我想你一定是赞成的。(引自页552─553)

          此信一出,朱德电令全军呼应吴的号召,贺龙连夜打电话要南泥湾驻军接受

        挑战,西北局要求各地推广和领导这一生产大竞赛。"一个劳动英雄与劳动英雄之

        间、庄与庄之间、军队与民众、军队与军队之间有生产竞赛和劳动互助运动迅速

        在边区掀起,发展到边区各个角落。"(页554)

          这封信有组织起来、集体富裕的思想,有谦虚的态度,有对军队的颂扬。其

        思想觉悟之高、考虑问题之周延、直接反响之强烈,很难让人相信这是40年代

        陕北一个农民写的,是不是记者捉刀?以典型带动全社会,通过典型之口说出组

        织者、领导者想说的话,是"抓典型""树榜样"的真实目的,一些普普通通的人一夜

        之间闻名全国,不是他的命运好,而是"上面"需要这样的角色,这就是"时势造英

        雄"的历史唯物论的中国版。70年代北京市小学生黄帅也写过一封影响全国的信

          仿佛预示了后来一些模范人物出名后的堕落,1947年胡宗南占领延安后

        ,吴满有当了叛徒。

          9 运动的程序

          延安整风中的中央研究院,因为出了一个王实味的《矢与的》墙报而引人注

        目。研究院的院长是张闻天,整风时受到压力,跑到乡下调查去了,他委托中宣

        部副部长李维汉代管研究院的整风。中央研究院是整风的重点单位。

          从几十年后的回忆来看,整风运动开创了此后无数运动的一般模式。

          第一,组成运动领导机构。整风的目的是整干部,发动群众自在必然。但群

        众运动从来不是群众自己的运动,而是达到"上面"目的的工具,因此群众运动要由

        "领导"来领导。在动员会上,李提出院长、秘书长、各室主任应是"整风检查委员

        会"("检委会")的当然委员。但群众不接受,大多要求民选,结果有两名领导没

        有当选,王实味等人为此十分激动,高呼"民主万岁"。整风是党史上第一次大规模

        的群众运动,"群众"对运动抱有真诚的希望,而领导一般会暂时屈从于群众的要求

          "检委会"作为运动的领导机构,其内部又有领导和群众的分歧,而群众是多数

        ,领导如何仍然是领导就是一门艺术。当群众与领导在许多问题上不一致时,与

        李召集检委会中的领导同志,在检委会内部成立一个小组,成为核心中的核心。

        因为群众之间的意见也不会一致,这个小组却可以高度一致,加上总有一些与领

        导一致的群众,从而小组的意见可以获得多数。这样,尽管检委会是民选的,群

        众委员在数量上也多,但运动的领导权却还是掌握在领导的手中。如果说检委会

        中的群众意见代表民主,这个小组则体现了集中。当然,并不是每个领导都可以

        参加这个小组的,研究副院长范文澜就被排斥在外,原因是他在整风动员时强调

        了民主。

          第二,运动怎样展开?

          动员:1942年3月18日,召开全院动员大会。

          鸣放:3月23日,墙报《矢与的》正式出版,批评领导、要求民主,气氛

        热烈。范文澜说"谁阻碍民主,谁就会在民主面前碰出血来"。这时的特点是领导不

        在墙报上发表针锋相对的辩论,而放手让人讲话,而王实味等人也真的被引出洞

          转向:4月3日,中央发出《关于在延安讨论中央决定及毛泽东同志整顿三

        风报告的决定》,要求把整风引向"正确"的轨道;5月7日,研究院邀请本院的"

        负责干部和积极分子"座谈会,中宣部代部长凯丰明确指出研究院整风中的偏向。

        5月10日,李提出改进墙报工作的建议,解决领导上的放任主义和群众中的绝

        对民主倾向。5月17日到5月30日,召开全院民主集中制座谈会,主要讲集

        中、讲纪律,清算群众中极端自由主义的思想。初期大讲民主的范文澜在会了作

        自我批评,李则作了定调子的讲话。这时的特点是内外有别、先领导后群众。出

        洞的批评者逐步被立起来。

          批判:6月1日到6月11日,集中批判王实味及其"小集团",王本人在经过

        短暂的抗争后也要"自我检讨""自我认罪"。

          总结:6月11日,李作了《论中央研究院的思想论战──从动员大会到座

        谈会》的报告,宣布整风运动已达目的,鸣金收兵。

          处理:对王的最后处理不是由研究院决定的,以康生为首的中央社会部介入

        后,王实味的问题就不再是思想问题。10月31日,王被定为"敌人"。1947

        年春,在山西兴县干硬的黄土地上,王实味以"托派分子"、"国民党特务"、"反党

        集团的头目"被砍头。

          第三,批评党内的错误为什么就是敌人?这是运动的关键。6月5日至18

        日,延安文艺界举行座谈会,根据"上面"的精神,与会者一致认为托派王实味是政

        治上的敌人,同时也是文艺界的敌人。从到延安来寻找美丽与温暖的知识分子党

        员到必须处死的敌人,在党的话语系统中,并没有一道万里长城:

          这样,大家对他的认识逐步加深,由他的反党立场,到他的反党动机;由他

        的反动思想,到他的政治上、组织上的反党行为。从思想问题上升到政治问题和

        组织问题。群情激愤,要求开除其党藉。(页492)

          这个推论的逻辑实际上有三组:

          言论──立场──动机

          历史──现实

          思想──政治、组织

          "言论"、"思想"都不足以定罪,即使"历史"问题也可以暂不追究,但一涉及"

        动机"、"政治"特别是"组织",那就是弥天大罪。这中间本来有一个质的区分,但

        革命的逻辑却可以轻而易举的推导。比如王实味《我对罗迈同志在整风检工动员

        大会上发言的批评》一文被定性为"诬蔑党的领导";他表达悲观情绪就是制造谣言

        、破坏团结;他批评延安的缺点就是咒骂党,就是为敌人提供反共材料;他对某

        些托派成员有好感就表明他是"托派分子",如此等等。这个逻辑是如此的强有力,

        可以使任何对领导有意见、对现实有批评的人都难逃厄运。

          延安时代毛泽东已不再随意杀人,王实味是特例。但不杀的日子也不好过。

        比如"对萧军,搞到不让他吃公粮。萧军这个人很崛犟,他就住到延安东边一个孤

        单的房子里,自己搞生产,干了一段时间。"(16)

          发动群众帮助党整风,要求群众给领导人提意见。真意见出来了又听不顺耳

        ,要治提意见者的罪,根据就是从思想到政治、从言论到组织,整领导的风演变

        为整群众的风。党并不总是开始就要钓鱼,但结果总是让被发动起来的群众受罪

        ;群众似乎没有吸取教训,总是容易被发动起来,不是太幼稚就是平时积怨太深

        到时不吐不快。历次政治运动把从思想到政治、从言论到组织的逻辑锤炼得像孙

        悟空的千钧棒。

          10 真假之间

          1955年10月27、29两日,毛泽东邀请民建和工商联的的领导人座

        谈,针对资产阶级在社会主义改造中动荡不安的心理,他强调社会主义改造是"善

        转"不是"恶转",是"和平的转"不是"强力的转":

          赎买的时间,多1949年算起,可以拖到15年、18年,经过许多步骤

        ,经过许多的宣传教育。

          不要搞一阵风。我们需要充分的准备,包括思想准备、宣传教育许多工作在

        内,要有秩序、有步骤地前进,要做到瓜熟蒂落、水到渠成。(页763)

          但在此之前的省、市、自治区党委书记讨论农业合作化问题的会议和10月

        的六届七中全会上,他就已经在大批"右倾"和"小脚女人"。而在此之后两个月的1

        2月27日,他更主张"中国的手工业和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也应当

        争取提早一些去完成,才能适应农业发展的需要"。从此掀起公私合营的高潮,手

        忙脚乱,工作粗糙。(参见页780)

          快、慢都是毛一个人说。他的本意是快,后来才解释慢的原因:"公私合营很

        快,这是没有预料得到的。……去年李烛老在怀仁堂讲高潮,我那个时候还泼了

        一点冷水。我说,你那样搞,太厉害。你要求太急了,又对他说,要瓜熟蒂落,

        水到渠成,要有秩序,有步骤来,不要搞乱了。"(17)终毛一生,从来都是要

        快喜乱,厌恶秩序和步骤的,可以认为他对李浊尘先生讲的是假话。对外讲"慢",

        是为了制造按步就班的假象,麻痹要改造的对象们;对内要"快",是要加强全党的

        决心。历史后果是"快",毛的性格也是"快"。不过"慢"的设想也不全是烟幕,毛对

        合作化、社会主义改造的企望,确实有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一面。照胡乔木的

        说法,"毛主席是一种矛盾的思想,希望稳定下来,同时又想要不断改变。"(18

        )思想上的矛盾是政治家的控御策略,快慢都由毛说,反正没有人敢来找他的矛

        盾。

          但毛的心理更为复杂,不是"矛盾"一词所能概括的。1969年"珍宝岛事件"

        后,毛没有想到中苏有开战的危险,实际上也限制了自卫反击战的规模,另一方

        面却又大讲特讲"要准备打仗",要准备大打、早打、打核战争。这里不存在真假问

        题:前者是对形势的判断,后者是出于国内动员的需要:通过准备打仗来结束文

        革的动乱局面;也没有矛盾,准备打总是需要的,有备无患。

          天意从来高难问,毛的真实动机外人难以究诘,他的秘书田家英、胡乔木等

        ,他的亲信林彪等都深有体会。他有许多形式逻辑意义上的矛盾,但考虑到不同

        说法的不同对象和不同功能,就可以发现,这些矛盾在毛本人来说都是统一的。

          11 民主党派的代表性

          民主党派也是有党性的。49年以后,统战部帮助民主党派清理整顿组织:

          要求把那些混进民主党派组织的反革命分子和政治面目不清的人清洗出去,

        把领导机构健全起来,在各级地方领导机关尽可能做到:左派加中间偏左的分子

        占优势,同时包括一些中间分子和少数在上有影响的右翼分子。(页695)

          反革命分子可能比较明确,但"面目不清"的概念就比较模糊,掌握起来随意性

        比较大,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领导人的个人意志。比如民盟清洗的五种对象之一是"

        反苏、反共、反人民者(包括反对土改的在内)","反人民"就很难确定。概念的

        模糊是纯洁民主党派的方便法门:看着你不顺眼就可以请你出门。

          民主党派中左派占优势,它的性质就是左翼政党,右派其实没有党来代表。

        事实上,地富反坏右都被定义为敌人,当然不能允许它们参与政治生活。所以中

        国的民主党派,倒真如李后来说是,都是"社会主义政党",它们对共产党的一切政

        策都会"一致鼓掌通过",而这又是发自它们内心的。

          12 试看天下谁能敌

          毛的敏感性空前绝后,他的政治艺术令人叹为观止。李分析道:

           毛泽东同志一生几十年,都是在战争和斗争中度过的。从秋收起义起一直

        到他晚年,从没犯过右的错误。对于战争,他积累了丰富的经验,运筹帷幄,决

        胜千里,几百万敌军都听他调动。对军事这门科学,他在理论上的杰出贡献超过

        了马恩列斯。政治上同反动派斗争,毛泽东同志的政策和策略同样非常英明,可

        以说是运用自如,得心应手。这些长期的阶级斗争实践,对他的脑子不能不发生

        影响。政治斗争,不讲策略是不行的,对敌人就是要引蛇出洞,聚而歼之。错误

        在于把大量人民内部矛盾看成敌我矛盾,因而把对敌斗争的一套用于人民内部,

        把朋友当成敌人,当成"蛇"引出来,这就混淆了敌我。(页843)

          纵观毛的全部战略战术和政治战术,"放进来打""引蛇出洞"是他最擅长的方法

        。这种方法关键是极度的政治敏感。《解放日报》刚登登了王实味的《野百合花

        》,"毛主席看后,曾猛拍办公桌上的报纸,厉声问道:'这是王实味挂帅,还是马

        克思挂帅?'他立即打电话,要报社作出深刻检查。"(19)中央研究院的整风还

        在"放"的阶段时,毛打着马灯和火把看了《矢与的》后就说:"思想斗争有了目标

        了。"(页483)无独有偶,1957年4月30日晚,毛还要求民主党派帮助

        共产党整风,5月中旬,当李维汉汇报到"轮流坐庄"的言论时,毛就说他们这样搞

        ,将来要整到他们自己头上。当有人说党外人士对共产党的尖锐批评是"姑嫂吵架"

        时,毛说:不对,这不是姑嫂,是敌我。(参见页834)草木皆兵,洞若观火

        ,毛始终以军事家的谋略治理国家,试看天下谁能敌?

           这种方法的特征是化友为敌。1957年春天他一直要求大家"放","七 一

        "社论却认定"整个春季,中国天空上黑云翻滚"。如果稍有异议的人都是敌人,那

        么真敌人又能何处藏身?"扩大化"是毛从江西苏区到中南海的习惯做法,49年后

        ,毛欣赏的都是像柯庆施、陶铸这种只左不右的人。当他辞世时,冤狱遍于国中

        。但这不是如今人所说的是毛的心血来潮或胡来,也不是执行过程中的误差,而

        是行之有效的控制手段,是毛一生的政治智慧的结晶。不管后人如何评论,夸大

        敌情肯定比忽视敌情好:所有的"敌人"和潜在的"敌人"都被挖出来并被踏上一只脚

        ,政权进入超稳定的状态。所以只左不右不是毛的错误,而是他的政治谋略。

          13 永远的左派

          党史上多次重大的左的错误,李维汉都有份。1941年中央书记处的一次

        会议上,毛历数了陈独秀、李立三、王明路线罪状,特意指出:"罗迈(即李维汉

        ──引按)同志在上几个时期都犯有严重错误。"(20)关于陈独秀时期的错误

        ,李在回忆中作了辨正,但对其他几次左倾路线,李承认了自己的责任:

          1、1928年形成的以政治上的盲动主义和组织上的惩办主义为特征的瞿

        秋白左的错误,李是积极参与者之一:

          我写这篇回忆录,把上述情况全部摆出来,其目的在于解剖和批判秋白为首

        的临时政治局的盲动主义错误,同时也是解剖和批判我自己,因为我是临时中央

        政治局的主要成员之一。(页228)

          2、 李立三"左"倾冒险主义以1930年6月11日的中央政治局会议通过

        的《目前政治任务的决议》为标志。在这次会议上:

          我表示同意决议案所提出的观点。并强调争取一省几省首先胜利的关键是争

        取上海的胜利,因为上海是全国的经济中心,也是帝国主义的中心,只要上海胜

        利了,全国也就胜利了。(页305)

          立三路线包含了李维汉的意见,所以

          我执行立三路线是坚决的。记得有一次,我找安徽的同志谈话,谈的过程中

        ,我打起了瞌睡。我说:"同志,你休息一下,让我躺一躺。"那时,边觉也顾不得

        睡地昼夜工作。(页310)

          3、六届四中全会上,王明等人集中整瞿秋白、李立三、李维汉。但李肾跟

        得上的人,1932年年底,李赴苏联学习,1933年4月到中央苏区,执行

        了王明路线:

          我错误地认为王明"左"倾路线是正确的,所以我是积极参加了反"江西罗明路

        线"斗争的。我一次、二次、三次地要他们作检讨。……我回到瑞金向中央局汇报

        ,中央局批准我写一篇文章:《为党的路线而斗争》,公开批评邓小平、毛泽覃

        、谢维俊、古柏,说他们是派别活动。(页337)

          事实上,李不只是"积极参加"反"罗明路线","罗明路线"就是他发现的:"罗

        明,当时是中共福建省委代理书记。因其主管的闽西区地处苏区边缘,实为游击

        区,形势复杂多变,群众工作困难,因此坚持必须采取区别于中心区的灵活政策

        ,被中央组织局主任李维汉揪住狠批。博古见状,也就毫不客气地指责罗明是中

        央苏区右倾机会主义路线的代表,从而导致了一场反'罗明路线'的斗争。在中区早

        期的历史上,公开祭出'路线斗争'的旗号,大规模地打击持不同意见的干部,这算

        得上是一个典型的例子。"(21)正因为如此,1941年9月13日下午,毛

        在政治局临时会议上说,苏维埃后期的左倾机会主义错误。博古应负主要责任,

        李维汉次之,张闻天又次之。

          4、1942、1943之交,延安整风审干进入"抢救失足者"阶段,康生用

        "逼、供、信"的办法制造大量冤假错案,在延安清出了特务15000多人,西北

        公学390人中坦白分子达208。李此时是边区政府的秘书长:

          以后来了一个"抢救"运动,张克勤的现身说法,我也就急躁起来,搞"抢救"运

        动了,开了三次"抢救"大会"。(页510)

          这一"急躁"使王实味因言丧命。参加过中央研究院整风的何锡麟直到80年代

        还认为,王案的发生,主要由于党处理知识分子问题的经验不足,如果那时的运

        动由洛甫(即张闻天──引按)掌握,情况可能就大不一样。(参见戴睛《现代

        中国知识分子》页95,江苏文艺出版社,1989年)何锡麟的话还需要补充

        ,延安时代处理知识分子问题的经验不足,那么什么时期经验足了呢?1957

        ?1966?运动如果由张闻天来掌握可能是不一样,但运动本身就是针对张闻

        天等人的,这种假设等于说运动如果由王实味来掌握情况会大不一样。何锡麟的

        遗憾只是道出了一点:当时掌握运动的李维汉对知识分子是不怀好感的。

          5 延安整风以"反左"为动员,但经过了整风"反左"、并被毛泽东认为"在近来

        的延安工作是积极的"李维汉,(22)后来的表现却丝毫也不右。1957年反

        右,时任中央统战部长的李维汉:

          对于中央和毛泽东同志关于阶级斗争形势的估计以及反右派斗争的方针和部

        署,我当时思想上并没有怀疑,生怕跟不上,指导思想同样是"大左"的。因此,要

        民主党派、工商界、党外人士中间坚决贯彻执行这些指示,同样犯了严重扩大化

        的错误。(页837─838)

          除瞿秋白、李立三、王明、延安"抢救"运动、反右这几次大的左倾错误外,在

        其他若干运动中,李的也左得可爱。比如1952年的"三反"、"五反"中:"我在

        指导民建的工商联的运动中,曾经提出过'火烧工商界,打劫民建会'的错误口号,

        经毛泽东同志发现指出后,作了改正。"(页728)

          耄耋之年的李维汉敢于如此坦承自己的错误,令人钦佩。一左再左,在江西

        发现了"罗明路线",在延安揪出了王实味,李维汉的经历可以代表了左祸绵绵的党

        史。这是为什么?六届四中全会后,李被更左的王明等人打下台,周恩来问李想

        干什么,"我说:去莫斯科学习,因为我只有实际工作经验,而没有理论,所以才

        犯错误。"(页331)莫斯科本是中共左祸的根源之一,而党内较有理论素养的

        秋白、王明包括毛泽东等恰恰都有左的习性。所以从莫斯科学习理论回来后的李

        维汉,依然要屡屡犯左。

          莫斯科也好,理论水平高也好,都还不足以解释左的根由。李不是领袖级的

        人物,而他所追随的领袖恰恰都爱左憎右。李坦陈自己的动机"生怕跟不上","跟

        不上"什么?当然是跟不上最高当权者。正像毛泽东说的,政治路线确定之后,干

        部路线就是第一位的,左的政治需要左的干部。1940年,曾就文艺问题与王

        实味争论过的陈伯达,得知毛泽东提着马灯看了他反驳王实味的小字报后,连声

        欢呼:"跟上了,跟上了"──从此陈伯达平步青云,直到第四把手。在毛的威严之

        下,无数干部惟恐"紧跟"不及。

          既然"跟上"可以官运亨通,那么真正要"跟上"就不会容易。"枪杆子里面出政

        权"是毛的名言,但在文革中,他更强调路线的重要,认为只要路线正确,没有人

        可以有人,没有枪可以有枪。路线对了头,一步一层楼。什么叫路线对了头?就

        是亦步亦趋地紧跟毛,保持高度的一致,过犹不及。李对此当然清楚不过。19

        62年八届十中全会上,有人根据毛的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要

        求,批评"统战部要把民主党派改造成社会主义政党和社会主义领导核心"的"右"的

        错误。

          我在会上作了书面发言,对自己在历史上参加反对邓、毛、谢、古的错误,

        作了自我批评。还说到统战工作中也有一些错误,要回到部里进行检查。(页8

        76)

          从道理上讲,反右应当转左,但李却在检讨左的错误。这不是李的糊涂,而

        是他的聪明:反邓毛谢古的本质是反毛,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翻出来再检讨一次

        ,是要迎合毛。左、右只是一个名,关键时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与最高领袖保

        持一致,这就是李的政治智慧。尽管他屡犯左的错误,但他的地位始终比较高,

        没有一蹶不起,就因为他紧盯着瞿秋白、李立三、博古、毛泽东等最高领导人,"

        路线正确"。

          14 "5年"是左还是右?

          但李还是有一次没有"跟上",以至于1962、1964年中央统战部两次批

        判他的"修正主义"、"投降主义"。

          1956年以后,李曾提出争取5年或更多一点时间使对资产阶级分子的改

        造实际达到消灭阶级的水平(简称五年消灭阶级);把民主党派根本改造为社会

        主义政党(简称社会主义政党)等观点。统战部1962年为此开了四十多次会

        议,批判李的"右"的错误。批判的成果以《关于中央统战部几年来若干政策理论性

        问题的检查报告》上报。毛对报告的第一部分"关于消灭资产阶级的问题"作了修改

        ,把消灭资产阶级的时间从几十年改为"甚至几百年"。

          大跃进时代是全民族大玩数字游戏的时代。1955年11月,毛为加速改

        造工商业,在批评党内一些不相信资产阶级时说:"现在它是一只半脚踏社会主义

        ,人家现在快要成工人阶级了,人家已经是半社会主义者了。""它只有四分之一没

        有进来。"(23)1958年1月,毛在最高国务会议上提出社会革命要天天革

        的要求,"多快好省"构成当时"左"的路线的特征。李主持的统战部也于3月8日发

        出《关于帮助和推动各民主党派组织进行一般整风的工作中应注意的几个问题的

        通知》,在工商界、知识分子和民主党派内部搞了一个"加速改造"的运动。在自我

        改造的大跃进中,有的人甚至提出"半年改造成左派、一年加入共产党"的浮夸口号

        。有此根据,李在1957年年底提出5年消灭资产阶级的设想。

          但左的方向不只是一个。1962年八届十中全会上,毛提出社会主义社会

        是一个相当长的历史阶段、阶级斗争将长期存在的论点。按照这个精神,统战部

        在批判李维汉的总结报告中,把消灭资产阶级的时间估计为几十年,但毛仍嫌不

        够,还要把阶级斗争延长到几百年。

          "5年"到底是左还是右?在"一天等于二十年"的跃进之年,时间长就是右倾保

        守,就是落后于形势,干什么事都要快,资产阶级也要尽快消灭。在超越现实可

        能的意义上,"5年"就是左,即不顾实际、不考虑思想的复杂性而一刀切,强制要

        求资产阶级也来兴无灭资。但在强调阶级斗争长期性的60年代初,如果资产阶

        级5年就能消灭,那不是阶级斗争熄灭论又是什么?晚年毛泽东左的特征是夸大

        人为的阶级斗争,追求纯而又纯的理想社会,在这个意义上,"5年"就显得右了。

        在充满逸兴奇想的毛的思想中,左右之间并无一定界限。关键看在什么样的语境

        中。伟大领袖可以随心所欲地使用这两个词汇。非精通政治谋略者、深谙毛的心

        理者,会不断面临着左右为难的困境。

          李认为,毛泽东关于消灭资产阶级年限的说法,是逐步放长的:

          1956年1月:3年;

          1956年12月:7年;

          1957年反右:10到155年;

          1959年庐山会议:至少20年,可能要有半个世纪;

          1962年以后:一百年到几百年。(参见页886)

          李维汉和统战部就不断根据毛的说法的变化改变消灭资产阶级的时限,"生怕

        跟不上":"过去对于阶级斗争长期性认识不足,中央逐步指示,仍然认识不足,总

        是有被动。"(页887)解释权操在毛的手中,其他人注定永远被动、永远"跟不

        上"。昨天的左派今天就是右派:张闻天、王稼祥、林彪这样的左派都被毛认为是

        右派或形"左"实右。在越来越快的飞舟上,也就不断有人被抛下水。即使像李这样

        历来有左的记录的人,也只能以右的面貌定格于毛的思想中。

          15 李的清醒

          一生在左右之中跋涉,李在晚年显示出特殊的清醒。温济泽回忆:"1980

        年初的一天,我到李老家看望他,他兴奋地对我说:'昨天,我同小平同志谈了四

        个钟头,整整一个下午,我谈了肃清封建思想残余的问题,小平都同意了,并且

        说,他将在中央会议上认真谈谈这个问题。'李老认为,这个问题对于进一步总结

        党的历史经验,对于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都有重大关系。"(24)果然,1

        980年8月,邓小平不久发表《党和国家领导体制的改革》的讲话。

          胡乔木特意说明:"个人权力过分集中这个问题,与党内存在封建残余的影响

        有关。这个问题在党内长期没有解决过,陈独秀时期没有解决,毛泽东同志时期

        在也没有解决,以致造成严重的后果,现在需要解决了。这个问题是李维汉同志

        提出的。李维汉同志同小平同志谈话提出这个问题,他非常赞成,觉得是很重要

        的问题。"(25)

          权力确实过于集中,以至于李维汉这样党内的元老也只能通过向最高领导提

        建议的方式提出。更重要的是,提出问题不等于解决问题,邓提出的政治改革后

        来一直没有得到认真实施。

          这里的关键是如何由革命党向国家党转变的问题。一个志在夺权的革命党和

        一个承担组织社会生活、发展经济的责任的执政党,应当有完全不同的体制和工

        作方式。胡乔木说:"列宁是沙皇专制制度下要建立秘密党跟沙皇专制主义作斗争

        ,可是在共产党夺取政权以后,列宁还没有能够把在恐怕统治下面党作秘密斗争

        的时候的活动原则改变成为公开地跟群众一起建设社会主义的原则,这应该是有

        非常大的原则的不同。"(26)但直到"文革",共产党总是以革命党自居。每次

        党代会的主报告都叫"政治报告"。"既然要搞一个革命,那就要把革命对象弄清楚

        ,不能一个个搞清楚,至少也要搞清楚几个。可是'文化大革命'直到最后,一个都

        没有搞清楚,一个都没有找出来。……后来,在九大讲话时,毛主席说,这个革

        命与过去革命战争不同,过去南征北战,敌人很明显,所以仗好打,现在谁是敌

        人,谁不是敌人,是敌我矛盾,还是人民内部矛盾,弄不清楚。毛主席自己都没

        有弄清楚,就来发动一个革命,这一点就说明荒唐到什么程度。"(27)

          李的另一个特异之处是提出为王实味平反的问题:"李老病危时,1984年

        7、8月间,还嘱托我在他去世后,要继续完成他提出的为王实味平反的事。李

        老躺在病床上,鼻孔里插着氧气管,位着我的手、吃力地对我说:'王实味……问

        题……要搞清楚……要对他负责……对他的家属……子女……负责。"(28)王

        实味的最后结局不能由李负责,但当年批王他是积极的。对比梅益以及更多的人

        在形势变化之后仍不愿对自己的极左行径有所反省,李确实高尚一些。如果不是

        他坚持,王实味能否平反就很难说。

          李维汉简历

          1896年生于湖南长沙。

          1918年与毛泽东等组织新民学会。

          1919年赴法勤工俭学,1922回国,不久由毛泽东介绍入党。

          1923后任湘区宣传委员、湘区执行委员会委员长;

          1925年在党的"四大"上当选为中央委员;

          1927年在党的"五大"上当选为政治局委员、中央组织部长;在同年6月的

        政治扩大会议与"八七会议"上,当选为临时政治局常委;

          1928─1929年,任江苏省委常委、组织部长、代理书记、书记

          1931年,退出中央委员会和政治局。

          1933年到江西苏区,任中央组织部干事、部长,组织局主任等职;

          1934年参加长征,任军委二纵队司令员兼政委、总政地方工作部部长。

          1935年到延安后,先后任陕甘省委书记、中央群众工作委员会书记、中

        央党校校长、陕北公学副校长、校长、干部教育部副部长、中央西北工作委员会

        秘书长、陕甘宁边区政府秘书长。

          1949年3月,任国共谈判的中共代表团成员。

          1949年后,任政协秘书长、政务院秘书长、国务院八办主任、第一、二

        届副委员长、八届中央委员会委员、中央统战部部长等职。

          1964年12月,撤消各种职务。

          1979年复出,任五届政协副主席。

          1984年8月逝世。

          注释:

          (1)《毛泽东自述》页231,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

          (2)(4)(5)《我的回忆》第二卷页215─216、469、46

        8,北京:现代史料编刊社,1981。

          (3)赵树理:《关于〈邪不压正〉》,《赵树理全集》第四卷,太原:北

        岳文艺出版社,1990。

          (6)《胡兰畦回忆录 1901─1936》页281,成都:四川人民出

        版社,1985。

          (7)师哲:《在历史巨人身边》页233,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

        95。

          (8)《郑超麟回忆录》页249,北京:现代史料编刊社,1989。

          (9)参见张宝明、刘云飞:《陈独秀的最后十年》页7─8,郑州:河南

        人民出版社,2000。

          (10)参见杨万青、刘青云:《刘亚楼将军传》页172─175,北京

        :中共党史出版社,1995。

          (11)参见张国焘:《我的回忆》第三册页227。

          (12)《聂荣臻回忆录》页290,北京:战士出版社,1983。

          (13)《耿飚回忆录》)页309,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91。

          (14)参见李涛编著:《在总书记岗位上的张闻天》页113─115,

        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0。

          (15)高华:《红太阳是怎样升起来的》页586,香港:中文大学出版

        社,2000。

          (16)(18)(19)(22)《胡乔木回忆毛泽东》页55、229

        、449、223,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

          (17)(23)引自薄一波:《若干重大事件和决策的回顾》上页423

        ─424、422,人民出版社,1997。

          (19)引自《胡乔木回忆毛泽东》页223。

          (21)杨奎松:《毛泽东与莫斯科的恩恩怨怨》页39,南昌:江西人民

        出版社,1999。

          (24)(28)《温济泽自述》页422、426,北京:中国青年出版

        社,1999。

          (25)(26)(27)《胡乔木文集》第二卷,页561、147、1

        41,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

        • 家园 罗瑞卿:《点点记忆》

            点点即罗点点,是原解放军总参谋长、军委秘书长罗瑞卿大将的小女儿,近年来

          写了若干关于罗的回忆文字,发表于《当代》1998年第四、五期的《点点记忆》

          则是其中最有价值的一篇,因为它不仅仅是为父辈歌功颂德或叫屈鸣冤。

            1 凄婉而野蛮的

            夏日的北戴河,是新王侯们的乐园,"直到今天,我眼前仍会出现这样的情景:一

          列开向大海的火车,风把头发吹到我的眼睛、鼻子和嘴巴里。"但大海也不全是美丽:

            还有一个瘦小黧黑的姑娘给我留下深刻的记忆,她姓陈,她的叔叔是一位解放军

          的高级将领。她总是到我们浴场来是因为她当时正和在我们浴场里出入的某男(姑且

          叫他杨大哥)谈恋爱。我之所以对她印象深刻,似乎因为她眼睛里有一种特殊的神情

          ,那是一种非同寻常的胆怯、自卑和哀怨。

            多年以后,我终于听到了这个凄婉的故事。原来,陈姑娘的叔叔是个劣迹累累的

          无耻之徒,侄女在他家不仅受够了寄人篱下的苦处,竟然还被他很早夺去了贞操。杨

          大哥知道真象后,经过痛苦的思想斗争,最终没有和陈姑娘建立家庭,但他却一直受

          到良心的谴责。后来不清楚陈姑娘的下落了,只知道那个可恶的老男人并没有受到应

          有的惩罚,继续做荒淫无耻的事,更可恨的是继续高官稳做。

            点点不知道的事,万能的"组织"却不会不知道,但恶棍仍然"高官稳做",依据的

          只能是品格事小、政治事大的逻辑。在夺权时期,当需要这位将军冲锋杀敌的时候,

          这个本来就没有多少人性的人也许会异常勇敢。就因为有了战功,这个无耻之徒可以

          一边乱伦一边高官厚禄。革命需要这种不守规范、敢打敢杀的人,革命成功了当然要

          给他们相应的回报,他们可以躺在功劳薄上为非作歹。问题是,一个连自己的侄女都

          要占有的人,怎么会为党工作、为人民服务呢?而在他们死后,遗体上免不了覆盖着

          一面党旗,悼词中也少不得一句"无产阶级革命家"。

            2 "扩大"开会

            决定罗瑞卿下台的1965年12月8日的政治局扩大会议。此时毛已着手"文革

          "的准备,为了换得林彪的支持,罗必须下台。点点这样解释这次会议:

            60年代中期的中国共产党,虽然已经被不断升级的阶级斗争弄成了一个阶级斗

          争的大火药桶,但它毕竟是一个掌握着国家政权,代表国家政体的严肃大党。虽然这

          个党在某种程度上变成了毛泽东的一言堂,但民主集中制的原则作为组织原则毕竟还

          是写它的章程里。所以毛泽东还是不得不召开1965年12月8日的上海会议,使

          党的其他主要领导人相信罗瑞卿反党反林彪反对突出政治这回事。

            但这个会议谈不到有什么民主:1、事先知道会议内容的,只有毛、林、周三人

          ,连刘少奇都不知道;2、被整的罗一到上海就被软禁,根本没有权利参加会议,更

          谈不上解释和声辩;3、以政治局名义召开的会议,实际上却是由连中央委员都不是

          的叶群唱主角,她在会上作了三次共约10个小时的主题发言;4、尽管刘少奇、邓

          小平等人都不以叶群的发言为真,却丝毫不妨碍会议通过毛、林事先定下的结论。

            毛泽东早就尝到过扩大开会的好处了。1931年4月苏区中央局第一次会议上

          ,毛反对项英等人将红军转移到根据地以外的主张,但只有朱德、谭震林等少数人支

          持他。为此毛建议扩大会议范围,让他指挥下的一些军事将领与会,使自己由少数变

          成多数。所以中共党史上,经常有各种各样的"扩大"会议。"扩大"使组织者可以根据

          自己的需要确定与会者,以便把自己的意志贯彻到会议中去。有"扩大"就有"缩小","

          缩小"就是不通知本应到会的人,比如政治局会议可以不让与组织者意见相左的政治局

          委员与会,文革期间一些红卫兵领袖反倒可以参加中央全会,党代会选出来的正式中

          委却无法与会。这就强化了毛的个人独裁,他可以根据需要自由决定让谁参加会议,

          以收"一致通过"之效。

            "开会"还有一个功能是逮捕人,罗瑞卿是一例,而罗本人也借开会之机逮捕过潘

          汉年;此后还有周恩来逮捕黄永胜等人,华国锋逮捕王洪文等人,都是用开会的名义

          。后人也许难以设想当时一些高级领导人接到开会时的复杂心态:接不到通知显然是

          失宠;参加了会议也许永远就没有会议开了。据傅崇碧回忆,毛去世后许世友就到医

          院提醒几个将军,不要到中央开会,"去了可能把你们抓起来,要你们的命。"(1)

            3 常委会的列席资格

            罗瑞卿曾是政治局常委会的列席者,这是一个不可等闲视之的荣誉荣誉。但有一

          阵不让他列席了。原因是毛岸青夫妇的生活一直是由罗照应,"四清"运动时,韶华为

          了锻炼而到农村搞四清,罗知道岸青要人照顾,就劝她不要去,后来韶华坚持,罗考

          虑再三将她安排在离北京很近的地方,一旦有事可以马上回来。毛知道了这事很不高

          兴,罗也就被取消列席常委会的资格了。

            过了一段时间,在毛泽东身边工作多年的吴君旭护士长对毛泽东说,韶华去四清

          是她自己提出来的,根本不是罗总长要求她去的。这才解开了毛泽东的疙瘩。罗瑞卿

          又能去列席常委会了。

            政治局常委会是决定几亿人命运的最高决策会议,在国人眼中是最神圣、也最神

          秘的会议,但决定罗列席不列席的,却是由毛的儿媳下乡引起的。更奇怪的是,当时

          一位知道内情的老同志来给罗打招呼:罗总长啊,知不知道常委会为什么没要你来啊

          ?这老同志肯定是知道的,其他常委想来也会知道,但没有谁觉得不正常。而改变毛

          的印象的,不是什么组织原则、工作要求,也不是权威人士的说情或罗本人的解释,

          而是毛的护士。毛体制下的近侍影响力之大,此是一例。

            当然,吴君旭是个有判断力的人。1971年中国恢复在联合国的席位后,毛用

          他特有的口吻对周恩来等人说:"对联合国,我的护士长(吴君旭)是专家。她对阿尔

          巴尼亚那些国家的提案有研究。这些日子她常对我说:联合国能通过;我说,通不过

          ;她说:能;我说:不能。你们看,还不是她说对了。"(2)这也许是毛的幽默之词

          。但在1971年邀请美国乒乓球队访华时,吴确实表现出她的审慎精明。4月6日

          ,毛已在外交部和国家体委关于不邀请美国队访华的报告中画了圈,"主席让我看完文

          件退给外交部办理。办完这件事后我觉得主席有心事。"晚上11点多钟,"他突然间

          说话了,嘟嘟囔囔的,听不清说什么。听了半天,我才听出来,他要我去给王海容同

          志打电话,当时王海容同志是外交部副部长,他说要邀请美国乒乓球队访华。我的天

          啊,我一听这话当时就愣了,我想这跟白天退走的文件正好相反,如果按他现在说的

          去办,那跟文件精神不符合啊,那总理和他都划了圈的,那可能就会办错了。再有,

          主席曾经跟我交代过,他说他吃了安眠药以后,讲的话不算数。那么现在跟我交待的

          这件事就是他吃了安眠药以后讲的,那算不算数呢?……我得想一个办法来证实主席

          现在到底是清醒还是不清醒。用什么办法呢?我想那就是我得让他主动讲话。过了一

          会儿,主席勉强抬起头来,使劲睁开眼睛对我说:小吴,你怎么还坐在那儿吃呀?我

          叫你办的事怎么不去办呢?我想这下可对了,主席可说话了。我就很大声地问他,我

          说:主席,你刚才都跟我说了什么啦?我尽顾吃饭了,没听清楚;你再跟我说一遍。

          不错,他又断断续续一个字一个字地,慢吞吞地又把刚才交待的事重新说了一遍。我

          就反问了一句,我说,'你现在吃了安眠药了,你说的话算数吗?'主席就这么向我这么

          挥了一下手,说:算数,赶快办,要不就来不及了。'"(3)这就有了震惊世界的"乒

          乓外交"。

            4 沦落下场原不同

            建国后政治整肃不断,开国元勋和高层领导不断被打入囚牢,最具讽刺意义的是

          整人者自己也被整,所以罗瑞卿和彭德怀被关在同一监狱,周扬与胡风一度处境相同

          ,这使人们几乎谅解了罗、周的当年过火行动,但两种人的命运其实是不同的:

            爸爸在1974年年初回到家里,我们一家团聚了。彭老总则在这一年11月因

          肠癌不治,逝世在301医院14病室的那间与爸爸同一个走廊的病房里。

            在党内生活尚有一点规范时,毛整谁不整谁还有个影子、有点根据,比如彭德怀

          在大跃进问题上确实想"操毛的娘",人民要永远感谢彭德怀是真实的,但毛永远不能

          饶恕彭也是真实的;但罗瑞卿从来以毛的"大警卫员"自居,毛对此也很清楚,但当时

          的政治格局需要打倒罗。对毛来说,彭、罗是不同的,彭是永世不得翻身的对手,罗

          则是他和林彪结盟的代价,事过境迁后可以放他一马。

            "文革"时天下大乱,几乎所有的高官都被打倒,包括许多毛的亲信。但即使在混

          乱的环境中,对"走资派"采取什么样的处罚方式,开几次批斗会,是留在北京还是赶

          到外省,到外省是在京广线上还是在偏僻之地,等等,毛都是有严格区别和掌握的。

          这就是邓小平说的:"虽然谁不听他的话,他就想整一下,但是整到什么程度,他还是

          有考虑的。"(4)毛氏辩证法最重要一条,叫做区分不同性质的矛盾。

            在多次"路线斗争"中,毛手下的败将很多,但他们的下场很不相同。"文革"前被

          打倒的,在毛时代基本上是万劫不复;而在"文革"中被炮轰的人,到70年代中期,

          已有不少人官复原职。比如贺龙,1959年后贺曾是彭德怀专案组的组长,彭德怀

          的事情尚未了结,他自己也被捉了进去。但1975年毛亲自下令为贺平反,却始终

          不会放过彭德怀。这也是周扬和胡风的区别。

            5 郭沫若丧子

            郭沫若文名远播,但49年后在上层并不受到尊重。1960年他的《蔡文姬》

          上演,当场一位将军半开玩笑地大声说:"曹操如果像郭老写得这样好,我就介绍他入

          党。"点点说:

            我不记得郭沫若先生当时是否在场,但这种玩笑中包含的轻佻和不以为然,以及

          周围人对这种玩笑心领神会的响应,却留在我的印象里。对我的判断力起着潜移默化

          的影响。说来难以置信,我们这些小孩子也会势利地在这种玩笑中辨别出一个人在党

          内的地位是否重要。

            开玩笑还是小事。郭的二儿子郭世英,因在中国人民大学组织哲学小组讨论问题

          ,经人告密后,由周恩来批准拘捕,文革中被打死;三儿子郭民英,因在中央音乐学

          院用家里的录音机欣赏西方音乐,同样有人告密,毛下令"类似这样的事应该抓一抓。

          "民英在1967年自杀。告密者自是小人,但处理他们的周、毛,都是与郭有多年私

          交的,何以都没有看在郭的面子上有所通融?也许觉得郭已没有多大用处了。49年

          以前的党要求这位著名诗人向国民政府争民主要自由,49年以后他的使命只是不断

          写作"应制诗"和"新华颂"歌颂党和领袖。一个颂诗人怎么能向被颂的政权要求什么权

          利?

            政治从来不是抽象的。知名人士在政治生活中的地位取决于他的用处。1957

          年,北京人艺的最大难题是划不划焦菊隐为右派。"北京市委宣传部、统战部几次专门

          研究,拿不出方案,最后彭真发话:你们认为焦今后在人艺有没有用?如果有用,就

          保护过关;如果没用,就划为右派。"(5)这当然不是彭真个人的主意,1957年

          9月8日中央《关于自然科学方面反右派斗争的指示》中就规定,对有较高科学成就

          的,不可轻易划为右派,必须划的,也应"斗而不狠";对有的人,"谈而不斗"。这也

          就是从57到76这一极端恐怖的时期,中国仍然有重大科技成果的原因。

            活人如此,死人也不例外。1946年7月,知名教育家陶行知先生在上海逝世

          ,周恩来闻讯立即赶到陶宅慰问,并取消了下午与司徒雷登的约会,向延安详细报告

          陶行知去世的情况。毛泽东、朱德立即发出唁电,盛赞"先生为人民教育家,为民族解

          放与社会改革事业奋斗不息"。此后一段时间,中共精心策划了海内外一系列旨在向国

          民党要民主的悼陶活动。但陶行知只有共产党与国民党较量的时期才有用,1949

          年之后,这颗"民主魂"已毫无利用价值。1951年批《武训传》时,舆论界翻脸不

          认5年前毛泽东对陶的颂扬,大量的文章,把陶拉来作为武训的陪斗,《人民教育》

          给陶定下四条罪状,判定所谓"人民教育家"、"万世师表"不过是徒有其名。批判者中

          当然少不了郭沫若。(6)

            像郭沫若、陶行知之类的社会贤达、知名人士,其价值只有在两派政治力量较量

          之时才能实现。可以设想,如果陶行知晚死,后来的处境只有两种:一种是像郭沫若

          一样批武训、写检讨;一种是像梁漱溟那样被逐出社会政治生活,总之"民主魂"是不

          会再活下去了。

            6 原则和纵欲

            罗自杀后,旨在批判他的"三月会议"停开了。

            但是参加会议的人余兴未尽,余怒未消,他们说爸爸是自绝党自绝于人民,他们

          用最难听的话说爸爸,说:"罗长子跳了冰棍",也有人不说难听话,他们诗意大发。

            历史已经雄辩地证明,参加三月会议的许多人不愧是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政

          治家。他们的行为对中国革命以后的进程,尤其是粉碎"四人帮"的行动,都起到无可

          替代的伟大作用。但是,当年三月会议后,被我体察到的这种愉悦,不是从迫害别人

          中得到,会是从何而来?不是纵欲后的满足,又是什么?

            党内斗争的残酷性,非身临其境者不能领略。其源盖在"伟大领袖",但毛之所以

          能为所欲为、肆无忌惮,是因为一些"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也很欢迎这种残酷的斗

          争方式。1945年的"华北工作会议"和1959年的庐山会议,罗不也是从迫害彭

          德怀的斗争中获得"纵欲后的满足"?权力和资源是有限的,权力欲与占有欲却是无限

          的,如此就需要不断的斗争,不断的重新分配,共产党的哲学就是斗争的哲学。在一

          切都取决于毛个人意愿的氛围中,很多问题并非原则之分、主义之争,核心问题是权

          力转移,根本方法是博得毛的欢心。所以几十年的"革命友谊"并不会使一些人在落井

          下石时犹豫一下。对普通人而言,党性原则无人情可言,但一小部分精于权力角逐的

          人却可以充分伸张自己的欲望,在风吹浪打中信步闲庭。被剥夺和被满足同时完成。

            7 乐 园

            成功的革命夺取了控制一切的权利,胜利者拥有了乐园,他们压倒一切的使命就

          是保护革命的成果。作为一个集体,党内任何派别、任何个人对任何反党行为都严惩

          不贷,只有党拥有这个乐园,党内个人才可能分等级拥有自己的小乐园。毛对此十分

          清楚。"九一三"事件后,点点去找时任中联部长的耿飚,回来的路上:

            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我回想起刚才见到的所有事情:内部电影,出入有专车

          ,哨兵向汽车行礼,室内洁净温暖,空气清香,灯光柔和,甚至踩着脚下厚厚的地毯

          的感觉还留在我的十趾之间。这一切我们原来都熟悉,身处其中的时候我们没有特殊

          注意过,现在,这些久违的东西怎么使我如此不平静?我的心里一下子升上来非常强

          烈的世态炎凉之感。权力和地位在我的心里有了非常实际的意义。

            权力就是乐园。身占党政军15个要职时,他享有既大又美丽的房子和院子,家

          里一大堆秘书、参谋、警卫员、管理员、司机、保育员、厨师等服务人员,"院子里还

          有齐刷刷五个漂亮年轻女人"。罗失去权力后,人去楼空,"妈妈开始自己做饭,剩下

          来的工作人员日益与我们为敌。"要是罗部长在位,借他们100个胆也不敢。这还算

          客气的。陆定一与罗一起下台后,他的夫人严慰冰1966年4月28日上午在风景

          如画的中南海增福堂被诱捕到一个秘密拘留所,"几个人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几下子

          就把严慰冰从头到脚。剥得几乎'暴露无遗'了,仅剩下三角裤衩、汗背心。……那个汉

          子又喝道:'你还摆什么臭架子?现在就要打掉你的臭架子!'"(7)权力就是乐园,

          失去了权力,就失去了一切,包括作为一个人基本权利和尊严。

            听说爹爹去世以后,康妈妈的日子总是过得冷清一些。

            康妈妈即康克清,朱德的在与不在对康是大不一样的。嫁夫随夫,在党内斗争中

          ,夫荣妻贵,夫损妻辱。张闻天的妻子刘英本人也是老红军,但张一倒,刘也尾随而

          去。1967年,康生派人要张闻天交代刘少奇在61人出狱问题上的罪责,鉴于张

          此前说过这是他当时代表中央决定的,来人特别警告他:"这个案子是刘少奇背着中央

          搞的,你张闻天为什么承认是你批准的?以后再瞎说,后果由你负责!你应该给子孙

          后代留条后路。"(8)这种株连术令每个丈夫都要万分小心,进退得失关系到子孙后

          代、甚至一大堆亲朋故旧。贺龙出了事,二方面许多老将军都跟着倒霉;林彪倒台后

          ,贺龙的夫人被接到北京,不久邓颖超前来探望,消息传出,二方面军的老将军当晚

          就喝了酒。

            权力来自何处?理论上讲来自人民,但不但人民、就是高级将领,也没有决定罗

          为总参谋长的权力。刘亚楼告诉罗:林彪说"现在几个大将,论身体,论能力,我不用

          罗瑞卿,用谁呢?"罗的权力来自林彪,更来自毛泽东。毛可以让位极人臣的刘少奇、

          林彪死无葬身之地,也可以让写文章的秀才一步登天。谁敢不提起十二分精神侍候?

            8 虚无主义

            罗自杀前给妻子的遗书是:

            会议的事没告诉你,为了要守纪律。永别了,要叫孩子永远听党的话,听毛主席

          的话!我们的党永远是光荣的、正确的、伟大的,你要继续改造自己!永远革命!

            1977年恢复工作后的罗瑞卿在百务缠身的情况下,还担任了毛泽东纪念堂管

          理委员会主任。无论在这个以革命为主题的世纪里发生了什么事情,爸爸对毛泽东的

          信任的爱戴从未动摇过,他始终是这个伟大天才革命家的忠实追随者。

            但罗清醒了一些,1978年,他支持《解放军报》参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

          标准的讨论── 他不认为毛泽东可以逃避历史的检验。

            这种情结可以见之于一大批老革命家。朱德长期受毛的冷遇,失意时种一点兰花

          都不被允许,但点点看望康克清时了解到:

            原来这年的8月,苏联发生了"八 一九"事件。随后,这个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

          国家城头易帜,共产党失去政权,国家解体。康妈妈面对突然的事变十分痛心,每天

          要花大量时间读书看报,劳累过度,才发病住院。

            确实,如果社会主义都要被否定,这些从死人堆中爬起、在残酷清洗中幸存下来

          的革命家的一生还有什么意义?连点点也认为:"无论我和我的一家在'文革'中经历了

          什么,我们和这些东西实际上是血肉相联的。"党的力量在于,无论怎样严重的内斗都

          不会妨碍他们一致对外。

            但是我还是感到一种虚无,因为我最怕认认真真地做一件事情,那结果却只是一

          个错误,或者叫做误会。

            罗瑞卿是忠心为党、忠心为毛的,但却被一脚踢开。他本人可以不计较,但在标

          榜绝对的理想主义和革命原则的党内,却闹出文革这样的悲喜剧,这种理想与原则的

          可信性就大可怀疑了。由于长期以来的教育从来不允许对党有半个不字,对革命之外

          的任何东西都坚决否定,那么结局是两种,一种恶梦醒来,认定一切都是虚伪,世上

          本无所谓理想与原则,从而导向犬儒主义、享乐主义,这在一些老干部及其子女的身

          上已经表现出来;再一种是继续非理知、非反省地坚持原来的价值信念。谁又能说哪

          种更好?

            9 犹太人与犹大

            点点把罗瑞卿的被整与犹太人的命运相比。犹太人为什么受迫害,她认为这和犹

          太民族拥有太完美的理想和太彻底的责任感有关。悲惨的犹太人是否因其理想品格而

          受难姑置不论(因为欧洲人迫害犹太人的理由之一是犹太人中出了一个出卖耶稣的犹

          大)。但罗的遭遇可能并非因完美的人格,庐山会议上,他扮演的是犹大:一次是7

          月10日晚了,毛召见周小舟、李锐等人,周讲了"上有好者,下必甚下必甚焉"之类

          直接批评毛的话,毛没有见怪,并表示了反左的态度。事后周很兴奋,就向罗讲了,

          由此传给"下必甚焉"的柯庆施等人,间接推动了庐山会议的转向;二是7月23日上

          午,毛发表批彭的讲话,当天晚上,周小舟、周惠、李锐等人气不过,就到黄克诚处

          出气。彭德怀进来后他们几个告辞出来,路中遇见罗,罗当然向上告发,"二十三日事

          件"后来成为湖南集团和"反党俱乐部"的证据之一。(9)在庐山会议期间,罗是批彭

          "护神"的主力,几十年后李锐还说:"我特别记得他对黄克诚疾言厉色的神"(10)

          论功行赏,庐山会议后他取代了黄克诚。在毛面前,罗既无独立人格,也谈不上犯颜

          直谏。以至当他和彭德怀关在一起时,还感到委屈:"不应该把我和彭德怀关在一起,

          他还是作过几件反对毛主席的事情的,我拿什么来和他比?"确实,罗不能和彭相比。

          从彭德怀下台的1959年到1966年,党内生活极不正常,恰恰在此时飞黄腾达

          的罗脱不了干系。承认这段时期党犯过错误,其中少不了有罗的一部分。

            但点点的这一比较还是有意义的,这就是她说的:

            当有人自认为有最完美的道德和献身精神的时候,他就得罪了整个人类,就激发

          了深藏在人类天性中这种邪恶的迫害欲,就在理论上沦为受迫害的犹太人。

            萨特的名言是搞政治一定会把手弄脏,通过原始而残酷斗争夺取政权的政治体系

          不可能具有很高的道德水平。罗也许并不高尚,但比其同侪还是好一点,所以"木秀于

          林,风必摧之"。

            10 理想无辜

            点点没有就事论事,她有许多反省和总结,比如:

            无产阶级的职业家们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不惜付出自己与他人的双重代价。他

          们对待整个世界的坚硬决心,在一切人身上留下累累伤痕,包括在儿女们的身上。这

          种为信仰牺牲一切的的悲壮故事会被现代人理解和原谅吗?当然问题并不在于任何人

          的理解和原谅,而在于理想化的人生给世界和他人带来的到底是什么?古往今来多少

          大奸大恶假至诚至爱之名,猖獗盖世大行其道。这是所有真诚善良者,包括真诚善良

          革命者的不幸和悲哀吧!

            在基本肯定革命理想和政党原则的前提下,这是对中国现代悲剧所能作出的最好

          的自我批评。但有几点不宜混为一谈。首先,付出的代价是不是都是为了实现自己的

          理想?那个乱伦的将军有什么理想可言?毛、林在整罗时又是为了什么理想?那些在

          批罗时兴高采烈的革命家们又是为了什么理想?其次,既已认准大奸大恶假至诚至爱

          之名在祸害人类,这里的问题就不是至诚至爱的理想本身,而在于这些奸恶。党内之

          所以无休无止的整肃,就在于缺乏基本的"诚爱"而太多对权位的迷恋。如果说点点不

          爱她的姥爷和姥姥是因为有阶级之分的话,那么在这些"无产阶级革命家们"中间,除

          了"爱"伟大领袖,他们之间又有过什么样的诚、爱呢?每一个人倒下,不都是群起而

          攻之唯恐不及?清算大奸大恶要把它们从假借的"理想"中剥离出来,而不能把帐算到

          至诚至爱的理想头上。

            11 悲剧和喜剧

            "文革"把多年来左的路线发展到极端,空前的灾难使得国人由此上溯向毛体制和

          思想质疑。但各人的思路不同。点点记得1970年冬天,她到刘少奇儿女家去,在

          一特别的气氛中,刘园园点了几支蜡烛,举起酒杯说:"今天是爸爸的生日,让我们祝

          爸爸平安。"点点动情了:

            自从三年前,'文革'开始的那个早春,我在落日前作出那个寒冷的决定:与爸爸有

          及一切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划界限以来,我从没有想出过走出这条思路。尽管身

          边发生的'文革'事件已经越来越血腥,越来越滑稽,完全像一个恐怖笑话。但是我除了

          让自己尽量去理解它们之外,没有作过任何别的尝试。园园的话使我如梦方醒,或者

          简直是汗毛倒竖!我第一次想到可以从完全不同的角度去理解所有的事情。

            点点是在乐园中长大的,她没有经历过诸如延安整风之类的洗礼,遭逢一个革命

          至上的时代,她知道乐园就是革命制度,她理所当然地听从毛的号召,与爸爸划清界

          限。只是乐园已失之后,刘园园的话才使她想起乐园其实是她爸爸的权力。

            罗瑞卿的觉悟却是另一种契机诱发的:

            一直到坐了班房,他还在想这一切是毛主席和林彪对他产生这么深的的误会的时

          候,九大的消息传到了这个临时监狱。所有的犯人因此而被允许看报纸。爸爸说:"我

          看到叶群的名字写在中央政治局的名单里,我就想,这些人恐怕要完蛋。"说来奇怪,

          爸爸的恍然大悟没有因为他的裂骨折筋而发生,没有因为他被装箩筐,受到惨无人道

          的批斗而发生,没有因为妻离子散而发生。而当他看到庄严的党章上,党的政治局名

          单上出现林彪、叶群的名字的时候,他却想到这些人要完蛋了。

            罗确实是久经考验的老革命,党是他的一切,他的一切就都属于党。正如刘伯承

          说的:"离开党,像我们这些人,都不会搞出什么名堂来。"(11)罗可接受加诸在

          任何一个人身上、包括他自己的残暴和虐待,只要是以党和革命的名义。既革命永远

          神圣,毛永远正确,那么再大的委屈甚至让一个高级官员瞬间受尽凌辱直至死亡,他

          认为都是合理。对他来说,极左路线、个人崇拜等等都不是问题,党内民主、党员权

          利、生命价值等等都被可以献上革命的祭坛。无论发生多大的的悲剧,包括他个人的

          毁灭,都无损革命的合理与伟大。唤醒他觉悟的,只能是另外一种东西,这就是悲剧

          演变成喜剧,他愿意以生命献祭的革命按其惯性演变为滑稽戏。所以当他发现他曾极

          度鄙视的叶群也进了他一直认为神圣的党的最高机构时,他才获得从不同角度审视"文

          革"的可能性。

            12 要警惕什么?

            点点动情地引用了伏契克的名言:"人们啊,我爱你们,但你们要警惕啊!"要警

          惕什么呢?

            今天我懂得了,几个战争狂人或者某种专制制度都不是世界上的最大危险。最大

          的危险是隐藏在人性深处的一种状态。这种状态就是:失去尊严,回归兽性!

            问题在于,人为什么会失去尊严回归兽性? 点点转述她母亲的回忆,批罗时的一

          条罪状是"擅自大比武"。

            瑞卿当然知道不是"擅自",是写了报告的。但是写了那么多报告,这个报告是在

          哪一天写的?记不清了,让秘书给查,秘书拒绝。想找一个文件都不可能了,所以完

          全处于一种说你是什么,你就是什么的状况。而且非要你自己承认。

            确实,几个战争狂人、某种专制制度可能都不是最大的危险,但像罗所遭遇的这

          种"说你是什么,你就是什么"的制度肯定是最危险的。人们要警惕的,首先是这种制

          度。这种制度是罗瑞卿帮助建立起来的,它凌架于任何个人之上而把毛高高耸立起来

          ,除了毛,任何人都可能被它碾得粉碎。当刘少奇、罗瑞卿支持毛整彭德怀时,他们

          其实已经为自己挖好了坟场。

            13 林豆豆喊冤

            罗瑞卿是武人,点点却会写书。1988年春,林豆豆看了她写的《非凡的年代

          》后,托人转告她:点点还小,她写的很多事都是听大人说的。不久,这两个凋落家

          族的后人有了一次约会:

            我家的门上响起小心翼翼的敲门声,门开处,黯淡的灯光下站着一个身材中等的

          男人。我微微有点吃惊,正待询问,一个瘦削的身影从这人的身后闪出来。一个声音

          说:"点点,还认识吗?是我。"

            原这就是林豆豆,红色中国第二家庭的千金,写过《根深才能叶茂》和《爸爸叫

          我写文章的》的《解放军报》记者。此刻,豆豆似乎还没有从毛体制下的恐怖中走出

          。她向点点说明:林彪是好人,叶群是坏人,林彪是个马克思主义者的同时更是个坚

          定的爱国者,他是被叶群和林立果挟持出走的。点点并不接受这一评价,但她对"九

          一三"事件有自己的理解:

            毛林联盟从组合到解体的复杂离奇的故事,总使我这个最直接的受害者的女儿,

          在深夜醒来之际感到担心和害怕,我担心在我们那么匆忙地将历史分出是非的时候,

          是不是遗漏或忘记了什么?

            点点认为,在"九 一三"事件上,至少有两点遗漏了。

            1、关于设国家主席问题。九大以后,毛反对、林彪主张设国家主席,但林从未

          表示自己要当国家主席。事后认定这是林彪罪状,依据是吴法宪揭发的叶群的一句话

          :不设国家主席,林彪往哪里摆?但叶群不是林彪,他们之间的差异也是林豆豆强调

          的。点点由此想到九大期间:

            在大会通过主席团名单的时候,毛泽东突然说:"我推举林彪同志当主席。"林彪

          马上惊慌地站起来大声:"伟大领袖毛主席当主席。"毛泽东又说:"林彪同志当主席,

          我当副主席,好不好?"林彪连连摆手说:"不好,不好,毛主席当主席,大家同意请

          举手。"于是,全场立即举起手来,毛泽东看见大家举手,就同意当主席,并提议林彪

          当副主席,周恩来当秘书长,会上一致通过。

            如果说在九大上,毛、林推推让让,争着自己当副主席,要对方当主席,这就有

          了一个问题:"既然他们之间的类似游戏如此随便,为什么这一次就一定反过来:林彪

          假心假意让毛泽东当国家主席,而真心真意自己要当呢?"

            2、关于林彪的武装政变。林立果在林彪的羽翼下组织联合舰队,试图谋杀毛泽

          东,但林立果不是林彪。这位统领千军万马从白山黑水一直打到天涯海角的元帅,这

          位深谙中共体制及毛的谋略、又有刘少奇前车之鉴的二号人物,大概不会以为凭一纸"

          盼照立果、宇驰同志传达的命令办"的手令就可以发动一场政变。所以点点总觉得,这

          整个事件中缺点什么。

            罗、林两家是跷跷板的两极,罗跌入深渊而林跃上巅峰;林折戟沉沙而罗获得自

          由。度尽劫波姐妹在,相逢总是论先人,两个童年的朋友未能一笑泯恩仇,她们中间

          仍有障碍,豆豆两次都没有直接回答点点对林彪的疑问。尽管如此,点点不但对林彪

          事件另有所思,对豆豆更有理解:

            灯光下,我看到一种坚定的神情在她眼睛里闪烁。我再一次想到豆豆从小在这个

          阴暗的家庭中表现出来的倔强性格,想到叶群和她奇特的母女关系,以及由于她的报

          告导致"九 一三"事件最后以机毁人亡告终。我想到这所有事件的悲剧性,再一次为豆

          豆竟然承担起了这一切人世间最难以忍受的痛苦而震惊。她用什么信念才能支持自己

          的生命?如果没有一种非她存在不可的理由,如果她不是有意无意地进入以上这种认

          为林彪是个爱国者,是被迫踏上叛国之路的思维的话,她早就化成灰了吧。

            点点和豆豆都不是当事人。20年并未使尘埃落定,但时光却使点点清醒了一些

          。当她把豆豆的话告诉她母亲时,郝治平的反应是:

            连林豆豆都喊冤了,别人该怎么办?

            林豆豆有没有权利喊冤?郝治平当然不是说经历过家破人亡的林豆豆本人毫无委

          屈,而是嘲讽林豆豆为林彪喊冤,这不只是直接受害者郝治平(林豆豆说认为林彪在

          得知上海会议要整罗时很难过,还流了眼泪),国人中的大多数恐怕都把林看成是元

          凶而非冤鬼,林豆豆的努力几乎是无望的。

            这有两个问题。在事实的层面上,只有档案解密,可以提供"九 一三"事件的的前

          因后果及林彪政变、叛逃的直接证据,就是把点点感到的"缺点什么"拿出来,才能对

          林彪做一个没有疑义的判断。在分析的层面上,毛体制彻底改变了国人的行为准则和

          价值秩序,"文革"更是颠倒一切,即使在混乱中被打倒的人,当时也都默许、支持、

          参与了浩劫的制造,过来人极少是干净的。所以不能以正常秩序下的对政治人物的判

          断标准来评论林彪。而且,既然毛晚年犯有严重错误,那么对毛、林的恩怨就不能以

          毛的是非为是非。事实上,豆豆告诉点点,林对毛的弱点及党内生活的不正常有深刻

          了解,豆豆1964年自杀的原因之一,就是听了林对毛的议论,一下子不能接受却

          又万分绝望。现在看来,在林立果他们搞的《五七一工程纪要》中,至少对"文革"的

          反省、对毛的批评,都已为历史证实。说小舰队是一批眼界开阔、意在矫正"文革"后

          果的改革派军官材料仍嫌不足,但林彪显然是一个复杂得多的人物,对他的恰当评论

          肯定要有一个更为广阔的历史眼光。在这个问题上,不能搞"凡是论",毛泽东不是审

          判林彪的最高法官。

            14 "失乐园"

            点点记忆的每一节,都以弥尔顿《失乐园》中的一句话做引子。她的乐园,不仅

          指她刚生下来时的暖厢,也是指罗部长在南池子的大院子,更是指革命政权赋予她的

          种种特权和优越,以及因此而形成的她的革命体制的紧密联系。罗倒台后,南池子的

          院子失去了,革命也不再光辉。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在世纪末的"苍茫

          时分",点点也体会到深沉的人生况味,沉郁清怆。

            "文革"中失去的乐园有许多在"文革"后又得到重建,通过子女"接班",乐园可望风

          景常在。点点的不幸在于罗瑞卿的复出"仅仅一年",作为罗的亲属,她当然还会有许

          多余荫,但显赫的罗家毕竟不会家道复初。

            点点在北京协和医院学会了在对生命价值的认同,这使她习惯于"乐园"后的普通

          人的生活。从这个角度,她还操心着一个更大的问题。在世纪末的"苍茫时分",毛泽

          东、罗瑞卿这一代革命家以国人的血泪和梦想建立的王国也面临着质疑:"我们既往习

          惯的正确立场的根基发生了根本的动摇,20世纪发生的所有事情让许多话题已无法

          讨论。"但点点的态度是明确的,她以康克清对苏联巨变的焦心作结,这里并无讽刺的

          意义:

            在她面前,我们这一辈人显得多么懦弱渺小!对这样一位为中国革命贡献了一切

          的革命老妈妈,我有权利说:我不再是一个坚定的革命后代,或者我平生只作过一名

          庸俗的医生吗?我们这些不肖子孙,让我们奋斗了一生的前辈,在垂暮之年如此惊悸

          不安,黯然神伤。我们难道不该羞愧吗?

            以意志坚忍而论,这一代人也许是渺小,然而,堪称高大的上一代人给民族和国

          民带来了什么?甚至这些革命者本人也不得不忍受自己参与创设铁笼的煎熬。197

          1年夏,朱德在北戴河对陈毅说:"我们这些人为革命干了一辈子,现在为了顾全大局

          ,作出这样的容忍和个人的牺牲,在国际共产主义历史上也是少有的,将来许多问题

          会清楚的。"(12)高大的身影包不住内在的屈辱,这个问题当然需要仔细讨论,但

          点点以如此丰富的经验得出这样的套话,至少从写文章的角度看,有点虎头蛇尾。

            "窗外夜色正苍茫。"失去乐园的点点,引用了《失乐园》的一句话来表达她的无

          奈和隐忍:

            手携手,慢移流浪的脚步,告别伊甸,踏上他们孤寂的道路。

            人间本无伊甸,点点的伊甸,其实是靠着父亲而享受的革命成果,这个革命由于

          走到自己的极端而自我暴露自我消解了,所以即使罗瑞卿复出不只是一年,点点"文革

          "前的乐园也不可能风光依旧。她或者是借父权而攫取国民的财富,像现在一些搞官倒

          的衙内们一样,或者是回归普遍人、也是正常人的生活。如其所述,点点走的是后一

          条路,诚然孤寂,诚然凄惶,却真实平静,不需要揣摸上意,不需要担心受怕。芸芸

          众生,就是这样安排生命的。点点的深藏的酸楚,倒是披露了革命之于革命家们的真

          正意义:要在孤苦的人间建立属于自己的伊甸园。

            但普通人却需要告别这种革命。

            罗瑞卿简历

            1906年生于四川南充。

            1926年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后转为中国共产党。

            1929年参加工农红军,任红四军第四纵队参谋长、第十一师政委、红四军政

          委。

            1934年参加长征,任红一军团保卫局长、红三军团政治部主任、红一方面军

          保卫局局长。

            1936年后,任红军大学和抗日军政大学教育长、副校长。

            1940年任八路军野战政治部主任。抗战后,任军调处执行部中共代表团参谋

          长、晋察冀野战军政委、华北军区政治部主任兼19兵团(即杨罗耿兵团)政委、中

          共晋察冀中央局副书记。

            1949年后任中央政法委副主任、公安部长兼北京公安局长、公安军司令兼政

          委。

            1955年被授予大将军衔。

            1959年重返军队,达到一生的巅峰期,担任了五个方面13个职务:

            在党内,是中央委员、书记处书记、中央对台工作小组负责人;

            在政府,是国务院副总理;

            在军队,是军委常委、军委秘书长、总参谋长、国防部副部长、国防委员会副主

          席、人民代委员会主任;

            在国防工业战线,是国防工办主任,十一人专门委员会和中央专委成员兼办公室

          主任。

            在人大,是全国人大常委。

            1965年11月,中央召开解决罗瑞卿问题的政治局扩大会议,1966年3

          月18日,罗自杀未遂,摔断了腿的足跟骨。5月,被正式打倒。

            1973年,罗被解除监禁。

            1977年8月,任中央委员、军委常委、军委秘书长;1978年力主《解放

          军报》支持实践是检验真理问题的讨论。

            1978年8月在西德治腿时逝世。

            注释:

            (1)《傅崇碧回忆录》P249,北京:中央党史出版社,1999。

            (2)(3)引自熊向晖:《我的情报和外交生涯》页347,235─236

          ,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1999。

            (4)《邓小平文选》第二卷页301,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

            (5)陈徒手:《人有病 天知否──1949年后中国文坛纪实》页79,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6)笑蜀:《"民主魂"陶行知在新中国成立之后际遇》,北京:《炎黄春秋》

          1999年第1期。

            (7)参见卢弘:《"文革"前发生在中南海的"反革命案"》,《共和国重大事件

          决策实录》第二卷,北京:经济日报出版社,1998。

            (8)参见刘英:《我和张闻天命运与共的历程》页217,北京:中党史出版

          社,1997。

            (9)(10)李锐:《庐山会议真面目》页76、176,页339,海口:

          南方出版社,1999。

            (11)引自《邓小平文选》第三卷页189,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

            (12)引自《康克清回忆录》页477─478,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

          93。

          • 家园 曾志:《一个革命的幸存者》

              妇女是中国社会的最低层,在极受政治经济压迫的同时,还得承受夫权的横

            行。从"五四"时代的反对小脚、走出家庭到革命时代舞枪弄棒、参与政治,现代妇

            女一改传统造型,"不爱红装爱武装"。虽然革命的男性特征及其严格的组织纪律使

            女革命者较少展露女儿本色,但女革命者回忆录还是提供了更丰富的革命场景。

              在女革命者的回忆录很少的情况下,曾志的《一个革命的幸存者》(广东人

            民出版社,1999)一书值得细读。

              1 性解放?

              中国革命首先是政治革命、社会革命,但由于社会革命的对象之一是包括"三

            从四德"在内的传统伦理,由于共产党在革命动员中以"解放"、"自由"为口号,因

            此对于参加革命的青年男女来说,革命也包含着婚姻自由、一定程度上还有性自

            由的意义。曾志记得:

              当时郴州有一批热血青年投身革命,……这些男女学生白天走上街头巷尾或

            深入农村,开展宣传发动工作,晚上回来却又是又唱又闹,疯疯癫癫的。夜间男

            女也不分,几个人挤在一张床上,深更半夜还吵吵闹闹的。……他们以为现在解

            放了,男女平等了,男女也可以不分了。(上页51─52)

              革命意欲颠覆原有的社会控制体系,革命青年尤其感到原有的道德系统对人

            性欲望的约束力,他们理所当然地把性自由当作革命的题中应有之义。岂止是知

            识青年,在闽西,少年先锋队在反封建、反旧礼教,主张男女平等、婚姻自由方

            面作了大量宣传工作,"一些深受主人欺辱、受公婆虐待的丫头、童养媳,经过少

            年先锋队的宣传教育,纷纷起来反抗,投身革命。"(上页95)后来成为党的领

            袖人物之一的王稼祥,1925年由父母包办与一个没有文化的女子结了婚后,

            革命思想有了进一步的发展:"不想恋爱的幸福,不去组织家庭,只把我的全力,

            置之社会革命。唉!革命是我的央寄托了。"(1)

              一些青年最初是冲着婚姻自由而参加革命的的。胡也频在小说《同居》中这

            样描写婚姻自由(包括性自由)的吸引力:"妇女们更快乐更活泼得利害。她们从

            前都没有出息地关在贫苦的家庭里弄饭,洗衣,养小孩,喂猪,像犯人关在监狱

            里一样,看不见她们自己的光明,现在她们好象是在天上飞的鸟儿了。她们的生

            活自由了,没有压迫没有负担。并且不害怕丈夫了。她们可以随自己的意思和男

            子们结识。她们还可以自由地和一个'同志'跑到县苏维埃去签字,便合适地同居起

            来。"(2)

              1937、1938年,受斯诺《西行漫记》和范长江《中国的西北角》、

            《塞上行》的影响,大批青年知识分子怀着对中共和新生活的憧憬奔向延安,理

            想主义、浪漫主义一度在延安盛行,男女交往相当随意,十月革命后苏俄柯伦泰

            夫人的"杯水主义"很有市场,一些历尽艰辛的老干部率先"与传统作彻底决裂","

            打游击"和"革命的恋爱"成为新生活的标志。

              但中国革命许诺的只是婚姻自由而不是性自由、性解放,严酷而艰苦的革命

            最需要的是禁欲主义。最典型的是潘汉年,为了一心从事革命,他在苏联做了绝

            育手术。革命行为是超道德、反道德的,但革命队伍也需要由外向内灌输的"道德"

            ,它要求改造人性,灭绝人性,要求无条件的牺牲、奉献。从国民革命时期章太

            炎的"道德无我"论到共产革命时刘少奇的"驯服工具论",在取消个人权利以服从整

            体目标的意义上,革命道德与传统道德有相合之处。所以无论中国革命怎样提倡

            道德革命、文化思想革命,但本质上仍然只是政治革命、夺权斗争,革命者在文

            化观念、人生观念上仍受传统的隐形控制。即使在政权到手、毛泽东仍要继续革

            命、不断革命时,他也只是在1958年设想过废除家庭,直到天翻地覆的文革

            ,他也从未提出过性解放的理想。

              所以,一旦进入革命的体制化阶段,性自由就被坚决地否定。在得知郴州青

            年的行为后,湘南特委特派员何舍鹅大发脾气:

              "这还了得,晚上男男女女都搂在一块睡,男女都不分了,……这些人也是反

            革命,破坏我们的革命道德。如果发现谁再这样,就枪毙,就杀头!"(上页52

              同样,"杯水主义"在延安也只是流行了一小段时期。1939年后,革命的差

            序等级制度开始建立并严格执行,此后流行的是以干部级别为基础的由领导介绍

            批准的婚姻制度。

              2 革命生涯常分手

              中国革命没有性解放的承诺,但革命者的婚姻确实是比较自由的,这不只是

            因为革命的目标包含了婚姻自由,也因为革命使革命者处于一种非常规的生存状

            态中:只有革命同志,没有世俗牵扯;只要上级批准,无需法律约束。以革命需

            要为原则,男女关系相对单纯。

              曾志的革命生涯有过三次婚姻:

              1927年4月,与夏明震结婚,1928年3月夏明震牺牲;

              1928年4月,与蔡协民结婚,1932年10月,蔡协民和曾志挨批,

            蔡到上海向中央汇报工作,曾志到陶铸任中心市委书记的福州去,"临分别前,我

            提出了就此分手的想法,我们的夫妻关系实际上到此结束了。"(上页145)

              1933年初,曾志与陶铸由"假夫妻"而真夫妻。

              第一次婚姻是不自觉的。"我觉得这人太豪情奔放,锋芒毕露,所以印象不是

            很好。"(上页29)一天夜里,夏明震工作后没有走,和衣躺在曾志床边,第二

            天早上有人拿她开玩笑,人言可畏之际,夏一句"我是真心爱你的",曾志"心一软"

            。工作关系促成了第一次婚姻。

              第二次已有恋爱的成分。"当时,蔡协民调到郴州任第七师党代表,我调到师

            党委办公室工作后,我们朝夕相处,产生了感情。"(上页65)但后来发现,蔡

            的感情非常脆弱,"有时甚至像个小男孩,难过得流泪。"(上页103)所以"虽

            说蔡协民对我确实很不错,可我对他的感情并不是很深。"(上页151)女革命

            者要的是性格钢强的男子汉。

              这就是陶铸对曾志的吸引力。"自从与陶铸相处后,他对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

            情,同样我也乐于同他相处,心里总是挂念着他。……而过去蔡协民外出时,我

            就没有这种揪心的挂念。"(上页151)但陶在与蔡协民相反的方向上也是极端

            ,"从延安出来后,我正式向组织上打了离婚报告,我忍受不了他的大男子主义。

            陶铸表示尊重我的选择。因日本投降后,时局突然发生变化,也就顾不上再扯这

            些个人的事了。"(下页398)革命形势稳定了曾与陶的婚姻。

              无论与谁结婚,无论有没有感情,曾志都没有把自己和谁终生绑在一起。这

            首先是基于革命者的使命。与蔡协民结婚时,"虽说夏明震刚牺牲不久,我也因此

            感到不安,但当时认为,革命者随时都有牺牲的可能,夫妻关系也就不是什么重

            要的事了。哪还讲什么"三从四德"。对于一个共产党员,头脑中不该有什么旧的观

            念作怪,夫妻生活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政治生命。"(上页65)1932年,蔡

            协民受到批判,政治生命实际上已经结束,婚姻当然也就不可能再维持,何况曾

            志对他本来已有不满。党内很多高级干部的政治生涯出现逆转时,组织上都会劝

            说他的妻子与之离婚。在党的铁笼中,一个得不到组织信任的人,严格地说是不

            配有家庭生活和社会生活的。

              另外一个原因是,伴随革命而来的牺牲、分离使两个人不能长相守。在闽东

            时曾志并未想和陶铸分手,但陶铸被判了无期徒刑。"而那时我才23岁,我是共

            产党员、职业革命者,为革命随时都要作出牺牲;同时也早将'三从四德'、贞节牌

            坊那种封建的东西,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因此,重新找对象是我的自由,我有权

            利作出选择。"(上页208)为此而和任铁锋、叶飞交往密切。但她过于充分地

            使用了自由的权利,以至于闽东特委认为:"曾志作为党特委的一位负责同志,在

            恋爱问题上,以一种极不负严肃的态度。同时与党内两个负责同志要好,影响党

            内几个负责同志之间的团结,影响了工作。"(上页209)革命者的婚姻只是口

            头承诺、组织批准和事实存在,既没有法律约束更不保证天长地久。闽东特委不

            是批评曾志没有为陶铸"守节",她有权利在陶铸尚存的情况下另行恋爱,只是不能

            同时与两人恋爱。因此决定撤销曾志福霞县委书记的职务、留党察看四个月的处

            分。曾志本人也"承认在这个问题上确实有小资产阶级浪漫情调"。(上页207)

            如果不是闽东特委的处分,曾志和陶的婚姻早就结束了。不过,曾志认为,特委

            批评的实际原因是由于曾与任、叶密切的关系使特委其他领导感到有被架空的危

            险。可以设想,如果曾志同时恋爱的不是党内两个负责同志,特委也是可以允许

            的。

              "三从四德"是革命要破除的观念之一,当然不能进入曾志的婚姻观念,没有这

            种旧的约束,维系革命者婚姻的纽带就是政治需要、组织安排。这对传统的婚姻

            观念确是一次革命,但由于这一外在约束一般也不考虑双方的感情基础,除非有

            一方的政治生命发生问题,否则离婚也是很困难的,这种新的婚姻约束机制与传

            统的伦理约束又有相同之处。

              3 农民的"革命性"

              毛泽东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为农民革命唱了一曲嘹亮的赞歌,对

            农民的颂扬成为中国革命史的主旋律。但很少有人知道,在1928年的湘南,

            农民曾以暴力反对共产革命。

              湘南暴动后,国民党军队向郴州的红色政权进攻,湖南省委特派员席克斯、

            湘南特委特派员何舍鹅提出了一个坚壁清野的"焦土政策",即把从宜章到耒阳一线

            四百多里长的公路两侧各五里内的城镇及农村的人和财物一律撤至偏远的农村,

            然后把搬空的房子烧掉,片瓦不留,使来犯之敌难以生存。支持革命的农民原想

            从革命中得到好处的,现在革命要掉他们的房子,于是农民拿着此前用来和反革

            命斗争的枪、梭镖和大刀来和共产党斗争了。他们的理由很简单:"共产党一定要

            烧我们的房子,我们就反对共产党,打倒共产党!"(上页55)28年3月中旬

            ,本来是要动员群众掉房子的大会上,农民们用梭标扎死、用泥土活埋了共产党

            人,手段是残忍的:

              夏明震面朝苍天,躺在那里,脸是青紫的,眼睛闭着,两只手还紧握着,衣

            服被撕开,胸前被刺了三、四刀,肩上、肚子上、脚上都有伤,大概被砍了几十

            刀,两腿伸直,一只脚光着。

              特别是那个妇联主任,赤身裸体躺在那里。两个乳房被割掉了,肚子上被挖

            了个碗口大的洞,肠子暴露着,外阴也被挖掉了。

              最惨的是两三百名少先队员,都是些十二岁至十六岁的孩子们。反叛的农民

            来了他们就往山上跑,反叛的农民哄骗说:

              "你们下来,就不杀你们。"

              天真的孩子们相信了他们的鬼话,一下山就被包围了。毫无人性的叛乱分子

            竞对手无寸铁的孩子们大开杀戒,好几十个少先队员最后惨死在血泊之中,尸体

            被丢在山沟里。(上页60─62)

              中国农民众多,历来有狂乱屠杀的一面,且手段野蛮,从大革命到文革都有

            充分的表现。它本身无所谓"革命"还是"反革命",关键看为谁所用。自古以来,中

            国政治家的本领即在于释放并利用这一股巨大力量,这个本领是逐步学会的,开

            始时共产党也没有经验。湘南事件后,陈毅代理郴州县委书记,公开承认烧房子

            是不对的,对参与叛乱的农民既往不咎,由此缓和了与农民的关系。共产党成功

            的奥秘,就是最终成功地把这一难以驾驭的力量"组织起来"。"组织"不只是激活、

            集中,也是改造、约束,即使之符合共产党的指向,以其全部疯狂杀向共产党的

            敌人。

              4 革命热情与左

              湘南民变是由左的政策激起的。这个看起来荒唐的举措不但有御敌的策略考

            虑,也是革命的本能。曾志不是一个极左派,但她也有过一次冲动:

              那时在我的身上有着一种红的狂热、革命的狂热。最为可笑的是,有一回,

            我路过城门楼,突然觉得这个庞然大物太可恨。工农革命军攻城时,国民党部队

            就是仗着这城门楼阻挡革命军进城,这样的地方应该毁掉它。

              于是,一阵热血冲动,我一个人抱来一堆干草跑上城楼,把二楼给点着了。

              当我狼狈地从着火的门楼里跑出来时,一头撞见朱德和一大群围观的群众,

            朱师长不解地问我怎么回事。我说:

              "这个城门楼太可恶!妨碍革命,我把它给烧了。"

              奇怪的是,朱师长竟没有说什么,只是很慈详地笑了笑走了。(上页51)

              革命的狂热当然是指行为的极端;行为的极端基于认识的偏执。中国共产革

            命从"星星之火"起步,如果不极端、不狂热,是不可能呈燎原之势的。推翻旧世界

            决不只是打碎其政治结构,也包括破坏一切与之相关的物质存在和象征符号,门

            楼是必要的城市建筑,甚至是值得保护的文物,但它也是政府军凭依的障碍,当

            然要烧毁。这就是毛泽东说的"矫枉必过正"的道理。当革命被宣传为一切行动的标

            准、被奉为神圣之时,任何人和事物都不没有自身的独立价值,一切都必须为革

            命牺牲、为革命让步。

              朱德年长,不会以为门楼必须烧掉,他没有赞扬曾志,也许他认识到革命所

            需要的狂热并不定要表现为烧掉城门楼。但他没有纠正曾志,也许正是因为革命

            必须有狂热,哪怕这一行为没有积极意义。

              5 玩 笑

              毛泽东以语言幽默著称,其喜笑怒骂、旁征博引、海阔天空的语言方式令无

            数革命的"老粗们"顿首折服。但也有不得体的时候。曾志记得井冈山上一个玩笑:

              毛委员最爱跟贺子珍开玩笑,……有一天我经过毛委员的房门口,见他们又

            在那儿哈哈大笑。见到我,毛委员挥手召我过去:"曾志,曾志!你过来!"我走到

            他俩面前,毛委员指着子珍,笑嘻嘻地说:"贺子珍正在说我喜欢你,爱你!"我顿

            时感到羞辱,气得转身就走。说实在的,我当时觉得毛委员开的这个玩笑很不得

            体。(上页91─92)

              上下级之间有这样亲昵的玩笑说明残酷的斗争没有泯灭人的天性。在当时的

            革命同志中,曾志以美貌知名,据说陶铸在厦门第一次见到她时,吃惊得半天说

            不出话来。毛不是一个禁欲主义者,革命者也不拒绝美的魅力,只是当着自己的

            妻子这样说,确实不很得体。无法无天的革命者可以不顾任何礼俗惯例,但革命

            家庭仍得维护。

              毛泽东天性浪漫,这种玩笑在延安时期也一再发生。整风之前,延安的政治

            空气还有相当的民主性,当时丁玲常到毛的窑洞聊天,"有一次,丁玲开玩笑说,

            我看延安就像个小朝廷,毛泽东接着话茬说,那你得给我封官啊。丁玲接着就说

            到几个人,其中说到林伯渠可以做财政大臣,彭德怀可以做国防大臣什么的。毛

            泽东又笑着说,你还没有给我封个东宫、西宫呢!丁玲说,这我可不敢封,要是

            封了,贺子珍还不跟我打架啊!"(3)

              事实上,按毛后来对曾志的说法,他与贺子珍的分手就真的源自这种好开玩

            笑的习惯:

              有次一位外国女记者采访我,美国女人开放无拘无束,我也爱开玩笑,我们

            说又笑,这就激怒了贺子珍,她不仅骂了人家,两人还动手打了起来。我批评她

            不懂事,不顾影响,她不服,为此我们两人吵得很厉害,一气之下贺子珍说要去

            西安,然后到苏联治病。(下页329)

              嫉妒的妻子和另一个女人打架,这对于正处于困难之中的革命领袖来说,是

            颇为难堪的。如果不是毛爱开玩笑的习性,这一幕闹剧是不会出现的。不过,如

            果把毛、贺分手的原因仅仅归结为毛爱开玩笑的习惯,又是皮相之见了。毛告诉

            曾志,"在中央苏区受到错误路线打击,从领导岗位上撤下来后,名义上是苏维埃

            主席,但无实职工作,又患了病,连贺子珍也不怎么理他,不去顾照他,却强调

            自己有事情要干。"(下页329)毛不是要妻子在生活上照顾自己传统小丈夫,

            但前提是妻子要有"政治上的敏感",能成为政治上的助手。贺子珍不是没有政治头

            脑的人,她在毛失意时的表现说明她是按照政治形势来确定自己对毛的态度的。

            党内生活的惯例,当一个人不能得到组织的信任时,他是不可能从身边的任何人

            、包括他的亲人(只要这个亲人也是革命者)得到理解和同情的。所以贺子珍"不

            怎么理他"是符合党的原则的,但毛从来不认为自己是错的,从而贺子珍的态度在

            他看来就是不忠:不忠不是在生活上"不怎么理他",而是因为这事发生毛受到打击

            时。生活上不理,政治上无助,两人分手自是必然。

              6 朱德划线

              1929年红四军内部就军事与政治的关系发生争论,"朱毛"分为两派,朱派

            认为前委书记(毛泽东)不应过多干涉军事(朱是军长),毛派则坚持党(即毛

            )的领导。毛派一度败北,相关人员都离开红四军做地方工作。

              记得在争论期间朱军长曾找过我,问我的观点如何。我当时只凭着自己入党

            后学到的一些理论知识和实践体会,回答说:"党在军队中应起核心领导作用,大

            革命时,党在人民群众中,在国民党军队中都是如此。"这样,在红四军的"七大"

            后,我被划到了毛泽东那一边去了。我看已无法再呆在红四军,也就跟着毛委员

            去了福建。(上页94)

              任何方针、路线都是有人来代表的,观点之争与权力之争息息相关。党领导

            军队的争论,说到底是朱德军长领导红四军还是毛泽东前委书记领导红四军的较

            量。朱毛以下各级干部都要表明自己站在哪一边,站队要旗帜鲜明,不能含糊妥

            协。曾志表达了与毛相同的的观点,朱德理所当然判断她属于毛派。但在掌握划

            线标准比朱德更严的毛泽东看来,如果不明确地表明自己支持毛,那就还不是坚

            定的毛派,所以尽管朱德认为曾志是毛派,但毛却认为曾志当时的丈夫蔡协民(

            当然也包括曾志)是中间派,不予信任。(上页131)

              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是革命的首要问题;谁是我的支持者,

            谁是我的反对者,是党内斗争的首要问题。毛泽东对此有最为清醒的认识,毛要

            的是铁杆中坚,是死心塌地的拥护者。正因为他聚集了这么一批人,后来才能重

            掌红四军的最高权柄。

              7 同志

              闽东根据地主要领导人是福安中心县委书记(后任闽东特委代理书记)詹如

            柏,当地称为"北詹"。詹如柏"与国民党不共戴天,对党的方针路线坚决执行,信

            仰坚定,革命坚决。"(上页166)但对同志经常抱有猜疑防范的必理:

              合他意的便想方设法抬举起来,反对过他或他认不不满意的,则采取阴谋手

            段,置人于死地。如在寿宁,他对范浚有意见,便推举范铁民,而把范浚夫妇给

            暗杀了。陈亮也是被他当作反革命杀掉的。施霖与他有矛盾,他也曾扬言要干掉

            施霖。

              我曾听叶飞说过,他在福安狮子头客栈险些被县便衣队枪杀。……他始终存

            疑,詹如柏与他在狮子头被行刺有关系。(上页166─167)

              革命同志之间的对抗,党内有一个专门名词,叫"山头之争"。成功的革命者不

            但是对敌斗争的胜利者,也是山头之争的胜利者,曾志把她的回忆录命名为"一个

            革命的幸存者",是极为准确的:在闽东,在延安,她都在生死关头徘徊过。

              山头之争主要是领导人之争。当领导人之间发生分歧时,对于下级干部来说

            ,就有一个与哪一个上级搞好关系的问题,这是真正的政治敏感、政治觉悟,事

            关一个人的政治生命、肉体生命。因为曾志得罪了"北詹",就受到"严厉的惩罚",

            被调到形势极为严峻的福霞县工作。甘棠暴动中,叶飞与庄毓麟两人负了伤,同

            时在一个村子里养伤,曾志去看他们。叶飞那里有人照顾、有中西药品、鸡鸭天

            天不断,叶飞"还请我吃了一顿鸭肉,说也让我增加点营养。"(上页188)而庄

            毓麟却无人问津,吃饭都成问题。同为闽东特委委员,待遇何以如此不同?

              后来我了解到,叶飞的医疗和生活照顾是"北詹"亲自安排的,而庄毓麟的医疗

            、生活他却没有过问。(上页188)

              "北詹"原要干掉叶飞,现在却关怀备至。叶飞进步很快,懂得如何站稳政治立

            场。当特委(其实就是"北詹")批评曾志与任铁峰、叶飞关系密切、要加以处理后

            ,"叶飞则从此不再与我个别交谈了。"(上页207)他是一个机灵人,闽东时接

            触战斗场面还不多,甚至辨别不出子弹的方向和高低,但20年后成了解放军的

            上将。残酷的内外斗争是磨炼人才的最好熔炉。

              但叶飞之所以生存下来,不只是因为他机灵,也因为他此时还不是一个独立

            和山头。1935年5月成立闽东特委,叶为书记,他的部队是独立师。同年1

            0月,方志敏的残部"中国工农红军挺进师"由师长粟裕、政委刘英率领进入闽浙交

            界处与独立师会合。两个山头冲突的高峰是1936年初的"南阳事件":粟裕约叶

            飞到庆元南阳会面,叶要汇报工作,粟裕说:"好啊,晚上吃过饭再说吧。""当天

            晚饭的时候,我、陈挺和闽东的干部都入席了。如同旧小说中所描写的那种场景

            ,酒过三巡,掷杯为号。预先布置好坐在我两边的人把我抓了起来。……在押解

            我的途中,我几次提出要同粟裕同志见面说话,都未予理睬。后来在路上遇到国

            民党军队的袭击,部队被打散,押解的人忙乱中向我打了一枪,打伤左腿,就把

            我扔下,自己逃走了。……后来粟裕同志告诉我,当时是刘英命令他扣押我的,

            也不说明是什么原因。"(4)粟裕与刘英矛盾很大,刘英甚至要想加害于他,但

            粟、刘属于同一山头,因此尽管粟认为"双方的矛盾应当在党的会议上来解决,不

            应采取对敌斗争的手段",但他还是"未能坚决抵制,将叶飞同志扣押了起来。"(

            5)

              8 另一种红色

              革命者是一个大家族,其中不乏友爱和温情,但友爱和温情只施及同志和战

            友,所以革命首先要分清敌我,以便能区别对待:对同志像春天般的温暖,对敌

            人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无情。曾志就在革命队伍中有过"冰窟窿"似的(上页211)

            感受。

              如何分清敌我?阶级出生、战场考验之外,还有持续不断的内部审查和整肃

            ,从江西苏区的肃反到文革,每次运动无论是什么目的,"清理阶级队伍"都必不可

            少。革命者不留情面,在白区、敌占区和国统区从事过地下工作的人顺理成章在

            受到严厉审查。延安时期,包括极受毛泽东信用的林彪的妻子叶群,也被整得往

            曾志的脸盆里撒尿。

              整风期间中央党校一部的动员会上,有一个"河南从省委到基层都有红旗党问

            题"的判断,河南省委组织部长危拱之感到十分绝望,"就在动员会后的一个夜里,

            在床上用裤带勒住脖子自杀",获救后精神有些失常,"乱骂领导,乱谈恋爱,并嚷

            嚷着要脱党。她常跑到男宿舍去和她的男朋友睡一起"。49年后真的疯了,"她没

            有儿女,没有丈夫,得不到亲情的关心。组织上为了照顾她的生活而调去一个女

            工作人员也不大尽心。危拱之上厕所跌断了大腿,她既不护理也不报告,听之任

            之,真是凄惨得很。'文化大革命'初期,危拱之就糊里糊糊涂、无声无息地死去了

            。"(上页333─334)

              危拱之是叶剑英的前妻。宋任穷回忆长征时:

              干部团里只有一位女同志,就是负责司令部总务工作的危拱之同志。长征途

            中的总务工作是很繁重、很辛苦的。部队一到宿营地,拱之同志忙着安排大家的

            吃、住,安顿病号,招呼大家烧热水洗脚等。部队出发前,她督促同志们打扫驻

            地,上好门板,归还借来的东西,做好各种善后工作。记得在过草地时,我的马

            丢了,驮在马背上的粮食和全部生活用品也随着丢失了,拱之同志在极其困难的

            情况下,从其他同志那里为我匀了一份,帮助我渡过了难关。她还在百忙中为我

            织了一条毛线围巾。拱之同志对干部团其他同志的照顾也是满腔热情、无微不至

            的。拱之同志缠过足,但是由于马匹少,在整个长征途中,她从来没有骑过马,

            完全是靠一双"解放脚"一步一步地走完了两万五千里。(6)

              危拱之在革命最艰苦的岁月把爱奉献给了革命同志,但在革命相对顺利的时

            期,她却被自己的同志逼疯。

              拒不承认特务指控的危拱之以自杀来抗议组织,当然不会有好下场。但党有

            办法让你承认组织对你的指控。车轮式的攻心战术,各种手段的逼供、诱供,使

            许多革命者都无法不承认自己是特务。如果有人比如曾志仍不承认,中央党校一

            部为这些人专门编了一个临时支部继续加压。照曾志的看法,"临时支部"实在是个

            监狱。在这里,

              打、骂、踢,刑罚多种多样,特别是那些"坦白分子",为了洗刷自己,也为了

            邀功,斗起别人来更是心狠手辣。还有个别老红军,对党十分忠诚,但因为与社

            会接触少,知识面窄,不善于分析,只一味抱着"对敌人要狠"的态度,所以整起人

            来也毫不留情。(下页340)

              在"临时支部"中,不但有人用皮鞭抽,还有人用嘴咬,"另一位女同志被打得

            口鼻都流了血,满脸尽是血污。月经来了,也照斗照打,结果裤子都咽透了,还

            把窑洞的地面染红了一大块。"(下页341)──这是延安的另一种红色。

              每到夜晚,临时支部这排窑洞的一个个小窗口透出了胡麻油小灯萤火般闪烁

            的昏黄灯光,四处静静悄悄地,只有一阵阵喝骂声、踢打声和惨叫声越过土墙,

            越过山梁飘向漆黑的山野,时断时续,此起彼伏,让人心惊肉跳,不寒而栗。(

            下页341)

              恐怖的目的表面上是要每个挨整的人接受他人的揭发和组织的指控,如果你

            真是什么反革命或特务,那么你是不可能在如此高压下漏网的;反之,如果你不

            是反革命或特务,那么也可以锻炼一下你对党的忠心。所以,在当时的情境中,

            似乎一旦承认加给你的罪名,你就成了光荣的"解放战士",从此不再受折磨。但对

            于这种经不起折磨而屈服的人,党是不会信任的:很简单,你也会屈服于敌人的

            压力而真的成为党的叛徒。整风过后,组织上再度对曾志的历史和原审查结论进

            行考察和甄别:

              他们考察了我在审干中的表现,认为我态度诚恳,实事求事,在高压下没有

            讲一句假话,而在临时支部七十多位受审查的同志中没有讲过假话的只有四人,

            这种政治上的坚定性是难能可贵的。(下页345)

              党内的高压恐怖并不是要你说假话,党对革命者的要求是,无论如何委屈你

            ,甚至要你死,你也不能讲假话欺骗党,党从每个党员的无条件信仰中获得自己

            的力量,而经历了这场血雨腥风、意志变得极为刚强、没有任何温情和资产阶级

            人性人情的"老革命",49年后就用这些在延安见识过的方式去改造全国人民。

              9 延安的面条

              河南地委一级的干部小苗开始不承认自己是特务,但同志们夜以继日地轮番

            攻心,不让他睡觉,逼他坦白交代:

              只要他"坦白"一些,就给他煮面条,加以鼓励。这种"恩威并施"的车轮战术整

            得小苗晕头转向了,他开始胡说,却又不能自圆其说,一追问便矛盾百出。这样

            搞了一个多月,直到他承认在河南某地曾加入国民党CC特务组织,才认为差不

            多了,对他的审查方告一段落。(页334)

              承认自己是"特务"后,小苗成了"解放战士",十分积极地参加对他人的审查,

            加倍发狠地整别人,希望立功赎罪。(下页334)被整者用整自己的手段整别

            人,组织上想挖多少特务就可以挖多少特务。

              此时此地,"面条"是有相当诱惑力的奖品。康生领导的中央社会部治安科科长

            陈龙,整风前收留了一个延安本地孤儿在治安科打杂,大家把这个一天到晚脸都

            洗不清的孩子叫作"黑娃"。审干时黑娃也成了特务。问其原因,黑娃说:"我馋面

            条,人家说谁坦白说是特务,就给谁一碗面条吃。"(7)

              10 慧眼识江

              1976年10后,江青作为毛泽东批评的对象、作为毛泽东的对立面的形

            象逐步刻划出来。但谁都不会否认,没有毛泽东的信任提拨,就没有江青的飞扬

            。这就形成了一个补充说明,即江青原本是好的,后来、特别是文革中变坏了。

            这一说法不但不符合常情,也是对毛的贬低:江青岂能瞒过毛泽东的火眼金睛?

            因此,曾志披露的毛在五十年代对江青的评价是相当准确的:

              在生活上江青同我合不来,但是在政治上还是对我有帮助的,她政治上很敏

            锐。(下页320)

              在生活上合不来,这是当然的。毛泽东生于农家,长期在山沟里苦斗,好吃

            辣椒、红烧肉,留长头发,不会跳舞,卫生搞得也不大好,这与十里洋场出来的

            明星江青自然难协调。但对于"政治第一"的毛泽东来说,找妻子不是找保姆,他要

            的是政治上的助手,"所以江青虽然只是秘书职务,但无论到那里,看文件都必须

            按政治局委员待遇。"(下页320)她实际上早就参与政治生活了,并确实表现

            出毛所期待的敏感,49年后文艺上无休无止的"阶级斗争"大都是江青首先警觉到

            的。当毛对几乎所有的"朝臣"都不再信任时,修炼二十多年的江青一马当先,充任

            "文革"大将,辟关斩隘,没有辜负毛对她的期望。

              毛泽东握有万里江山,生活上不怕没人关心,曾志就为他在广州针织厂订做

            了两套线衣线裤。所以毛非但不需要江青关心自己的生活,而且可以反过来在生

            活上关心江青。曾志在延安第一次与毛、江吃晚饭,"江青没吃几口就跑出去呕吐

            ,主席赶快举着灯去给她照明,又端水给她嗽口,还轻轻地为她捶背,看得出主

            席很疼她。"(下页320)"江青患子宫癌,在苏联做了放射治疗,主席念她有病

            ,处处照顾她让着她。在广州,主席总是将自己的一号楼让给江青住,而自己到

            较小较差的三号楼去住,将自己身边最喜爱的四个警卫人员派去照顾江青的。…

            …有一年,主席要我替江青买块表,他说:"江青跟我这么多年没有一块好表,她

            向我要块表,你在外面给她买一个,我给钱。"(下页320─321)

              毛对江青的关心,不是丈夫对妻子的关心,而是政治家对自己助手的关心。

              11 交易

              1954年,广州市委推荐曾志为第一届全国人大代表,但名单到了陶铸那

            里,他一笔勾掉曾志,换上另一个女同志。陶铸的解释是:中央认为方方同志不

            适合在华南局工作,把他调到北京,为了照顾方方的情绪,缓和一下矛盾,就让

            方方的爱人担任人大代表。

              我听了非常生气,认为陶铸的理由完全说不通,他是为了个人关系,拿我来

            做交易。我斥道:"你这是毫无原则,我是组织上推荐的,你为了你自己与方方同

            志的关系就否定了我的代表资格。我想不通,我有意见。"(下页434)

              陶铸或许会用"大义灭亲"来自我欣赏,但人大代表的资格被他用来做交易,这

            也太不尊重广州市几百万人民的"意愿"了。

              陶铸是精通斗争逻辑善于进行党内的人。1950年,毛泽东认为广西剿匪

            不力,派陶前往督导,他"对广西的剿匪斗争却一口否定,扣下几顶大帽子,如说

            不收民枪,不杀土匪头,七擒七纵,宽大无边,右倾等等。他不经省委、军区,

            亦不找省委同志说,也不经中南局、中南军区,把自己的片面的看法直接电告毛

            主席。他不是善意地帮助省委工作,而是动员别人'揭发'省委主要领导人。不久,

            省委主要领导即被'靠边'了。"(8)1952年,毛泽东认为广东土改有右的倾向

            ,又派陶前往广东,陶迅速发起"反右倾"和"反地方主义"的斗争,挤走华南分局和

            广东省的主要领导人。后来叶剑英说:"有人告了我的御状,陶铸这个人,在广西

            一脚踢开了张云逸,到广东,又一脚踢开了我叶剑英。"(9)张云逸、叶剑英都

            是军内元勋,陶却能取而代之,除了毛的信任、支持外,陶本人的斗争能力也由

            此充分表现。

              调走方方是"反右倾"、"反地方主义"的必要环节,陶拿曾志的代表资格来做交

            易,可能说明他与方方没有什么历史过节,以至于在赶走方方之后还得有点安慰

            。1957年广东第二次反地主主义,主要人物之一时任副省长的古大存。延安

            整风中,古深得毛泽东、刘少奇、彭真的信任,大刀阔斧地将党校一部的许多老

            干部打成"特务"、"特嫌"、"叛徒"。曾志也被认定是"有特务嫌疑",曾不服,"去找

            了党校一部主任,向他解释,但他不表态。"(下页343)陶当时就对他说:"古

            老,你主观主义,不肯为曾志作结论,拖了两年,你有什么根据?你有没有作过

            自我批评?"(10)当年的怨气肯定是陶打倒古大存的动机之一。因为陶的爱憎

            异常分明,高饶事件后,中纪委曾派人到广东了解陶铸传达七届四中全会的情况

            。了解陶铸是否对"刘少奇、高岗各打五十大板"一事,区梦觉证明并无此事。所以

            区梦觉此后,一直受到陶铸的重用。"

              12 刘少奇的威信

              刘少奇是毛泽东在延安时提起来当作接班人来培养的,但二十多年后,当毛

            要打倒他时,却不得不发动一场全国性的运动,刘有什么能耐在党内形成了这么

            大的气候?而且照当时的说法,全国每个省、国家每个部,直至基层单位,都一

            无例外地有刘少奇的代理人。陶铸被打倒后,向曾志说到他与刘少奇的关系:

              1942年,我在军委工作期间,刘少奇从华中回到延安,彼此才认识,我

            对他的印象不错。后来,在对待柯老的问题上,我觉得刘少奇比较偏,评论不太

            公正。因此一直到1953年,我对刘少奇都是敬而远之的。在中央财经会议上

            ,我向刘少奇开了一炮,差点被高岗利用。(下页452)

              此说需要补充。延安整风"审干"中,陶受过刘少奇、康生、彭真的打击,曾与

            刘少奇当众争吵。而高岗则是对审干时的恐怖提过意见的极少数人之一,在反刘

            这一点上,他们有共同语言。40年代末,陶在东北工作时,与高岗配合得很好

            。1953年的中央财经会议,主调是高岗"批薄(一波)射刘(少奇)",陶也参

            与其中向刘"开了一炮"。会后高到各地游说,在广东见过陶。高岗事发后,陶曾中

            央写过书面材料。

              陶此处说的柯老即柯庆施。1936年在北方局时,柯就与刘少奇、彭真有

            隙,延安整风时当然跑不掉:30年代执行了王明的左倾关门主义;抗战后执行

            了王明的右倾投降主义;进入延安后又是王明任部长的中央统战部副部长(柯与

            王明私交确实不错,在王明挨整后曾上门探望。1965年身在莫斯科的王明闻

            柯去世后曾赋诗悼念)。为此,中直机关召开群众大会批斗柯庆施夫妇,其妻不

            堪迫害自杀身亡,柯则被隔离。陶在落难之前还前往探望,两人从此结下深交。

            柯去世时,陶极为悲伤。

              49年以后,高、柯、陶都是封疆大吏,且都越来越左,陶自己就说过"我这

            个人从来都是只左不右的",也是毛平衡刘的重要力量,1958年两人都以中央

            委员而直入政治局。

              但政治生活中人际关系在不断重新组合。以陶铸的地位及其和毛泽东的关系

            ,刘也不会轻易得罪陶铸。高饶事件后,刘"非但没有批评我,相反向我做了耐心

            的解释,并且承认他看人可能有些偏。"(下页452)60年代初,刘主持经济

            调整,局部背离毛的荒唐路线,以收束大跃进的激进政策、收拾困难局面,这是

            刘一生的辉煌时期,众望所归,一些此前"毛派"干将也与刘建立了良好的工作关系

            ,各省各部确实有他的"代理人"。陶也在此时认同刘:

              尤其1959年三年困难时期,在社会主义建设的领导方针政策上,我都是

            赞成刘少奇的观点的。(下页452)

              1962年周恩来、陈毅主持的给知识分子松绑的会议,就是在陶铸治下的

            广州召开的,而"柯老"在上海却拒绝传达周恩来在会上的讲话,由此说明陶与"毛

            主席的好学生"、文革的实际策划者之一的"柯老"又有一定差别。1964年的工

            作会议期间,"少奇同志让陶铸去跟李雪峰同志讲一下,由李雪峰出面召开一个会

            议,听王光美介绍'四清'运动的'桃园经验'。"(下页431─432)"桃园经验"

            是"文革"前夕是刘少奇既迎合毛、也对抗毛的材料。毛不会对陶的"倒戈"迹象毫无

            觉察,但也许没有想到刘、陶之间的信任已达到这样的程度,以至文革初期仍瞩

            意于陶铸,希望这位与刘没有历史渊源、延安挨过刘的整且长期有分歧的干将担

            任揪刘先锋,孰料陶已认同刘的路线,不能承担毛指派的角色,理所当然地成为

            最大的保皇派。

              13 "天下大乱"好得很

              文革时天下大乱,百姓深感浩劫之苦,毛泽东却反复说天下大乱是好事。不

            排除其中有文过饰非的成分,但确也是真情流露:无论如何乱,毛的威信在大乱

            中达到空前绝后的程度;他对全国的控制,由于各级组织系统的瘫痪而更加无所

            限制。

              一片混乱中,毛的权力登峰造极。陶铸岌岌可危时,曾志向陈毅说起自己的

            担心,陈毅却说:"大姐,你放心,他们这样搞。老陶也打不倒,前几天主席还保

            了他,除非主席又改变了主意。"(下页447)党内第四把手的命运就取决于毛

            有没有改变主意。如果不是文革,毛哪能如此潇洒。他可以在1959年罢了彭

            德怀的官,把彭监禁起来,但要整死彭,还得到文革。

              一片混乱中,毛的监控无微不至:

              在批斗场上,造反派揪住我,要我低头弯腰,这时有人示意他们不要动我,

            让这批莽汉退了下去,我知道这都是由于毛主席的缘故,如果没有他的保护,在

            那么恐怖的批斗大会上,我是必死无疑了。(下页470)

              有保护当然就有不保护。刘少奇、彭德怀等人之所以在会场上被无情揪斗直

            至整死,显然也是出自毛的意愿。

              一片混乱中,专政系统高效运转。曾志在粤北被监管期间,到集上买一元钱

            的菜、劳动时戴手套、穿雨鞋等等都有人向上汇报。1974年,曾志的3岁的

            孙女在中组部幼儿园,向一个5岁的小男孩说了一句她的姥爷(即陶铸)不是病

            死而是被害死的话,男孩的母亲报告老师、老师报告中组部政工处、政工处报告

            组织部、组织部报告中央,位于权力中枢的纪登奎、汪东兴亲自批示处理。层层

            上报,井然有序,何曾有半点"乱"的迹象?

              14 "陶铸是陶铸"

              在众多的革命妻子中,有的是随夫参加革命的,有的自身就是革命者。曾志

            的革命资历并不低于陶铸,所以尽管她的政治生命实际上离不开陶铸的命运,但

            相对而言,她比许多下台领导的妻子要好过得多。陶铸被打倒后,毛泽东保护了

            曾志,没有要她回广州挨批;后来在一次会议上又说:"曾志有什么问题,陶铸是

            陶铸。"(下页502)1974年,陶铸尚未平反,曾志已经参加四届人大。

              共产党理论上不讲连座法,陶铸自是陶铸,曾志自是曾志,即使丈夫是保皇

            派,妻子也仍然是革命者,这没有什么讲不通。毛泽东把曾志与陶铸分开,应当

            是考虑到曾志的特殊性,正像毛泽东1964年向陈永贵等人介绍曾志时说:"曾

            志同志,井冈山的,现在井冈山没有几个人了。"(下页433)曾志有独立于丈

            夫之外的政治资本。

              但革命没有革掉"夫贵妻荣"的观念,在党内高层,妻子的命运一般都依附于丈

            夫。刘英也是老革命,但张闻天下台,刘英即难逃劫运。彭德怀被罢官后,组织

            上动员浦安修和他离婚。毛泽东没有针对刘英或浦安修说过张闻天是张闻天、彭

            德怀是彭德怀之类的话。因此,当他说"陶铸是陶铸"时,除曾志的特殊性之外,另

            一方面也是基于陶铸与张闻天、彭德怀等人不一样,曾长期追随毛,而张、彭则

            在历史上反对过毛,因而下起手来轻重不一样。

              15 病人?

              老干部们在被打倒、被专政期间如何看待毛泽东,后人不得而知。70年代

            末他们复出后,对毛一度意见较大。但80年代他们退下之后,对毛的评价一般

            都比较好。

              我的女儿总问我一个问题:爸爸死得那么惨,你在文化大革命中受了那么大

            的罪,你怨不怨毛主席?这是个很肤浅的问题。我跟随毛主席半个世纪,并不是

            靠个人的感情和恩怨,而是出于信仰我对我选择的信仰至死不渝,我对我走过的

            路无怨无悔,那么我对我的指路人当然会永存敬意!我叹口气,对我的女儿说:"

            不怨,主席晚年是个老人,是个病人嘛!"(下页534─535)

              曾可能是出于信仰跟随毛,但陶铸却像女人嫁人一样跟着毛。庐山会议上,

            陶铸曾以女人嫁丈夫的比喻劝说黄克诚:"你我都读过一点所谓古圣贤之书,一个

            人过身于世,不讲究操守是可悲的。尤其我们作为一个党员,对党的忠诚等于旧

            社会一个女人嫁了人一样,一定要'从一而终',决不可'移情别恋',否则使不能称为

            '贞节'之妇。"(11)其实,严格说来,陶铸也没有"从一而终",毛长期信用他,

            最后却置之于死地,主要原因,可能就是他"移情别恋"于刘少奇了。

              如果毛在文革中没有保护曾志,如果曾志还是处在监禁中,也许曾志还是这

            样说。革命者生命的全部意义就是革命,他们必须无条件地肯定革命,无怨无悔

            地承受据革命逻辑而推出的一切。他们对毛泽东所为的一切都不可能有任何真正

            的批评。曾志不明白的只是:"毛主席英明了一世,为什么在他的晚年,要搞这么

            一场天怨人怒的'文化大革命'?"事后她想用"老人"、"病人"来宽容毛泽东。这真是

            一出讽刺剧,一代风流的毛泽东,死后居然要这些听他摆布的人来宽宥他。其实

            ,并不是老人、病人做的一切都可以原谅,而且,发动文革,既非老人的昏愦,

            亦非病人的狂乱,而是毛泽东社会思想的逻辑延伸,是他深思熟虑、周密安排的

            产物,无论是1966年他写给江青的信还是1970年他在天安门城楼上与斯

            诺的谈话,都表明了这一点。1976年毛发起"批邓"运动时确实是老人、病人,

            但他的脑袋是清醒的:他看准了邓小平与他在政治路线上的分歧。对于像文革这

            样的空前事??件,是绝不能用"老人"、"病人"来解释的。

              有两个工作需要进行,第一,站在革命的立场,究竟应对毛泽东作如何评价

            ?第二,超越党派立场,如何评价毛泽东以及以他为旗帜的中国革命留给中国社

            会的遗产?有反省精神的革命者也许可以进行第一项工作,至于第二项工作,革

            命者却必须完成一次思想革命才能进行。

              曾志简历

              1911年生于湖南宜章县一个官僚地主的家庭。

              1924年在衡阳第三女子师范学校受到革命思潮的影响,1926年秋进

            湖南农民运动讲习所,参加共产党。

              1928年参加湘暴动,随后是井岗山,任后方医院总支部书记。

              1929年到福建工作,先后任闽西团特委书记、厦门省委秘书长、福州中

            心市委秘书长、福霞县委书记等职,1932年与陶铸结婚。

              1937年任湖北省委妇女委员会书记,1939年到延安进马列学院学习

            ,整风时受到严厉审查。

              1945年到东北,任沈阳市委委员兼铁西区委书记员、地委组织部长、沈

            阳市委职工部长。

              1949年后,任中南局重工业部副部长、广州市电业局党委书记、局长、

            工业书记等职。

              1967年陶铸被打倒后,在中南海被禁锢,1969年10到粤北翁源县

            劳动。

              1973年回北京。

              1979年任中央组织部副部长,1983年离职,任中顾委委员。

              1998年逝世。

              注释:

              (1)引自徐则浩:《王稼祥传》页24,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199

            6。

              (2)《胡也频选集》上册,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1。

              (3)引自丁言昭:《在男人的世界里──丁玲传》页257,上海:上海

            文艺出版社,1998。

              (4)《叶飞回忆录》页75─77,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88。

              (5)《粟裕战争回忆录》页168,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88。

              (6)《宋任穷回忆录》页86,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94。

              (7)参见修来荣:《陈龙传》页145─146,北京:群众出版社,1

            996。

              (8)《莫文骅回忆录》页630,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96。

              (9)(10)杨立编著:《带刺的红玫瑰──古大存沉冤录》页123、

            31,广州:广东省委党史研究室,1997。

              (11)引自李锐:《庐山会议真面目》页309,海口:南方出版社,1

            998。

            • 家园 徐海东:《生平自述》

                徐海东大将是一个看重历史的人,从1940年开始休养直到1970年逝世

              ,30年中他所做的工作主要是1960年主持编写红25军战史。另外还写了近

              六万字的回忆文章,1982年三联书店把它们结集为《生平自述》出版。可惜的

              是,1950、1960年代的政治环境不可能使他自由抒写。

              1 地主的儿子也要打死?

                徐海东是共产革命中出身极为卑贱、低微的高级将领之一。他的祖祖辈辈都是

              窑工,一无田地二无房屋,是典型的无产阶级。徐本人当了11年的长工,长到1

              8岁还没有穿过一件新衣服,他的童养媳田德斋因幼时天花留下满脸疤痕,以至于

              国民党抓到后她都说:"这个姓田的丑婆子是徐海东不要的,就免她一死吧。"(1

              )这种自幼即深刻体验的贫穷困苦和穷富对立是他参加革命的感情基础。尽管"我对

              党派和政治更是一点不懂",却"从自己饱受的痛苦中涌动起一种革命的要求,不满

              旧社会,希望改变那种人剥削人的制度。"(P11)当他的同学吝积堂向他进行革

              命启蒙时,

                我说这些好懂,地主、土豪就是坏,要打倒,要连他们的儿子都打死。(P1

              1)

                贫富悬殊是革命暴动的天然土壤。徐海东之外,还有王首道:"父亲和三个哥哥

              都是劳动力,除经营佃田外,还外出作工。农民革命风潮起来后,大哥参加了革命

              ,当了张坊工农义勇队队长。张坊团防局派人到我家捉'暴徒',家人四处逃散。后来

              大哥在宜春战斗中阵亡。二哥和三哥也殆于战乱。五弟随父亲逃到江西,父亲饿死

              在山中,五弟埋葬了父亲,拖着冻烂的逃回了家.母亲到一个亲友家作家务,直到

              全国解放。这一切一直是激励我前进的巨大动力。"(2)

                真实的之外,还有虚构的。丁玲写过一篇小说叫《一个女人与一个男人》,其

              主人公欧外鸥在寒夜与情人幽会或嫖娼时,看到黄包车夫在寒风凛冽的街上苦心地

              等客人来坐车时,心中每每想到:"他是在那凄凉的路上,便可以愤恨,愤恨那些资

              本主义者,在这时,他便很可能造就成一个革命的英雄。这也并不是完全只为自己

              无钱逛窑子,无钱讨太太才感觉出来革命之必须的,因为同时在路上就有着许多穿

              着乱棉袍的洋车夫,是还不敢回转家去见他们的妻儿,而犹在马路上彷徨的,真的

              ,他的务要铲除有钱阶级的思想,多半便在这许多洋车上成立。"(3)

                1936年,美国记者斯诺在延安访问徐海东后的印象是:他是"我所遇到的共

              产党领袖中'阶级意识'最强的一个人。……他真心诚意地认为,中国的穷人,农民和

              工人都是好人,而有钱人则什么坏事都干尽了。"(4)这一判断决定了徐对他们的

              态度。一方面穷人都是好人。1935年红25军进入陕南后,军部有人要杀手枪

              团团长和政委等人,徐制止说:"他们都是农民出身,都不象反革命"。(P40)

              农民出身就是革命的证明,徐拍了桌子坚持把他们释放。王首道也有这样的见解。

              1933年湘赣省委肃反时,"中央局也曾打电报来指令逮捕袁德生,但我们认为袁

              德生系工人出身,并且参加领导过安源工人的罢工斗争,是一名老党员,因此我们

              没有执行这个命令。"(5)另一方面,对有钱人就不能必慈手软,连他们的孩子也

              要杀,除恶务尽。这里表现出的,首先是穷人对富人的复仇欲;其次是血统论的萌

              芽,它们久久在中国大地上回旋,使革命与报复联系起来。

                "朴素的阶级感情"是中国革命的激情。然而,第一,是不是富人都是坏人?抗

              战初期,徐有一次"住在一位姓齐的富翁家里,有一次我们偶然谈到了抗战,谈到了

              部队的给养困难,他立刻自动捐助了一百五十担小麦。"(P123)捐了小麦的富

              翁仍旧是"阶级敌人",但他与"穷人"出生的徐也有一致的时候,不但他的儿子、就是

              他本人似乎也不应当打死。 第二,仇恨是革命的动力,但革命的目标决非复仇,否

              则无论怎样革命,社会总还是非正义的。能够有效地从事社会改造的革命者,必须

              从刺激他革命的黑暗、残酷、悲苦中挣脱出来,超越复仇欲,以一种普遍的正义感

              从事社会的重建。1960年代美国黑人领袖马丁 路德 金有一个梦,那就是有

              一天,昔日奴隶的儿子将能够和昔日奴隶主的儿子坐在一起,共叙兄弟友谊。

              2  等级

                穷富差异是一种等级,但共产党人也大众从来不是平均主义、平等主义者,革

              命队伍中也有上下之别。1926年4月,徐与吝积堂、李树珍到广东去。

                一路上,我替他们俩挑着行李,步行了一个多月。(P14)

                三人行,吝、李也不是老弱病残,为什么是徐海东充当"沙和尚"的角色?吝、

              李二人是否有过分担的意思,徐文没有交代。但即使没有也没啥奇怪的:他们是他

              入党的介绍人,是他的领导。新入党的徐海东立即就进入一个等级体制之中。

                1933年2月下旬,徐升任红25军副军长,成为鄂豫皖苏区最高军事领导

              人之一。

                我做副军长兼师长期间,一直受打击、排挤。打仗有我的份,跑路有我的,别

              的权利没有。……我深感我这个副军长是有其名无其实,工作实在难做。经过思想

              斗争,我又想,为了革命事业,还是不计较这些吧。(P27)

                官大一级压死人。这些打击、排挤他的人──他们肯定地位比徐高、受党的教

              育比徐多,为什么不能"为了革命事业"支持徐的工作(实际上是党的工作)呢?看

              来等级之分是可以超越政治理念的,只要有人群,什么革命也不能彻底根绝等级。

              革命不能消除等级,因为这是人类行为必须的组织体制之一。长征中朱德等"采取了

              坚持保障干部的方针,男女干部受伤了,生病了,总是设法抬着走,甚至抽调战斗

              兵来抬他们。这件事曾引起一般战士的怨言,说上级不爱护战士,沿途抛弃伤病兵

              ,却要抽调战士来做挑夫,抬那些要人们和他们的妻子。朱德认为不顾战士们的怨

              言,坚持保存干部们的作法是有成绩的。"(6)到了延安之后,中共能迅速从弱小

              中崛起,原因之一,是长征中保存了一批干部。

                所以问题不在于革命队伍也仍然有严格的上下之分,而在于如何弥合革命宣传

              的平等理想与事实上的差序等级。1942年,王实味等人对"衣分三色食分五等"

              的等级提出批评,毛泽东的说法是:"你们大多数晚上都点油灯,只有陈伯达、艾思

              奇这些高级知识分子晚上才点蜡烛。我晚上在窑洞办公要点两只蜡烛,如果你们来

              个平均主义,只许我点一只蜡烛,也不合理。"(7)为什么"不合理",没有讲,不

              外是毛身负重任之类的吧。但由于中国革命以"平等"为理想、以推翻剥削制度为动

              员,严格地推论起来,当多数人只能点油灯,毛泽东却要点两只蜡烛时,坚持革命

              原教旨的人,如王实味对等级制的批评也是有道理的。

                说到最后,完全的"官兵平等"是不可能的,但在上者有一个比较好的态度对待

              在下者却完全可以做到,但即使这一点,也常常做不到。1951年,莫文骅调任

              东北军区政治部主任,首先去拜见东北军区司令员兼政委的高岗,"我来到他的会客

              室,他尚没有下楼,公务员给他送来一盆新鲜的樱桃放在桌上。等了一会儿,高岗

              下来了,我给他敬礼,向他报道,他冷漠地看了我一眼,跟我握了一下手,便坐下

              来吃他的樱桃,一粒接着一粒,吃个不停,哼也不哼一声,好象屋里没有其他人一

              样。他吃够了樱桃,用手帕抹了一下嘴巴,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来了!'"(

              8)既然司令员比政治部主任高一级,莫文骅就得忍受如此冷漠的态度,你还有什

              么不服气?

                以改造社会自期的中国革命许诺了最美好的理想,但它不但没有实现真正的平

              等,而且还制造了更严格的等级体制。这种体制表现在住房、座位、讲话顺序、交

              通工具等日常生活中。"五六十年代,毛泽东主席经常出巡,各省市纷纷赶建'行宫'

              ,如湖南的'蓉园',四川的'金牛坝宾馆',湖北的'东湖宾馆',江苏的'紫金山宾馆',山

              东的'南郊宾馆'。"天津也有个"迎宾馆":"园中的主建筑为四座别墅,据说分别为毛

              、刘、周、朱提供的。我们后来参观,这四座别墅,建筑的规模,豪华的程度,内

              部的陈设。呈梯形的差别,绝不雷同。令人惊叹等级之森严。"(9)

                用革命队伍中严格的等级观念和制度来批评革命是没有多少说服力的。但很多

              受着不平等之苦的人是奔着平等这个理想参加革命的,而革命所建立的仍然是差序

              格局,革命者并没享受到平等,只不过一部分人处于这一格局的上层,成为不平等

              的受益者、拥护者;而多数人仍处下层,如果他们认真地以为革命就是求平等,党

              早就准备了一顶"绝对平均主义"的帽子,就会通过"整风"来改造他们。这就是王实味

              们的命运。

              3  刘士奇

                1932年8月初,徐的部队被打散后转移到英山,与皖西道委书记郭述申去

              与东路游击司令部联系,此时游击司令刘士奇正在吃饭:"桌上摆着好菜,徐海东一

              进门,瞅着这情景,一团火就从心里向外冒。外边摆着伤兵、逃难的人……他们又

              哭又闹,这位司令却独个在这里吃饭,真是不管百姓死活呀。"(10)面对众多群

              众在身边受难,刘照样吃得很坦然。穷不能穷领导、饿不能饿司令,从革命时代就

              开始了。1934年中央苏区第五次反围剿期间,红三军团"通知各团的供应处长,

              每星期想办法给团长、政委炖只鸡,补养身体。"(11)

                如果因此认为刘士奇不是合格的共产党人那就错了。事实上,刘是30年代初

              江西苏区毛泽东极为信用的重要人物,先后任红六军政委、赣西南特委书记等要职

              。当时江西省巡视员江汉波曾批评过刘"脾气太大,喜欢骂人",就为毛记在心头。

              1930年初的"二七会议"上,毛指责江汉波"煽动同志反对正确政治路线的领袖"(

              12)会后,刘率先响应"二七会议"在赣西南"肃AB团"的号召,大开杀戒。由于刘

              批评过"立三路线",也由于赣西南党与毛的分歧,1930年8月在赣西南特委第

              二次全会上被撤职,毛泽东由此认定"二全会议主要反对二七会议,开除刘士奇就是

              反对二七会议,反对毛泽东。"(13)不久便以"肃AB团"为名大规模捕杀赣西南

              党和红军的领导人。李韶九抓人时首先问:"你参加二全会了吗?"如果参加了,那

              就绝对是"AB团"。

                刘士奇后来在1933年鄂豫皖苏区的肃反中被错杀,他对革命队伍中的"肃反

              "应当没有什么怨言:反正总要杀人,不是你杀了我,就是我杀了你。

              4  沈泽民

                张国焘是鄂豫皖和四方面军的最高领导人,他手下有两员大将:鄂豫皖省委书

              记沈泽民和四方面军政委陈昌浩,陈、沈都是王明的"二十八个半"之一,比较起来

              ,张与陈的关系更密切一些。

                在四方面军主力是否撤出鄂豫皖向外发展的问题上,沈泽民与张国焘的意见不

              一致。主力撤出后,沈留下继续斗争,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沈领导的省委仍然执

              行了一套左的冒险政策,这就夺取七里坪等中心城镇。结果仅饿死、病死的就达三

              千多人,徐海东因此发了几句牢骚,说"小资产阶级出身的领导,只顾自己吃饱就不

              管部队了",沈立即用烟斗指着徐的脸说:"海东,哪个是小资产阶级?你这个观点

              成了问题,你没有参加会议的资格。"于是我立即被推出会场。(P25)

               

              这就是沈的霸道和权威,但他不是"坏人"。此前与沈一道工作的徐向前的印象是:"

              省委书记沈泽民同志,也是中央派来的。……工作积极热情。是个好同志,但军事

              上一窍不通,又缺乏领导经验,曾中生同志要比他强得多。"(14)"像沈泽民同

              志,是好人。但'左'得狠。他不仅积极搞'肃反',还有套理论,提出要'从那些思想意

              识不好与非无产阶级观念的分子中找反革命线索'。主观上认定必有反革命,非打着

              灯笼找出来不可。"(15) 

                沈泽民确是个"好人"。徐被赶出会场后,知道自己随时可能面临厄运,三天之

              中,随时准备被抓起来。恰好此时敌人来犯,"我想如果扣我个'反革命'被杀死,倒

              不如趁敌人进攻,冲上去战死,也落上个光荣。"(P26)当他只穿一条裤衩上阵

              、得胜回营之后,

              省委书记见到鄂东北道委书记徐宝珊说:"宝珊,我不死,不准再有人说徐海东有问

              题,哪一个说他有问题,哪个就是反革命。"徐宝珊又证明说,他从1928年就知

              道我,是个好同志。他们两人对我从政治上肯定下来,才使的生命有了保证。(P

              27)

               

                徐当然没有什么问题。但沈泽民样说,似乎不太符合党的原则。第一,徐有没

              有问题,不能由一、两个人说了算,而应当由徐的行为来证明。第二,在沈对徐作

              了判断之后,假如有人说徐有什么问题,也不一定就是反革命。即使在保护自己的

              同志时,沈也扮演着一言堂的角色。

                当然,不能过分地指责这样一个为革命牺牲的领导人,即使像徐海东这样的高

              级将领,他们的命运也从来没有掌握在自己手上,在江西苏区,领导"宁都暴动"的

              红5军团总指挥季振同、领导百色起义的红7军军长李明瑞都是在没有任何通敌证

              据的情况下被冤杀。与他们比较,徐确实要感谢沈泽民。

              5  戴季英

                徐海东1965年写生平自述时,就谨慎地披露了红25军的肃反问题,这在

              当时的回忆录中是很少见的。尽管毛泽东在理论上经常批评王明路线的"残酷斗争,

              无情打击",但究竟怎样斗争、如何打击,革命文献一般是不具体介绍的。

                肃反积极分子各个根据地都有。张国焘带四方面军主力出走之后,74师的肃

              反由政委戴季英主持。有一次他把二二0团的政委、参谋长等四十九名党团干部捆

              起来后,拷打其中的一个连指导员,拷打逼供不成,又绑在板凳上用刑。

               

                当政委百般拷打问不出口供时。叫他的警卫员拉出去杀。我急了,忙说:"政委

              ,一点儿口供都没有,为什么杀人家?"他说:"你不懂肃反的事,没有口供,证明

              他是反革命坚决分子,不愿说出他们的组织来。"……四十九个人,被杀了。我知道

              后,落下泪来。回想在东路游击时,前有敌人堵,是这一团我去攻,后有敌人追,

              也是这一团人去打。(P22─23)

                从江西苏区到"文革",历次肃反的共性是大搞逼供信,戴委英连"供"都不要就可

              以杀人。220团是红25军的主力,戴季英杀起来并不手软。他本是个官迷,红

              25军长征途中,他是军参谋长,多次想当军政委。因为徐海东的反对,他没有得

              逞,就再次拿红军生命开玩笑:"9月4凌晨,参谋长不服从命令,贻误了部队时间

              ,后卫225团遭到敌骑兵的袭击,一下损失二百多人。"(16)既然没有军事才

              能,那就以杀人来邀功。这在红军中是行得通的。红25军到达陕北后时,他成为

              西北革命军事委员会参谋长、陕甘晋省委保卫局局长,全面主持陕北肃反,刘志丹

              就差点被他杀掉。

                杀了这么多军事人才,战斗力肯定要受到影响。党的领导人为什么要做这种亲

              者痛、仇者快的事,始终是一个迷。也许有三种动机,第一种出于极左的政治理念

              ,陈昌浩、沈泽民即是;第二种基于权力之争,张国焘、夏曦即是;第三种是无知

              的盲从。1931年12月,周恩来到达福建长汀。他到闽粤赣边区省委机关去,

              长汀县委妇女部部长李坚贞正好闯进去向省委汇报。周恩来和气地问她:"这个女同

              志干什么去啦?"李坚贞说:"抓反革命!"周恩来一听,笑了:"抓反革命,好哇!你

              说,是怎么抓的?"李坚贞爽快地回答:"就这样抓的嘛!"周恩来又问:"嗯!你怎么

              知道他是反革命啊?!"这下,李坚贞答不上来了。(17)显然,像李坚贞这种革

              命者去肃反,无论其动机如何,都只会是乱抓乱杀一气。戴季英是鄂豫皖本地出身

              的干部,不是中央派来削平山头的,他的杀人狂热,很可能属于第一类和第三类,

              不过当他到陕北后抓捕刘志丹等人时,可能主要出于第二种动机。

                在戴季英的心目中,政治上、思想上的"纯洁"比什么都重要。这说明,"左"是革

              命党的内在逻辑使然,是其合理性、合法性的意识形态根据。中国有的是人,有的

              是不满现状、要起来造反杀人的人,革命不愁找不到参加者,愁的是如何把这些革

              命者"组织"起来。还在窑工时,徐海东就"第一次体会到组织起来的力量是穷人自己

              的武器。"(18)"组织"绝不只是制度设施,更是意识形态的整合,情绪意志的集

              中。只有在大量杀戳"反革命分子"或"AB团"时,临时集合起来的人群才会有严格的

              "敌""我"之分,才会感到怕,才义无反顾地投身革命。

              6 党指挥枪

                在1932年以后的鄂豫皖苏区,徐一度是最高军事长官,但他的个人生命也

              操纵在省委书记、政委手中。作为副军长,他除了带队冲锋陷阵,几乎没有任何权

              力。"有一天,部队两顿饭没吃,我决定给每个单位发一块钱买南瓜吃,还差十三块

              钱,我让人到军部经理处去支,他们说要有军长、政委的信才给,我只好亲自骑马

              到军部找到政委开条子。"(P27)可见党指挥枪的原则是执行得多么有效。

                党指挥枪的原则不是抽象的,而是具体的,是有人代表的。遵义会议之前,党

              的主要领导人瞿秋白、李立三、王明、博古等都不是军事首长,甚至也不大懂得军

              事,但从1927年到1935年,党始终保持了对军队的绝对领导。体现就是政

              委有最后决定权。王明路线统治时期,"钦差大臣"满天飞,飞来飞去不是玩,而是

              到各地去掌握军权和政权。他们在江西、鄂豫皖、湘鄂西等根据地建立中央局,在

              其他地方建立省委、特委之类党的组织,垄断该地区的一切权力。博古、张国焘和

              陈昌浩、夏曦和任弼时可以指挥毛泽东、徐向前、贺龙,沈泽民可以指挥徐海东。

                尽管红军是党的军队,但军事首长与党的领导仍然有目的的不同,战斗要求胜

              、要有人才,政治上要统一、要效忠。所以徐海东是"坚决站在反对肃反扩大化方面

              的",(P39)而戴委英却从不怕杀错人。他们之间一旦发生冲突,裁断的标准就

              是党指挥枪。徐海东有一次反对杀人,戴季英的理由是:"我是省委常委,又是政治

              委员,肃反是我的事情,你少管,不要过问。"(P23)党内、军内多次"肃反",

              大权一般都掌握在政委、书记手中。

                中国革命的成功是靠军队打出来的,但这支军队的特点又是党的领导。党和枪

              之间的关系是十分复杂的。一个明显的事实是,苏维埃运动十年中,坚持党指挥枪

              原则的各主要根据地都丧失了。领导革命胜利的毛泽东,无论是在江西苏区还是在

              遵义会议以后,都是首先掌握了军权然后才掌握党权的。由于他牢牢地掌握着枪杆

              子,所以才保证了他对党的领导。这一点,他自己说得清楚:"有了枪确实又可以造

              党,八路军在华北就造了一个大党。""延安的一切就是枪杆子造出来的。枪杆子里

              面出一切东西。"(19)毛本人毫不怀疑共产党是"军党"。当然,他也强调"党指挥

              枪",那是握有军权的张国焘、林彪向他挑战或不太顺从他的时候。

              7  错在哪里?

                革命家的传记当然是革命的颂歌,但鲁迅早就说过革命不是通体光明的。但稍

              微真实一点反映革命进程中的实况,还是20世纪80年代后期的事,所以阅读革

              命要细心。

                1933年12月围攻七里坪失败后,徐和少部分部队与军长吴焕先的主力部

              队失散,艰难跋涉后才到了皖西,由于不可能再回鄂东,就在皖北道委书记郭述申

              的支持下,与当地的部队合组成红28军,徐任军长,郭任政委。半年后才与红2

              5军会合。

                关于这次会合,1962年徐在《保卫红色土地》一文说:"分别半年多,再次

              相会,那种高兴的心情,真是一时难以用语言来表达。"(P70)但事实上,徐也

              有"难以用语言表达"的气愤。1965年的《生平自述》中交代了会合的前因:

                没想到,被分割在鄂东地区的红二十五军领导人,却给皖西北道委写来信,不

              顾事实,说我和郭述申同志"犯了右倾机会主义错误。"……他们给我扣上一大堆帽

              子,举不出事实。唯一具体的事实,是说我不去鄂东找省委。这事使我愤怒极了,

              一时难忍,大发了一顿脾气。但我们还是布置了皖西的工作,于1934年4月中

              旬,在商城的豹子岩会合了红十五军。(P33)

                分开行动既是不得已的选择,其客观效果也是好的:"从此,鄂东、皖西又各有

              了一支主力部队,两下虽得不到直接的支援,但是两地的同志,都怀有一个共同的

              信念,保卫苏区,保存和发展红军的力量。"(P62)吴焕先等人如此大动肝火,

              给徐扣上政治帽子,唯一解释,是他们觉得红28军的成立削弱了红25军的实力

                从徐本人来说,由于他此前在红25军一直受打击、排挤,当然也乐意在皖西

              与郭述申合作。他们的斗争,确实打开了皖西的局面。可以想象,他对与吴焕先的

              会合并不全是高兴的。

                不过会合确实是好事,吴焕先等人没有再排挤、打击他。两军会合后重组为红

              25军,徐任军长(吴改任政委),还补为省委委员。"我的一些正确意见,开始得

              已采纳。我个人的心情也比较舒畅。"(P33)这说明,吴也并不真的认为徐等人

              有什么政治错误,只要部队过来,为我领导,什么事情都好商量,什么"错误"都可

              以一笔勾销。 

              8 鄂豫皖

                当井冈山被确认为中国革命的摇篮之后,大别山也即鄂豫皖根据地的位置被微

              缩了。但这块贫瘠之地为中国革命贡献的确实太多了。

                1927年11月13日,中共鄂东特委领导发动"黄(安)麻(城)起义",

              是为鄂豫皖根据地起源。1930年3月成立红一军;1931年11月成立红四

              方面军,总指挥徐向前、总政委张国焘。极盛时主力4万多、地方武装20多万人

              。以此衍生出4支部队和4块根据地:

                1932年10月,四方面军主力撤出鄂豫皖向西发展,建立了川陕根据地。

              1936年长征到陕北,抗战后编为129师。

                四方军主力撤离后,留下的5个主力团与地方武装分别重组为25军(军长吴

              焕先、政委王平章)和28军(军长廖荣坤、政委王平章)。1934年中央决定

              长征的消息传到鄂豫皖后,25军与28军主力合组为新的25军开始长征,到陕

              北后与刘志丹的部队合组为15军团,军团长徐海东、政委程子华。抗战后编为1

              15师344旅。

                25军长征后,原28军留下的部队组成82师,后又扩编为红28军,在高

              敬亭的领导下坚持3年游击战,保存了鄂豫皖根据地,抗战时编为新四军4支队。

                25军在长征途中创建了鄂豫陕根据地,1935年7月在主力继续北上后,

              留下的部队由郑位三、陈先瑞等人领导,1935年9月组成74师;抗战后与1

              5军团会合,抗战开始后编为115师留守处。

                用"前仆后继"来形容鄂豫皖是最确切的:四方面军走了,25军起来了;25

              军走了,28军起来了;抗战后的新四军第5师和1947年强渡大别山后的刘邓

              大军也在这里得到支持和发展。鄂豫皖的农民,为革命一茬接一茬地走进红军,仿

              佛这里有无穷无尽的人,可以满足革命所需要的一切牺牲。1955年评定军衔,

              人们发现鄂豫皖出了200多个将军,但一个将军后面有多少个牺牲者,却是无法

              统计的。大别山成为中国革命最顽强的根据地,难道仅仅因为贫困?

              9  "火并"

                陕北红军对中国革命的作用,无论怎样强调也不过分。1935年初红25军

              长征到陕南,像中央红军一样,也是从一张报纸上知道陕北有红军活动,他们立即

              决定与之会合,9月初全军3400多人到达陕北,受到刘志丹等人的热烈欢迎。

              但一、四方面军会合后的问题又出现了,只不过这一次是客人的部队多。25军有

              人说:"陕北红军哪有我们人多、枪好!"(20)尽管徐"知道他过去犯过骄傲自大

              的毛病",但他对刘志丹仍然是尊重的。只是实力不同则位置不同,两军合组为15

              军团后,徐正刘副,刘还被彻底排除在随后成立的陕甘晋省委和西北革命军事委员

              会之外。

                这不全是25军的客强欺主。1935年初,中共在陕北的组织有陕甘边特委

              和陕北特委,军队则有26军和27军,分别由刘志丹、习仲勋、高岗和谢子长、

              郭洪涛等人代表。7、8月分,北方局代表朱理治、上海局代表聂洪钧到达陕北后

              组成"沪局与北局派驻陕北苏区代表团",他们主要依靠原陕北特委郭洪涛为首的一

              批干部,排挤陕甘边方面的刘志丹、高岗等人。徐海东的25军9月中旬到达陕北

              后,朱理治、聂洪钧等人主要依靠这支部队,一来代表团和25军都是客,二来2

              5军更有实力。25军的参谋长戴季英既是省委保卫局长,又是西北军委参谋长,

              积极配合朱理治等人以"肃反"为名逮捕刘志丹、高岗等人。徐后来告诉张国焘:"整

              肃的结果,使陕北同志感觉不安,以为鄂豫皖来的老红军是压迫本地人的。"(21

                毛泽东有言:"火并"在中国历史上的农民战争中是常见的现象,看来革命队伍

              中也很难免。(22)所谓"革命队伍"就是农民队伍。无论给每次肃反加上什么名

              称,骨子里都是一种"火并"。

              10 高岗骂谁?

                1935年10月中央红军到达陕北后,一方面从刀下救出刘志丹等人,另一

              方面要稳定陕北大局。11月26日中央《审查肃反工作的决定》仍然批评刘志丹

              、高岗等人犯了右倾错误,并原则上肯定了陕北的肃反:"过去陕甘省委领导反右倾

              取消主义斗争与坚决肃清反革命右派的斗争,一般是必要的、正确的;但是个别领

              导同志认为右派在边区南区和红26军中有很大的基础,夸大反革命的力量,在反

              革命面前恐慌。因此在肃反斗争敢小资产阶级的极端主义和疯狂病的严重错误。"这

              显然是一种调和性、过渡性的态度。当时陕北的主要领导人包括陕甘晋省委书记朱

              理治、副书记郭洪涛、西北军委主席聂洪钧、后方军委主席兼保卫局局长戴季英,

              他们在肃反问题上是完全一致的,但出于大局考虑,西北中央局委员会根据中央决

              定于11月30日作出《关于戴继(季)英、聂鸿(洪)钧二同志在陕西区域肃反

              工作中所犯错误处分的决议》,把陕北肃反的"严重错误"推到主持全部肃反工作的

              戴季英和主持前方肃反的聂洪钧二人身上,对他们分别作了"最后警告"和"严重警告"

              的处分。(23)朱理治、郭洪涛继续受到重用:朱理治先后任河南省委书记、中

              原局代理书记、新四军5师政委;郭洪涛先后任陕甘宁辖区党委书记、山东省委书

              记、山东分局书记。

                1942年10月19日到次年1月14日,毛泽东倡议由任弼时主持召开西

              北局高干会。作为这次会议的背景是,一方面高岗蒙毛泽东的信用,冉冉上升直至

              西北局书记;另一方面毛泽东意图通过西北历史问题的清理为改写党史提供"两条路

              线斗争"的模式和口径。会议修改了1935年有关陕北"肃反"错误的决定,把主要

              责任人从戴季英、聂洪钧扩大到朱理治、郭洪涛,把高岗封为"正确路线"的代表,

              朱、郭为"错误路线"的代表。"七大"后,朱降为吉林省洮南地委书记,郭降为东满铁

              路管理局局长,都在高岗手下。

                与徐海东有关的是,高岗在《边区党的历史问题检讨》的报告中,不但全面批

              判朱、郭的"左倾机会主义路线",还连带批评了"带着张国焘错误肃反路线影响来陕

              北的红25军主要领导者"。25军的主要领导人包括先后任军长和政委的程子华、

              军长徐海东、参谋长戴季英。但程子华长期在中央苏区工作,1934年9月到达

              鄂豫皖时张国焘早已撤离鄂豫皖,谈不上受张国焘的影响;戴季英早在1935年

              就被认定要为陕北肃反负主要责任,高岗没有必要不点他的名。那么,这个"主要领

              导者"是指长期在鄂豫皖工作的徐海东?但第一,毛泽东曾说过徐反对过张国焘的错

              误路线,徐与张有本质不同。1936年10月毛还派徐迎接张国焘:"徐海东同志

              苦口婆心地做他的工作,劝他改变立场同中央团结,但他并无改悔决心。后来在清

              算张国焘错误的斗争中,徐海东同志坚持拥护党中央、拥护毛泽东同志,揭发批判

              了张国焘的一系列错误,并以此对原红25军干部战士进行教育。"(24)第二,

              徐历来反对肃反,与戴季英的矛盾很大,到达陕北后对刘志丹很尊重,认为如果刘

              志丹同志是反革命,那还能有陕北根据地?1935年直接处理陕北肃反错误的王

              首道对徐海东赞不绝口:"进入陕北后,他一直强调红25军要与陕北地方党、政府

              和红军搞好团结,对刘志丹同志很尊重和敬佩。"(25)

                那么高岗究竟骂谁?

              11  大功

                徐的军旅行生涯与井冈山、与红一军团、与红一方面军无缘,红军长征后才第

              一次见到毛泽东;而且他1931年才担任团长,1940年以后即以养病为主,

              没有参加决定国共两党命运的"解放战争",他的英雄时期主要是30年代中期一段

              。但毛泽东对他却异乎寻常地关心,1941年发电要他"静心养病,天塌不管";

              1950年亲笔要他"安心静养";1955年被评为"十大将"之一,连他自己也感到

              惭愧。当然可以假设,如果徐的身体很好,毛也不一定就怎么重用他。但事实是毛

              对他确实甚为关照,认为他是"对中国革命有大功的人";"工人阶级的一面旗帜。"

                徐确实功高盖世。红四方面军撤离之后,他是鄂豫皖根据地主要军事领导人之

              一,红25军客观上与一、二、四方面军一样,拥有独立的根据地和战斗力,以至

              于于国民党把他和彭德怀并列悬赏10万大洋要他的首级。但毛所说的"大功",主

              要是指他率先到达陕北后对长征过来的中央红军的绝对服从,是他率15军团为把

              革命的大本营建立在西北而开疆辟土。1934年红25军长征到1936年的山

              城堡战斗,是徐的英雄时期。

                1935年7月得知中央红军正在北上后,徐就表示要西征北上以牵制敌人保

              证中央顺利北上,"即使我们这三千多人牺牲了,也是光荣的。"(P40)193

              9年9月,红25军与西北红军汇合组成红十五军团,军团长徐海东的手下有七千

              多人,比中央红军还多。但他无条件服从中央,会师之后向疲惫交加的中央红军大

              量供应粮食、猪羊和服装,解决各种需要,详细介绍边区情况。

                我对毛主席是真诚地拥护和热爱的。当杨至诚同志拿着毛主席批的条子,要二

              千伍百块钱时,我把供给部长找来,问他还有多少钱,他说全部七千元。我说留下

              二千,其他五千元全部送交中央。(P48)

                毛泽东此前刚刚受过人多势大的张国焘的气,面对徐海东等人无条件的欢迎,

              他不能不感到是莫大的欣慰。

                徐原是张国焘的部下36团的团长,四方面军撤出鄂豫皖时,负伤的徐负责留

              守苏区。1936年9月,在甘肃的打拉池,徐见到分别4年的老上级见面了,据

              张国焘回忆:"他仍和在鄂豫皖区时一样,亲切地称我为主席,对我表示信任,并极

              力指斥那种诬我因个人权位而反对中央的传说之不当。但他特别重视党内团结,认

              为团结是生路,分歧是死路,他恳切希望我能到保安去与毛等握手言欢。"(26)

              此时,张仍握有重兵,徐的劝说,对毛有是有利的。

                所以"党中央、毛主席,对我是十分信任和爱护的。会师以后,在党内、军内给

              了我很高的地位。"(P48)共产党人并不完全否认善有善报的旧伦理,毛泽东更

              是爱憎分明。

              12  病

                1940年,徐病倒在新四军第四支队司令员的岗位上,从此开始了他漫长的

              养病生活,49年以后基本不参加政治生活。也正因此,直到"文革"前,他的生活

              是风平浪静的。而1955年与徐同时被评为大将的,除陈赓1960年病逝外,

              其他的八个没有一个人没有挨过批。

                广西省委书记、广西军区司令兼政委张云逸1950年因被毛泽东认为剿匪不

              力而被免去广西首脑的职位,此后长期不受重用;

                总参谋长粟裕1958年因"独立王国"问题挨批。

                总参谋长黄克诚1959年的庐山会议上被打成"反党集团"的成员。

                总政治部主任谭政1960月10月因"反党宗派集团"被打倒。

                总参谋长罗瑞卿1965年以篡军反党之名被打倒,自杀未遂,摔断一条腿。

                海军司令员、政委肖劲光1966年挨批,整个"文革"期间靠边站。

                国防部副部长、军事科学副院长王树声1966年被批。

                装甲兵司令员许光达1969年被摧残至死。

                徐海东没有享用过上述8人的显赫权力,却也少了他们几乎时时面临的紧张和

              陷阱,身体上的病使他免除了政治上的"病"。

                其实,即使本来没有病或病情不重的人,一遇政治风暴,也容易得病或病情加

              剧。1952年6月,叶剑英就广东"农民运动中的右倾"和"地方主义"问题在华南分

              局会议上作检讨,不久心脏病发作,次年2月好转。1959年9月,正受批判的

              张闻天患前列腺肥大症,直到1960年2月才痊愈。高级领导人都经历过艰苦的

              生活,一般都会有这样那样的病,但突然发作、甚至致死,通常还有政治方面的因

              素,身体的疾病与政治的灾难是有关联的。像刘少奇、贺龙这样的长期担负重要权

              力的人,如果不是突然遭受打击,是肯定不会死亡的。

                权力是政治家生命的一部分,领导人的身体是否有病、是否需要治疗,有时并

              不取决于身体状况;一些重要人物住院与否,可能是特定时期政治气候的睛雨表。

              1958年北戴河会议后,陈云因遭毛泽东的批评而告病休息;1962年春夏之

              交,陈云给毛写信,积极支持在农村实行"责任田"的政策。"毛主席很生气,严厉批

              评说:'分田单干'是瓦解集体经济,是修正主义。陈云同志闻讯沉默不语。北戴河会

              议期间,他写信给小平同志并转毛主席,说明因身体状况不好,要求请假"。(27

              )从1962到1965年,是毛泽东与刘少奇发生严重冲突、毛再度跃入前台直

              至发动"文革"的关键时期。陈是老资格的领导人,毛泽东1958年批判"反冒进"之

              后,他被认为是"一惯右倾"。陈对毛的领导作风有清醒的认识。此时他主动说自己"

              身体状况不好",使他后来的政治状况至少比刘、邓等人好一些。

                与陈云以病避祸不同,康生是以病来打发政治上的失意。延安整风期间,康重

              权在握,是毛泽东、刘少奇之下的第三号人物。"七大"之后,毛泽东需要加强党内

              团结以推翻国民党政权,康生的整人术已不是急需,只能以政治局委员的身份屈居

              中央委员饶漱石之下任山东分局书记,49年之后更是沉寂无闻,"八大"连政治局

              委员也当不上。于是"养病"成为他的主要工作。1959年批判彭德怀后,党内斗

              争再趋激烈,康生的"病"也就好了,在此后的10间再度成为毛清洗党内对手的出

              鞘之剑,在1969年的"九大"成为党内第五把手,林彪事件后,更一跃成为党内

              三号人物。对于康生来说,要么是在政治舞台上纵横捭阖,要么是在泉林山色之、

              金石书画中养病,他的进退基本上可以反映党内斗争的激烈程度。

              13 "最高指示"的力量

                "文革"期间,徐的日子也不好过。1967年"武汉事件"后,有人说他是陈再道

              的后台。但毛泽东没有忘记徐的"大功","当林彪抛出'打倒徐海东'的反动口号,加紧

              迫害徐海东同志的时候,毛泽东同志亲自提名徐海东同志为党的'九大'代表和主席团

              成员。周恩来同志极其高兴地向大会传达了毛泽东同志的提议,当徐海东同志坐着

              手推车到达会场时,周恩来同志含泪走过来,亲自给安排坐位,正在主持开会的毛

              泽东同志特地转过身来向他打招呼。"(28)会议结束时,徐当选为中央委员。

                但当代中国政治的动作逻辑是,即使你当上中央委员、政治委员,也不能说你

              就没有问题了。1969年10月,徐仍被赶出北京,次年寂寞地死在郑州。不过

              ,不能就此认为毛泽东说话不算数或不够力量。分析起来,有三种类型。 

                一是说话不算数。1966年8月贺龙的命运危危可岌之后,毛两度对说"我保

              你"。但几个月后,得到毛的许可,"打倒贺龙"的口号已响彻北京。如何判断毛是否

              会出尔反尔,是党内的一门学问。

                二是说了也就说说而已。打倒贺龙是毛同意的,对徐的迫害却不一定得到毛的

              认可,但毛也没有要人认真落实对徐的保护。在当时政治棋盘上,徐还没有重要到

              使毛真正抒的命运放在心上。

                三是真正的"凡是派"太少,甚至干脆就没有,毛的一句并不真的顶一万句。1

              978年的思想解放运动中,"凡是"派的一个重要人物是中宣部部长张平化,甚至

              他也不真的认为"凡是毛主席作出的决策,我们都坚决拥护;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

              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例子就是"纪凯夫事件"。1952年4月,武汉市第二医院

              发生盗窃案,报案人纪凯夫被定为作案人受到刑讯,而重点怀疑人、支部书记王清

              则因是老干部而消遥法外。这一处理得到武汉市副市长周季方、副书记吴德峰、书

              记张平化等要人的支持。后来中南局纪委派出联合检查组,推翻了这一结论。副总

              理薄一波在武汉得知此事后向毛泽东作了汇报,毛除要中组部下令中南局将周季方

              开除党籍外,还亲自给中南局发电:"周季方压制民主,打击报复,侵犯人权,立即

              逮捕法办。"泰山压顶,除王清被法办外,武汉市主要领导人也都受到到处理:张平

              化被降为副书记,吴德峰被撤职,周季方被判刑。事情到了这一地步,应当说是铁

              板钉钉了。但就是因为此案涉及到张平化这样的高官,此后就几次翻案。1979

              年,湖北省纪委作出《关于撤销周季方同志处分问题的决定》,并批评当年公正处

              理此案的原中南局纪委秘书长李之琏。应李的要求,1981年10月,中央五部

              委组成审理组,再次认定"纪案"不是错案,但由于张平化等人的"不断写信给中央反

              映",这一审理结果直到1988年6月才由中纪委最后通过。(29)可见一旦牵

              涉到自己的名誉地位,"凡是派"人物对"最高指示"并不完全尊重。

                这也说明,意志坚强、谋略精深如毛泽东,其实并不能按照他的意愿来改造中

              国,他的思想观念、路线政策,经过各级官员的层层过滤筛选,已有很大失真。这

              一方面可以解释毛制定的方针政策何以过于严格严厉,另一方面也提醒后人不能要

              求毛泽东为当时的一切冤假错案负责,邓小平后来就多次表达过这一意思。

              徐海东简历

                1900年6月生于湖北大悟县(原黄陂县)一个六代窑工的家庭。

                1925年4月由李树珍、吝积堂介绍入党。1926年5月参加国民革命军

              ,在第四军任代理排长。 

                1927年6月,回黄陂家乡开展农民革命,先后任区农民自卫队长、县赤卫

              队大队长、鄂东暴动西南总指挥、鄂东警卫二团团长等职。

                1931年3月,任红四军团长、红四方面军师长等职。

                1932年四方面军力撤离后,留下的部队组为红25军,徐先后任师长、副

              军长、军长等职。

                1935年9月,率红25军到陕北与刘志丹的红26军、27军汇合,任红

              十五军团军团长、中共陕北省委委员。

                1937年8月,任八路军一一五师旅长。1939年5月,任新四军江北指

              挥部副指挥兼四支队司令员。

                1945年后长期休养,1955年被授予大将衔。

                1970年3月逝世。

              注释:

              (1)参见胡士华:《大将之女──大别山农妇》,北京:《文艺报》2000年

              9月2日。

              (2)(5)(24)(25)《王首道回忆录》页15、136、198、19

              4,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87。

              (3)《小说月报》1928年第19卷第10─12期。

              (4)(18)斯诺:《西行漫记》页269、271,北京:三联书店,197

              9。

              (6)(21)(26)张国焘:《我的回忆》第三册页222─223、314

              、314,北京:现代史料编刊社,1981。

              (7)引自陈晋:《文人毛泽东》页217,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

              (8)《莫文骅回忆录》页650,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96。

              (9)王若水:《此情可待成追忆》,载王蒙、袁鹰编:《忆周扬》,呼和浩特:

              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8。

              (10)(16)(20)参见张麟:《徐海东将军传》页79─80、170─

              172、176,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

              (11)《王平回忆录》页61,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92。

              (12)引自戴向青等:《中央革命根据地史稿》页159,上海:上海人民出版

              社,1986。

              (13)《总前委答辩的一封信》,引自戴向青等:《AB团与富田事变始末》页

              140,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

              (14)(15)徐向前:《历史的回顾》页146、160,北京:解放军出版

              社,1987

              (17)参见金冲及主编:《周恩来传1898─1949》页245,北京:人

              民出版社,1989。

              (19)《战争与战略问题》,《毛泽东选集》第二卷页512,人民出版社,1

              964。

              (22)引自《叶飞回忆录》页77─78,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88。

              (23)参见李涛编著:《在总书记岗位上的张闻天》页123─124,北京:

              中央文献出版社,2000。

              (27)薄一波:《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页1120,北京:人民出版社

              ,1997。

              (28)参见韩先楚、刘震、陈先瑞 :《对中国革命有大功的人──怀念徐海东

              同志》,载《艰苦的历程──中国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革命回忆录》下,北京:人

              民出版社,1985

              (29)参见李之琏:《纪凯夫事件始末》,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

              • 家园 丁玲:《魍魉世界 风雪人间》

                  文学参与革命、文学就是革命是20世纪最为引人注目的文化现象,现代中

                国许多作家是从反抗婚姻、走出家庭的革命行动进入都市,在逼窄阴暗的"亭子间"

                用笔来发抒对现状不满、对革命希望的。现代文学的主流是激进的、革命的,所

                以毛泽东曾把左翼文学说成是另一支革命军队,尽管这支军队仍需要按照毛的思

                路彻底改造。

                  丁玲是左翼作家中杰出的一个,她善于发现女性的不平和苦闷,但自身却更

                具男性的豪雄和泼野,与声称要彻底变革现存秩序的共产革命有极大的亲缘性。

                不但20年代就与共产党的领导人有交往,而且在30年代进入延安后主动争取

                到作家兼革命者的身份,既在政治上一度发红又被扫地出门,但无论命运如何,

                她都以共产党人、革命作家自居。《魍魉世界 风雪人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

                社,1989)是她晚年写的一本回忆录。

                  1 历史为现实服务

                  1933年5月,丁玲被国民党特务绑架,囚禁3年多,当时有丁玲在南京

                自首一说。到延安后,中央组织部对她进行了审查,毛泽东亲自在结尾处加了一

                句:"因此应该认为丁玲同志仍然是一个对党对革命忠实的共产党员。"(P3)但

                无论是1955年批"丁玲、陈企霞反党小集团"还是1957年批"丁玲、陈企霞

                反党集团","南京自首"总是一条主要罪状。1958年1月《文艺报》发起对丁

                玲延安时期写的《三八节有感》等文章的"再批判",毛泽东给编者按加了几句话,

                其中有:

                  丁玲、陈企霞、罗烽、艾青是党员。丁玲在南京写过自首书,向蒋介石出卖

                了无产阶级和共产党。她隐瞒起来,骗得了党的信任。(1)

                  同一个丁玲,在毛的眼中前后截然相反。如果说这可以用"隐瞒"、"欺骗"来解

                释,那么是"编者按"的下一段话就更是矛盾了:"1942年,抗日战争处于艰苦

                的时期,国民党又起劲地反共反人民。丁玲、王实味等人的文章,帮助了日本帝

                国主义和蒋介石反动派。"既然丁、王等和汉奸差不多,为什么只把王实味杀掉却

                把丁玲留下来?原因中世俗心理与革命需要的统一,如果打击以《莎菲女士的日

                记》闻名的丁玲,会在国统区左翼文化人和青年学生中产生震动,而王实味虽然

                也出版过一些小说和翻译作品,但知名度较小,清洗王实味不会削弱国统区人士

                对延安的向心力。所以,毛当时着特意把丁与王区别开来的:

                  毛主席说:"《三八节有感》同《野百合花》不一样,《三八节有感》虽然有

                批评,但还有建议。丁玲同王实味也不同,丁玲是同志,王实味是托派。"毛主席

                的话保了我,我心里一直感谢他老人家。(2)

                  革命形势天天在变,对一个人评价也要随之变化。有权保护你,也就有权不

                保护你,丁玲像其他许多高级干部一样,其命运掌握在毛泽东手中。周扬在19

                57年9月作协反右总结大会上明确提示:"他们忘记了他们的荣誉、地位,是党

                和人民给予他们的,因而也是可以从他们收回的。"(3)

                  保护不保护,收回不收回,看其是否有用,"毛主席统率革命大军,创业惟艰

                ,需要知识分子,也需要作家。他看出这群人的弱点、缺点,从个人角度可能他

                并不喜欢这些人,但革命需要人,需要大批知识分子,需要有才华的人。他从革

                命的需要出发,和这些人交朋友"。(4)毛确实不喜欢知识分子,同一篇文章中

                ,丁玲记得1937年,毛到丁玲的住处,"遇见一群从国统区到延安抗大学习的

                青年。他对我笑道:'丁玲,我看这些知识分子很喜欢同你接近,你这有点像文化

                人的俱乐部。'我懂得他是在批评。"附带地说,毛对"文化人的俱乐部"有批评,对

                跳舞的俱乐部却有好感。"那时的文抗俱乐部,每逢星期日就有几个打扮得怪里怪

                气的女同志来跳舞。'每星期跳一次舞是卫生的',说这话的就是江青。"(5)"那

                时"是1939年,其时毛已与江结婚。

                  古为今用、历史为现实服务是毛泽东的基本原则,在毛的评价标准上,"历史

                问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否紧跟。50年代并未发现丁玲新的历史问题,但

                丁玲却成了反党分子。受到"再批判"的文章是丁玲在延安时写的,说明毛泽东记住

                的是丁玲在延安时"暴露黑暗",而不是其"历史问题"。可以设想,如果丁玲在延安

                时也和周扬一样"歌颂光明",她的历史问题就永远不会有人提起。1974年,风

                烛残年的康生进行了最后一次投机,他向毛泽东告发江青、张春桥都曾在30年

                代叛变过,但毛根本没有当回事,因为其时毛正赖江、张等平衡周恩来等。

                  所谓历史为现实服务的本意是如何看待历史取决于现实需要。1932年2

                月,上海一些报纸上发表中统特务伪造的"伍豪等脱离共党启事",伍豪即此时已到

                江西苏区的周恩来,此事因此不难弄清。2月下旬毛泽东郑重宣告:"事实上伍豪

                同志正在中央政府担任军委会的职务,不但绝对没有脱离共产党的事实,而且更

                不会发表那个启事里的荒谬反动的言论,这显然是屠杀工农兵士而出卖中国于帝

                国主义的国民党党徒的造谣污蔑。"(6)时移境迁,1967年红卫兵查到当时

                的报纸寄给江青,从此周就不得不为此事作出解释,而毛也一直不发话彻底澄清

                此事。直到1975年9月20日进手术室之前,还再度在有关材料上签字,同

                时大声喊道:"我是忠于党,忠于人民的!我不是投降派!"(7)

                  2 冯达

                  判定丁玲在南京自首的证据之一,是她在被囚期间与冯达有过一个孩子。

                  冯达是中央宣传部下属的工农通讯社的通讯员,在胡也频死后"寂寞孤凄的时

                候,冯达走进了我的生活。"丁玲对他的感觉是"没有热。也没有光。也不能吸引我

                ,但他不吓唬我,不惊动我。"(P9)不过,当时刚认识丁的胡风却对冯有"只要

                有可能就非来缠住丁玲不可"的印象(8)。

                  丁玲与冯达同居后不久的1933年5月13日晚上,冯回来时发现他们的

                住处已被盯上,他们约定第二天12点钟以前回家,届时如有一人未回,另一人

                就立即离家,并通知组织。第二天11点半,丁玲回家时发现冯达未归,就清理

                东西准备走,刚好此时历来从容不迫的老革命潘梓年来了,"我坐在床头急于要按

                规定及时离开,但看见潘梓年那样稳定、沉着,我有点不好意思再催。"于是两人

                都被冲进来的特务捕获。几分钟后,特务把冯达带进来,此后又一直让冯陪着丁

                玲,试图劝说丁玲。丁认为冯是叛徒,但冯却反复声称他说是在无知中犯了罪:"

                他去看那两个记者的时候,被敌人扭住了,盘问了,他竭力分辩,也无法脱身。

                他们说你既然是一个普通人,那你总有妻室,总有家,只要到你的家看看,证明

                你不是共产党,与共产党也没有联系,就没有事了,就立即放你。他盘算已经超

                过了我们约定的归家的时间,我一定早已离家走避,而且家中任何可疑的东西都

                没有,不会出事,所以说了住地址。他实在没有想到我尚未出走,还在家里,而

                且连潘梓年也等在我们家里。"(P31─32)

                  冯达没有讲出其他同志的地址,也没有自首书之类;他身体较差,性格也不

                坚强,且在监狱中对丁帮助甚大。丁玲相信他讲的是真话,但不能原谅他。只有

                两人始终被关在一起,无法完全决裂。

                  我是一个共产党员,我到底也还是一个人,总还留有那末一点点人的自然而

                然有的求生的欲望。我在我的小宇宙里,一个冰冷的全无生机的小宇宙里,不得

                不用麻木了的、冻僵了的心,缓解了我对冯达的仇恨。在这山上,除了他还有什

                么人呢?则他这时只表现出对他自己的悔恨,对我的怜悯、同情。我只能责备我

                的心肠还不够硬,我居然能容忍我以前的丈夫,是应该恨之入骨的人所伸过来的

                手。谁知就由于我这一时的软弱,麻木,当时、以后竟长时间遭受某些人的指责

                和辱骂,因为我终于怀了一个孩子。(P47─48)

                  冯达病重后很想回广东老家,却"不愿在此时此境留下我独自受困。"(P74

                )他始终尽力帮助丁玲恢复自由,他们有过3年患难相依的日子,当丁与共产党

                接上关系找到组织找到"家"后,她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冯达。对于这个患有三期肺病

                的丈夫,丁玲没有任何留恋。他们最后一次联系是:"1938年我率西北战地服

                务团在西安工作时。收到他从广州寄到西安八路军办事处转给我的一封信。信中

                说广州沧陷在即,他要到香港去,希望我能为他介绍几个香港文化界的朋友。我

                把这封信交给办事处主任林伯渠同志看过,没有给他回信,谁知道他后来是什么

                下场呢?"(P104)对不想做亡国奴的前夫,丁的态度显然过于冷漠无情。

                  到延安后,丁成为党的干部,她已无需冯的关怀和帮助,相反,她和冯达的

                关系反而是她政治上的严重负担,丁玲因此受到怀疑和审查。对于丁玲这个坚强

                的共产党人,"叛徒"冯达心甘情愿地为之效力;对于冯达个"叛徒",共产党人却不

                能与他有丝毫瓜葛:直到80年代中央为丁玲平反之后,周扬、夏衍、张光年等

                高级文化官员仍对此耿耿于怀。张光年是《黄河大合唱》的作者,他不能想象人

                间除了抗敌爱国的民族感情外,还有这样复杂的感情。

                  冯达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因为走错了一步他就成了"没有前途的的人"──共

                产党方面认为他是叛徒;因为他只是一个普通共产党员,"没有什么社会地位,在

                国民党眼中,我不值钱,他们睢不起我!有我无我对他们无足轻重。"(P61)

                但冯达保持了人际情怀:几十年后在台湾,他还写道:"俗话说'人生如梦'。我确实

                相信有一天我可以在冰之墓前献上鲜花礼拜,她确实伟大得很。"(9)

                  3 贞贞

                  丁玲的小说常有亲身经历和真实人物为基础。比如第一篇小说《梦珂》有自

                己的影子,《韦护》写的是她熟悉的瞿秋白和王剑虹;《母亲》写的是她自己的

                家族等等。

                  1942年在延安,丁玲写了一篇小说《我在霞村的时候》。(10)主角

                贞贞一年多前在日军进攻霞村的时候逃走不及而被强暴,但此后她非但没有自我

                了断,反而混入日军阵中,甘操贱业。当"我"到了霞村之后,贞贞回来了,受到包

                括父母亲人在内的乡亲们的极端鄙视。当"我"和贞贞进一步接触之后,了解到贞贞

                并非自甘堕落,而是领有游击队布置的刺探日军情报的使命。为政治牺牲肉体,

                贞贞本应受到尊敬,但多数乡民昧于实情,更兼风俗保守,自然容不下她。这个

                故事有一个光明的尾巴:贞贞接受了组织的安排,准备先去XX治病,再找学校

                学习,继续为革命工作。

                  从读者来说,有理由认为丁玲借贞贞来表达自己的情绪。贞贞回来的第二天

                ,"我"出去散步,第一次听到一家杂货铺老板"挤着那双小眼睛,有趣地低声"地传

                说有关贞贞的事:"听说起码一百个男人总'睡'过,哼,还做了日本官太太,这种缺

                德的婆娘,是不该让她回来的。"疑点在于:"我忍住了气,因为不愿同他吵,就走

                了出来。我并没有再看他,但我感觉到他又咪着那双小眼睛很得意地望着我的背

                影。""我"此时并不了解贞贞为革命出卖肉体的真相,即使厌恶杂货铺老板的这种

                市民心态,似乎也不会出现"同他吵"的念头;而且"我"在霞村的身份是拥有某种优

                越感的从"政治部"下来休养的干部,杂货老板怎么敢"很得意地望着我的背影"?显

                然,这是丁玲的联想:她与冯达的生过孩子而受到严厉审查一事,是她塑造贞贞

                这一人物的内在诱因。

                  不过,《我在霞村的时候》绝非仅仅谴责乡民愚昧保守的心理,丁在其中表

                达了自己对革命与性的困惑。在道德上,女性身体既作为孕育生命的神圣之所受

                到膜拜、作为欲望享受之源受到期待,也被视为藏污纳垢的不洁表征和伦常礼教

                的劲敌而受到谴责。对其膜拜是巫术的、艺术的,期待是个人的、私下的,独有

                谴责是可以公开的、伦理的。不但男性社会是如此,女性也是这样:"尤其是那一

                些妇女们,因为有了她才发生对自己的崇敬,才看出自己的圣洁来,因为自己没

                有被敌人强奸而骄傲了。"贞贞在霞村是不可能得到理解和认同的。在政治上,女

                人一方面是红颜祸水,误国害民,另一方面又可以以性为工具操控敌人,为国立

                功。在日军蹂躏贞贞身体的同时,游击队也利用贞贞的身体获取情报。正因为女

                性身体既美好诱人又异常危险,男性社会才对之既纵横使用又严加防范,以至于

                连贞贞自己也甘受对自己的肉体忽视与摧残。丁玲于此提出的是:两性之间的不

                平等关系,在以"解放"为动员的革命中是否能获得解决?女性的遭遇能否通过政治

                革命、阶级斗争、民族独立而有所改变?

                  丁玲与贞贞仍有很大差别:丁玲是因为身体与情感的需要而和政治上有问题

                的"丈夫"同居,贞贞是为抗日而与日本人"睡",不过无论是底层愚昧的民众还是党

                内高级官员,对与敌人有过性行为的女性都不能原谅。共产革命改天换地,抛弃

                一切旧伦理,但仍然持有严格的"贞节观":性行为只能在革命内部施行。1958

                年对丁玲进行再批判的时候,有论者说贞贞是一个丧失了民族气节、背叛了祖国

                与人民的寡廉鲜耻的女人,丁玲是在把一个日本侵略者的随营妓女当作女神一般

                来美化。

                  4 国民党与作家

                  丁玲被捕期间,国民党的中宣部张道藩与她接触了三次,目的是要软化她,

                使她的笔为国民党服务。第一次是来看她,建议她写文章、写剧本,"他说他有一

                段戏剧材料,他愿意介绍给我,供我写作参考;如果我肯执笔,那就太好了。"第

                二次是用汽车请她到办公室,再提写剧本的事;第三次是抒他自己写的剧本送来

                给丁看看,"或者请我动笔替他修改一下。"(P64)剧本演出时,还送来入场券

                  丁在获得自由之前,中统头子徐恩曾约她谈话:

                  他说:"听说你想到上海去编刊物,可以的。你要编一个什么样的刊物?你打

                算要多少钱,要用些什么人,你说说看,我们帮助你。"我心里想,他们果然要利

                用我替国民党编刊物,我决不会干的。我答道:"我还没有过细地想,也没有具体

                的主张,我只是想找一家在上海的书店出版我自己编。"他说:"当然是你编,你自

                己编,不过有时候大家商量一下。" (P102)

                  这些政府大员对丁玲都很客气,从没有直接要丁玲为政治服务,更没有规定

                她写什么怎么写,国民党没有胆量搞独裁,这也许是它一直没有像样的"党文艺"的

                原因。

                  5 革命者的封建主义

                  共产党人的封建主义问题,80年代才由邓小平正式提出。但事实上,这个

                现象一直顽强地存在。

                  1931年丁的丈夫胡也频被捕遇害后,李达几次对丁说,要她一心从事文

                学创作,不要卷入政治漩涡,1926年,丁到北京,住在李的家里,发现:

                  他的著作,他研究的、宣扬的都是马克思主义,但在家里处理家庭生活,他

                对待王会悟,却实在有些封建气味。(P92)

                  丁玲是一直保持着"五四"新女性的本色,她所谓的"封建气味"也许就是家庭中

                男性中心。这不是李达一个人的问题,比如丁玲始终怀有敬意的瞿秋白,似也有

                此习惯。瞿的妻子王剑虹,原是个英气逼人的女性,"她好象非常严肃,昂首出入

                ,目不旁视。""她像一团烈火,一把利剑,一支无所畏惧的、勇猛直前的队伍的尖

                兵。……我总觉得她是浑身有刺的人。"但和瞿结婚后,"她完全只是秋白的爱人"

                ,以至于丁玲为她担心:"你将沉沦在爱情之中,你将随秋白走向何方呢?"(11

                  丁玲确实敏感,她不能容忍女人嫁了丈夫后失去自我,不能容忍丈夫对妻子

                的权利的合法剥夺。当她发现以政治解放为号召的革命也要牺牲女性为代价时,

                她再度在《三八节有感》等作品中为在革命中遭到贱踏的女性鸣不平。但李达、

                瞿秋白的"封建气味"可以委婉地批评,延安的社会体制却是说不得的;当她为王会

                悟、王剑虹鸣不平时,她仍然是李、瞿的朋友;而当她为贞贞、陆萍们鸣不平的

                时候,她是在反党。

                  6 冷暖

                  政治行为的非人性使丁玲对温暖、热情有特殊的敏感。1936年在西安,

                她见到史沫特莱:"我转身望她时,发现了那一对闪烁的热情的眼睛正紧盯我。…

                …我急忙扑过去,她双手一下就把我抱起来了,就在她有力的拥抱当中,我忽然

                感到一阵温暖。……我是不怕冷酷的,却经不起温暖。我许久不易流出来的眼泪

                ,悄悄地流在她的衣襟上。"(P109─110)

                  参与了20世纪你死我活的党派政治斗争,丁玲是很难感受到温暖的。国民

                党曾把她囚禁在寒冷的莫干山,"我整天坐在这初东的寂静的高山上,向往宇宙中

                的一切。万物皆自由,唯独我被困在这离地面一千公尺高的山上,像希腊神话那

                些受罪的神。"(P47)到延安后,因为在南京的这一段历史,丁玲几乎永远得

                不到原谅,永远受到指责:

                  我有时不得不长叹"这人世实在太残酷了,怎么四处都象那个寒冷的冻人的冰

                冷的莫干山上的世界呢?"(P49)

                  实事求是地说,就丁玲在南京的复杂经历来说,她受到的审查不能说是很严

                厉的,这是因为对她的审查是整风前由中央组织部陈云等人主持的。到了整风审

                干期间,有一点疑问、甚至没有一点疑问也会被打成特务。廖汉生回忆:"一次,

                我参加支部审查一个姓董的干部,他讲述在白区工作的历史时说到某年12月在

                杭州西湖里划船。主持审干的同志是北方人,听到这里,把桌子一拍,呵斥道:'

                你说的这个就是假的!12月还划船。12月冰都好厚了,你划什么船?这就是

                假编的!"(12)这个北方的干部不知道12月的西湖可能还没有结冰,他只以

                个人的经验判断一个干部的历史。如果丁玲撞到这样的审查者,还有活吗?

                  人世的冷酷不会因政党的不同而改变。革命党正是以发掘人性中的残酷成分

                而达到自己的目的。1939年,针对毛泽东反对讲人情、论私谊的"反自由主义"

                ,曾三就认为:"除了同志关系外,不许有私人感情,这话不尽对。只能说私人朋

                友感情是次要,不允许超过或并重于党的利益,而不能说私人感情须一笔抹杀,

                这是违反人情的。这一趋向的发展,可能走到人间的冷酷。"(13)曾三是江西

                苏区受毛泽东的信用、领导"肃AB团"的主要人物之一,没有人能怀疑他的革命立

                场。老革命尚且如此,何况是作家呢?1940年,丁在小说《在医院中》)中

                描述陆萍感到的"冷酷":"当她一置身在空阔的窑洞中时,便感觉到在身体的四周

                ,有一种怕人的冷气袭来,薄弱的,黄昏的阳光照在那黑的土墙上,浮着一层凄

                惨的寂寞的光,人就像处在一个幽暗的,却是半透明的那末一个世界,与现世脱

                离了似的。"(14)生活世界没有温暖和光明,所以是"幽暗的";但这个世界没

                有属于个人的权利和自由,包括身体和性之类都不再是独立于政治之外的隐私,

                所以是"半透明的"。

                  国民党的"冷酷"是因为它是敌人。但到延安回到自己的"家"里,为什么还没有

                温暖的感觉?在还没有受到延安整风的整肃之前,丁玲可以在小说中借陆萍之口

                向革命提出质疑:"现实生活使她感到太可怕。她想为什么那晚有很多人在她身旁

                走过,却没有一个人援助她。她想院长为节省几十块钱,宁肯把病人,医生,看

                护来冒险。她回省她日常的生活,到底干革命有什么用?革命既然是为着广大的

                人类,为什么连最新近的同志却缺少这样的爱。"但革命需要是人间的恨,对丁玲

                要求的"爱"毫无兴趣:"对于后面那股自由主义的空气,我和许多从前线来延安的

                同志都非常反感。我曾为此向八路军野战政治部副主任陆定一同志放了一'炮':'我

                们在前方抗日,流血牺牲,人家却在这里说风凉话,挖苦人!'"(15)廖汉生把

                丁玲划在"人家"那一边,根本不承认你是"家"里人,你还要到哪里去要爱?于是,

                丁玲不得不为贞贞、陆萍们向党要温暖一事而向党作检讨。

                  7 舆论的力量

                  1935年丁被捕后,众多报纸作了同情的报道,妇女界、文化界都发出严

                正抗议,知名人士联名发电,还成立了一个"文化界丁潘营救会"。以至于国民党特

                务也对这些"社会舆论"有所顾忌,一直不敢公开承认逮捕过丁玲。在南京,除开始

                时搞了一下神经战外,国民党对付他的主要是派人来劝降,包括国民党的高官和

                顾顺章这样的大叛徒,也包括姚蓬子这样的文人,鉴于丁玲的影响和舆论的力量

                ,国民党其实并不怎么敢迫害丁玲,她可以毫不认帐地开罪张道藩这样的人,硬

                是不给国民党面子。开始是住旅馆,日用品一应俱全。在写了一张"回家养母,不

                参加社会活动"的纸条后,国民党对她只是软禁:在莫干山住小洋房,在南京住的

                也是比较大的民房,为软化她,还把好的母亲接到南京。1935年冬天发伤寒

                病时,"我住进了二二等病房,单间,一天要四、五元。我落落大方地交了两百住

                院费。果然医生、护士川流不息地来到病房。……我按医生说的,临时雇离一个

                保姆守夜,她为我全身按摩。"(P79)

                  49年以后,舆论已不再有独立的力量,因为它成为党的宣传工具。掌管舆

                论工具的中宣部副部长周扬就是批丁的主要领导人,文艺界、舆论界的任务只是

                无条件的配合:

                  1955年8到9月,作家协会开了16次党组扩大会议批判丁玲;

                  1957年7月,作协再次开会批判丁玲,几乎文艺界所有知名人士都上台

                发言或发表文章。25日大会,"会议进行中有一些人愤怒指责,一些高呼'打倒反

                党分子丁玲'的口号,气氛紧张,声势凶猛。在此情况下,把丁玲推到前台作交代

                。丁玲站在讲台前,面对人们的提问、追究、指责和口号,无以作答。她低着头

                ,欲哭无泪,要讲难言,后来索性将头伏在讲桌上,呜咽起来。"(16)

                  全国妇联也不甘落后,紧接着也召开批斗丁玲的大会。

                  1958年发配北大荒后,除了偶尔会得到一些同情、关心外,全国范围内

                没有任何一个组织、任何一个人公开为之鸣不平。像郑振铎、曹靖华这样的好友

                也不得不表明自己的态度,像玛拉沁夫这样的学生干脆成了打手;连她的儿子也

                要和她划界限。北大荒生活条件极其恶劣,劳动强度远远超过她所能承受的程度

                ,"我咬着牙,强打精神,汗如雨流,跟在人家后面干。"(P266)午觉、抽烟

                都不行,她刚把烟拿出,一些的姑娘们就叱责道:"什么东西!不能抽烟!"她想午

                睡,还没有倒下身去,就人叫了起来:"她怎么也敢睡觉?!她怎么能和我们一样

                ?我们是革命派,我们休息,她也休息,那怎么成呢?""出去,出去!下地干活去

                !你还配睡午觉!"(P259─260)总之,"对于从京城官场、文坛全身而退

                的丁玲来说,没有一个从容做人的生存环境,没有一个抬头平视的人性感觉,情

                感交往上的枯竭比起物资条件的困苦还更可怕,更使人的情感演变成那种卑微的

                易碎品。"(17)

                  国民党礼遇丁玲的原因之一,是怕引起外国人的抗议和社会舆论,但毛泽东

                却把整丁玲的事坦然向国外公布,1957年在会见捷克斯洛伐克访华团时轻描

                淡扯地说: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搞文学的很糟,丁玲这样的人,是一个大作家、

                党员。现在很好,可以把她赶出去了,赶出去更好办,文学艺术会发展。(18

                  丁玲享受过共产党给予的荣誉。到延安后,毛一度对她表现了空前的热情,"

                昨日文小姐,今日武将军",她是郭沫若、柳亚子之外第三个得到毛赠诗的作家,

                是杨开慧、江青之外毛泽东为之写诗的第三个女人。1937年春天,毛还屈尊

                到丁玲的住处。此后也一直是共产党领导文艺的高官,她的小说《太阳照在桑干

                河上》获得过斯大林奖。但共产党对付知识分子就是比国民党有办法,可以把丁

                玲捧到天上,也可以把她打到地下。更重要的是,尽管国民党在她身上费了不少

                功夫,她从来没有想到过投靠国民党;而共产党把她赶出文坛、关押起来、甚至

                被脱光衣服被搜身之后,她总是坚信党,坚信自己是共产党人。

                  8 白区与根据地

                  当丁玲在延安因为和冯达的关系受到指责和辱骂时,一些领导人是谅解的:

                  恩来同志还说,你要帮助那些不熟习白区情形的同志了解情况,你们原来是

                夫妻;那时的实际情形也是"身不由已"嘛。而一些经历过国民党的恐怖统治、在我

                们党组织部门工作的同志对此是容易理解的。他们都曾为此默然良久。他们说:"

                这是很难为你的。"(P49)

                  在白区干地下工作是拎着脑袋干革命,但这里没有战阵厮杀,他的工作成绩

                也不是扩大地盘、分获浮财。这很容易引起相信靠武力打天下的根据地将士们的

                不满。因为要搞统战和获取情报,就要与国民党及各种上层人士打交道,地下人

                员的社会关系比较复杂,潘汉年还见过汪精卫,所以建国后政审起来就比较麻烦

                ;加上情报人员要经常出入公馆、酒吧、舞会、公园之类的场合,衣服要整齐,

                谈吐要文雅,要过资产阶级的生活。而在根据地就完全相反,张国焘到鄂豫皖苏

                区后发现:"在这个村庄的广场上,有成百的伤病兵,晒着春日早晨和暖的阳光,

                解开衣服在捉虱子。……有一种荒谬的说法:'身上虱子越多,革命的资格就越老

                !'"(19)凡此种种都极易导致他们与农村战士在思想情感上的差异,进而演变

                为农村与城市、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对立。从延安开始的历次整风,以白区(

                主要是城市)地下工作者挨整最多。

                  比如刮胡子。战阵厮杀的人不会经常刮胡子,而主要和各类社会人物、包括

                上层体面人物打交道的地下工作者却不能整天胡子拉碴。1958年的北戴河会

                议上,毛泽东就嘲讽地说:"蒋介石的阴魂在城市没有走,他们的臭气染我们,与

                他们见面,要剃头,刮胡子,学绅士派头,装资产味,实在没有味道。为什么要

                刮胡子呢?一年剃四次头、刮四次胡子不是很好吗?"(20)"跟资产阶级、土豪

                劣绅搞在一起,正襟危坐,学资产阶级的样子,剃头、刮胡子,一天刮三次,都

                是从这里学来的。"(21)

                  当然,也只是说说,毛泽东49年后的胡子从来都是刮得干干净净的,也许

                没有一天刮三次,一次总是有的。

                  9 文学史上少有的事

                  1957年7月以后,中国作协连续举行25次党组扩大会议,主要批判丁

                陈反党集团。压力之大,以至于只开了几天会,挨批者即纷纷认罪。后来周扬在

                总结报告中如实地说:"十六天的会议就揭露出一个反党集团的活动,这在文学史

                上恐怕也是很重要的、过去少有的斗争,翻一翻过去的历史来看,恐怕都是很少

                有的事。"(22)

                  周扬用了"恐怕"一词是极为准确的。一方面,把一个追随党20多年、享有盛

                名的革命作家打成反党集团当然是重要的,在文学史上确实是少有的。但这也是

                不确定的"恐怕是",因为前不久的1955年5月中旬,毛泽东的"按语"一出,就

                揪出了一个规模远较丁、陈反党集团为大的"胡风反党集团"。

                  事实上,要揪出一个反党集团并不需要"16天",对于掌握国家命运的领导人

                来讲,随时可以揪出一个。从1949到1976,各层各级、各行各业,"反党

                集团"如过江之鲫。共产党自认为在开创历史的新纪元,当然在不断地做历史上"少

                有的事"。胡乔木以批判《海瑞罢官》为例指出:"在全国范围内,由党中央亲自发

                动批一个剧本,搞得规模那样大,这在国际上是没有先例的。"(23)

                  革命本来就是历史上"少有的事",更何况是以改天换地的共产革命?但创造历

                史上"少有的事"的动机却并不少见,无非是一个"权"字。郭小川反右时是周扬的大

                将,"文革"中交代:"那时,文化部不太听周扬的,管事的副部长钱俊瑞是闹独立

                性的。周扬后来利用58年钱俊瑞不适当的工作方式,抓住了这个事。副部长刘

                芝明也看不起周扬,两人并不见有原则的分歧。原来在文化方面是胡乔木管,后

                来由陆定一主管,拉来周扬。周扬有文艺界的实权是从54年或55年初开始的

                。当时周扬手上只有作协,当初只有作协归中宣部管,其他协会归文化部管。周

                扬要从作协打开缺口,掌握文艺界。55年底,康濯写了一个揭发丁玲的材料,

                说丁自由主义,攻击周扬。原来没有准备搞丁陈的,刘白羽来作协后鬼得很,野

                心勃勃,对丁陈斗争是刘搞的。他一来作协就感到作协有一股势力,要搞作协,

                必须把丁玲这一派打下去。因为反周扬的人很多,打丁是杀鸡吓猴,把作协的阵

                地抓到自己的手上来。"(24)

                  夺权而外,还有抱私仇。文革中张光年交代,1955反丁玲时,"周扬知道

                我在52年文艺整风期间对丁陈有些看法,半开玩笑地说:'现在是有冤报冤,有

                仇报仇啊!'"(25)

                  10 立地成佛?

                  周扬晚年的"忏悔"不但获得一些当年的受害者的原谅,也得到差不多整个知识

                界的高度评价。但陈明说:"丁玲一直等到死,都没有听到周扬说一句道歉的话。"

                (26)丁玲当然也一直没有原谅周扬。

                  1958年丁奉命到北大荒"体验生活",想到自己的冤屈,不由得对周扬等人

                一腔愤慨:"大人先生们呵!你们幸运,可能一辈子也不会体会到这种滋味的。"(

                P202)但不久,周扬就开始体会被整的滋味了。由最高领袖极为信用的"文艺

                沙皇"变为人人喊打的"四条汉子",周扬的人生反差较丁玲为大,无论1979后

                他的"忏悔"有多大的真实性,但其思想确实发生了不小的变化。1983年,周扬

                因为讲人道主义而再度挨整。丁玲的大约是在此前后写回忆录的,她可以把周扬

                前后的言行对照起来:

                  一位权威人士的话,我是一辈子都不敢忘,而引为教育的。他说:"以后,没

                有人会叫你'同志'了。你该怎么想?"说这话时,他那轻松,得意,一副先知的脸色

                ,正是狠狠刺痛了我心灵的痛处。我从他的冷语,从他的脸色中,我悟到了人。

                有些人只是挂着党员的招牌,口口声声讲人道主义,而实际却往往是没有丝毫人

                性的。(P203)

                  1984年周扬对法共《人道报》代表团说过:"我这个人一直信奉人道主义

                ,你们是《人道报》,我就要见《人道报》的同志。"(27)但"文革"前,周不

                但领导过文艺界对人道主义的批判,而且整人时从不讲人道。1957年批判冯

                雪峰时,邵荃麟多次暗示冯雪峰:只要他按周扬的口径承认错误,"为了党的利益"

                牺牲自我,就可望命保住党籍。当冯雪峰按照周扬的要求作了一切之后,他仍被

                开除了党籍。"(28)周扬依靠邵荃麟、刘白羽等人严格控制作协十来年,"文革

                起来时,作协一百三四十人中,有一百零八人是反周扬、刘白羽的"。(29)文

                革中周扬被打倒,不完全是冤案。一个完全违背文明人类道德准则、苦心积虑整

                人的人,一个双手有血的人,是否能真的立地成佛,是否有权利讲人道主义?

                  这里有两个层次的问题,理论上,周扬确实认可了人道主义,也在口头上部

                分检讨了过去行为,但对丁玲、李之琏这些受他迫害的人,他并没有认真认错。

                这是一个相当普遍的现象,当时与周一起整人的陆定一晚年承认:"我在中宣部的

                十几年中,无非是整完了这个之后接着再整另一个人。"周扬听说此话后,苦笑着

                说:可不是么!事情就是这样。"(30)但陆定一并未因此向丁玲、李之琏等"右

                派分子"道歉的表示。这些大人物可以抽象地自我检讨,但一般不会有具体的认错

                行为。他们可以在理论上承认人道主义,实践上却只能是反人道主义者。

                  这不是口是心非的问题。决定陆定一、周扬们整人的不是他们自己,如果没

                有一定的政治情势,没有毛泽东的同意,像冯雪峰、丁玲这样级别的文艺官员,

                陆、周是无能下手的。丁玲也曾在这一体制中呼风唤雨,反右检讨时她说:"反右

                派斗争期间,作协作家支部开会,杨朔同志谈了对整风简报的意见,我谈了浦熙

                修来找我的经过,会议开得比较沉默。这时陈企霞发言了,提出文艺界的反右派

                斗争,应讨论何直的论现实主义一文,及钟惦 的《电影的锣鼓》一文。……跟着

                艾青发言了,而常常是沉默的罗烽也跟着谈到何直的文章,响应陈企霞。"(31

                )在陈、艾、罗(应当也包括丁)看来,右派是有的,也是要整的,不过不是他

                们,而是何直等人。如果不是自己挨整,丁玲的手也不会干净。

                  1955年批判丁、陈时没有多少事实,1956年夏,中宣部复查丁玲的

                历史,调查的结果证明"丁陈反党小集团"的说法不能成立。1957年6月6日作

                协召开党组扩大会,"提出批评就集中在周扬身上。人们纷纷提出质问,问题越提

                越尖锐,态度也越激烈。丁玲、陈企霞也追问:'是谁叫他这么搞的?'"(32)如

                果不是反右运动来得及时,周扬败于丁玲不是没有可能的。可见,丁玲也是想利

                用体制的力量整一下周扬的。

                  也许丁玲的自我意识比较清楚,所以她从来是以革命作家而不是以人道主义

                者自居。

                  11 组织与个人

                  文艺界帮派林立。丁玲被打成反党集团、右派分子,周扬起的作用很大。反

                右期间,作协党组书记邵荃麟曾对被批的冯雪峰说:"党不是抽象的","周扬是代

                表党来领导文艺工作的。"(33)郭小川也在陈笑雨等人的批判稿加上:"党委托

                周扬同志来领导工作,因此反党必须反对人──的就是周场同志等……通过周扬

                同志等体现出来的党的政治路线和组织路线是一条红线。"(34)其实1949

                年以后频繁的文艺运动已经使作家们逐步认识到这一点。所以在此之前1958

                年8月4日的会议上,冯雪峰就这样检讨说:"我过去认为我只是反对周扬而不是

                反党,这在认识上是错误的。反对周扬其实就是反对党。……今后要接受周扬在

                文艺工作上的领导,团结在周扬周围把文艺工作做好。"(35)周的亲信张光年

                也发现,"周扬在哪里工作,就要派人到处把关,派你去把守,你就得跟他走"。不

                跟他走的,就要整。陈涌是周扬的得力助手,并做过他的秘书,被打成右派时,

                张光年想要周扬保他一下,周一听就火了:"我就恨这种人,看到这条船要翻了,

                就赶快往那边跳。"(36)

                  党是基于一定的政治主张和路线建立起来的政治组织,党的生命是路线,党

                的外形是组织,从事党的工作的是各级领导人及其普通党员。从理论上说,服从

                党首先是服从党的路线,其次是服从党的组织,最后才是服从领导者个人。但组

                织由人构成,路线由人制定,所以在实际政治生活中,常常是领导者个人代表组

                织、特定的组织代表党的正确路线。比如在丁玲面前,周扬因为是中宣部副部长

                ,就可以代表党,丁玲就不能不接受周扬的领导。只不过,周扬只习惯他自己代

                表党,对其他代表党的人似乎认识不清,以至于1983年胡乔木以党的化身批

                评他、要他作检讨时,他还当场抗议说胡乔木不能代表党。当然,在政治局委员

                胡乔木面前,他这个中宣部副部长的抗议是无力的,而且他不得不忍受他当年施

                加于冯雪峰的屈辱:胡乔木"劝周扬检讨,他说只要反省几句,这场批判就可了结

                。……周扬开始执意不肯检讨,经不起胡乔木再三'诚恳'的劝说,答应接见记者讲

                几句。没想到媒介立刻在电视和广播上广为传播,仿佛是对广大读者说:你们瞧

                ,周扬犯了严重错误,检讨了,而批判他的人证明是正确的,更有理了,也更起

                劲了,对周扬的批判向前推进了。……周扬并没有真正过关,事情没有了结,周

                感到自己受了骗,但又说不出这样的话,于是就郁郁不乐。"(37)

                  既然个人可以代表党,那么理论上说这个"人"的官位越高就越能代表党,就像

                胡乔木之于周扬一样。但这个问题其实是复杂的,有时也会出现县官不如现管的

                现象。川籍女革命家胡兰畦1921年就在恽代英的影响下参加革命,1927

                年在中央军事政治学校武汉分校,尽管表现极好,但因为她的丈夫陈梦云是川军

                军官(倾向革命,与中共友好),李淑宁(即著名的抗联女烈士赵一曼)等人就

                是不同意。1927年5月,熟悉她的陈毅到军校担任党委书记,支持她入党,

                并向"军校党组织介绍过我,但李淑宁等人始终不表态。……于是我入党的事,也

                就从此没有消息了。"(38)陈毅是李淑宁的上级,说话也没有用。1930年

                在德国,得到廖承志的帮助,胡终于入了党,成为"德国共产党中国语言组"一员。

                1932年2月,因为她批评过该小组的一位同志挪用一千多马克的党费等原因

                ,就被小组开除党籍,"我简直无法想象,一个党组织能这样随便处决一个人的政

                治生命的!"(39)经胡的审诉后,德共中央正式宣布恢复她的党籍,但"某些同

                志表面上也没有异议,但内心却并不愿意照着执行。果然,会议结束后,他们仍

                没有立即将党证发还给我,也没有再通知我开过会。"(40)看来,德共中央也

                不能把自己的意见贯彻到一个党小组中。胡兰畦因此一直是民主人士,1949

                年后只能在政协挂名。

                  党和党的代表的复杂关系还在于,反对党的干部是不是就是反对党,这在党

                自身也没有确定的规定。1957年10月,中央下发的《划分右派分子的标准

                》的第3条是:"以反对社会主义和共产党为目的而恶毒攻击共产党和人民政府的

                领导机关人员,污蔑工农干部和革命积极分子,污蔑共产党的革命活动和组织原

                则。"(41)但是,1966年8月23日《人民日报》社论《工农兵要坚决支

                持革命学生》中却说:"任何一个地区,任何一个单位的党组织,都必须无条件地

                走群众路线,接受群众的监督和批评,决不允许以任何借口拒绝和压制群众的批

                评,更绝对不允许把批评自己的群众打成'反党','反党中央'的'反革命分子'。党中

                央就是党中央,如果违背了以毛泽东同志为首的党中央的正确领导,违背了毛泽

                东思想,为什么批评不得?为什么反不得?为什么人家一批评。就叫做'反党','反

                党中央','反革命'?"对于这个矛盾,朱正先生这样解释:"1957年的说法,党

                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是由一个一个具体的基层组织组成的,因此,凡是'蓄谋

                推翻某一部门或者某一基层单位的共产党领导'的,就应划分右派分子。这差别是

                因为1957年是全党一致地要在右派猖狂进攻面前保卫党的领导;而1966

                年却是要从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手中夺权,就唯恐天下不乱了。同样的言行

                ,在1957年要划右派,在1966年却被看成是革命。右派分子也不必悲叹

                自己生不逢辰,不该'超前'了几年。因为文化大革命初期颇为风光的造反派,到1

                982年整党时,其中不少人都属于受到清查和处理的'三种人'了。"(42)其实

                ,不要等到1982年,造反派中的精英分子1968年就受到控制了,一些领

                袖人物70年代初就被捕了。说到最后,在共产党领导底下,任何反对党的领导

                干部的人,即使没有反党,也绝没有好下场。

                  12 丁玲和王震

                  陈明编的《1955年至1979年有关丁玲的重要记事》中记到1958

                年6月:"丁玲经作协党组批准,农垦部部长王震同意,由作协、中央宣传部,转

                到中央农垦部,介绍丁玲到密山。王震决定把陈明调出八五三农场,和丁玲一起

                同到合江农垦局下属的汤原农场。"(P287)丁对王也甚怀感激,尽管在密山

                的第一次谈话中"他的表情平常、漠然。是的,我们之间还是隔有一座高山。……

                我感谢他,将永远感谢他。可是,真正的了解,则谈何容易啊。"(P215)1

                979年后,不少文人写文章,称颂老粗出身的王震对知识分子的爱护。

                  但这个"人情"还有另一种说法。1958年春节过后,丁玲的丈夫陈明作为文

                化部系统的右派下放北大荒劳动,曾向王震提出让丁玲来北大荒;4月11日,

                丁玲向邵荃麟、严文井等作协领导写信,催问组织对她的安排。时任作协总支书

                记的黎辛回忆:因为作协党组副书记郭小川曾在359旅当过王震的秘书,领导

                就让郭找王震,让丁玲、艾青去北大荒。郭有顾虑,说很久未与王震联系,怕碰

                钉子。"从郭小川文革中留下的一份材料来看,当初王震愿意留下艾青,对要为要

                丁玲有一些顾虑。郭对王震说,丁玲没地方放。后来刘白羽通过黑龙江省委,设

                法把丁玲安排到北大荒农场。"(43)王震对丁玲是早有了解的,尽管丁玲温暖

                地记得1936年底初到延安时受到他的热诚欢迎(P212),但胡乔木也记

                得1942年《三八节有感》发表后,"有一次毛主席召集《解放日报》的人开会

                ,……在这个会上,贺龙、王震同志都批评了《三八节有感》,批评得很尖锐。"

                (44)胡没有说"尖锐"到什么程度,但"王胡子"的厉害尽人皆知。直到他已风烛

                残年、社会政治也相对平静的80年代,因为《人民日报》发表了吴江在党的十

                二大分组会上的发言,王就给该报总编秦川打电话:"还要不要脑袋"?(45)

                  但王震确实几次改善过丁玲的工作环境。1959年7月,作协秘书长张僖

                受周扬指派到北大荒了解丁玲等人的改造情况,王震时提到要给丁玲适当安排;

                1961年、1962年,他又两度督促下面给丁玲摘帽。态度转换的契机是什

                么?

                  13 棺已盖而论未定

                  丁玲病重时,胡启立、薄一波、习仲勋、余秋里、王震等党和国家主要领导

                人都到医院探视。1986年3月4日,丁玲去世,当天晚上中央电视台《新闻

                联播》中播发了新华社的电讯。消息传出,时任中顾委主任的陈云特意交代:一

                定要替他送一个花圈。如此哀荣,是一般中国作家难以想望的。

                  但中国的事情就是有奥秘。此时官方要发一个《丁玲生平》,初稿中有"丁玲

                同志是受'左'的错误迫害时间较长、创伤很深的作家"一句,作家协会坚持要取消,

                家属陈明坚持要写上。双方互不相让,一大堆专门为丧事而来的人只好干等着。

                直到习仲勋认为"不应删去",告别仪式才于3月15日举行。

                  作协还要搞鬼,它把"讣告大量往下发给各省不能来的作家而少给在京的作家"

                ,意欲缩小这个党的总书记都送了花圈的追悼会的规模,以至于党内元老邓颖超

                办公室和著名作家秦兆阳都在追悼会后询问何以没有收到讣告。(46)

                  类似的事不止发生在丁玲一个人身上:

                  1979年中央决定为冯雪峰平反,征求正在医院的夏衍的意见,夏不顾病

                魔缠身极力表示反对。由于他的干扰,原定于1979年4月召开的追悼会不得

                不推迟到1979年11月。

                  1985年6月8日胡风去世后,因为家属与文化部(胡风生前的单位)在

                悼词上有争论,遗体只好在冰房里保存了两个月。家属实在等不及,8月初自行

                办理火化。直到次年1月15日,也是由习仲勋拍板修改悼词,追悼会才正式召

                开。而胡风的全面平反,则还要等到1988年6月中央办公厅发文。

                  这里反映出两个问题。

                  第一是名人与单位的关系。作家协会算不得什么权力部门,但丁玲属它管;

                丁玲是作家协会副主席,但所有中国有协会之类,掌权的从来是"党组"。秦兆阳反

                右是是作协党组成员,他的印象是:"作协太黑暗了,弄得乱七八糟,我一想起这

                些事就难受。"(47)郭小川也"感到作协乱七八糟,勾心斗角,他很想离开。"

                (48)中央尊重丁的地位,但丁玲不能大事小事都找习仲勋,一切还得靠单位

                。在中国这种体制下,任你怎样的名人,单位都有机会收拾你;而且越是名人凡

                越要摆平你。

                  第二,政策和政策执行者的关系。1984年8月,中央组织部决定恢复丁

                玲的党藉,政治局委员胡乔木亲自过问,但周扬对此不满,主持作协工作的张光

                年居然把平反的文件压了许久。这些领导人可以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与中央抗衡

                ,继续给丁玲穿小鞋。中央发动的历次政治运动伤人之多,一个重要原因是各个

                单位都有宗派,握有权柄的人趁机清除对手,周扬、夏衍、张光年等人对胡风、

                冯雪峰、丁玲等人的平反,都有一定程度的抵制,他们可能认为自己比党中央还

                有党性。

                  第三,整人者与被整者不平等关系并不因被整者的平反就颠倒过来。丁玲、

                胡风、冯雪峰等人终于平反了,活着的也官复原职,但这并不意味着周扬等人要

                为当年的举措付出政治上的代价。运动是党发动、党领导的,打倒和平反看似相

                反,但都是党的事业的一环,周扬们即使犯错误也是替党犯错误,所以当丁玲们

                历尽艰辛终于复出后,周扬还是她们的领导。

                  丁玲简历

                  1904年生于湖南常德。

                  1923年夏到上海,进入中共创办的上海大学学习,与瞿秋白相识。

                  1925年与胡也频结婚,与左翼文学界发生联系。

                  1927年发表第一篇小说《梦珂》;1928年发表成名作《莎菲女士的

                日记》,由此成为著名左翼作家。

                  1931年春胡也频被国民党杀害。

                  1932年3月参加共产党,下半年任左联党团书记。

                  1935年3月被捕,1936年9月逃离南京。

                  1936年11月到延安,先后任"中国文艺协会"主任、中央警卫团政治部副

                主任、西北战地服务团团长、《解放日报》副刊部主任、陕甘宁文协副主任。

                  1948年出版《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后获"斯大林文艺"二等奖。

                  1949年后任《文艺报》主编、中国作协副主席、中央宣传部文艺处处长

                、《人民文学》主编、中央文学讲习所所长等职。

                  1955年开始受到批判,1957年被划为右派,1958年毛泽东亲自

                组织对其延安时期的部分作品的"再批判",不久下放北大荒劳动改造。

                  1970年被抓进秦城监狱,1975年获释,到山西长治劳动。

                  1979年平反,任作家协会副主席。

                  1986年逝世.

                  注释:

                  (1)(18)参见陈晋:《文人毛泽东》页440、435,上海:上海

                人民出版社,1996。

                  (2)(5)丁玲:《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前前后后》,长沙:湖南人民出版

                社,1984。

                  (3)《人民日报》1957年9月27日。

                  (4)丁玲:《毛主席给我的一封信》,《丁玲文集》第五卷。

                  (6)金冲及主编:《周恩来传 1898 ─1949》页249,北京:

                人民出版社,1989。

                  (7)金冲及主编:《周恩来年谱 1949─1976》下卷页721,北

                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7。

                  (8)《胡风回忆录》页11,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

                  (9)引自周良沛:《丁玲传》页790,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

                3。

                  (10)《丁玲文集》第三卷,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

                  (11)丁玲:《我所认识的瞿秋白同志》,《丁玲文集》第五卷。

                  (12)(15)《廖汉生回忆录》页269、264,北京:解放军出版

                社,1993。

                  (13)参见《谢觉哉日记》上页284─285,北京:人民出版社,1

                984。

                  (14)《丁玲文集》第三卷页244。

                  (16)李之琏:《不该发生的故事》,北京:《新文学史料》1989年

                第3期。

                  (17)(22)(24)(25)(26)(29)(34)(43)(

                47)(48)陈徒手:《人有病 天知否 ── 1949年后中国文坛》页13

                7、113、115、117、154、149、174、124,、179、

                176,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

                  (19)张国焘:《我的回忆》第三册页30,北京:现代史料编刊社,1

                981。

                  (20)(21)引自李锐:《大跃进亲历记》下卷页105、122,海

                口:南方出版社,1998。

                  (23)《胡乔木文集》第二卷页133,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

                  (27)李辉:《与袁鹰谈周扬》,《往事苍老》页349,广州:花城出

                版社,1998。

                  (28)(33)(35)参见陈早春、万家骥:《冯雪峰评传》页529

                、527、510,重庆:重庆出版社,1993。

                  (30)(37)于光远:《周扬和我》,载王蒙等主编:《忆周扬》页1

                73,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8。

                  (31)(32)李之琏:《我参与丁、陈"反党小集团"处理案经过》,北京

                :《炎黄春秋》1993年第5期。

                  (36)张光年:《回忆周扬》,王蒙、袁鹰主编:《忆周扬》。

                  (38)(39)(40)《胡兰畦回忆录 1901─1936》页160

                、243、255,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

                  (41)引自胡平:《禅机》页443─444,广州:广东旅游出版社,

                2000。

                  (42)朱正:《1957年夏季:从百家争鸣到两家争鸣》页525,郑

                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8。

                  (44)《胡乔木回忆毛泽东》页55,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

                  (45)参见吴江:《与胡耀邦最后一次晤谈》,萧尉彬主编:《告别万岁

                》,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7。

                  (46)参见周良沛:《丁玲传》页825─834。

                • 家园 毛泽东:《毛泽东自述》

                    毛泽东非但没有写过什么自述、自传之类,而且在他的体制下,尽管普通老

                  百姓没有任何私人权利和私密性可言,但高级领导人的家世背景、身体状况、生

                  活习性等等却都是党的机密。人民出版社1993年初版、1996年增订再版

                  的《毛泽东自述》,是毛几次接受西方记者的采访问答。其中最个人化的是19

                  36年与美国记者斯诺的谈话,早已因《西行漫记》而广为人知。

                    其实,1966年给江青的信和1976年6月就交班问题对华国锋等人说

                  的话,也是目前可以看到的毛泽东的自述。

                    1 父亲

                    童年经验在多大程度上影响着人的一生,可能会因人而异。自本世纪初诞生

                  了心理分析之后,童年经验被广泛引入对历史人物的解释之中。对于像毛这样自

                  信自是、个性强悍、思想具有高度连续性的人来说,“自我”的塑造完全可以追

                  溯到他的早期。毛向斯诺谈到自己的童年时,主要谈了两种,一是斗争,二是怨

                  恨。

                    在家庭中,毛和父亲就有过两次重要的斗争:10岁,不愿上学又不敢回家

                  ,出外流浪了三天。回家后,父亲比过去稍微体谅了一些。13岁,父亲在客人

                  面前骂毛懒而无用,毛回骂父亲并跑到一个池塘边威胁要跳进水中,父亲软了下

                  来,答应不打毛。结论是公开反抗可以保卫自己的权利,只有斗争才能胜利,如

                  果只是温顺,父亲只会更多地打他。(参见页15─17)

                    家庭中时有斗争,社会更是贫富对立严重。对毛影响甚深的是1910年长

                  沙抢米风潮。饥民到抚台衙门请求救济,遭到拒绝后举行游行示威,结果受到镇

                  压,许多人被杀。

                    我却从此把它记在心上。我觉得跟“暴民”在一起的也是像我自己家里人那

                  样的普通人,对于他们受到的冤屈,我深感不平。(页21)

                    此后,韶山的一个哥老会员被地主和官府联合起来杀了;第二年青黄不接的

                  时分发生了粮荒,米商们仍然把米运到城里去。穷人们开始了“吃大户”的运动

                  ,并没收了米商的米。

                    一般青年人在面对社会不公时油然而生的自然感情,在毛这里,成为其阶级

                  意识、斗争哲学产生的温床。1941年9月13日,毛在延安对妇女生活调查

                  团时说:“记得我在1920年,第一次看到考茨基的《阶级斗争》,陈望道翻

                  译的《共产党宣言》,和一个英国人作的《社会主义史》,我才知道人类自有史

                  以来就有阶级斗争,阶级斗争是社会发展的原动力,初步地得到认识问题的方法

                  论。可是这些书上同有中国的湖南、湖北,也没有中国的蒋介石和陈独秀。我只

                  取了它四个字:‘阶级斗争’,老老实实地来开始研究实际的阶级斗争。”(1

                  )阶级斗争确是马克思主义要义之一,但毛一接触马克思主义就认定这四个字且

                  终生不渝,这肯定与其少年经验有关。

                    毛少年时期的另一个经验是被人看不起。1909年他到邻县湘乡上学:

                    我比别人穿得差,只有一套像样的短衫裤。…… 很多阔学生看不起我,因

                  为我平常总是穿一身破旧的衫裤。

                    我被人看不起,还因为我不是湘乡人。……我在精神上感到很大压抑。(页

                  23)

                    嫌贫爱富,人之常情,但在毛这里,则支持了他后来的社会分析。其实,在

                  当时的背景下,毛的出生不算最差,他自己说是“富农”。这就有两种推测,如

                  果他是最穷的,是连学都上不起的贫农,他的思想观念会是怎样?反之,如果他

                  再富一点,完全感受不到他人对自己的轻视,是不是还会有这样的观念?

                    身居下位却又喜欢斗争,环境与追求都造成一种强悍的个性,毛终生好强爱

                  胜,不甘失败或屈居人下。“1925年,因与党内意见不合,他曾一度负气回

                  乡达8个月之久。20年代末年在井冈山担任红四军党代表时,他与军长朱德在

                  相当一段时间里也存在着严重的矛盾冲突。30年代初在江西苏区时,他又先后

                  与包括周恩来在内的一批领导人发生过争执。在一些中央文件中,我们不难看到

                  对他个性的一些尖锐批评,比如说他动不动就‘咆哮起来’,甚至‘骂起娘来’

                  ,说他‘态度(脾气)不好’,‘好揽权’,‘排斥异已’,过于威严,使群众

                  和同志‘个个怕他’,等等。”(2)傅伯翠回忆:“1929年5月下旬,在

                  连城的庙前,我第一次见到毛委员。因为副官杨至诚分给毛委员的房屋不够亮堂

                  ,毛把杨骂得好厉害。我还听到陈毅当面对毛委员说:你这样爱训人,我都害怕

                  。”(3)毛就是要人知道他的厉害,但作为造反的领袖,他不仅仅让人怕他,

                  还要叫他爱他。也许毛对他的父亲就是既怨恨又羡慕,怨恨他的严厉,羡慕他的

                  权威。毛在革命同志中树立了无上的父亲般的权威,严厉而令人生畏。但他补上

                  了他父亲缺少的一面:在老百姓的眼中,毛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令人热爱的慈父。

                    与其底层出生相联系的是,毛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把自己摆在“小人物”、“

                  下等人”、“穷人”、“被压迫者”的位置上,而与“大人物”、“上等人”、

                  “富人”、“压迫者”保持天然的敌视和极端轻蔑,这种对立不一定是在政治─

                  阶级的意义上对立。在他掌权以后,对高级官员常常发出不满、反感和警告,也

                  常常自我批评“官做大了”。毛赋予上下、大小、贫富等以一种感情和价值的含

                  义,满足了老百姓的心理需要,也引发了官员的心理紧张,与其兼有慈爱与权威

                  两个方面的“父亲”的身分是统一的。

                    不过,不能仅仅根据毛在延安时期的回忆对他进行心理分析。由于延安时期

                  毛把矛盾对立视为辩证法的核心,把阶级斗争视为共产党人的天职,所以他在这

                  个时期的回忆,很可能是一种选择性乃至解释性的回忆。他在家庭琐事的回忆中

                  就加进了许多革命词汇,如党、统一战线、辩证斗争、间接打击等等。他很可能

                  舍弃了童年时期可能有经验过的另一种感情,比如爱、尊重等,这来自毛的母亲

                  文七妹,一个“仁慈的妇女”和“虔诚的佛教徒”。同情穷人,慷慨厚道,常送

                  米给上门讨饭的;她也不赞成毛对其父亲的对抗性斗争。总的看,这是一个善良

                  的中国妇女,只是她的品性对毛的影响,似乎只表现在毛后来对佛教有一定的尊

                  重。毛是百姓的慈父、革命的领袖,他不需要女性化的仁慈。

                    2 不安份

                    辛亥革命失败后,毛弃武从学。但学什么呢?“我并没有判断学校优劣的特

                  定标准,也不明确自己究竟想干什么。”(页29)他对学校的了解一是报纸广

                  告,二是朋友介绍,其选择过程很能见出他的性格:

                    一个警政学校的广告引起我的注意,于是去报名投考。但在考试以前,我看

                  到一所制造肥皂的“学校”的广告,它不收学费,供给膳食,还答应给些津贴。

                  这是一则吸引人鼓舞人的广告。……我改变了投考警校的念头,决定去做一个肥

                  皂制造家。……这时候,我的一个朋友成了学法律的学生,他劝我进他们的学校

                  。我也读了这所法政学堂的娓娓动听的广告。……我写信给家里,重述了广告上

                  所许诺的一切,要求给我寄学费来。……另一个朋友劝告我,说国家正处于经济

                  战争中,当前需要的人材是能够建设国家经济的经济学家。他的议论打动了我,

                  我又花了一元钱向这个商业中学报名。我真的被录取了并在那里注了册。……有

                  一天我读到一个广告,介绍一所公立高级商业学校的优点。……我认为最好能在

                  那里成为一个商业专家,就又付了一块钱报名。……我进了这个学校,但是只耽

                  了一个月。我发现,这所新学校的麻烦之处,在于很多课程都用英语讲授。我和

                  其他学生一样,只懂得一点点英语。……我的下一个经历是省立第一中学。我花

                  了一块钱报名,参加了入学考试,发榜时名列第一。……我不喜欢第一中学。它

                  的课程有限,校规也使人反感。我读了《御批通鉴辑览》以后,得出结论:不如

                  独自看书学习。(页29─31)

                    转了一大圈,终于还是没有进学校。毛住进湘乡会馆,每天到省立图书馆去

                  读书,主要是世界地理和历史。后来实在没有钱了,才又留意广告,考进湖南师

                  范学校,“我在师范学校当了5年学生,并且抵住了后来所有广告的引诱。最后

                  ,我居然得到了毕业文凭。”(页32)从1913到1918年,这是毛一生

                  接受的最正规、最完整的教育。警察、肥皂制造者、法律学家、经济学家、商人

                  等等都曾向他招手,但毛终于成了一名教师──从小学教师到全国人民乃至“全

                  世界被压迫民??族和被压迫人民”的“伟大导师”。

                    最终的选择肯定是正确的,尽管毛受到广告和朋友的影响,但他天生是一个

                  造反的人,很快根据自己的意愿作出决断,可见即使没有明确目的,毛也不是受

                  舆论影响、照习惯行事的人;其次,毛无意成为某个行业的专职人员,他的心思

                  不是技术性的职业。师范毕业后,他在教师的岗位上,主要从事的也是社会政治

                  活动。这个不安份的年青人,是极有主见的人。

                    3 “我对女人不感兴趣”

                    毛泽东就是毛泽东,青年时代就和一般人不一样。他和朋友们聚集在“新民

                  学会”中,以为时局是如此危急,求知的需要是如此迫切,所以他们在思想上都

                  很认真,言行都有一个目的,他们不屑于议论琐事,更没有时间去谈女人或私人

                  的问题。“我对女人不感兴趣。”(页35)这是一批极为可爱的青年。

                    记得有一次我到一位青年的家里去,他对我说起要买些肉,而且当我的面把

                  他的佣人叫来,同佣人谈买肉的事,然后吩咐他去买。我感到恼火,以后再也不

                  同这个家伙见面了。(页35)

                    一边是救国救民的伟业,一边是买肉买菜的俗务,不但对照鲜明而且难以兼

                  容,毛有理由对此感到恼火。但不是每一个人都应当成为革命家,即使是革命家

                  也不可能永远不谈饮食男女。对于绝大多数人的绝大多数时间来说,言行的主要

                  指向都无疑是饮食男女,他们不能不对女人感兴趣,不能不谈论买肉之类的俗务

                  。毛个人可以对这些毫无兴趣,他的豪情壮心也令人钦佩,但不能期待所有人都

                  对这些毫无兴趣,1958年八届七中全会上,毛自己承认“不能天天搞高潮”

                  (4)1965后7月,他在和法国总统特使马尔罗的谈话中也说:“人们不愿

                  意一辈子都搞革命。”(5)毛后来的一系列极左政策有很多引发因素,青年时

                  代这种慨然以天下自许的英雄气以及由此唤发出来的百折不挠的精神和钢铁般意

                  志,肯定也摧化了追求伟大与显赫权势的狂热迷信,妨碍了他关注百姓的日常生

                  活。终其一生,毛都没有有序的家庭生活。

                    “六亿神州尽舜尧”,毛想象所有的肉身凡胎都成为圣人;“人终有一死,

                  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毛意欲使所有芸芸众生都具有重于泰山的价值。但

                  无论什么时代什么社会,所有人都成圣、所有人都重于泰山的愿望只能是空想。

                  一定要坚持这种人生理想,结果只能是,普通人没有能成圣、没有成为泰山,却

                  失去了普通人应当享有的那些卑微的却必不可缺少的生存条件。毕竟,尧舜只有

                  一人,泰山只是一座。

                    4 教授们的责任

                    毛对知识分子、特别是大知识分子历来不抱好感,竭尽热嘲冷讽之能事。5

                  7年鸣放期间,罗隆基说现在是马列主义的小知识分子领导资产阶级的大知识分

                  子。后人分析,怎么估计罗这句话对毛的伤害也不过分,因为它触痛了毛隐秘的

                  创伤。一般认为,毛对知识分子的理解基于两个经验,一是在北京大学当图书管

                  理员的时受到一些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冷遇,二是三十年代他受到王明等一批留

                  苏的马列主义知识分子的轻视。

                    1919年,毛来到故都,由未来的岳父杨昌济介绍给李大钊,李让他担任

                  图书馆的助理员:

                    由于我的职位低下,人们都不愿同我来往。我的职责中有一项是登记来图书

                  馆读报的人的姓名,可是他们大多数不把我当人看待。在那些来看报的人当中,

                  我认出了一些新文化运动的著名领导者的名字,如傅斯年、罗家伦等等,我对他

                  们抱有强烈的兴趣。我曾经试图同他们交谈政治和文化问题,可是他们都是些大

                  忙人,没有时间听一个图书馆助理员讲南方土话。(页39─40)

                    毛和斯诺谈话时正处于内外困难时期,还没有49年后天南海北任意发挥的

                  潇洒,这段话基本是事实陈述。尽管他对这一体验耿耿于怀,但到底承认了两个

                  客观原因,一是这些名人们都很忙,二是毛的南方土话也妨碍了名人的兴致。只

                  是刚好是这个小人物,30年后主宰了中国,主宰了一大批名人的命运。在这个

                  意义上,后来遭难的知识分子也许有理由责怪当时的那些名人:如果他们的态度

                  谦和一些,如果他们屈尊与图书馆助理员多聊一下,哪怕是敷衍性的,毛对知识

                  分子的观感可能就不是后来那样酷烈。

                    假设不是没有意义。引领时代潮流的名人傲慢自负,固然说明他们的境界还

                  不够高、做人上还差一个等级,但一个苦斗成名的人,在未成名的人面前摆一点

                  架子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梁漱溟先生的父亲梁济,虽是布衣却关心国家命

                  运,“先父多年佩服任公,当他从海外返国,亲往访四次未得一见,两度投书亦

                  无回答。”梁济记下此事。他死后,梁漱溟编辑《梁济遗书》出版,梁启超读后

                  即“深自咎责”。这里最重要的是,梁济不因梁启超的简慢而怨恨,“于慨叹其

                  慢士之余仍以救国大任期望于他。”(6)

                    如果一个政治家根据自己对部分名人的印象就形成对知识分子的判断,显然

                  就有点意气用事了。

                    5 恐怖的办法

                    关于自己的思想历程,毛有两个著名的说法。一是使他成为马克思主义者的

                  启蒙读物:

                    1920年冬天 ,……我第二次到北京期间,读了许多关于俄国所发生的

                  事情的文章。我热切地搜寻当时所能找到的极少数共产主义文献的中文本。有三

                  本书特别深刻地铭记在我的心中,认为它是对历史的正确解释,以后,就一直没

                  有动摇过。这三本书是:陈望道译的《共产党宣言》,这是用中文出版的第一本

                  马克思主义的书,考茨基的《阶级斗争》以及柯卡普的《社会主义史》。到了1

                  920年夏天,我已经在理论上和在某种程度的行动上,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

                  ,而且我也自认为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了。”(页45)

                    但这个说法是不准确的,因为1920年夏天,这三本书的中译本还没有出

                  版。据李锐介绍:陈望道译的《共产党宣言》是1920年8月出版的;恽代英

                  译的《阶级斗争》是1921年出版的;李季译的《社会主义》是1920年1

                  0月出版的。(7)

                    二是在成为马克思主义者之前,毛的思想是自由主义、改良主义、无政府主

                  义、新村主义的大杂烩。“我读了一些关于无政府主义的小册子,很受影响。 当

                  时,我赞同无政府主义的很多主张。”(页41)“我们的团体曾经要求实行男

                  女平等和建立代议制政府,并且一般地赞成一个资产阶级民主的政纲。”(页4

                  4)直到1919年7月的《民众的大联合》一文,毛还是反对革命的。他提出

                  的问题是:民众联合起来后怎么办?一种选择是激进的马克思主义,另一种选择

                  是温和的克鲁泡特金,马克思的主张实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拼命

                  的捣蛋”;而克鲁泡特金却不急于见效,而是从平民的了解入手,提倡互助的道

                  德和自愿的工作,最终联合人类做一家,和乐亲善。毛认为后者的主张意思更广

                  、更深远,是中国应当走的道路。他“不主张起大扰乱,行那没有效果的‘炸弹

                  革命’、‘有血革命’”。所以在1919年12月的《学生之工作》中,毛还

                  详细构拟了在岳麓山建设新村的计划。

                    但他的思想变动确实在1920年发生。这一年,他本着“湖南自治”的理

                  想为驱逐湖南督军张敬尧奔走呼号,却终以失败结局,这给他很大刺激:

                    在这以后,我越来越相信只有通过群众的行动确立的群众政治权力,才能保

                  证有力的改革的实现。(页44)

                    也是在这一年,共产国际代表维经斯基在北京、上海活动,陈独秀等人宣传

                  列宁主义,毛的好友蔡和森从法国写信向他介绍俄国革命。

                    1920年11月25日《致向警予信》标志毛的转向:“政治界暮气已深

                  ,腐败已甚,政治改良一途,可谓绝无希望。吾人惟有不理一切,另辟道路,另

                  造环境一法。”(8)事实上已经有了另一条道路。同年12月1日,毛在另一

                  封信中说:

                    俄国式的革命,是无可如何的山穷水尽诸路皆走不通了的一个变计,并不是

                  有更好的方法弃而不用,单要采这个恐怖的方法。”(9)

                    革命其实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可见直到共产主义小组已经在中国出现的19

                  20年,毛才逐步形成暴力革命的思想,接受他不久还反对的“恐怖的办法”。

                    如果一个革命者认定革命是其他道路走不通后无可奈何的“变计”,那么这

                  个革命者就会把“变计”当作唯一的道路而坚忍不拔、毫不留情。所以一旦他认

                  准了“政治改良一途,可谓绝无希望”的现实,就与青春彻底告别,义无反顾地

                  投身革命,驾轻就熟地使用恐怖手段,并从此终生反对青年时代曾经相信并实践

                  过的政治行动方案,把“变计”视作“必然”和“坦途”。改良主义的毛泽东是

                  “毛泽东思想”之前的毛泽东,中国政治史上的毛泽东,只是革命领袖而不是改

                  良主义者。

                    进一步的问题是,暴力革命如何进行?因为中国不像俄国那样千千万万有觉

                  悟的工人和士兵。直到1924年上半年,毛在党内都是站在陈独秀一边,不同

                  意提出土地革命的口号,也不同意反对大地主的口号,因为农村的阶级分化还没

                  有到这一步。中国革命必须分两步走,先进行国民革命,然后再进行阶级革命,

                  共产党必须加入国民党。

                    1924年下半年,毛回到湖南,组织发动了当地的农民斗争,并取得意料

                  之外的成功。其结果,毛的思想急剧变化,认识到农民问题乃是国民革命的中心

                  问题。1927年1月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实际上提出了中国革命

                  是农民革命的判断;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毛在“八七会议”上提出只有枪

                  杆子才能夺取政权;秋收起义后带着队伍“上山”。──到1927年,毛的思

                  想才真正定型:农民革命、武装斗争、农村包围城市。

                    改良不成功就转向革命,农民革命成功了就彻底认同它,毛始终追求现实的

                  成功。既然实践证明它成功,它就是绝对真理,毛的思维方式可以概括为“经验

                  的教条主义”,即把现实的成功抽象为绝对的理念,以此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

                  理,终生迷信斗争、革命、恐怖和群众运动。用胡乔木的话说是:“中国以农村

                  为基础的长期革命战争中行之有效的的原则和经验,被认为是推动新社会发展的

                  神圣而万能的准则”。(10)

                    6 虚君共和

                    不管毛时代中国人的个体独立和个性自由受到多大限制,毛本人却是个性极

                  其自由、内在思想也比较丰富的。他建立了一个高度集权的社会体制和控制严格

                  的政治权威,但在他的心目中,对中央政府的大一统实在不满意。

                     1956年的《论十大关系》是毛自觉与苏联模式保持距离、提出自己思

                  路的重要文章。“当年几个并举的方针中,有一个中央与地方并举的方针,因此

                  要让工业部门将一大部分权力下放给地方。他认为中国自秦汉以来是一个大一统

                  的国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有很大好处,但中央过于集权就限制了地方的

                  发展。”1958年6月10日左右,毛约李锐谈话就从这里开始,他“又一次

                  提到;虚君共和‘四个字’(南宁会议加到北京后,第二次找我谈话,就说过‘

                  我是虚君共和’这样的话)。他认为中国大小同欧洲并不多,但是欧洲有30多

                  个国家,我们四川一个省就比欧洲哪一个国家人口都多。欧洲自有史以来就不统

                  一,各大小国家都独立发展进来了。我们的权力中央集中过多,要大大下放,这

                  样地方才能相对独立地发展起来。”(11)

                    毛并不说说而已。1957年11月,国务院公布了由中央经济五人小组向

                  全国人大第84次会议提交的关于工业、商业、财政管理体制的改进方案,把中

                  央政府的一部分权力下放到省。跃进风刮起来后,此一方案显得保守,1958

                  年4月11日,中央和国务院决定把直属企事业单位的80%以及计划、商业、

                  劳动教育等方面管理权下放给省。

                    大跃进失败后,中央结的教训之一是“分散主义”。1960年9月,中央

                  建立六个大区,基本收回58年下放的权力。正如毛对此时的调整政策不满一样

                  ,他对中央收回权力也很反感。1966年3月他又说:中央还是虚君共和好,

                  中央只管虚这方针政策,不管实,或少管点实。中央部门收上的厂收多了,凡是

                  收的都叫他们出中央,到地方去,连人带马都去。1970年在与斯诺谈话时又

                  表示:

                    中国应该学美国那样把责任和财政分散到50个州的那种发展办法。中央政

                  府不能什么事都干。中国必须依靠地区和地方的积极性。(页213)

                    最高指示一发出,中央就照办。从1970年开始,大批中央企业,无论是

                  民用的国防企业都大批下放。一连一个企业也没有了。文革结束后,中央才又收

                  回一部分。(12)

                    如果追根求源,这一观念并不仅仅是鉴于苏联教训,而是来自毛早期思想,

                  1936年他和斯诺谈到自己的经历时说:

                    当时新民学会有一个争取湖南“独立”的纲领,所谓独立,实际上是指自治

                  。我们的团体对于北洋政府感到厌倦。认为湖南如果和北京脱离关系,就可以更

                  加迅速地实行现代化,所以鼓动同北京分裂。当时我是美国的“门罗主义”和“

                  门户开放”的坚决拥护者。(页43─44)

                    1823年美国总统门罗为反对欧洲国家干涉美洲事务,发表宣言,不允许

                  欧洲在美洲殖民,美国亦不干涉欧洲事务。“门罗主义”即孤立保守主义,毛把

                  它中国化为“湘人治湘”,各省自治,中国成为一个联邦国家。在《毛泽东早期

                  文稿》中,与此相关的文章甚多:

                    湖南人再进一步(1920年6月11日);

                    湖南人民的自决(1920年6月18日);

                    湖南改造促成会复曾毅书(1920年6月23日);

                    湖南建设问题的根本问题──湖南共和国(1920年9月3日);

                    打破没有基础的大中国建设许多的中国从湖南做起(1920年9月5日)

                    绝对赞成“湖南们罗主义”(1920年9月6日);

                    湖南受中国之累的历史及现状证明之(1920年9月6、7日);

                    “湖南自治运动”应该发起了(1920年9月26日);

                    再说“促进的运动”(1920年9月28日);

                    “湘人治湘”与“湘 人自治”(1920年9月30日);

                    “全自治”与半“自治”(1920年10月3日);

                    为湖南自治敬告长沙三十万市民(1920年10月7日);

                    反对统一((1920年10月10日)。

                    毛1936年对此的解释是对北洋政府感到厌倦,但事实上包含了他青年时

                  代对中国社会的了解,比如上述文章经常提出这样的意见:“政治组织是以社会

                  组织做基础,无社会组织决不能有政治组织,有之只是虚伪。大国家是以小地方

                  做基础,不先建设小地方,决不能建设大国家。”“中国之大,太没有基础,太

                  没有下层组织。在沙渚上建筑层楼,不待建成,便要倾倒了。”等等,这些问题

                  即使在80年后的今天,也还没有解决好,也依然是中国发展的重要障碍。毛不

                  仅主张建立“湖南共和国”,而且“主张中国原有的二十二个省三特区两藩地,

                  合共二十七个地方,由人民建设,二十七个国。”他这时的理想国家是德国、瑞

                  士,“瑞士为吾侪‘理想湖南’之影相”。

                    从早岁的“湖南独立”、“各省自治”到后期的“虚君共和”、发挥地方积

                  极性,毛的思路极为连贯。但终其一生,他非但没有削弱、反而极度强化了中央

                  集权。这首先是因为他对“虚君共和”并无具体的制度上的安排,《论十大关系

                  》也不是操作性强的政策,“一方面”、“另一方面”说起来很好听,但中央和

                  地方究竟怎样分权并未厘析清楚;中央的“虚”被他解释为“只管政策”,如果

                  政策有中央统管,地方又怎能有积极性?更重要的是,就在大量下放企业的大跃

                  进时代,毛“大权独揽”,不但地方没有多大权力,连国务院和中央的各部委也

                  都直接听命于他一人,何尝有一丝“虚”的意思?

                    然而,不能因此以为毛的“虚君共和”是假话。重要的是,在毛的词汇中,

                  “君”的意思是中央政府。49年以后,毛对他领导的中央政府越来越不满意,

                  多次说真理不出在北京而出在地方,比如“大跃进”和“文革”的真理就首先出

                  在上海。他的政治策略是“挟地方以令中央”,当中央逐步“虚”下去之后,毛

                  的权力却越来越“实”起来。

                    7 生产力的限度

                    49年以后,毛的雄心越来越大,步子越来越快,不断通过搞运动的方法进

                  行生产关系的调整和所有制的变革,实际上是以“唯生产关系论”反对“唯生产

                  力”论。除了种种政治上的考虑和当时形势的影响外,在毛本人究竟有没有什么

                  依据?1936年毛对斯诺说:

                    我国几亿人民一旦真正得到解放,他们巨大的生产潜力一旦被解放出来,并

                  被用于各个领域的创造性活动,就能促进经济发展提高全世界的文化水平。但是

                  ,中国人民的生产力过去几乎连动都没有动,相反地,却受到了压制──受到本

                  国军阀和外国帝国主义,特别是日本帝国主义的压制。(页125)

                    中国人的生产力受到压制是事实,通过调整社会结构和生产关系可以极大地

                  提高生产力也是可能的,但这个提高不是无止境的。比如说,一个农民没有土地

                  ,只能为地主扛长工,地主可能对他不好,加上这个农民不认为是在为自己干活

                  ,因此他在地上就不认真种田,得过且过。这样,这块地的收成就不会好。反过

                  来,通过革命把地主的地分给这个农民,他为自己干活,起早贪黑,精耕细作,

                  同样一块地可能比过去好很多。在这个意义上,生产关系方面的革命确实提高了

                  生产力,但这个提高仍然是有限的,它要受到土壤、气候、生产技术及其他诸多

                  条件的限制。无论生产关系如何革命,生产力的水平在特定时期总是有极限的,

                  不可能无限增长,更不会像大跃进时期宣传的那样那样一亩小麦打几万斤。毛看

                  到生产关系对生产力的约束,但没有看到生产力自身的限制。

                    8 谁可以“无法无天”

                    1970年12月18日在与斯诺最后一次谈话。1971年4月30日,

                  斯诺在美国《生活》杂志发表题为《同毛泽东的一次交谈》的文章。其中有一段

                  :“当他亲切地送我到门口时,他说他不是一个复杂的人,而实在是很简单的。

                  他说,他不过是一个带着把破伞云游世界的孤僧罢了。”

                    毛确带伞旅行过,但他不是云游四方的和尚,而是去安源发动罢工。──这

                  是文革中一幅名画《毛主席去安源》的主题。此一颇具浪漫凄清之风的话,其实

                  是斯诺的误译。据熊向晖介绍,毛的原话是:“我不怕说错话,我是无法无天,

                  叫‘和尚打伞,无法无天’,没有头发,没有天。”(13)

                    “无法无天”本是个性独立、胆大妄为的意思。中国托派分子郑超麟对毛了

                  解不多,但毛的独特个性印象很深:“他有独立的见解和主张,与当时共产党其

                  他领袖不同。他有一句名言,叫做‘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这是一个轻视工人运

                  动的共产党领袖,他不仅轻视工人运动。而且轻一切与‘枪杆’无关的运动。”

                  (14)不过“无法无天”在毛还有一重实有所指的意思:对他来说,法律是不

                  存在的。

                    法律对革命家是没有什么约束力的,革命就是破坏现行法律。毛作为一个革

                  命家的特点在于,即使在革命成功以后,他也无意于建立一个法制秩序。这不只

                  是因为他不想受任何法律甚至任何秩序的束缚,而是因为他根本就认为治理国家

                  不需要法律。1958年8月的北戴河会议上,他就这样说:“法律这个东西,

                  没有也不行,但我们有我们的一套,还是马青天那一套好,调查、研究、就地解

                  决,调解为主,大跃进以来,都搞生产,大鸣大放大字报。就没有时间犯法了。

                  对付盗窃犯不靠群众不行。不能靠法治治多数人,多数人要靠养成习惯。军队靠

                  军法治人,治不了,实际上是1400多人的大会(即1958年军委扩大会议

                  ──引按)治了人。民法刑法那样多条记得了?宪法是我参加制定的,我也记不

                  得。……我们每个决议都是法,开个会也是法,治安条例也是靠养成了习惯才能

                  遵守;成为社会舆论,都自觉了,就可以到共产主义了。我们各种规章制度,大

                  多数,90%是司局搞的,我们基本上不靠那些,主要靠决议、开会,一年搞四

                  次,不靠民法刑法来维持秩序,人民代表大会、国务院开会有它们一套,我们还

                  是靠我们那一套。”(15)

                    这不只是“无法无天”的毛泽东个人的思想,共产党的领袖大多都是这样认

                  为的。在毛说这段话时,刘少奇插话说:“到底是法治,还是人治?看来实际靠

                  人,法律只能作办事的参考。南宁会议、八大二次会议、北戴河会议的决定,大

                  家去办就是法。上海梅林公司搞‘双反’,报上一登,全国展开。”(16)

                    两个主席都不把法律当回事,这就难怪“从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的历史,说

                  白了就是国家最高领导带头破坏宪法的历史,这就是公然宣告的‘无法无天’。

                  ”17)胡乔木1961年在中央工作会议的小组会上说:“农民说过去对打死

                  一个人不管怎样都要验尸,现在连这些事都没有管了,觉得我们现在对人民的生

                  命财产太随便了。”(18)

                    法律真是这样无用吗?1964年12月,中央政治局开会讨论农村社教问

                  题,邓小平认为是一般的工作汇报会议,不必惊动毛,所以在向报告此事时顺便

                  说:如果工作忙,可以不必参加了。12月20日的会上,毛大讲社会主义教育

                  运动的重点是整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刘少奇没有附合,反面频频插话表示

                  不同意见。12月28日,毛带着《党章》和《宪法》到会,说:请你们回去也

                  找《党章》和《宪法》看一下,那是讲民主自由的。不要犯法呀,自己通过,又

                  不遵守。还说,我们这些人算不算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如果算的话,那么有没

                  有言论自由?准不准许我们和你们讲几句话?(19)当然这不是事实,刘、邓

                  尽管与毛意见相左,但他们哪里有胆量和权力剥夺毛参加会议并发表讲话的权利

                  。此论一出,与会者极为紧张,毛、刘失和公开于党内高层。毛当然是碰不得的

                  ,会后朱德、贺龙、安子文等分别以个人和党的名义向刘提意见,要刘检讨对毛

                  的不尊重。

                    刘少奇也有想到法的时候。1966年8月5日,他和王光美在中南海被打

                  得鼻青眼肿后被实际关押。此时,他想到了《宪法》:“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主

                  席,你们怎样对待我个人,这无关紧要,但我要捍卫国家主席的尊严。……我个

                  人也是一个公民,为什么不让我讲话?宪法保障每一个公民有人身权利不受侵犯

                  。破坏宪法是要受法律的严厉制裁的。”(20)无论怎么评论“文革”,但“

                  文革”是“大家去办”、是投入人口最多的运动是无疑的。按照刘少奇8年前的

                  说法,“大家去办就是法”,“文革”当然也就是法,你还要到那里去讨权利?

                    毛、刘都是在某种权利被剥夺时才想起中国还有一部《宪法》的。在他们一

                  言而为天下式,不断用某句话、某个会议、某个决议取代法律的时候,《宪法》

                  之于他们是没有意义的。他们在1958年对法律放肆嘲讽时,没有想到小民百

                  姓无边的苦难和无告的冤屈需要法律来伸张,更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沦落到需

                  要《宪法》来保护自己权利的地步。如果法律不能保障普通人的权利,那它就不

                  能保障国家主席;而毛之所以能稳坐钓鱼台,依靠的并不是他拿在手里的《宪法

                  》。刘少奇不明白,在非法制的秩序中,只能有一个人可以“无法无天”,所以

                  毛不把法律当回事是完全有根据的,刘少奇却没有这个权利。他也可以无视法律

                  ,却不能无视毛:他的国家主席的尊严、他的公民权利,都是毛给他的。

                    “文革”结束后,中国开始走向法制。动力之一,是许多身居高位的官员在

                  文革中没有得到法律的保护。比如当时主持立法工作的彭真副委员长,“曾有知

                  情者透露,许多法律条文,尤其是关于制定刑法、刑事诉讼法的主要原则,都是

                  彭真‘文革’时在监狱里反复考虑过的。”(21)

                    9 个人崇拜的理由

                    古往今来的当权者、统治者中,毛是最善于搞个人崇拜的。在这个问题上,

                  他有三个极其独特的看法:

                    第一,把个人崇拜等同于政治工具。1965年,正是毛准备揪出“睡在我

                  们身边的赫鲁晓夫式人物”、大搞个人崇拜的时节,他告诉斯诺,赫鲁晓夫先生

                  的倒台,大概就是因为他完全没有个人崇拜(页188)。赫鲁晓夫下台是否因

                  为没有个人崇拜姑置不论,但毛确实从中得出教训,把自己的领袖地位的部分建

                  立在个人崇拜的基础上。中国没有民主宪政体制,伟大领袖的神圣光辉就是他的

                  合法性、合理性,而中国人就吃这一套,登峰造极的个人崇拜就是使毛终生独揽

                  大宝、至高无上,无人敢于挑战。个人崇拜给中国及中共带来无尽的灾难和无穷

                  的后遗症是一回事,但毛认识到在共产体制下,不搞个人崇拜就要下台,却是符

                  合实际的。因为很显然,当刘少奇等人在60年代的调整明显使毛难堪时,毛正

                  是依靠个人崇拜所建立的巨大威望才战胜刘少奇的。所以毛不讳言个人崇拜是一

                  种政治工具。1970年他和斯诺谈话时,就“解释了为什么在文化革命期间曾

                  有必要采取这种讨嫌的做法,并且预言这种做法将逐渐改变。”(页207)“

                  在过去的几年中,有必要搞点个人崇拜。现在没有必要了,应当降温了。”(页

                  209)是降温而不是清除,因为毛还不想退出政治舞台,个人崇拜的工具还有

                  用。

                    第二,把个人崇拜等同于个人威信。在毛的公开言论中,个人崇拜其实简单

                  得很。1970年他对斯诺说:“难道美国人就没有自己的个人崇拜?各个州的

                  州长、各届总统和内阁各个成员没有一些去崇拜他,他怎么能干下去呢?总是有

                  人希望受人崇拜,也总有人愿意崇拜别人。……如果没有人读你的书和文章,你

                  会高兴吗?总要有点个人崇拜嘛。”(页209)类似的话毛说过多次,尤其是

                  1958年成都会议上“一个班必须崇拜班长,不崇拜不得了”的议论,影响极

                  广,“领导班子”从此成为领导机构的代称。有“班子”就要有“班长”,班长

                  就要搞个人崇拜,从生产小队到中央,有多少班长就有多少个人崇拜。如果领导

                  者的威信、下级对上级的服从、读者对作家的信任等等都是崇拜,那个人崇拜就

                  真的无法避免。但毛制造的个人崇拜与作家对读者的期待完全不是一回事,读者

                  崇拜作者对双方都没有害处,毛的崇拜却搞得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他故意混淆

                  不同类型的“崇拜”以为自己张目。

                    第三,把个人崇拜等同于服从真理。1958年成都会议上说:“个人崇拜

                  有两种,一种是正确的,如对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正确的东西,我们

                  必须崇拜,永远崇拜,不崇拜不得了,真理在他们手中,为什么不崇拜呢?问题

                  不在于个人崇拜,而在于是否是真理,是真理就要崇拜。”这段话的真正意思是

                  :问题不在于个人崇拜,而在于崇拜谁。毛凭借其权力支撑,以真理自居,要求

                  人们盲目地崇拜他自己。即使真理不在他手中时,也丝毫不想谦虚一些。

                    10 不怕原子弹?

                    1946年毛在与安娜?路易斯?斯特朗的谈话中提出”一切反动派都是纸

                  虎”的论断时,认为原子弹也是美国反动派用来吓人的纸老虎。“当然,原子弹

                  是一种大规模屠杀的武器,但是决定战争胜负的是人民,而不是一两件新式武器

                  《”(页298)

                    一两件新式武器当然不能决定战争的胜负,但原子弹决不是纸老虎。这是赫

                  鲁晓夫和毛争论的问题之一,毛当然不是乱说,这当中有他的一贯思想:中国人

                  多,死多少都不可怕。

                    1957年11月,毛在莫斯科说:有人告诉他,原子战争打起来,全世界

                  现有的27亿人都会死绝的。他就不信。他估计可能死掉三分之一或者再多一点

                  ,“极而言之,死掉一半人,还有一半人,帝国主义打平了,全世界社会主义化

                  了,再过多少年,又会有二十七亿多,一定还要多。”

                    1958的5月,在八大二次会议是,毛说:“打原子弹没有经验,不知道

                  死多少,最好人口剩下一半,次好剩三分之一全世界29亿人,还有九亿多人,

                  九亿人也好办事,几个五年计划就发展起来,换来个帝国主义灭亡,资本主义全

                  部消灭,取得永久和平。所以说,真打原子战,不见得是坏事。”(22)

                    1958年9月,毛写信给赫鲁晓夫:“为了最后胜利,灭掉帝国主义,我

                  们愿意承担第一个打击,无非是死一大堆人。”(23)

                    毛的判断没有多少根据。第一,全世界死掉一半人是否就能社会主义化?第

                  二,如果要死掉一半人来实现社会主义,那这个社会主义就不是好东西。以为只

                  要全世界社会主义化,再多的人死了也是值得的的观念是一种狂热的意识形态信

                  仰;

                    无论是革命还是社会主义,它的理由都只能是为人民谋利益,使人民生活幸

                  福,事实上中国革命也是以此为号召的。一旦把革命和社会主义抽象化为绝对目

                  的,甚至不惜死掉一半人,这就把手段与目的混淆了:革命或社会主义究竟是什

                  么东西,值得付出人类一半的生命来追求它?在这个问题上,还是赫鲁晓夫说得

                  对:“我不同意说什么一旦发生战争多少人会死亡,多少人会活下来。……我们

                  要为人民着想,人民是怕战争的,他们不要战争。”(24)任何战争,只有在

                  通过少数人的死亡可以换得大多数人的生存的意义上,才是值得的。

                    毛不会幼稚到真的认为原子弹是纸老虎,他知道原子弹确实能大规模地杀人

                  ,要这种情况下还要说它是纸老虎,用不着害怕,理由只能是或者你炸不到我或

                  者你炸死了人也无所谓。1969年“珍宝岛事件”后,毛估计可能爆发核战争

                  ,明确讲:中央领导同志都集中在北京不好,一颗原子弹就会死很多人,应该分

                  散些。(杨奎松:《毛泽东与莫斯科的恩恩怨怨》页498)10月14日,毛

                  去了武汉,16日林彪去了苏州,留京的周恩来等人则转移到可以防御原子弹的

                  西山战备指挥中心──领导人既已到了安全地带,原子弹当然也就是纸老虎。但

                  几亿老百姓却不可能疏散到安全地带,不可能进到可以防御原子弹的战备中心,

                  毛虽然号召“深挖洞”,但这种洞怎么挖也不可能防御原子弹,所以只能向老百

                  姓宣传原子弹不可怕,否则全国恐慌还怎么备战?只是这并不只是宣传的托辞,

                  毛从来不担心战争会死多少人,“中国地广人多,苏联丢几颗原子弹也没有什么

                  了不起。”(25)死人之所以不可怕,一是因为中国人多,生命本无价值可言

                  ,即使死掉一半也还有几亿;二是因为人口可以再生,中国人的出生率反正很高

                  ,死多少都不怕。

                    1965年,斯诺对毛说:“有人引用你的话,说是因为中国人口众多,所

                  以不像别的国家那样害怕原子弹。别的国家可能全部被原子弹消灭,中国还会有

                  几亿人留下来,重新再干。这种报道有根据吗?”对于一个对生命有完全不同看

                  法的西方人,毛当然不便直接承认中国人的命不值钱,但也没有否认,他反问:

                  他是在什么时候和怎样说这番话的?他不记得说过那样的话,但是他可能说过。

                  (页190─191)不是可能,而是确实说过,但也就是说过而已。

                    11 黑话

                    1966年7月,正在酝酿“文革”的毛泽东给江青写了一封信,这是一份

                  披露毛内心世界的政治文件。(26)在“自述”的意义上,有三点值得注意:

                    第一是对自我的分析:

                    我是自信而又有些不自信。我少年时曾经说过: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

                  三千里。可见神气十足了。但又不很自信,总觉得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我

                  就变成大王了。但也不是折中主义,在我身上有些虎气则为主,也有些猴气,是

                  为次。

                    “虎气”即自信,“猴气”是不自信。从来宣传的都是毛的“虎气”,但毛

                  本人确有自知之明:他也是有“猴气”的人。这是因为他意识到发动天下大乱的

                  困难和不得人心。

                    第二是对个人崇拜的看法。此前林彪等人以大树特树的方式制造了空前的个

                  人崇拜。

                    事物总是要走向反面的,吹得越高,跌得越重,我是准备跌得粉碎的。……

                  全世界三百多个政党,大多数的党不信马、列主义了,马克思、列宁也被人们打

                  得粉碎了,何况我们呢? ……以上写的,颇有点接近黑话,有些反党分子不正

                  是这样说的吗?但他们是要整个打倒我们的党和我本人,我则只说对于我起的作

                  用,觉得有一些提法不妥当,这是我跟黑帮们的区别。此事现在不能公开,整个

                  左派和广大群众都是那样说的,公开说泼了他们的冷水,帮助了右派。而现在的

                  任务是是要在全党全国基本上(不可能全部)打倒右派,……左派和广大群众是

                  不欢迎我这样说的。也许我死后的一个什么时机,右派当权之时,由他们来公开

                  吧。

                    毛认为林彪“对于我起的作用”吹得太高,这样做可能使自己跌得粉碎。但

                  此时他不想给个人崇拜降温,因为不能给右派提供武器,而需要通过对自己的迷

                  信来支持左派发动“文革”,个人崇拜是他的政治工具,即使明知自己不那么伟

                  大也要这样“吹”。1970年,毛的目的(打倒刘少奇)达到后,才向斯诺透

                  露要降温。

                    第三是对身后事的预测:

                    中国如发生反共的右派政变,我断定他们也是不得安宁的,很可能是短命的

                  。因为代表百分之九十以上人民利益的一切革命者不是会容忍的。那时右派可能

                  利用我的话得势于一时,左派则利用我的另一些话组织起来,将右派打倒。

                    毛预料是正确的:右派(老干部)左派(林彪、江青)之间的生死较量确实

                  惊心动魄;双方都利用了毛的话,“语录仗”是文革的一大景观。毛的预料又是

                  不正确的:左右斗争的结局并没有按他的预想,说这话的10年后,收信人、也

                  即他的左派妻子被捕;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不能容忍毛的行为。

                    从60年代中期开始,毛频频表达对身后事的不放心。1966年6月10

                  日,他在与胡志明的谈话中发表与给江青的信中同样的观点:我们都是七十以上

                  的人了,总有一天被马克思请去,接班人究竟是谁,是伯恩斯坦、考茨基,还是

                  赫鲁晓夫,不得而知。要准备,还来得及。总之,是一分为二,不要现在看都喊

                  “万岁”的。……他叫你‘万岁’时,要注意,要分析,越是捧你的越是靠不住

                  。这是很自然的规律。一个党不分裂?没有那回事。(27)不过说是这样说,

                  当时他肯定没有想到叫他“万岁”的林彪真的“靠不住”。

                    12 猴气

                    1976年6月,重病在床、头脑却极为清醒的毛泽东对华国锋等人交代后

                  事:

                    我一生干了两件事。一是与蒋介石斗了那么几十年,把他赶到那么几个小岛

                  上去了。抗战八年把日本人请回老家去了。打进北京,总算进了紫禁城。对这件

                  事持异议的人不多。……另一件事你们都知道,就是发动文化大革命。这事拥护

                  的人不多,反对的人不少。(28)

                    除把日本请回老家去有蒋介石的一份功劳外,这一自我分析基本上是准确的

                  。毛泽东从来是自信的,虎气为主,但对对殚精竭虑发动的“文革”总是忧虑甚

                  深,用胡乔木的话说,首先是革命的对象不明确,把刘少奇打倒是肯定的,但这

                  场革命的对象毕竟不仅是一个刘少奇。“既然要搞一个革命,那就要把革命对象

                  弄清楚,不能一个个搞清楚,至少也要搞清楚几个。可是‘文化大革命’直到最

                  后,一个都没有搞清楚,一个都没有找出来。……后来,在九大讲话时,毛主席

                  说,这个革命与过去革命战争不同,过去南征北战,敌人很明显,所以仗好打,

                  现在谁是敌人,谁不是敌人,是敌我矛盾,还是人民内部矛盾,弄不清楚。毛主

                  席自己都没有弄清楚,就来发动一个革命,这一点就说明荒唐到什么程度。”(

                  29)同时,革命要依靠的力量也不清楚,“要革命,究竟依靠什么力量来革命

                  ,毛主席也不知道。毛主席有个谈话,他说,我开始曾经把希望寄托在青年学生

                  (红卫兵)身上,后来,感觉到这些人也不行。那么,依靠谁呢?他就没有答复

                  ”。(30)最重要的,也许毛对“文革”的不得人心有一些感觉,所以才要在

                  发动时给江青写信说“黑话”;10年后又承认拥护的人不多。外表“虎气”十

                  足,内心却不乏“猴气”,似乎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毛以一个英雄的过人胆识

                  酿就了中国最大的悲剧。

                    13 只有一个毛泽东

                    历史舞台上的演员并不因其死亡而永远下场,仅仅由于他生前未发表的著作

                  的公开,就可能使他再度亮相,后人会重新编排他的角色,发挥他的意义。最突

                  出的要算马克思。20世纪30年代,一部马克思生前没有发表,此后又被伯恩

                  斯坦等人长期隐匿的1844年写于巴黎的《经济学哲学手稿》在苏联和德国整

                  理出版,“马克思第二次降世”、“两个马克思”的观点迅速播散,“从风仆仆

                  的斗士到愤世嫉俗的道德家”,马克思如果不是换了至少也是多了一副面孔。戏

                  还未演够,70年代,马克思在1879─1882年间阅读柯瓦列夫斯基、摩

                  尔根等人类学著作时所做的笔记和摘要公开发表,“第三个马克思”── 一个

                  结束了对资本主义批判的主题,转而对行将毁灭的古老文明的“崇高”忧思缅怀

                  的马克思,又一次降临现代世界。“马克思”一名终于要用复数了:1、经济学

                  家、革命家的马克思,2、道德家、人道主义的马克思,3、人类学家、浪漫主

                  义者的马克思。

                    马克思的“新生”无论幸与不幸,他本人都很难为此负责。历史演员与粉墨

                  红伶不同,至少在主观上,他们只想演好一个角色,唱好一台戏。否则,他就会

                  被赶出舞台,“此生”都不再有观众,遑论“新生”?毛以其巨大身影覆盖了中

                  国达半个世纪之久,不但主宰了几亿人和数代人的命运、思想,也顽强地拒绝后

                  人对自已的改塑。近20年来,毛生前从未公开的读书笔记大量公开面世,但马

                  克思的遭遇并未重现,这个毛泽东还是那个毛泽东。(31)当然,有不少事我

                  们此前知之甚少:青年时崇拜过曾国藩(《毛泽东读书笔记解析》页120),

                  曾给杨开慧写过两首缠绵悱恻的情诗(同上页1328),在指挥三大战役的紧

                  张时刻,和吴晗讨论元末革命和尚彭莹玉的下落(同上页1162),代章士钊

                  拟就《逻辑指要》的再版前言(同上页895),发动文革前夜还很心关于《兰

                  亭序》的真伪问题的讨论,亲自安排文章发表(同上页1174),58年和刘

                  少奇讨论贺知章在外居官时带不带家属的问题(同上页1253),等等。通过

                  这些,毛的形象更加丰富、更加立体、更有人情味了。但所有这一切,并不能使

                  后人修正毛的既定形象及其思想体系的“范式”和“硬核”,更谈不上可以从中

                  读出“第二个毛泽东”。特别是,以毛这样一个天纵之才而又遭逢世变之亟的动

                  荡岁月,其个性人格和思想学说本该有多少剧变和反复!令人惊异的是,从早岁

                  笔记到暮年语录,毛的思维方式的人生哲学竞极为连贯,年青时在岳麓山建设新

                  村的构想和后期人民公社、五七道路的实践,毁坏旧宇宙而得新宇宙的青春憧憬

                  和晚年由大乱达大治的世界观,长沙时期“野蛮其体魄”与文革中的全民游泳,

                  都何其相似乃尔,夸大精神、强调意志、好动爱斗、唯我独尊、任一已之心力主

                  万姓之沉浮、反叛传统、改造世界等等,一直存留下来,豪情依旧,猴气不减。

                  严格地讲,青年毛泽东和老年毛泽东并不存在“断裂”,他的人格和思想有着高

                  度的完整性,调整和变化的是策略、手段、工具。

                    乱云飞渡仍从容,风吹浪打我何惧。毛从少时代开始就很少委屈自已、很少

                  改变自已。作为一个政治家,要在一个异常艰难的环境下成功地夺取政权,其政

                  治理想和策略手段、公开目的和真正意图肯定是有距离而非同一的,政治上盛行

                  的马基雅维里主义的本质便是目的和手段的分离。毛的谋略和机心不在任何政治

                  家之下,然而,就目前所看到的笔记而言,还不能说他的隐秘心理和公开角色有

                  本质性背逆。在其大量个体性的聊天和阅读中,处处渗透的仍是他所理解的政治

                  需要、革命精神、斗争哲学,与其公开的报告和文章是高度合一的。不但看不出

                  翟秋白式的人格分裂,也没有马克思式的探索性矛盾,一些政治人物通常会有的

                  二重生活,包括以家庭娱乐、休闲阅读来化解、乃至对抗政治生活的情形,我们

                  统统不能在毛的身上发现。对毛来说,晨昏静读无异战阵杀伐,古卷黄叶搅动着

                  现实风暴。他把郭沫若的《甲申三百年祭》“当作整风文件看待”(同上页11

                  43),把何其芳编的《不怕鬼的故事》“作为政治斗争和思想斗争的工具”(

                  同上页1624)。以“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著称的《

                  与陈伯玉书》一文,毛认为“当作古典文学作品,可以一阅”,但他送给周小舟

                  、黄克诚的动机,却是为了劝其“迷途知返”悔过自新(同上页1239),甚

                  至对于象章士钊那样“世界观已经固定”的、毛确也不想苛求的“老先生们”,

                  他在极其友好之中也不忘指出其缺少唯物史观(同上页1646),直至以评《

                  水浒》读《红楼》来翻动全国,他的读书生活很少不纳入他的政治活动之中。古

                  为今用、旧籍重解本为一种极其普遍的阅读习惯,但象他这样单刀直入,极少隐

                  晦其辞,从不迂回曲近的,大概前无古人,用毛的语言,这叫“抓纲读书”。《

                  红楼梦》的缱绻深情、人生忏悔,在毛看来不过是给“阶级斗争打掩护”,吴晗

                  的的剧本写了罢官和分田,就一定是替彭德怀呜冤。身居书海的毛泽东,仍然是

                  一个朝堂之上的政治家。从而,一方面他确能见他人所未见,发前人所未发,扩

                  展了阅读和解释的空间,另一方面也使其阅活动单调化、实用化── 一切都是政

                  治,一切都是斗争,万变不离其宗。也许处境、使命确实需要他彻头彻尾、彻里

                  彻外地政治化,也许自信和权威使他觉得他说的都是真理,无需文饰和包装。1

                  945年,尚处劣势的毛就不惮于公开自已笑傲秦皇汉武的豪气胜慨,49年以

                  后更不讳言“阳谋”、“后发制人”、“为要打鬼,借助钟馗”、“掺沙子”、

                  “甩石头”等克敌之术,公开欣赏秦始皇,坦然以“不须放屁”入其华美辞章─

                  ─还

                    有什么要欲说还休呢?在党内高层领导中,毛是相对来说是比较坦率的。

                    但现象毕竟不是本质。毛根据政治的需要设计了自己的公开形象,在公众熟

                  悉的毛泽东背后,还有一个或多个更本真、更隐秘的毛泽东。政治家有自己的艺

                  术和机心,随着有关文献材料的公开,毛原来的构图会有很大的调整和补充,但

                  这是公开形象与真实面目,是“阳谋”与阴谋的关系,它们虽矛盾而统一,是一

                  个人的表里两面,而不是两个人。无论时局与时间如何变化,发现可以导致“毛

                  泽东第二次降生”、“两个毛泽东”现象的遗作的可能性不大,毛泽东的思想史

                  上不会有“手稿热”,无论后人对他解释和评价将会不断变化。

                  • 家园 李锐:《大跃进亲历记》

                      李锐喜欢写文章,他生平的每一阶段、每一个工作岗位都通过一本书记录下

                    来,与其在延安、东北、湖南、水电部、中组部的工作分别对应的是:《窑洞杂

                    述》(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热河烟云录》(北京:新华出版

                    社,1987)、《新湖南的诞生》(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

                    论水力发电和河流规划》(北京:电力工业出版社,1955、1982)、《

                    苏联的水力发电建设》(北京:电力工业出版社,1957)、《论三峡工程》

                    (长沙:湖南学技术出版社,1985)、《起用一代新人》(长沙:湖南人民

                    出版社,1985)等等。从党史、思想史的角度看,李锐著述中最有价值的是

                    关于毛泽东的研究,其中尤以晚年写的《大跃进亲历记》、《庐山会议真面目》

                    、《毛泽东的晚年悲剧》最具价值。三本书的内容多以作者当年的记录稿为主,

                    时间相互衔接,既可以称为"毛泽东晚年研究",也可说是从"从大跃进到文革"的中

                    国史研究。

                      三书的由来比较复杂:

                      《大跃进亲历记》(内容是从南宁会议到八大二次会议),1996年3月

                    由上海远东出版社作为"火凤凰丛书"之一出版,同年9月重印。1999年1月,

                    海南南方出版社出版三卷本"李锐文集",远东版《大跃进亲历记》作为卷三《大跃

                    进亲历记》的上卷,后写的下卷是1997年完成的从八大二次会议之后到庐山

                    会议的部分。

                      《庐山会议真面目》的原名是《庐山会议实录》,1989年由春秋出版社

                    和湖南教育出版社"内部发行",1992年河南人民出版社出了此书的修订本。1

                    999年改名为《庐山会议真面目》作为"李锐文集"卷一由海南南方出版社出版。

                      《毛泽东的晚年悲剧》一书的主体是《毛泽东晚年悲剧细说》,此文即李锐

                    1992年定稿的的一篇长文《毛泽东晚年"左"的错误思想初探》,最早面世是在

                    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12月出版的《毛泽东的早年和晚年》一书中。"李锐

                    文集"把这篇文章连同其他一些文章、讲话、发言及上述两书的部分内容一起编为

                    《毛泽东的晚年悲剧》作为卷二。

                      1 不问经济问文章

                      1958年初的的"南宁会议"是发动大跃进的第一次会议,毛泽东在会上严厉

                    批评了周恩来、陈云、李先念等1956年主张"反冒进"的人,刘少奇也挨了一点

                    边。

                      会议后期,李锐奉命到会,与力主"三峡工程"上马的长江水利委员会主任林一

                    山一起,向毛汇报有关三峡的不同意见。当时的整个气氛对李锐是不利的。还在

                    1953年,毛就视察过长江,听取过林一山的详细汇报,无论是对林本人还是

                    对三峡工程,都有了一些印象。1955年前后,三峡工程已成为水利部的热门

                    话题。1956年毛乘兴写下"更立西江石壁,截断巫山去雨,高峡出平湖。神女

                    应无恙,当惊世界殊"的华美诗句。而更重要的是,南宁会议,毛大批"反冒进",

                    好大喜功的跃进风由这次会议向全国劲吹。

                      但结果有点出乎意料,在当时那样紧张的反冒进、大跃进的形势之下,李锐

                    的意见竟获毛的赞同,毛将三峡问题交此时正不断检讨的周恩来负责。1958

                    年2月下旬,周带了一个庞大的队伍到三峡查勘,1958年3月25日,"成都

                    会议"通过了由周提交的关于三峡枢纽和长江流域规划的报告,认为"估计三峡工程

                    的整个勘测、设计和施工的时间约需15年到20年",否定了林一山立即上马的

                    设想。这是成都会议上通过的三十几个"促进"文件中唯一个促退的文件,几十后来

                    看,也只有这个文件经得起时间考验。

                      这是为什么?原因很多,比如毛身边的人如胡乔木、田家英等人都倾向于李

                    锐,而毛本人,正如李当时的感觉,只要言成理,那时也还是听得进一点反面意

                    见的,尤其是小人物的反面意见,等等,但李的文章写得好,是重要的一条。

                      1月18日上午到达南宁,晚饭后李、林即向一个由毛主持的会议汇报,林

                    讲了两个多小时,李只用不到半小时(优势已经向李倾斜,因为毛不喜欢长篇报

                    告,他自己的长篇大论除外)。会后,他要李、林各写一篇文章陈述自己的观点

                    。尽管毛说了"不怕长",但当林的长文已经交出、李的文章差不多完成时,胡乔木

                    来了:

                      他看了一下我的开篇,就说,主席在这次会上提出文章要有三性:准确、鲜

                    明、生动,你这个开头还不够鲜明。于是,我又加修饰,匆匆交出付印。(《亲

                    历》上页29)

                      李的文章有几个为毛所喜爱的特点:第一,篇幅短。林的文章约两万字,李

                    的文章只有八千字。第二,有时代气息。李的题目是"大力发展水电以保证电力工

                    业15年赶上英国和修建三峡水电站的问题",林的题目则古板得很:"关于长江流

                    域规划的初步意见"。吸收了胡乔木的建议,李在文章开头又加了一段:"主席:遵

                    照您的指示,将如何更多更快的发展水电,使我国电力在15年内赶上英国,以

                    及三峡代程何时修建问题,汇报如下。"赶英超美此时正萦绕在毛的心头脑际,但

                    李并不全是迎合毛的意思,他强调的"水电",却是当时水利部并不重视、而李本人

                    一再大声疾呼的。第三,李的文章中有古诗和历史故事,林的文章则较多数字和

                    专业"行话"。

                      于是,第三天晚上开会时:

                      仍是毛先讲,说我的文章写得好,大加表扬;意思清楚,内容具体,论点可

                    以服人。

                      毛泽东最后还指着我说:"我们需要这样的秀才"。(同上,页30)

                      毛泽东最后不客气地对林一山说:第一段不大懂。你师范大学毕业,文理不

                    通。还说:谁要想睡好觉,听林一山讲一顿。

                      就在这次会议上,毛指定李做他的兼职秘书。李似乎是占了会做文章的"好处"

                    ,但麻烦也来了。在不久后的成都会议上,柯庆施就请李为他写一有关教育与文

                    化方面大跃进的文章,由于这与李的思想有矛盾,文章没有做好,自然也就得罪

                    了正红得发紫的"柯老"。

                      毛自己文章做得好,也喜欢会做文章的人(还有一种忠心耿耿的"大老粗"),

                    三峡问题当时取得这样的结果,要部分归功于毛对好文章的兴趣,至少李的文章

                    作法有利于自己的论证。但是,像三峡这样的一个事关重大的问题,文章写得好

                    与丑不应当是一个影响因素。因为很容易反过来,不是李而是林的文章写得好,

                    那么三峡是不是就得上呢?所以李后来就此写过一句诗:"但说文章好,未说经济

                    长"。治国大业,重要的不是文章,而是"经济"。

                      《史记 贾生传》:"贾生徵见,孝文帝方受 ,坐宣室,上因感鬼神之本,贾

                    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状,至夜半,文帝前席。既罢,曰:'吾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

                    之,今不及也。" 汉文帝一代明君,贾谊一世之才,访贤的话题不是军国大业,

                    而是鬼神。诗人李商隐感而赋诗:"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

                    虚前夕,不问苍生问鬼神。"

                      但毛泽东不是汉文帝,文章之于他,至少有时是政治行为。1956年11

                    月,在八大二中全会上,毛做了一次中学语文的老师:

                      他说:"1956年国家预算报告中说过'稳妥可靠'这个话,我建议以后改为'

                    充分可靠'"。为什么呢?他说:"稳妥和可靠,意思是重复的,用稳妥形容可靠,

                    没有增加什么,也没有限制什么。形容词一面是修饰词,一面是限制词说充分可

                    靠,这就在程度上限制了是普通可靠,是充分可靠。"(《悲剧》页85)

                      但毛之所以要讲语法,不是教人写文章,而是因为热衷于急躁冒进的毛不能

                    容忍与此相反的"稳"字。一字之别,是两种路线之争。

                      2 "比打仗还厉害些?"

                      毛以打仗夺取了政权,这不但是他终生的自豪,也是他考量一切事情的标准

                    。他在南宁会议上说:

                      搞工业,搞农业,难道比打仗还厉害些?我就不相信搞经济就那么复杂,那

                    么多学问。(同上,页79)

                      汉高祖刘邦以马上得天下,手下的谋士告诉,可以马上得天下,却不能由马

                    上治天下。数千年后此话又一次得到证实。不到一年,1959年2月2日,毛

                    就不得不承认:我们搞经济建设还是小孩子,虽然现在年纪不小了;应该承认这

                    一点,即向地球作战,向自然界开战,这个战略战术,我们就是不懂,就是不会

                    。(《亲历》下卷页393)据胡乔木说:"在召集庐山会议之前,毛主席已经在

                    一次政治局会议上讲,经济工作还是要陈云同志他们来领导。"(1)1962年

                    1月的"七千人大会"上,"毛泽东先'哈哈'苦笑了两声,说:'想不到会搞成这个样子

                    。'"(2)然后再次承认:"我注意较多的是制度方面的问题,至于生产力方面,

                    我的知识很少。"难得毛承认有自己不懂的东西。

                      承认自己不懂就要学习,"毛主席也进行了一些学习,比如说《论十大关系》

                    就是这样一个产物,可惜这种学习没有坚持到底,还往往过于匆忙地下结论。凡

                    是有利于自己观点的一些东西,就尽量夸大,而不利于自己观点的一些东西,就

                    尽量否认,或者贬低。"(3)

                      承认自己不懂就应听取不同意见。但大跃进批评不得,不但彭德怀必须打倒

                    ,试图调整大跃进后遗症的刘少奇等人也不得好死。经济建设我是不懂,但这话

                    只有我自己能说,其他人是不能说的,而且军事方式搞政治,你们谁也不如我。

                      3 马克思、秦始皇新解

                      毛以马克思主义者自居,但他并没有读过多少马克思主义著作。掌握国家政

                    权后,还屡屡表示对马克思主义经典理论的不以为然,跃进之年也是敢于超越马

                    克思的一年。毛在1958年4月的"武汉会议"上就号召要破除对马列主义的迷信

                    。当年5月,在八大二次会议上,他说得更明确:

                      马克思的东西,不一定都要读完,读一部分基本的东西就够了。但我们做的

                    超过了马克思。(同上,页323)

                      一旦"做的"的超过了,"理论"也就超过了。"马克思革命没有成功,我们革成

                    了。这种革命的实践,反映到意识形态上,就成为理论。"中国革命的理论就是毛

                    泽东思想,所以毛泽东超过了马克思、恩格斯、列宁,这已经为"文革"中流行的"

                    顶峰论"作了预言。

                      马克思当然不是神,后人可以也应当超过马克思,但这种超过不能是毛式的

                    目空一切的狂妄自大。正像李锐说的:"《共产党宣言》中固然没有'总路线'、'大

                    跃进',但它绝不会告诉人们如何去作河北徐水、湖北当阳闹共产主义那样的荒唐

                    事情。"(《悲剧》页192)

                      毛当然不是说马恩完全没有用了,把战争经验固定化、迷信化,使经验成为

                    教条,是毛泽东思想的基本模式,1958年在北戴河会议上说:"人民公社,有

                    的地方采取军事组织──师、团、营、连,有的地方没有,但'组织军事化,行动

                    战斗化,生产纪律化',这三化的口号很好。这就是产业大军,可以增产,可以改

                    善生活,可以休息,可以学文化,可以搞军事民主。"(《亲历》下页123)这

                    本来是他本人的经验和信念,但他却追溯到马恩:

                      我请陈伯达编了一本书,叫《马恩列斯论军事》。我读了一二篇,有一条说

                    ,许多东西自古以来就是从军队首先实行的。我们的共产主义也是从军队共产主

                    义先实行的。(《亲历》下页123)

                      "人民公社"作为军队共产主义的新形式,就这样有了马恩的根据。可见马恩还

                    是有用的,但这个"用"不是作为"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而是作为我们指导思

                    想的印证。

                      马克思没啥了不起,秦始皇也没啥大不了:

                      秦始皇算什么?他只坑了460个儒,我们坑了46000个儒。我们镇反

                    ,还没有杀掉一些反革命知识分子吗?我与民主人士辩论过,你骂我们是秦始皇

                    ,不对,我们超过秦始皇一百倍。有人骂我们是独裁统治,是秦始皇,我们一概

                    承认,合乎实际。可惜的是,你们说得还不够,往往要我们加以补充。(《亲历

                    》上页332)

                      以超过暴君而自豪,这固然是高度集中的权力和红色恐怖的真实表达,但这

                    只是"秦始皇"的含义之一。毛对秦始皇还有另一种理解,这就是陈云在北戴河会上

                    传达的:"特别是他(指毛 ── 引按)提的,现在没有纪律,纪律像豆腐一样,

                    这不行,要马克思加秦始皇。"(《亲历》下)126)原来秦始皇就是纪律,与

                    之相对的"马克思主义不是靠惩罚,靠在惩罚办事就犯错误。"(《亲历》下页12

                    5)纪律永远需要,因此中国人也就难以摆脱秦始皇的暴政。

                      在"超过马克思"的1958年,提倡要马克思加秦始皇的重心其实是秦始皇,

                    他的目的是要建立高度集中的权力体系,以暴力性的"红色恐怖"实施社会改造。追

                    溯起来,这并不是毛的创新。斯大林在谈到肃反成绩时,也一再提到过16世纪

                    伊凡雷帝的恐怖统治,他不只把伊凡雷帝当作他政治上模仿的人物,还把自己看

                    作是血腥清洗的权谋方面超过师父的学生。

                      4 跃进中的群众

                      毛在50年代中期反复要求破除条条框框,以群众运动搞跃进,从大跃进到"

                    文革"的一系列灾难性运动都被宣传为一次次史无前例的"群众运动"。但群众是怎

                    样参加大跃进的?

                      北戴河会议上,毛严令:"1100万吨钢,必须保证完成。经过三令五申,

                    仍完不成任务,或者有铁拿不出来者,对搞分散主义的,就要执行纪律。"(《亲

                    历》下页102)"强迫命令当然不好,但工作中有点强制也需要。"(《亲历》下

                    页116)明白了毛的"纪律""强制"就是秦始皇,谁还敢有半个"不"字?在凉风吹

                    拂的北戴河,毛从容地拉开了"执行纪律"的口子,到了燥热艰苦的农村,实施的就

                    是捆打、囚禁。在云南陆良县:

                      该县马街乡出现了使用皮鞭的"督战队",强迫患病群众出工,陈盛年(省委监

                    委副书记、县委书记)还在全县推广这个"经验",他说,"生产不跃进是大是大非

                    问题,打人是小是小非问题";"打人是促进派,不打人是促退派"。全县于是捆绑

                    吊打佥化,甚至于"打人是为了打一千斤"、"不打就是没有干劲"等等说法。(《亲

                    历》下页363)

                      毛亲临视察、在此发出"人民公社好"的河北徐水县,是中央抓的"共产主义试

                    点"。1958年9月1日,中国第一大报《人民日报》这样礼赞:"徐水的人民公

                    社将会在不远的期间,把社员们带向人类历史上最高的仙境,这就是那'各尽所能

                    ,各取所需'的自由王国的时光。"那么,这里神仙们是怎样的处境呢?

                      县委书记张国忠要求每亩山药必须达到15万棵以上,达不到者受惩罚。有

                    的群众接受不了这种超乎寻常的"胡闹",又怕张国忠手中的权力,于是采取办法抵

                    制,在田边地头密植,在地中间稀植。但张国忠带领一班人马检查,结果有五个

                    小队长被绑在树上,接受现场斗争,喝骂、拳打、脚踢,然后被送到监狱劳改,

                    一个叫高老先的小队长,劳改3个月就死了。有群众说,张国忠就是法律。19

                    58年8月和10月,张国忠搞过两次捕人高潮,并指示县乡村三级都成立劳改

                    队,下达捕人指标,限额完成。他还亲自在漕河公社主持捕人现场会,一次即逮

                    捕358人。而张国忠认为,逮捕人能起作用,能激发人们的生产积极性。19

                    58年,徐水共逮捕4643人。(《亲历》下页38)

                      4643人中有包括两名支部书记在内的31人死去。类似的记载极多。大

                    跃进直接导致几千万人死亡,这是指跃进后因粮食减产等原因所饿死的人,而在

                    大跃进进行的过程中,逼死、打死人的事也是经常发生的。1958年春夏之交

                    ,云南省因劳累过度和营养不良发病近39万人,死亡39712人。"1959

                    年11月至1960年7月,信阳地区为追逼粮食,正式由公安机关逮捕的人数

                    就达1774人,其中36人死在狱中;短期拘留的达10720人,死在拘留

                    所的667人。"(4)

                      深解毛意的康生当时有一句诗: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金桥。共产主

                    义也许是天堂,但人民公社却绝非金桥。把一次强迫群众、迫害群众的运动称为"

                    群众运动",这不是讽刺,而是毛的一大发明。胡乔木知道得最清楚:"在延安,毛

                    主席提出了组织起来的口号,这个组织起来不是要固守农民本来面貌,而是作为

                    改造农民的手段提出来的。"(5)以中国农民之多,任何手段都不可能从根本上

                    改造他们,唯一的办法,是把农民集中在一个由政治家们设计的组织中,让他们

                    相互斗争、相互摩擦。这种方法不但富有成效,而且真正的组织者可以退居幕后

                    ,用毛的话说:"人民公社是群众自发搞起来的,不是我们提倡的。我们提倡不断

                    革命,破除迷信,解放思想,敢想,敢说、敢做,群众就干起来了。"(《亲历》

                    下页119)推论下去,由此带来的灾难当然也要由群众自己负责。事实上大跃

                    进的后果也确实是由群众来承受的(当然毛曾有一度不怎么吃肉)。

                      手边正好有一份刚到的《天涯》99年第5期,内有谢少波一篇"对全盘否定

                    毛泽东的企图表示质疑"的文章,其中说到:"在五十年代后期,空想的毛主义采用

                    了人民公社和大跃进这种政治想象的形式。那个时期,一个欢欣的梦笼罩着整个

                    国家,每个人都被毛关于未来的描述鼓舞着:六亿人民的解放了的创造力可以随

                    心所欲地增产出大量的粮食和钢铁,再过二十年就要实现共产主义。"(5)关于

                    毛泽东和大跃进,都有许多复杂的问题;质疑全盘否定毛主义的倾向是学者的权

                    利,但如果说六亿中的"每个人"都为毛的设想所鼓舞,肯定是不符合事实的。

                      5 动力

                      1958年5月5日至23日召开的八大二次会议,正式宣告大跃进开始。

                    毛在大会上讲要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目的不在整人,但就在这次大会上,周恩

                    来、陈云被逼在会上检讨,此后一度被部分剥夺权利;在毛的讲话中点了名而被

                    划为右派分子、开除党籍的,就有包括河南省委第一书记潘复生在内的省部级干

                    部近十人。

                      北戴河会议上对大炼钢铁执行不力者内定了六条纪律:警告;记过;撤职留

                    用;留党察看;撤职;开除党籍。"辽宁省委、鞍山市委认为鞍钢生产进度上不去

                    ,是鞍钢有'右倾保守'思想在作怪,在鞍钢大搞'拔白旗'运动,炼铁厂厂长蔡博就在

                    运动中被拔了白旗,受到错误批判与处理。"(《亲历》下页228)

                      不整人无以立威,不提人没有干将。也是在八大二次会议和紧接着的八届五

                    中全会上,柯庆施、李井泉、谭震林等被增选为中央政治局委员;李富春等被增

                    选为中央书记处书记;王任重等被增补为中央候补委员。于是,在整个大跃进的

                    过程中,地方主管柯、王、陶铸、李井泉、曾希圣、吴芝圃;中央部门中李富春

                    、谭震林、罗瑞卿(庐山会议后,他荣升总参谋长)都是积极分子;后来在庐山

                    会议上,大多也是批彭的急先锋。

                      打击有不同看法的人,提拔信用支持者,大跃进就是在这种压力与动力的支

                    持下步步走向高潮的。撤职之后是下放农村劳动,有的就此被迫害至死;得宠者

                    则从容地在领袖的阳光雨露下享受社会主义的优越性。1959年,"大跃进"的深

                    重危机已征兆明显,毛也已经开始降温,但这一年3月到4月的"上海会议"期间:

                      上海主人招待殷勤,集中川粤扬鲁四大菜系名厨,每餐都由客人自由点菜。

                    这种同当时社会供应形成鲜明对照的生活,曾引起黄克诚的批评。主人还安排服

                    装公司上门来定做衣服,两三天即交货,除了量身以外,其他都由秘书们代劳,

                    想必是真正的物美价廉,法国俱乐部有舞厅和游泳池,跳舞的人多,游泳者少,

                    ……周末还请杂技团到舞厅来表演。(《亲历》下页445)

                      当那些不与毛保持一致的官员在乡下与农民们一起忍饥挨饿的时候,法国俱

                    乐部的舞曲正悠扬宛啭,沐恩的官员正试穿新衣。一面是九层地狱,一面是春风

                    拂面,有多少人能动心忍性不唯毛的马首是瞻?

                      6 "赶美超英"与超苏

                      "大跃进"的流行口号是"赶美超英",但没有公开宣传、毛实际上多次说过的另

                    一个赶超的对象是苏联,这个老大哥曾不把毛当回事。不但江西时期受过"莫斯科

                    派"的气,1949年掌权后,毛大老远地跑到莫斯科拜见大哥,"但毛主席到了苏

                    联,斯大林迟迟不肯见他。……毛主席访苏回来,中央要毛主席谈谈情况,毛主

                    席不愿意谈,请恩来同志谈。这次访苏对毛主席刺激很大。"(7)

                      1958年的成都会议上,毛形象地描绘他在苏联受到的委屈:

                      在精神上有压力。菩萨比人大好几倍,是为了吓人,其形象使人自觉渺小。

                    戏台上的英雄豪杰出来,踱方步,与众不同。斯大林就是那样的人。他比我矮,

                    画家定要把他画高些;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多高多重是物质问题。苏联画家画我

                    们两人坐像,他在抽烟,我手里拿一本书,表示向他学习。(《亲历》上页18

                    7)

                      除了"五四"时期在北大图书馆受到名教授们的冷遇外,毛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

                    ?当然要耿耿于怀。毛一意孤行搞大跃进的动力,表面上是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

                    的竞赛,实际上也想和苏联较一回劲,继斯大林之后充任社会主义阵营的老大,

                    成为世界级的领袖。这种欲望是逐步形成的。"毛泽东对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抱有

                    一种十分复杂的心态,他不满意报告打倒一切的调子,却不止一次地高度评价赫

                    鲁晓夫的作法,说赫鲁晓夫勇敢地揭开了盖子,从而解放了思想。在他看来,斯

                    大林问题的揭露至少证明了他久已存在的看法,即苏联的经验并不都那么令人羡

                    慕。赫鲁晓夫对斯大林问题不顾后果的,并且是明显偏激的做法,更让毛泽东看

                    不起苏联新一代领导人的政治能力。"(8)被赫鲁晓夫揭发的斯大林有许多问题

                    ,揭发斯大林的赫鲁晓夫缺乏政治谋略,苏联人有什么理由永远充当老大哥?

                      "据当年为苏中两国领导人做过翻译的一位俄国人回忆,还在斯大林去世后不

                    久,中共领导人就曾明确讲过:斯大林去世后。国际革命运动的领袖就属毛泽东

                    了。不论这种说法是否准确,1956年斯大林问题暴露后,中国共产党人心理

                    上出现了某种优越感。"(9)1957年11月,毛赴莫斯科开会,亲身体会到

                    一些中国共产党以为是根本的东西,已越来越被苏共和欧洲国家的共产党抛弃了

                    ,他认真考虑了世界革命的中心转移到中国来的问题。只是中国还不具备当大哥

                    的能力:"我们中国是为不了首的,没有这个资本。我们经验少。我们有革命的经

                    验。没有建设的经验。我们在人口上是个大国,在经济上是个小国。我们半个人

                    造卫星都没有抛上去。这样为首就很困难,召集会议人家不听。"(10)国家的

                    地位取决于实力,社会主义阵营也不例外。所以也就是在这次会议上,毛表示苏

                    联15年赶上美国,中国15年可以赶上英国,并立即向国内发出指示,着手大

                    跃进的部署。他自信,如果中国经济搞上去了,在苏联变质的背景下,中国就可

                    以成为世界革命的中心。八大二次会议上:

                      柯庆施向毛泽东说:"明年上海可以试行吃饭不要钱了。"毛泽东听了非常高兴

                    地说:"做到吃饭不要钱,有全世界的影响,可比苏联放一颗卫星大得多。"(《悲

                    剧》页71)

                      同年8月的北戴河会议上,薄一波传达了毛的一个想法:

                      要破除迷信,美国不算什么。用不了一、二十年,苏联可以变为两个美国,

                    我们可以变为四个美国。

                      这句话隐含的意思,不是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较量,而中国与苏联的竞赛:

                    你苏联不过变成两个美国,我比你多一辈,我是英、美、苏一起超过!在此前后

                    ,毛还说:中国人口多,为什么不应当成为世界第一大国?在延安的时候,林彪

                    同志向我说,将来要赶上苏联,当时我还不相信,我想苏联也在进步呀?现在我

                    相信了。我看我们的共产主义可能提前到来,因为我们的方法比苏联好,速度比

                    苏联的快,再加上有6亿人口和苏联的技术援助,理所当然应当走到前面去。(

                    11)

                      一个需要老师技术援助的学生凭什么能比老师快?毛认为,与苏联相比,中

                    国有革命的经验,人口多,缺少的是建设的经验,经济不发达。我们完全可以用

                    两个强项弥补两个弱项,革命靠的是群众运动,经济上的大跃进也要搞群众运动

                    。群众运动可以发挥人口多的优势,人多热气高干劲大好办事。毛除了迷信战争

                    经验外,还有一条是人口迷信。难道我两个人、三个人超不过你一个人?社会主

                    义建设可以后来居上。毛有理由自豪,他的政治艺术确实比斯大林更不用说比赫

                    鲁晓夫高超练达,经济上不如苏联,但政治上超过你,以政治化、军事化的方式

                    搞大跃进,灿烂的政治之花必将结出丰硕的经济之果。

                      但只有两个多月,到1958年11月的郑州会议,毛已承认后来不能居上

                    :"人家过了40年,还没有过。我们就快些,十年加上八年,实际上才18年,

                    你就把一切都过完了?"(《亲历》下卷页346)同月在武昌会议上又说:"整个

                    中国要进入共产主义要多少时间,现在谁也不知道,难以设想,十年?十五年?

                    二十年?三十年?苏联四十一年,再加十二年,五十三年还说是准备条件。中国

                    人就那么厉害?我们还只有九年,就起野心,这可能不可能?从全世界无产阶级

                    利益考虑,也是苏联先进好。"(《亲历》下页359)

                      从这里也可以理解为什么苏联对大跃进的批评会引起毛那么大的反感和负气

                    ,而当彭德怀的信出来后,毛又是那么武断地认为是受了苏联的影响,是"里通外

                    国"。在经济上超苏已不可能之后,毛再度拿起了自己的看家本领:政治。在致使

                    数千万人无辜死亡之后,毛仍能让老百姓热泪盈眶地高呼自己"万岁""万寿无疆",

                    中外历史上可有第二人?毛有理由看不起赫鲁晓夫:连自己的位置都保不住。

                      7 什么是共产主义?

                      毛泽东不是对马克思主义、对中国现实毫无了解的人,为什么在1958年

                    那么顽强地相信中国就要走向共产主义了?

                      北戴河会议上,毛表达了自己对共产主义的特殊理解:

                      要考虑取消薪水制,恢复供给制的问题。过去搞军队,没有薪水,没有八小

                    时工作制,上下一致,官兵一致,军民打成一片,成千上万的人调动起来,共产

                    主义精神很好。人活着只搞点饭吃,不是和狗搞点屎吃一样吗?不搞点帮助别人

                    ,搞点共产主义,有什么意思呢?取消薪水制,一条有饭吃,不死人;一条身体

                    健壮。我在延安身体不大好,胡宗南一进攻,我和总理、胡乔木、江青等六人住

                    两间窑,身体好了。到西柏坡也是一间小房子。一进北京后,房子一步好一步,

                    我的身体不好,感冒多了。大跃进以来,身体好了。三天到四天中有一天不睡觉

                    。空想社会主义的一些理想,我们要实行。(《亲历》下页103 ─104)

                      这一回要恢复军事传统 ── 红军、八路军、解放军的传统,恢复马克思主

                    义的传统,要把资产阶级思想作风那一套化掉,我们"粗野"一点,是真诚的,是最

                    文明的;好像文明一点,实际是虚伪的,不文明的。恢复供给制,好像"倒退"。"

                    倒退"就是进步,因为我们进城后退了,现在要恢复进步,我们带头把六亿人民带

                    成共产主义作风。(同上页106)

                      首先,不满足于衣食温饱,吃饭之外还有点精神追求,比如帮助别人等等,

                    这就是共产主义。毛不但把精神视为共产主义的主要成份,而且认为物质条件的

                    改善有害的。其次,共产主义就是供给制。实现这一条更容易,共产党的军队早

                    就这样做了。以"帮助别人"和"供给制"为共产主义的本质,那当然可以完全不顾物

                    质基础跑步进入了。

                      "搞点帮助别人"确实可以把人与狗区别开来,却与共产主义无关。"共产"的含

                    义是反私有制,私有制带来很多罪恶,共产主义对它的否定不是禁抑人的生存所

                    必须的种种欲望,相反没有大量丰富的物质财富,私欲只会更加发达膨胀,精神

                    理想云云成了十足的虚伪。党内每一次"路线斗争"之后,都会揭露出一批私生活极

                    其糜烂的官员。那些自称比老百姓多一点精神追求的人,自己却从未脱离低级趣

                    味。

                      同样,"供给制"并不平等,延安时代实行供给制,不但干部和战士不一样,就

                    是干部之间也分成几个等级,穿衣吃饭都有差别。而且"这种配给制度,自然滋生

                    不少的贪污和浪费,譬如赠送就相当普遍。主持对外贸易的叶季壮和他的助手们

                    ,经有从陕北以外带回许多赠送品,毛泽东所需要的烟、酒、药品、补品等等,

                    是经常供应无缺的。中央一级的其他干部,也经常可以获得一些他们自己所需要

                    的东西。"(12)供给制理论上可以保证差序格局中的平等,在哪个级别就享受

                    哪个级别的待遇。但谁来供给?谁能保证供给的过程中没有腐败?江青在延安时

                    就利用权力和供给制搞腐败:"江青说她身体不好,要穿皮衣、皮裤,而且必须是

                    宁夏出产的滩羊羔皮。当时,宁夏是马鸿逵的天下,如到宁夏买东西都动用了保

                    安处的外勤。她要吃阿胶,通过关系一山东买了,经过香港、重庆的办事处才运

                    到延安。……抗战胜利后,江青两次到重庆。第二次去重庆,不知她买了些什么

                    东西,竟花了几百万法币,要在中央特会科返销。"(13)

                      1958年后毛再也没有说中国何时进入共产主义,但置精神于物质之上、

                    反对表面的等级制却是毛终生念念不忘的,其结果是造成上下虚伪成习、严格的

                    等级制空前绝后。

                      8 出尔反尔

                      毛的秘书田家英、李锐都发现毛经常出尔反尔,这已经是他组织群众、操纵

                    全党的权谋之一。毛一惯对组织化、制度化的东西反感,尽管他是这个组织长期

                    领袖,但组织化毕竟对喜欢浪漫奇想的毛个人有所约束。49年后,党已是控制

                    整个中国社会的执政党,其领导方式自然趋向程序化、制度化。毛的办法是在会

                    上不作直接反对,会后周游各地,通过写信、批示、讲话等散布不满言论,先造

                    成声势,然后在适当的时机修改、推翻此前中央会议上的决定。

                      有时,出尔反尔就是转眼不认帐。1939年底,毛向鲁迅艺术学院戏剧系

                    主任张庚建议排演曹禺的《日出》以丰富延安的文化生活,1940年元旦演出

                    后,毛的秘书胡乔木又支持演出了《雷雨》、《钦差大臣》等剧目。但1942

                    年的文艺座谈会上,这一切都被指责为"脱离群众"、"关门提高"、"顽强表现小资

                    产阶级情感"错误行为。(14)1942年,萧军的《论同志之"爱"与"耐"》一

                    文是毛亲笔润色修改的,但1958年毛又把它定为"大毒草"加以"再批判"。

                      有时,出尔反尔的"尔"本来就是假的。1959年4月,他在八届七中全会上

                    明明说:我从来就说,我们的总路线究竟正确不正确,要观察,有待证明。"(《

                    亲历》下卷页457)但彭德怀一批评,他就把彭打成反党分子。这说明他根本

                    就不允许任何对总路线的"观察"和"证明"。庐山会议结束前,毛在《机关枪和迫击

                    炮的来历及其他》中热情洋溢地说:"为了帮助犯错误的同志改正错误,就要仍然

                    把他们当作同志看待,当作兄弟一样看待,给以热忱的帮助,给他们改正错误的

                    时间和继续从事革命工作的出路。必须留有余地,必须有温暖,必须有春天,不

                    能老是留在冬天过日子。"但下了庐山,彭黄张周没有一个获得过温暖和春天,不

                    但"老是留在冬天过日子",而且除黄以外都在充满暴风雪的严冬死于非命。张闻天

                    曾多次写信要求见毛、要求分配工作,但毛从未搭理。(15)

                      有时,出尔反尔的"尔"是毛唯心地承认的。1956年9月党的八大确认阶级

                    矛盾已基本解决,国内的主要矛盾被表达为人民对于建立先进的工业国的要求同

                    落后的农业国的现实之间的矛盾,是人民对于经济文化迅速发展的要求同当前经

                    济文化不能满足人民需要的状况之间的矛盾,对此,毛是同意的。但仅仅一年后

                    ,1957年10月,八届三中全会上,毛在讲话中表示,党的八大关于国内主

                    要矛盾的提法是不对的,还是七届二中全会的提法正确,即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

                    的矛盾、社会主义道路和资本主义道路的矛盾,是国内的主要矛盾。1962年

                    1月的"七千人大会"着手纠正大跃进的错误,毛本人也在这个会上作了检讨。但他

                    并不真心认错,仍然坚持"三面红旗"是正确的,对刘少奇代表中央所作的自我批评

                    不满。只是当时时大势所趋,毛只好隐而不发。1962年8月,在北戴河中央

                    工作会议和八届十中全会上,毛就大讲阶级斗争,从此直通"文革"。毛善于为历史

                    人物翻案,秦始皇、曹操、朱元璋这些过去不受好评的人物,都受到他的喜爱,

                    因为毛自己就是善于翻案的人。

                      有时,出尔反尔是要维护自己的一贯正确。1950年陶铸奉命到广西加大

                    剿匪力度,半年后陶向毛报告:"广西剿匪45万,杀了4万,其中三分之一可杀

                    可不杀。"毛批:"广西应该杀。"(16)但此后不久,被陶铸赶出广西的莫文骅

                    在京见到毛。"毛主席问:'你们一共杀了多少人?'我回答说:'没有精确数字,大

                    约共杀了XX万吧。'毛主席又问:'为什么杀那么多人?'我答道:'不是有人说过杀

                    人少,七擒七纵,宽大无边么?后来有人下令连队有杀人权,可以先斩后奏。'毛

                    主席听了'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17)陶是奉命行事,但把可杀可不杀的人

                    杀掉,不符合毛经常宣传的"大部不抓一个不杀"的政策。如果党内外对此事有反应

                    ,或者毛想收束因此而扩散开来的杀人风,他都可以就此一条把陶抛出来。

                      但出尔反尔有时不是蓄意的,而是形势变化使然。斯大林问题刚一暴露,毛

                    赞成苏共对斯大林阶级尖锐论的批评,《论十大关系》中说:"斯大林说反革命越

                    搞越多,这个道理是不对的,反革命是越搞越少,不是越搞越多。"(18)鉴于

                    社会主义改造已经完成,毛不止一次地讲,无产阶级专政只剩下百分之十的职能

                    了,就是那百分之十,也主要是用于对外。他认为斯大林到处捉人杀人搞阶级斗

                    争,是认识没有跟上形势的发展,不相信群众,所以天天恐慌。毛为此发动了5

                    7年的整风,要群众向党提意见;他自己准备辞掉主席职务,想干个"名誉主席",

                    "准备后事"了。但仅仅一个多月后,国际(波匈事件)国内(知识分子提意见)的

                    事态一有变化,他就以为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彭德怀的信和60年代刘少奇等

                    人的调整,更使毛相信他的权威受到直接挑战,在强调阶级斗争要天天讲的同时

                    ,他一转认为苏联变修的原因是阶级斗争没有搞好,有那么多的反革命分子没有

                    搞掉。所以他要进行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要强化斯大林社会主义愈前进

                    阶级斗争就愈尖锐的思想。

                      9 再次钓鱼?

                      批评和自我批评,是毛的公开主张之一。基本上,毛容忍的批评不包括那些

                    针对他本人的批评,他从来不接受任何人的批评,迫不得已所作的偶尔几次的自

                    我批评也是轻描淡扯。他不止一次说过:"历代皇帝下罪已诏的,没有不亡国的。"

                    (《悲剧》页72) 然而,又不能简单地认为毛口是心非。1958年3月22

                    日的成都会议上,他说批评不讲真话、不敢暴露自己缺点、不敢批评别人的风气

                    。举例说:

                      恩来在1956年二中全会的报告敢说心里话,这一点可取,虽然是错的。

                      这句话的意思是表扬周,语调轻松,但"心里话"只要不符合毛的思路就是"错"

                    的。毛不是不让人讲话,也不是不让人讲"错"话。对毛来说,"真话"之有用,在于

                    它是错的,讲出来可以成为批判的靶子,可以证明毛的英明正确。

                      彭德怀因为一封信而万劫不复。令人难以理解的是,毛不但要求一般性地要

                    求大家提意见,还在"上海会议"上点名要彭"写信"批评:

                      现在搞成一种形势,不大批评我的缺点。你用旁敲侧击的办法来批评也可以

                    嘛。我送了《明史》"海瑞传"给彭德怀同志看了。你看海瑞那么尖锐,他写给皇帝

                    的那封信,那是很不客气,非常不客气。皇帝看了这封信丢到地下,然后又检起

                    来看一看,又丢到地下,然后又检起来,想一想觉得这个人还是一个好人,但终

                    究把他捉到班房里头,恨透了,准备把他杀掉。……我们的同志哪有海瑞的勇敢

                    ,海瑞比包文正不知高明多少。有一个戏叫《三女抢牌》,有海瑞出场。我把这

                    个《明史》给彭德怀同志看,同时我也劝你(指周恩来)看,你看了没有?(周

                    回答:看了。)(《亲历》下页470)

                      周有了"反冒进"的教训,当然不会再把毛的话当真了。彭大将军相信了毛的真

                    诚,就真的在庐山上像海瑞那样上书"皇帝",为民请命。1959年7月23日,

                    即毛发出批彭动员令后,周和彭有一段对话:

                      彭:共产党里不能批评,这违反共产党的基本原则。

                      周:钢、铁、煤的计划不能完成,比较紧,还有运输是个大问题。

                      彭:这些情况为什么不到大会上讲一讲呢?

                      周:开始就讲这些困难,像诉苦会了,误会成泄气不好。

                      彭:你们真是人情世故太深了,老奸巨滑。

                      周:这是方法,不是1956年犯了反冒进的错误吗?当时是冲口而出的,

                    没有准备好,跑到"二中"全会讲了那么一通。应当谨慎,吸取教训。今年你替了我

                    了。其实,你有鉴于我,还写了总路线基本正确,没写"冒进"字眼。但我那时说话

                    ,也是这样两方面都说了的。(《庐山》页178)

                      "泄气"正是毛批周的"反冒进"的主要罪名(毛在南宁会议上说:"一反就泄了

                    气,6亿人民一泄气,不得了。"),现在周也用上了。这正是周的过人之处,他

                    能通过深刻的检讨而挽回毛对他的信用。但彭不懂这些"人情世故",未能从此前的

                    "钓鱼"中吸取教训。

                      有两个问题,第一,毛要彭学海瑞写信是不是又再"钓鱼"呢?从后果看,是这

                    样。但毛的最大特点是在错综复杂的、瞬息万变的局势中善于因势利导、捕捉战

                    机、迅速出击,有很多事情并不是事先谋划好的,他喜欢说湖南谚语:草鞋无样

                    ,边打边像。所以也不排除上海会议时,毛不是在下钓。历史确实重复了一次:

                    毛像嘉靖皇帝一样把上书的彭下狱。但历史不是简单地重复:彭的信不像海瑞那

                    样尖锐,毛也不会像嘉靖那样认为上书者还是一个好人。说到这分上,毛其实是

                    老实人:早告诉你海瑞上书是要下狱的嘛!──这一点,他的秘书胡乔木是洞悉

                    到了,毛号召大家学海瑞时,胡知道毛其实并不想出海瑞;彭德怀的信刚一出来

                    ,李锐等都比较高兴,独有胡认为这封信可能惹出乱子;在张闻天将要发言的早

                    晨,得悉风声已紧的胡打电话要张少讲些缺点。

                      第二,毛究竟喜欢不喜欢海瑞呢?彭写信后,毛说:"有人说我这个人又提倡

                    海瑞,又不喜欢海瑞,那也是真的,有一半是真的右派海瑞说的不听,我是偏听

                    偏信。只听一方面的。海瑞历来是左派,左派海瑞我欢迎。现在站在马克思主义

                    立场上批评缺点,是对的,我支持左派海瑞。"(《庐山》页378)在毛的辞典

                    中,马克思主义立场的批评就是九个指头与一个指头:成绩是主要的,缺点是次

                    要的,左派海瑞就是颂扬90%的成绩批评10%的缺点──这是海瑞吗?

                      同理,毛不是完全拒绝批评,他经常动员群众帮助党整风,鼓励群众向党提

                    意见。但他为批评意见设置了"六条"标准,实质是只能长花,不能长草,"你长草

                    ,我就锄"。但第一,什么是花,什么是草,以及什么意见属于可以允许的10%

                    、什么意见是不能允许的"把形势说得一片漆黑",区别的标准是由毛自己掌握的,

                    随意性极强,群众并不清楚,所以每次整风运动都是以动员群众始、以整群众终

                    ;第二,如果提意见始终要以肯定成绩为主,那么这意见究竟是表扬还是批评,

                    对改进工作有什么价值?

                      10 "对王明还是寄予希望"

                      大革命失败后,左比右好的思想即在党内萌芽,到"文革"左比右好已是全党的

                    实践。难以解释的一个现象是,毛泽东反左起家,却一直对左的东西情有独钟,

                    苏区肃反、延安整风直到解放后一个接一个的运动,从来没有出现右的倾向。庐

                    山会议上,针对彭德怀的一句话,毛讲了自己的道理:

                      什么纠正右容易些,纠正"左"难些?我说是奇语,"奇文共欣赏",那是文,他

                    这是语。什么"历史的经验证明纠'左'比纠右难',这个历史就不对嘛。陈独秀究竟

                    好了没有?罗章龙好了没有?张国焘跑到哪里去了?高岗跑到哪里去了?瞿秋白

                    自己英勇牺牲。跟第一次王明路线走的人,除了王明,其他都参加工作。洛甫这

                    次又发生动摇,但王明也没有跑到香港去,所以我对王明还是寄以希望。(《庐

                    山》页351─352)

                      这是毛战胜王明后对王明唯一的好评,目的是要证明左比右好。这当然是拿

                    王明作话题,但又不只是话题。毛确实承接了王明的部分遗产,比如他晚年特别

                    喜欢讲"路线斗争"就源自王明。胡乔木指出:"路线一词,马恩列都少用,……斯

                    大林在1929年《论联共党内的右倾》一文中开始把路线问题提到非常严重的

                    程度。但1938年在他主持下编辑出版的《联共党史简明教程》一书中只用了

                    七八次路线字样,而且用法互有不同,在该书细目和结束语中都未用路线字样。

                    全书未用过路线错误,用过一次'有两条路线斗争着',但未把路线斗争当作名词用

                    ,更没有计算过路线错误的时间和路线斗争的次数。……中国党直至共产国际提

                    出反立三路线以前亦很少用路线一词,如二大至六大的文件都未用过。自王明以

                    后才大用,并且用法越来越神圣化、神秘化。"(19)仅此一条,毛就应当感谢

                    王明。

                      事实上,1937年回延安前,毛与王明并无直接关系。1931年,王明

                    等人上台后,对毛的确有抑制。但1934年后,随着王明与博古等人的分歧加

                    深,他转变了对毛的态度,多次在莫斯科的国际讲台上宣传毛对中国革命的贡献

                    ;积极推动共产国际高规格地出版毛的文集《经济建设与查田运动》;1935

                    年8月7??日,王明在共产国际七大上作关于中国革命形势与党的报告,列举了

                    13个中共领导人的名单,毛泽东位居第一。"王明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对党

                    内高层关系的复杂性也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于是改善并加强与国内毛泽东的关系

                    ,就成了王明1934年后王明在莫斯科的主要活动之一。"(20)杨奎松的《

                    毛泽东与莫斯科的恩恩怨怨》也对此作了介绍。认真讲来,毛并无特别理由终生

                    记恨王明。

                      后来居上。毛屡屡揭发王明路线的残酷斗争、无情打击。但在这方面,毛远

                    远超过王明等人,比如博古、张闻天、王稼祥等实际上同意了毛上台并接受了毛

                    的领导,但毛也没有让他们善终。毛与他反对的左派们不同的是,在军事上,在

                    困难时期,毛相对务实,少说狂言。一旦大权在握、条件好转,他的急躁、他的

                    冒险不亚任何一个左派。"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就是极左思想的诗意表述。所以

                    ,尽管毛从来没有放弃过对王明路线的批判,但那主要是因为"王明路线"剥夺了他

                    的部分权力,骨子里,他对左派比对右派更有好感。

                      11 以"大跃进"为中心

                      大跃进的狂热只维持了二个半月(从1958年8月的北戴河会议到195

                    8年11月的郑州会议),其荒唐就已经暴露。党内外异议甚多,毛本人也有所

                    觉察,但仍要一意孤行,通过打倒彭德怀而使已经疮痍遍地的中国再度雪上加霜

                    ;在几千万人饿死之后,才稍作让步,但在理论却坚决不允许否定"三面红旗"。一

                    旦状况好转,又迫不及待地以给林彪信的方式("五 七指示")重提公社化模式,

                    并反攻倒算,彻底打倒在60年代初主持收拾公社化烂摊子的刘少奇等人。

                      如此固执错误,不仅仅是个性和权威的问题。"大跃进"所体现的社会理想,是

                    毛一生的追求:

                      青年时代的毛曾想在岳麓山建立"新村",但当时他只是一文不名的穷书生,其

                    处境正如他40年代在《论人民民主专政》中说的康有为:"康有为写了大同书,

                    ??他没有也不可能找到一条到达大同的路。"毛1919年的《学生之工作》也构

                    想了合若干家庭为一新社会,包括农林牧副渔的毛式"新村",但当时他同样"没有

                    也不可能找到一条"到达"新村"的路。1949年他成为中国的主宰,抗美援朝和

                    赫鲁晓夫的非斯大林化使他可以无视任何国际舆论;"三大改造"的成功使他拥有支

                    配全部国家资源的权力;反右使他摆脱了任何监督。于是从1958年开始,毛

                    终于"有可能找到一条到达大同的路"了:

                      看来人民公社是个好名字,包括工农商学兵。它的特点是一曰大,二曰公。

                      还是办人民公社好,它的好处是,可以把工农商学兵合在一起,便于领导。

                    (《悲剧》页262)

                      薪水制、城乡区别、社会分工、甚至家庭等等都属于必须破除的"资产阶级法

                    权",只有消灭私有财产、消灭商品、消灭社会差别的所谓供给制、平均主义、政

                    治挂帅、军事化体制等才是向共产主义的过渡。

                      "大跃进"的失败并未使毛死心。文革中他又设想了一个乌托邦社会和全面发展

                    的新人,每个人都同时是科学家、艺术家、劳动者、哲学家,因此要打破社会等

                    级体制和官僚机构,干部下放农村或干校参加体力劳动和思想改造,中学毕业生

                    上山下乡;工农兵管理科研机构和高等学校。一直到他告别人世前两年,他还要

                    再搞一次反对"资产阶级法权"的"学理论运动"── "黄河不到心难死。"

                      毛是自我意识极为清晰的人,他坦承自己一生做了两件事,一是赶走蒋介石

                    ,二是搞了"文革",其间有关系是很明确的。早在1921年,毛就在给蔡和森的

                    信中说:"试问政权不在手,怎样去改造社会?"(21)如果说赶走蒋介石是夺取

                    政权,是按照其理想改造中国的前提的话;那么文革则是这种改造中国失败后的

                    反攻。所以,不是什么别的,而是给中国人带来灾难的"三面红旗"是毛社会理想的

                    枢纽。

                      从岳麓新村到人民公社,抽象地讲,不但不是什么不好的东西而且还相当诱

                    人。如果像"五四"时代那样只是一小部分知识分子的实验,也可能对社会变革发挥

                    一些示范性意义。但1958年的狂热,决无正面意义,原因在于它和专制权力

                    结合在一起:权力推动理想进入实践,理想赋予权力以合理性,其结果是几千万

                    人死亡。所得的教训也许是:第一,理想不是幻想,任何理想必须理性;第二,

                    任何理想要进入社会实践,必须以社会成员的自由选择为前提。

                      12 右派分子还敢猖狂?

                      1957年的反右大获全胜,右派分子的头面人物纷纷检讨求饶:《向人民

                    低头认罪》(章伯钧)、《我的初步交代》(罗隆基)、《思想检讨》(龙云)

                    、《自我检讨》(陈铭枢)。奇怪的是,这几个右派分子仍然恃机攻击党。19

                    59年,他们的胆子又大起来了:

                      章伯钧说:1958年搞错了,炼钢失败了,食堂办不起来了,大办水利是

                    瞎来。

                      罗隆基说:物资供应紧张是社会制度造成的。私营工商业改造有毛病。现在

                    人民怨愤已达极点。共产党说是唯物,实际上最唯心。

                      龙云说:解放后只是整人,人心丧尽,内政还不如台湾。全国干部数量,比

                    蒋介石时代成百倍增长。

                      陈铭枢说:供求相差惊人,几年之内也难恢复正常供应。要是过去发生这种

                    情况,就早该"下诏引咎"了。他们实行的不是列宁主义,而是斯大林主义。(参见

                    《庐山》页52─53)

                      两年前,他们的右派言论也不会比这些更厉害。是道义担当精神的再现还是

                    借机出气发牢骚?

                      更重要的是,毛泽东虽然在庐山会议上多次痛骂这些右派言论,会议结束时

                    还宣称要写一篇万字长文向包括右派在内的国内外敌人宣战,但他确实没有在全

                    国范围内再次发动反右斗争。而且,在批判彭德怀右倾机会主义的高潮中,19

                    59年8月24日,毛给刘少奇写信,提出给部分右派分子摘帽问题;同年12

                    月5日,报纸公布了摘掉包括蒲熙修、潘光旦、费孝通等著名右派分子的消息。

                      13 "崇拜我好一点"

                      毛从来是投自己一票的人,他多次说过"与其你独裁,不如我独裁"。庐山会议

                    上也说:"如要讲个人独裁的话,如在王明和毛泽东之间选择时,我投自己一票。"

                    (《庐山》页381)"说个人崇拜就是崇拜我。不崇拜我就崇拜他,我看,崇拜

                    我好一点。"(《亲历》上页212)其实,无论在毛与谁之间选择,他总是自己

                    的拥护者。他需要个人崇拜,并直接制造了对自己的崇拜:

                      一位在宣传部门工作的同志,1946年在一个口号中去掉了"以毛主席为首"

                    的安样,毛泽东当时发了大脾气,说你这个人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删掉群众提出

                    的口号,这个因而被打成假党员、特嫌、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悲剧》页7

                    3)

                      是不是"群众"提出的?毛一生都把自己的想法说成是"群众"的愿望,以人民的

                    代表自居。但至少在49年后,他除了接受群众的欢呼外,并不愿意接受群众的

                    意见,尊重群众的利益。而"群众"欢呼的口号,也是他自己加上的:

                      1950年中央宣传部起草的"五一"口号中,最后两条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万

                    岁!"、"中国共产党万岁!"毛泽东在后面加了一个"毛主席万岁!"(《悲剧》页

                    3))

                      这样说来,李锐的下一段话就要加以分析了:

                      中国革命胜利与毛泽东个人威信的高涨同时到来,使得广大党员和人民群众

                    很自然地把毛泽东看作中华民族的大救星,谁都衷心乐意高唱《东方红》,包括

                    从青少年时期就投身推翻封建统治的老一辈革命家,他们也难以摆脱传统的束缚

                    ,自觉不自觉地接受了个人崇拜的既成事实。(《悲剧》页323)

                      很多人承传统而来接受了个人崇拜的事实是一回事,但似乎不能说谁都衷心

                    高唱《东方红》。如果不唱《东方红》就是反党反毛主席,就要被逮捕法办直至

                    处决时,谁能说唱《东方红》是衷心乐意的呢?对毛的崇拜是毛本人刻意制造并

                    有专政的强制手段来保证的。从富田事变到延安整风,从庐山会议到"文革",谁要

                    是不高唱《东方红》、对毛的绝对权威有挑战,都绝没有好下场。这也是李锐讲

                    的:"反右派,封了党外的口;反右倾,封了党内的口,以后就走上了一条人人战

                    战兢兢,左右为难,天威莫测,唯命是从,不能不(不敢不)盲目紧跟的道路。"

                    (《悲剧》页4)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说高唱《东方红》中人民群众自发的感情

                    表现吗?毛的伟大在于他能使人感到他"伟大",教人喊他"万岁"。这不是讽刺,而

                    是真实。

                      李锐简历

                      1917年生于北京,祖藉湖南平江。

                      1934年考入武汉大学工学院机械系;参加"一二 九"运动,为武汉秘密学

                    联负责人。1937年入党。此后分别在湖南、延安、东北从事青年和新闻工作

                      1945年后到东北,任高岗、陈云的秘书。

                      1949─1952年任《新湖南报》主编、湖南省委宣传部长。

                      1952上调北京,主管水电。

                      1958年任水利部副部长,兼毛泽东秘书。

                      1959年庐山会议被定为"彭德怀反党集团成员",撤销职务,开除党藉,下

                    放劳动。"文革"被被关在秦城监狱。

                      1979年平反,任水利电力部副部长。

                      1982─1984年任中央组织部青年干部局局长、常务副部长。十二届

                    中央委员会委员;十三届中央顾问委员会委员。离职后主管《中国共产党组织史

                    资料》的编篡工作。

                      注释:

                      (1)(3)(19)《胡乔木文集》第二卷页169、153─ 154,

                    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

                      (2)引自杨立:《带刺的红玫瑰──古大存沉冤录》,广州:广东省委党

                    史研究室,1997。

                      (4)张树藩:《信阳事件:一个沉痛的历史教训》,北京:《百年潮》1

                    998年第6期。

                      (5)(7)《胡乔木回忆毛泽东》页6、88,北京:人民出版社,19

                    94。

                      (6)谢少波:《杰弗逊的毛泽东情结》,海口:《天涯》1999年第5

                    期。

                      (8)(9)杨奎松:《毛泽东与莫斯科的恩恩怨怨》页383,南昌:江

                    西人民出版社,1999。

                      (10)《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六册页626,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

                    ,1996。

                      (11)参见杨奎松:《毛泽东与莫斯科的恩恩怨怨》页436。

                      (12)张国焘:《我的回忆》第三册页401,北京:现代史料编刊社,

                    1981。

                      (13)师哲:《在历史巨人身边》页169─170,北京:中央文献出

                    版社,1995。

                      (14)艾克恩:《〈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与延安文艺运动》,载

                    艾克恩编:《延安文艺回忆录》,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

                      (15)参见程中原:《张闻天传》页683─685,北京:当代中国出

                    版社,1993。

                      (16)参见杨立:《带刺的红玫瑰──古大沉冤录》页111,广州:广

                    东省委党史研究室,1997。

                      (17)《莫文骅回忆录》页648,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96。

                      (18)引自薄一波:《若干重大决策和事件的回顾》页506,北京:人

                    民出版社,1997。

                      (20)高华:《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延安整风运动的来龙去脉》页1

                    09,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0。

                      (21)《新民学会资料》页163,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

                  • 家园 胡乔木:《胡乔木回忆毛泽东》

                      毛泽东善做文章,喜欢在文武两条战线上与蒋介石斗,因而在他的"英雄时期"

                    ,也伴随着几个会做文章的秘书,像陈伯达、胡乔木、田家英等等。晚年他仍然

                    信用演员出身的江青和写文章发迹张春桥、姚文元,遗憾的是他的秘书中,却只

                    有像张玉凤这样"收收发发"的人物了。

                      自1941年2月担任毛泽东的秘书开始,胡的命运就与毛紧紧联系起来。"

                    红楼有幸亲风雨,青史何迟判爱憎!往事如烟更如火,一川心影听潮生。"这是胡

                    70自寿的诗句。1991年下半年,受薄一波《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

                    (上卷)的启发和鼓舞,胡开始组织人员写作以毛泽东为中心的回忆录。围绕4

                    0年代毛泽东思想的发展问题,胡与编写组先拟定了一些题目,然后由他和写作

                    者谈话,再由写作者写出初搞,最后由他审阅修改。1992年9月胡逝世,这

                    部未完成的书稿分"谈话录"与"初拟稿"两部分由人民出版社1994年出版,取名

                    《胡乔木回忆毛泽东》。

                      1 民主的"样子"

                      毛泽东的民主观是列宁提出的民主集中制,它的本质是集中而不是民主、是"

                    一元化"的长官意志而不是多元化的民众意愿。但由毛修改定稿、1941年1月

                    边区第二届参政会通过的《陕甘宁边区施政纲领》却有远为丰富的民主内容。

                      比如"三三制政策"纲领第五条:本党原与各党各派及一切群众团体进行选举联

                    盟,并在候选名单中确立共产党员只占三分之一,以便各党各派及无党无派人士

                    均能参加边区民意机关之活动及边区行政管理。在共产党员被选为某一行政机关

                    之主管人员时,应保证该机关之职员有三分之二为党外人士,共产党员应与这些

                    党外人士实行民主合作,不得一意孤行,把持包办。(页137)

                      纲领还有保障人权、实行自由贸易、奖励私人企业、对官员实行"俸以养廉"原

                    则这些共产党掌管全国政权后闻所未闻的内容。边区的一切毫无疑问是共产党人

                    控制,《施政纲领》究竟实行到何种程度还需要考证,但无论是非共人士参与政

                    权组织的规模还是非完全公有制的经济形式,当时的边区都代表着共产党制下民

                    主化的最高程度。

                      边区是"中华民国"的一个"特区",共产党要和国民党斗,民主是一个旗帜。制

                    定这个纲领的动机是要"做一个样子给全国看,给全国一个参考,成为全国的一个

                    样本。"(页135)"样子"是做出来给外人看的,并不是真的要实行。至少,当

                    时的参议员就不一定能保得住生命。1947年9月21日,边区临时参议会副

                    议长刘少白就由康生主持批斗;9月26日,边区参议员牛友兰又受到批斗:他

                    的鼻子被铁环穿起来由他的儿子牛荫冠牵着游街,牛被活活斗死。(1)值得注

                    意的是,刘少白是经王若飞介绍入党的秘密党员,他的女儿、女婿(1933年

                    被国民党杀害)均是著名党员;他的另一个女儿嫁给后来的中组部长安子文;至

                    于牛友兰,不但本人积极输财支持革命,其子牛荫冠也为晋绥著名党员。刘、牛

                    都是革命之家,仍免不了批斗,那些"民主人士"还想真的"参政"?

                      发生这些事时,共产党还在做"样子",一旦夺得天下,"样子"都不需要了,所

                    以不但"三三制"演变为"一元化"是顺理成章的事,而且高级民主人士在"反右"和"

                    文革"中被任意揪斗也毫不奇怪。

                      2 皖南事变与毛泽东

                      1941年的"皖南事变"诚然是"千古奇冤",但由于中共处置得法,军事上的

                    失利转而成为政治上的胜利。胡归纳为四条:蒋介石消灭新四军的阴谋破产;争

                    取了中间派;国共两党的地位正发生有利于中共的根本性变化,中共的国际威望

                    空前提高。

                      其实还可以补充一条对党内整风的意义。经过遵义会议以来几年的经营,毛

                    泽东已成为党和军队的实际领袖,但他的思想和意志还没有彻底落实到党和军队

                    之中。1959年庐山会议上他还耿耿于怀地说:"那时候,新四军在项英手上,

                    八路军在彭德怀手上,那时一个北方局,一个东南局,还有一个山东分局,甚至

                    连陕西省委都不听我们的话。"(2)同时他与王明等"国际派"的较量也余波荡漾

                    ,回浪时生,因此才要在1941年开始"整风运动"。"整风"的对象,是六届四中

                    全会、五中全会上来的以王明为首的"教条宗派"及此前以周恩来为首的"经验宗派"

                    中央领导,不把他们整下去或改造过来,毛就不能巩固他的权威。发起运动的理

                    由可以有很多,但皖南事变既提供了理由也提供了契机:项英的失败证明他所代

                    表的路线是不行的;项英的失败使毛可以派刘少奇去掌握新四军,使王明等人失

                    去潜大的实力支持。

                      事变发生几天后的1月15日,毛就在政治局会议上说,项英过去的路线是

                    错误的,不执行独立自主的政策,没有反磨擦斗争的思想准备。过去我们认为是

                    个别错误,但现在错误的东西扩大起来,便成了路线错误。抗战以来一部分领导

                    同志的机会主义,只知片面联合而不要斗争。有些同志没有把普遍真理的马列主

                    义与中国革命的具体实际联系起来,项英同志便没有了解中国革命的实际。(页

                    191)

                      对于敏于政治斗争的毛泽东来说,"皖南事变"使项英的错误"扩大起来",军事

                    失败的本原是路线错误,这就是没有联系中国实际的教条主义的左倾路线。毛泽

                    东把"皖南事变"变成党内整肃的有力支持。当他认为项英在江西苏区时犯了左的错

                    误、在抗战初期犯了右的错误时,作为整风主要对象的王明已经呼之欲出了。这

                    当然不是毛泽东的任意联想:在苏区,项英就是王明路线的一员大将,对毛泽东

                    不以为然;抗战初期,他的东南局隶属于王明的长江局。代表毛掌管整风的康生

                    就大一次会议上说:延安存在着一个右倾机会主义集团,专门散布对蒋介石的信

                    任来瓦解党,王明、博古、张闻天和周恩来等都是其是的成员,中央不久就将讨

                    论他们的错误。这些人对新四军的失败和国民党特务大批渗透到延安来,有着不

                    可推卸的责任。(3)

                      新四军的失败和项英错误的暴露,使王明难逃被彻底清算的命运。正像西路

                    军血洒祈连后,张国焘再也没有实力与毛抗衡一样。

                      3 历史的用处

                      40年代代表国民党与共产党谈判的王世杰曾对周恩来说:

                      你们拿那么长的时间来作历史总结,这在国民党是不会这样搞的。(页10

                      从编辑《六大以来》、《六大以前》到通过《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总结

                    历史是延安整风的主要手段,也是毛泽东崛起的合法性、合理性论证。按胡的说

                    法,启发毛使用这一手段的,恰恰是整风的主要对象王明:"王明在延安时,重印

                    了他1930年写的《为中共更加布尔什维克化而斗争》。这样一来,王明究竟

                    是个什么人,他提出的一套究竟是对还是错,就成了一个问题,这就要算历史帐

                    ,才能搞清楚。这样才开始编《六大以来》。"(页45)

                      整风要清算党内的教条主义,要清算一批从莫期科回来的留学生。此前,他

                    们已经向毛臣服,一般已经承认了自己的错误,但对于毛来说,这还不够,还必

                    须在全党肃清他们的一切影响以便让毛泽东思想来挂帅。因此,随毛在党内地位

                    的加强,路线之争也就提上了日程:

                      当时没有人提出过四中全会后的中央存在着一条"左"的路线。现在把这些文件

                    编辑出来,说那时中央一些领导人存在主观主义、教条主义就有了可靠的根据。

                    有的人就哑口无言了。(48)

                      一堆历史文件就有这么大的效力,在于这些材料是毛泽东搞的。

                      其实毛本人,由于多年在报纸都看不到的山沟上打仗,对中央情况也不甚了

                    然。正是"在编辑的过程中,毛主席愈来愈深入地从中找出他要提出的问题──两

                    条路线的问题。"(页48)1941年秋,毛在《关于四中全会以来中央领导路

                    线问题结论草案》中,认为四中全会主要的和根本的方面是好的,第三次左倾路

                    线是从"九一八"才开始的。除了团结方面的考虑外,主要原因是:

                      毛主席对四中全会不了解,情况不熟悉,对王明小组织也不很清楚。对博古

                    的错误虽然知道,但还牵涉一些同志,他对这些同志的来龙去脉是逐步弄清楚的

                    。……中央整风,回顾了历史,提出了三中全会、四中全会、五中全会的问题。

                    ……《决议》最初从四中全会说起,后来说不够,往前说到六大,后来还说不。

                    ……说到党的成立。(页67)

                      这就建构了以毛为代表(另外还有刘少奇)的正确路线与以陈独秀─ 瞿秋

                    白─ 李立三 ─ 王明的错误路线的斗争为格局的党史,毛后来的思想有许多变

                    化,独此一路线斗争史,他终生确认。

                      历史问题清算了,现实的权力分配也就清晰了,错误路线的代表者要一一检

                    讨才能留用;正确路线的代表者毛、刘执掌主要权力。

                      总结历史是为现实服务。延安时期的最大现实,是确立毛的领袖地位,是清

                    洗一切与毛不同的人物和思想。《决议》并不是完全客观的,起草人之一胡乔木

                    ,几十年后认为,《决议》过分突出了毛泽东,有的地方还抹煞了历史,比如农

                    民运动就不是毛的发明:"在毛主席以前,有的同志已经从事农民运动,农民运动

                    讲习所也已办了几期,不能说党不重视农民运动。"(页68)

                      如果不过分突出毛泽东,历史又有什么用?

                      4 整风的压力

                      1941年9月的政治局扩大会议是整风运动的开始,毛在报告中没有点名

                    地概括批判了王明路线的主要错误,张闻天、博古、王稼祥、李维汉等等都作了

                    至少一次的检讨,他们都承认1932─1935年间,中央路线的错误,但对

                    王明集团起的六届四中全会有不同看法,还有人认为它基本正确,王明顶得还很

                    厉害,"各说各的,没有统一思想。"(页199)毛泽东的目的没有达到。194

                    2年2月21日,他在给周恩来的电报中说:"政治局在去年十月间曾详尽检讨了

                    过去路线问题,一致认为四中全会至九一八中央路线基本上是正确的,但有好几

                    个严重原则错误。"(页232)── 毛泽东不会认为四中全会的路线是基本正

                    确的,但仍要说"一致认为",表明他还得牵就一些,表明整风还需加温。

                      毛有的是办法贯彻自己的意志。会上有异议,就先停下来,在会外下功夫:

                      ── 重新解释历史。会后即成立历史清算委员会,从历史上证明王明等人

                    一贯错误,总结出党内路线斗争的规律;

                      ── 重新组织队伍。当时的政治局和书记处是王明的人居多,毛必须撇开

                    碛现有的政治局和书记处建立自己的班底。一是重组书记处处理中央日常工作,

                    会议后期,毛即要刘少奇从华中回延安,对刘的一路行程表示了无微不至的关怀

                    。刘回延安后不久即成为仅次于毛的书记处第二把手、总学委副主任,鞍前马后

                    地为毛泽东效力;1941年9月已成立了以毛为组长的高级学习组,但当时任

                    命的副组长王稼祥恰恰是毛要清理出局的人物,1942年6月12日重新成立

                    领导一切的"中央总学习委员会",康生出任副主任。后期整风由毛、刘、康牢牢控

                    制;

                      ── 以组织清洗配合思想清理。整风学习是一种号召,真正的恫吓还是组

                    织清洗:

                      1942年6月,毛说延安到处都有"暗藏的坏人";8月8日,又说中央党校

                    的2500中,已挖出250个特务,估计还不止,"恐怕是二百五十到三百五十

                    的数目";而行政学院,"除一个人以外,教员、职员全部是特务","学生中很多是

                    特务,恐怕是过半数。"(4)教员和学生本不是整风的主要对象,但毛通过康生

                    制造的恐怖,想说谁是特务谁就是特务。

                      特务如此之多,靠整风动员时说的读书学习是无济于事的,"总学委"的真正任

                    务就绝不是指导学习,而是审干、肃反,说到最后也就是碍人、抓人、杀人。原

                    广东省书记任仲夷当时在北方局学校学习,他和党校负责人杨献珍有一段对话:"

                    我向他建议说:'希望党慎重,慎重,再慎重。'他说:'党要你坦白,坦白,再坦白

                    。'我说:'我相信党'。他说:'党认为你有问题。'我说:'我相信毛主席。'他说:'毛

                    主席认为你有问题!'他还问我:'你知道你呆的这是什么地方吗?'我说:'是北方局

                    党校。他说:'什么党校,是"格别乌"'(苏联的特务机关,后来音译为'克格勃')"

                    (5)杨献珍不是恫吓任仲夷,党校如果只是读书学习,那就不能承担"整风"的责

                    任。党校既然是"格别乌",党的高级干部哪个不胆寒心怯、缴械投降?

                      审干肃反的恐怖在1942年7、8月达到高潮后,毛于1943年的9月

                    再来和王明等人在会上算帐。

                      9月7日会议开始后,博古、林伯渠、叶剑英、朱德首先发言,点名批判王

                    明在抗战初期的右倾投降路线,但这还不能令毛泽东满意。9月13日,康生发

                    言,对前几天的会议提出批评,他提出三个要点:一是联系历史来检讨王明的投

                    降路线,这就要追溯到王明等人的上台,追溯到四中全会,解决41年会议不能

                    解决的问题;二是联系实际来检讨,要求受王明影响的长江局、东南局(博古、

                    周恩来)等人起来揭发;三是要自我批评,就是要服输,要自己认罪。康生发言

                    后,毛发言说有两个宗派,教条宗派是指王明等人,经验宗派指不是从莫斯科回

                    来的周恩来。毛要求他们:

                      不要像《西游记》中的鲤鱼精,吃了唐僧的经,打一下,吐一字。只有内力

                    、外力合作,整风才会有成效。(页290)

                      内力是自我认识,外力是揭发批判。已经完全掌握了主动权的毛泽东,说话

                    已经无需顾忌:不要打了才说,不打自招才好。胡乔木认为:"毛主席关于'两个宗

                    派'的发言,另外还有一些过激之词,有些批评也很不恰当。但当时不可能表示异

                    议。"(页288)为什么不可能?因为审干已经发明了一种斗争逻辑:"把一些干

                    部思想上工作上的缺点和错误,或者历史上的未交代清楚的问题,都轻易地怀疑

                    为政治问题,甚至是反革命问题。"(页277)反革命的大棒在头上悬着,会场

                    外早已是一片恐怖肃杀,谁还敢表示异议?

                      于是,10月14日再开会时,博古、罗迈、张闻天、周恩来都作了以自我

                    否定为中心的整风检查,有人不满意,他们就二、三次地检查,直到毛泽东认为

                    可以放过了。比如,周恩来检讨后,"有的说,王、博、洛、稼已在党内没有大的

                    危险了,再来统治党已很困难,但经验宗派的危险还未过去,因此仍是最危险的

                    人物。"(页297)周当然知道他要做什么,反复地、诚恳地检讨,终获毛的恩

                    准,"七大"后重新进入核心,但当年的错误,成为终生的金箍咒。

                      5 任弼时的崛起

                      任弼时1940年3月与周恩来一起从莫斯科回国,随即受命领导"七大"筹备

                    工作。41年9月任中央秘书长,主持中央日常工作,43年3月,成为中央书

                    记处三个书记之一(另两位是毛、刘)。胡乔木认为,任弼时之受信用,一是因

                    为资历老,二是因为他是二方面的领导人;三是因为他是共产国际回来的。"这里

                    有些微妙的关系,其他人起不了他当时起的作用。"(页70)

                      什么微妙关系?第一,资历老意味着在党内有威望,说话有人听。第二,他

                    先是中央领导后是二方面的领导人,与毛的一方面军没有直接关系,1932年

                    的"宁都会议"前后作为苏区中央局的领导,他是反对毛的,甚至还给毛了个"狭隘

                    经验论"的称号,用他既可避嫌,也可反映出"五湖四海"干部政策。第三,毛、任

                    之间有过愉快的合作。1930年,毛泽东在苏区大"打AB团",1930年11

                    月项英代表中央到达江西苏区后,纠正了毛泽东在"肃AB团"中的过火做法,并部

                    分削弱了毛泽东的权力。1931年4月,任作为中央代表团团长到达江西苏区

                    ,全权负责处理由于"打AB"过火而逼出来的"富田事变"。下车伊始,代表团就坚

                    决支持毛泽东而反对项英,恢复并强化了毛泽东的权力,与毛密切合作联手部署

                    第二次更大规模的"肃AB团"。第四,他刚从共产国际回来的,给党内的印象似乎

                    有国际背景,却又不是王明集团的人;

                      党是一个战斗集体,它需要选拔立场坚定而又干练有为的干部。但既然是一

                    个集体,是一个山头林立、派别纷繁的结合体,仅仅靠共同的理想和铁的纪律是

                    不能聚合紧密的,这就要求选拔干部要考虑到各个山头、派别的利益。革命时代

                    当然不会庸俗到"无知少女"(无党派、知识分子、少数民族、女性)的程度,但平

                    衡各方势力仍是任用干部的首要因素。

                      任弼时的崛起主要在于他能起"其他人起不了的作用",与刘少奇、康生相比,

                    任不是毛的心腹亲信,对他的"信"取决于他的"用"。如果不能"用",就要请他下来

                    。转战陕北时,任弼时为中央纵队司令,因为部队去向问题而与毛吵得很厉害,

                    尽管任的出发点是为了毛的安全,但他居然敢与毛吵架,就不得不把他的位置让

                    给不敢和毛吵架的周恩来。

                      6 还得看苏联脸色

                      对毛与王明等人的斗争的理解之一,是毛对中共独立性的维护。但实际上,

                    对共产国际的尊重和服从远远超过通常的理解。这一点,杨奎松在《毛泽东与莫

                    斯科的恩恩怨怨》一书中有详细研究。

                      延安整风的主要成就之一,是提出了"毛泽东思想"这一概念。提出这一概念的

                    有功人员,或极受重用(刘少奇),或受到谅解(如王稼祥)。"毛泽东思想"这一

                    概念的提出,是毛与党内"莫斯科派"较量的成果,是他在党内至高无上的地位确立

                    的标志。但"在我们党提出毛泽东思想后,苏联始终拒绝承认这个提法,苏联报刊

                    绝口不提毛泽东思想。这成了一个禁区。凡是中共文件中提了的,它在发表时都

                    给删掉。既然苏共是如此思想,而中国革命又离不开苏联的帮助,从大局出发还

                    必须搞好与苏共的团结。出于这样的考虑,不仅'历史决议'将毛泽东思想的提法删

                    去,并且在1956年八大不提了。直到六十年代初,中苏两党开始论战后,中

                    共中央才开始恢复使用毛泽东思想的提法。"(页329)

                      1949年1月,毛在修改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团章草案时,就要求把草案中

                    的"毛泽东思想"换成别的词;1949年3月,毛在七届二中全会上又讲,不要把

                    他和马、恩、列、斯并列,"如果并列一提,就似乎我们自己有了一大套,而请马

                    、恩、列、斯来做陪客,这就不好。"(页328)1950年,毛在修改《关于

                    若干问题的决议》时,一律删去了"毛泽东思想"、"毛泽东思想体系"有用语。

                      毛不是一个谦虚的人,口头上不讲,并不是心中不坚持。毛一直非常看重自

                    己在理论和实际上的历史贡献,相信他所开创的革命道路对落后国家的革命有普

                    遍指导意义,建国一个月,他就指示有关部门宣传中国革命道路的榜样作用。而

                    且,不提"毛泽东思想"不等不歌颂毛泽东,就在他挥笔删去"毛泽东思想"的这一时

                    期,还在宣传口号中加上"毛主席万岁"提法(6)

                      所以,毛对斯大林肯定中国革命已成为世界革命的中心、中国应当担负起领

                    导亚洲国家民族解放斗争的历史责任时,毛深受鼓舞;而当1954年,英共在

                    翻译《毛泽东选集》,删去一篇文章中"革命的中心任务和最高形式是夺取政权,

                    是战争解决问题。这个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革命原则是普遍地对的,不论在中国在

                    外国,一概都是对的"这段话时,毛无论如何不能接受。(7)1956年的"八大

                    "上,米高扬在致辞中不提中共在理论上的贡献,毛干脆负气没有出席米高扬致辞

                    的那次会议。

                      中国革命确实有自己的一套,只是由于苏联的压力而不能讲,以毛这样一个

                    不服输的坚强性格,当然心潮激荡。斯大林死后,毛终于越来越不把苏联当回事

                    。中苏意识形态论争的种子,在它的蜜月期就埋下了。

                      7 美国

                      90年代中期,一本叫《中国可以说"不"》的畅销书在中外都产生了影响,它

                    所表达的民族主义情绪受到不少批评,有一篇批评文章发问道:中国什么时候对

                    美国说过"是"?49年以后我们就"一边倒",从来没有屈服于美国,因此现在说"

                    不"就不是什么国力强大后与美国的分庭抗礼,而是老调重弹,这种调子弹多了,

                    对中国进入世界文明主流没有什么好处。

                      这篇文章的大致观点是可以成立的,但如果说我们从未对美国说过"是",就与

                    史实有异了。

                      1943年9月1日,周恩来在政治局会议上说:我们的外交以美为主、英

                    为次,美英对我们也有些帮助。如新四军事件,许多消息能立即发到美国去。(

                    参见页111)

                      1944年7月4日,是美国168年国庆,毛泽东要胡为《解放日报》写

                    一篇社论,题为《庆祝美国国庆── 自由民主的伟大节日》,文中谈到美国革

                    命、独立,对华盛顿、杰弗逊、林肯等人在世界自由民主运动中的影响颇为赞许

                    ,对美国评价很高。"没有一句批评美国的话。"(页88)

                      也是在这个7月,美军观察组到延安,"毛主席对美军观察组的到来格外重视

                    。延安机场非常简陋,在美军观察组到来之前,只偶尔用一下,大飞机起降很不

                    安全。为保证美军观察组安全抵达,毛主席亲自草拟了一分电报,详细说明了机

                    场的情况,包括规模、走向以及各种标记。"(页335)8月15日,《解放日

                    报》发表社论《欢迎美军观察战友们》,"战友们"这一关切称呼是毛亲自加上的。

                      1945年底,马歇尔来华斡旋国共冲突,中共对他印象很好,当时传说毛

                    泽东要去苏联养病,美国人十分敏感。为此,毛要周恩来带话给他:"我要出国首

                    先要去美国。"(页88)

                      毛主席对马歇尔的态度始终非常慎重,从未听到毛主席说过马歇尔的坏话,

                    即使后来我们与美国当局的关系很坏了,也没有说过他个人什么。"(页429)

                      当然,毛并不真的对美国的自由民主感兴趣。7月4日的社论中说:"我们中

                    国不但在战时要求国际反法西斯的团结,以求得民族的独立,而且在战后也要求

                    国际的和平合作,以推进国家的建设。"(页336)毛对美国的称颂,原是有相

                    当的实用考虑的,他希望美国能实际支援中国的抗战和战后的建设。至少在当时

                    ,他还没有让意识形态的狂热取代现实功利的考虑。

                      8 国民党"实行独裁的劲不大"

                      1945年,毛本不想去重庆谈判,"那个时候,我是不想去的。因为斯大林

                    执意要求,我还是去了。"(8)对于中共来说,谈判的赢得了政治上的主动,毛

                    还与国民党人士广泛接触,顺带完成了对国民党的考察。他所形成的判断是:国

                    民党实行独裁的劲不大,像灰尘一样可以吃掉的。(页419)回到延安后,毛

                    又说蒋:

                      没有重心,民主或独裁,和或战。最近几个月,我看他没有路线了。……我

                    看,现在是有蒋以来,从未有之弱。兵散了,新闻检查取消了,这是十八年未有

                    之事。说他是坚决反革命,我看不见得。(422)

                      写作回忆录时,胡乔木参考前些年台湾公布蒋介石写于此时的日记,认为蒋

                    是虚伪的,是两面派。政治家从来有虚伪的一面,蒋也不例外,但毛的洞察力仍

                    是一流的:蒋介石失去大陆的主要原因,就在于他"没有路线",搞民主没气量,行

                    独裁没胆量;既不能以民主赢得人心,又不能以独裁巩固政权,两边不到位。哪

                    里能像共产党这样目的明确,路线坚定,聚精会神、一无所忌地实行无产阶级专

                    政?这就是储安平说的民主的多少与有无问题。所以尽管毛是在斯大林的压力下

                    才去重庆谈判的,但山城之行确实收获非浅:他摸到了蒋介石的底。

                      9 "何必提社会主义"

                      尽管毛在50年代中期说过,看到千百万农民走上合作化的道路,比三大战

                    役的胜利还要高兴,但毛一生最辉煌的时期无疑是48、49年。"那段时间,毛

                    主席神采焕发,文才武略发挥得淋漓尽致,充分显示出人民大革命胜利前夕一代

                    伟人的气魄。"(页517)

                      这是改天换地的时期,毛一方面挥洒自如地指挥三大战役,另一方面也在考

                    虑革命后的社会制度。

                      1947年中央的"十二月会议"期间,针对有人提出应把社会主义前途写进会

                    议文件的意见,毛泽东大拨冷水:"这也是急性病,人家1917年十月革命,搞

                    了十五、六年,到1932年才正式搞社会主义,今天我们还在消灭封建,社会

                    主义还早着呢!何必提社会主义?"他还针对不久前刘少奇主持的全国土地工作会

                    议后的"左",提出一定要反"左",甚至指出:"地主当作阶级要消灭,当作个人则

                    要区别情况。要知道,千百万地主富农现在是生产力,将来是朋友,现在要改造

                    ,将来会改好的。"这是毛对地主说过的最温和的话。

                      1949年1月,毛认为新民主主义社会将持续十多年时间,以后再以不流

                    血的方式向社会主义转变,在此期间必须一方面反右倾,反对向资本主义发展;

                    另一方面又必须谨慎,不要急于社会主义化,要允许利用私人资本主义,"总之,

                    这就是稳健,不要希望太快社会主义化,否则要犯大错误。"(页545)

                      一言九鼎,1949年9月通过的《共同纲领》就没有提社会主义。

                      然而,仅仅3、4年后,1952年9月24日,毛就在中央书记处工作会

                    议上提出,现在就要开始用10年到15年的时间基本完成到社会主义的过渡;

                    1953年6月,毛在审阅1953年夏季全国财经工作会议周恩来的结论时,

                    用批示的形式提出了过渡时期的总路线,公然推翻具有宪法性质的《共同纲领》

                    ,并批判刘少奇、邓子恢"确立新民主主义秩序"的设想;1956年的"反冒进"就

                    是反对周恩来等提出的"稳妥";至于地主,从土改到文革,从来没有停止过肉体消

                    灭。

                      转向如此之快,原因有两个:

                      第一,毛实际上对未来的社会体制并无清楚认识,之所以认为新民主主义社

                    会需要十多年的时间,并没有什么认真的研究,只是从书本上照抄下来。"按《联

                    共党史简明教程》的介绍,1925年底苏联国民经济恢复时期结束,从192

                    6年开始国家的社会主义工业化建设,到1933年底取得决定性的胜利,共花

                    了8年时间。按斯大林1936年11月25日所作的关于苏联宪法草案的报告

                    所讲的情况,苏联1924年开始社会主义改造,到1936年资本主义在国民

                    经济所有部门被完全消灭,时间则为13年。"(9)毛历来反对照搬苏联教条,

                    但在这样一个空前规模的社会改造工程上,他却亦步亦趋地模仿老大哥──当然

                    也有不同,原来的设想是10年到15年过渡到社会主义,算是留了一点机动时

                    间,但实际上,即使算到大跃进的1958年,过渡时期也不过只有5年。

                      第二,无论如何辉煌,毛此时还处在夺权阶段,言行均有所成忌。即使在气

                    吞山河的得意时分,毛也保持着必要的谨慎。更准确地说,正因为他谨慎,所以

                    才使他不断进步。尽管在实际的政治行动中,左的做法从未停止,但在大的原则

                    上,毛还是相当注意分寸的。一旦利用掌握了政权,没收了官僚资本,加上农民

                    的合作经济,毛认为共产党就可以领导经济,在全国各个领域推行自己的主张了

                      10 "晚年问题"

                      自斯大林暴政部分披露之后,"晚年"成为毛泽东的忌讳。庐山会议期间,周小

                    舟、李锐有过毛"很像斯大林晚年"的议论,此事被揭发出来,引起轩然大波。8月

                    10日,乔木奉命到会作了一个"斥所谓'斯大林晚年'的污蔑"的发言。他从六个方

                    面作了斯、毛:

                      (1)斯大林晚年严重脱离群众、脱离实际,毛则从未犯此错误,群众路线

                    的工作方法是他的发明,人民公社、大跃进就是放手发动群众的产物;

                      (2)斯大林晚年在党内不讲民主或很少讲民主,连中央全会都不开,毛却

                    十分重视党内民主、尊重同志们的意见,经常开扩大的全会;

                      (3)斯大林晚年搞个人迷信,毛与他相反,不许祝寿、不许以个人名命地

                    名,毛的塑像一律不许在公共场所陈列;

                      (4)斯大林的肃反错杀了许多中央委员、高级将领;毛没有杀过一个中委

                    、一个将军、一个党代会的代表;

                      (5)斯大林晚年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在实践上都有停滞的倾向,苏联农业3

                    0年没有超过沙皇时代的最高水平;毛虽然六十多岁,精神比许多青年人都年轻

                    ,真正是生动活泼,一往无前,简直可以说是辩证法的化身;

                      (6)斯大林晚年有大国沙文主义,毛对别的国家一向很尊重。(10) 

                      事实上,毛泽东不是斯大林,但"晚年"的行径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1)脱离群众,作为毛式群众路线典型的大跃进,恰恰是压服、驱打群众

                    的运动;不但人民群众,连政治局委员也很少能见到自己的领袖。

                      (2)党内没有民主,延安整风确立了毛在党内的独尊地位;1956年反

                    冒进之后,连此前稍微可以向毛反映一点不同意见的刘少奇,也不能向毛进言了

                    。1958年北戴河会议,王稼祥不同意搞公社决议,他与刘少奇谈了,刘要他

                    向毛反映,王不敢。后来刘少奇反映了,引起毛极大的反感。从1966到19

                    75年,"人大"没有开,宪法没有变,但国家元首却被毛置于死地,政治局、国务

                    院名存实亡。

                      (3)个人迷信,毛制造个人崇拜的手段要超过斯大林。林彪的说法是所有

                    革命导师中毛最伟大,他的"肚子里可以开飞机"。(11)

                      (4)毛的党内整肃丝毫不亚于斯大林,30名政治局委员打倒27人;书

                    记处17人打倒14人;10个元帅除病故、休养的(刘伯承实际上在1958

                    年也挨了批)和林彪外,全部被打倒或靠边站,冤狱遍于国中;

                      (5)毛在好动爱斗上确实比青年人更青年人,但其结果只是造成"天下大乱"

                    ,农业产量在他生前从来没有超过集体化之前的1952年,从1953年12

                    月开始实行粮食"统购统销"到70年代末,"中国农民中大多数人没有真正吃饱过

                    肚子"。(12)

                      (6)毛的较少有"大国沙文主义",因毛在国际共动史上毕竟没有斯大林的地

                    位,为了在斯大林之后充当国际共运的中心,当被压迫民族和被压迫人民的伟大

                    导师,在中国很多人饿死的情况下耗散了亿万资财支援世界革命。

                      毛喜欢也善于读史,为什么没有从近在眼前的斯大林吸取教训?他确实批评

                    过斯大林,1956年中央政治局讨论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时,毛说斯大林整了

                    我们四次:王明路线、抗战初期"一切通过统一战线"、抗战胜利后不准打内战、1

                    949年不愿订立同盟互助条约。其实,1927年之前,斯大林就整过中共,

                    只是那时毛还未掌权,可以忽略不计。而且毛也试图分析斯大林"错误"的原因。1

                    957年在省市自治区党委书记会议上,毛认为斯大林有形而上学的观点,如不

                    承认对立面的统一,不承认社会主义制度下生产关系与生产力、上层建筑和经济

                    基础的矛盾等等。

                      问题是,"秘密报告"的主要内容是揭露斯大林滥杀无辜、肆行恐怖统治的违法

                    犯罪行为,毛却根本回避这一点而为之辩护:第一层,斯大林肃反杀了一百万人

                    ,但其中确有一些反革命,这就应当受到肯定,至于那些被冤杀的人,属于扩大

                    化。第二层,之所以发生扩大化,毛认为在客观上,共产主义事业空前伟大、前

                    无古人,犯错误是难免的;在主观上,则是"主观不符合客观,脱离实际和脱离群

                    众,是思想方法问题";第三层,思想方法的片面也不是故意的,而是"骄傲了,不

                    谨慎了。他的思想上产生了主观主义,产生了片面性"。所以,空前绝后的国家暴

                    政、大规模的杀戳,说到底是好人犯错误、好心办错事。这就是《人民日报》1

                    956年4月5日发表的《关于无产阶级专政的历史经验》中说的:"有些人认为

                    斯大林完全错了,这是严重的误解。斯大林是一个伟大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但

                    也是一个犯了严重错误的而不自觉其为错误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

                      由于毛没有从国家制度和法律上反省斯大林的"错误",却以客观上的"难免"和

                    主观上的好心来总结斯大林的教训,所以他尽管对斯大林蔑视他感到感到愤怒,

                    但第一条便是保护斯大林,检起被赫鲁晓夫丢掉的"刀子",把斯大林的恐怖政策作

                    了创造性的发挥。

                      于是,21年后,又是乔木告诉人们:"毛主席在很长的时间认为,他就是中

                    国的斯大林。"(13)1980年,乔木主持起草《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

                    问题的决议》,否定了毛的晚年,论据差不多也就是1959年他否定的那几条

                    。不知乔木此时可曾想到他在庐山会议上的毛、斯对比。既然毛泽东就是斯大林

                    ,那么毛的"错误"也可以用"难免"和"好心",用认识上的片面性来豁免。乔木认为

                    ,发生"文革"这样的事,"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对阶级斗争的认识和估计犯了错误

                    。"(14)还是认识问题、思想方法问题。

                      有意思的是,当赫鲁晓夫受到中共影响试图肯定斯大林时,曾说过"当斯大林

                    犯错误、破坏法制时,他依然深信自己这样做是为了保卫革命成果和社会主义。"

                    (15)而《关于建国以来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也说:毛泽东"在他犯有严重错

                    误的的时候,还多次要求全党认真学习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著作,还始终认

                    为自己的理论和实践是马克思主义的,是巩固无产阶级专政所必需的,这是他的

                    悲剧所在。"这句话的语式和内容都是毛当年评论斯大林时用过的。"悲剧"的实质

                    是好心办错事,如此既否定其"晚年",又保护其总体。

                      所以毫不奇怪,"毛基本上是斯大林类型的,但在建设新世界方面,在科学技

                    术上,还不及斯大林有远见。"(16)其实这不只是远见问题,而是刻意轻视科

                    技,并以此自豪:"斯大林的两个口号没有辩证法,技术决定一切,政治呢?干部

                    决定一切,群众呢?"(17)毛确实想走一条与苏联不同的道路,《论十大关系

                    》一开始就说:"过去我们就是鉴于他们的经验教训,少走了一些弯路,现在更要

                    引以为戒。"但正如毛在成都会议上说的,十大关系原则和苏联相同,但方法有所

                    不同。"他们是由上而下的方法,我们是搞发动群众,搞阶级斗争。"(18)相同

                    的原则就是坚持苏联式的高度集中的体制,不同的方法是时时抓在手上可以恣意

                    整人的的"阶级斗争"、强迫群众的"群众运动"。两相结合:"'新东西'没有创造出来

                    ,'折腾'和'胡闹'倒非苏联所能比拟。""他们在几届五年计划中没有出现过我们当年

                    的猛上猛下,没有出现过那种"三年困难"时期。他们大量饿死过人,是农业集体化

                    时期的事。同工业发展无关。"(19)技术、文化之类在毛看来简直就五文不值

                    ,甚至还有反动作用,"书读得越多越蠢"是毛的口头禅。据于光远披露,陆定一曾

                    对他说:"建国后,我在党内负责意识形态和文化工作,应该提出在革命时期参加

                    工作的领导干部,凡是没有大学毕业的,统统要进学校,读到大学毕业程度。那

                    时大多数人还比较年轻,书还读得进去。如果那时我这么做,党中央接受了我的

                    建议,建国后我们党和国家的发展就不会是这个样子,那场文化大革命也许可以

                    避免。"(20)陆定一当然有自己的责任,但即使当时提出了这样的建议,毛也

                    决不会理睬,倒是陆本人可能会提前被打倒。

                      在科技方面没有斯大林有远见,但在个人崇拜上却青出于蓝。在1978年

                    年底的中央工作会议上,乔木说过:苏联在斯大林时期对个人和党的关系没有处

                    理好,但他们有些方面的作法还是有分寸的。例如斯大林的学术文章,一般是在

                    刊物上发表,如《马克思主义与语言学问题》是在刊物发表半个月后,《真理报

                    》才应读者要求转载(其他报纸不转载),而且从第二版开始,也不用大字大标

                    题。而我们在报纸上,只要是毛主席写的东西,不管什么文章,甚至诗词家信,

                    还有各种手迹,非登第一版不可,有时还在第一版几乎用整个版面来登领袖照片

                    ,这些都是世界上少见的。(21)斯大林焉能不自叹不如?

                      11 乔木与毛泽东

                      乔木以毛的秘书而成为党的理论家,"难免"在许多方面接受了毛的语言。19

                    81年,他在《当前思想战线上的若干问题》中这样批判电影《苦恋》:

                      像对于《苦恋》这样显然存在着严重政治错误的作品,我们的文艺批评界的

                    许多同志竟然长时间内没有给予应有的批评,直至让它拍成电影。在《解放军报

                    》发表批评以后,一些同志除了指责这些评论文章的缺点以外,仍然不表示什么

                    鲜明的态度。这不但是软弱,而且是失职。……我们再不能容忍这种状态继续下

                    去了。(22)

                      这种语气很像毛泽东。毛在1951年写的《应当重视电影〈武训传〉的讨

                    论》中说:"电影《武训传》的出现,特别是对于武训和电影《武训传》的歌颂如

                    此之多,说明了我国文化界的思想混乱达到了何等的程度!""有些人则竟至向这种

                    反动思想投降,资产阶级的反动思想侵入了战斗的共产党,这难产不是事实吗?

                    一些共产党员自称已经学得马克思主义,究竟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呢?"1954年

                    在关于红楼梦研究的信中说:"被人称为爱国主义影片而实际是卖国主义影片的《

                    清宫秘史》,在全国放映之后,至今没有被批判。"

                      1950年《清宫秘史》公演之初,毛不但说它是卖国主义的,而且还通过

                    江青要求发动批判,但为中宣部拒绝。当时的乔木还特意说:少奇同志说的,这

                    是一部爱国主义的影片,不能批判。(23)1985年9月,乔木在陶行知研

                    究会和基金会成立大会上否定了当年对《武训传》的批判。不过身为党的领导人

                    ,对《苦恋》还是要批的。只是时代毕竟不同了,文艺批判也要有变化。第一,

                    不叫"批判"而叫"批评";第二,不是"投降"而是"失职"。从毛泽东到胡乔木,既是

                    批判传统的继续,也是批判方法的更新。

                      胡乔木简历

                      1912年6月1日生于江苏盐城县鞍湖乡。

                      1930年在清华大学参加青年团,"九一八"后参与领导学生运动。

                      1932年在盐城入党,从事宣传组织活动。

                      1936年后在上海任左翼文化总同盟书记、江苏省临时委员会宣传部长。

                      1937年7月到延安,先后在中宣部、战时青训班、毛泽东干部学校工作

                      1941年2月任毛泽东秘书。

                      1948年4月任新华社总编辑、社长、中宣部副部长。

                      1949年后任中宣部常务副部长、中央副秘书长、书记处候补书记。

                      1979年后,任中央委员、副秘书长、书记处书记、政治局委员。

                      1992年逝世。

                      注释:

                      (1)参见:《晋绥革命根据地大事记》页359─360,太原:山西人

                    民出版社,1989。

                      (2)引自李锐:《庐山会议真面目》页376,海口:南方出版社,19

                    98。

                      (3)(4)(8)引自杨奎松:《毛泽东与莫斯科的恩恩怨怨》页153

                    、153、217,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9。

                      (5)参见向明:《改革开放中的任仲夷》页191,广州:广东教育出版

                    社,2000。

                      (6)(16)参见李锐:《毛泽东的晚年悲剧》页3、74,海口:南方

                    出版社,1998。

                      (7)参见杨奎松:《毛泽东与莫斯科的恩恩怨怨》页533─534。

                      (9)薄一波:《若干重大事件和决策的回顾》上册页224─225,北

                    京:人民出版社,1997。

                      (10)参见李锐:《庐山会议真面目》页345─346。

                      (11)(19)李锐:《毛泽东的晚年悲剧》页395、188,海口:

                    南方出版社,1999。

                      (12)杨继绳:《邓小平时代》页17,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

                    8。

                      (13)(14)(22)《胡乔木文集》第二卷页147、130、46

                    ─46??8,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

                      (15)引自刘晓:《出使苏联八年》页21,北京: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

                    ,1986。

                      (17)(18)引自李锐:《大跃进亲历记》下页403、386,南方

                    出版社,1999。

                      (20)参见于光远:《好学深思的胡耀邦》,广州:《东方文化》199

                    9年第5期。

                      (21)参见朱佳木:《胡乔木同志在11届三中全会上》,载《回忆胡乔

                    木》,当代中国出版社,1994。

                      (23)引自陈晋:《文人毛泽东》页308,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

                    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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