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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文晓村: 从河洛到台湾―― 河海忆往,抓住抗战的尾巴 -- cli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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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晓村: 从河洛到台湾―― 河海忆往,文学,苦难的缺口

文学,苦难的缺口

  一、海与天,发表第一首新诗

一九五六年八月,从绿岛「毕业」,回到台北县新店,由国防部某单位接管,继续接受「考核」,负责人是少校科长陈先生。

陈先生精明干练,自认是长官身边的红人。他坦率地说,他对我们的考核,重在思想,要我们坦白合作。他的方法是,指定阅读《国父思想》,《总统训词》,写心得报告。兴之所至,有时也来一段训话。

这些功课,对我已属老套,可以应付裕如。剩下的时间,就用来读自己喜欢的书,在日记本上练习写作,也尝试对外投稿。

多少年来,战争、苦难的阴影,在我的心中,挥之不去。一段青梅竹马的恋情,也常常在心海里翻腾。想到海与天的距离,在眼前,是多么遥不可及;但在遥远的远方,犹海天一线,连在一起。我把这个想法,写成了一首新诗,〈海与天〉,投给《青年战士报》(《青年日报》前身)副刊,想不到很快就刊登出来。时间,大约是一九五六年十月前後。诗长十八行,领到稿费十八元、可以到新店碧潭戏院,看九场电影。〈海与天〉的刊出,对我的鼓励很大。可惜、这首诗的剪报,不知後来怎么遗失了。最近,我到台北国家图书馆去查找,因为《青年日报》的微软片,是从一九五七年元月一日开始的,至今还未找到。

在此同时,我也写了一篇二、三千字的小说〈伪君子〉,被陈先生看到了。他把我叫到办公室,直接了当地质问我:「你怎么写文章骂我?」

「我怎么敢写文章骂长官呢?」我也理直气壮地答辩。

「你小说中的那个伪君子,名叫贾真,不是在影射我吗?」

老实说,我写伪君子「贾真」这个人时,只想用「贾真」谐音「假真」,刻画虚伪的人性,心里根本没想过,「贾真」跟他的名字有什么谐音的关联。但却使我百口莫辩。只得把那篇文稿当场撕掉了事。

在陈先生的领导下,我们也在住处的门外,开辟了一块菜园,种过小白菜、萝卜、蕃茄、包心菜等,从劳动中锻练身体。

一年後,陈先生调回原单位,继任的是文质彬彬的周焕武先生,爱好文学,偶有小说散文见报(三年前,曾出版长篇小说《织梦园》)。当他知道我也喜爱文艺时,即将他的存书《块肉余生录》、《安娜?卡林尼娜》等,借给我阅读,成了长官兼文友的关系。

  二、想进修,读函授

自从一九五四年三月十二日来到台湾,已经苦熬了整整三年。一九五七年三月一日,我正式报名参加了中华文艺函授学校兼办的,军中文艺函授班诗歌组(我的学员证是2-2-030)。半年後,并取得由国防部新中国出版社社长吴曼君,军中文艺函授班主任李辰冬,副主任刘云等三人联合署名的「结业证书」。

其实,我在来台之後的第二年,即一九五五年六月三十日,在新店大崎脚「义训队」时期,便已正式报名参加了中华文艺函授学校的小说班(我的学生证是5-1-204)了。我还记得,我的第一篇小说习作,题目是〈南极探险记〉,写一个探险家,在南极洲的冰山下,发现二次大战後,纳粹德国在南极建立秘密潜艇基地,企图重建纳粹帝国的故事。目的是希望世人,对纳粹帝国主义的余孽,应该保持高度警惕,颇有几分今日称之谓科幻小说的味道。可惜,还没有收到老师的批改,作者已被送往绿岛「再感训」去了。

我之所以这样热衷於函授,可以归纳为两点:第一是对於读书的渴望。在那个年头、那个时代,我的最大愿望,就是读书。而我,在大陆只读过一年初中,基本的学识基础都不够,再加上既无任何证件,又背著一个「解放军」、「志愿军」的标志,想进任何学校的大门,恐怕比登天还难。读函授学校,既不要证件,也不考虑身份,是进修的唯一途径。

第二是满足写作技巧的需求。我对小说、诗歌,都有高度的兴趣,所以第一次报名是小说班,第二次又改为诗歌组。

在中华文艺函授学校的这个阶段(这个阶段的军中文艺函授班,为中华文艺函授学校所兼办,师资也是原班人马,实质上仍是中华文艺函授学校),有两位老师,为我毕生所感念。他们就是李辰冬教授,和诗人覃子豪老师。

李辰冬教授,为留学法国的文学博士,也是一位著作等身的学者和作家。他在一九五三年八月登报招生,一九五四年元月正式开课的,中华文艺函授学校,设有小说班、国文进修班、诗歌班。小说班主任是谢冰莹,国文进修班主任梁容若,诗歌班主任侯佩尹。数月後,侯因故辞诗歌班主任,由诗人覃子豪接任(注)。

在五十年代的初期,当许多失学青年旁徨无主,渴望求知求学,爱好文学者,也极需明师指点之际,李辰冬教授适时地创办中华文艺函授学校,满足了无数青年学子的渴求,自是社会和文学教育史上值得大书特书的一章。而其每隔一或两周,给学生寄发的《校长的话》,後由该校出版时,改名为《文学与生活》(第一册),对造就作家的品格学养,更有莫大的贡献。

四十年後,回头来检视我的学习过程,我想,李辰冬教授应是第一位引导我走进文学领域的老师。他的《文学与生活》,是我文学道路上的第一盏明灯。遗憾的是,直到他从台湾师范大学退休、赴美、辞世,我都没有机会,向他当面表达我的崇敬和感谢。

诗人覃子豪,是诗坛公认的,台湾光复後三位新诗开拓者之一(另两位是《现代诗》创办人纪弦,和「世界诗人大会」常设机构荣誉会长锺鼎文)。其在中华文艺函授学校诗歌班主任的任内,每周一篇的诗歌理论及《新诗批改》(後由蓝星诗社出版单行本时,改名为《诗的解剖》),对诗歌教育的贡献及其无形而巨大的影响,是诗坛有目共睹的。

覃师,也是我在新诗研究班的老师,他的诗教精神,和爱护後辈的风范,堪称大师而无愧。不幸,於一九六三年十月十日,与病魔搏斗一百八十三天後逝世。我曾先後为覃师写过两首诗,一篇纪念性散文,一篇近五万字的〈《覃子豪全集》介评〉的论文,表达我对覃师的敬意。我在《葡萄园》第七期发表的一首悼念覃师的诗,〈种火的人〉,有一段话,是我几十年来,不曾改变的誓言。

  而你已从画廊的铜像上 昂然升起

  时间不会因森林凋零而驻足

  因此 当我们为你的归去而哭过之後

  我们就俯下身去 拾起你播下的火种

  投向林间 让青松以绿色的火焰

  燃烧山岚 让凤凰木的火炬熊熊

  让葡萄园藤长叶茂 金果累累

  让云雀与玫瑰都从梦中苏醒

注:见一九九八年,诗艺文版,麦穗著《诗空的云烟》内,〈台湾最早培植诗人曲摇篮――中华文艺函授学校〉一文。

  三、文坛函授与小说研究

一年的「思想考核」过关之後,我们这个五人小组,正式分发到国防部某单位,换句话说,是堂堂正正地登堂入室开始上班了。时间是一九五七年八月。也就是说,从到达台湾那一天算起,经过审问、感训、再感训、思想考核,四个阶段,三年五个月的锤炼之後,终於取得了一个可以上班工作领薪水的资格!不过,还不能太高兴,「军人身份证」上,还是「暂支准尉薪」。

因为工作很轻松,下班之後,仍有自己挥洒的天空。一九五八年一月开始,我又参加了小说家穆中南先生主持的,文坛函授学校兼办的,军中文艺函授班的小说班。

半年後,小说班结业,我正在考虑,下一步要做什么时,金门八二三炮战开始了。台湾一切平时生活的方式,都转为战时的体制,各种支援前线的运动,也轰轰烈烈地展开。我的具体行动是,捐书。把几十本看过的翻译小说,捐赠金门前线的军民。

这时候,我又为疾病所苦,先是严重的鼻窦炎,不能睡眠。长官要我去住医院,我一天之内,连跑八一九、三总、荣总三家医院,所有的医院都住满了金门炮战受伤待医的官兵,鼻窦炎这样的小病,当然住不进医院。改以土法治疗,就是用毛巾,将盐热水吸入鼻腔,再将鼻内的污物擤出来。此法虽土,总算不必张著嘴巴睡觉了。

鼻窦炎稍歇,坐不安椅的痔疮,又接踵而至。军方医院住不进去,经特准住进台北「应世痔科」,一家私立的专科医院,经过两次手术治疗,才算了事。

在病後的一段日子里,读书之余,我开始学习剪报,把报纸副刊上的好文章,从文学理论、小说写作基本论,到诗歌创作、散文游记等,分门别类地剪贴起来,从中也得到不少乐趣。这种剪报的习惯,大约维持了三、四年。

一九五九年十月,我又报名参加了《文坛》月刊主办的,「文坛函授学校兼军中文艺函授班小说研究班」。我想:像我这样的人,不走写作的路,又能做什么?何况「军中文艺函授班」,是军人学习写作合法的管道,谁也不能阻止的呀!於是,我又报名成了小说研究班的学员(学号是9-7-023)。

非常抱歉的是,由於数年之後,我的兴趣完全转向了诗歌,小说研究班的讲义没有保存下来,连带的,那些授课教授的名字,除了校长穆中南之外,一个也记不得了。

但我对小说研究班的习作,还是非常认真的。其中一篇习作,题目是〈贼心〉,描写一个公务员,企图盗取一张二万元支票,最终悬崖勒马的故事,是纯粹心理描写的手法,被穆中南校长发现,认为是一篇难得的佳作,在《文坛》月刊第七期刊了出来。其他几篇习作,像〈爱与幻〉、〈十二点差五分〉、〈含羞草的枯萎〉、〈一株满足的笑意〉等,也在稍後的几家报刊上登了出来。

  四、文艺研究班与贾云儿前传

一九六○年八月一日,我获得总统蒋中正的正式任官令,叙任陆军通信兵中尉。据说,这是比照国军被俘归来人员,以降两级任用的原则核办的通案。也是我抵台以来,经过五年五个月,各式各样训练考核之後的结果。在个人感受上,至少「暂支准尉薪」的形式,算是已经过去了。

这年九月,中国文艺协会,在台北市水源路文协大楼,主办的文艺研究班公开招生,我又悄悄地报了名。

这个班,由陈纪滢先生主持,以研究小说为主,预定时间半年,前三个月,学习理论,後三个月写作实习。授课作家,包括赵友培、虞君质、侯希铠、穆中南,王蓝先生等。

陈纪老以其长篇小说《贾云儿前传》压阵,当他讲完时,非常诚恳地,要求同学们,每人都要写一篇心得报告,要少谈优点,多提缺点,一周内缴卷。

同学们或基於对陈纪老的感召,或为了自我表现,一周後提出的心得报告不下十篇之多,据私下交换意见,有不少同学提出了坦诚的批评,其中刘菲、云飞扬和我三人,批评缺失多於优点。他们两位写的什么,我不知道。我个人以一个出生於河南的读者,对书中发生在河南的故事背景,颇多不合事实之处,都一一列举了出来,希望写《後传》时,能一并加以改正。

没想到,再下一周上课时,陈纪老宣布,因文协经费困难,文艺研究班的後三个月,暂时不办了。最近,在下笔写这段回忆时,我专程去台北国家图书馆,查阅《贾云儿前传》这本书,在陈纪老赠送该馆的五十部著作中,竟然独缺《贾云儿前传》!内心颇感歉然。不知是否肇因於四十年前,刘菲、云飞扬、文晓村等人,几篇心得报告,影响了陈纪老对《贾云儿前传》的评估?他不希望这本书留给後人再看?以致《贾云儿後传》,也胎死腹中。

这段回忆中,所提到的刘菲,是我四十年前的老友,著有诗集《花之无果》、《风景?情景》,评论集《长耳朵的窗》;一九九九年五四文艺节,以《谈诗论艺》,获得文学评论奖章的刘文福。云飞扬何许人也,当时只知道是一位小说家,後来才知道,就是能诗能文,出版过诗集《秋声赋》、散文集《相思林》、长篇小说《铁马红粉》的贺志坚。

  五、第一封家书惹的祸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诗圣杜甫,在战乱中,只是三个月,未接到家书,便觉得一封家书,抵过万金。吾人流落台湾,与大陆家人,十年二十年不通书信,如果突然收到一封信,不知更是多么的珍贵。

大约是一九六○或六一年吧?忽然,有一天接到上级指示,准许向大陆家人写封信,报个平安。这真是天大的喜讯!

可是,心里仍然疑虑重重,大陆与台湾,已经敌对了二十多年,如果大陆官方知道我在台湾,是「现役军人」的身份,不知对家人是福还是祸?我耍了一点小聪明,在信中告诉父母:我是韩战之後,经由中立国,来到菲律宾,目前在马尼拉一家餐厅工作,身体健康,请父母不要挂念。当然,也希望知道家人的情形。末了,还说明这封信是请托一位船员朋友,带去香港寄发的。

我以为自己的谎言编得天衣无缝,没想到还是被父母看穿了。

父母的家书,是由二弟立芳代笔。他在一开始就说,「奉父命给大哥写这封信……」意思是说,他写这封信,并非自己的意思,而是父亲命令他写的。非常明确地表示了自己的立场,颇有防患於未然的意图。

由於信中有一句,「但愿一水之隔,不会隔断书信的连系。」我猜想,父母和家人,已经判定,我是生活在台湾,而不是我信中所说的什么马尼拉。信中也告知,家中每个人的情形,像伯父已故世,我妻仝秋改嫁,晋生儿随他母亲同住等。这封信,应该也是万金家书了。但信经保防部门检查时,被典酒烧得破烂不堪,却令人十分生气。所以匆匆看过一遍之後,立刻奉还而拒收。

这就是现代战争中的家书,如果杜甫活在今天,不知他的感受如何?

而我的二弟却惨了!

一九八八年七月,我回河南老家探亲,一天晚上,二弟立芳、三弟立奇、四弟立四、妹妹群定、妹夫王才高等,十多口家人闲谈中,三弟立奇说:

「大哥,你不知道,二哥当年替咱爹给你回过一封信,文化大革命那一年,二哥刚在西安地质学院毕业,正要分配到煤炭工业部,去当工程师,不知怎么被红卫兵抖出来,说二哥『里通海外,勾结美蒋』,不但扣发毕业证书,当不了工程师,还送回咱老家,在村子里,戴上高帽子,游街示众,差一点没有被斗死。」

我听了这段话,只有万分的惭愧。

奉父亲之命,给海外的哥哥回一封信,竟要戴上「里通海外,勾结美蒋」的大帽子。这就是文化大革命!也是家书惹的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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