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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文晓村: 从河洛到台湾―― 河海忆往,太岳军区与六十军

  太岳军区与六十军

  一、攀登太岳山

抗战胜利了,同学们以为再过几天,都可以「解甲归田」,回家和父母团聚了。但事与愿违,形势并非如此。

日本投降後,国共两军,互相争夺接收地区。豫西军分区只不过有一两千名游击队而已,当然不是从潼关东下的国军正规军的对手。双方根本没有接触,韩钧所部的游击队,即奉命向黄河北撤退。豫西公学也随之渡过黄河,到了济源县暂时住了下来。

济源在黄河北岸,在行政区画上,属河南省豫北区,为了减轻学生想家的心理,「豫西公学」改名为「河南公学」。

济源也是一个遭受战争灾害极为严重的地区,我们到达之初,几乎是十村九空,多数人民不是死於战乱,便是死於疫疠;活著的人,也都是奄奄一息。我们就在这样一个环境中,一面安顿自己,一面抢救人命。校方并命令各队,以人力开垦失耕荒芜的田园。大约一个多月之後,我们正在以人力代牛拉犁种麦之际,忽然奉命调往晋东南的阳城县。

从济源到阳城,要攀登一百多里的大山。山路崎岖险峻,在感觉上,根本不是在走路,而是一步―步地攀爬。那一段路,究竟走了几天,现在已不复记忆,只是那种艰苦的滋味,却是永远难忘。一九六九年,我写〈攀登〉一诗,部份灵感,便是来自那次攀登太岳山的经验。〈攀登〉四节二十四行(湖南诗评家周瑟瑟曾有专文评介),下面摘录一节,以见一斑。

  在那崎岖的道路上

  你的步履艰辛

  多少次 从峻峭的高处

  跌向死亡的山涧

  你的伤痕累累 血泪斑斑

也不曾停止你的脚步

阳城是八路军的抗日根据地,太岳军区司令部和太岳行政公署均设於此。河南公学搬到阳城之後,立即改名为「太岳军区军政干部学校」。经过几个月的动员教育,一九四六年二月,学校解散,学员全部分发到各军政单位,我和一位郭姓同学(名字已忘记)分派到太岳军区司令部机要科任见习科员。工作轻松,闲暇时间很多,郭喜欢打篮球,我爱看书。看书,甚至是我的唯一嗜好和消遣。

我的阅读,以文学作品为主,鲁迅的《阿Q正传》,茅盾的《腐蚀》,当地作家赵树理的《李有才板话》、《小二黑结婚》,古典小说《三国演义》、《水浒传》,翻译的苏俄小说《静静的顿河》、《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丹娘》等,均有涉猎。《红楼梦》却只看了几章,便觉得尽是闺中之事,看不下去。

因为在文宣队服务的一位同学未名的介绍,我也多次看过贺敬之作词的《白毛女》歌剧的演出,对剧中那个名叫喜儿的女孩,在大雪纷飞的除夕,等待躲债的父亲回家过年时,所唱的那两句词,「北风吹,雪花飘,雪花飘飘年来到。」至今我还能哼唱。

阳城地方的秧歌戏,有如台湾的歌仔戏,男女老少都会唱。到阳城第一年的春节,便遇到全县一百多个农村剧团公演比赛,很是热闹。

阳城也有两个词,十分有趣。一是「日婆」,相当於山东话「奶奶的」,却并无骂人的意思。二是「欧可」,跟英文的「OK」音义相同。至今我和朋友们讲话结尾,常会不自觉地说一句「OK」,也可能和这一段生活有关。

  二、战争中的婚礼

在我的记忆中,一九四六年太岳军区的战争,全是在同蒲线拉锯,印象深刻的,倒是太岳军区几次派出小部队,到豫西接应从大别山等地突围出来的李先念、王震、皮定钧等部队。李先念最後还是化装成和尚到达山西的。

一九四七年之後,随著全国内战的加剧,首先是太岳军区的直属部队,改组成第四纵队,由司令员陈赓和政委谢富治率领,号称「陈谢大军」,由晋南渡过黄河,在豫西开辟了新的外线战区,并一度攻占了洛阳;与从冀南南下,到达豫皖边区的「刘邓(刘伯承、邓小平)大军」,对洛阳郑州形成夹击的形势。

接著,太岳军区又将各军分区的地方部队加以扩编,组成了第八纵队,由王新亭任司令员兼政委,担任内线作战,与山西地区的其他友军,包括从陕北东渡黄河的王震所部,负责攻打晋南同蒲线上的国军。不到一年,除晋南重镇运城,双方数度易手外,同蒲线上的多数县城,都已被解放军攻占。

这年八月,我在位於晋中某地的第八纵队司令部前进指挥所,忽然接到司令部一封电报,要我即刻兼程前往沁县纵队後方办事处报到,什么事?电报没有明说。

由警卫连派来一位战士陪我,走了两天,到达沁县某村(村名已忘记),走进一家民宅的大门,迎面看到我的未婚妻时,我便立刻明白电报的意思了。只是我的心里仍然十分纳闷,「陈谢大军」虽曾一度攻克洛阳,但战局仍处你来我往的不稳定状态;我和老家的书信往来很少,父母虽曾劝我回家完婚,却从未提到要千里迢迢把未婚妻送来山西结婚呀!

晚饭後,经未婚妻的一番细述,我才知道:原来父母认为既然我短期内无法回家完婚,便决定托同宗文正来叔(我父亲因年轻时腿骨受过伤,不能长途跋涉),也是未婚妻的表叔,护送她来山西结婚。他们到达阳城军区司令部时,才知道我已调往第八纵队;多亏地方政府协助,沿途接送,终於到达沁县纵队的後方办事处。因正来叔不便久留,已在数天前离去。

次日中午,办事处处长(名字已忘记)在一家民宅的院子里,摆了一桌无酒无肉的「酒宴」,请了几位干部作陪,说了几句祝贺白首偕老的话,我和未婚妻相对一鞠躬,便算完成了结婚大礼。

我妻原名仝桂花,因为我的满脑子都是「革命」,觉得花呀草呀太俗气,为她改名仝秋,也有纪念秋天结婚的意思。

那年头,结婚後,无所谓蜜月,一个星期的假期,迅速过去,我将仝秋安置在办事处的家属队(又叫文化队,有专人教她们读书识字,即所谓学习文化)後,便匆匆赶回晋中某地的纵队司令部,

这里,有一件事,值得一提。出身农家的仝秋,温柔勤勉,极获房东老太太的好感,主动认她做了乾女儿。在我一个星期的婚假届满之前,她们乾母女联手,悄悄为我赶做了一双崭新的布鞋,使我在回营的途中,穿著那一双用爱心缝制的新鞋,不能不满怀感谢。

我想:中国传统的爱情,是可以穿在脚上的,只是有时不免遭受践踏。

  三、太原,围城之战

我返回晋中某地第八纵队司令部时,部队正在积极整训,准备攻打阎锡山军最後,也最坚强的据点――山西省会太原。

阎锡山,山西五台人,日本士官学校毕业,是民国初年的著名军阀,曾和西北军冯玉祥联合,发动「阎冯倒蒋」事件。北伐统一後,任山西省长。抗战期间,任第二战区司令长官。内战时期,是反共大将,手下拥有四十万大军,因其实施「兵农合一」政策,不得民心,士兵逃亡者众,不到三年,全省大小城市,几乎一一「失陷」。唯其主力部队,并未完全溃败,战力仍不可忽视。加以胡宗南将军所部的一个精锐师,调来太原,太原的防卫,仍然相当坚强。

就个人记忆,及访问昔日的「战友」,大约是一九四八年十月,由徐向前将军指挥的各路大军,亦不下三、四十万之众,已将太原城团团包围。我们第八纵队,位於城东的东山地区,对太原城形成据高临下之势。因部队缺乏攻坚的重炮火力,只是采取压迫包围的战术,先将外围据点,一一消除,等待适当时机,例如城内兵疲粮尽,再发动步炮协同的总攻击,一举攻占太原城。

在战役的间歇期间,适逢农历新年,非战斗部队的少数家属,特准来前线过节,我妻仝秋亦幸运地到战地聚晤数日。一天,大约是元宵节的前夕,我妻意有所指地说:「今天这个日子,你要特别记住。」

进入一九四九年,全国局势,已到瞬息万变的阶段。首先是,由东北入关的四野林彪所部,一月十五日攻占天津之後,不但断绝了华北国军自天津撤退的海路,而且迅速挥兵西进,与晋察冀军区聂荣臻将军所部会师,将北京城团团包围起来。守卫北京的「反共战将」傅作义将军,为了保护北京故都文物古迹,免遭战火破坏,接受了「和平解放」的条件。与此同时,在豫皖苏边区活跃的二野「刘邓大军」,和三野陈毅将军所部,联合发起的「淮海战役」(国军叫「徐蚌会战」),黄伯韬兵团已全军覆没,黄伯韬将军饮弹自尽,津浦路重镇徐州易帜,蚌埠的李弥兵团余部向南撤退,南京、武汉的门户,已经洞开。

此时,蒋中正总统宣布下野之後,代总统李宗仁主持的南京国民政府,已经面临土崩瓦解之势,匆匆派出以国民党秘书长张治中为首的七人代表团到达北京,从事和平谈判,底牌可能是希望以长江为界,双方停战。中共认为这是缓兵之计,予以拒绝;反而提出「八条二十四款」的反制方案,要求国军放下武器,接受改编,亦为国民政府所拒绝。谈判破裂,张治中等六人留在北京,参加後来举行的「政治协商会议」。返回南京的,只有广西省主席黄绍告一人。

之後,不久,朱德将军以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司令的名义,命令全国解放军,「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

在此形势之下,守卫镇江的海军「太平号」巡洋舰宣布「起义」,三野陈毅将军所部,不费一兵一弹,渡过长江,四月二十三日,国民政府的首都南京,宣布「解放」。

四月二十四日,被包围半年之久的太原城,也在林彪所部数个炮兵团的支援下,经过一场血战,被徐向前指挥的十八兵团等部队攻打了下来。

我说「血战」,是一点也不过分的。据参加过此役的一位一八○师韩姓老友的回忆:「那天的攻城战,我们连是第二波,到达东城门时,城门已经打开了,守城门的全是日本兵的「敢死队」,两个中队,大部份都被打死了,只有少数被俘虏。在城内顽强抵抗的,是阎锡山的侍卫队和特务团,死伤非常惨重,我也亲眼看见,阎锡山(在数日前)搭飞机逃跑之後,继任的城防司令,他的小舅子汪经国,从城内的煤山地底指挥所被活捉出来,五花大绑,还拖在市政府前,公开照相的样子。」

他又说:「太原城的攻防战,双方都采用了大量的坑道战,单是阎军从城内挖向城外护城河和护城铁路的坑道,至少有一百多条。如果今天的市政当局,能把那些重要的坑道加以整修,开放观光,不但可以赚钱,也有历史和教育的意义。」

  四、进军关中与入川之役

太原战役之後,第八纵队奉命改组为解放军六十军,与由第十三、十五纵队改编的六十一军、六十二军,合组成第十八兵团,由晋冀鲁豫军区副司令员周士第将军任司令员,晋绥军区政委李井泉任政委。王新亭任六十军军长兼政委。六十军下辖一七八、一七九、一八○师三个师。为适应作战需要,完善通信连络,各师均增设无线电台,我复派往一八○师,担任机要科长,主要负责军与师、师与团之间的密电联络。

十八兵团在晋中地区整补训练一个月後,即奉命沿同蒲路南下,从蒲县茅津渡,渡过黄河,经灵宝、潼关,於六月上旬,正是收割小麦的时候,抵达西安城外。一八○师为先头部队,一路上,只有零星的接触,没有什么大的战斗。

六月十一日,西安城虽举行过象徵胜利的「入城式」,但多数部队都不准入城。我们在城郊外围停了两天,对心向往之的西安古城,也只能远远行注目礼,城内是个什么样子,一点也不知道。倒是抽空去看过小说中王宝钏的「寒窑」。所谓「寒窑」,就是相传当年王宝钏住过的窑洞,位於西安东南一处山谷,洞中有王宝钏的塑像,门外谷中,立著几棵高大的杨树,巨人似的守护著这位中国人心目中的贞妇。

六月中旬,一八○师奉命连夜兼程西进,追击向扶风地区集结的胡宗南军主力。某夜,我们从咸阳城外经过时,城内还有断断续续的枪声。但预计中的「扶眉大战」,因兵败如山倒的胡宗南军,不敢恋战,几乎是枪声一响,即溃不成军。

「扶噤战役」之後,我们继续西进,在陕西第二大城――宝鸡稍作停留,即转向川陕公路,攻占了扼控秦岭的战略要点街亭――这个《三国演义》中,诸葛亮挥泪斩马谡的军事要地。但很快又奉命撤退下来,目的是给撤退中的胡宗南部队有个喘息的机会,让他们在秦岭、巴山一线,滞留一段时间,以待早已渡过长江,正向西南进军的二野「刘邓大军」,完成川黔边境的封锁之後,将西南地区国军主力,围歼於四川境内。这是一项战略布署。

秦岭山出产核桃,在那段没有战况的空暇日子,我和年轻的伙伴,常在山中采摘青皮的核桃,用小刀割开,挖出果仁,那种青果的香味,十分可口。

但在山中,我也发现不少男女,脖子上,或脸上,长有或大或小的肉瘤,可能与饮水有关。不知现在是否有所改善?

一九四九年深秋之後,十八兵团三个军,以川陕公路为主线,分兵三路,穿过秦岭、巴山,向四川推进。我们的师直属队,坐著新缴获的汽车,跟在先头部队之後,好像是在游山玩水,而不是打仗。例如:

我们经过陕南留坝县纪念张良的留侯庙时,便曾停车,进入庙内参观。记得庙内石壁上,还并排刻有朱德、何应钦将军的题字,观之,不禁令人莞尔。今日想来,如果这两位总司令,当年能够像在此题字那样,握手言和,中国人也许可以少死几百万人吧?当然,他们两位都不是「第一把手」,这样苛求他们,是不太公平的。

到诗人李白出生地的绵阳,第一次吃到那样橙黄香甜的橘子,固然是终生难忘,更令人高兴的是,我们在此得知,四川省主席邓锡侯,西康省主席刘文辉,和二十三军军长潘文华等,已经宣布「起义」,兵团首长决定,十二月卅一日,举行「成都和平解放入城式」。

那天,部队或徒步或乘车,缓缓开入成都市内,民众夹道鼓掌欢呼,热烈感人的场面,也是终身难忘之事。

入城後,不久,兵团首长并在市内一家最大的餐厅,宴请营以上的干部。司令员周士第,副司令员兼副政委王新亭,和政治部主任胡耀邦,三人分别致词嘉勉。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周士第和胡耀邦。胡耀邦的平易亲和,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五、妻儿团聚在眉山

十八兵团到达四川後,兵团部即行解散,三个军分别设立三个军区,六十军兼川西军区,六十一军兼川北军区,六十二军兼西康军区。一八○师直属队和五三九团,到达眉山县,成立眉山军分区,下辖眉山、青神、邛崃、洪雅、丹棱、夹江、新津、蒲江、谷山等九个县。中国人历来就有「成王败寇」的观念。当年中国共产党领导「暴动」、「起义」,组织「工农红军」或「解放军」时,国民政府一律称之为「共匪」或「匪军」。反之,一九四九年中共成立「中华人民共和国」之後,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称「国民政府」为「蒋介石匪邦」,「国军」为「匪军」了。所以到达四川的解放军,对尚未投降,四处逃命的「国军」,便一律称之为「匪」了。

据说:一九五○年之初,四川境内千人以上的「股匪」尚有数万人之众,温江、崇宁等十多个城市受到包围,多处公路交通中断,表面看来,局势颇为严重。其实,国民党政府的贪污腐败,早已失去民心。所谓「得民者昌,失民者亡。」国民党的大势已去。民众的眼睛很亮,应该支持谁,反对谁,心里都很清楚。

所以,就眉山军分区而言,在司令员郑其贵,副司令员段龙章,参谋长余凯,三人轮番带队出击之下,两三个月之後,境内便逐渐安宁平静了。

三月某日,我忽然接到一封来自山西太谷的信函,拆开一看,居然是没有读过书的仝秋写的。虽然错字别字很多,我还是很高兴。她说:「这是我写的第一封信。我给你生了一个儿子,因为是在太谷出生,我希望他长大能聪明伶俐,取名叫太伶。」

我立刻回她一信,表示我满心的高兴。但我觉得「太伶」这个名字,有点俗气,请她改为「晋生」。末了,希望赶快照张像寄来,我想看看我们的孩子,长得什么模样。

信寄出之後,我便天天盼呀盼地,盼望快点看到儿子的照片。

四月某日的下午,科里的通信员,急匆匆地跑上楼梯,进门来话还没有说清楚,抱著孩子,满脸喜悦的仝秋,已经站在我的面前了。

「照片没有寄,我把儿子给你送来了。」

如果是今天,我会急步上前,把他们母子抱在怀里,来个热情的拥吻。但那个时代,人们的思想行动,都还非常保守。木讷的我,只是趋前两步,把孩子抱过来,摸摸他的脸蛋,说:「嗯,你比爸爸漂亮。」

科里的几位伙伴,认识的,不认识的,大家都站了起来,我为他们一一介绍。大家这才七嘴八舌地闲话起来。

当晚,余凯参谋长吩咐,将楼下警卫员住的一间小侧房腾出来,权充我们一家三口的爱窝。

眉山是宋朝一门三杰,苏洵、苏轼、苏辙三位大作家的故乡。城内有一座纪念三位作家的「三苏公园」,园内有一个不小的荷花池,是城内唯一可供消磨时间的去处,我在眉山住了十个月,尤其仝秋母子到来的那几个月,几乎每个星期,我们都会来此走走,坐坐。走笔至此,今天似乎仍能感受到那份只能回忆的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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