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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文晓村: 从河洛到台湾―― 河海忆往,抓住抗战的尾巴

文晓村: 从河洛到台湾―― 河海忆往

  抓住抗战的尾巴

  一、放弃师范读中学

我的六年国小,从本村青莲寺初小,到黄大王庙中心学校、铁门小学、新安县立第一小学,前後读了七年,中间两度失学,实际上,只读了五年。

我能读完国小毕业,已是莫大的幸运。从我读过的这四所小学来观察,我发现乡村国小的学生,全是男生,换句话说,女孩子完全没有读书的机会。城市的小学,也是男生多,女生少,大约是四比一。

学校的数量,也不普及,一般的乡村,只设初级小学,六年制的完全小学,每个乡镇只有一所,加以女孩子普遍不读书,就学率大概不会超过百分之四十。中学更是少得可怜,我的家乡偃师县,当时全县四十万人口,只有一所初级中学,设在我村以南十五里的??氏镇。新安县较好,也只有两所中学,一是县立初级中学,设在新安县城内,附有四年制的简易师范;铁门镇有一所私立嵩岳中学,包括初中和高中。

从以上这些事实来看,三、四十年代的豫西地区,国民的基础教育,可说是非常落後。所以我在读小学的时代,便立志毕业後,要报考师范学校,将来从事乡村国民教育,以推广普及教育为毕生献身的方向。

但在毕业之前,适逢抗战已到最艰难的末期,日军的飞机已经侵扰到豫西地区,一股投身抗战的热血也同时在胸中沸腾。因此,献身教育?或投笔从戎?不知如何取舍。经田老师一番分析:要想从军抗战,就必须放弃读师范的念头,改读中学。因为师范生是公费,每月可以领四十五斤小麦,但毕业之後,必须任教四年,才能改行。

因此,国小毕业之後,我虽然先去洛阳,考上了省立第八中学初中部,接著又考取了新安县立初中和简易师范班,父母也劝导我读师范,每个月可领四十五斤小麦,贴补家里的生活。但我却认定,国难当头,参加抗战比什么都重要。至於献身国民教育,等抗战胜利以後再做也不迟。

父母知道我的意志坚决,也不再勉强我,我才如愿以偿,进入新安县立初中。

初中的课程,虽然增加了英语、动物等新的科目,但对我并未构成任何学业的压力。因发现班上行几位同学,上课时偷看武侠小说,十分入迷,我也好奇地借了一本《七侠五义》来看。这一看,南侠展昭、小侠艾虎、双侠欧阳春……便都成了我的偶像。後来当我看完《七剑十三使》之後,甚至还天真地动过求仙学剑的念头。多亏我母亲及时发觉,善加开导,才使我逃脱武侠小说的陷阱。(我在一九八七年三月十六日《国语日报》少年版〈坐对一片云〉一文中,详述过此事。)

  二、拒绝结婚的少年

一九四四年四月,强弓之末的日军,企图作困兽之斗,向以洛阳为中心的豫西地区进攻。位於洛阳以西七十里的新安县城,曾遭日本军机多次空袭。我所就读的新安县立初中,经多次迁往北关郊外上课後,终於在日军侵占县城的前夕,被迫停课。

为了躲避战乱,父亲把我送到城东北五头乡舅爷家里暂住,他只身返回偃师老家,照顾母亲和弟弟。

这年,我已十六岁。在舅爷家避难之初,曾和长我一岁的小表舅王长安私下商议,如何追随撤退的国军,立即加入抗战行列。但当亲眼看见在慌乱中撤退的军队,只顾逃命,毫无战斗意志;而且军纪败坏,抢劫财物、骚扰百姓,跟日本鬼子的奸淫烧杀,几无二致。当地甚至流言:「宁愿日本人烧杀,不愿三十三军驻扎。」令人失望、痛心。立即从军的念头,也就暂时作罢。

麦收之後,父亲又来新安,把我接回偃师老家,一家团聚。

偃师在洛阳之东,从新安回偃师,洛阳是必经之地。当我和父亲路过洛阳附近,亲眼目睹几十个日本兵,押著一批骨瘦如柴的国军俘虏和民夫,扛著沉重的铁轨,抢修被日本飞机炸毁的铁路,动辄以皮鞭、枪托抽打他们时,抗日的怒火又在我的胸中燃烧起来,我真想冲上前去,对日军的野蛮暴行,提出抗议。父亲怕我真的会有什么鲁莽举动,伸手拉了我一下,示意赶快离开那个场景。但同胞被侮辱的那个画面,却深深地刻在我的心版上,无法褪除。

当时日军虽然只侵占了陇海铁路沿线的几个县城,无法占领广大的农村,但因日军残暴成性,尤其到处抢劫、奸淫妇女,造成民众极大的恐惧。所以当日军侵占豫西的那段时间,许多十几岁未成年的少女,都纷纷提前结婚,以免清白之身被日本鬼子??蹋。

大概就是为著这个缘故吧,当我回到偃师老家,一进门就看见,和我同是十六岁的未婚妻,已经住在我的家中了。我知道,父母一定会要求我立刻结婚。在那个战乱的年代,结婚一切从简,只需邀请几个邻居亲友,公开拜拜天地,就算完成大礼了。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几天之後,母亲就劝导我说:「你媳妇长得很好看,也很懂事,我很喜欢。三个月前,她哥哥就把她送到我们家来了。不结婚,没有名份,很不方便,你弟弟就不知道怎么称呼人家,既不能叫嫂嫂,又不能叫姐姐。况且这孩子,也实在可怜,三岁时就没了娘,去年,她爹也过世了。不结婚,住在我们家,太委屈人家了。我想,过几天,挑个好日子,就给你们成亲吧?」

我没有答应。我坦白地告诉母视:「去年,我放弃师范,改读中学,目的就是中学毕业後,可以投考军校,参加抗战。现在,日本鬼子占领了我们的家乡,已经没有学校可读,眼前,我只想马上去抗战。青年人如果不参加抗战,什么时候才能把日本鬼子打走呢?现在,我随时都会离家,去参加游击队的。」

母亲伤心地流出了眼泪。又说了许多规劝的话,想要说服我,我还是横下心来,不肯点头。母亲知道我的个性,知道我的意志十分坚定,以後就不再提了。

豫西民风非常保守,即使订过亲的未婚男女,在结婚之前,也多守身如玉。我在老家住了大约三个月,和未婚妻也很少说话。後来,有一天下午,我从秋收後正在犁地的田里,回家来拿茶水,我的未婚妻把一壶茶水递给我之後,突然,出乎意料地向我问道:「你是不是嫌弃我?不想要我?」

「不,不是的。」我不加思索地回答。

「那你为什么不肯结婚?」

「因为我要去当游击队,跟日本鬼子打仗,打仗是会死人的。我总不能让你十几岁就做寡妇呀!如果我们有缘,等抗战胜利後,只要我能活著回来,一定和你结婚。」

那个温柔懂事的女孩,把脸转了过去,不愿让我看到她的眼泪。我知道,我又伤了一个女人的心。

知子莫若父,只有我的父亲,对我的婚事,自始至终,没有劝过半句话。

  三、雪地赤足八十里

在偃师老家那一段日子,听说嵩山地区,有一支纪律严明的游击队,因无人带路,无法前往。对於那些趁社会混乱之际,假游击队之名,行结夥鱼肉乡民之徒,我也不屑跟他们为伍,想来想去,似乎只有再回到我读书的新安县,才能找到从军抗日的道路。

刚巧父亲也打算到新安县去谋生,於是,在秋收和麦子播种之後,我便和父亲又回到了新安县城,住在乾爹的饭馆里,一面帮忙打工,一面和初中的同学取得连络。

十一月初,终於机会来了,县中毕业的段星灿学长(一九九五年,我和「九歌行」访问团到洛阳访问时,听当地诗友说,段君现居洛阳市,唯迄今还没有会面之缘),从渑池县上宫子平所领导的游击队回来招兵买马,连络了十几个同学,约定某天早晨六点三十分,在城南火车站西边集合。刚好前一天,母亲托人把我的棉衣棉鞋带来。因此,那天早上,我穿著母亲新做的棉衣棉鞋,没有告诉父亲,等於是不辞而别,准时到达集合的地点。但原先约定的十几个人,只到了七个。带队的段学长,害怕等久了会被日本人和汉奸发觉,就七个人一起,向城西方向出发。

我们沿著铁路北边的一条乡间道路前进。气温很低,突然飘起雪来,片刻,路面已被白雪掩盖起来。同学们害怕棉鞋湿透,棉花失暖,过不了冬,大家决定把棉鞋棉袜全都脱掉,掖进棉衣内的腰里,好像腰里掖著手枪似的。打赤脚在雪地上行走,起初还有点冷;走了一阵之後,反而觉得热呼呼的,没有半点冷的感觉。

新安县城西三十里,铁门镇是陇海路的一个站,日军在镇北的山上设有据点,我们在两、三里外的山下经过时,虽是飘雪天,仍能隐隐约约,看见山上日军的碉堡据点。为了防止日军放冷枪,我们把距离拉长,每隔十步一人,迅速通过了那段危险区。

一九八七年七七抗战五十周年,时任《青年日报》副刊主编的小说家王贤忠,约我写一首纪念抗战的诗,我以〈抓住抗战的尾巴〉应命。该诗分四节,第一节写的,就是我们一行七人,雪地赤足从军的情形:

  那个冷面无情的冬

  好像把一整季的雪

  都集中在一天之内

  以致从敌人枪眼下逃走的

  七个中学生

  不能不在风雪中潜行

  把鞋袜掖在腰间吧

那是暗藏的手枪

中午,为了解决民生问题,我们在一个村子里,找到了甲长(相当於台湾的邻长),请他为我们派了一顿饭。带队的段学长,给甲长开了一张便条,写上游击队的番号,说是以後可以抵交公粮。

我们一行七人,经过一整天,在雪地上赤脚走了八十五里,终於在下午五时左右,抵达渑池县北三十里的游击队基地。接待我们的游击队伙伴们,立刻端来了几盆温水,教我们赶快把冰冷的双脚洗一洗,温一温,恢复血液的正常流通,以免日後发生冻疮的危险。

  四、游击队员进城

上官子平,是原河南省渑池县县长、日军侵占豫西时,将地方民团自卫队带到乡村,改组成一个游击总队(具体番号已忘记)。我们几个学生,被编入第一支队宣传队,既无枪枝,也未穿军服,只是在村内的墙壁上,写过几条诸如「拥护蒋委员长」,「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华民国万岁」等标语口号而已。

大约十天之後,听说「八路军」的一支部队,已经由黄河北到了豫西,要开辟豫西抗日根据地,司令员是河南籍的韩钧将军。渑池县这支游击总队,被收编为「独立第七旅」,由上官子平担任旅长。

我们这个宣传队,和其他一些青年学生,则改编为「豫西军分区随营干部学校」。没几天,不知什么原因,奉令转移到新安县北七十里石井镇附近的山区。

一天早上,队长(姓名已忘记)拿著一封信对我说:「我们抗日县政府,现在急需一台油印机,请你把这封信送进城内,交给西大街天主堂的一位外籍神父,请他设法帮忙。」

我毫不犹豫地伸手接过信件,装进棉衣内的口袋里。队长嘱咐我:「现在立刻出发。一路上,尤其是进城以後,要特别小心,不要被日本鬼子和汉奸发现。」

我点点头,表示我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

从石井到县城,这条路,怎么走?我边走边问,不会走错。但是,如何通过日军的检查?进城时,日军搜身时,信在棉衣口袋里,很容易被搜出来。我想,进城之前,把信放在棉鞋内,应该比较安全。

一路上,脑海里反覆翻腾,想的最多的,却是万一信被敌人搜出来,抓进监牢,该如何应对?如果被日本宪兵汉奸严刑逼供,最後的命运,不免一死。我想到荆轲刺秦王,文天祥和秋瑾从容赴义的故事,若是绑赴刑场,我要从容地高呼:「拥护蒋委员长!」「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抗战胜利万岁!」「中华民国万岁!」我的意志坚定,大有视死如归的气概。

为了安全,在离城七、八里的地方,我已把信放进棉鞋内,走路的脚步,尽量放轻,以免把信纸踩破。

我从北门进城,第一个意外是,守城的日本兵居然没有搜身,只是把两手端著的步枪晃了一下,示意叫我和其他进城的人,赶快进去,不要站在那里。第二个意外是,在东大街的路边,看到我的父亲在摆地摊卖香烟。

父亲看到我,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不只是感到意外,更多的则是惊讶、恐惧。他立刻把地上的香烟收拾起来,背在背上,示意让我跟著他走。

我们从一个巷子内,转进南後街,临时租住的家中。父亲问我:「到底进城来做什么?」,我支吾其词,只说想回来看看父母。我父亲不相信,但我母亲表示,非常高兴我回来。

匆匆吃过晚饭,父母带我去东大街外婆家。外公、外婆、舅母、父母和我,六个人围著火炉商谈。他们众口一词,说来说去,就是不准我再离开。最後,当他们知道我是来送一封信时,外公说:「你拿出来我看看,我替你送好了。」我想,这样也好。就从鞋子内把信取出来,交给外公。没想到这封信,在我的脚下踩了七、八里,已经面目全非。外公翻看了一下,随手丢进火炉中烧了,我想伸手去抓,已经来不及了。外公安慰我说:「你放心,我会把信息替你转到。」我半信半疑,但已无可奈何。

外公、外婆、舅母、父母,五个人围著我,一直谈到深夜,千言万语,劝我不要再定,说什么:「抗战多你一个人,少你一个人,又有什么关系?」但我坚决表示,非走不可。

新安县是个产煤区,城内百姓烧的多是碎煤,需要掺合一种黏性的黄土,做成煤泥,才能燃烧。这种燃煤用的黄土,来自北关的郊外。北关有些穷人,便是以挑土卖土为生。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挑著两只空箩筐,蒙过守城日军的注意,送我顺利出城。

临别时,母亲从口袋里掏出七张拾元的钞票,塞到我的手里,含著眼泪说:「孩子,记住娘的话,抗战胜利後,早点回来。」

可是,我还报给她的,却是终其一生的失望与悲伤。後来,我在台湾虽然写过十几首怀念母亲的诗,却也丝毫无补於我对母亲的愧疚。

回到随营干部学校,我把进城的经过,向队长详细报告之後,队长没有责备,只说:「我相信,你已尽了最大的努力。」

在〈抓住抗战的尾巴〉一诗的第三节中,我曾以自嘲的语气,写出这段经过:

  最壮烈的 也只是

  抱定九死一生

  到敌人占领的县城

  传递一个秘密消息

  可惜 日本兵不认识

  二千年後的荆卿

  糟的是 走了七十里的

  那封信 也己面目全非

  五、抗战胜利的滋味

住在石井镇的抗日县政府,後来有没有收到油印机,我一无所知。但母亲给我的那七十元钞票,却成了伙伴们追逐的目标。在那穷乡僻壤的山里,只有石头和溪水,有钱也没处用。後来我们发现,有一户人家在做豆腐,早上挑往石井镇去卖。於是,我们同班的一夥人,便接连几次,到那户人家去买热腾腾的豆腐,在豆腐上撒几粒盐,你一口,我一口,吃得津津有味。

当时,豫西地区的各路游击队,十分活跃,占领陇海路沿线的日军,铁路一直修不通,公路线上的运输辎重,时常遭游击队袭击。不久,渑池县城的日军便撤退了。我们的随营学校,也转进到渑池县南十多里的杨村。

迁到杨村的随营干部学校,改名为「豫西公学」,学生有两个队:一是军事队,召训地方民兵的军事干部;一是政治队,培养地方基层干部。我被编入政治队,受训两个月後,调到队部当文书。

一九四五年五月,有一天夜里,忽然枪声砰砰不绝,学员也立即集合,准备应变。第二天得知,上官子平任旅长的「独七旅」发动「叛变」,司令员韩钧派去的政工干部,除了少数逃出外,大多遭到枪杀。这应该是抗战末期,国共血斗的一章。

这年八月十日,?S然从收音机里听到日本投降的消息。起初,同学们还有点不敢相信,但当确知消息无误时,大家一齐跑到院子里,互相拥抱,高声呼叫,村子里的鞭炮声,也不绝於耳,那种狂欢的情形,真是终生难忘。

中华民族的八年浴血抗战,终於胜利了!但胜利带给我们的,却只是转瞬而逝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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