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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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文晓村: 从河洛到台湾―― 河海忆往,抗美援朝第五次战役

  抗美援朝第五次战役

  一、从成都到河北

别人打架,与你无关,你可以置之不理。但如果被打的是你的兄弟,而且被打得鼻青脸肿,你能置之不理吗?

一九五○年的韩国战争,便是如此。

一九五○年六月二十五日,当北韩(朝鲜)人民军,挥兵南下,把南韩军队打得落花流水,美国扶持的南韩李承晚政府,只剩下釜山一隅之地,美国打出「联合国军」旗号,以陆海空军优势兵力,发动九?一五仁川登陆,将人民军拦腰截断,使战争形势发生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转,北韩七十二个城市,包括邻近鸭绿江的新义州,几乎全被占领或炸毁。以兄弟之邦相称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把解放军的八一帽徽拿掉,改以「抗美援朝志愿军」名义,出兵反击,并一举打过三十八度线,毋宁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六十年後的今天,当我写到这场历史性的战争,实事求是,将历史还归历史,是谁也无法否定的。

在这样的客观形势下,原本已经半地方化了的六十军,於一九五○年十一月奉命重新整编,一七八师留在川西区,担任基干武装;一七九师、一八○师归建;另将原六十一军的一八一师划归六十军建制。人事方面,原六十军军长张祖谅,留任川西军区司令员,由六十一军军长韦杰出任六十军军长;川西军区政委袁子钦,绵阳军分区司令员邓仕俊,分别回任六十军政委和参谋长。

兼眉山军分区的一八○师,也奉命将分散到眉山、温江两个军分区的部队,全部归建,集中於成都附近的茶店子,重新编组成一八○师。由郑其贵任师长,段龙章任副师长,吴成德任政治部主任。政委王观潮留在眉山军分区,续任政委及地委书记(注)。师机要科分成两组,我和五位伙伴随师部同行。

十二月,离开成都的前夕,仝秋携子晋生来会。她告诉我:师部的家属,已全部集中到成都军区的家属学校。又说,她会尽心照顾孩子,并努力学习文化,叫我放心。

我也说了一些安慰她的话,未了,却诚挚地说:「如果我在战场死了,你不必为我守寡……」我的话没有说完,仝秋伸手捂住了我的嘴,不让我再说下去。

第二天,当我上车离去时,仝秋抱著孩子,不停地对我挥手,挥手。不知她的心里是否会顿萌,此去天涯,今生还能相见否?

部队先乘汽车,沿川陕公路,到达宝鸡;再转火车,经西安、洛阳、郑州、石家庄、德州,到达河北省的泊头镇。火车在洛阳,停了半小时,加水添煤。我曾下车,伫立在落雪的站台上,向东遥望,四十五里外的故乡。

在泊头过年时,忍不住给父母写了封信,说:他们的媳妇和孙子留在成都;我现在河北泊头,因随时可能出国,参加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战争,无法回家探望他们,求父母原谅。

没想到正月十三日,大雪纷飞的夜晚,父亲只身来到泊头。是年,父亲五十一岁,当卫兵把他引进我的房间,灯光下,看到父亲双鬓飞霜,不仅吃了一惊,刹那间,父子相对无语。我无头无脑地说:「爹,你老啦。」

父亲回了我一句:「你怎么不看看你自己?」语毕,忽然把脸转了过去。我知道,他不愿让我看到他眼中的泪水。

父亲在泊头镇,只住了两天,心里惦念著,家里还有十几颗大白菜,需要挑到镇上去卖掉,换点钱用。

师部给我三十斤粮票,慰问父亲。我把仝秋在成都买的一条绣花缎子被面,和我身上的一点零用钱,请父亲带给母亲,是我此生唯一回报母亲的东西。

送父亲上车之後,回程的路上,想到当年我放弃师范,放弃每月四十五斤小麦的公费,父亲不曾给我半句责备,我满怀感激。我想,他真是一个好父亲,一个伟大的父亲。

注: 以上资料均见南京大学出版社,一九九四年十一月出版之《奇迹》第五页。

  二、进驻鸭绿江

就我看过的文件和记忆所及,一九五○年底,毛泽东主席把六十军和西南其他部队,调来河北,是一项机动的战略布署:既可预防敌军从勃河湾登陆,威胁首都北京的安全,又可随时增援正在奋战中的抗美援朝志愿军。

为了执行此项任务,部队到达河北之後,立刻把旧的各种杂牌枪炮,一律换成苏联制造的兵器,虽然全是二次大战淘汰下来的东西,总比杂牌货要好些。

泊头镇滨临运河,适逢寒冬,河面都已结冰。有一段时间,每天早上,我和师部几位伙伴,常到运河去滑冰,因为穿的是布鞋(没有溜冰鞋),技术又差,每次只要能滑三、五公尺,便觉得其乐无穷。当然,跌跤出洋相的次数也不少。

有一阵子,一八○师奉命要动员一个补充营,到抗美援朝的前线去参战。动员号召,签名、写血书,闹得热火朝天。

但是,补充营刚刚组成,又立刻解散,各回自己的单位。原来六十军全军都要做抗美援朝志愿军了。

为了要把解放军变成志愿军,我们奉命把身上所有解放军的标志符号,包括军帽上的「八一」帽徽,都要拿掉。

这件事当时看起来,不过是表面功夫。但今天回头再来想一想,这真是中、美两国领导人的大发明、大智慧,甚至还可说是一种高明的政治艺术呢。不是吗?美国人要出兵,弄了个「联合国军」旗号,避免被指为美帝国主义侵略;中国人要出兵,秀出「抗美援朝志愿军」名义,表示与政府无关,避免中、美两个国家搞对抗。如此这般,二十年後,美国总统尼克森,国务卿季辛吉,坐著总统号专机,飞到北京;中国毛泽东主席,周恩来总理,在钓鱼台宾馆设国宴招待,双方热烈握手,高举酒杯,喝茅台酒,也就不会对二十年前两国兵戎相见而感到尴尬了。不是大发明、大智慧,高明的政治艺术,焉能有此境界!

一九五一年三月上旬,部队换装训练,草草完成。为了及时增援志愿军作战的需要,从西南军区调来的六十军、十二军、十五军,临时组成第三兵团,由陈赓担任司令员兼政委、王近山任副司令员、杜义德任副政委、王蕴瑞任参谋长(注一)。可惜,陈赓将军後来因病住院(注二)。未能及时到达前线指挥,否则,第五次战役中,一八○师也许不致遭受那样惨重的失败。此事容後另述。

再说,一八○师三月上旬,由泊头镇乘火车北上,经渖阳到达安东(今丹东)集结,东北的天气,穿著棉衣,仍觉得寒气逼人。

安东面临鸭绿江,看到隔岸北韩新义州的建筑物,已被炸得面目全非。而米格机不时地飞啸而过,天空留下一道道的白烟,顿感战争真的已经到了眼前。

注一: 《奇迹》二四页。

注二: 《奇迹》:三四页。

  三、第五次战役的一八○师

一九五一年三月二十日下午,一八○师从安东出发,徒步通过鸭绿江大铁桥,在黑暗中,越过北韩名城新义州,直奔抗美援朝的前线。新义州的面貌如何?一点也未看到。

为防敌机袭击,部队采取夜间行军,白天隐蔽休息的方式,虽然敌机日夜不停地袭击,也无法阻止志愿军的前进。四月上旬,部队按计画到达伊川地区集结待命。

据说,志愿军总司令彭德怀将军,为因应「联合国军」统帅麦克阿瑟将军公开发表声明,对美国政府将韩战限制在朝鲜半岛极为不满,有意用空军将鸭绿江所有的桥梁加以封锁,并轰炸东北渖阳、鞍山、本溪等工业基地,削弱志愿军的後动补给;或发动第二个仁川式的元山港登陆,前後夹击志愿军;甚至邀请台湾的国军,赴韩参战,或发动渤海湾登陆(据後来台湾军中朋友告知,当时国军五二军已经整装待发),扩大战争的意图,决定发动制敌机先的第五次战役。

第五次战役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自四月二十二日至二十九日,志愿军有十一个军,在全线展开攻击,敌军节节败退,六十军在西线,一直攻到汉城东北十多公里的九陵山,与敌军展开激战,颇有斩获。此後一八○师系担任军的预备队,没有太多的战果。

在这个阶段,联合国军统帅麦克阿瑟将军,因与美国政府唱反调,大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从的味道,已被美国总统杜鲁门撤职。新任联军总司令李奇威将军到任後,原拟於四月十六日发起攻击,发现志愿军和人民军兵力强大,改采守势(注一)。

志愿军为集中兵力,歼灭东线敌军(南韩部队)主力,决定於五月十六日发起五次战役的第二阶段攻击行动。兵团命令六十军一八○师渡过北汉江,牵制正面的美国第十军,重要状况直接报告兵团部;六十军一七九师、一八一师为兵团机动部队。一八○师渡过北汉江後,即与美军陆战队第一师、陆军第七师展开激战时,兵团又令一八一师配属十二军,一七九师配属十五军,调往东部战线作战。六十军正面只剩一八○师(注二)。根据此後的战局变化,这是一项战役指挥上的严重错误。

一八○师渡过北汉江之後,为了牵制正面的美军,一直采取攻势作战,越过三十八度线一百多公里。联军起初,摸不清志愿军兵力虚实,完全是被动挨打,且战且退。後来,当联军总司令李奇威弄清志愿军自十六日开始进攻,所携粮弹,只能维持五至七天,二十日後粮弹将尽,补给困难,即下达命令,二十日以後转守为攻,并以十三个师组成特遣队,发起反击(注三)。

志愿军因全线均越过三十八度线以南百公里左右,运输线延长,背後有洪川江、昭阳江、北汉江等几条江河,雨季将至,有运输断绝之虞,彭德怀五月二十一日下达命令,五次战役结束,部队自二十二日向三十八度线以北转移,改为防守(注四)。

六十军担任三兵团转移的阻击任务。当左右友军均已於二十二日北撤,二十三门下午,一八○师正集结部队,准备撤过北汉江时,突接军转三兵团指示:「由於运力缺乏,现战地伤员尚未运走,十二军五千伤员全部未运,十五军除已运走者外,现水泗洞附近,尚有二千不能行动之伤员。六十军亦有伤员一千余人。为此决定,各部暂不撤收,并於前沿构筑坚固工事,阻击敌人,(伤员)运走之後再行撤收……」(注五)。就我的记忆,六十军首长,并特别命令一八○师应将某洞(地名)的八百名伤员全部带回,不得遗弃。

二十四日,当联军已经攻占了北汉江的部分渡口,一八○师始奉命在敌军的炮火威胁下,撤过北汉江,但仍三面受敌。「二十五日,几十架敌机对一八○师扼守的阵地轮番轰炸,大批燃烧弹引起漫山遍野的大火,接著敌人炮兵、坦克猛烈射击,步兵成营或团地轮番冲击,在鸡冠山前沿,五四○团三连干部全部伤亡,十多名战士自动组织起来抗击敌人,守住了阵地(注六)。」「二十五日上午,一八○师两翼敌军继续深入,使该师处境更加危险……」。「二十六日,敌人继续沿一八○师两翼公路猛攻,」美二十四师,南韩第六师,与东侧之美七师,割断了与一七九师的联系,对一八○师形成合围(注七)。

一八○师在粮尽弹缺,苦战数日,後路已被切断,又处於山险路窄的高山之中,二十六日,经军批准後,决定全师轻装突围。二十七日晨到达一四三六?九公尺的鹰峰。发现仍在重围之中,师首长决定,继续突围,「若集中突围不成,则各单位可利用敌人间隙,分散突围,以缩小目标(注八)。」

据《奇迹》一书所说,一八○师师长郑其贵、副师长段龙章、参谋长王振邦,五三八团团长庞克昌,五四○团政委徐懋召等突围归队的官兵,至七月份有三千多人,在战役中死亡四五六人,负伤一六一六名,被俘失踪五五七二人。虽然,损失十分惨重。志愿军从志司、兵团、军、师等各级领导干部,均曾做了自我检讨,志司一位首长也承认,「这是上上下下指挥上的许多错误综合一起造成的(注九)。」但一九五一年八月,以治军严明著称的三兵团司令员兼政委陈赓将军到任,说了一句,「必须严肃对待这一件事(注十)。」後,不久,即将一八○师师长郑其贵撤职,降任三兵团管理处长,副师长段龙章降为军作战处长。而不顾一八○师在五次战役,担任并完成阻击任务的事实,以及由於上级战役指导的诸多错误,造成一八○师陷入重围,弹尽粮绝,被迫突围,损失惨重的结果。而历来突围作战,无不损失惨重,红军的突破五次围剿的长征如此;李先念、王震、皮定钧等部内战初期的中原突围,亦复如此;其中李先念还是化装成和尚,只身逃出重围的。若非毛泽东驰电嘉勉,李先念、王震也不会後来坐上国家主席、副主席的宝座。四十九年後走笔至此,不能不为郑、段二人的委曲所感叹、所抱屈。

注一: 《奇迹》五一页。

注二: 《奇迹》五二、五三页。

注三: 《奇迹》五五、五六页。

注四: 《奇迹》五六页。

注五: 《奇迹》六二页。

注六: 《奇迹》六五页。

注七: 《奇迹》六九、七○页。

注八: 《奇迹》七二页。

注九、十:《奇迹》八二页。

  四、隐匿深山的一年

五月二十六日下午,一八○师决定轻装突围时,机要科奉命将密码烧毁,以免落入敌手,造成重大的泄密。师部只留报话机,维持对外联络。

突围的那天夜晚,师直属队跟在部队後面,在滂沱大雨中摸黑行进,天空偶有照明弹,但在密密麻麻的树林中,根本看不到路,只是紧紧地跟著前面的人、快速移动。一不小心,竟连跌带滑地滚下了山崖,想再爬上去,已不可能。就这样,我们一群人走入一个山谷。用手电筒看看指北针,继续往北走。天亮时,走出谷口,面前横向的公路上,有几辆敌军坦克在移动,来不及思考,也来不及商量,只有拚命从坦克车的空隙中冲过去。当我们跑过十几公尺,坦克开始向我们身後轰击,拖著两条酸痛的腿,终於爬上了对面的山坡。

这时,雨已稍停。看到满山横七竖八躺在地上休息的,都是穿著同样制服的同志,以为已经到了安全地带,也躺在地上睡了起来。

醒来时,肚子实在太饿。和昨天一样,又找到一棵榆树,摘了点榆叶,用洗脸盆煮一下,各人分吃一点、总算肚子里有点东西。空中,敌人的飞机,不停地喊话,招降。这才知道,仍在敌人的包围圈内,情况还是很危险。

下午,得知「分组突围」的命令,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机关人员,很想跟在武装人员的後面,突围成功的机会可能大些。但是,周围找不到任何拿枪的人,最後,只好自求多福。

我身为一科之长,当然,要和我的伙伴同生死。我们决定,天黑时,找一条小路,向北摸索、突围。师部一个姓郭的小卫生员,要求同行。他只有十六岁,我不能拒绝。

出发前,科员赵国友说:「科长,让我走在你前面,万一发生什么情况,你仍可以照顾大家。」

黄昏时,我们一行八人,沿著一条山径,往山下走。看见一间小茅屋,大夥停了下来,赵国友等四人先到前面去探路。只走了几十步,一排自动步枪扫了过来。科员小杜和卫生员小郭,二人负伤跑回。说:「赵国友和通信员谢进财二人,已经中弹身亡。」

我们在小屋中,稍作商量,无法处理战友的善後,决定绕道下山,继续突围。因溪流暴涨,涉渡不易,只好又回山上。过了两天,终於在夜色掩护下,渡过了那条溪流。并且,幸运地发现有几户人家,门外的树上,挂著几十串玉米。饿了多天的我们,好像发现了人参果似的,恨不得每人背它一大袋。但转念一想,这是韩国人民的血汗呀,我们於心何忍?我要求大家每人只拿几穗就好。

次日,我们藏在山林中,吃了一次此生最香的炒玉米,决心继续利用黑夜掩护,向著有炮弹冒烟的方向转进。但是,在山上转来转去,从山脊的棱线,到山谷的小径,不知走了多少天,就是走不出敌人的地区,不幸,一天夜里,摸到一处山谷,闯上了敌人的哨兵,又跑散失踪,少了两个伙伴。

就这样,我们在敌後的山上,昼伏夜行,瞎闯乱摸了一个多月,得不到结果。後来,在一处半山腰中,发现一个可以避雨的石崖,索性住了下来,等待志愿军发动第六决战役时,自然就有归队的机会。

但是,如何解决民生问题?困难重重。我们也几次,利用黑夜,摸到山下,在那被炸毁的房屋中搜索,也只能找到一些臭烂的黄豆,拿回山上,炒一炒,便成了黑灰。黑灰也是粮食呀,我们还是把它吃进肚子里。

白天,我们常在山里找野生果子,也常有很好的收获。我最喜欢野葡萄,往往把葡萄果肉吃了之後,把核果装在口袋里,用锅慢慢焙乾,连壳带仁一齐吃下去,也是此生的珍品。

野果吃光了,转而找野菜,在试吃野菜时,有一次中毒的纪录。但我们终於发垣了一种类似菠菜的野菜,长在山谷有水的地方。

夏天过去了,秋天也过去了,志愿军的第六次战役仍无踪影。在这深山之中,冬天怎么过呢?必须找到一点粮食呀。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终於,在我们搜索过不下十次之多的那个被炸毁的山村,一个厨房的地下室中,找到半缸小米,大约有七、八斤。我们把它背回山中。就是靠著这几斤小米,我们渡过了一个大雪封山的寒冬。

做法是,每天吃两餐,早上抓半把米,先把米煮烂,再加上一些野菜,混合起来吃。下午只吃野菜,不加米。幸运的是,那种类似菠菜的野菜,居然在寒冬中生生不息。

天天吃没有盐的野菜,实在苦不堪言。有一次,在大雪纷飞的夜晚,我们四个人全体出动,翻过山脊,到後山下面,想去南韩军营,偷几箱罐头,开开洋荤。因被敌人发现,开枪,败兴而回。如果当晚敌人顺著雪地上的痕迹追赶,很可能被逮个正著。後来大雪封山,便没再做这样的冒险。

数年前,有朋友问我,你们在冬天怎么解决「火」的问题?我说很简单,这是我从老家学来的。就是每次饭熟时(对不起,恕我使用这个习惯性的「饭」字),在尚未熄灭的火灰中,埋进一块木柴,等下次做饭时,木柴已烧成火炭,吹一下,就有火焰。

好不容易熬过了冬天,山上的积雪已经化尽,应该是四月、五月了吧?第六次战役总该发动了吧?左等右等,等到的却是敌人搜山。

  五、战俘的命运

大约是六月的某个早晨,我们四个人还躺在石崖外面睡大觉,忽然,「卡嚓!卡嚓!」一阵拉枪栓的声音,睁眼一看,一群美国兵,用枪尖对著我们,大吼大叫:「God damned,son of bitch!get up bet!」当时我们不懂什么意思,後来知道,这是美国兵骂人的脏话,意思是:「王八蛋,狗娘养的!滚起来!」

我们被押送到山下一处军营,把满身虱子的棉军衣脱掉,换上印有P.W(Prisoner

of war)战俘字样的军服,问过简单的身份之後,即被转送到汉城以南金浦机场战俘营,进行审询。

我被关进一个单人的小铁丝网内,连续审问了好几天,先问:「你是不是彭德怀司令部派来敌後,从事间谍、破坏、暗杀的特务?」又威胁:「如果你不肯老老实实和我们合作,我们就把你送给韩国政府,以战犯间谍审判你。」

面对这种恐怖威胁的审问,我满心想的只有一个「死」字。我想到,在突围中,不知已经死了多少次。又想到,宁死不屈的文天祥,便下定决心,宁做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决不做汉奸、卖国贼、帝国主义的奴仆。在这个原则下,能说的就说,能做的就做。不能说的,不能做的,就是不说不做。十六年後,我在一首长诗的序诗结尾中,写的也是我一生的思想。

  在你苦难的岁月里

  我是士兵 也是燃烧的火种

  在你光辉的覆照下

  纵然倒下去 化为灰烬

  也不会缩短顶天立地的距离

在金浦战俘营中,我曾看到一八○师政治部主任吴成德。他大概和我们同时被俘。他和我一样,享受的也是一间小铁丝网。我们遥遥相望,没有说话,有时以唱歌,表示彼此的心情。听说,韩战後,吴以师主任的身份,与美军二十四师少将师长狄恩交换,回到了大陆。文革中被批斗,下放劳改,中共十三大邓小平上台後,始获平反退休。

有朋友告诉我:吴在一本自述的书中怀疑,他的身份,可能是文某人泄露的,要我回大陆探亲时,去山西运城见见他,解释一下。我的回答是:吴主任只知道,他在敌後的山中吃过一年苦,却不知道别人吃的苦,比他只多不少。同是天涯沦落人,有什么好说的。

我在金浦战俘营住了大约一个月,後来被送到琉球一处军监中,与其他几位先後被俘的伙伴,关在一起,在枪兵的「保护」下,每周做六天无偿的苦工中,渡过一年十个月的战俘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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