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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把我的青春献给你(1-3)冯小刚著 -- 裙裾飘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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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把我的青春献给你(10-12)冯小刚著

十]

  王蒙老师说:王朔这坏小子,我还不了解他?我忙说:来的时候,王朔是想让您好好舒服舒服的,怎么就让您一眼看穿了呢?您的洞察力怎么那么强啊?一句话就把王朔噎得没词了。这么扛得住吹捧的人不是没有,但像您这么有地位的人,不吃捧还反感,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刘震云老师这时深表赞成地说:唉,小刚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王蒙老师沉着的脸,慢慢地现出灿烂的笑容。我们一起碰杯喝了酒。接下来的气氛非常地融洽,两位王老师的心情都非常地好,原本就要结束了的饭局又延长一个多小时。分手时大家都有些意犹未尽,依依不舍。

  实例四:赞同行

  一次,刘震云、王朔,好像还有梁左,在我位于通县的家里包饺子。梁左来晚了。刘老师和王老师都坚持等梁老师驾到了,饺子再下锅。于是我就陪着两位老师先喝着。王老师对我推心置腹地说:小刚,你不写东西,你不知道你有多幸运。也因为你不是作家,我才把这个秘密告诉你。对写字的人来说,刘老师就是一座山,你看着就在眼前,好像还不是很高,你觉得顺着这条道爬上去不难,结果爬到半山腰才发现这山可不矮,咬咬牙再往上爬,累得你都吐血了,好不容易爬到山顶了,你觉得追上刘老师了吧,可以喘口气了吧。你再看,刘老师还是一座山,就在你眼前。再重新爬,爬到顶上一看,刘老师还是一座山。层峦叠嶂你知道这句成语吧?那就是说刘老师呢。到这时候,你才恍然大悟,你这辈子也别想追上刘老师。枉费心机你知道这句成语吧?那就是说包括我在内的写字的人呢。王老师喝了一口酒,叹了一口气,又说道:刘老师仁义,没有把所有的路都堵死了,还给作家们让出了一个题材可以写。就两个字:绝望。因为有刘老师的高度在那里戳着,我们才对“绝望”这两个字的含义有了深刻的理解。斗胆夸一次口,写“绝望”,刘老师不见得写得过我。

  我心里暗自佩服王朔,吹捧的功夫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这弯拐的,这麻药打的,这暗箭射的。别说外人,就是我们吹捧行里的人,沾到这种话,也得非死即伤,不晕也都难。

  再看刘老师,不慌不忙,镇定自若,端起酒杯问道:王老师您说完了吗?王老师悲观地摇着头,再次强调:绝望。刘老师对我说:冯老师,学生小刘写得再好,再有智慧,再有高度,那也是人类的智慧,人类的高度,在上帝面前,这种智慧和高度都会显得十分地渺小,而上帝眼下正握着王朔老师的手在写作。王老师不仅仅是王老师,王老师是上帝派驻文坛的使者。刘老师真是老奸巨猾。这回轮到王朔笑了,笑得心情舒畅。这时梁左进门了,我忙起身相迎,三两句好话就把梁老师喂饱了。

  吹捧人是很容易上瘾的,我又是心有灵犀,很快就上了路,而且刹不住车。找不到对象的时候,就把矛头指向了王朔。这是王老师始料未及的。因为对他确实是打心眼里敬佩,服气,所以夸起他来常常忽略了夸人需要隐蔽的技巧。话说出来多是直接,肉麻的程度使在场的人无不认为我心怀叵测。王朔对此十分警惕,郑重提醒我:我孑然一身,没有什么值得你如此不遗余力巧取豪夺的东西。你总得图点什么吧?我也郑重告诉他:我真的是什么都不为,就为喜欢,一吐为快。我也不想把我们的关系搞得这么庸俗,造成这种局面,责任主要在他。后来我暗下决心,见了面绝不再夸他,心说:骂人谁不会呀?想找不痛快我成全你!

[十一]

  再见到王朔,我态度坦率不徇私情地说道:实话告诉你吧,你也就那么回事,没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独创了一种文风吗?不就是别人写本书卖几万册你写一本书能卖一两百万册吗?不要把你当成神,都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饿两天,你眼睛里也照样没神,说话照样没气。再说了,纵向地从中国文学史的发展轨迹上看过去,百十来年总会出现这么一两位。前五十年不就出了个鲁迅吗,差不多也是你这么一脾气……

  我越说越气愤,最后竟拍了桌子,我说:就算你是海明威又怎么了?你也不能工作起来就不注意休息!你以为你的身体是你自己的吗?我告诉你,不是!他是人民的!再也不能老是一团和气了。面对我的一腔怒火,王朔宽厚地笑道:消消气,您是我老师行了吧。到后来,王朔也不再怀疑我的动机了,听我的好话也当成了一件乐事。工作之余,泡杯茶,彼此大肆渲染对方的优点和成绩,双方都感到了空前的满足和欣慰,成全了他也就陶冶了我。回到创作中,就觉得责任重大,使出浑身解数废寝忘食,生怕辜负了群众的厚爱。这些都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了。

  因为工作忙,最近五六年的时间里仅见过王老师三五次。一次是与梁左老师永别。《大腕》拍摄中的一个晚上,停了戏前往梁左的寓所吊唁。其时王朔正在为朋友守灵,我们相见话语不多。王朔看上去有些疲惫,人显得很安静,说话时也像是仍在回忆。除此之外,和王朔余下的见面,多在人声鼎沸的酒会上,彼此只是点头笑笑,说上三言两语,不咸不淡。不知道王老师是否还能时常想起我们朝夕相处的那一段日子。

  我们挣到钱了。

  《好梦献给你》的剧本八字还没有一撇,就有投资人为表达诚意把我们作为承制方的利润打进了我们的账户。王朔的意思是先别急着分,反正指着这点钱也养不了老,不如先用在公司的公共关系上。所谓公关,我理解就是吃吃喝喝不谈正事,不计一时得失,为日后互相掠夺埋下伏笔。也许钱白花了,彼此不能成为猎物,人走茶凉,只落下一大批酒肉朋友。我们就属于后面的那种。但由此却落下了买单的习惯,直到今天老想逞强。

  记得第一次和华谊兄弟吃饭,在座的还有其他几位老板。我因为脸热好面子,奋勇买了单,当时并不以为然。没想到这件小事却为我们日后的合作打下良好的开端。他们告诉我,和文艺界的人吃饭,没买单这是头一回。可见文艺界人士在各位老板的心目中是个什么印象。这也难怪,文艺界有头有脸的腕儿们经常被邀出席各种饭局,能光临已经给了天大的面子。别说买单,不向邀请者收费心里已经隐隐作痛了。久而久之变成天经地义,逐渐养成吃白食的习惯。

  当然任何人群都不是铁板一块,也有例外。我认识的冯巩、赵本山、傅彪、赵宝刚、滕文骥、葛优、梁天,就是抢着买单的。不管出于何种目的,也不管他们是不是真的把单买到了手里,但他们起码做出了踊跃的表示,这就在很大的程度上,改变了外界对文艺界吃白食的不良印象。这倒真还不是他们比其他的人有钱,同业里有的是比他们腰粗的,但从来也没见过那些人买过单,就连假模三道虚飘地表示一下都没见过。我一直认为这不是钱的事,是性格使然。

  其实早在多年前办“好梦”的时候,王朔就跟我说过,他觉得最过瘾的事之一就是吃完了饭,用餐巾一抹嘴,眼皮不抬地说:买单。我也深表赞成。

[十二]

  “好梦”有钱了,我们开始大张旗鼓地贯彻落实王总的精神。请客,不是请一次客,是每天都请客。每天下午就开始打电话约人,黄昏出门时,必说的一句话就是:小林,带上支票。负责理财的彭总每天都是一腔悲愤揣着支票本上路。到后来,实在是心疼,不忍目睹,就把支票填上限额交给我们,自己推脱不舒服告辞回家,实则是想省出一个人的饭钱。现在想起来,仍为彭总的一番苦心感到忧伤。

  一开始,请客的对象也没有明确的目标,只好先从亲朋好友入手,打电话找着谁算谁。人数也不确定,原本只约到三两位,开饭时一点人数却来了十来位。原因是,人家原来已经约了饭局,推辞不掉我们的盛情邀请,只好将先约的人合并过来一举同歼。

  有两位国航的空姐就是这样认识的,后来她们又把乘务队的其他姐妹也介绍给我们,起飞前降落后定期会餐。口口声声称,她们乘务队要与我们“好梦”结为“共建文明”示范单位。也就是从那时起,我与空中小姐们建立起了深厚的感情。每次乘机,见到空姐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像久别重逢亲如一家。因为我知道,遇有危难关头,大老爷们都吓出屎来的时候,她们却大多都能临危不惧,先人后己。 

  许多年后,国航一架客机在韩国的釜山坠毁。事隔几日,我和徐帆搭乘国航班机赴港,顺便买了一束鲜花献给机组。事后在网上看到一些人骂我们,说:摔了飞机还去献媚,没有原则。其实他们不知道,我们是在换登机牌的时候,恰巧听到一番议论。据知情者说:当时飞机坠地摔成两截,浓烟中空姐奋不顾身安排乘客逃生。一空姐叮嘱乘客:快跑,能跑多远就跑多远,不要回头也不要停下。乘客有良知,欲将那位空姐拖下飞机。空姐说:不行,我得等全体乘客都脱离危险后才能逃生。那位逃生的乘客跑出很远回头看时,飞机发生爆炸,眼见空姐化为火焰。听到此番情景,令我怵目惊心,许多天后,闭上眼睛仍能见到我的姐妹在火中挣扎。

  大约过了两三个月,我们的钱已经所剩无几,剧本却只写出了几集,投资方开始坐不住了,催我们开机。我们只能仓促建组,一边请赵宝刚导演选景支应着,一边我和王朔躲到香山饭店闭门赶写剧本。王朔已事先声明,他的小说我随便改,他也可以出主意,但动笔的事得由我来。剧本进展很慢,按说应该三四天写一集,但我十天八天也写不出半集,最后竟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每天看着打字机发愣,脑子里一片空白。想到钱也花差不多了,组也建了,剧本出不来,而且我心里清楚,在可预见的无穷时间里也出不来。“好梦”变成了噩梦。我忧心如焚食不能咽。

  我问王朔:怎么办?我的心散了,怎么写都觉得没劲。王朔很不客气地说:不是写出来没劲,是你根本就写不出来,就别遮遮掩掩地美化自己了。他的话很伤我的自尊心,在此之前,我一口气写下了《遭遇激情》《编辑部的故事》《大撒把》和《北京人在纽约》的剧本。(“北剧”的前两稿分别是李功达和李小明写的,我写的是最后一稿。)照理说,有王朔的小说作为基础,剧本的风格又是轻车熟路,应该不难的,可就是在这里栽了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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