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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把我的青春献给你(1-3)冯小刚著 -- 裙裾飘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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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把我的青春献给你(16-19)冯小刚著

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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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阳只在颐和园里留下最后一瞥的时候,王朔走进了我的房间,把剧本扔在我的桌上,说:这是刘震云写的《一地鸡毛》,十集。我觉得很好,也适合你拍。你先看看,愿意,告诉他们。钱都有了,马上就开拍。后来我才知道,我是捡了个大便宜。

  该剧之前本来已经开拍,导演是张元,但广电部突然要停拍这部戏。不是剧本的问题,因为那时张元是地下电影的代表人物。我一口气看完了剧本,迫不及待告诉王朔:剧本一个字都不用改就可以拍。王朔陪我和刘震云、高山见了面,吃的是涮羊肉。我提出的条件是,以前拍了多少素材与我无关,我不看,也不会用。一切从零开始。他们没有意见。

  之后,刘震云老师断断续续对我讲了一些话。刘老师首先说:《一地鸡毛》写的不是凡人小事,写的是凡人大事。刘老师还说:每个人看起来需要面对很多人,但其实不然,每个人真正需要应付的不过也就是七八个人。把身边的这七八个人应付好了,日子就太平了。这七八个人摆不平,日子就不好过。这就需要拿出你的全部人生智慧来应付。态度当然得是积极的,不能掉以轻心。从这个角度说,《一地鸡毛》是一部积极上进的作品,是生活的主旋律。刘震云的这种高屋建瓴的创作思想,极大地鼓舞了全剧组的创作热情,为我们的创作指明前进的方向。这就是灯塔的作用。如果说《编辑部的故事》是我作为一名编剧,在王朔创作风格的引领下,跨出了坚实的一步,那么《一地鸡毛》则是我作为一名导演,在刘震云创作思想的影响下,创作上走向成熟的一次飞跃。

  《一地鸡毛》是“好梦公司”成立后拍摄的第一部片子,之后又相继拍摄了《永失我爱》《情殇》《我是你爸爸》《月亮背面》。出片量并不小,但都是别人投资,我们承制,只能在成本里紧紧巴巴地抠出一点钱来,除了还账,所剩寥寥。这期间,我们都在外面拍摄,办公室形同虚设。为了节省开支,待来年租约已满就退了新源西里的房子,把王朔接到剧组去住。公司成了真正的“皮包公司”。

  有一阵子,彭总包里掖着公司的公章,四城八叉地满处找便宜能打折的宾馆。谈得有眉目了,就叫我和王朔出面和客房部经理献媚。谈好价格一拥而入。算是几个月的住处有了着落。记得有一次,因为一个剧组已经结账,新的剧组还没有成立,为省钱,我们从北展宾馆搬出。两辆车拉着我们的全部家当找驻地,因为衔接上出了问题,从早上转到晚上也没有找着合适的落脚点,只能临时解散,回家待命。

  王朔看出来了,这么胡混下去没多大发展,召集我们开会,勾出一幅宏伟蓝图。王总的设想是这样的:拿出几百万来,不干别的,只作剧本。首先与全国十几位一线作家签约,买断他们每年新出小说的影视改编首选权,只是首选权,每位每年几万元即可成交。这里面如果有适合改编影视剧的小说,再正式买下改编权,没有钱就算白送您了。这就意味着从源头上掐住了其他影视公司剧本创作的脖子,因为有名能写的作家就这么十来位,而我们又签下了首选权,别的公司想拍,没问题,找我们来谈合作,由我们一批枪手负责改编成剧本,而且我们还不单着卖,想买就打捆买,好坏搭配。有黄金时间打炮的戏,也有上下午陪着家庭妇女解闷的片。如果想自己拍更好,找一家有实力的广告公司,比如说,“盛世长城”那一量级的广告公司,一年买下200集的电视剧贴片广告,按每播出一集电视剧贴3条广告计,每条广告收费30万,3条就是90万,90万乘两百集就是1亿8千万。在当时拍摄一集电视剧的平均成本是15万左右,而每集我们可以拿到90万的广告费,90万减15万,多算点减去20万,利润就是70万,一集70万,10集7百万,100集就是7千万,200集就是1亿4,我们上4千万的税还能落下一个亿的净利润。

[十七]

  这还只是一年,第二年肯定还是这个数,只会多不会少。而我们最开始投入的却只有区区几百万。你们算算这个账吧。听完了王总的蓝图,我们问:那这几百万我们到哪找去?王总似仍沉浸在上亿利润的兴奋中,没有正面回答我们的问题。1994年年底,正逢叶大鹰兴办“时事公司”,王朔把他的蓝图又给叶大鹰描了一遍,叶大鹰欣然接受,并投资两百多万开干,请王朔任总经理。

  走马上任前,王总一方面嘱咐我们几个好自为之,一方面为安慰我们做出承诺:等我把剧本和投资都组织好了,你们拣喜欢拍的挑。王总离开了“好梦”去做另一个“好梦”。我们的一个制片,王小柱也一脸歉意地和我们告辞,追随王总而去。后来,王朔远赴美国休养,王小柱带着王朔组织的一捆剧本和一份“盛世长城”的广告协议投奔了郑小龙。小龙以此为基础创办了“常青藤剧场”。再后来王小柱又改换门庭投到赵宝刚导演旗下,成为多部浪漫言情剧的制片主任。圈里的人都认识他。

  陈道明是演员里读书多的一位,尤其是中国的古典文学,家里书架上摆了很多,也真看得进去。书法也每天都练,写得一手好字,其他技能也样样精通。再加上人长得眉清目秀(现在也是风韵犹存),从有明星的那一天起他就是明星了,所以就有些清高,老端着,得理不饶人。曾有一位演员,当时已小有名气。一次,听说陈道明要赴外地演出,恳切要求能不能带上他也挣点外快。陈道明爽快,说:行。我替举办方做主了,给你5000块钱。演员很高兴,说:谢谢哥。陈道明又说:给你找个什么事干呢?你就负责在后台催场吧。演员忙说:别催场啊,我能唱歌呀哥哥。陈道明说:你唱歌谁听呀?我在桌子下面踢了他一脚,意思是,你别让人家下不来台。陈道明马上当着那位演员,问我:你踢我干吗?弄得大家都很尴尬。让这么一位爷演《一地鸡毛》里的小人物,说心里话,我当时心里是捏着把汗的。

  《一地鸡毛》的主人公小林是什么人?是扔到人堆里找不着的那种人。陈道明看出了我的顾虑。一天晚上约我去他家里聊聊。令我惊讶的是,迎接我的是一瓶二锅头,没有菜,一人一半,干喝。认识陈道明的人都知道,他从不喝酒,因为不喝酒也就特别不喜欢饭局,更反感喝醉了互相称兄道弟的场面。那时他坚持认为自己不需要朋友,有的只是同事。他说:朋友的作用,就是关键时刻跳出来伤害你。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还在坚持这一错误立场。他属于不爱认错的那种人,吃眼前亏也决不低头。他和葛优是要好的朋友,但这一点却和葛优截然不同。

  葛优如遇违章被警察拦下,必是先摸着脑袋嘿嘿地笑,然后做出一副“哥们儿认栽”的实诚表情,无不令警察叔叔心生怜悯,脸上虽然还是面孔威严,心里却已经在说:我们爱你还爱不过来呢。而陈道明若是被警察拦下,可以想象,那表情一定是,“要杀要剐您看着办吧”。结果可想而知。

  那天晚上道明兄一反常态,首先申明:这次我听你的,该怎么要求,你就说。我喜欢这个人物,一切不在话下。他问我:你对小林这个人物有什么要求?我说:只要你不端着,一切包在我身上。道明很痛快:就照你说的办。他又谈了他的一些想法,我们把他在戏里与他有关的人物关系一一摆正。那一夜,谈兴很浓,不知不觉聊到天亮。一瓶二锅头一滴也没糟贱。我问他:你不能喝酒,喝了半斤怎么也没事啊?他说:我不是不能喝,是喝到嘴里没滋味。这是惟一的一次,往后再也没有见他喝过酒。

[十八]

  《一地鸡毛》的拍摄中,陈道明果然完全变了一个人。殷勤,周到,善解人意,任何事都有商有量。收工了帮助收拾东西,机器出毛病了,二话不说,拉上我就去中央台凭着他的面子借一台回来。给徐帆搭戏,就是在前景炒菜,徐帆走不准位置,连续拍了十几遍,乃毫无怨言。加上每天穿着小林的几套拉里邋遢的服装,完全找不到了陈道明的影子,就是一个活脱的小职员,令全剧组人刮目相看。戏拍完了,吃散伙饭的那天,连过渡都没有,唰地一下,他就离开了小林,那种不阴不阳的表情又回到了他的脸上。我问他:你变得可真快,原来都是装的。他淡淡一笑,说:演员就是我的一个职业,我就是一个戏子。这就是陈道明,一个清高得只肯在戏里低头的人。

  一次,和周星驰邂逅,相谈甚欢。谈起合作,一旁的人说:你们两个是实力派的合作。星爷立刻指着我纠正道:他才是实力派,我是偶像派。他说:说谁是实力派就等于说谁长得不好看,我不要当实力派。说完了又觉得有点吃亏,更正说自己是,两个偶像派加一个实力派。我问他:周润发是偶像派还是实力派?星爷答:他是一个偶像派加两个实力派。我又问:那葛优呢?星爷一下子来了精神,手指头一下一下地点着,口中不停地重复着说:实力派实力派实力派实力派实力派实力派……一直说着走出门,来到街上,然后向街道远方一指,用蹩脚的普通话对我说:排到看不见的地方还是实力派。当然,这是星爷喜欢葛优,没有拿葛爷当外人开的玩笑。

  葛爷不仅被星爷喜欢,也被大众欣赏。媒体分析说,这是葛优平民化的气质和平易近人的态度。其实不然,朴实无华的人比比皆是,演员的队伍里也有一大筐,为什么单单就葛优脱颖而出令男女老幼爱不释手呢?这里面一定另有文章。我与葛优共事多年,很多剧本都是为他量身定做,从中做出如下推测。先说戏里的葛爷:

  调皮捣蛋是必须的,这一点首先就赢得了大家的欢心。没有人真正喜欢老实人,都是嘴上说。幼儿园里的老实孩子都不招阿姨待见,单位里的老实职工领导永远记不住他的名字,谈恋爱小伙子光傻实诚老了也甭想博得姑娘的欢心。调皮捣蛋又不真坏,就叫淘气。“淘气”是一句嗔怪,多少还带有点爱意。但淘气的火候很难把握,程度不够叫蔫坏,淘气过了头又会招人讨厌。我是心里都明白,就是把握不住火候分寸,年轻的时候人家觉得我有点蔫坏,岁数大了又觉得我老不正经。葛爷就不同了,演起“坏小子”这类角色轻车熟路。既不让人讨厌,还透着机智过人。其次是,对于人性的弱点毫不掩饰,私心杂念也是层出不穷。可贵之处在于能够将心比心,对别人也能像对自己一样的宽容。这就更让观众不拿他当外人了。再其次才是,善良。大是大非面前不含糊,关键时刻友情为重。必要时甚至不计后果。其实是吃了小亏占了大便宜,往往在影片结束时,人财两得。

  您说这种人观众怎么会不爱呢?这就是每个普通人都渴望成为的那种人呵。可这样的幸运儿在生活中又有几位呢?崔永元就是深得这一要领,把葛爷在戏里演的这一类人物,搬到现实生活中即兴发挥。比如说,访谈节目中,在别人言不由衷高谈阔论的时候,给人家冷不丁地垫一句大实话,听上去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则是既给说假话的人泼了冷水,又活跃了现场的气氛。难怪有那么多人喜欢他,把他视为人民群众的代言人。

[十九]

  再说戏外的葛爷:戏里的优点葛爷在戏外也有,但不全是。戏里的葛爷必要时是豁得出去的,戏外的葛爷则要小心谨慎得多;戏里的葛爷于不经意间妙语连珠,戏外的葛爷基本上说的都是大实话,抽不冷子也能蹦出几句惊人之语。戏外的葛爷待人友善,懂事,通情达理,没架子。这些都是值得称赞之处。但最可爱之处还在于他的“小富即安”,不贪。一切荣誉在他看来都是不留神抄上了,没敢惦记。

  举个例子:《大腕》拍完后,《纽约时报》的人想采访他,葛爷推说有事一再谢绝。我们问他:你有什么事?他说:去大钟寺给父母家的阳台买块地板革。我们说:这事我们帮你办了,你还是接受人家的采访。《纽约时报》的影响力你又不是不知道,文章登出去对你在海外的发展非常有利。葛爷说:嘿,我到海外发展什么去呀?我连英语都不会说,我就把中国的观众侍候好了就成了,让他们省了这分心吧。举这个例子是想说明,葛爷确实是不贪。放在别人身上这就叫目光短浅,而放到葛爷这就叫,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恰恰就是这种不贪的心态,使他非常地心平气和,做起事情来就比较的从容。对于葛爷来说,没有什么是志在必得的,因此接人待物,也就显得自然大方。既不会被利益驱使过分地贴上去献媚,也不可能因为失算了彼此见了面连招呼都不打。这么说吧,葛爷只有亲人,没有仇人。

  任何人都不是一成不变的,随着在演艺界地位不断巩固,该拿的奖也都拿了,该享受的那种千呼万唤的待遇也都享受了。葛爷也开始动摇了,心情也开始矛盾了。一方面仰仗着演出的喜剧深入人心,成为观众喜爱的明星;另一方面又不甘心只当明星,也想往艺术家的路子溜达几步。换句话说,就是不想演喜剧了,或者说,从心里看轻了喜剧。我猜是这样的,但葛爷断然不会承认。这是一个非常怪的现象,在中国,只有演悲剧和正剧的演员才被认为是艺术家,才被认为是表演功力深厚。新闻媒体凡遇葛爷必问:这次的角色有没有突破?“专家”们见到葛爷也作痛心疾首状,苦口婆心地奉劝:你可不能再演贺岁片了。就连我老葛叔都发出了忠告:小嘎呀(葛优的小名),慎重!

  葛爷知道都是善意的,没人要害他,于是频频点头,决定悬崖勒马,忽又听到耳畔传来阵阵呼唤。走进电梯,开电梯的大嫂问他:今年还有贺岁片吗?走进餐馆,服务小姐喜迎相问:今年的贺岁片女主角是谁呀?走在街上,迎面撞来一位愣头小伙,上来就是一句:我们就爱看你演的喜剧。开着车找不到停车位时,戴红箍的大爷一边把为别人预留的车位让给他,一边笑逐颜开地问:冬宝还想葛玲吗?出席活动,企业家说:我每年只看一部电影,就是你演的喜剧。海归派学着他在《不见不散》里的台词说:这大HOUES VERY NICE吧?大学生见了他,说:我也I LOVE YOU您。警察见了他喊:人在哪!

  ……

  想象一下,如果有一天,葛爷深沉了,或者说艺术了,走进象牙塔了,可想而知观众还买他的账吗?而以葛爷的这种性格在象牙塔里住得惯吗?这话我不好意思当面对葛爷说,怕他误会我是为了拉他拍贺岁片居心叵测。最近还有一位糊涂爷,高高在上多年,忽然动了为人民服务的念头。正好和葛爷的想法形成鲜明对照。此人乃是大名鼎鼎的陈凯歌。

  凯爷最适合呆的地方就是象牙塔,每个民族,都会有这么两三位爷,国家再穷也得养着。任务单纯,只有一项,要拍就得拍对本民族极具认识价值的史诗,根本就用不着考虑娱乐性,越深刻越有认识价值。观众也是研究民族心灵史的少数学者群体,其他人爱看不看,反正也没打算从你们兜里把钱收回来。这样的一位爷,你劝他平易近人就等于是害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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