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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把我的青春献给你(1-3)冯小刚著 -- 裙裾飘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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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把我的青春献给你(13-3)冯小刚著

[十三]

  这时我才体会到刚开始写剧本时王朔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他说:刚开始写小说的时候,前三个中篇写得很顺,然后就遇到了一个坎儿,怎么都不行了。这个坎儿过去了之后就又顺手了。我想我那时就正赶到这个坎儿上,过不去了。当时王朔劝我说:写不出来就放下吧,往最坏了想又能怎么样?大不了就慢慢给人家还钱呗。重要的是,你不能因此丧失了创作能力。但我看还不至于。何必非在一棵树上吊死,换个东西试试。要不然你就弄弄《永失我爱》,我帮你一起写。听了他的话,我如释重负,当即决定剧组下马。那种心情,想起来比拍了一部大片还愉快。从此我发现放弃并不是一件令人沮丧的事。

  这次虚假的利润,造成了“好梦”看上去很美的虚假繁荣,拉下的窟窿,是从《一地鸡毛》《永失我爱》《情殇》三部戏里抠出来的钱才堵上。

  冬天过去,春天来了。我们从香山饭店出来,直接就搬进了颐和园。

  一位叫严凯的朋友替我们付了房租。严凯为人温和,面相也善,神情也永远是笑容可掬,与世无争。很难想象出文革时期他竟是打砸抢的能手,一呼百应。他在东北当了几年警察,后来才辗转回到北京经商。严凯是个大孝子,其父刚刚过世,为了给母亲换个环境,慷慨地在颐和园里租下一套院子,也把我们接来同住,一方面为我们提供一个写作的环境,一方面也为一日三餐陪老人家散心。一举两得。

  院子位于佛香阁下,在皇家园林里独立成院。院子分两进,我们住在前院西厢房,严凯住在东厢房,严凯的母亲住正房。据说琼瑶其时也住在后面一进院子里写东西,但我们从未见过她。西厢房中间的堂屋是一个客厅,两边各有一间耳房,每个耳房里都有卫生间,浴缸很大,但布满水锈,水龙头里永远滴滴答答地漏着水。后来拍《一声叹息》时,徐帆因为修水管的工人进来查看滴答水的龙头,无意中道破了张国立的奸情。这个细节,就是源于这里给我留下的印象。

  那时徐帆正与我热恋,像《一声叹息》里的李晓丹一样,每天排练结束,坐上公交车,长途跋涉到颐和园与我幽会。次日清晨,我还沉溺于梦中的时候,她已经无声无息地离去。日复一日,不辞辛劳。徐帆的时间是这样分配的,见到我后说人话,往返途中背台词。

  可以想象,徐老师轻轻带上院门,迎着朝阳,跨过玉带桥,绕过古树假山,穿过长廊,脚步匆匆一路狂奔,同时口中振振有词:明天就要开庭,明天就要对一个强者中的强者、弱者中的弱者进行缺席审判。人们啊,用你们的善心和良知听我说一句话,在这个叫做人世的地方,我活了25年,检点我的所作所为,一丝一毫无愧于心。我应该是原告,原告。好心的影迷们,你们爱着的阿阮就要去了,在今后无穷的岁月里,我将睡在黑暗的胶片上,躺在冰冷的盒子里。若有机缘,我的容貌能在银幕上重现的时候,那眯眯的眼甜甜的笑,总是对你们的祝福。

  这段台词本应是阮玲玉在服毒后,娓娓道出的。读者可以试试,在快速的行进中上气不接下气地背诵,想必十分的滑稽。

  一天,我自然醒来,看到屋子里洒满阳光,我住的是西厢房,知道已经是下午了。所谓自然醒来,就是突然睁开眼睛,看哪儿都很实,再多一分钟也不想睡了,睡足了。近年来,我意识到,作为成功人士最奢侈的享受,既不是住别墅也不是坐奔驰,最奢侈的享受应该就是每天睡到自然醒来。这一发现令我非常欣慰,因为我已经十几年如一日这样要求自己了。除了拍戏,每天睡到自然醒来。可以这样说:有工作您就不能算成功人士。

  

[十四]

  照惯例,每天起来后,我都会到对面的王朔屋里转一圈,看看王老师今天兴致高不高,伺机动员他开写《永失我爱》的剧本。王老师是不睡懒觉的,这是多年写作养成的作息习惯。他认为写作是他的职业,晚上属于休息的时候。那天,我只在门口和王老师打了个招呼就又退回了自己的房间。原因是,王朔正在待客。来人是王朔经常向我提起的作家,刘震云。王朔的评价是:刘震云是当代小说家里对我真正能够构成威胁的一位。但那时他的小说我还一篇都没有看过,也不知道那是一次历史性的会见。

  我印象里一直认为,第一次见刘震云是在颐和园。写这本书前,我向刘老师求证,他告诉我,第一次见面是在魏公村的京城酒楼。颐和园已经是第二次见面了。可见记忆是多么的靠不住。

  经他提醒,我似乎想起了当时的情景,和他在一起的有陈道明和张元,我和郑晓龙、好像还有刘欢,也是去那里吃饭碰上的。我还想起了那家酒楼老板的名字,叫李玉安,曾是北京十佳青年。有一段时间,我帮冯巩写小品,经常和中央台《艺苑风景线》的一帮哥们儿去那里吃饭。记得有一次我和冯巩都喝高了,两人从京城酒楼出来,不知不觉沿着魏公村大街一路向南,最后索性坐在马路边倾诉衷肠,说到委屈处抱头痛哭。今天已经想不起来当时都聊了些什么,只记得,朋友联系不到我们,开车沿途扫了几圈,天放亮时才在白石桥的路边碰到我们。那时我泪也哭干了,话也说累了,躺在冯巩的腿上睡着了。之后我写出了小品《融》,是由冯巩和王兰合演的。

  故事是这样的,妻子因有外遇,毅然离丈夫而去。后来悔悟,重新回到丈夫身边。里面有一句台词我十分得意。妻子惭愧,问丈夫:我跟别人好了,又回来,你心里就不别扭吗?丈夫相当豁达,说:我就当自行车丢了,让别人骑了一圈又送回来了。本来是要说刘震云,却让我想起了巩哥,想起了一段往事。

  女儿出生时,我在从河南开封回京的火车上。到了北京直奔医院,隔着哺乳室的玻璃窗看到护士抱着的婴儿,心情不像想象的那样激动,就觉得是完成了一件事。回家睡了一觉,醒了,还想再看看她,于是又跑到医院去。当时天已经黑了,姐姐在医院门口徘徊,见到我立刻迎上来,脚步匆匆带我来到妇产科的主任面前,然后我被告知以下事实:婴儿先天腭裂。就是在口腔的上腭通往鼻腔的部位有一个小洞。通常来说,腭裂往往伴随唇裂,那样出生时即被发现。而婴儿仅是腭裂,所以当时未见异常。事隔一日,护士喂哺时婴儿呛奶,经诊断确认,婴儿是腭裂。医生还告知:因为现在每对夫妇只能要一个孩子,所以遇到这种情况,如果家长放弃婴儿,医院可以负责处理,并且出具证明,再生二胎。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告诉医生:我不放弃。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都没有犹豫。就因为隔着玻璃看了她一眼,觉得这生命已经紧紧和我连在一起。我问医生:日后对她的智力和健康有影响吗?医生做出肯定回答:没有。只是因为呛奶会给哺育带来一些麻烦,需要精心呵护。最大的问题是,因为腭裂漏气,孩子今后说话、发音会受影响。比如说,“叔叔”,会说成“呼呼”。修补腭裂的手术并不难,但因为孩子太小不懂得配合,往往会导致术后伤口难以愈合,最好在八九岁时再做手术。但那时孩子已经养成发音习惯,很难矫正。我说:“呼呼”就“呼呼”吧,谁让我赶上了呢,没准我女儿长大了是思想家呢。医生笑了,我也笑了。剩下的问题就很简单了,先瞒着她妈妈,等剖腹产的刀口养好之后再告诉她。

[十五]

  我来到哺乳室,俯瞰着躺在床上的宝贝女儿,说是床,其实就是一排乳白色的塑料盒子,其形状酷似当初“义利食品厂”装“维生素面包”的容器。我心里对女儿说:小兔羔子,你运气不错,赶上混蛋的爹妈,你小命就没了。我姐夫给女儿起了个名字:冯思语。意思是盼望她有朝一日,能像正常的孩子那样说话。期望值不高,不像很多家长给孩子起的名字,充满人生远大理想。小思语一岁半时,我一狠心,在口腔医院给她做了手术。手术的当天,冯巩来了,推掉了所有的事情,一直站在楼道里陪着我。术前医生叮嘱:术后最要紧的是不能让孩子哭。冯巩听了,拉上我跑到医院对面的魏公村百货商场,买下了十几件玩具。他说:孩子喜欢玩具,可一件玩具玩不了一会儿就烦了,得给她多买几件,玩烦了这个再给她那个,让她新鲜没够,用玩具分散她的注意力。术后,麻醉药力过去,女儿醒来,看见那么多玩具,很大程度上减轻了疼痛。熟悉冯巩的人都知道他有多忙。那一天,巩哥的“大哥大”都响炸了。

  手术后,女儿伤口愈合得很好,说话口齿伶俐。我把女儿的名字改了一个字,“冯思语”改为“冯思羽”。意思是,盼望她茁壮成长羽翼丰满。也和其他家长一样,理想也有点远大了。这就叫得寸进尺。

  冯巩的为人我还想 嗦几句,一九九二年,我和郑晓龙合写的电影剧本《大撒把》被夏钢导演看中,欲拍成电影。但当时北影并没有看好这个本子。没有投资拍不成,我就把本子交给冯巩看,问他是否喜欢?我知道他认识很多企业家,而且因为他的为人,都不是一般关系。冯巩喜欢,并且很快帮助夏钢找到投资。我的任务也算圆满完成。不想,北影听说有人要拍,又改了主意,决定上马,而且还点名要葛优出演。夏钢是北影的导演,不好违命,也知道这样做事情,对冯巩有些不够意思。找我商量,解决的办法有两个:一是做通冯巩工作,放弃这部戏;二是我们从北影撤出剧本。

  说心里话,作为一个新人,我不想得罪北影,也觉得葛优演更适合。于是找到冯巩,不知话该怎么说。巩哥是何等聪明之人,见面三言两语,听出其中玄机,然后笑着对我说:你是我兄弟,只要对你好,我怎么都成,千万不要为这件事伤神。我又问他:那你怎么和投资的人交待?他回答:都是我兄弟,都是一句话。虽然这件事之后,冯巩一如既往地待我如手足,但我知道我伤害了他,现在想起来也伤害了自己。我在这里向他说一声:巩哥,真的很抱歉。

  原本要写刘震云的章节,不知道在哪里拐了弯。那天,在颐和园,与刘震云同来的还有一位,叫高山。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一位制片人。他们和王朔交谈了一阵,留下一个剧本,匆匆地离去。刘震云他们走后,王朔一个下午都关在房间里阅读剧本。他的阅读速度非常快,几乎是一篇一篇地翻。这一点和电视艺术中心的李晓明很像,李晓明不仅能够以飞快的速度写出一部五十万字的《渴望》轰动全国,而且还能以飞快的速度阅读社会各界给中心送来的剧本。往往是,约好作者下午两点来谈意见,中午吃完饭才开始看本子,一个多小时就能把一部十集的电视剧本翻完,然后胸有成竹地和人家谈修改意见,从结构到细节毫不含糊。这一点我怎么学也学不会,看一个五六万字的电影剧本,得读一宿。所以现在徐帆每次接戏之前,把一摞二三十集的电视剧本子交给我,让我看完了表态,因为我阅读速度非常慢,总也提不出意见,常常会让找她的剧组误会,以为她不想接人家的戏。其实她也在等我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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