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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取经(四八)心魂出场 -- 太乙仙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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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取经(五四)象征为什么重要?

《拿取经当回事儿 五十四 象征为什么重要?》

至今为止,“象征”动不动被拿出来抖落,象征性、象征方法、象征思维,好像变着花样炒同一道菜。既已提到心魂背后站立着无限,这就可以明白地说,强调象征的根本原因在于取经面向无限,那是观念中的无限,要加以认识,只能使用象征。

要认识一样东西,需选取一系列属性,给出相应尺度,其外观就大致呈现出来。例如对一棵树可以这样描写:

叶为椭圆形至倒卵圆形,长12厘米,宽6厘米,边缘为波形,无齿或少齿,最多有12对脉,上面为暗绿色,有光泽,下面沿叶脉有丝毛,秋季变黄色……(库姆斯《树·东方山毛榉》)

形状、尺寸、颜色、脉络数量、边缘特征和有无丝毛等都是属性,椭圆形、长度、宽度、边缘波形、暗绿色、有丝毛等都是用具体属性衡量出来的特征。勾勒出叶子的外观,进而由叶子辨认树种,东方山毛榉树就能辨认出来。

然而观念中的无限没有以上属性,也就没办法用色彩、光泽、形状等来描绘。那就把无限当作无限大、无限光滑、无限亮,好不好?很可惜,也不行。几何课程一上来就引入无限观,例如理想直线是没有宽度,长度无限延伸;无限小的是点,二维无限延伸的是平面。不过这些仍然是现实中的无限,也是相对的无限,跟观念中的无限不是一码事。

观念中的无限除了描绘不得,还有更麻烦的,连说也说不得。古人有一句振聋发聩的名言,说的就是他——“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道德经》1),能够道说的就不是真正的道,能够指称的就不是想要指的那一位。当本文反复讲“无限”的时候,其实已经破坏了规则,那一位没有名字,连用“无限”来表达都极不恰当。要是不给名字,任何指称都不准确,那还怎么办?严格来说的确没办法,但是不思进取同样不可取,那就只好用到象征了,象征是没办法之后的办法。瞅不见那一位的真身,通过象征却能瞄见他的影子,有那一瞄也可以略慰平生。

象征的第一步还是给个名字,有了名字才知道咱在说啥,老是猜哑迷没几个人有耐心。给那一位起的名字已经不少了,“无限”就是其一,这里再介绍几个。

那无限与绝对,其名何谓?随便你怎么叫他吧,叫什么其实都是人的赋予,但在信仰的历史中他就叫做:神。……他是人之梦想的初始之据,是人之眺望的终极之点。他的在先于他的名,而他的名,碰巧就是这个“神”字。(《病隙碎笔》5:7)

“神”字古往今来被用的太多了,借用时兴的说法,被玩坏了——雷公电母是神,推云童子、布雾郎君也是神,管他怎么个出身,有啥能耐,只要看着不俗,都给安个神的名号。然而那些神和观念中的无限差距实在太远了。反过来说,各种神一直都被提到,和无限相关的神却罕有提及,这个神只是借用了通俗的神名,指向的却是新事物。观念中的魔是指魔性,对应于喜怒忧思悲恐惊以及好奇怀疑困惑偏激叛逆等等情感情绪,观念中的神当然也是指神性,具体对应什么,却很难说清楚。如果说偏狭恶毒远离神性,真正的神性对应无限美好、无限幸福,好像是那么回事,但是不能讲得太具体,否则将扭曲他的形象,也歪曲对他的认识,最好的办法还是保持其“道可道,非常道”的状态,而用象征来从不同侧面加以认识。往后再读到有关神的文字,得想想这是传统的神还是观念的神。

论到“他的在先于他的名”,还有一种说法,“我是我所是”(I am who I am,常见的翻译是“我是自有永有的”),其大名如雷贯耳,就是上帝。说到上帝,人们的印象已经固定了,本来没必要把真经和上帝联系到一起,但是取经走到面向无限这一步,不谈论上帝是不可能的。这里讲到的上帝已不是教会里崇拜的那一位,而是对无限、神性和真经的另一种称谓,理解他必须用到象征思维。如何使用象征思维?最简单的例子,说到“脑洞大开”,马上想到各种好主意,或是顿然领悟,就是在用象征思维,而若想到血水、脑浆或豆腐,思维就太线性、太身体,也太土了。谈论取经时讲到的上帝也是指象征无限的上帝,这一位是为无神论者量身打造的神,这么一来无神论者也能就神及上帝观念给出自个儿的见解。

《新约圣经》还引入了人身的神——耶稣基督,他常用比喻说话,也经常做象征性十足的事情,为认识神提供了丰富资料。

把握住象征方法,视野就打开了,很容易找见更多有关无限以及先在的那位的名,包括神、神性、上帝、基督、真经、绝对、超越者,还有终极价值、终极关怀,史铁生所说的“巨大的存在之消息”和“高贵的消息”同样指的那一位,每一个称谓都能找到相关的特别论述,于是可以从各种角度认识无限。

认识真理要考虑到无底洞难题,即任何判断都依赖一定的评判标准,标准本身又依赖别的标准,如此类推,像无底洞一样无穷无尽。认识真经也有同样难题,而这一难题在无限面前迎刃而解,因为无限本身不依赖任何标准,是先然的在,至高的消息。

关于上帝有一个判断,人与上帝之间存在无限的距离,换作“人与真经之间存在存在无限的距离”同样成立,于是取经的最大障碍不再是妖魔挡道,而是真经和人之间的无限距离。既然真经离人那么远,而又永远无法克服,还怎么取经?这又涉及另一个判断,人心底都存有心魂,心魂不可捉摸、无可像,是真经嵌入人心里的一块碎片,所以认识真经和认识心魂几乎是同一件事,取经也是要通过认识心魂而找寻自我。人的自我分为多重,身体自我和精神自我都处于浅层,活在现实世界,心魂则对应更深层的自我,活在象征世界,和现实生命相对应,可称为象征生命。

心魂是无可像者,认识心魂也必须用上象征思维。一般认为观念是对现实的反映,然而只是在一定程度上。如果说现实中没有的东西,观念中一定不存在,这种想法就相当机械,或者说思维相当线性。观念里面很有些东西来自无限,现实中没有相似的东西,也找不到恰当属性来描述,只好用类似的东西来比拟,这就是象征。运用象征可以将本来无法认识的东西变得可以接近、加以认识,而且好的象征还能使对象保持其象征意味,不因时代和观念的改变而丧失象征性。这就用《山海经》里的精卫填海故事来看象征如何起作用。

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

关于精卫填海的解读多种多样,这里同样以心魂和象征性作为基本要素。

首先用线性思维来一通批判。人死就死了,啥也没的说,还整些不着道儿的故事,莫不是宣扬迷信?死后变成只鸟,典型的古老民间传说讲法,哄哄小孩子可以,跟成年人还是少扯为妙。变成只鸟不好好享受鸟类生活,却去倒腾着填海,没希望的事情,憨得可以……照线性思路,精卫这事彻头彻尾不可信,读来也没任何欣赏价值。

换上象征思维,这故事就妙不可言。人心底都存有心魂,心魂对存在的脆弱感触甚深。生存都要面临各种限制,空间的,时间的,还有四面八方无处不在的危险,限制太苛就成为梦魇,生存在梦魇的阴影下几乎喘不过气,意外死亡事件更使梦魇成为生存的死敌。精卫从身体上说是炎帝的女儿,她的心魂却是无限之神的女儿,因而具有跟心猿相同的象征秉赋,只要不想死,就永远不死。有一位老人,在和大海搏斗时充分展现了生命力,“你尽可以把他消灭掉,可就是打不败他”(《老人与海》)。精卫的搏斗对象也是大海,真正的较劲儿目标则是命运的梦魇,并且证明梦魇虽能战胜身体,但永远战胜不了心魂。精卫溺水了,梦魇取得了短暂胜利,心魂却变化身形,向梦魇发动无休止的反击——那个扇动柔弱翅膀奋力填海的身影正是不死心魂的特别写照。

在这个典型的象征故事里,心魂才是真正主角,也是被热捧的对象,心魂的不死意愿展示得如此鲜明,这故事读起来才那么动人心魂。

象征应指向无限的东西,包括真经,也包括心魂,然而取经故事里的情形有所不同,多数象征都指向比较具体的东西。例如孙悟空,指的是智慧、智能、理性分析能力、判断能力和修持意志,这些东西要是用学术语言去描写,没几个人感兴趣,安上猴子的形象,再塞给他一根棍子,他就活灵活现,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观众喜欢得不得了。故事里的多数象征形象都和孙悟空一样,指向有限的东西,跟真正要关注的无限仍有差距,然而无论如何,能从有限想到无限就是成功,取经本来就是在一系列将错就错中达到目前地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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