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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取经(四八)心魂出场 -- 太乙仙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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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取经(四八)心魂出场

《拿取经当回事儿 四十八 心魂出场》

话说少年派同学漂流到一座岛上,半夜睡不着,摘下一朵莲花来检视。莲花还是个大骨朵,他一瓣一瓣地掰开,到最后,请问他看见了什么?

这里莲花象征着自我。已经知道自我是分层的,虽然层次较多,需要掰很久,俺们还是充满好奇,陪着少年派看结果。最后结果出现了,有三种可能:

1. 一颗牙齿。

2. 什么也没有;

3. 有点儿什么,牙齿除外。

到底出现哪种结果,不是少年派看见什么,而是俺们希望看见什么,这又取决于三种结果各对应哪种含义。

第一种,牙齿,象征着身体和欲望,也对应世界和现实。少年派同学从现实出发展开漂流,结果又回到现实和身体,等于啥新玩意也没瞅见,这趟旅程白跑了。

第二种,吗也木有,等于说观察者不相信自我具有任何意义,跟“扫退万缘归寂灭”一样,到头来一场空。这是悲观的看法。

第三种,心存希望的人无论如何得选择这一种,总要让人看见某种东西,那是希望所在。对于取经人来说,希望当然在于真经,所以取经人希望剥开自我之后看见真经。可是这个结果不能实现,因为一旦看到真经,取经立马结束,取经人转换为参修者,走到自己的对立面,不好。

不能看见真经,还能看见什么?这就是本章即将展开的内容,也是远离唐僧师徒之后来到的第二站。提示一下,金镶玉唐僧正在这里候着。

象征思维(仙工更喜欢称作非线性思维)对取经倍儿重要,但这只是一种思想方法,离实用还有段距离。就好像发明了轮子很值得高兴,但要是成天推只轮子滚来滚去,还不如不发明。有了象征思维的方法和手段,接着要考虑作用对象,那才是有待这种思维方式发挥威力的舞台。

拿孙悟空来说,金箍棒抡得呼呼生风,要是只砸掉些花呀草的,算不得英雄,妖魔才是值得他敲打的对象。各种凶蛮邪恶的妖魔成就了孙大圣的美名,同时太把妖魔当回事也不妙,耽误了大圣干更重要的事情。还有啥事体更重要?当然是取经啦,取经就是要弄明白真经是咋回事,没把真经放在心上,倒是一心一意跟妖魔作对,顶多只能做个祛魔专家。没错,大圣的主要任务是祛魔,正式称谓是修行,他和他师父其实是参修者。

确定恰当的思考对象对取经至关重要,最直接的对象当然是真经,然而已经明了不知道什么是真经,对着不知所云的东西瞎叨叨,容易误入歧途。要论象征思维合适的作用对象,已经有人想到了,仙工只需把现成的文字抄抄拣拣,反而简单。

先前挖过几个坑,即提过几个问题,还没好好处理。一个是唐僧少了智能,是不是该做白痴?另一个是孙悟空对付妖魔下手特狠,故事读起来老残酷的,干吗要这样?再有就是孙悟空闹天宫时挺显意志的,自打跟从了师父,他的个体意志不见了,有没有办法帮他找回来?前面已经下过几个论断,如唐僧是参修者,干的是修修剪剪的活,所以严重依赖大徒弟;孙悟空在象征世界里干仗,流血、哀嚎什么的都是比拟的说法,所以不必要为场面残酷而着急。但是仙工觉得那些坑比预想的大很多,几个论断远远不够,需要从别处找更强劲的论据,也就是找台推土机,嘎嘎嘎一阵猛推,才更奏效。这不,推土机早已找好了,就是掀开过冰山一角的铁生观点,整机藏在《病隙碎笔》一书里,这就要推出来上油,准备开工。可能有人嗤笑,还以为找来的是什么高深理论呢,你这推土机是乐高牌的。行,各说各的,没关系,只要那些观点能说明问题,对仙工来说就是正牌的三一重工。

《病隙碎笔》是议论文,这回不妨拿来当故事读,别有兴味。取经故事的主角是孙悟空,《病隙碎笔》也有一位主人公,跟孙悟空地位相当,就差封个什么大圣的称号了。孙悟空有很多称呼,大圣,行者,大师兄,猴哥,再就是心猿。虽然他的本职工作对应智慧、智力和智能,从“心猿”这名称来看,把他和心对上号最恰当。《病隙碎笔》的主人公也对应着心,和孙悟空级别待遇一样,或者他就是孙悟空,只是改换了面目。由于《病隙碎笔》毕竟不是小说,主人公没有具体名姓,但是称谓可不少,都跟心有关,包括心魂、心流、心神、游魂,有时则直接称之为灵魂。为了避免混乱,下面主要使用心魂一种称呼。

孙悟空的形象举众皆知,一只猴子呗。心魂的形象可就难说了,铁生老先生没具体介绍过他,性别年龄籍贯以及长得像人还是猴子一概没提,面目极其模糊,仙工不好瞎猜,也就让他这么模糊着。用“他”来称呼这一位只是出于习惯,换作她或它都行。

《西游记》第一回就隆重介绍孙悟空的来历,从《病隙碎笔》里寻找心魂的举止情状可就难了,很可能读了几遍也没搞明白主要人物是谁。这位爷通常不是主动出面,而是在讲到啥人啥事时需要一个主词,他才出面临时救场。举个栗子,

历来的小说,多是把成品(完整的人物、情节、故事等等)端出来给人看,而把它的生成过程隐藏起来,把作者隐藏起来,把徘徊于塑造与受造之间的那一缕游魂隐藏起来,枝枝杈杈都修剪整齐……(2:33)

明着讲小说的编纂和包装,核心还是心魂的游动与显现,“游魂”就是那个深幕后藏,却又不得不出面镇场子的主角。

再丢颗玉米,

正因为实际走到了末路,艺术这才发生,若领着艺术再去膜拜实际,岂非鬼打墙?所以,艺术正如爱情,都是不能嫌累的事。心魂之域本无尽头,比如“诗意地栖居”可不是独享逍遥,而是永远地寻觅与投奔,并且总在黑夜中。(3:16)

一眼扫过去,看见实际、艺术、爱情、诗意栖居什么的你来我往,忙得不亦乐乎,心魂就像搁桌角的一只茶杯,很不显眼。然而心魂以及心魂之域才是核心,是艺术与爱情发生的真正场所,以及实际与艺术往来争夺的对象,真正主角其实是他。

如果有耐心,不妨细看一粒瓜子上的纹路:

入夜之时,心神如果不死,如果不甘就范,你去听吧,也许你就能听见如你一样的挣扎还在黑夜里挣扎,如你一样的眺望还在黑夜中眺望。也许你还能听见诗人西川的话:我打开一本书,一个灵魂就苏醒……(3:31)

打开一本书,就找见一颗心魂;阅读一首诗,一颗心魂跃然纸上;聆听一首歌,一颗心魂娓娓诉说;抚卷沉思,又一颗心魂流动起来……原来哪儿哪儿都是心魂,他这主角当得可够勤的,可是咱们几乎从未注意过他。从此以后,咱要认真和他做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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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取经观点,少年派看到心魂才不枉他受的一番苦。一直说要寻找金镶玉唐僧,他终于现身了,就是心魂。这就把他的大名补写到观音院布局图上,这可是画龙点睛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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