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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Andrew Solomon:落在远方的果实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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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八:神童。1,神童的定义与特质

天赋异禀与生来残疾有着出人意料的相似之处:当事人都会陷入与世隔离、困惑难解与不知所措的境地。在我为本书进行研究时发现的最令我惊诧的模式之一就是许多人到后来都十分珍视看似不良的非正常特质。反之,看似称心的非正常特质也往往具有许多可畏之处。许多唯恐子女身负残疾的准父母们都渴望子女具备非凡的天赋。这样的子女或许能为这个世界带来极大的美好,而父母或许也能从他们的成就当中获取无上的欢乐。这样的子女兴许还会将父母的人生拖进非同寻常的全新安排。聪明的父母往往也会生育聪明的子女,但是令人目眩的天才却只能源自畸变,就像本书其他章节的题材一样属于水平身份。尽管上个世纪的心理学与神经学取得了极大突破,人们对于早慧与天才的理解依然极其有限,并不比自闭症更多。就像严重残疾子女的父母一样,才华超群的子女的父母们同样要看护自己根本无法理解的孩子。

所谓神童,指的是能够在十二岁之前在某些特定领域与高水平成年人相媲美的儿童。我在这里对这个词的用法比较宽泛,一切在童年与少年时期发掘出了深切的固有天赋的人们都被我当成了神童。神童(prodigy)一词源自拉丁语prodigium,意为“悖逆天道的怪物”。神童的不同之处如此显著,简直就像生理缺陷一样刺目。对于非正常的焦虑远远超出了词源学的范畴。极少有人愿意被被人视为神童,尤其是因为神童往往与早衰、异常发育以及反常举止联系在一起。在许多神童眼里,神童无非是可怜而又诡异的怪胎,几乎不可能取得毕生的社会或者职业成功,他们的人前表演与其说是艺术,倒不如说是派对上的噱头。

神童的名号往往暗示着少时了了的现实,而天才的名号则意味着为人类意识增添价值的能力。许多天才都不是神童,许多神童也并没有非同一般的才华。法国诗人雷蒙德.哈第盖说过,“少年神童就像卓越非凡的成人一样的确存在,但是两者极少是同一个人。”不过在本章当中,我致力于记述从神童到天才的连续演变,因此对于这两个词的使用也多有重合之处。这一章的主人公们表明,在子女生命当中的任何阶段,非同寻常的能力一旦出现就总会改变原本的家庭状态,就像精神分裂症或者其他残疾一样。话虽如此,但是少年得志与百战功成依然是两种极为不同的身份认同。

就像残疾一样,早慧也会迫使父母围绕着子女的特殊需求重新设计自己的生活。这种情况下也必须将专家请进家门;这种情况下,这些专家用来应对子女异常的基本策略也经常会削弱父母的权力。早慧的子女迫使父母寻求具有类似经历的人们相互扶持。父母们很快也会面临主流化教育的悖论,并且必须做出艰难的决定:要么将子女安置在智力水平相仿的人们当中,或者将他们安置在年龄相仿的人们当中。前一个群体往往年龄太大,不会与神童交朋友;后一个群体往往难以理解神童的成就,还会故意疏远他们。就像任何发育畸变一样,才华也会妨碍人与人之间的亲密关系。神童家庭的健康与幸福程度也并不比本书当中的其他家庭高到哪里去。

在体育、数学、象棋以及音乐这四个领域最容易出现神童。这一章我主要关注音乐神童,因为我理解音乐的能力远远超过了我理解体育、数学或者象棋的能力。音乐神童的成长取决于父母的配合。假如没有父母的支持,子女根本摸不到乐器,也无法接受训练,就算最热诚的天才离了这两样也不能成事。大卫.亨利.费尔德曼与林恩.T.高尔斯密是神童领域的学者。这两个人曾经说过,“神童的成长是一项需要团体协作的事业。”

子女的绝大多数行为表现都是从父母身上学来的。神童的父母总会反复告诫子女他们过去是什么人,现在是什么人,将来可能成为什么人,在成就与童真之间寻求相互妥协。为了构建这样的叙事,父母往往会将快速成长的异常情况与深入成长的远期目标混为一谈。为子女提供支持的行为与向子女施加压力的行为之间并没有明确的分界线,相信子女的能力与强迫子女遵从父母自己的想象也并非势不两立的做法。损害神童的方法有很多,例如过度关注培养才能并且忽视人格成长,又比如一味追求全面发展并且忽视最能令子女感到心满意足的特定技能。神童子女或许会觉得父母对他们的爱完全取决于他们能否取得炫目的成功,又或许会觉得父母根本不关心自己的天赋与才能。培养神童意味着用眼前的牺牲换取悲喜难料的未来。如果说社会对于绝大多数非常规孩子的期待值都过于低下,那么对于神童的期待值则往往高得摇摇欲坠。

从进化角度来看,音乐天赋似乎算不得什么优势,但是几乎所有人类社会都有音乐。考古学家斯蒂芬.米森在《唱歌的尼安德特人》( The Singing Neanderthals)一书中认为,音乐对于认知能力的发展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近来关于婴儿导向式语言——也就是几乎所有人面对婴儿说话时都会采用的夸张音调——的研究显示,婴儿更喜欢富有旋律的发音。音乐学者约翰.布莱金说过,音乐“天然存在于人体之内,静待着萌生成长的机会。”一个文化圈里的成员也能辨识另一个文化圈当中的音乐是喜是悲。不过尽管人们普遍天生具有鉴别音乐的能力,音乐就像就像任何语言一样依然需要依靠长期接触才能在头脑中成型。我们掌握了我们所属文化当中的典型和声进行,并且感受到了后天习得音乐预期的实现或者逆转。社会学家罗伯特.加菲亚斯辩称,音乐与口语是婴儿期习得的同一套体系,而且音乐可能是我们“维持社会化进程的首要手段。”

聋人儿童一开始就会通过肢体动作进行交流,音乐神童也会从小就通过曲调传递信息。对于他们来说音乐就是言语。据说韩德尔会说话之前就会唱歌。阿图尔.鲁宾斯坦小时候如果想吃蛋糕就会哼唱玛祖卡舞曲。音乐心理学家约翰.斯洛波达研究过我们为什么会对特定的音符与旋律模式产生情绪反应。他写道,“乐曲并不是语言,也并不像英语之类的语言那样具有指涉含义。但是乐曲的确具有复杂的多层面结构特征,很像是句法或者语法。” 套用语言学家诺曼.乔姆斯基的主张,每个人的大脑深处都潜藏着一套处理音乐的结构,只要接触外界声音就能将其激活。列昂.伯特斯坦是巴德学院的院长,他本人也曾经是一名神童。他认为,“伟大音乐家的伟大之处在于将音乐当成替代性语言交流手段的情感吸引力。”就像口语与手语一样,音乐也不能仅仅作为表达方式而存在,还需要有人倾听音乐,做出相应的反应,并且对音乐表达进行鼓励。正因为如此,父母的参与对于子女音乐能力的养成才会起到如此关键的作用

当然,仅仅将音乐当做母语并必然不意味着卓越的母语水平,这就好比并非所有美国儿童都能成为用英语进行创作的诗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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