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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Andrew Solomon:落在远方的果实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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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8,布里奇特

卢克与玛丽.奥哈尔夫妻两人都有听力。他们很年轻的时候就结婚了,婚后搬到了爱荷华州的一处农场,很快就有了孩子。他们的头生女布里奇特生来患有蒙底尼畸形,即耳蜗发育不全。这种病症与退行性耳聋以及其他神经系统损害有关,例如偏头痛。由于耳蜗畸形会严重影响前庭系统,因此病人的平衡感也很成问题。布里奇特在两岁那年确诊了听力丧失,至于蒙底尼畸形的确诊还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医生建议卢克与奥哈尔夫妇就像养育其他孩子一样养育她,没能接受任何特殊教育的布里奇特也一直在拼命学习口语交流与读唇。“我母亲将家里的一切物品全都贴上了标签。她还要求我一定要用完整的句子讲话。因此与其他聋人相比我说话的能力还算不错。”布里奇特这样说道。“但是我始终都不自信。我每说一句话都有人给我挑毛病。”交流方式的困难与交流内容的匮乏在这个家庭里相互交织。“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表达自己的感情,因为我的父母与妹妹们从来都不会这样做。”

布里奇特有三个妹妹。“她们总会笑话我,‘老天,你真傻呀。’我父母的身体语言则明确表明他们也是这么想的。于是我逐渐地再也不主动提问题了。”布里奇特时时处处都因为自己的错误而遭到嘲弄,以至于她对于自己最强大的直觉产生了怀疑,因此她非常容易受伤害。“我从小就被教导成为了一名天主教徒,因此成年人说什么我就信什么。”我们全都要遵循从社会当中学会的准则来生活;假如有人夺走了这些准则,那么我们既无法掌控自己的生活,也无法约束其他人。布里奇特唯一一个无条件信任的人就是比她小两岁的妹妹玛蒂尔达。

布里奇特是她的学校里的第一个聋人。因为她从来没有学习过手语,也就没有了为她配备翻译的必要,她必须借助读唇来听课。布里奇特每天从学校回来都精疲力尽,因为她的阅读能力很好,所以总喜欢蜷在床上看书。她的母亲总让她出去与朋友们一起玩。布里奇特回答道她没有朋友。她母亲的反应则是“你为什么这么生气呢?”布里奇特回忆道,“我根本不知道这世界上还存在着聋人文化。我只是想当然地认为我是全世界最笨的人。”

布里奇特的父亲性格暴戾,她与三个妹妹都是受害者。她的父亲经常用皮带抽自己的女儿。布里奇特更喜欢在室外干农活,而不是在室内干家务。因此她经常与父亲一起下地干活。有一天两个人耙地回来,布里奇特上楼去洗澡。一分钟之后,她的父亲也赤身裸体地走进了浴室。“我在很多方面都特别幼稚,因为我从没有与他人真正地交流过。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他这样做不对。但是我太害怕了,所以什么也没做。”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卢克开始在她身上上下乱摸,然后又强行与她发生了性行为。“一开始我还敢质疑我父亲,问他究竟想干什么。然后他就会恼羞成怒地对我下狠手。不过我更责怪我的母亲,因为她一直在装聋作哑。”当时布里奇特有一次上厕所,发现母亲玛丽拿着一个药瓶独自呆在厕所里。玛丽看见她之后就将药片全部倒进了马桶。“长大一些以后我才意识到当时她差一点就要死了。”

布里奇特九年级那年,她的祖父母带着除了她以外的所有孙辈前往迪斯尼乐园游玩。她以前去过一次,这回轮到别人了。布里奇特的母亲也跟着一起去了,于是布里奇特就与她的父亲一起留在了家里。“如今我根本想不起来那一周的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等到其他人从迪斯尼乐园回来以后,我肯定告诉了玛蒂尔达。后来她说她一定要与父亲断绝关系,就因为他对我做了那些事情。”我问她这些恶行与她的耳聋有没有联系。“对我下手肯定更容易。”她答道。布里奇特的一位朋友则认为,“她爸爸相信她绝对不会把这些事情说出去,因为她是个聋子。就这么回事。”

十年级的时候,布里奇特的学习成绩开始下滑,因为讲课内容与自行阅读内容相比越来越多,她跟不上老师的授课。与此同时同学们也都欺负她。每次她在学校里上厕所的时候都有一群女生围殴她。有一天她放学回家的时候脸上开了一个需要缝针的大口子。很快这帮女生就会趁着课间把她拖进清洁工具储藏室里,等在那里的男生们则会一起凌辱她。“最令我愤怒的是成年人的态度。我试着向他们告状,可是他们全都不相信我。”有一天布里奇特回家的时候小腿上又被划开了一个需要缝针的大口子。她的父亲终于给学校去了电话。但是布里奇特听不到他究竟说了什么,也没有人告诉她。

布里奇特开始受到了眩晕的袭扰。“现在我知道了这是蒙底尼畸形的症状,但是我总是在想,不知道这种症状多大程度上是由恐惧导致的。”当时有人问布里奇特想不想恢复听力。布里奇特说她不想恢复听力,她想死。终于有一天,她从学校回来以后宣布自己再也不去上学了。那天晚上,她的父母告诉她在距离他们家四十五分钟路程的地方有一所聋人学校。他们之所以从来没有告诉过她是因为他们希望她能够成为“真实世界”的一部分。布里奇特在十五岁那年来到了这座学校。“头一个月我就流利地学会了手语。我终于开始发芽开花了。”就像许多其他聋人学校一样,这座学校的教学标准也比较低,于是布里奇特一不小心就成了优等生。在原来的学校里,所有人都认为她是个白痴,所以她很不受欢迎。在这座学校里她依然不受欢迎,因为她成了学霸。“但是我的性格还是逐渐开朗起来,平生第一次交到了朋友。我开始学着照顾自己了。”

布里奇特曾经试着劝说母亲离开父亲,她的母亲则总是“将天主教当做挡箭牌”。但是当布里奇特考入纽约大学以后,她的父母随即宣布了离婚计划。“我母亲一直觉得我需要他们两个人。一旦我离开家以后,我想她大概觉得自己终于自由了。”

接下来的几年里,布里奇特的头痛症状日益严重,她还休克了好几次。等她最终去看医生的时候,医生认为她需要立刻动手术来解决耳蜗畸形。她告诉医生自己的症状大概是心理因素导致的。医生回答道:“你不用对自己这么苛刻。”这是平生第一次有人对她这么说。布里奇特最终拿到了学位,并且在金融业找了一份工作。但是五年后她的症状再度恶化。神经科医生告诫她每周工作时间不能超过二十个小时。于是她返回学校,得到了医院管理的执业资格,并且在纽约市哥伦比亚长老会医院进行了实习。但是没过多久她的身体又垮了下来。这次医生告诉她继续工作已经非常危险了。“医生说我要是这样下去肯定会毁了我自己的。”

到了三十来岁的时候,布里奇特的视觉也出了问题。她平时佩戴着特别强力的助听器,助听器的扩音功率极大,以至于刺激到了视神经,模糊了她的视野。医生建议她接受人工耳蜗植入。他认为这个手术不仅有助于改善视力,还能缓解偏头痛。布里奇特接受了手术,现在她已经可以理解一部分言语了。“我爱死我的植入耳蜗了。”她这样告诉我。原本每天发作的头痛如今每周才发作一次,她的视觉也恢复了正常。她开始从事志愿工作,但是雇主希望她能稳定地工作,而她的症状经常毫无预兆地发作。“我很想体验高效完成工作的刺激感觉,但是我有残疾。我要么听任残疾毁灭我,要么学会享受生活。我很想要孩子,但是假如你知道自己随时可能发病并且需要停止一切活动,那你还怎么能要孩子呢?”

1997年,布里奇特的母亲的癌症病情已经发展到了最后阶段,医生认为她至多还能活十周。她病得太重,必须有人陪护。三个有听力的妹妹都已经成家了,无法照顾她,于是玛丽来到了纽约,住在了布里奇特的小公寓里。她又活了一年半。在此期间,未曾言明的旧日隐痛成为了母女双方都无法忍受的重担。“我从来没有主动谈到过性侵的话题,但是我的确谈到了我父亲怎样体罚我。我一开口她就会流泪,但是她并不愿承认自己也有责任。”后来照料母亲的工作越来越繁重,于是玛蒂尔达也搬了过来。“玛蒂尔达与我经常在晚上聊天,她并不避讳性侵害的话题。这个话题对她冲击很大,尽管受害者是我而不是她。”玛蒂尔达的怒火把布里奇特吓得不轻——尽管很大程度上她是在替布里奇特发火。

玛丽去世前不久,布里奇特的姨妈告诉玛蒂尔达,玛丽在医院里胡思乱想,哭得昏天黑地,说什么布里奇特遭到了父亲的性侵,而她本人却什么都没做。“我母亲从来没有向我道歉过,但是她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而且她最终还是向其他人道歉了。”

一年后玛蒂尔达离婚了。“我整整两个月没有听到她的消息,然后她来纽约看我,我一看就知道她的情绪非常低落。她说,‘死的人原本应该是我。’”几周后,布里奇特得到噩耗,玛蒂尔达已经悬梁自尽了。“我辜负了她。我觉得我的问题,我的耳聋以及我所遭受的性虐待成为了她的负担。可是我真的跟她说过很多次,‘玛蒂尔达,不管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告诉我。我知道我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可是我一定会帮助你的。’”

布里奇特剩下的两个妹妹如今都学会了手语,并且教会了自己的孩子。她们家里全都安装了可视电话,方便布里奇特与她们保持联系。其中一人的丈夫因为白血病去世之后,她在葬礼上特意安排了手语译员。如今姐妹三人每年都要安排一次全家出游。布里奇特的父亲也会与她们一起去。我很诧异布里奇特居然能容忍这样的安排。“没事,他已经很老了,已经不能害人了。他对我的所作所为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话说至此,她静悄悄地流下了眼泪。“我要是不去的话,她们肯定会担心我。她们两个都不知道我父亲干过什么。她们比我与玛蒂尔达年轻多了。我不能告诉她们。”她向窗外凝视了很久。“我告诉过玛蒂尔达,结果怎么样呢?”最终她这样反问我,然后耸了耸消瘦的肩膀,“每年和他在迪斯尼一起呆一个礼拜——这点代价真不算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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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布里奇特与我分享了她的故事之后不久,《纽约时报》捅出来一条新闻。有一位劳伦斯.C.墨菲牧师承认自己在过去的二十二年里在威斯康辛某天主教寄宿学校内性侵了多名聋人男孩。“受害者们为了将他绳之以法已经尝试了三十多年。”《纽约时报》这样写道。“他们告诉了其他神父,告诉了密尔沃基的三位大主教,向两所警察局报案,还联系了当地的检察官。他们使用手语,书面宣誓以及绘图来显示墨菲牧师究竟怎样猥亵了他们。但是有听力的人们却对他们的控诉置若罔闻。”聋人儿童遭到虐待的故事并不罕见,只不过绝大多数受害者都不像布里奇特那样愿意讲诉自己的故事。西雅图某聋人剧院排演过一部反映乱伦与性虐待的剧目,八百人的剧场座无虚席,剧院还专门聘请了咨询人员等在门外。演出还没结束,许多观众就热泪盈眶地冲了出来。“等到散场的时候,一半观众已经在场外心理医生的怀里泣不成声了。”一位在场者这样描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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