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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Andrew Marr:我这一行——英国新闻行业简史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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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10)记者的私密阶级体系

在新闻行业想装上等人有两种方法:你可以成为某大报的总编,也可以改行。一般来说改行就意味着成为小说家,今天的人们普遍认为这对于有抱负的人来说是一份“不错”或者“合适”的工作,就好像从前去殖民地担任公职或者加入商业银行那样。罗伯特.哈里斯,约翰.兰开斯特(1),安德鲁.奥哈根(2)以及菲利普.汉舍(3)等人都是此类行业脱逃术的典范。他们都曾经有机会成为最顶尖的记者,但现在都成了偶尔才玩两手的新闻票友。那么总编呢?最具影响力的总编都在《每日邮报》,《泰晤士报》、《金融时报》、《每日电讯报》、《太阳报》、《镜报》以及《卫报》供职。除去一直保有一丝不妥协风格的《卫报》之外,其他几份工作的油水都很足——不算配股,仅工资一项就能达到每年三十万英镑。《每日电讯报》的前任总编查尔斯.摩尔(4)是所有人当中最接近上等人的人。他是一位积极自由党政客的儿子,伊顿出身,在撒切尔执政时期起步,他对于自己干巴巴的经济观点与怀疑欧洲的立场表达得十分到位,因此得到了《旁观者报》的总编一职。他身材高挑,衣着优雅,喜好猎狐,近来正在为撒切尔撰写传记。与一般规律大相径庭的是《太阳报》的总编瑞贝坎.瓦德(5),他一直被唐宁街当做自己人。而《泰晤士报》的总编罗伯特.汤姆森(6)则是从澳大利亚闯进英国报界的,这份报纸一度享有的社会与政治威信似乎令他十分厌恶。《卫报》的艾伦.罗斯布里吉(7)在政治圈里也有几个朋友,但并不是唐宁街“班底”的成员之一。《镜报》的皮尔斯.摩根虽然受过私立学校教育,但是他一直是政治圈的局外人,对于唐宁街的软硬兼施丝毫不以为然。

对于总编辑们来说,新闻业当中还有另一派旗鼓相当的贵族集团,就是明星写手与播音员。他们或许只是收钱办事的雇佣兵,但是那些购买他们的“服务”的人们却对他们极尽奉承宠溺之能事。这与文艺复兴时期的受雇艺术家有点相似。最优秀的专栏作家总是受到总编辑的高度珍视,尽管我本人从来没见过任何证据能够表明损失一位专栏作家会对报纸销量造成值得注意的影响。编辑与写手之间是主仆关系,但是仆人的力量来自外部世界而主人的力量则源于体制。由于体制难免萎靡而世界却永远鲜活,仆人往往会比主人更强势。报纸或节目越有力量,总编就越强大。报纸或节目越不招人待见,总编就越弱势。如果有疑问,跟着钱走就行了。像是《泰晤士报》的马修.帕里斯(8)以及《太阳报》的理查德.利特乔(9)这样的明星写手拿到的工资比起一部分国家大报的主编还要多。大牌广播电视主持人也是如此,他们与经纪人的总收入往往也比节目编辑高。最优秀的公知系写手有能力过上奢华的大都市生活,他们的财力足以购买精美的艺术品与豪宅,将子女送入私立学校,每年出国度假若干次。此外极少数顶尖记者的工资甚至在金融城里也不算低。据我所知,在英国有一位电视记者的年薪已经达到了50万英镑,而且至少有一位小报专栏作家也能挣到这个数。还有一位大报写手能拿到30万英镑。

如果说上述的大牌们组成的当代新闻行业的最上层,那么家道殷实的中产阶级就是版块主编、行业记者以及不算大牌的专栏作家们。作为一名比较成功的记者,你可以在伦敦过上相当体面的生活,但是你必须工作极为努力。这些人的工资从5万英镑到三倍于此不一而足。所有这些每天跟键盘较劲的中产阶级们都清楚,一旦过了四十岁,再往上爬就不容易了。新工作越来越难找,大批二三十岁闲不住的年轻人紧紧咬在身后,他们滚烫的呼吸不住地喷在后脖颈子上。对于杂志、每周增刊以及日报的版块编辑来说,成功的关键在于要够硬气而且够可靠——简而言之就是专业主义,一方面要大量产出可信的想法并找到性价比合适的写手对其加以发挥,另一方面个人管理、现金流与办公室政治对于他们来说也越发重要,而提升成为主编的可能性则越来越小并终将彻底消失。总体而言这种生活并不算坏,尽管难免有些灰头土脸的,因为每天工作时间很长,还要不辞辛苦地乘火车进出城上下班。

对于专栏作家们来说挑战则又有不同。他们需要顽强的自制才能几十年来一直周复一周地写出文笔上乘、看似新颖(重点在于看似二字)的材料。 这一挑战在今天尤其棘手,因为当代新闻业的经济与管理环境更倾向于将专栏作家们困在办公室里,而不是将他们推出去与新观念或新圈子相接触。行业记者们——比如政治记者,戏剧及电影评论员,还有体育记者——的水平就像陈年老酒的品质一样可以悄然提升,因为他们的行业知识与人脉都会与日俱增。 在科学、教育以及商务领域,有些最犀利的记者年纪都在四五十岁以致六十来岁左右,这些人始终关注着行业的最新进展并且始终兴趣浓厚。但是这是一种岌岌可危的生活方式,因为新官上任到处找机会放火的年轻一代主编往往忍不住会裁撤掉强于自己的前辈(这种事我就办过)。这就好比学校里的资深骨干教师,虽然平日里的教学工作全靠这些人一力维持,但是他们的工资涨到一定程度之后就涨不上去了,除非改走行政路线;那些经多见广的优秀写手们也是如此,这些人虽说不算大牌,但正是他们令报纸有了沉甸甸的分量,他们的身上往往流露出一股疲惫落寞的神气。新闻行业并不像足球或者期权交易那样属于年轻人,但是却存在着偏向年轻人的年龄偏见。

接下来是中产阶级中层,也就是地方报纸的主编与资深记者们。这些花了三十年时间报道自家门前一亩三分地的人们在全英国随处可见。他们的从业动机往往与伦敦新闻业当中那帮狗撕猫咬的野心家们有着天差地别。任何人只要经历过没有地方报纸的生活就会很快意识到地方报纸的重要性。一个社区倘若缺少了白纸黑字的镜鉴必然会解体崩溃。成为地方记者就意味着接受相对较低的收入——地方报业当中有许多人到中年的男男女女只能挣到3万英镑左右,但他们却认为自己十分幸运,可以在自己所熟悉的人们当中从事一份自己所热爱的工作。但是在伦敦以及其他大型城市里,拿低工资的主要是忙于打拼的年轻人,他们一面从事着审校编辑或者一般记者的工作,一面积攒着自己文章的剪报,将其邮寄给各种评奖活动,希望引起注意。而且那些在青少年时期或者二十岁出头的时候就加入了这一行的人们当中有相当一部分在二十年后改弦更张,转而从事公关行业、教学、媒体培训或者其他各种小买卖。今天地方新闻业这座新闻人才培育场遇到了严重的问题。报社合并、免费报纸的压力以及新技术的出现都在冲击着地方报纸的从业人数与从业者利益。工资差距也有了巨大的扩张。全国性报纸的行业记者如果有两把刷子的话可以挣到5万到6万英镑,而记者的平均工资在2万2千英镑左右。然而每十名记者中就有一名(基本上全都在小型杂志社或者地方报社供职)拿不到12500英镑。此外所谓“免费报纸”的现象也有所增长,这些挨门挨户散发的报纸完全由广告资助,在风格上刻意而拙劣地模仿全国性小报,这一现象是由比传统工艺更便宜且简便的胶版彩印技术所导致的。引领这一新业务的是地方印刷厂与小业主,而不是后来才开始努力赶上的大型报业团体。这些报社都是商业街两边的小门脸,员工人数寥寥而且人人都是多面手。十八世纪英国新闻业刚刚开张的时候大概也就是这样。

这一行并不是一个完全职业化的行业,也并不完全唯才是举。各种门路都是存在的。著名记者的子女往往能得到父母同事的提携。但是总体而言才干与坚持总还能带来回报。在这个方面当代新闻业与三百年前倒也并无二致。这里是安全感缺失者们的游乐场,滴酒不沾之人在这里往往无法取得预想中的成功。

不同之处在于今天从业人员的多样性远非当年可比。我曾经的同事里有过加勒比海与乌干达移民的后代、工人阶级出身的马克思主义者、退伍军官、小说家、至少一位前爱尔兰恐怖分子、不可救药的酒鬼与滥用药物的瘾君子、素食无政府主义者、家道中落的贵族以及十六岁就辍学的愤青;还有从逃避法律、金融城以及工厂流水线的人们、每写一句话都非得板上钉钉不可的固执专业人士以及大大咧咧愤世嫉俗的骗子。但是由于概括也不过是某种形式的歪曲事实,我们不妨来观察一个个案,看看一位在英国最受人恐惧、敬佩以及憎恨的记者,这位九死一生之人就像他所处的行业一样饱受争议,此外他还体现了我们所处的现实生活的侧面之一。

(1) http://en.wikipedia.org/wiki/John_Lanchester

(2) http://en.wikipedia.org/wiki/Andrew_O'Hagan

(3) http://en.wikipedia.org/wiki/Philip_Hensher

(4) http://en.wikipedia.org/wiki/Charles_Moore_(journalist)

(5) http://en.wikipedia.org/wiki/Charles_Moore_(journalist)

(6) http://en.wikipedia.org/wiki/Robert_James_Thomson

(7) http://en.wikipedia.org/wiki/Alan_Rusbridger

(8) http://en.wikipedia.org/wiki/Matthew_Parris

(9) http://en.wikipedia.org/wiki/Richard_Littlejohn

通宝推:bayer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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