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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悠诗之一:《吊床》 -- 九霄环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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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悠诗之一:《吊床》

躺在明尼苏达州松岛威廉·达菲农场的一张吊床上

詹姆斯·赖特

在我头上,我看见那只青铜色的蝴蝶

在黑色的树干上睡着,

在绿荫中象一片拂动的树叶。

沿着空房子后面的山谷,

牛铃一声接着一声

进入午后的悠远。

右首,

在两棵松树间的一场阳光之中,

去年的马粪

烧成金石。

我回身躺下,这时天色已晚,夜幕降临。

一只幼鹰飘浮在上,找寻着栖息处。

我浪费了我的生命。

Lying in a Hammock at William Duffy’s Farm in Pine Island, Minnesota

- James Wright

Over my head, I see the bronze butterfly,

Asleep on the black trunk,

Blowing like a leaf in green shadow.

Down the ravine behind the empty house,

The cowbells follow one another

Into the distances of the afternoon.

To my right,

In a field of sunlight between two pines,

The droppings of last year’s horses

Blaze up into golden stones.

I lean back, as the evening darkens and comes on.

A chicken hawk floats over, looking for home.

I have wasted my life.

西方和东方的诗歌自然区别很大,但是随着世界的缩小,西学东渐的同时,外国诗人也受到中国文学的熏陶。据说美国诗人詹姆斯·赖特的某些“深度意象”主义风格的诗作就受到中国诗歌,特别是王维的影响。这不奇怪,王维在中国诗人里面就算是最具有艺术气质的那一类,诗、画、琴皆通,不但是诗的宗师,也是画的祖师。赖特的所谓“深度意象”在《吊床》一文中表露无遗,实际上就是中国古诗的意境。

《吊床》中的意境由四个“意象”展开。其一是蝴蝶,其二是牛铃声,其三是马粪,其四是幼鹰。诗末是一句感想。细看的话,这几个意象和最后一句的组织结构是严密的。前三个是躺在吊床上的作者从上、后、右三个方向观测得到,分别来自上下、前后、左右三个空间维度,而“我回身躺下”,再向上看,从而看见幼鹰,令人不禁产生“回想往事”之感,所以第四个意象潜在的是在追溯时间,这样四个意象遍布时空四维,宽广深邃。

但《吊床》引起注意倒不在于上述结构上的周密。受到关注最多的,恐怕所有读者都有同感,那就是其中“马粪”的转变和诗人在诗末的一句感叹。这里面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呢?

有人说,把蝴蝶用青铜来形容略显夸耀,一声接着一声走远的牛铃倒也平平,但是马粪则令人注目地“动人”且“美”!马粪居然美?这是否挑战人们的常识?

此处马粪之所以动人且美,在于马粪完成了一个转变,一个马粪到金石的转变。这个马粪是去年的马所遗留的,到今年已经风干不臭了,并且由于“一场阳光”的照耀,马粪仿佛在一场烈火中燃烧而烧/炼成了金石。显然周围并没有人放火烧粪,虽然马粪和牛粪一样干了可以烧,但这里的诗境中是安静无人的,烧马粪的是阳光而已。原文中用的是“blaze”一词,意为大火燃烧,实为比喻。人们常说“是金子总会闪光的”,这里马粪也能闪光了,而且是闪着金子般的光。客观上马粪当然是不可能变成金石的,但是诗人偏偏这样写了,而此诗好就偏偏好在这里。

化学家说,马粪烧成金石——打破了有机和无机的界限;

经济学家说,马粪烧成金石——打破了贱与贵的界限;

哲学家说,马粪烧成金石——打破了丑与美的界限。

因而马粪的一变意义在于界限的打破,打破了什么界限?打破了物质的分别,打破了价值的分别,打破了美丑的分别,归而言之,打破了分别!是怎样打破的呢?马粪风干后的质感可能看着确实有点象石头,在绚烂的夕照下可能确实发出金色的光芒,但这一变主要还是主观打破的,是诗人看到此景产生的“意”象,而非实相,是一颗突破分别的心打破的。这里重点在于对分别心的超越。因此这里是有禅意的。在那一刻,诗人正是也只是作如此想;在那一刻,躺在吊床上的赖特不啻为一具看破名相的卧佛;在那一刻,他是幸福的。

这种诗意实际上诗的起笔处就出现了。诗中的“那只蝴蝶”可以看作是诗人的物化,这只在树干上“睡着”的蝴蝶可以看作是躺在吊床上的作者的映照,也正是因为作者处于休憩的状态,才认为蝴蝶也是睡着。更重要的,这只蝴蝶在绿荫中象一片拂动的树叶。什么是绿荫?绿荫就是一个树叶的海洋,在这树叶的绿色海洋中,青铜色的蝴蝶本来与之格格不入,但在作者的“意”象中完成了个体在异体中的融入。对此,有人这样评价:“划掉的水仙(Narcissus sous rature)……在意识到把自我想象为私我是一个错误之时成就了自我。”这里是点悖论的,也是有点难以言表的。水仙寓意自恋、自我。划掉的(sous rature)是哲学家海德格尔创造的一个术语,表示某词用在文中不尽如意,所以要划掉,但是划掉的同时依然保留以示读者,因为此处此词不是万能的,但没有此词则是万万不能的。“划掉的水仙”颇有些“无我方能成就自我”的意味。西方语言在这里有些辞穷之感,其实用不着那么复杂,中国有个词可以用在此处:真我。

睡着的蝴蝶融入了绿荫,牛铃融入了午后的悠远,对照马粪的一变,吊床中的前两个意象同样着力于对分别心的超越,同样关于对某种界限的打破:打破了自我与非我的界限。何为非我?可以是天地, 可以是时空,可以是物,可以是人,随便哪一个人。打破自我和非我的界限,对应中国思想中的“物我合一”以及“天人合一”。

什么是我?

我是沙漠里的一粒沙;

我是大海里的一滴水;

我是绿荫中的一片叶;

什么是我?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我在历史中进入了你,

你在现实中化成了我。

-致诗人

环顾了周遭,超越了分别之心,这时的诗人回身躺下,不由得回溯过往。正如一只幼鹰找寻栖息处,他也曾上下求索,但是今日才了悟此生所求即在此处,反观当年,不禁心生“人生虚度”之叹。通俗说来,当年自己还是太年轻,还不懂自己真正要追求什么,到今日才知道大半辈子是白活了。这种所谓“浪费了生命”,不是“过去没有追求”那样的浪费,而是“过去的追求实则有误”那样的浪费。过去是否太执着于自我,是否太执迷于分别之心,是否太汲汲于贵与美,是否太戚戚于贱与丑,是否失却了一份“悠”心。

一切皆如赖特接受采访时自己所言:“‘我浪费了我的生命’是一句宗教性的话,意思是,到此为止了,我已不想再把自己搞得太紧张了,在那一刻我很快乐。也许在过去因为我的自大或者其它什么,我不愉快地虚度了时光;因为我的盲目,我没有能真正注意到我周围的一切。”

因而《吊床》之意在于对自我的消融,在于对分别心的超越,在于既不汲汲于此,亦不戚戚于彼,在于“悠”。心“悠”了,人才会点亮自己的眼睛看世界,才会有《吊床》中马粪到金石那样神奇的一变。

说到这里,需要坦诚地说明,以上完全是就诗论诗。我们完全相信诗人的真诚,在那一刻,诗人作如是说,在那一刻诗人似有所悟。作为读者,我们可以理解,可以领会。这都没有问题。但这并不意味着诗中的境界一定是诗人的常态。诗人是否就从此一直悠然地处于真我的状态之中?显然并非如此。作为在这里煞有其事地宣讲的笔者,是否在实际生活中时时可以做到化自我为无我以至成真我?显然并不能。笔者也只是领会了那一个片刻的境界。这就引发一个问题,既然诗中的境界并非一个常态,那么这种境界的意义是什么?

笔者认为,这种带有“妙悟”性质的诗,其意义除了文学通常意义的“可爱”,还在于提供一个“窗口”。人是会有烦恼的,这种烦恼包括各种各样的痛苦,各种欲望的不得满足。所谓宗教,正是提供了各种形式的“解药”,安慰也好,关怀也好,麻醉也好,总之宗教有它们存在的理由。人被烦恼所困时,仿佛置身一座没有门窗的牢房,压抑,窒息,这时人如果接受宗教,就好比墙上开了一扇窗,更有甚者,有人接受宗教的程度之深以至于开了一个门——出去了,说“遁入空门”也不是不可以。人生就象身处一个房间,境界高的人房间自然宽大,无拘束之感,然而不是人人都有如此境界,小境界的人,可以把宗教当作窗口,然而并非只有宗教可以开窗。宗教,不论佛教,还是基督,只是心灵建设的一种形式,但是心灵建设不限于宗教,哲学之中,甚至文学之中不乏金科玉律,也可以为我们开窗,也许这样的窗户更适合我们。不论是什么为我们开了窗,只要我们多看看窗户,我们的压抑便会得到缓解,看得多了,我们身处的房间也许就变得宽敞了。我们对于玄妙的“真我”最终可能并没有多少把握,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我们可以变得“健康”!

通宝推:南寒,南方有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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