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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金明驿一 暴雨 -- 坚决要潜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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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金明驿八 草市

(昨天没空,今天发节长的)

金明草市座落在河弯内,只得一纵两横两条小街。街边的商铺都是青瓦的板房,一些铺里已经长了杂草。今天虽是集日,却少有客商租赁商铺经纪货卖,一个个空敞着铺门,像一群裂口的荒坟在金明市里默默而立,只有铺门上林立的幌杆似乎在诉说着当年的繁荣。只有三五个囤粮米、收竹木、贩绢帛的常年客商在集内纵街远处租了几个铺头,冷冷清清,不似有生意一般。河边有一个能停五百料沙船的码头,吴家的粮栈就在码头边上那栋两层楼,十数间屋的宅院里。来集里做买卖的客商都挤在靠集口那条宽些的横街上,吴家设在集里的税铺便在横纵十字街口的左角。金明草市虽然日见萧条,可周围的百姓都缺不得家用什物,所以四方乡民都趁着集日来集买物,街上已经开始出现了断断续续的人流。街两边便是商贾们的货摊,作小经纪的铺上块麻布,把针头线脑、凉扇草帽甚么的胡乱倾在布上,便成了一个小摊,就开始大声叫卖起来。一家卖布料的客商租了一个铺面,用绳圈住两边,几架太平车上摆满了五颜六色的丝麻绢帛,更请得几个熟手裁缝在铺内飞针走线,接活现作,生意甚是红火。街口一个卖玩具的平头车架上插满了敲小皮鼓的风车,在微风中呼呼的转,发出一阵阵咚咚哒哒的乐声。

卖竹器的汉子与陈员外主仆二人走到草市街口,汉子跟陈员外作辞,拱手说道:“小人名叫井根,家在南头村,这便找地方货卖竹器去。多谢员外一路照应,小人无得甚么报答,只能祝员外多财多福。”陈员外还了礼,井根牵了牛儿,自去占地作经纪。

折儿看着那个布摊,对陈员外说道:“员外,叶儿妹妹没得甚么衣服,可惜不知她的衣裳尺寸,不然好去帮她作得几套衣服。”陈员外笑而不语,想了想对折儿道:“半大小子,倒会顾妹子。娃儿的衣服作得大些也无妨,你去挑些布料,只与裁缝说作十岁女童的衣裳,再比划一下柳叶比你矮多少,裁缝会知道怎的作。”折儿听了,只道:“员外英明,我这就去。”丢下陈员外,一阵小跑,挤到布摊的人流中去了。陈员外摇了摇头,又笑了笑,在边上食摊寻了个座头,叫了碗馉饨(云吞),坐下来慢慢的吃。

折儿挤到摊前,选了几色绫纱的衣料,跑到铺内跟一个短须裁缝快嘴快舌的道:“裁缝大叔,我要作两身十岁女童的衣裳,从内到外都要,她比我矮,大概在我这儿这么高,稍瘦。”边说边在身上比了一下。短须裁缝望了折儿一眼,笑道:“小哥莫急,我来量一下。”裁缝量了一下,又比了比衣料,说道:“这位小哥何时要?”折儿反问:“甚么时候可以作好?”裁缝笑道:“已接了附近乡民不少活计,虽有不少是下个集日再取,可今日要取的也有一些。小哥若是急要,需加些钱。这两身衣裳选的衣料是提花绫、素纱、彩绢,从里面的抹胸、短裈到外面的襦袄、褶裙、带绶,合收钱九贯三百文足。若是给会子(会子百文值钱七十七),以当今市值需依除(减扣)十七,该官会十五贯五百文。”折儿见这两套衣裳花费不少,不敢私取,出来问陈员外,陈员外取笑折儿道:“不到十贯,折儿你平时存的花用该当够付,正好给你叶儿妹妹作两身衣裳作贽礼(见面礼)。”折儿皱皱眉,苦着脸道:“员外好生小气,给叶儿作身衣裳还要算计我这小娃娃的零花。”陈员外拿汤勺虚点着折儿道:“吓,花你的钱好似割你的肉般,又是皱眉又是苦脸,连娃娃都冒充起来。”两人笑了一回,陈员外道:“去吧,不用你的零花,自包袱里拿。”折儿笑着揖个礼,又跑到裁缝铺里。

折儿对短须裁缝道:“裁缝大叔,作吧,我过几个时辰来取。”裁缝道:“小哥得先交了钱。”折儿点头,自包袱里摸出钱袋,数了数,小平、折二钱只得三百多文,会子只有五张一贯的。想了想,在铺内找了个背人的角落,自包袱里拿出一大一小两个红漆扁匣,打开小的来,数出十张二贯的,又自大的匣内数出二十贯会子放到小匣内。折儿捆好包袱,对裁缝道:“大叔,给你八张二贯的官会。”裁缝收了会子,找给折儿一张五百文会子,说道:“小哥,快散集时便可来取。”

折儿又去风车摊上拿自己的零用买了一个红色的四转风车,小心的收到包里。对陈员外道:“员外,前面就是集里的税铺,咱们去找唐喜罢。”陈员外道:“找唐喜作甚。”折儿奇道:“员外在集外税棚不是与那拦头说要找唐喜么?”陈员外轻摇了下头,说道:“与那拦头说唐喜不过是装个幌子,攀个交情好为那卖竹器的井根说情罢。”折儿佩服道:“原是这般,员外好生厉害,刘驿官好似只提得一次员外便记下了。”“滑头小子,少拍员外我的马屁,速去办正事要紧。”

两人在路边食摊上又吃了碗汤饼,沿着纵街,走到吴家粮栈门前。吴家粮栈是一座青瓦白墙的数进大院落,在金明草市一大片萧瑟灰暗的颜色中显出与众不同的色调。粮栈的两丈多宽大门只下了一半的门板,露出一个黑色的门洞。门前檐下挂着一溜儿绢纱糊的灯笼,在风里摇摆着。院舍左边搭着排草棚,用作运粮牛驴的厩舍,两三头毛驴在里面悠闲的吃着干草。三三两两的乡民走进粮栈黑洞洞的门里,像是被一只巨大的怪兽吞将进去,吸干了脸上的笑颜,又把他们愁眉苦脸的吐出来。

陈员外走进粮栈门里,十几个店伙正在店堂内忙碌着装斗量米、收钱过秤,便直接寻了个闲些的店伙,问道:“小哥,你们吴员外何在?”店伙看陈员外衣着鲜亮,似个大主顾模样,先躬身行了礼,答道:“吴员外不在粮栈,只在市外庄里居住,店里是何掌柜作主,这位员外可是要买粮?”陈员外不答,问道:“何掌柜如今可在店内?”店伙答道:“我与你问下店内管事。”便去寻一个身着蓝衣的高大汉子说话,蓝衣汉子转头过来瞥了几眼,又与店伙说了几句。店伙点点头过来道:“何掌柜在后面库房内,员外若有要事我可去唤他。”陈员外抖了抖衣袖,摆足了架势道:“你与他说我有一桩大买卖与你们店里作。”那蓝衣汉子正走过来,听得这句,过来笑道:“员外且跟我去楼上奉茶。”又喝斥那店伙:“怎么如此轻慢客人,还不快去通传。”言罢便带着陈员外二人到楼上吃茶。

众人进了房来,分主宾就坐,蓝衣大汉命人上了茶,陪着陈员外闲话。少顷,门外踱进来一个黄须平脸,小眼短颔,头戴方顶万字巾,身着圆领青色袍的中年男子,蓝衣大汉起身来,对陈员外介绍道:“这位是我们栈里何掌柜。”转身对何掌柜道:“这位便是陈大员外。”等两人见了礼,蓝衣大汉告个罪,便下去了。

两人就了坐,何掌柜问道:“陈员外说要与我们粮栈作桩大买卖,我粮栈除了经营粮米,也兼作借贷、兑会的业务,不知道陈员外想作那样经纪。”陈员外笑道:“早闻得这金明草市有粮米卖,正要与贵粮栈买上一些。”何掌柜抖了抖眉毛,问道:“我栈内存得有新陈谷米四库,不知道陈员外要买多少粮米?”陈员外伸出拳头,直着两根手指,在何掌柜面前一亮。

何掌柜笑着猜道:“二百石?”陈员外摇头,“二千石?”陈员外呵呵一笑,收了手掌,扬声道:“二万石!”何掌柜一惊,说道:“陈员外,现在虽是秋收,但我粮栈吃的就是低收高卖这碗饭。这二万石米粮若依行市粜与员外,少说也得三万多贯足钱。若是在临安一带,这钱已可置得好几座大宅,员外莫是顽笑。”陈员外肃容道:“何掌柜看我可似顽笑,只怕贵栈粜不出这么多粮来。”何掌柜不语,只在心里计较,思虑了一阵,仰首说道:“开店哪怕大肚汉,员外敢买,我们如何不敢卖。只是栈内一时无有这多粮米,却得些时间筹措一二。”说罢,站起身来,对陈员外道:“员外先与我去验看栈内米粮,若是合意,可交些定钱,我便知会主家筹措粮米。”陈员外笑道:“何掌柜果然爽快,先验粮,再议价。”何掌柜唤蓝衣汉子进来,交待了几句,又命他速去办些精细点心。

三人走到后院,何掌柜命开了库门,陪陈员外二人进库。陈员外走到囷前,用手掌插到谷堆深处,掏出一把谷米来,叫折儿拿出一块白绢铺在地上,摊开手掌,对着白绢轻轻吹去。折儿又拿出一杆小秤,称了绢上的秕谷,又把陈员外手上的谷米称过,对陈员外道:“员外,果是好粮米,干燥重秤,秕子也少。”陈员外点点头,又试了几囷谷米,与何掌柜说道:“贵粮栈果是存得好粮米,我甚合意,只是粮价还得再商议一二。”何掌柜道:“当是如此,还请回楼上奉茶详议。”

回到楼上,何掌柜命人先上午间茶点。茶是南剑州极品白乳,点心是松阳柿、榛子仁、蜜林檎、兔耳朵、酥枣儿、玉柱糖、水滑糍糕、生熟灌藕、澄沙团子等十余款。何掌柜与陈员外边吃边谈,直谈了约二个时辰,才把价格、纲运、交货日程谈定。到是幸福了边上闲坐的折儿,喝着极品好茶,吃着精细点心,又不客气的装了一满兜带给柳叶。

何掌柜笑道:“陈员外作得好大生意,只是诸事议定,员外需交些定钱才好。”陈员外道:“该当如是。”命折儿打开包袱,拿出一个红漆小扁匣,打开来,呈到何掌柜面前,说道:“这是官会三千贯,请何掌柜点看。”何掌柜拍拍手,命人唤了几个账房过来,当面将官会验过。验得小半个时辰,为首的账房道:“新旧官会三贯八百张,二贯二百九十百张,一贯二十张,并无错伪。”何掌柜笑道:“与陈员外写好契书,注上收二万石谷米定钱官会三千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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