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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一个文学青年的自画像(下卷)之一 -- 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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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一个文学青年的自画像(下卷)之七

             三十一

  今天你在干嘛。

  正在做饭。

  我胃疼,你在做什么饭。

  青菜炒豆腐。

  还有呢。

  豆腐炒青菜。

  你吃的什么好东西啊,一个人好可怜,快结婚。一把年纪了。

  我们结婚吧。

  为什么。

  全世界只有你对我最好。

  快放假了,可是我不想回家,爸爸妈妈在闹离婚。你说我怎么会对结婚有信心呢。家里也不知道成什么样了,过年还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过,我小时享尽一切孩子没有的东西,现在却要看着家庭残败。

  你妈还在,我妈却不在了呢

  我也不知道这么跟你说了这么多。反正我是不会屈服的,我一定会过的很好的。你说对抗失恋最好的办法就是再爱一次 可是我昨天问了好多男的,都说不知道啊。你说怎么样知道一个男人爱不爱我。

  脸上刻字,刻上你的名字啊

  太残忍了。我昨天又去看你的相册了,你真的好难看。

  为什么我的女朋友们都说我难看呢,搞的我很郁闷。算了,过几天我去武汉找你。证明一下我并不是很难看。

  真的???

  嗨,工作脱不开,我也好想的,我真的好想陪你几天。

  晕你不要把我当她啊。我不做替代品。

  这么没有自信的人,我第一次见。

  你的饿嘴真的太甜拉,一般的女生肯定会被你迷晕。

  你真会夸自己,一下子就把自己归到不一般的那一方面去了,你应该说,王威,你只要一看到我,就会忘记你的女朋友,我是世界上最好的。这样才对啊。

  我再看看,能不能过去你哪里。但是,有地方住么。

  你先确定你来再跟我说这话

  这次不来,春节后一定来的

  你家有地方住么

  你比想的更远啊,我看你真的像小孩

  我肯定要想啊,我去你哪里啊,不是你到我这里的说,所以啊,我提出这样的问题,证明我是一个成年人,有行为能力的说。

  我现在是肯定不行啊,我还在读书。

  嗨!!!

  不要老感叹啊,这样真的会老,王威,我不要,我不想你老。

  不是,我在想,我要去你哪里,你连住的地方都不給我解决,看来只有住旅馆了,真的好不甘心啊。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对待我——强烈要求住房。

  你不是吧!!!~~~~~~~~~~~~ 你住哪关我什么事  啊!~??

  原来,我不关你事情啊。还说答应和我谈恋爱。你这个女骗子。

  一阵沉默,也不知道隔了多久,董潇在电话里头轻轻的哭了起来,这哭声就象一切来自河水的源头,又缓慢,又安静,然后,这些流水汇合了又分开了,又欢快的往各自的方向去,王威突然想起了昨天逛小街的时候,看见了让人垂涎的烤地瓜,买瓜大娘坐在邻居的摊位,看他要买,急急的走了过来。天冷,他的样子有点瑟缩,大娘一边称地瓜,一边用海俐子口音对他说:冷吧!多穿点,戴个围脖就暖和了,露个脖子,能不冷么!以训斥代替的口气表达关心的感情。是东北人的特点。王威想,自己为什么在童潇的哭声中想到这个事情呢,他也不是很明白,只是这会,既然想到了,心中就会涌出空洞洞的温暖,就像童潇正在他的怀抱之中,就像他抱住深圳那一颗好大树,好大好大的树;就像他的手正轻轻的抚摸着童潇瑟瑟抽动的背。他很不快的承认一点,董潇的眼泪,董潇努力压抑自己的哭声,他这会都听见了都看见了。看见了听见了,自然就不能不在乎,所以,他感到不快,感到无比的烦躁,也是再自然不过的。

  董潇说:王威,我真没力气了,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你快过来,过来帮我吧。我会死的,真的会死,我会死掉的。

  

       三十二

  

  都买好了,去武汉火车票,三天之后的票,最快也只能三天之后,每年学校放假,都是乘运的高峰期。王威从售票站点的路上回来,在想,想着自己差点买成去深圳的火车票,他问的是那么的仔细,直到售票员一再提醒他,到深圳的火车票不论是硬座软座还是硬卧软卧,统统没有。王威才想起自己想去的武汉。

  易矜啊易矜,有什么办法,没有办法,我除了想你还是想你。

  回到了自己住了楼房,他看见隔壁林大伯的铁门的虚掩着的,铁门里面的房门也是虚掩着,从走道一直可以看到房间最里头阳台的光线,他想着,好像快两个星期,这两个老人没有让他代为采购生活用品了。他看了自己手中的火车票,想着刚才下去买火车票的时候,应该敲门问一下他们,这会也就顺路买好了。他笑了一笑,为自己的好心肠而感到高兴,走到自己的房门前,掏出钥匙开门,突然心中涌起了极大的不安,他记得自己一个小时前下去的时候,林大伯的铁门房门就是这样虚掩的,他和这两位老人住了那么久,知道他们真是再谨慎不过的一对夫妻,总是担心,各种各样的担心,日常都是把自己的房门铁门关的严严实实的。

  敲了敲铁门,没有回应。

  王威直接推门走了进去,呆了一呆。

  他无法面对眼前的景象,整个人一下坐倒在地上,林大伯和孙大娘两个人并肩探在大厅的中间,眼睛闭上,身子蜷缩,林大伯的手握着孙大娘的手,另一只手上药瓶,安眠药。两人脸色发黑,穿着整齐,像是要一起出门的打扮。

  他们都死了。

  王威拨打了119报警,很快的,亚运村消防中队的消防员和大屯的派出所人员都赶到了。

  

  法医检验的结果是孙大娘至少已经死了快一个星期,属于自然死亡,由于天冷,再加上通风干燥,一直没有气味。至于林大伯则是自杀,三天前。他们没有子女,没有遗书,走的干干净净。法医告诉王威,北京这样的空巢老人,这样的死法,很多,不是在孤独中活着,就是在孤独中死去。

  法医是个三十几岁的人,他接过王威递给他的烟,说,我想,我以后也好不了多少的。你来北京几年。

  四年了。

  为什么来。

  北京谁都想来。你不是么。

  呵呵,我也是。

  在去武汉之前的三天,做为尸体的发现者,林大伯很多生前的同事\朋友都出现了,问他一些话。王威也从这些问话中勾画出林大伯的样子。老人一直患有脑血栓和心脏病,没有人知道他去世前的情景,在他狭小的房间里,装着电话,但是已经停机有一年。是湖南人,有一个和他们交往40多年的朋友,是个退休的建筑师,建筑师本身在家卧病也有一年了。在小区治安岗亭值班的李全德师傅说,他总是来传达室看《参考消息》,用老花镜看报纸。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两天前。

  除了有钥匙的保安,林大伯的房门没有开过,“他跟别人说话,只开门上的小窗户。就给我开半拉门,进门黑咕隆咚的,老支使我给他修修灯泡啊,看看电炉子开关什么的。”“房子倒是收拾挺干净的,孙大娘是个很会收拾的人,只是感觉总像他们随时准备要搬家似的,什么大件的东西也没有”“电视,没看他们开过,可能没交收视费吧,我帮他修家电的时候打开过,只有雪花。”

  邻居们说,林大伯身高仅有一米六左右,“看上去瘦小瘦小的”,从来没见他拦过出租车,总坐公共汽车。他有一个“怪癖”,跟花呀草呀的说话。开电梯的大妈说她好几次看见郑传恩对着院子里的花草说话。有一次她看见林大伯弯着腰在看花,一边缓慢地柔声说着:“这是谁家的花呀,开得真好,多好看呀……”“我就想不通,他能对着花花草草独言独语,怎么就不能跟我们说话?”看电梯的大妈说,他走过人身边,眼皮都不抬,瞅着地面就走过去了。

  林大伯的全名叫做林浩翔。王威记住了。

            三十三

  明天就好去武汉了。

  这是深夜,王威反复的没有睡好。他洗了澡之后,又做了饭,做了饭之后,又洗碗,又回到床上,还是睡不着。

  没有办法,毫无办法。王威一遍一遍的想着自己的母亲。

  那是前年12月5日晚,那时候,王威还在图书公司上班,接到妹妹的电话,让他尽快回家,他心中却依旧懒洋洋地,觉得不至于那么悲观。

  回到宿舍,怎么也睡不着,到凌晨6、7点恍惚睡着,早上10点,才到公司,又接到妹妹的电话,哭着说话。

  一早上,都在忙着交接工作,然后到小关派出所办身份证遗失证明,下午三点,赶了飞机场,四折飞机票,直抵厦门,临下飞机之前,航空小姐让王威填写服务意见单,并主动递上她的铭牌,他写上——

  第一次坐飞机,很愉快,郑冠瑛小姐的服务很周到,笑容很亲切。

  谢谢。

  下了飞机,已经是晚上9点,打的,从厦门到东山,250公里,坐了三小时,路经漳浦的时候,给家里打电话,妹夫安慰他,妈还活着,到家是深夜11点。

  进门,一片哀哭之声,妈妈躺在大厅临时搭成的床上,嘴唇乌黑,呼吸已经停止,心脏还在跳动,手还暖和。

  妹妹告诉他,接到他最后一个电话的时候,妈妈的嘴唇还是红色的,听见电话响,脚一阵抽动,停了呼吸。

  千里奔丧,晚到了一个小时,就此人天永诀。

  王威很想流泪,到底流不出,十几年来,他常常想起妈妈如果临走的时候,他和妈妈会说些什么,但是,从没有想到是这样的决绝,一句话不留的决绝。   

  王威的父亲一辈子,是个生物生理老师,生性散淡慵懒,百事不惊不乱,是个庄子一样的人物,他教书的时候,只差一年,就满三十年的教龄,也不去争取,如果争取了,每个月就多几百元的工资。

  王威的父亲在文革的时候是个逍遥派,一生过得止水无波,结过两次婚,第一个女人为他自杀,我妈是他的第二个女人。

  现在,王威的父亲向着每一个来人,说着母亲逝世前的情形,说得从容不迫,有条不紊,就象说着和他不相干的人,评价客观而平实。 

  12月7日,正是旧历大雪的日子。王威的手,按在母亲的怀中,手上、唇上,冰冰冷冷,听着一屋子人的热闹言语,听着大家都在说,母亲生平最大的遗憾,是他一直未能成人,还没有成家立业。风在窗外,声音是轻,来去分明,我还是想哭,想着怎么痛快哭一场,想是想,到底哭不出。   

  守了一夜的灵,小岛的14、15的天气,身上却一遍一遍滚着的凉和热,加了衣服,又脱下,脱下,又穿上了。听着父亲、妹妹、妹夫、哥哥、嫂子,说着你的旧事,一桩桩一件件,真是新奇。

  王威想,明明这些你做的过事情,每一样,我都亲见,便没有亲见,也想像的出的音色声容,只是,心中却满了新奇,仿佛,你是新造的人、新生的人,来到了我面前,我一伸手,便能抚摸的面。只是一用力的想,这手又是空虚,穿着你的身体,你的身体——这会,在空间没有位置了,在时间没有前后了。

  所以,又有些释然,有些开心,只要我活着的一日,一日能思虑,能喝水饮食,能穿衣行路,你便是永活。所以,这会儿,身周一切女流之辈响遏行云的哀哭,也不能软弱我的信,反而坚定我的信。

  ——信着你是必定陪着我,走到我们相见的那一日,我以前是个无神论者,现在,我愿意赌,赌着上帝和魔鬼都是有的,天堂地狱都是恒久的居所,我站在上帝的这一边了,也就是站在骨子的一边了,我就有一次掷骰子的机会了。  

  下来的日子,都在办丧事,我是百事无能为的人,只听着众人的摆布,请了师公,按着风俗,热闹的办了一场,母亲,你是喜欢热闹的人,那么爱着热闹的一个人,日常里,老是抱怨着——我死的那一日,该是怎么的凄凉,我都不敢指望你们这些忤逆的不孝子。

  现在,人是齐全,大哥、我、妹妹都在,亲戚全在,朋友也在,两三百人,你若是亲见这场面,也该快活,也该喜气了,也该精神振作,在这众人之中,言笑指点那一处做的妥贴,那一处又是做的不周延了。

  棺木合上了。

  外头的香案摆好了。

  王威想,在我十五岁之前,三天两头,你那一次,不是用鞭子、竹片、鸡毛帚,打的我死去活来,活来死去,交相逼迫,要让我跪倒在你面前,顺你的心满你的意。只是,每一回,你到底怒上加怒,何尝成就。

  现在,我在千百人前,对着你的相片,上香,一拜再拜三拜,叩首叩首再叩首。

  现在,大日头下,你目光周流,我便是低头伏地,久久不起,也能感知感应到你。你的手岂不在我头上,你的心岂不在我的眼前。这会,你是大有能力,能看见能听见我在你面前——再无遮拦无遮掩。

  

            三十四

  这时候是深夜三四点,王威打开阳台的窗户,攀爬进隔壁的林大伯的房间。

  尸体早已经搬走了,他把所有房间的灯都打开,在房间里头走来走去,从卧室到厨房,从大厅到阳台,他打开一个个柜子,找到几本非常厚的相册,相册上彩色照片很少,都是黑白照,有上山下乡的照片,有文革批斗会的照片,有去杭州等地旅游。照片的脚下都有当时照相师傅写上的日期,大多数情形下,相片上的人都是活泼灵动的,兴高采烈的。都是让人看了会心高兴的照片。

  王威把照片散落在地上,一张张按照年代组合排列起来,然后问自己,王威,你想找到什么呢。他们和你没有任何的关系。难道不是么。你只是为自己的疏忽而感到追悔和难过,你难道不觉得你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 

  王威想——

  是啊,这世界有很多种人,象母亲那样的,一辈子,没有什么值得一说的事情,我最初的答案是:她们这样的人,活着,只是活在爱她们的人的心中。

  也就是说,我母亲死了,她最多只能活在我的心中了,等我死了,她就没有意义了。因为她在这尘世上的一切再也无人指认、辨识了。

  但是,我不能承认这一点。

  因为我很快意识到,照此推论下去,每个人,哪怕功劳再大,名气再久远,随着时间的拉长,千年万年亿年,他们也一样,一点价值也没有。

  在任何人的心中,生命的空虚感好像是不可避免的。

  因为,照此推论下次,这人间的50亿人,活着都是空虚的。生命都是没有意义的。

  是这样么。

  我曾经和朋友彻夜讨论生活的意义,在讨论中,趣味、常识、较量,世界是平行的、开放的。

  在这样的讨论中,我们会说到——

  世界崩溃的感觉是这样的,就是你越喜欢一样东西,你尽了全力,却一无所得。

  比如写小说,我一直在想,如果到老死的那一天,我没有写出一篇能够说服自己——这就是我来到这个世界的唯一理由——的小说,怎么办。

  又比如,恩,我要说的是爱情了。  

  怎么办,其实也不能怎么办了,因为那时候的我,应该力气都倾颓了消磨了,反而安祥,反而说服自己,而且还要一脸坏笑的、无比可恶的去说服别人——生活的真义便在一潭死水之中罢了。

  我锋芒毕露,已经和这个世界交锋太久。经历太多,挫折更大,感受便更精微了。

  这样不好,很不好,但暂时只能这样。所以,痛苦,很痛的痛苦,并不是因为对这个世界的不满,也不是对自己的不满,而是觉得,世界和我的关系太不安了。

    

  

           三十五

  

  前往武汉的火车开了。

  王威在火车上。

  在抽烟。

  在想事。

  想很多很多的事。

  易矜,我曾经那么的兴高采烈的去深圳,那是去年的事情。现在,凄凉满怀的去武汉。

  易矜,你还好么。

  我们哪怕都不好,很不好,也要活着,活下去。

  易矜,我以前不相信命运,如果相信,我这一生,我的现在,该是何等的屈辱和不幸。

  可是,现在,我居然要信了,忍不住要信了,整个异样的悲凉起来,一呼吸,胃底全是深寒,三千海里以下的深寒。

  我于是想,我生命最动荡最不安最烦躁的岁月是不是离我而去了。我平静的太久了,以至于一点小小的打击也无法回复元气了。

  命运是有无数条线,反复缠绕延展,无边无际,我们看着那些最粗壮的线,以为它们是扯不断的,可是,实在是崩的太紧了。一拉,就断了。又有些线,以为是最细微的,你常常以为只要一伸手,可是在伸了无数次手之后,绝望的看着,它们的在,它们还在。

  我从不相信幸福是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所以我不断的写字,要让字在手上流淌出来,要看见,要掌握。

  我对字,真是情深一往,又爱怜又爱惜又玩弄又认真又有情又无情。

  每个人都在无比孤独中活着,活下去,也注定的,要在无比孤独中死去。

  注定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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