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一个文学青年的自画像(下卷)之一 -- 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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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一个文学青年的自画像(下卷)之三

          十一  

  很快的,整个厨房淌满了王威的眼泪,一点落脚的地方也没有。他回到大厅,在书桌上坐下来,又看见眼泪顺着椅角往下流,他拿过书架上的一本书,很快,一本书,都被打湿。

  眼泪无穷无尽的涌出来了,王威一颗心悲凉知道,这些眼泪,不过是无用的液体,用在别人身上,什么都可以挽回,用在易矜身上,什么都不能了。

  王威想着——

  易矜,其实,你只要轻轻一伸手,就可以把我拉回来,可是你不肯啊。

  易矜,你可以救我,可是你是那么的爱惜自己的羽毛。我便想和你分担,你也开始皱眉。

  易矜,你说你感到压力了,可是,你的那些压力,比起我这几百回死里逃生的痛。在天平上称上一称,又算的了什么呢。

  你是那么疲惫无力,连听我的声音都懒得。

  我呢,也一样,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完全完蛋了。

  这人间世,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啊。你就那么忍心,让我一个人又煎熬又苦痛。

  易矜,我都29了,可是爱起来,却象一个少年人一样,毫无保护自己的能力,到处都是伤口。这些日子,每一天,都睡不好,睡上半个小时,就又恍惚醒来,惊醒了,又痛,痛得不知道所以,痛完了,再睡个二十分钟,是这样的潮汐反复,一浪接一浪,没有尽头。折磨无穷。

  

  王威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又走到阳台,给童潇打电话。电话那头,童潇细里细气的声音响起来了,他刚好看见自己的眼泪滑落脸庞,往楼下掉,那么飘忽的一滴眼泪,它要到哪里去,它又能到哪里去。

  童潇说,爱人是很惨的事情,更惨的是寒假到了。我这个月反复的想他,几乎崩溃,因为我实在太闲了。如果不读书,那就更闲了。他都结婚了,我怎么办啊。

  你啊,可以等他离婚啊,也许到了那一天,你也已经不爱她了。

  我跟他说过一句话:叔叔,你结婚的那天我必定穿上很漂亮的衣服,面带微笑的对你和你的新娘说:祝你们幸福。

  你就别扯淡了,少他妈的多事了,你越这样,你的感情就越一文不值。童潇,我是为你好。

  不如我们网恋吧,我们都是苦命的人,你不也没有女朋友么。

  我想找人说话,但不想谈恋爱

  什么才是恋爱,不上床的也算么。

  那当然不算。

  我还没20啊。

  我忘记了。

  你以为我怎样看你的啊?

  就是一个色情狂呗。

  不是啊,如果是半年前我肯定觉的是。

  那现在怎么就不是了。

  因为他啊,我谈了一次真的爱情所以明白了。

  所以啊,爱情就是很操蛋的东西

  恩明白,我觉得就算他的那个令我不是很爽也比别人令我很爽要爽。你明白吗?

  你是指做爱。

  是的。

  

          十二 

  

  在黑夜里。

  一个赤裸的男子象抱一个只小猫一样抱着一个赤裸的女孩子,轻声酣睡。

  一阵风吹过来,掀开了窗帘,光照在男子脸上,也照在女子身子。男子的眉毛修长又低垂,嘴角是弯的,象一把漂亮的小刀,一个三十岁的男子的脸上,尽是孩子气的痴迷和满足。他身边的女孩子睁着圆圆的眼睛,用眼光贪婪的抚摸着他的身子,是那么的不够。于是,她忍不住伸出手去,去抚摸男子的胸,胸上的毛,一把抓起,一丝在手指头上牵起。她甚至低下头,用耳朵贴近男子的胸,听着他的心跳,感受着他毛孔呼与吸的潮湿和火热。

  男子显然也感受到了。他侧了一个身子,眼睛还是闭着,手上找到女子的头发,细细的抚摸着,就象一个父亲在抚摸自己的女儿的身体。那么的仔细和从容。突然,他激烈的咳嗽起来,两眼睁开,这是一双混浊呆滞的眼睛,可是,随着一声又一声激烈的咳嗽,他的眼睛有了光泽,电光一样雪亮,这光彩,不但要照亮这房间,还要来照亮身边的女孩子。

  那女孩子坐了起来,将男子的身子翻过来,不断的顺着他的背。然后走下床来,打开灯。

  在灯光下,那女子发育未完全的身体,还一张弓一样,崩的紧紧,乳房象两朵莲花,在胸前盛开。

  那女孩子打开壁柜,壁柜里头是排列整齐,高低不一的药瓶,她娴熟的从这个药瓶挑出三个药片,从那个药瓶倒出四枚药丸,又到厨房找出玻璃杯,倒了杯冷开水,一起端到那男子的面前。

  那男子说“谢谢”,头一仰,药片就被冷开水直接到嘴巴冲到肚子。可是,一阵咳嗽又涌了出来,床单湿的好大一块。

  那男子连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那女孩子张开手,圈住那男子的脖子,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看见了,王威都看见了,两个火热的身体就这么滚烫的倒在一起,女子的大腿被分开了,分到了不能再开,那男子吻着女子的脚心,然后是小腿,是大腿,一路下来,将自己的脑袋紧紧的伏在女子的两条大腿之间,于是,女子的两条大腿便往天上去。  

  王威看了那么久,津津有味的看,他有时候甚至穿过他们的身体,并不被察觉。

  他是那么的好奇,这人间的欢爱,只是此时,只是此地。

  王威甚至仔细的逼近女孩子的脸,问道:“童潇,是你么?”

  这时候,童潇在电话里头又哭了起来——

  我真的离开他了。

  第一次这样狠心的离开他。

  你不知道我曾经遇到过多少那么那么优秀人男人,并不他不要我,不想和我在一起。而是我不要他。我只要想到他软软的可怜的头发在风里发抖的样子,就感到痛惜万分,就软弱,就哀怜。所以他怎样伤害我,努力的伤害我,一遍又一遍的,从我的身体到心灵,我都没有离开过他。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走了,你可能会哭的。会很难过,他病得是那么重,他一直和我说,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的神经病已经好很多了。可是我错了,王威,他再也不会为我哭了。甚至他看见我伤心的哭着,会敷衍的安慰我:“你哭吧,想怎么哭就怎么哭。都是我不好,我不对,真的……

  我能怎么办呢?王威。

        十三

  

  王威,说说你的北京吧。

  你先说说你的武汉吧。

  武汉,你想知道什么,武昌江、黄鹤楼、渡江节。不,我不喜欢那些地方,我爱的是人群,我在人群里,走来走去,沿着汉水的堤岸,走下去,两边街道的铺子,各行业的游客,载客运货的大小卡车,你看男人的表情,都是那么的凶狠,女子的嘴唇,都是那么俗气和阴冷。武汉是两个世界,光滑整洁有着光亮,你如果不睡,你会发现这个城市从来就没有睡过,高楼。另一个世界则到处都在修路,灰尘、泥浆,照在太阳蓬上的阳光,盗版影碟店、网吧、发廊、五金店、超市。我逛街,我总是不停的逛,这城市确实没有半点让我腻味。你想让我描述的更仔细,原谅我做不到,我不是你,不是写字的,不会用虚假的字去描写真实的东西。我这么说,你是不是感到不愉快,可是,确实,我没有从任何作家的小说里头,闻到武汉的味道,你说池莉、方方,她们都是骗子,骗骗不懂事的外乡人。想知道武汉,你得亲自来。我对于什么风景名胜阿,一点热情也没有,真的没有,我喜欢城市,你可以说我庸俗。我从来不信任那些间接的感情,那些诗歌和书本里头对于风景的描写,都是虚假的。在这个地方,我随便顺着那一条路走下去,我都可以找到好吃的店,不好吃的店,那一条条晒黑了我的脸的街,我的学校,我的情人,或者是别人的情人,总之,我走动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往我身边靠拢,整个城市的人群就聚合,聚合在我的身边,你要知道,就象一个太阳,拉动无数个星星在转的感觉,我就是那颗太阳。你要是来武汉,我就带你去转。前几天一个朋友过生日,几个人聚合到一起,在首义园的小吃街,选了一家特色自助烤吧吃自助烧烤,谁说武汉人不会吃,谁说武汉人除了热干面就是汤面,等到众人坐好了,老板端上各类原料配料燃起炉火,什么味的都有,慢慢调,过咸或过淡,要么没有辣味要么半生不熟,等到差不多掌握好火候和搭配时,于是摸着肚子叫“饱了”,也不知真的假的。吃得都还是蛮开心,真的很高兴。出来称了一下体重,就不开心了,我不能这么吃。这么吃会胖。我不想胖,胖起来不好看,我不想老男人看见我这么胖。我又想起他了,我真该死。快寒假了,吃饭的时候,同学们都在不断的打电话,在一个班的不在一个班的,都叫过来,也有别的院校的。那么多人,热气腾腾的吃,吃的那么的兴高采烈。可是,好难过,为什么每个人都那么开心,他们是真的开心。还是象我这样……我真不要脸,出来的街道上,阳光好灿烂,我哭了。我哭着上了公车,在公车上摇摇晃晃的哭着。我哭着,不要脸,真不要脸,一点脸面也不要。我纯粹就象一个婊子,不,我就是一个婊子。我要出国,不然我就自杀。我还有几年呢,是,我才大一。随便什么地方,我要走,不要留。留在这里,我看不到活路。时间很快,去年我爱上一个男人,现在就要忘记。我从来都是三分钟热度,从来不会爱一个太久。我恋爱,我分手,我不喜欢一切绝望的、黏稠的感情,王威,你知道,一个香烟有多烫,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的手不知道,但是我的手腕知道。那种肉被烧焦烧糊的味道和烧烤店里头的烧烤完全两样。我常常分开自己,变成两个人,一个是过去的我,一个是现在的我。我们有时候交谈,有时候不交谈,互相告诉对方,再也忍受不了这么压抑的生活,我们没日没夜的混在一起,没法分开。我们互相撕打叫骂,努力拖住对方前进的步伐。我为什么和你说这么多,因为我是童潇,你是王威,我再也无法忍受这世界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随便什么地方,我要走,我要离开,我不要留。因为有你,我不用担心说的话,对空气说的每句话,没有人听见。

  一个诗人眼中的瓷器有多么的危险,就象一个小说家笔下失恋的女人有多么的不安。

  王威在这四楼的阳台上,看着一粒浮尘,与他擦身而过,往着南边去,往着武汉去。

  王威叹了口气,对着电话那头的童潇说:“你说吧,说那个老男人吧,都说出来吧。说出来了,心里就好受啦。”

  不,我不说,我想说的都已经说了,今天说了,明天就不会再说,后天就不会再想起。

  你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罢了。

         十四、

  王威躺在床上做梦,梦里头一直问自己,是不是应该给自己的房间,养热带鱼或者小乌龟呢。好像作为一个人,人的骄傲,至少也要养一条热带鱼或者是一只小乌龟。

  这当然是个很没有道理的想法,然后,他突然被旁边衣柜的声音惊醒。他租住的房子还是上一家的装修,衣柜开关时会有声音,然后他睁开眼,看见卧室门口有一个男人的背影,穿着一身白色的睡衣,个子一米八左右,看见后脑勺,再仔细定睛一看,又不见了。

  王威坐起来,抽完一根烟,上洗手间。

  他问自己,害怕么。

  不就是给衣柜门的声音吵醒么。

  那个声音和那个背影真的好真切!

  昨晚和童潇打完电话,王威就一直想给易矜打个电话。现在打吧。王威对自己说,昨晚,一整个晚上,想给你打电话。

  易矜的声音显然心不在焉,说,我在上班,要打就打吧。

  你知道什么东西可以辟邪。

  不知道,你想说什么。

  我做了个恶梦。

  哦。

  你有没有养过热带鱼和小龟?

  没有。

  (王威苦笑着想,难道自己现在要接着问易矜,是不是试试养一养热带鱼和小龟。)

  如果没有什么事情,我挂电话了。

  你挂吧。

  

  易矜啊易矜。

  遇见你了,真是百般诚意的想和你一起,那时,真是再单纯不过,力气也大,只要你应许,真是没有一事不能成就。可是现在,遇见什么人,都是不信,都觉得以往那么坚牢的情意,别人都看不见,都不能打动,现在,那来那么多的力气,便有力气,也不真了。

  若恋爱不算,论起生活,其实真没一事,可以难倒我,摆布我,我只不过一直糊弄着对付着过罢了。

  这时候,真是痛的疼的整个心的裂了、败坏了。只觉得这样真挚的心,你都不能看见,不能知感。这并不是一句爱情便可以遮掩过去的

  我便是现在想你,也并不觉得情意与旧日相比,有了深浅,还是同样的爱,纯粹的爱。一颗心,真是可以掏出来,大放光明的让所有人看见了。

  这时候,在阳台里,在阳光下,眯着眼睛想你,有时候,也并不是纯粹的想你,很难说的上这种感觉,自觉你是在我身边看顾我,虽是个影子,却并不是空虚。

  我觉得我值得这爱,又不值得。

  说值得,是因为我想找另外的一个我,确实很难了 。

  说不值得,是因为这世界上还有比我更好的。更好的总是在的。

  遇见要有交锋,让彼此见得著彼此的锋利,又或者是走进你的身体,合二为一,就象水消失在水里。我要你因了我,见着自身的光芒。你要因了我,更放光芒。我并不乐意遮掩,我又岂是这样的人。

                        十五

  宿舍的马桶坏了,一晚上在流水,我的床位靠近厕所,真是心烦。我狠不得我现在就是一个修理马桶的,你知道我长大的时候想干什么,你不知道,你当然不知道,我会铲煤,然后被煤压死,我会铺铁轨,我会开起重机,我会挖和铲,不停的挖,不停的铲。你知道我最想干的是什么,就是挖一条地道,到银行下面,第二天我就是千万富翁。当然,最好是开起重机过去,把整个银行抓起来,扔到天上去,整个城市所有的人于是都有了钱。你能够想像我象个好姑娘一样,站在收银台后面,耐心和蔼可亲的给小孩子、老人、年轻人找钱。看看他们都来买些什么,真可笑,可乐、卫生巾、安全套、插线板、口香糖,等等。我对我将来这样的生活袖手旁观吗,妈的,我告诉你,王威,我做不到。

  你说脏话。你今天精神真好。

  怎么了,不服气么。王威,你真的很失败啊,我万分同情你,你的易矜,她不爱你。王威,她很讨厌你,因为他想看见的人不是你。你们的热烈只不过是她一次不负责的感情,对吧 。

  不是这样的,我谈了那么多次恋爱,好多东西还是能看出来的,而且,我也不是那种缺乏自知之明的人。

  是的,你不想承认根本还是因为她从来就没爱过你,在爱情中,人是没有头脑的,更何况是一个爱的这么深的人。我现在觉得好多了。跟你比起来我真的很幸运。你的那个易矜,她真的不爱你,你清醒吧。她就是不想爱,才随便找个人来解脱,而不幸的是你爱上了。

  倾诉是好的。该说的都说了,说出来,就好了。

  你跟本就是不愿救自己,还说我,你看你嘴多硬。小孩一个啊。

  我们都一样,我去做饭了,肚子饿了。我们都会好的,会有爱情的。

  我们哪里有爱情,我晕哦。你是不是真饿晕了啊。

  我宁愿和你有爱情,成了吧。

  大哥,千万不要,我已经受不起打击了。

  别怕,挺住

  我没有你强啊,你老了我还年轻啊。

  所以在爱情方面,还是得靠年轻人当炮灰啊,你就是好的榜样。

  你还不去吃东西啊,快去,跑面也成。

  我还没有做呢,我得做饭,一想起来就头疼。我做饭很久了,我不吃跑面,不喜欢吃。

  那你快做吧,别饿着了。

  我找到一个面包,我都30了,再说相信爱情,全世界的人都会说我是傻b的。

  没关系,找到我了啊,当你不再相信爱的时候才是真的老了,你还年轻啊。

  我们一样年轻,共勉。

  我始终比你年轻。

  对。我都听你的。

 你怎么说话怪怪的啊。

  这样也不对?

  你怎么突然变乖了啊。哎!看样子你是没救了,你还记得我前几天问那个男的,就是丑男的兄弟,喜不喜欢我,他回短信了,他说不知道,他居然说不知道。刚才又发一条,说是秘密。说我是小孩。

  王威大笑,哦,这样啊,你没戏了。我正常对女生这么说的时候,就是想搞她,但又不想负责任,男生都是坏东西。

 滚,他是碍于他兄弟喜欢我的原因。喂——喂——喂,信号不好,我出去一下。掉线了么,真的掉了,你听见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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