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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一个文学青年的自画像(下卷)之一 -- 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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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一个文学青年的自画像(下卷)之二

     六

  春节就快到了,你有什么打算。

  我不知道。凑合着过吧。

  

  王威刚刚挂掉童潇的电话,小灵通又响了,这个前前女友的小灵通,真是,真是信号太好了。

  

  众所周知,我叫王威。

  我是小说家。我对人世间脉脉有情。

  有一个文学女青年,和我相识多年。我们认识六年了。在这个小说里头,我不想提及她的名字,我这样的声明,你们一定会误会,我的小说有着真实的原型。

  很遗憾,并没有,因为对于一个真正的小说家来说,虚构永远比真实力更省事。

  谁他妈的会为了写一个和自己,和身边的人过不去呢,至少我不会。我是王威。  

  所以,姑且叫她“文学女青年”,她那么喜欢我的小说,而且她也保证过,会永远也不知道有多远的喜欢我的小说,也许这个永远是在明天,更也许是在今晚的12点之前,谁知道呢。

  这是个人心软弱的时代。我知道。

  任何的努力也无助于个人内心的圆满。我知道。

  我的小说诉说的是远在天涯海角的故事,他将发生在我们这个时代的任何地方,如果不想成为上帝,那么意味着我们终其一生的努力是不断的对话和交流。电话、手机、答录机、email、icq、bbs、人心与人心是如此超限的接近,前所未有的接近。因为软弱。

  这个没有灵魂的时代,诗歌仅仅是奢侈品。或者说,诗歌行将被抛弃。

  我会这样很严肃的,一遍一遍的告诉文学女青年这些话,那些话。

  说到底,其实就是一句话——我是小说家,而你不是。

  我和文学女青年纠缠的历史已经有六年,从我开始写小说的那一天。我们只见过一次面,从来没有上过床,但是,我们每次打电话的时候,彼此在心里保证,一定要让对方感觉到比老情人还老的那种温馨。

  在电话里头,我们是那么容易动情。

  后来,我到了北京,她结婚了。

  我说过,有一支小灵通电话。隔一段时间,我们就会用这支小灵通通一次电话。和文学女青年聊天有时很愉快,有时很不愉快。我是南方人,在电话里头,声音很好听,很安静,哪怕是滔滔不绝的时候。

  我的话是那么多。以至于我现在想要打捞起我们说过话,都有点为难。

  她说如果我是个植物学家,她就要千山万水的去看望我,给我带一点长安的特产(她不说西安)。

  我觉得她是在放屁,指望她的土特产,不如指望找个妓女做爱不带套。

  当然,文学女青年又会指出,即便是放屁,表情也是严肃的。

  我很喜欢谈小说。一谈起来总是没完没了。

  我谈小说的表情,有时候连自己都厌恶,但是,电话的好处就在这里,就是你可以放心放肆放胆的去谈,而不用担心别人看到你的表情。

  我的小灵通和这个城市的大多数人一样,信号不好。常常说到一半,就听到她在天遥地远的另一座城市消失了。掉线了。那种感觉就象你在大街上看见你的初恋情人出现了,然后又在人群中被湮灭了。

  但是,我会养成惯性,会很自然对着话筒,“操”“喂——”“喂——”

  然后就挂掉电话。挂了之后,有时我会打过去,有时她会打过来。打过来或者打过去,无法都是为了说上一句话——刚才掉线了。

            七

  

  

  还有什么好说呢,实在是没有什么非说不可的。

  现在,王威开始和文学女青年通电话。

  王威想,老是让她听我谈小说,谈我该死的小说,实在是很不厚道,于是问:最近在做什么。(其实我根本就不想知道,只是一种礼貌。说了,自己就不痛快,为自己的礼貌不痛快。 )

  写论文准备毕业。

  你什么时候毕业。(王威想,我问这个干吗呢。 )

  明年。

  还早,不急。(王威想,即便她说是明天,我也会这样说的。)

  王威停了一停,问我:除此之外你还干吗?

  女文学青年回答说:看碟。一个韩国的电影,《空房子》。

  操,碟有什么好看的。韩国的电影有什么好看的。你记住,不管什么年头,正常人都不看碟,看碟的都不是正常人。所以,正常人都不看韩国电影,看韩国电影,都不是正常人。你看看泡网的那个悠晴,你觉得她正常嘛,我告诉你,她不正常。

  说到这里,王威停了一停,问:空房子好看么?

  好看。

  好看个屁。

  真的很牛,从头到尾,两个主人公,台词加起来不到三句话。你一定要看看,一定要看,你会喜欢的。

  王威在电话里大笑道:操。什么鸟电影。不正常。台词那么少,肯定是婚外恋。一定是婚外恋。不然什么样的片子会撑这么长,能撑这么长。我和你说,韩国人都是变态的?韩国人不变态,不变态怎么会拍出这样的电影?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拍出这样的电影么,就是想证明他们有多变态。这世界就是有这么一些人,要通过变态的方式告诉大家,他的存在,真是太可怜了。太扯淡了。

  王威停了一停,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不应该对文学女青年这么过分,毕竟她们是再老不过的老情人了,于是换个话题继续问:有搞了没?

  她说:搞什么。哦,他们作爱了啊。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我们认识这么多年,都没有搞上一搞,凭什么她们就搞了。

  于是,小说家和女文学青年同时又叹了口气。

  女文学青年说:我一直在想这个事情,我想,我们要是搞的话,一定感觉太差。 

  搞了才知道,不搞谁知道?就算是差,明知道是差,也要搞。不然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不是浪费了。

  话说到了这里,小说家就开始一如既往的描摹起她们从来没有搞过、即将要搞、注定要搞的一次爱。这时候,小说家的鸡巴要短很短,要长可以很长,长的时候就飞越北京的上空,在想像中,金光闪闪,呆头愣脑的想个人一样,直捣西安。

  于是,王威就开始口述,口述他和文学女青年做爱的过程,虽然这个话题,已经重复过太多次了。

  很忙很累,额头的汗都出来了。王威开始有点焦躁,也有点明白过来,为什么女生都不喜欢口交。 

  王威问:舒服么。 

  不知道,你们男人怎么都爱这么问?

  王威不好意思说,这是礼貌。于是他想了想,换个话题,说,我最近写了一个小说,你看了没有,讲了一个男人。

  文学女青年懒洋洋的说:那个男人叫王威吧。

  算是吧,他一辈子没有和女人做过爱,最想做爱的那个女人已经结婚了。

  后来呢。

  什么后来,哦,后来那个男人死了。

  她那也太扯淡了。他们搞了没有。没有,那怎么就死了。那女的后来呢。

  什么后来。那有那么多后来,这是小说,懂不懂,你知道什么是小说,小说就是没有后来。小说当然没有后来,你看那一本小说有过后来,操。喂——喂——

  又掉线了。

  隔了好一会,也许是半个小时,这半个小时,也许王威去上过厕所,去楼下买过西瓜,去邮箱写封信,总之,最后,可能是在床上,或者是在马桶,或者是在楼道的转角处,又接到女文学青年的电话。

  文学女青年说:我累了,要睡了,挂了。

              八

  任何一种没用的植物,都将被淘汰。麦子可以吃,苹果树能结苹果,牡丹能开花,王威在做梦。

  做梦有时就是在确认哪一些东西你已经彻底忘记,那些东西你还没有忘记。

  所以说,梦就是回忆。 

  女文学青年说:是的,王威,我还在读书。你问这里的操场,操场的边上有一棵大梧桐。每一个学校都有一个操场,每一个操场边,都有一棵大树,不同的只是细节。比如这棵在南,那棵在北;这棵是梧桐,那棵是白杨。这些并不要紧。宿舍里大大小小的,有9个人,10张铺,20多个暖壶和不计其数的电话铃。你还想知道什么。

  王威想着童潇的操场该是什么样子,当然,他不会去问童潇,他会问女文学青年,至于为什么这样,他也不清楚。他说:在晚上呢,晚上学校的操场是什么样子。

  哦,我刚刚到这里,晚上很少出去过,据说这里很乱。所以都在宿舍上网。怎么了。

  没怎么,随口问问。你觉得你的生活和六年前有什么不同,我的意思是结婚之前和结婚之后有什么不同。

  我和一个男人结了婚,每周见一面,其余时间,呆在一座奶黄色的6层楼里,写论文,改作业,看小说,研究奥地利文学。对了,我最近的论文,是关于梦的,你口述一个梦,我记录。我需要你的一个梦。就是一个梦,不要抒情,不要感慨。

  我很久不做梦了。

  你的意思是你不能和别人分享的就是梦,我就要和你分享一下你的梦 。

  和女人做爱,一直做下去,什么都做,最后,死了。这是一个。 和书在一起,书建造的迷宫,把一本书,从书架上请下来,又插回去。在这个迷宫里头,有着我从没看过的书,我三十年之后写出来的书,我已经看过很多遍的书

  没了?

  没有了阿,就是这样。很简单的,一直没完没了的做下去。

  是关于书的还是做爱的。

  书的。

  上帝肯定特别恶毒,让人做梦。

  恩阿,算了,别谈上帝了,昨晚一个傻瓜和我谈了一天。梦这个东西,没办法分享。说起来,任何梦都无法分享,只是多数人忍不住要说

  对。你不也有过么?

  为什么人非要和别人分享梦。

  没有为什么,倾诉不过是倾诉本身。我跟你分享过吗

  说过。很早,说过好多次。不同时期。

  什么内容。

  全忘记了。

  王威,我们都老了比想像中还没有用,没用死了。

  对。你欲望比我多。

  我责任比你多

  责任就是欲望,最可怕的欲望。

  所以我就喜欢所有歪歪扭扭的人。就象你这样。你就是个扯淡的人,我多想做个扯淡的人。你说说看,这些年,除了你想起来,电话我,我还有什么任何乐趣。你对我,又知道什么,你知道我看你的小说,知道我一直看你的小说,你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一个人怎么挣扎了又放弃 怎么鼓励鼓励再鼓励自己作个正常人。就象在癌症病房,看这人阿,这一个接着那一个人的死去。

  我知道你从不放弃。赞扬一下你的人生观。

  你知道我有多少个晚上,想走出大门,一直走。王威我爱你。我要杀了你。

  我不值得你动手。

  对。

           九  

  直到现在,王威才把房间收拾的差不多。

  他已经搬到这个房子有一个多月了。

  王威对我处理自己日常生活的能力感到绝望,为什么还没有把自己的房子搬完。这半个月,完全是浪费时间,都在不断的打电话看房的过程之中,而最后选中的房子,就在楼下。原来是六楼,现在是四楼。

  有时候,王威很难分辨所谓的人生的目标,至少现在这会,搬家远远比其他事情,比工作、打官司、写作、爱情重要的多。这房子一搬,就注定在北京再呆到明年的11月份了。他对北京缺乏好感,当然是事实。但是,不想离开北京也是事实。白活了三十年,才第一次出现懒得离开一个地方的想法。

  以前,当王威路过很多的城市,会仔细看着人群,会想着,他们怎么这么有力气,在一个地方能呆那么久,呆到死,他们对自己身之所处的那种信念,或者说信仰, 真是让他羡慕。

  王威并不是没有犹豫,接到一个朋友让他去西安的一家报社上班,负责两个文化版面的工作的时候。然而,看着刚刚搬好的房子,看着纸箱子里头的书,到底要叹气,到底是放弃。

  自然,王威对西安印象不好也是有的。去过两次西安,一下火车,就有无数个小姑娘挺着胸脯涌上来,三十元,三十元的喊,看着她们的笑模样,不免要伤感。

  从纸箱里头,拿出这一本,又放下那一本,闲着看,坐看,抽烟。然后想起该为他们买一个书架。他要的是最简单的那种书架,不需要上漆,只要几个简单的木板订起来就可以的那种书架。

  其实,书并不是很多,也不过两百多本。在读书人里头,王威算是极度不爱惜书的了,一本书到他手上,注定是要变成残花败柳——如果他读完的话,总是边角卷起来,隔上四五十页,就是重重的一折,有时候随手拿起,就会在上面写一大堆莫名其妙的字和莫名其妙的人名地名,又有时候找不到电话号码,便会索性记录到封面上。

  王威是这样对付自己热爱的书,想来,也是如此这般对付他深爱的生活,自己的运命。

  这样不好,但是没有办法,暂时只能这样。

  王威会羡慕有些人,把书放在有玻璃门的书架上,整整齐齐,会诧异,他们怎么有力气每看一次书,就打开一次玻璃,看完一会,又把玻璃门掩上,他会想,看完一本书,该花多少时间在打开玻璃上。他和他的朋友说起这个事情,他们就大笑,然后,自己也觉得自己可笑。又有些人,会收集很多很多的书,有个人自称书房有一万五千多册的书,王威没有亲眼见过,但王威想这应该是真的。

  王威会想,我热爱书,知道,理所当然的知道,书也会热爱我,正如,我爱一个女人,女人也会慢慢被感知一样。

  有时候,有些女人来到书架前,问他,你老是说自己是读书人,怎么书那么少。

  王威会看着女人发光的脸庞,微笑,是的,我永远也不会收藏那么多的书,因为,那么多书和我朝夕相处,那种压力,就象每天要对付两个或者三个自己深爱的女人差不多。以其这样,还不如只对付一个女人,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

  自然,这不是个很好的比喻。所以,不值得说出口。

  下午,王威还是出门,到了一处集贸市场,本来是想去买一床被子的,意外的发现有一种简易书架,才一百多块钱,一个书架可以放下大约150多本书,于是买了两个。

  回到家。我们看到,王威又往床上一趴,睡着了。

  最后,王威老实的承认一点——我无法津津乐道我的生活。

  生活确实太无聊,除了睡觉之外,确实没有一件像样的事情,值得追求的。

           十

  武汉是一座什么样的城市,王威一无所知,在童潇的眼中,武汉夏天很热,很多人光着膀子在街上走。这是一个很老的城市,老的不像话,如果不是有着那么走动的活人,他的陈旧他的颓败他的毁弃就象外星人来的地球上,开了又舍弃的乐园。

  你真悲观。

  我活着就是一个悲剧。难道不是么,王威。

  是的,人生只有两种悲剧,一种是如愿,一种是不如愿。你选择那一个都不好。

  春节就快到了。

  是啊。

  要不你春节过来,我陪你北京到处走,反正我最近这阶段也不上班。

  你怎么春节不过来我陪你走啊。

  这里是北京啊 好玩啊。

  我们这马路很宽的,反正你也没来过,当旅游啊。你以为北京有什么好的。

  没什么好的,没有什么好的。

  我是肯定不来,我还要疗伤了。好痛好痛,说不出哪里痛,总之是痛。

  嗨,不用来我这儿,但是要找个地方去 天南地北的走走,这才是疗伤。

  不,我要去他哪儿,我要大闹婚礼,我知道你要晕。你是不是看不起我。我还要给那个帅男的发消息了?问他喜不喜欢我?可以吗?他说不喜欢我,那我该怎么办?

  晕,狂晕,继续晕,我睡觉去了。

  你晕什么啊,你现在要救我。你晕了,我怎么办?

  放假了,你该旅行,出来走,到处走,在路上,伤心,散心。

  你不就是想我到你那去吗?男的都一样。

  我是说你可以到处去,不一定到我这边来,但是到我这边来,对我有好处,我也心烦,想找人说话就是了,找个女人躺在身边,我再把头放在她的肚子上。

  也想找人作爱吧?

  最近不想了。当然,如果你有这方面的需要,我也会满足。

  信你,我会死掉的。快告诉我问不问他啊

  问谁。

  那个丑男的兄弟,帅哥。算了,我问了,好紧张啊,我刚给他发了短信了。我讨厌自己这个样子,讨厌自己的虚荣心,我该怎么办。我爱的不是他,我爱老男人,老男人为什么不要我,我要和老男人结婚,我不要老男人和别人结婚。其实,我只要他每天给我一个电话,让我听得见他的声音,日子也就安稳了。我是那么的容易满足。

  

  满足不了的。他要是每天给你一个电话,你马上又想每天见上一面,也就满足了。真的每天见上一面,你又会想,每天他要是多陪了一个小时,你就满足了。总之,在爱情面前,每个人的胃口只会越来越大。人都是这样,所以说,要克制,要转移自己对自己感情的依赖。

  这话,王威并没有说出口,他知道对于童潇,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他从床上爬起来,象个老人一样,换好拖鞋,来到厨房,打开媒体,给水壶烧水,他知道小灵通的信号不好,只要在屋子里多走动几次,电话就会自动挂断了。

  电话断了,王威的眼泪轻轻的掉在刚刚打开的煤气炉上,化成了一缕青烟,在抚摸他的脸。

  王威在想,易矜,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想你了,多么的想你啊。我在想着深圳那颗高高大大的树,我在回忆中抱住它,其实就是抱紧你,那么的紧。易矜,我向你保证,在这之前,不会有人象我这样,这样爱你,在这之后,不会有人象我这样,这样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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