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文摘】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1850~2004年)(序) -- 小银钩

共:💬23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跟帖
家园 【文摘】第八章  躁动关头

第八章  躁动关头

  

                      1988~1991

  

                     一、涨价、盖楼和腐败

  

    “金色的八十年代”其实在1988年就结束了。那一年,一股突如其来的通货膨胀风潮在中国大地弥漫开来。瞬时间,商店里物价飞涨,老百姓人心惶惶。本来,建国后中国的物价除了1960年大饥荒前后有比较大的波动以外,基本上是比较稳定的。期间也有1980年、1985年两次小规模通货膨胀,但好在幅度小,还没有超出人们的承受能力。

  

    然而到了1988年夏天,物价开始猛烈上涨。眼见着粮食、猪肉、日用消费品一天一个价,老百姓人心浮动,万分焦虑却又无可奈何。钱越来越毛了,人心也越来越毛了。人们眼见着自己千辛万苦积攒下的钱打了水漂,于是出现了非理性的抢购风潮。当时我们的家属院里,几乎家家户户都忙着往家里买东西,特别是粮食。有一个工人一口气买了一千多斤白面,家里也没有放粮食的仓库,只好堆在住人的屋子里。偏偏1988年山西气候反常地湿润、高温,过了一个夏天,那几十袋白面都变质了。那一段商店里的东西特别好卖,就连过期的罐头,都按照原价卖出去了。

  

    通货膨胀使得老百姓蒙受了巨大损失,也就是在1988年,我第一次听到有工人骂邓小平。

  

    在“金色的八十年代”经济取得了很大发展以后,全国各地大兴土木,到处都是楼堂馆所在破土兴建。太谷县委、县政府的办公大楼就是那时建成的,当时是太谷县城内最宏伟和富丽堂皇的建筑。太原市也在大盖政府办公楼,其中位于迎泽大街和新建路十字路口的山西省委办公楼,外表全部用大理石板装修,据说造价高达二个亿。二个亿、大理石板装修,在今天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可在1988年,老百姓是闻所未闻的。

  

    除去通货膨胀、楼堂馆所以外,引起老百姓普遍不满的还有日益严重的官员腐败行为。本来,干部们运用手中权力谋取私利的行为早就存在,七十年代叫“走后门”,八十年代初期叫“不正之风”,到了八十年代末,愈演愈烈,已经成为“腐败”了。腐败的滋生导致政府部门在群众心目中的下降,老百姓逐渐地开始嘲笑、咒骂政府。1988年元宵节,我们和几个同学一起到街上观灯,走到太谷县人民法院门口时,恰好看到法院门口挂了两个红灯笼,一个里面亮着灯,另一个则不亮。一个同学见状大笑道:“这法院真是会挂灯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就是1988年的社会形势,老百姓的不满在积聚,一场社会动荡即将来临。

  

                     二、多梦时节

  

    1987年9月,我考入太谷中学,当时被分配到136班。刚进校排座位时,我被排在第三排。当时坐在我身后的,是一个皮肤白皙、大眼睛的女孩,和我同岁。现在想起来,那女孩长得不能说很漂亮,但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的她气质非常脱俗,说话也很有教养,很招人喜欢。当时我一见到她,就感觉这个人似曾相识,但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其实太谷县城小,就那么几万人口,没准以前还真的见过面呢。

  

    坐在我身后的女孩写得一手好字,字体既娟秀,又有力,我看了以后佩服得五体投地,于是跟着她练字。直到现在,我的字体多多少少还受到她的影响。她喜欢文学,经常为我朗读一些她写的小诗;而我,则因为兴趣宽泛读了不少课外书,也经常给她讲一些逸闻趣事。就这么着,我们俩慢慢熟悉起来,并且对对方有了好感。后来,我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一俟下课就立刻扭过头去跟她说话,每天都盼着下课。假如哪一天她没来上课,我的心里就七上八下的。这大概就是初恋的感觉。

  

    后来有一天,我们俩不知道为什么闹了一点小矛盾,几天没说话。我这个人爱面子,也就不主动地理睬她。一天放学时,她塞给我一张纸条,一句话没说就跑了。我打开纸条一看,是她用秀丽的字体写的一首诗。那首诗一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几句:

  

          在匆忙和慌乱的迷惘中,思维像无数只脆弱的水泡

          我蹒跚远去,背着草绿色沉重的书包

          ……

          夕阳在朦胧中融化

          归巢鸟苍白的啁啾,似夹杂着润泽的气息

          泪水洗净了默然的心,如同身后被抛却的美满

          我那草绿色书包,依然鲜亮

  

    毕竟已经是十七年前的事了,这首诗的其他部分我拼命回忆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当时读了这首诗,不知道为什么,我禁不住泪眼朦胧。从那一刻起,在我的记忆中只要一想起1987和1988年,眼前就总是浮现出一幅夕阳西下,候鸟飞翔的图景。

  

    转眼到了1988年,那年山西的气候温暖而湿润,校园里丁香盛开,还荡漾着槐花的香气。在日复一日的交往中,我对这个女孩的依恋越来越深。当时,她总是穿着一件玫瑰红色的褂子,衬托出她白净的面庞,清澈明亮的眼睛,如同一朵含苞欲放的花,更是令我神魂颠倒。那年五月,学校里由团委举办了“红五月文化艺术节”,开展辩论赛、节徽设计、篝火文艺晚会等活动。太谷人方言重,说普通话不利索;而我所在的铁Z局家属院多半是东北人,又走南闯北,常年讲普通话,因此讲起普通话来字正腔圆。我试着报名参加了辩论赛,一上场发挥出奇的好,发言时妙语连珠,博得听众掌声连连,把对方压得根本无还口之力,结果一举夺冠。接着,我又画了个节徽,试着投稿,结果也被选中了。顿时我在学校里有了不小的名气,那个女孩对我也是刮目相看。

  

    那年五月中旬的一天下午,学校团委让我去团委办公室画节徽。那个女孩也一起去了。那天恰好是个星期六,我们俩在团委办公室一边画,一边无拘无束地交谈着,越谈越投机,直到深夜才恋恋不舍地回家;第二天星期天,我们又一起谈了一天。其实节徽非常好画,星期六天还没黑就画完了。但我们第二天还都是不约而同地去了。从那以后,我们每天放学都要一起推着自行车走,她家离学校近,等她进了家门以后我才骑上自行车回家。两人当时都还是孩子,也不敢表白什么;还怕别人看见,就故意晚走一会儿,路上推着自行车各走道路两边。当时的情景,多年以后我仍然历历在目,仿佛昨天发生的一样。

  

    1988年不象今天这样连小学生都谈恋爱,那时高中生谈恋爱的并不多,特别是在这个功课抓的很紧的重点中学里。很快,风言风语多了起来,同学们看到我们俩在一起时,脸上总是会露出一种诡秘的笑。班主任老师也发现了苗头,借故把我们的座位调开了。那几天,我整日跟丢了魂一样,上课的内容一点都听不进去。挨了几日,我找了坐在她前头的那个学生要求跟他换座位,那个同学倒是爽快地答应了。于是,我找到了她,想征求一下她的意见。那女孩受了压力,没有答应;但还是补了一句,要是你一定要换,那就换吧。

  

    时年十六岁的我还很胆小,又爱面子,听她这么一说,也不敢换座位了。但从那时起我们就没有机会单独待在一起了,也觉得她在渐渐疏远我。于是,我整日精神恍惚,成绩自然越来越差。好在历史、化学和物理这几门课基础好,所以期末考试还是得了个二十多名。

  

    我这个人有个特点,那就是只要我愿意干的事情,我就特别投入。这个特点用在事业上也许是优点,但用在情感上大概就是个缺点。1988年下半年,我们那一届文理科分班,我们所在的136班被解散成立文科班。那女孩因为觉得文科学校难考,没有报文科。当时,我在学习数学方面的劣势和学习文史方面的优势已经很明显地暴露出来了,但为了她保持一致也跟着报了理科班。然而分班时我被分到132班,她被分到135班。那时我在学校里有点名气,132班的班主任对我挺好,其他几个分到班上的同学都多多少少受些歧视,座位都安排到最后,惟独我分到了最好的第三排。我在132班待了几天,想着这是越分越远了,于是坐立不安,就琢磨着调到135班。后来我就专门跟英语老师作对,然后骗母亲说我看到那老师就恶心,要是不调走那肯定上不好学。母亲一听,害怕我成绩不好,赶紧到学校活动,把我调到了135班。刚到135班时我们136班的学生都被安排在最后几排,因此我又和那女孩成了前后座,算是如愿以偿了。那段时间,那女孩到了新环境,觉得我挺亲切;再加上都成了插班生,老同学之间关系亲密也很正常,于是两人关系又火热起来,持续了一个多月。

  

    文科班刚成立时只有二十来个人,而且不断地有零星的学生申请去文科班。为了不让学生落下功课,文科班的班主任老师来135班说,要报文科的就赶紧报,过时不候。那女孩本来也就喜欢文科,此时动了心,对我说想转到文科班。我一听,当然高兴得不得了。她又说一起去怕别人说闲话,让我先去,我当即就去了,每天等着看到她到文科班来。然而我走那天她回去跟她父亲说想去文科班,遭到了他父亲的坚决反对,因为他父亲本来就是六十年代学理工的大学生,对文科有些偏见。我在文科班左等右等不见她来,于是坐不住了就找她问怎么回事,她把原由一说,当时我感觉就如同掉进了万丈深渊。

  

    经历了这次打击后,我再也没有心思上学了,整日不是发呆,就是愁眉苦脸,唉声叹气,胸口总是跟堵了什么东西一样难于呼吸,这大概就是心痛的感觉。本来我天生有着一副伶牙俐齿,思维敏捷,辩论时本领超群,然而从那以后,我很快变得口齿不清,反应也迟钝起来。这就是初恋给我带来的感觉,既甜蜜,又苦涩。

  

                     三、惹了黑老大

  

    一九八九年三、四月份的一天中午,我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撞上两个社会上的坏小子。那两个坏小子一个骑自行车,一个坐在后座上抡个挎包,一路上见学生就打,我也挨了一下。虽然不怎么疼,但那时我年轻气盛,又特别厌恶这类地痞流氓,于是下车跟他们争吵起来。当时,我有一个在初中时很要好的同学没考上高中,就进了县里的保安队当了保安队员。我自恃有这个同学的关系,也并不怎么怕他们。越说越激动,后来那用挎包砸我的那个小子说,那我们约定明天在南门外电影院门口比试比试吧。我一听,也不怕他们,就跟他们一言为定了。

  

    中午我就去找了那个同学,那个同学一听我受了欺负,也很生气,就约了两个保安队员,准备第二天去会会那两个坏小子。我一听可以为我出气,也觉得很高兴。

  

    谁知下午到学校里来时,几个经常跟社会上的人混的同学一见我,就对我小声说:“呀,你可真厉害呀,敢跟红年单挑。”我当时还不知道红年是谁,连忙问他们。原来,这位红年就是太谷县当时黑社会的大哥,手下有一大帮亡命之徒,好多次打架打出血案来。骑自行车的就是红年,打我的是红年的一个铁哥们。我一听,心想坏了,这下子可捅了马蜂窝了,于是就连下午的课也没上,匆忙又去找保安队的那个同学。那同学一听是红年,顿时也楞住了,说你惹谁不好,偏偏要惹他?这个忙我可不敢帮了,要帮你,我以后小命都保不住,你还是赶紧到公安局报案吧。

  

    我一看大事不好,赶紧跟我母亲讲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母亲在埋怨了一会我惹祸以后,也赶紧出去找人了。我母亲想的办法不是找人来打架,而是打听这两个流氓的家庭住址。太谷城不大,很快就打听到了红年那个铁哥们家的住址,于是母亲找到那个坏小子家里。那坏小子人虽然坏,可他妈却还是个老实人,一讲起她的儿子就气得浑身发抖,决心晚上教训教训他。太谷人比较孝顺,即使是流氓地痞,也鲜有跟父母顶嘴的。结果那天那个坏小子回家时,他妈教训了他一顿,结果首先把这人的气势打下去了。结果那人放出话来,如果赔给他一条“阿诗玛”香烟(【注】当时“阿诗玛”香烟是太谷市面上最贵的香烟,比红塔山还要贵,一条要六十五块),他就劝红年罢手;如果我敢报案,就要我小命。

  

    当时学校已经知道了此事,就向太谷县公安局报了案。第二天早晨我上学时,老师把我叫到校长办公室,里面坐着两个公安。公安局讲证据,制订了一个计策:先由我带着香烟给那坏小子,然后以我揪耳朵为信号,埋伏好的公安就抓现行。计策虽好,但我一想,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公安这次抓了红年他们,那他们从号子里出来怎么办?太谷县这么小,他们要是觉得我出卖了他们,那以后如何在太谷县生活?于是我暗暗决定,还是不配合公安为妙。

  

    到了下午两点,我带了一条“阿诗玛”香烟来到电影院门口,发现红年竟然召集了四、五十个流氓守侯在那里。见到我,红年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好小子,你有种,竟然敢一个人来,你看看我给你带了多少人来,你就一个人,让我怎么招呼我的弟兄们?说完手一挥,围上来几个流氓,每个人怀里、袖子里都藏着大砍刀。还有几个推着自行车,每个自行车上都绑了两个大箩筐。红年说,瞧见没有,那是准备往医院里送人的。此时我只好拣好话说:“我错了,不该惹大哥,有眼不识泰山,我把烟已经带来了。”红年一听,说,一条烟就想要摆平啊,我这么好打发?别的我也不要,今天你就当众给我磕个头就放过你。

  

    让我给一个地痞流氓磕头,那是没门的。但我没有硬顶,而是很平静地说:要我磕头,我死也不干,但是我跟你交个底,学校这次报了案的,附近埋藏了公安,就等我用手揪耳朵为信号来抓你。我佩服大哥讲义气,不打算让公安得逞,咱们算扯平了。红年听了,看看四周,仿佛有便衣在走动,眼睛不断往这边瞅。红年那帮人武器都是大刀,肯定敌不过公安的手枪,于是也很识趣,说道:算你会办事,也有点种,这条烟我收下,今后算你一个小兄弟,要是谁敢欺负你,你找我。然后,那帮人就分散撤了。

  

    守侯多时的公安见人都散了,我迟迟也不揪耳朵,就气急败坏地上来把我训了一顿,我就装傻糊弄他们,也就没事了。

  

    我是个本分学生,也不打算欺负谁,因此再没找过红年。1990年年初,红年等几个流氓劫持并轮奸了一个太谷师范学校的女学生,正好碰到“严打”,不久就被枪毙了。闻听此讯,我很是高兴了一阵。

  

                     四、我的一九八九

??六、城市户口

  

    一九八五年,我的母亲从太谷线材厂调到太谷灯具厂工作。太谷灯具厂的产品主要是台灯、吸顶灯、壁灯等,再有就是过年挂的那种灯笼。太谷灯具厂作为一个只有几十个人的小集体企业,当时产品质量不是太过关。我上高中时家里用的台灯就是母亲从厂里拿回来的,经常出现因为接触不良而不亮的情况,在我用手去修理时,因为灯具漏电,我被电击过好几次。其中一次我手里还拿着把螺丝刀,过电流时全身发麻,螺丝刀被甩出去好远,现在想起来都还有点后怕。

  

    我母亲到灯具厂上了一段时间的班以后,觉得一个月几十块的工资实在是不够家里用,于是开始搞清理废铁丝的副业,一直干到一九八六年底,赚了三万元钱。当时母亲就想,三万元够了,将来孩子们成家时给我一万,给我姐姐一万,他们自己留一万养老。我的父母一辈子没有机会学习知识,痛感没有知识的苦恼,因此他们对我和姐姐学习要求十分严格。他们总是说,自己一辈子没办法学文化,将来子孙们一定要摆脱无知的、被人愚弄的命运。姐姐和我前后考上了高中之后,母亲就不怎么想上班了,办了个停薪留职,全心全意留在家里供我和姐姐读书。

  

    由于我姐姐出生时母亲还是农村户口,所以我姐姐也成了农村户口。后来我和我母亲分别以不同方式转成城市户口以后,全家只剩下我姐姐一个人是农村户口了。那时“户口”还是个很重要的东西,所以我姐姐的心理负担很重。到了一九八九年,我姐姐面临高考。我母亲担心她的户口问题解决不了,一是会影响她的高考成绩,二是万一考不上大学想接我父亲的班到铁Z局的话,没有城市户口也是不行的。因此,我母亲决心为姐姐解决户口问题。

  

    当时我的叔叔恰好在内蒙古呼盟任农业局长,也算是地方上有点面子的领导干部,因此我母亲就请他帮忙解决姐姐户口问题。当然,迁户口、转户口这么大的问题,也不是叔叔动动嘴皮子就能办成的。必须先到河南农村把姐姐的户口转到呼盟,再在呼盟办理农转非手续,再从呼盟迁移到太谷县。中间关节多,需要花钱的地方也多。但母亲为了姐姐,也顾不了辛苦。跑了一个多月,终于把姐姐的户口迁移到了太谷。为了让姐姐也成为城里人,母亲前前后后花掉了将近一万元,相当于那时她十年的工资。

  

    但是,我的姐姐心理素质不太好,平时学习成绩还不错,但总是考试时发挥失常。一九八九年的高考,姐姐还是落榜了。母亲在犹豫了两个月以后,还是决定尊重我姐姐的意见,没有让姐姐接我父亲的班,而是让她复读,等第二年再考。

  

    家里的三万元钱经过一九八八年的通货膨胀和办理姐姐户口以后,所剩已经不多了,于是母亲就琢磨着再干点小买卖挣点钱。当时,湖南有一个生产塑料走马灯的工厂,曾经与太谷灯具厂有过业务往来,我母亲就到人家厂里批发一些塑料走马灯,到太原市场上去卖,赚个辛苦钱。这种走马灯人们一般只是过年时候才买,因此那时侯每到过年,母亲都要跑到太原去到各个商场送货。自己也没有货车,经常扛着几个大箱子挤公汽,有时候扛着箱子一走就是好几公里,挨个商店送货。冬天太原市的温度一般都在零下十度左右,下雪后地上总是结了很厚的冰,碰到这种天气母亲就拿绳子把箱子一拴,在地上拉着走省点劲。

  

                     七、向右转,向左转

  

    一九八九年下半年,政治的反动让我产生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政治热情。那一段时间,我几乎天天都要听《美国之音》和《BBC》的新闻广播。当时官方用强大的无线电信号干扰这些电台,有时简直不能听。于是,我转而收听苏联电台的广播。当时苏联跟中国刚刚实现了关系正常化,不大播放不利于中共的消息。但是苏联当时进行着民主改革,因此他们的广播内容倒也十分有趣。我每天都注意着苏联的政治进程,对戈尔巴乔夫的改革充满了希望,认为苏联改革要是成功了,那么就会对中国产生很有力的影响。

  

    当时正在开十三届四中全会,太谷县是一个小县城,特别是学校里报刊种类非常少,因此我经常到太谷县图书馆去看报纸。一天,我看到一份报纸上刊载着一篇名为《抓住刘晓波的黑手》的文章。此文是一种典型的大批判、大字报口吻,本身并无什么阅读价值。然而,在文章的黑字标题的“刘晓波”三个字上,却被人用碳素墨水写了四个字:真的勇士。当时我一看到这四个字,顿时觉得非常亲切,所谓公道自在人心,一点也不假。

  

    一九八九年秋冬,一场猛烈的政治风暴席卷了整个东欧。从波兰、匈牙利开始,接下来是民主德国、捷克斯洛伐克、保加利亚,再到罗马尼亚、阿尔巴尼亚。我每天收听《美国之音》,熟悉了这些名字:内梅特、瓦文萨、哈维尔、克伦茨、热烈夫、伊里艾斯库……毫无疑问,这些人是当时我心目中的英雄人物。一时间,党改名、国变色,柏林墙倒塌了,波兰统一工人党瓦解了,日夫科夫被软禁了,匈牙利社会主义工人党分裂了,布拉格之春平反了。我从中欢欣鼓舞,亲手绘制了一幅东欧地图,每天在地图上标出风暴的进展,把已经明显出现转折的国家用彩笔涂成蓝色。看着那一片越来越大的蓝色地带,当时我心里就想:只剩下一个罗马尼亚了。

  

    罗马尼亚在这场风暴中似乎显得岿然不动。一九八九年十一月,在其他东欧国家实现民主化的时候,罗马尼亚召开了罗共十四大。那一次大会上,罗马尼亚总统齐奥塞斯库表现非常强硬,而且会议代表起立欢呼四十多次,仿佛整个罗马尼亚共产党很团结。那一段时间,我国电视节目里大放罗马尼亚电影。然而,罗马尼亚形势的发展比一般的东欧国家更加激烈,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中旬,罗马尼亚小城蒂米什瓦拉出现了示威,接着波及到布加勒斯特,又席卷全国。

  

    对罗马尼亚出现的这些事件,是中国电视、广播、报纸起初是只字不提。当一个国家的新闻媒体被明白无误地宣称为“喉舌”,要掌握“舆论导向”的时候,这种新闻媒体就没有了任何可信度。可是,形势的发展比人们预料的快,纸里已经包不住火了,所以在十二月二十四日,中央电视台才不得不报导了一个有关罗马尼亚的新闻,那个新闻的主要内容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罗马尼亚领导人齐奥塞斯库号召人民团结一致,挫败国内外少数敌人的颠覆阴谋。”当时电视还播放了群众对齐奥塞斯库讲话“欢呼”的场面,看上去还挺热闹。不过,后来才知道,那些“群众”是在喝倒彩,喊“打倒齐奥塞斯库”,当场就遭到军警镇压。中央电视台欺负中国老百姓不懂罗马尼亚语,就拿这玩意来糊弄人。

  

    第二天,也就是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齐奥塞斯库被枪决了。事已至此,那天晚上中央电视台才不得不报导这么一则新闻:“罗总统齐奥塞斯库被罗特别军事法庭判处死刑并已执行。”没有图象,没有详细介绍,只有播音员呆板的表情。这则新闻对我而言不啻于晴天霹雳,使我既兴奋、又震惊。当我的父亲看完这则新闻,却并没有显得兴奋,而是坐在那里半天不动,后来才缓缓说了一句:“咋说枪毙就枪毙呢?齐奥塞斯库对中国挺好,对罗马尼亚也是有功劳的呀……”

  

    按照当时我的思想状态,枪决齐奥塞斯库应当让我非常高兴才对。然而,我只是在当时兴奋了一下子,很快就转为一种莫名其妙的悲哀。虽然当时连我自己都还没有觉察到这种“静悄悄的”思想变化,但很多年以后我终于明白过来,齐奥塞斯库之死,正是我政治倾向的转折点,开始“向左转”了。从那时起,我虽然还继续听美国之音,继续为东欧的政治变动喝彩,继续反感当局,但已经跟原先的心情不太一样了。

  

                     八、辍学的半年

  

    本来我在文科班的成绩算个中等,无奈我有两个致命缺点:一是沉迷于初恋,情绪波动剧烈;二是过分关注政治。人们常说:男人有两个最爱,一是女人,二是政治,这句话在我身上体现得一点也不错。由于这两个“最爱”,我没有什么心思读书,成绩到了一九八九年下半年就排到班上四十多名了。这个名次也不算最靠后,如果再努一把力也许还能有点起色,但当时自己心里已经失去了信心。这时我已经不想上大学了,而是想和家属院的其他孩子们一样,接父辈的班,当个铁路工人。

  

    我父母对我的表现忧心冲冲。他们自己一辈子受苦受罪,为的就是孩子们将来有点出息。此时见我如此厌学,心里十分难过。特别是我的母亲,更是把希望寄托在孩子们身上,为了孩子们的成长什么都可以舍弃,此时见我如此不成器,更是伤心欲绝。有一天母亲劝我上学时,我还是倔强地反对,母亲就给我讲道理,而我当时已经走火入魔了,根本听不进去。讲着讲着,母亲突然大哭起来,还自己扇自己的耳光,哭喊道:“我怎么养了个这么没出息的儿子啊!”我一看,吓坏了,也连忙哭着劝母亲,可依旧不愿意去上学。

  

    一个人到了十七八岁的年纪,正是看到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却又不甚理解的时候。这时候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一种叛逆情绪,特别是对自己的父母。实际上,这种对父母的叛逆既幼稚,又错误。普天之下,没有什么人对自己会好过自己的父母,这是一条真理。可惜,我当时就没有领悟到。

  

    见我已经是这样了,母亲也觉得此时硬逼着我上学也没有用。于是,母亲同意了我的要求,让我在家里辍学半年。

  

    当时家里只有父亲一个人上班,每月九十多块的工资,光寄给祖母的生活费就要六十块。坐吃山空,家里的存款一天比一天少,母亲不禁心里又着急起来,琢磨着想办法挣点钱。但是那时已不比八十年代,做小买卖的人已经遍地都是,生意越来越难做了。到了一九九○年,有从商丘回来的工友带了一些外国香烟回来卖,赚了点钱,母亲看着心有点动,就带着我一起到商丘去贩香烟试一试。

  

    中国的烟草业是实行专卖制度的。由于香烟需求量大,国家就垄断了香烟的流通和价格,从中收取高额税收,而民间私贩香烟是一种违法行为。但是工人阶级不管这一套,心想凭什么许你当官的贪污受贿,就不许我老百姓偷税漏税?于是,铁Z局很多工人家庭都在从事这一买卖。当时香烟买卖的主要品牌是“良友”牌,在商丘拿货的价格是一盒两块八,在山西脱手价格是一盒三块,每盒挣两毛钱。这么点利润,如果带货带得少,买火车票肯定赚不了钱;如果带得多,那一旦查出来损失惨重。但铁Z局工人有一项福利:凭单位开出的铁路免票,一定时间内坐火车不花钱。(【注】铁路免票是铁道部系统内部对职工出差、通勤实行的一项便利政策,如有职工出差,单位就在一张铁道部印制的铁路免票上注明起止地点和起始日期,在此期间和区间内,可以乘左除特快列车以外的所有列车)很多工人及家属就凭借这张免票,往返于山西和商丘之间,每次带五到十条“良友”牌香烟,一个来回挣个十块二十块的辛苦钱。

  

    我和母亲到了商丘,受到了父亲当年工友们的热烈欢迎,还有一些工人来教母亲该如何躲避缉私警,以及在山西有那些销货渠道。母亲在那里转了几天,心里总是觉得这种买卖风险大,不塌实,只买了二十条“良友”烟,做一次试试。

  

    “良友”烟在太谷县是没有渠道的,只能到太原市的渠道去卖。四月中旬的一天下午,我和母亲带了十条烟,想坐火车到太原卖。我们那时也太老实了,弄了个书包装烟,一看书包的形状外人就知道那里边装着香烟。到太谷火车站时,母亲看到站前有个小卖部,就问了问人家要不要“良友”烟,回答说不要我们就离开了。谁知道那商店本身就是铁路缉私警的据点,我们这一问,自投罗网。

  

    铁路缉私警管不了地面上的事,因此只是穿了便衣悄悄跟着我们。等我和母亲上了火车,就到了人家的地盘。刚开车十分钟就找到我们母子亮明了身份,不但要没收货物,还要我们跟他到铁路派出所去。母亲见状,就自己拖住那个缉私警,悄悄对我说,等到火车一停你就带着自己手上的烟翻窗户跑,有什么事情我扛着。等火车到了东阳火车站(【注】东阳是太谷县到榆次市之间的一个小镇,行政隶属榆次市)时,我母亲给我使了一个眼色,我就拿着装香烟的袋子跳窗逃跑了。当时火车上的乘客都还很不错,我跳窗子时好几个人站起来围成了一堵人墙,挡住了缉私警的视线。

  

    我虽然脱险,但母亲还在缉私警手上。我六神无主地回到家时,父亲已经下班回来了。我进门第一句话就是:“爸,不好了,我妈遇见匪了!”父亲一听,也着急起来,可是当时也没有电话手机,只好心急火燎地在家里等消息。打算要是万一当天回不来被拘押了,第二天再上太原营救。

  

    谁知当天晚上,我母亲就平安无事地回来了,货物也还在手上。原来,母亲跟那个缉私警在去太原的路上讲了家里只有一个人上班,负担重,孩子还要读书的情况,竟然感动了那个年轻的缉私警。两人越谈越投机,最后那缉私警称我母亲“大姐”,并且保证,以后尽管做这个买卖,他来保驾护航。但是,缉私警上车前已经跟太原方面打了电话,那边警察等着呢,他还要去交差,于是就在快到太原的北营车站(【注】北营当时是太原市郊区,现已并入太原城区)放我母亲下车,自己去太原交差。母亲在北营下车后天色已晚,没有回太谷的公共汽车了。恰好有一辆解放军军车路过,母亲就搭了个便车回家。

  

    出了这件事以后,虽然有缉私警愿意帮忙,但母亲再也不愿意去干违法买卖,贩香烟了。那二十条良友香烟,以原价卖给了家属院其他贩烟的人。

  

    多多少少受父亲的影响,那时我非常渴望拥有一架手风琴。在上高中时,父母答应我考上大学以后给我买。但后来我辍学了,父母就同意让我用自己打工挣的钱去买。当时我母亲在太谷县电业局有个熟人,姓张,主管电业局的基建项目。母亲就让他帮忙在给电业局盖房子的农村建筑队里找了个活干。张伯伯当时还不明就里,就说那里干活又累,钱也不多,还是到局里当个临时工,钱多又轻松。可母亲的目的,是通过磨练让我坚强和警醒,故坚持让我到农建队当小工。

  

    农建队里面干活的,全是社会最底层的农民工。这些人并不因为我细皮嫩肉而安排我轻活干,而是故意把他们的一些苦活、累活给我。这是被户口歧视着的农民工们,对“城里人”的报复。那时侯我每天要全靠人力搅拌几十吨的混凝土,握铁锹的手掌都被磨破了。碰到下雨天农民工们自己就躲在房子里抹灰,让我到雨地里用车装石灰。那天中午我父亲接我回家吃饭,看到就我一个人浑身上下被水浇透了还在雨地里干活,心疼坏了,说咱们不干了。可是母亲坚持让我干,我自己也想买手风琴,也就继续干下去。

  

    后来有一次,我在装石灰时手上被石灰灼了一个大泡,疼得呲牙咧嘴。回家后母亲给我包扎了一下就让我又上班去了。后来才知道,等我走了以后,母亲在家大哭了一场。

  

    以前我们家曾经承包过的北方旅社,后来没多久就干不下去了。办事处没办法,就把房子租给了县工商联的老张开贸易公司。老张是个好人,但不是干生意的材料,开张后用县里老干部集资的股本买了很多水泥防冻剂,结果根本卖不了。眼见着夏天来了,这些防冻剂堆在院子里变质,老张心里着急起来,就出六十块钱将这二十来吨水泥防冻剂搬到后院的库房里去。当时一起干活的民工里有一个叫文柱的年轻人,长得挺敦实,对我比较好,父亲就让我叫着文柱一起干这活,挣的钱二一添作五。当时我在建筑工地打小工一天的工钱才五块,文柱的工钱才十块,因此一听半天能挣三十块钱我们俩都很高兴。文柱是个好人,干活时抢着干,我估计那二十吨、四百袋水泥防冻剂中,至少有二百五十袋是文柱搬的。干完活分钱时文柱一分也不多要,我母亲过意不去,就把文柱请到家里来做了几个好菜吃了一顿饭。这次干活中,我因为以前从未干过这么重的体力活,用力过猛,把右侧腰肌扭伤了,后来发作过好多次。

  

    那些民工们都没有念过几天书,看我戴一副眼镜就常拿我开心,总是“嘿!大学生!”地叫我。他们也没有别的想法,干活的目的大多是为了“吃婆姨”(【注】太谷县方言,意为娶个老婆)。休息时,大家聚在一起,开下流玩笑;只要看到有个城里女人从身旁经过,就贪婪地盯半天,然后再幻想和她发生性关系,还讲出来给大家听。看到我总是一个人沉默不语,他们总是问:“大学生,每天你都在想啥呢?”每天下午夕阳西下时,总有一个人叹息着说:“唉!又一天……”

  

    在一天伺候一个民工用石灰糊墙时,那个民工手一甩,粘在铲子上的一块熟石灰正好落在我的眼睛里,顿时一阵巨痛,把我的眼皮都烧烂了。回到家,我说我再也不愿意打小工了,我要读书。此后,我母亲就不再让我到建筑工地打工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半年的经历是我一生中的财富。由于每天干的都是体力活,没有学习任务,因此在辛苦劳作之余,我经常到县图书馆去借书带到工地上读。就在那期间,我第一次有时间通读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静静的顿河》、《复活》、《苦难的历程》等大部头的俄苏文学名著。九十年代初期的年轻人,是伴随着“小虎队”、张雨生、童安格的歌声,读着琼瑶、金庸、古龙迈入十八岁的,而我则是听着《小路》、《灯光》、《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读着托尔斯泰、屠格涅夫、肖洛霍夫迈入成年。我在那一年形成了苏联情结,热爱苏联这个国家,热爱她广阔的国土,热爱她勇敢的人民,热爱她悲壮的历史,热爱她博大精深的文化。到了那一年夏天,我在情感上已经彻底完成了“向左转”的过程。

  

    不仅如此。通过和社会最底层人们的接触,我更加认识到无知给人们带来的精神和物质的空虚。我打工所在的建筑工地离太谷中学不远,每天上午十点,学校里课间操的广播就清晰地传到我耳中,刺激着我的神经,激发了我对学校生活的怀念,激发了对读书的渴望。从那以后,我形成了强烈的求知欲,无论走到哪里,都如饥似渴地读书。

  

                     九、知耻近乎勇

  

    尽管被命运捉弄,被艰苦的劳作磨砺,但我依旧痴心不改,深深爱着我的初恋女孩。然而,那个女孩子看不起没有出息的人,在一九九○年新年时,我托一位同学给她送明信片,被原样退回了,连信封都没拆。遭到这个打击,尽管我很心痛,但始终把她对我的冷淡看成是一种考验。在建筑工地打小工时,我总是在她放学后躲在远远的地方,就为看她一眼,就很满足了。尽管心中无比挂念,但是整整半年我没有去找过她一次。因为我想,她快高考了,不能打扰她……

  

    见到我已经愿意读书,我的母亲就帮我联系学校。母亲找到太谷中学的领导,人家死活不肯收我这个顽劣的学生。后来母亲无奈,就找到了县教育局招生办的一位姓陈的老师,给人家送礼送钱,人家才答应帮忙。当时我姐姐在太谷县二中读书,在学校里老实巴交的姐姐在老师心目中的形象很好,在陈老师向人家提出我在二中就读时,二中的老师同意接受了。

  

    一九九○年七月十三日,高考结束后的第三天,我兴冲冲地去找那个女孩。半年没见面了,我有很多话要对她说,我要告诉她我这半年的变化,告诉她我的成长,告诉她我的决心。当时也凑巧,我去她家里时,她正好站在门口。我高兴地连忙叫她。她脸上露出一种不屑和惊异的表情,没有让我进门。她告诉我,她考得很好,当我向她表达这半年的思念时,她粗暴而冷漠地打断了我的话。她说:“您这个人的感情那么古怪…….您让我感到恐惧……请您走吧,不要再纠缠不休……”我顿时惊呆了,真不敢相信这一切原来都是真的,为自己在做噩梦。可是,这一切都是真的、是实实在在的现实。

  

    然而令我自己也奇怪的是,遭到这样的打击和羞辱,我却没有感到难过。我回到家,一头扎在床上,既没有说话,也没有眼泪。半小时后,我起了床,写下两行字贴在墙上:“距高考还有359天”和“知耻近乎勇”。那个女孩对我的羞辱,竟然激发了我的自尊心,促使我迸发出一种从未有过力量。因为,我无论如何不相信自己永远这样软弱、被人瞧不起。这种力量是如此强大,以至于我能够一鼓作气用这种力量冲破一切牢笼,飞向自由。

  

                     十、新的一页

  

    几天以后,我就到了太谷二中读书,被分到了文科班――五十六班。刚去时因为以前基础也不好,又辍学半年多,成绩并不怎么好。我的班主任叫邢锡宁,是个五十来岁的矮小的中年人,很严厉。一开始邢老师对我并不怎么看重,因为一个被太谷中学这个全省重点中学踢出来,到太谷二中这个一般学校就读的学生,往往不是有劣迹,就是成绩特别差。因此,我来到五十六班的最初几个月里,都是坐在最后一排。那时我眼睛已经很近视了,坐在最后一排看不清老师黑板上的字,经常跑到前面蹲在地上抄笔记。

  

    已经鼓起勇气的我此时非常珍惜这个学习机会,异常刻苦。每天“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每天早晨六点起床看书,晚上十二点准时睡觉,甚至用功到了连课间十分钟都不出去的地步。由于长期坐着苦读,屁股上都长了疮,有一段时间上课都得站着听讲。我母亲心疼我,给我用海绵缝了个小垫子带着上课。我终于明白,读书所用的辛苦,比在建筑工地打小工要厉害多了。

  

    由于每天用功读书,不看电视,不看报纸,所以那年八月二日伊拉克入侵科威特时,我直到八月九日才通过同学们的闲谈才知道。知道这个消息时,我大惊小怪的,仿佛在二十世纪才知道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这个消息一样。当时被班上的同学传为笑柄,说我完全是个孤家寡人。

  

    我刚到五十六班时在班上排名是很靠后的,暑假里进行的摸底考试成绩比第一名少了一百多分。当时邢老师让每一个学生订目标计划,我就把自己定到全班前三名去。我那样订计划不是痴心妄想,而是分析了几个成绩好的学生的优势劣势之后做出的。当时我们班上第一名学生是学日语的,自然没有可比性,其他功课好也有很大主观色彩:语文好是因为作文分数高,政治好是因为论述题分数高。而其他几门,历史、地理、数学,都比我强不了多少。因此我一去就把第一名当参照物,自然引起了学生们的嘲笑,觉得我这个人是在说大话,直到高考时他们才相信了我当年的分析。

  

    到了那年期中考试,我的名次进了前十名。邢老师是个很惜才的人,见到我几个月长进这么大顿时刮目相看,就把我从最后一排调整到了第二排。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老师真是敬业。邢老师当时已经五十多岁了,脊柱严重弯曲,背上有一个大锅似的罗锅,每天早晨六点多就骑个自行车到学校,晚上十点多才回家。那时他见我下课也不活动一下,就走到我面前,对我说:“功也是要用的,但下课还是活动一下的好。”

  

                     十一、出了一个大学生

  

    一九九○年,我姐姐补习了一年以后参加了高考。姐姐这个人平时成绩好,但一到高考时就发挥失常,连续好多天睡不着觉。结果那一年,姐姐只比录取分数线低了九分,再次落榜了。姐姐落榜以后,每天都偷偷地哭,母亲怕她在家里窝出病来,就领着她到西安、临潼去旅游了一圈。在登骊山时,母亲在山上一座太上老君的庙里磕头,求太上老君开恩给姐姐个出路。

  

    也许是太上老君真的显灵,姐姐一回到家里,前面提到的县教育局招生办的陈老师就先后将两份录取通知书送到家里:一份是雁北地区司法学校定向委培,一份是晋中师范专科学校的定向委培。前者是中专,后者是大专。母亲看了两份通知书,心里有了一点底,但又不满意:两个学校都要定向委培到山区小县,前者委培到右玉县,后者委培到左权县。正在这时,一个工友带来一个消息:山西财经学院有个英秘专业,正在招收计划内自费生,铁Z局分配到了一个名额。

  

    母亲听到这个消息如获至宝,马上到太原找到局招生办。在有意上这个学校的铁Z局子弟中,我姐姐分数虽然最高,但我父亲只是个工人;还有几个局里的干部子女也想上,所以招生办的老师们有些为难,没有答应我母亲把名额给我姐姐。我母亲一看这个名额有可能被别人占了,非常着急。母亲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即使是饿肚子的时候也不会做出让人小看的举动,此时为了孩子,什么都顾不上了,当场就给人家招生办的老师跪了下去磕头。招生办的几个老师都是好人,一看这样,一个个都感叹可怜天下父母心。加上我姐姐的高考分数是那批学生里最高的,局招生办就把名额分配给了我姐姐。

  

    姐姐上大学那天,我母亲特地让我放下书本,跟着她一起送姐姐到山西财经学院。那时的大学里不象现在这样充满了染黄头发的小混混,大学生都还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看到这些天之骄子们,我露出无比羡慕的神色。母亲不失时机地对我说:今年送走你姐姐,明年就看你了。我当时就对母亲表了决心:明年,我一定要惊天动地,让你和爸爸高兴。

  

                     十二、破镜重圆

  

    在日复一日的埋头苦读中,我迎来了一九九一年。当时虽然还没有进行期末考试,但在小测验中我的成绩越来越好。特别是历史和地理两门,班上已没有任何人能与我相比。考试题目简单时,我总是获得满分,班上成绩好的九十多分;考试题目难时,我则获得九十多分,其他成绩好的则八十多分。我从学习中获得了乐趣,因此每天虽然学的苦,但却非常快乐。元旦前夕,姐姐从太原回来,我们一家人聚集在一起,快乐地听姐姐讲大学里的生活。那天我很受触动,因此没有看元旦文艺晚会,听了一会以后就一个人躲在自己房间里学习。因为我相信一个说法:“一年中第一天怎么过,这一年就会怎么过。”因此我一直到一九九一年元月一日凌晨两点才睡觉,在学习中迎来了新的一年。

  

    第二天早晨九点多钟,我尚正在睡梦中,忽然母亲来把我叫醒,对我说有同学来找我了。我忙穿上衣服起来,心里还在想,大过年的谁这么一大早来找我呀。等我来到客厅一看,顿时呆住了,张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该不是在做梦吧?我赶紧掐了自己一把,好疼。那个“同学”不是别人,正是我为之心碎并深深伤害了我的初恋情人。原来,那一年她落榜了,离分数线差了一百多分。她认识到自己不是学理科的材料,改学了文科。可是当时她没有基础,迫切需要人的帮助,于是想到了我。

  

    有句俗话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在之前的三年里,尽管我一再苦苦追求,但那个女孩就是不理我,给我一次又一次的伤害和羞辱;现如今,我几乎已经忘记世界上还有这么个人了,她却送上门来。当时我盯着看了看她,第一次感觉到她一点也不漂亮,甚至还有些陌生。不过,我在她和我母亲简单地寒暄了几句之后,就把她领到我的房间里。

  

    来到我的房间里以后,我给她倒了一杯水,请她坐下,然后我低下头看着地面,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这么沉默着,沉默着。那女孩则请求我的原谅:原谅她的冷漠对我造成的伤害,原谅她的无知给我造成的灾难。我依然沉默着,沉默着,我早就不再想起的对过去三年的回忆,渐渐地被唤醒了,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那件玫瑰红色的衣服,那张白皙稚嫩的脸庞,那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那股醉人的丁香气息,那条我们一起走过的小街,那首令我泪眼朦胧的小诗。我终于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在这一刻我原谅了她。之后的几天里,我们两人如同傻子一般,时而一起抱头痛哭,时而一起欢笑。

  

    然而,破镜重圆未必是那么容易的。已经摔破的镜子,再细致地把它拼凑起来,也必然会有无数的裂痕。人们在生活中总是会碰到这么一种现象:追求一个看上去很美的目标时,为了这个目标愿意受苦受难,甚至流血牺牲;而当他付出惨痛代价追求到了以后,却发现不过如此,反而觉得当年的追求和牺牲不值得。这个现象不只是在政治上存在,在爱情上依然存在。在回想起她当年那些美好的一面的同时,我也忍不住回忆起她对我的百般羞辱,对我的嘲笑愚弄,以及我为她所遭受的那些苦。一抹挥之不去的阴影,存在于我的心灵深处,使我的心在幸福的表象下隐隐作痛,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强烈。

  

    不过,虽然有这些阴影,但我还是接纳了这个女孩,此后双方父母也见了面,算是正式确立了恋爱关系。我的母亲虽然对这个曾经伤害了他儿子的女孩有些不满,但母亲不想伤害我和那个女孩之间的纯真感情,也就把那个女孩当成自己家里人来看待。当时那女孩的文科知识几乎相当于零,迫切需要我的帮助。既然已经算是我的女朋友了,我也就甘于为之付出。从那以后,我每天都不在学校上晚自习了,而是到她的家里为她补习功课。

  

                     十三、一念之差

  

    到了一九九一年,我在学习上已经颇有心得。在学习地理时,我认准地图的作用,自己动手绘制气候图、政区图、地形图、资源图、经济图。当时我练就了一副绘制地图的过硬本领,可以不凭借任何仪器和参考,绘制出一幅世界地图,各大洲的比例、各国的形状大小、主要河流与山脉的位置基本准确;也可以说出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面积、人口、首都、气候条件、主要资源、经济情况等;还可以知道世界上任何一个海峡、海湾、大河、湖泊、山脉的位置。在学习历史时,由于我对年份的记忆特别敏感,就把所有的历史事件按年份编成一个索引,再把该年的主要历史事件编成顺口溜,编完了自己也就记住了,以至于当时我对那几本历史书熟悉到了别人说一个内容我都记得在哪一页、那一页有什么图画,下面有什么注解的地步。学英语时,我认为学英语的窍门就是记单词,因此把英语书上学的每一个单词的音标、意思、如何造句等都抄下来;过完一遍就挑头再把那些仍旧不熟悉的单词再抄一遍,然后再挑头找不熟悉的单词;就这样我整整抄了一千四百页A4复印纸大小的单词,为此把右手食指关节处都累出了一个硬硬的瘤子,一直到二○○三年春天才通过手术割除。

  

    我的数学成绩很差,本来应当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数学的学习上去。但是,由于每天都要为女朋友补习历史、地理课程,我根本就没有什么时间去温习数学,后来索性把数学完全舍弃了,听天由命。

  

    一九九一年五月,山西省教委在太原市的山西大学师范学院,举办了全省第一届中学生地理知识竞赛。由于优胜者高考有加十分的优惠,我们学校就选派了包括我在内的三名尖子学生参加这次竞赛,就住在山大师院附近的一个招待所里。临参赛那天晚上,我到山西财经学院找到我姐姐,跟她一起再次把这所大学看了一个够。后来我们姐弟俩一起散步到了汾河大桥上,姐姐嘱咐我说:不要把自己的志向局限在一个山西财经学院,好男儿志在四方,一定要超过我才算你成功。当天晚上我回到招待所里,既紧张,又兴奋,结果一晚上没有合眼。但是第二天,我在来自全省的众多强手面前依旧毫不示弱,一举夺得了一等奖。这是太谷二中有史以来,第一次在全省规模的竞赛中捧回优胜奖杯。

  

    一九九一年时,山西省高考学生填报志愿的制度很不合理:在高考前填报志愿。没有参加高考,学生心里根本没谱,不知道自己能考什么样的学校。报志愿时老师也不愿意学生的第一志愿填的太高,否则万一够不到重点大学的分数线,连普通大学都难上了。本来,我在高考前有三个志愿:第一志愿是中国人民大学国际政治系;第二志愿是中国政法大学,学法律;第三志愿是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三个志愿都是名牌大学,现在想起来,如果当时报了中国人民大学国际政治系,以我本人的兴趣和钻研精神,我肯定可以成为国内最知名的苏联、俄罗斯问题专家之一。

  

    然而,我的女朋友却对这三个大学一个也不敢填,因为她在上一年的高考中已经输怕了,刚刚学了一年的文科,心里完全没有把握。为了两人考上同一所大学不分开,我犹豫了几天以后也就依了她,和她一起在填报参考中寻找到一所不怎么出名的财经类院校――中南财经大学。当时,中南财经大学的招生简章上弄了几张照片,有一张的风景是几幢仿古式的房屋,高高的台阶和云雾;另一张则是茂密的竹林和幽静的林中小路。我看了以后觉得这个学校校园还挺美的,有山有林,校园肯定很大,于是也就违心地同意了,选的是国际金融专业。几个月以后,等我到中南财大报到时才发现,那个仿古建筑只有一幢,人家弄的是重复暴光的手法,让我看成了几幢,而且这幢楼根本不在校园内,而是在学校对门的蛇山上,是学校的涉外招待所;至于那茂密的竹林,只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所以后来我一进中南财大的门就后悔不迭,大呼上当。

  

    随着高考的临近,我的女友对自己越来越没了信心,情绪经常剧烈地波动,哭哭闹闹的。虽然我自己也面临高考,但此时也不得不抽出时间去宽慰她。在对她说出甜言蜜语的同时,我自己也在为浪费宝贵的时间而心急如焚。在一九九一年高考前一天,我和女朋友来到太谷城外乌马河边的树林里散心,在一棵白杨树上深深地刻下了“真心相爱,永不背叛”八个字作为我们的誓言。如今,花开花落已经十三年过去了,不知道这些字还在不在。

  

    一九九一年的高考我考得十分轻松。虽说我的数学一向很差,但是其他功课我都不在话下,特别是因为地理竞赛而获得的加分,使我比其他同学更有一种心理优势。考场上我都是面带微笑做题目的,其中地理、历史两门课,我都提前一个小时交卷。在我微笑着,满怀信心地交卷时,监考老师神情惊诧地盯着我,仿佛在看一个天外来客:他们实在不敢相信,竟然会有这样的疯子,敢在高考的考场上提前一个小时交卷。

  

                     十四、外公病危

  

    一九九一年七月九日下午,我考完最后一门高兴地回到家里,却发现我母亲不见了。父亲告诉我说,高考前几天接到我舅舅发来的电报,说外公生病了要母亲回去伺候。母亲因为怕影响我高考,一直都没说,直到把我送进最后一门的考场以后,才动身回河南老家。

  

    我的外公在外婆去世之后,又在我们家住了四年,一直和我睡在同一张床上,外公这个人很少表露情感,但却非常喜欢我这个外孙,也很喜欢我们家。外公高兴起来,就给我讲以前的故事。外公没什么文化,故事也不多,总是讲望京楼(【注】“望京楼”是河南民间流传的一个孝子的故事)、大要劲(【注】河南人也称大跃进为“大要劲”,意思是要老百姓出大力、受大苦)、粮食关。我听故事的时候,特别喜欢摸外公那硬硬的、白花花的胡子。直到一九八九年,因为我祖母来信说要到我们家住,为了怕老实的外公受祖母的欺负,我母亲才送外公到大姨家住一段。外公一直怀念着我们家,一九九○年,我到郑州去看望外公时,外公见了我特别亲热,一晚上都没睡觉,还给我讲那些我已经听了一百遍的故事。那时我已经懂得孝敬老人,装做很有兴趣的样子。外公这人嗓门大,大姨家又住的是棚户,因此全家人都听得到外公讲话。第二天大姨告诉我说,外公在他们家住了一年,从来没有和任何人如此兴奋地谈一个晚上,即便是自己的孙子来了,外公也没有几句话。那次临走时,我问外公愿不愿意再回我们家住,外公说,当然愿意了,一百个愿意。因此我们家早商量好了,等我高考一结束就把外公接到我们家来。

  

    我的父亲见我担心的样子,就说外公病的不重,只是喝酒时呛了一下,应该没有什么大事。可我心中却很纳闷:如果病的不重,那为什么我母亲要跑那么远去看他呢?那夜我辗转反侧,无法入睡,第二天下午,我也匆匆登上了去河南的列车。

  

    等我回到老家,果然我最担心的事发生了:外公不仅病得很重,而且已经有亲戚为他做寿衣了。外公的病起源于一九九一年的春节,当时大姨家的几个女婿向外公轮番敬酒,外公挺高兴,结果乐极生悲,给呛了一下。当时也没太在意,可不久外公就开始咳嗽,再过一段时间一吃饭就剧烈咳嗽,还不能说话、不能进食,只靠打点滴维持生命。后来到医院一查,是控制气管与食道的那块脆骨裂了。人家医院一看外公年纪已经这么大了,就说这病要治好很困难,还是回家等百年算了。河南滑县有一条陋俗,死在外面的人不能拉回去安葬,否则认为不吉利。大姨害怕外公百年之后不能回去跟外婆合葬,就把外公送回了老家。当我回到老家时,因为营养不良外公已经不能起床,大家都认为外公已经没指望了。

  

    可是,我却有很深厚的信念,坚信外公的病并非疑难杂症,而是一个意外伤害而已,只要营养跟得上肯定能治好。为了哄外公开心,我每天给外公讲故事,讲《三国演义》、讲笑话,鼓励外公坚持下去,等治好病以后再到我家住。外公当时已经不会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但我看得出来他想活下来,到我们家去。外公当时大小便失禁,我就不停地用纸给他擦拭,再用热毛巾擦干净。在我的二十多天持续不懈的努力下,外公的病有了好转,能够开口说话了,也能够吃一些食物了,甚至在我的搀扶下能到院子里活动活动了。亲戚们都说,是我的孝心感动了老天爷,连寿衣也不做了。

  

                     十五、郑八的晚年

  

    在服侍外公期间,有一天下午,我在舅舅家门口和亲戚们闲聊。这时,门前来了一个叫花子,下肢瘫痪、衣衫褴褛、虱子顺着头爬,每只手分别扶着个小凳子,在地上艰难地爬行。爬到我家门口,停下来看着我,似乎在乞求着什么。我刚准备回家拿点吃的给他,却见亲戚们收敛起笑容,恶狠狠地赶他走开,他就默默地爬走了。我连忙问亲戚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亲戚们说,他就是那个郑八呀!

  

    原来此人竟然是当年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抗美援朝英雄,村治保主任郑八!我顿时惊讶极了,又问亲戚们,怎么他会落到这步田地呢?一个亲戚告诉我:郑八当年没有娶到我大姨,但人家手里有权,就又找了个老婆,非常漂亮。大跃进饿死人时,郑八家还吃饺子。郑八的老婆为郑八生了一女二子,可那女人一是懒,二是有痨病,家里总是一贫如洗,而且那个女人七十年代就病死了。郑八鳏居了几年,没人敢再介绍对象给他,闷得慌,就在他自己女儿十六岁时打起了他女儿的主意,想强奸她,结果他女儿赶紧自己找婆家远嫁了,再也没有回过村子里。

  

    郑八到了文革期间,在村子里如同太上皇一样作威作福,听说哪家成分不好的有好衣服就去抢;有肉,就去哪家去夺。听亲戚们说,那一阵子郑八家里吃饺子,饺子馅里面都不搀青菜,全部是肉丸子,这在那个时代是非常令人难于理解的。文革初期,郑八带着几个孩子到我们家造反,抢走了我们家的被子。文革结束后,政府勒令他把被子还给我们家。外婆嫌这家人恶心,不要了。郑八这个人,一直到死都怀念着文化大革命。

  

    文革结束以后,郑八的职务被免去了,沦为一个普通人。由于郑八当权时作恶多端,没有任何人愿意同情、接近他,生活日益艰难。郑八本来身体就有伤,一颗子弹至今没有取出来,年老时旧伤复发,下肢瘫痪了。也许是秉承了郑八的秉性,他的两个儿子都非常不孝顺,经常不给郑八吃饭。有一次郑八乘儿子外出,爬到鸡窝前偷了一个鸡蛋,自己没法站起来在锅里煎鸡蛋吃,就趴在地上用一个铲子盛着鸡蛋在火上烤熟,刚准备吃他儿子就回来了,把那鸡蛋抢了去。

  

    郑八是伤残军人,按理说有政府的抚恤金。但是这笔抚恤金郑八本人享受不到,全被他儿子截流了。那时乡镇财政开始吃紧,抚恤金往往出现不按时发放的情形。每月到了发抚恤金的日子,郑八的儿子就用架子车把郑八拉到乡政府要抚恤金,不给就扔在政府大院里。郑八的子孙们比起郑八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儿子经常偷窃邻居家的东西,八十年代的一天,郑八的邻居在收获了一车花生以后准备上道口去卖,看看天色尚早就把装花生的架子车放在自己家院子里,谁知过了一会出来时发现架子车已经不见了,人家赶紧出去找,结果在路上看到郑八的儿子正拉着人家的架子车,准备偷着到集市上去卖呢。郑八的一个孙子,在十二岁时就奸杀了一个十岁女孩,到现在还没从监狱里放出来。

  

    听了亲戚们对郑八的介绍,我顿时感慨万分。亲戚们说:“报应,这就是报应啊!老天爷可公平着哩!”一九九一年秋天,我的外公去世后出殡的那一天,这个在村子里曾经叱咤风云的郑八也死了。郑八的尸体被他的儿子用草席一包,挖个坑埋了,连个一个墓碑都没有。

  

                     十六、工人子弟

  

    在老家待的二十多天里,我女朋友还来了两封信,信上说非常想我。到了八月初,我父亲来了封电报,说“高考成绩已下,见报速归”。接到这份电报,母亲和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因为我父亲的电报没有说清楚,究竟是否考上大学,当时也没有电话问个明白。我舅舅说,上学的事情大,这里有我呢,你们先回去看看吧。于是,我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外公,和母亲回到了太谷县。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惴惴不安,一是担心外公的病情,二是担心自己的考试成绩。

  

    一进家门,就看到姐姐和她的一个女同学兴高采烈地跑出来。一看她们的表情,我就知道肯定考上了。我姐姐给了我一张《太谷报》,说我上报了,报纸是班主任邢老师报喜送来的。我一看果真是的,那一年我考了全县文科第二名,全省地理单科第一名,历史单科第二名,都是太谷二中建校以来的破天荒的好成绩。姐姐对我伸起大拇指说,你真的超过我了,算你有本事!顿时,我们全家沉浸在快乐中。父亲说,你不愧是你爷爷的好孙子,咱家这香火,被你给续上了!高兴之余,我又问起女友的情况。父亲沉默了一下说,没考上,差了四十多分。

  

    闻听女朋友没考上的消息,我急忙心急火燎地赶到她家。女朋友一看到我,眼泪就簌簌地往下掉,说自己这辈子完了,没希望了。我连忙宽慰她说,今年比去年考得好就是进步,只要照我的方法学,明年就一定能考上,大不了再受一年罪。此后一个多月,女友哭了一个月,我安慰了她一个月,给她补习了一个月的功课,全然没有了金榜题名的乐趣。后来我看到了中国人民大学的录取分数线,我的成绩整整高出了十分。我心中的那块阴影更加浓密了。

  

    父母实现了他们以前对我许下的诺言,在那年夏天到太原给我买了一架“百灵”牌八十贝司的手风琴。由于忙着给女友补习功课,我也没工夫认真学。有了手风琴,父亲就经常给我们弹奏一些苏联歌曲,《喀秋莎》、《三套车》、《第涅伯河的波涛》等等。我父亲一边弹,一边感叹:同是一架手风琴,既可以弹出《手风琴伴奏红灯记》之类的丑剧,也可以奏出人间最优美的旋律。

  

    在八月中旬,我们全家到陕西临潼去旅游,一是为了庆祝我考上大学,二是去年姐姐高考落榜后母亲许了两个愿:一是姐姐找到出路,二是我金榜题名。如今一一应验,因此一定要去还愿。去临潼之前,我到街上买了一些彩色吹塑纸,做了一个写有“有求必应”几个字的镜框。火车路过风陵渡黄河大桥时,父亲指着黄河南岸的沙滩对我说,当年他们修这座铁路大桥时,曾经有几个牺牲的工人埋葬在这座沙滩上。等火车过了桥走了一会儿,就来到当年我父母工地所在的上城子村。火车在上城子车站停了一会儿,附近的村民就围着火车卖“凉开水”,一角钱一杯。这些村民也不知道从哪里灌的脏水来卖,等火车一开他们就笑着在铁路上把水倒掉了。其实上城子吃水是相当困难的,村民们这么不爱惜水,说明这些水肯定不干净。我母亲伸出头问村民,当年我父母借住过的房东一家还在不在,村民们还都认识。母亲感叹道,几十年前上城子的村民是那样淳朴,今天全都变坏了。后来火车过了几个隧洞,都是父亲他们当年开的。

  

    到了骊山上的太上老君庙还愿时,我跪在地上给太上老君磕了几个头。又默默地许了两个愿望:一是女朋友第二年考上大学,二是外公的病快点好。结果,第一个愿望算是实现了,第二个落空了。

  

    从临潼回来,父母又在家里请了几桌客,把邢老师和父母的几个工友都请来了。席间,当时的铁Z局太谷办事处主任高叔叔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孩子,你是咱工人的子弟,上大学是咱们全家属院工人的光荣;今后你上了大学,无论当上多大的官,你都不要忘记你自己父母对你下的辛苦;也不要忘记,为咱们穷工人说话,替咱们工人办事。从此以后,我牢牢地记住了高叔叔的话,始终把自己看作真正的工人子弟,为工人说话,替工人办事。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跟帖


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Copyright © cchere 西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