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青河镇的故事 人物谱 - 我的母亲(续) -- 润树
系列已发:清清的河,从小镇流过 小镇的格局 农家儿女 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续)
我在上一帖讲到的两个事例,只是我们几弟兄受母亲管教的管中窥豹。我们从这种严格乃至严厉的管教中,学会了很多做人的道理,终生受益。但那也不是没有副效应的。我从十来岁起,就再也没有和母亲亲昵地说过话。别人后来都羡慕夸奖母亲培养教育出了争气的后代,我却总是羡慕好些同学家亲密的家庭关系。我未成年前有些怕她,成年后则感觉我们中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既是感情上的,也是思想上的。前几天母亲节,我给她打电话,几句问候之后,就感觉无话可说,尽管我知道她很希望我能多说一点什么。在心里,我很希望能象我自己的儿女对我一样,和她说几句玩笑话;我也希望能象拥抱自己心爱的女人那样,热烈地拥抱她,因为她是我最亲近的人,她给过我那么多。但是我没有,我不能。相对我们现在安定而无味的生活,由于思想的隔阂而无话可说,我更愿意和她一起回忆过去,回忆我童年和少年的那些日子。
母亲是镇上拿工资最高的几个人之一,接近每月60元。那时公社少数几个拿薪水的干部,每月也就是三四十元。但我们的生活并不宽裕。父亲的薪水比母亲的低一点,在祖母回农村后,他每月都得给她寄生活费,再除去自己的生活费后,剩下的,便积蓄一点,以解不时之需。这样我们兄弟四人和母亲的生活费,差不多都得靠母亲的工资。可以想见,除了吃饭穿衣和日常生活用品外,大人和小孩都不可能有什么别的奢侈。但是我还是记得,母亲曾给我买过两次玩具,一次是一个塑料球,一次是小步枪,都是在她去重庆四舅医院治病后回来时买的。我得到玩具后的兴奋之情,至今记忆尤新。
那时父亲在青河市工作,距青河镇坐火车有六个站的路程。母亲和父亲每月能见上一两次,或父亲回,或母亲去。每次母亲从青河市回来,我们都会在河边的码头等着,先是看到她从对岸半山腰出现,走到渡口,然后从渡船上下来,再一起回家。每次我们都会得到一些糖果。有时她也会轮流带上我们弟兄中的一个同她一起去。为什么不都去呢?节省车费罢,小孩半票,来回也要六毛钱。大哥来青河镇一年后,就到20多里地外的一个小镇上初中去了,住校,星期天也很少回家,就不和我们轮。但是暑假和寒假我们全家都会到父亲那里去团聚。有时是父亲回来和我们一起在镇上过春节。
我5岁的时候,母亲去姑妈的医院治病,带上我去过一次成都。我第一次看到了电车,把它叫做带辫子的车,结果被表姐院子里的同伴看出破绽,叫我乡巴佬。郁闷。
母亲也曾给我们讲过故事,次数不多,至今记得的只有《风雪大别山》,是那时的一个电影,想必是在重庆或青河市看的。青河镇的人们,每年只能看上一两次露天电影。但1968年后,我们常跑道对岸的火车站或工区去看。我上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记得学校曾请讲评书的来讲过故事。全校师生,都一起坐在前操场上听。讲的什么故事,都忘了。
1966年,文化大革命拉开序幕。开始的时候,高年级的学生组织了一个“六一儿童团”,没多久就被另一些人宣布为保守组织而解散了。接着学生中成立了两个红卫兵组织,教师中成立了两个造反派组织,他们都把母亲作为走资派来批判。我记得第一次批判母亲的大会,是在公社的大院里举行的,主要是学校的师生参加。有几个人坐在前面的戏楼上,算是主持会议,母亲弯腰站在前面,没有挂牌,也没有戴高帽子。会议中间有一个学生组织的积极分子,是镇上更夫的儿子,走上台要母亲腰弯得更厉害一些,但并未打人。这对母亲是很大的羞辱,因为她认为自己一直在勤勤恳恳为党为国家工作,威信也很高。我坐在下面也难受。会上有几个人批判发言,都说了些什么,我已经忘了。只记得有一个老师在发言中提到的一件事情,说母亲贯彻资产阶级的教育路线。那是一个中午大家在学校的教工食堂吃饭,这个老师和我们一家坐在一桌,当有人说到有些学校开始实行半工半读时,我二哥说,好,我们也半工半读。母亲斥责说,你想去当二流子吗? 这事我经历过,所以记得。批判会结束前,有人带头呼了口号,象打倒XXX等。我举了手,但没有声音,实在难以喊出自己母亲的名字,也无人在意。整个文化大革命中,我都没有参加过任何组织,也没有人要我和母亲划清界限。批判会结束后,大家都到街上去游行,从西向东,大概十分钟就走完了。
以后的批判,主要是在学校的教师学习会议上进行,但已经没有羞辱的场面。为写此文,我前几天打电话向母亲求证一些事情,才知道她还曾被公开批判过一次。那是在暑假,我们去了父亲那里,母亲留在学校学习。有几个教师造反派的头和积极分子,联络区,县,和专区教育战线的造反派,把座落在清清河沿岸的区,县,专区的头号当权派,一网打尽,扔到青河镇的岸上,再把我母亲加上,开了一个批判会。那个专区的头号当权派,对区,县的头都认识,可那里知道区区一个公社小学校的校长。他看母亲和他们站在一起,问她,你是干什么的?母亲自己也感觉好笑。母亲对我说,其实学校的这些造反派之所以这么做,并不在意批判什么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而是为了制造一个大场面,为自己积极参加造反记个大功,进而达到个人目的。因此,会上他们也批判不出什么东西,一个多钟头就草草结束了。关于文革中的这种利益斗争,我今后在写其他人物时还会详细提到。
总的来说,母亲在文革中,基本上没有受到什么迫害,但她心里上受的创伤是严重的。有些老师为了找到批判材料,把一些日常生活小事也挖出来,加以发挥。比如一位老师,我们家星期天自己做了好吃的,母亲请他一起吃了,他后来反说是拉拢腐蚀他。另外母亲作为校长,必然对人对事有批评处理不当的,不管程度如何,那时就有人趁机提出来。不过这些也就是在批判会上说说,下来大家天天在一个院子里还是一样过日子,谁也没把谁怎么样。过了一两年,差不多就恢复正常了。那时她的精神状态还是积极向上的,尽量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力求改正错误。七一年林彪事件后,很多干部被解放,逐渐恢复职位,母亲也很快被任命为区中心校的校长。但没多久,她多年申请的另一个工作调动也批准了,于是我们七二年就离开了这个生活了十年的小镇,迁到青河市,与父亲团聚。
母亲思想产生更大的变化,身体和精神慢慢垮掉,是八十年代以后的事,已不属于这个系列要记述的范围。
下一篇的题目是《教师的众生相》。
本帖一共被 9 帖 引用 (帖内工具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