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琐忆》--金云臻 -- 天地无用
序
我生在北京,在北京度过了青壮年。抗日战争时期,华北沦陷,我离乡出走。直到全国解放,我才在江南定居下来。十年动乱中,投闲置散,心情抑郁。每当清夜梦回,想到童年乡居,旧北京情景历历在目。特别值得怀念的,是那幽街曲巷中极富于季节感的小贩叫卖声,和那别具风味的市井食品。至此每每引起一种绵邈的而又很难排遣的乡愁。因而执笔写了这篇琐忆。
提起北京街头小贩的叫卖声――北京称作“吆喝”,不但有强烈的季节感,而且音调也多种多样,非常中听。那声音抑扬顿挫,悦耳动人;那词藻丰富多彩喜于刻画形容。有时这种刻画未免有些夸张,但仍感到他的形容逼真而有趣。比如北京春夏之交鲜菜上市,那挑担子串街卖菜的人吆喝着“菠菜、韭菜、嫩黄瓜。……”悠扬婉转,回荡在空间,不绝于耳际。街头小吃的叫卖,绝大部份有强烈的季节感,到了某一季节,就出现某一种吆喝,就给人们一种时移季换,问暖嘘寒的感觉。叫卖的品种不同,季节不同,时间也不同,它的吆喝声也带有不同的感情:或昂扬、或嘹亮,亦和畅、亦凄咽,给人以不同感受。如今每当我看到某种食物上市,便回想起童年时代,那不同居址、不同的生活,耳畔似乎还响起了小贩的吆喝声。
今天,形势已变,昔日的抑郁心情,变得开朗。生活琐事,娓娓而谈,也不会受到指责。恢复传统风格,提倡饮食文化,受到人们的重视。但某些“风味食品”,在质量与口味上,还很难说真正保持了原有风味与特点。因此,我摭拾陈言,记一些过去北京市面上的普通食品,和它的叫卖声,为将来治掌故者,提供点滴参考,想来也未为无益。因为它是引????之品,行????之文,拉杂命笔,不计工拙,固名之日:“????琐忆”。
北京是内陆气候,纬度高,天气干燥。随着季节的流转,二十四个节气的变化比较明显。比如立春,一般总在农历春节前后,阳历的二月四日前后的时间,天气大多清和明朗。这时小步街头,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幅春冰乍泮,残雪渐消的景象,给人带来一种暖洋洋的感觉。就在这时,突然从宁静曲折的小巷深处,远远传来一声慢悠悠的叫卖声,“凉糕哎,爱窝窝啊!”其声朗澈、和悦,悠扬悦耳,微带颤音,第一个窝字,用曲折而低抑的上声音唱出,第二个窝字,才用平声音唱出,尾音拖长以啊声收尾。这一声吆喝,清而不浮,缓而不滞。用这摇曳多姿的音节,来迎接淑气宜人的新春之晨,确实给人带来愉快舒畅的节日感受。
所谓“凉糕”不过是糯米粘糕条,所以吆喝时也称“年糕”。糕总要添上点红枣,而且冷食,因此也叫凉糕。爱窝窝呢,是个糯米团子,但不是磨粉,而是米粒煮烂,包进芝麻白糖馅,好像宁波的糯米块。但爱窝窝的糯性差,吃起来软泡泡的,没有糯米块凝重入味。这两种食物,滋味并不佳,但必定在新春初一上市,具有迎春之意,大概因为它意味着春天到了,可以吃冷食了。(北京不像南方,吃糯米食物包括粽子都要吃热的,而是一律冷食。夏天的凉糕、粽子还要用冰镇过才吃。)
花样年糕
至于为什么叫“爱窝窝”,则不详。北京方言中,对有洼、洞状态的东西常称为“窝”,或连称“窝窝”。如窝窝头,取其上有尖顶,下有空洞,故称。爱可能是语助,或者来自满语,北京经历辽、金、元、明、清几代,有很多满、蒙俗语流传,据《大咫偶闻》载,爱窝窝即食物中之古名“不落夹”是也,其实“不落夹”也是元人名称,也并非汉语。
春节开始叫卖以后,一直可以卖到立夏。过年后街头叫卖者日渐少了,但在庙会的清真年糕摊上,仍有出售。也有白糖芝麻和豆沙两种馅子,味道比小贩所售的略胜,只是软而不凝重,比不上江南的团子。但对它的印象,还在于那一声吆喝的季节感。
爱窝窝
北京的奶制品,最出名义最普遍的是“酪”,酪是纯牛奶加工而成的。酪与酥有区别。酥是奶油,汉代就有的。李时珍《本草纲目.兽部》释酥称:“酥乃酪作,乃酪之浮面所成。”
北京的酪,作为一种清凉饮料,一般都在春节后天气温和时开始制售。串街走巷的小贩,立春后,也有挑担子卖酪的,一边是圆木桶,木盖下衬一块洁净的蓝布罩在桶上,揭开桶盖和蓝布,桶里用板分层架放一碗一碗的白如凝脂的奶酪。每到春天晚饭后,胡同里就传来简而和谐的吆喝声:“酪喂!喝酪啊!”五六十年前每碗也不过十几个铜板,合三四分钱。可是味道较淡薄,比不上店里的纯正。
北京专售奶酪的店称奶茶铺,从清代就有,辛亥革命后还存在了二十多年。这种老式的奶茶铺非常保守,它的特点,值得一记。
奶茶铺过去在北京每条重要街道、闹市都有,店面都不大,设备古老、简陋,没有一丝一毫现代点心店的装饰。店内一律设白坯木桌、条凳,连个椅子都少有,顶多有一个木制冰箱或木桶,用以放置成品。木盖之外,盖一幅蓝布。设备虽简陋,桌凳倒还清洁,而且店内总荡漾着一种淡淡的奶香味,主要商品就是酪。
在我一生所吃过的食品中,还没有一种在香、腴、隽、爽上能够比得上酪的。它定型在碗中,表面洁白如雪,平滑如镜,形质又像豆腐花。入口酥溶,奶香四溢,可以算得上冷食中之逸品,有一种高洁绝俗之感。这绝非我个人阿私所好,凡是吃过酪的人都有此同感。
酪的定型,据说虽也借重于少量淀粉,但主要靠冰冻冷藏。上市以春、秋为主,夏季怕馊腐不大做,冬季三九严寒也不大适宜。挑担子的质量稍差,奶质薄,多加淀粉,滋味就逊色了。最好的酪,可以把碗倒转不流出来。
奶酪之外,则属奶卷、奶饽饽最称上品。
奶卷是取纯奶油,蒸发水份,用器皿定型,做成奶皮,用以包上甜馅,就成了奶卷或奶饽饽了。
奶卷皮,有两种类型:一种叫盆皮。是用光滑的磁盆定型,表面平滑光洁,莹澈如玉;另一种叫文旦皮。是用粗糙的陶盆定型,因水份蒸发大,脂肪高,盆底糙、表面出现斑点,而且略呈淡黄,不是纯白,好象文旦表皮一样,故称文旦皮。外观不美,但奶味更浓郁。一般奶品都用盆皮,文旦皮要定制,因为工、料都费,价亦略昂。到1920年左右,这种文旦皮市上已很少乃至绝迹。
奶卷、奶饽饽,只有两种馅子,一种芝麻白糖、一种山楂蜜糕。由于奶质细腻,使这两种馅子人口,也微感粗糙,但味道还是相得益彰的。奶卷的制法是用奶皮铺开,将两种馅子各分一面,卷成双如意形,红白相间,非常美观。分大小两种,小的长可二寸(市尺,以下文中全部用旧度量),每只五分钱。大的要定制,长约一尺二寸,售价一元以上,相当于十二个烧饼的价钱。奶饽饽馅子相同,如一只普通月饼大小,表面印花,约当两只奶卷的价钱。这种奶制品,质纯味美,远非现在西式点心的奶类制品所能望其项背。
在奶卷奶饽饽之外,奶茶铺还备有纯奶油,备家庭自制点心,还有酪干,即将已隔夜的陈奶加工,收干水份,加糖炒成块状,装盒出售。每盒约三两,价格在三四角钱之间,味道极像上好的奶油大妃糖,奶味更为浓郁,毫无渣滓。奶油装碗,叫“碗奶子”,拌白糖而食非常香美。
奶茶铺还有一种特制品叫“水乌他”,顾名思义,这可能是满语。它是以糖水和奶油调制冷冻成型的小吃。敦崇的《燕京岁时记》曾记水乌他,并说:“洁白如霜,食之口中有如嚼雪。”水乌他大小形状,都与北京的酸梅糕、宁式的印糕、绿豆糕相似,有梅花、方胜各式印模。人口即溶,化为甜的奶水,没有其他果汁杂味,虽纯朴只是单调些。
写到这里,不得不使人回忆。约当六十年前,北京有一家小奶茶铺,创制一种奶油烘饼,极受附近居民欢迎。从这家小铺停业以后,还从来没有看到有类似的制品,为了不使之湮没无闻,借此一记。
北京阜城门有一条南北大街,过去叫北沟沿,现在是白塔寺东街。大街南北原系一条明沟,街中一桥曰“马市桥”。在街北沟西面东,有一间简陋砖墙瓦顶的奶茶铺,叫德顺轩。铺面很小,一间屋隔为两半,外间设座,内间住人兼操做。屋后一小块空地,自养奶牛,每天鲜奶就取给于它。所以入屋后既有轻微的奶香,也有干草及牛粪味。但他的奶酪、奶卷、酪干,倒是货真价实,比一般店铺质味都好。当时此街冲要,既有白塔寺、帝王庙的集市,又是居民点,很是繁华,所以生意兴隆。特别是正月十五上元节那几天,更是应接不暇。但平日非节非庙会时间,则较清闲。因此每到春、秋两季,利用多余的奶及奶渣等,创制一种奶油烘饼,在门口设炉制售。这种饼,用硬发面,和上奶油和糖,烘得又焦又香,咀嚼起来极为入味。价钱不过四五枚铜板,不过二三只烧饼价格,但吃起来有细点的风味。当时附近居民争相购买,虽不常做,但每次开炉,居民都闻香而至。可惜这种小店保守,又缺乏经营方法,不会作广告,所以知者不多。约1926年前后,马市桥一带渐趋冷落,小店生意也难维持,只好停业。这个独一无二的奶油烘饼的佳味,也随之绝迹了。由此联想,我国数千年来不知有多少民间佳品,都因没有得到维护和重视,终于失传,不能不说是个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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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人很善于食用豌豆,干豌豆可制做多种小吃,最有代表性的是粗细豌豆黄,最受小孩子欢迎的是豌豆糕,而最廉价又为大众喜欢的是五香豌豆。每到雨天,特别是连绵阴雨,除了檐滔之外,在屋内听不到别的声音,远远从淅沥的雨声中传来一声:“五香豌豆、多给!”“多给的豌豆,赛过榛瓤儿喂!”好像一曲童音的歌唱。这时被雨困在家里不能外出,不能在院外活动的大人,不能到外面跑跳的小孩,都纷纷寻筐觅碗冒雨跑出门口去买五香豌豆吃。既可解闷消闲,又可当点心果腹,一举两得。
卖五香豌豆的小贩有两种。一种是雨天临时执业的贫苦人家儿童,利用雨天赚几个零钱,贴补家用。因为成本低,制做和工具都简单,弄几斤干豌豆煮一煮加点茴香和盐,一筐一匙就作起买卖了。不过这种人手艺差,煮出的豌豆肥大涨满,皮易脱,又淡而寡味,似有渣,并不好吃;另一种是正式小贩,平时或挑担、或推车,卖杂货或熟食点心,遇到雨天,推车挑担不便,或备货不及,就临时改业,卖起五香豌豆来。他们的制法就考究了。豌豆并不泡涨,而是干烧、闷煮,香料齐全,口味讲究。煮出的豆,皮皱肉韧,有浓冽的五香味,耐咀嚼,且无渣滓。所以才有“赛过榛瓤儿”的夸张叱喝。因此五香豌豆在过去,是很有代表性的闲食。每到雨天,胡同里常可听到这吆喝声。
豌豆黄。有粗细两种,细的传说是宫廷传出来的,流传到民间,便成为蜜饯茶食店或大饭庄的甜点心。豌豆黄细糯甜香,人口滑润,非常好吃。在甜食中,除了上述的奶卷以外,它可以在细腻方面夺魁了。
细豌豆黄的制法是用白豌豆,水浸去皮煮烂过箩,箩下的细沙加入适量的水和糖,上笼蒸透,然后定型冷冻而成。加水去皮过箩这一关,技术性是很强的。如果加水过多,有流溢走沙之虞,水过少,豆沙干燥,影响过箩,定型后表面也容易有裂纹,就不能像平滑光洁一块金黄软缎一样鲜艳了。过箩是用一条木板在细钢丝箩上(俗称马尾箩)刮、擦,过下去的豆沙绝无渣滓,细腻非常。颜色也是重要的一关,如果豌豆质量不佳,豆沙色泽暗淡,没有鲜黄之色,还要在加水时适当用黄栀子水加色,然后定型冷冻。最后成为方方一块金黄灿烂的豌豆黄,面上嵌以鲜红的蜜糕,切成块状就可以上酒席或装盒出售了。
北京在过去出售细豌豆黄的大部分是蜜饯茶食铺,而东安市场正门一家茶食摊,(似为“一品斋”)它的细豌豆黄很有特色,也很出名,再就是北海公园“仿膳茶社”了。
最受大家欢迎的是粗豌豆黄。春秋两季,沿街叫卖,售者推独轮木车,车前有锅灶设备,车上放大型砧板一块。蒸煮取沙方法,都比细豌豆黄简略。不去皮,连皮取沙,不过用水技巧还是一样的。用大铁锅蒸熟,沙内不加糖,但嵌上大量红枣。以红枣代替甜味。蒸熟后,不经过冷冻,直接从锅中翻转到木板上,上盖干净白纱布。刚出锅的豌豆黄,直径不下三尺,厚度也有四寸左右。呈黄褐色,没有细豌豆黄色泽鲜艳,但也很平滑。出售时随卖随切,多少随意,一般切成不等边三角形,一块不过三四个铜板。吃到嘴里开始觉得很平淡,也少甜味,咀嚼后则产生意外的回甘之味,而且尝出它本身的朴实的豆香。豌豆黄具有粗扩的乡土气息,所以很为一般劳动群众和市民所喜爱,一般食量,一块已足,两块尽可果腹,常被人当早饭吃。叫卖时间,多在春秋两季的上午,直呼“豌豆黄、大块来哟!”夏季停售,怕馊。这种小贩有车子,可兼作其他生意,秋冬季卖煮白薯(山芋),夏季卖切糕,多种经营。 每到春晨,八九点钟之后,在那春风和畅,细草萌茸的小胡同里,响起了“当当”的小铜锣声。那些还在院子玩耍的六七岁小孩子们,缠着自己的母亲,讨一二个铜板飞奔出门去买云豆卷儿。
云豆卷是专为售卖给儿童的又能吃、又能玩的小点心。售者,背一个木质用竹皮包裹的椭圆形木笼,周围用雕出各种花纹的铜皮作装饰,盖、底、角各部位都用铜皮加固,黄澄澄擦得很光亮。云豆卷的原料是白云豆去皮蒸熟,捏成一方方的面团待用,上盖一层白纱布。利用面团的可塑性,用手工捏成各种小动物形,如兔、龟,还捏成水果等形状。可以着色,买来把玩,也可以不着色当点心吃。捏制的手法很精巧,中空,腹内包芝麻白糖馅,或灌上红糖桂花卤。如做小兔子,先做好头部和身体,在头顶用笔管戳两个圆洞,从洞中灌糖卤,然后再装上耳朵。一只蹲伏的小白兔就成形了。如果想吮吸糖卤,可以把兔子耳朵拔下来从洞中吸食,吸后再装上去。乌龟的尾巴、水果的蒂,都可另装。这种云豆面有一股纯朴、新鲜的豆香,加上白糖芝麻)桂花糖卤,足可以使儿童满意了,成人有时也喜欢尝尝。
用云豆面捏成红眼睛的白兔、绿乌龟、红龙睛鱼,以及苹果、桃子、生梨等,形象逼真、伶巧可爱,着色的虽不能吃,但更好玩,是小孩子极为向往的一种小吃。
其它如带汤豌豆,是厂甸、庙会的食品,挑担子的较少。豆铲糕,也是一种豌豆制的甜食,那就不专供小孩子了,是成人的点心。
豌豆黄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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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土著,过去习惯每日两餐,除农村外,没有吃三餐的。下午一般也不吃点心,宵夜更谈不到了。一般人清晨只吃早点,真正点点而已,并不过饱。
说起北京的早点,真是五花八门,丰富多采。用料多以面粉、杂粮为主,绝不涉及鱼肉荤腥。主要品种有烧饼、油条等。光说烧饼油条这两大类,细分起来,至少各有十多种,而且各有特色,各有专精,各地方各自发挥不同特长。
以烧饼一类来计算,据我记忆所及,就有:白马蹄、驴蹄、芝麻酱烧饼、吊炉烧饼、蝴蝶卷子、螺丝转儿、火烧、糖火烧、蛤蟆吞蜜等十来种。以油条来说,也不下此数。如焦油鬼(即焦油果,北京土著将“果”音俗读为“鬼”的音,南城叫麻花,一般称果子)、糖油鬼、糖饼、大泡油鬼、小焦圈、油壁子、油条,以及清真饭铺所炸的“油星”(借音),也不下七八种。
论起滋味来,真可以说各有其味,各有特长,每天换花样吃绝不会厌烦。比如用白马蹄夹一条焦油鬼,这是最普通,也是最廉价的早点。焦油鬼大小只如一把大剪刀,其酥焦的程度,夹在薄薄的白马蹄中,用手掌一压,油条在内都成碎屑,人口又脆又香(油鬼多用麻油)。用重糖的糖饼与重芝麻酱的烧饼同食,其味更佳。过去西四牌楼砖塔胡同东口外,有一家清真饭铺,早晨做重芝麻酱的烧饼,入口极酥,满口芝麻香,佐以糖饼,是早点中值得怀念的佳味。此外,用吊炉烧饼夹大泡油鬼,又是一种滋味。蝴蝶卷子、螺丝转儿,内放椒盐茴香等香料,以单独品味为佳。但最有特点的要算焦圈小螺丝转儿,不单滋味好,还有一定历史渊源,值得一记。
这种焦圈小螺丝转儿的首创人,名叫孙德山,他曾是清末宫廷“御膳房”的点心师傅。清亡,他由宫里出来,自己在地安门外经营早点铺,把做焦圈小螺丝转儿的手艺,全教给徒弟邬殿元了。邬殿元自己开始经营一家小早点铺,所以北京人吃焦圈曾经中断过几年,就是邬殿元和他师傅交替过程中的间歇时间。
焦圈的佳处在于虽然与做焦油鬼原料相同,但在用矾、用碱、炸制、调面的工艺上要求更高。焦圈大小只及一般焦油鬼的三分之一,圆形双环,大小如一只儿童手镯。但比焦油鬼更酥、更脆、更香,虽放在屋里数天也不回潮、皮软。制法是将面拉成细长条,双头扣紧,上下两层,用小竹刀划出界线。入油锅后,用筷子在界缝中不断扰动,划着圆圈,炸成就是小小的圆形手镯了。伴小螺丝转儿而食,一个松香,一个焦脆,可以使人百吃不厌。
卖烧饼、油条,有沿街叫卖和店中出售之分。但小贩都不是自制,是向点心铺批来零售的,多数不能保温,一般非不得已,都向店中买食。点心店有专做与兼做两种,专做的叫粥铺,除做粥外,都做烧饼,炸油条。以做白马蹄,焦油鬼为主,早市一过即收市;兼卖的如羊肉铺、蒸锅铺、饼铺还有摊子上都兼制早点,如芝麻酱烧饼、火烧、烙饼、及卷子等。也有专炸油条的摊子,那就各取所需了。只有糖火烧、蛤蟆吞蜜是清真店专做。糖火烧以芝麻酱、红糖为主;蛤蟆吞蜜是象形,所做的饼中嵌以大量豆沙,边上沾芝麻,象一只开口的大青蛙。
焦圈
螺丝转儿
糖饼
芝麻糖火烧
油酥火烧
既然讲到早点,也应谈谈午点,但实际上午点的名称并不存在,本文所讲到的不过是一些午后市井闲食,有些也在早晚出现。上面已谈到,北京土著没养成午后吃点心的习惯,这些闲食也很少能起到真正点心的作用。但有的反能代替主食,当饭吃。
主要有三种类型:一、糕点类,二、蜜制类,三、豆类。另外还可附带谈到羊肉床子的附产品,真正肉类点心。
切糕是用北方特有的糯性黄黍米磨粉,加红枣及赤豆或豌豆蒸的甜糕。甜味主要靠红枣,并不加糖。设备与前述制粗豌豆黄的工具完全相同,也用推车。在大锅中蒸熟后,也是覆在大砧板上,随切随卖,故称切糕。切糕刚出笼,热气腾腾,香味扑鼻,售者挥刀而待,刀锋斜下,断处的枣肉、豆粒嵌在糕中,粒粒如珠,其风致是粗旷而带乡土气息的。这种切糕味道自然而朴厚,实惠而耐饥,极受劳动人民及一般居民欢迎。清晨或午后,门外一声“枣儿来,切糕啊!”悠扬于小巷幽街之间,很引动人。
切糕
其次谈谈蜜制品。在北京街头小吃中,以蜜麻花、糖耳朵、蜜馓子为最出名。经营这种蜜制食品的绝大部分都是回族。从糕点铺、专做蜜制品的小作坊,到街头小贩,所售的蜜制品有一个特点,都是清洁美观,质量考究而受人喜爱。
与蜜麻花同时叫卖的有糖耳朵,形如一只长形饼,当然也是油炸酥透,沾上浓厚糖粉,表面没有蜜汁,也很甜酥,取其形象,称糖耳朵。吆喝时直接叫“糖耳朵、蜜麻花”。有的蜜麻花做成双叠合套,有的扭成麻绳状,有的梯形,有的蓖形。小贩个人精心制做,与店里大路货显然有质量上的差别。店里有些品种如蜜三刀、蜜蕊都是小型的,小贩不做。还有一种蜜馓子,更加考究,多被酒席上采用为甜点心。所谓馓子,是我国食品中一个古老名词。大凡松散、油酥、甜脆有花纹的炸食,都可以称馓子。提到馓子,想起一个故事,很引人发噱的。北京小贩的吆喝声既夸张又风趣,有时还不免于怪诞,也就更引动人来买。此风大概由来已久。宋庄季裕《鸡肋篇》记有一则,颇为风趣,转录如下:
食物中有馓子,又名环饼,或曰:即古之寒具也。京师(指汴梁)凡卖熟食者,必为诡异标表语言,然后所售益广。尝有货环饼者,不言何物,但长叹日:“亏便亏我也!”谓价廉不称耳。绍圣中,昭慈被废(指哲宗孟皇后因恢复变法的影响被废黜),居瑶华官,而其人每至官前,必置担太息大言。遂为开封府捕而究之,无他,犹断杖一百罪之。自是改曰:“待我放下歇则个!”人莫不笑之。……
蜜麻花
怪诞的叫卖,看来自宋时已如此。无怪北京过去也有很多怪诞的吆喝声。记得我六七岁时,正当军阀混战袁世凯想作皇帝之际,门口有一个卖糖的人,叫卖方法是哭。边哭边叫:“谁买糖?我哭糖!”有时真是声泪俱下,儿童追随嬉笑,他仍照样哭着卖。这个人可能别有隐痛,不能单以怪诞目之,可惜我那时还小,而且怕他,没有问个究竟。
最后是豆制品。豆制品中有代表性的是豆腐脑、老豆腐和卤煮炸豆腐。豆腐脑与苏沪一带的豆腐花相同,以嫩取长,不过浇头没有江南清鲜,而是用薄薄的卤汁,加大蒜汁。老豆腐是一种很有特色的食品。售者挑担,一头是火炉在下,一口大锅豆腐在上,虽一样光洁平滑如玉,但比豆腐脑老得多,盛在碗中用匙打散可以成块。所以相对称老豆腐。老豆腐切块用白水煮,略放花椒,或用火炖约半小时,则块块涨大表面呈蜂窝,蘸虾油及盐等佐酒,别具风味。
老豆腐的蘸头用酱油、咸菜卤、腌韭菜,再配以咸菜未,咸胡萝卜丝,而主要的是鲜红的辣椒油。如果不能吃辣的人,老豆腐也就没有一吃的意思了。北方土著喜欢吃咸、酸、辣,当时没有味精,鲜味完全靠菜蔬本身及好汤。老豆腐就是靠咸与辣,不然就要加大蒜汁了。它特别受劳动群众欢迎,当时庙会,集市,闹市饭摊,走街串巷小贩都少不了卖老豆腐。夏秋两季尤为兴旺。它有一种粗扩爽口之感,又可以佐餐。有些劳动群众,到傍晚手夹烙饼,蹲在担子旁边,吃两碗老豆腐,辣油浇得满碗皆红,边吃边吸气。吃毕,大汗淋漓,既饱且快,这种风味的确不是锦衣玉食之流,所能体会到的。
卤煮炸豆腐是将炸豆腐泡,用盐水花椒汤煮出来卖,一律用三角形油豆腐。所谓卤只是咸花椒汤,不是象卤鸭那种酱卤。与油豆腐同煮的是一种素丸于,原料用豆腐碎、粉条、淀粉加香菜搏丸子,用油炸成,与油豆腐同煮。价钱大约一个铜板可买油豆腐两只,素丸子五只。至于汤,只不过是加点韭菜、辣椒油的花椒盐水,谁也没勇气喝下这碗咸汤。论滋味,虽不见丰厚,但也别具风味,很合居民口味,所以生意不恶。土著人家每到晚饭时,买几个铜板炸豆腐、素丸子,可抵一碗汤菜,价廉且实惠。
云豆饼是一种富于乡土风味的闲食。云豆有大有小,是扁豆的一种,北京把扁豆叫云扁豆,南方称刀豆,或四季豆,其实同类并非同种。云豆色彩多样,一般就是红、白、花色麻皮和淡黄色。入药的是白扁豆,粒小,不是做云豆饼的大粒云豆。经营云豆饼的小贩,使用的是与经营切糕、粗豌豆黄、蒸白薯同一类型的工具。初秋上市可以卖到人冬。但其吃法以咸食为主,加椒盐而不加糖。用一块洁净的白色布放在手掌上,从锅内舀出热云豆粒,洒上花椒盐,用布包紧压平取出就变成一只圆圆的云豆饼了。包法和上海的包粟饭完全一样,不过呈扁圆形,不是棒形而已。吃起来很爽口,朴实简单,别有风味。
此外还真有几样可做午点的,而且是荤的,但过去北京居民反而不大吃它。那就是羊肉包子、炸回头和羊肉烧麦,这都是清真饭馆或羊肉床子的附产品。除烧卖外,都是下午上市。北京土著日常生活中羊肉比猪肉用得多,不管是包饺子还是炒菜部如此。以上三样点心,吃的人不多,不是羊肉的关系,而是习惯于不大吃荤点心的问题。
羊肉包子,在鲁迅笔下曾有生动的描写。写那小徒弟睡眼膝陇喊卖热包干的形态,非常逼真。秋、冬时卖的包于是羊肉白菜馅,春季羊肉韭菜馅,夏季羊肉西葫芦馅。总在下午三四点钟上市。
炸回头是一种大型炸饺子,饺子包好在中间部位重叠捏一下,捏成一个褶裥,所以叫“回头”。读法回字重音,头字只轻轻带过,一听就知道是指这种大饺子。如果两个字重音相等,那就成了“扭头一望”了。炸回头也是羊肉床子的附产品,没有羊肉包子普遍。馅子一般采用卤馅加韭菜,或藕馅。也有豆沙馅,但比较少,价钱高于羊肉包子。
烧麦多出现在夏季清晨售卖,羊肉西葫芦馅,比包子好吃。可惜很不普遍,大约在1925年前后,市面就比较少见了。
这里我想谈的,大都是液体食物,归纳起来,可以称为三粥四茶。三粥是甜浆粥、江米粥、大米粥。四茶是杏仁茶、面茶、茶汤和油茶。有的是配合早点吃的,有的在下午上市。
北京过去专卖早点的称粥铺,供应烧饼油鬼外,有甜浆粥、江米粥二样粥。二粥都很稀薄,都放碱,所以颜色微黄,还有些涩。伴烧饼油条吃还可以,单独吃,没什么味道。甜浆粥原料是杂粮磨粉熬成,江米粥就是糯米粥。这两种粥随着粥铺日渐稀少,只有杏仁茶,伴以豆腐浆还是早点中权威。
小贩挑担卖杏仁茶和豆腐浆,两头各备一锅。下面生煤炉,上面置一筒形圆锅,外面用竹皮包扎隔热,又镶上有花纹的黄铜皮,很是清洁美观,使人一见就有好感。北京过去小贩经营食品及盛器,很讲求美学,外表总尽量使之干净漂亮,货品也力讲质量,以作竞争的有利条件,这是北京小贩的特点。有些地方不注意外表,用大铁锅烧豆腐浆,乌黑油滞,不要说去吃了,一看就使人倒胃口。
杏仁茶是甜的,豆腐浆也是甜的,北京土著不习惯吃咸浆。其实我们吃惯咸浆的人,是不要吃甜浆的。在苏沪一带吃咸浆,非常入味,作料有虾皮、碎榨菜,碎油条,再加上葱花辣油,非常鲜美,和烧饼油条同吃,相得益彰,不是甜浆所能媲美的。
杏仁茶制法和广式制法差不多,用甜杏仁磨碎,加米粉煮成糊状,除糖外,还加桂花卤,很适口。做杏仁茶切忌用干果店的杏仁粉、杏仁霜。这种粉质量不纯,有恶味,一定要用杏仁自磨,不能图便当。杏仁茶虽是甜的,但和烧饼一一白马蹄焦油鬼同吃,别有风味。清晨,巷口一声:“哎!杏仁儿茶啊!”“豆腐浆开锅噢!”具有醒人清梦的效果。
大米粥。这是一种下午的闲食,用大麦粒烧成。大麦具有浓重的黏滑特性,红糖加赤豆煮成粥,又滑又粘,其色殷红,加上桂花卤,香糯无比,比赤豆汤好吃得多。说到大米粥,联想到卖大米粥的小贩有时经营另一种食品,它是用黄黍米、红糖、赤豆煮成,名为抹糕。因为黄米糯性极强,汤汁少,所以浓稠厚重,已无法用木勺舀起,只好用一块竹板,将浓糊抹在碗内故称“抹糕”。抹糕具有黍米的谷香,又有桂花味甜糯适口。和大米粥同为儿童所欢迎。后来日渐萧条,春秋佳晨,再也听不到叫卖抹糕的吆喝声了。
过去北京的食品中面茶是很有特色的小吃。到目前我虽有五十多年没吃到了,但还能回忆,口中若有余味。面茶原粉是炒敉子面,也可以用面粉炒熟加水煮成糊状,由小贩在春、夏、秋三季挑担售卖。直接吆喝“面茶”。面茶的配料很考究,主要靠芝麻酱。有甜咸两种,甜的配芝麻白糖,再调上薄芝麻酱。咸的除调上大量芝麻酱外,加炒盐未、炒生姜未和炒碎芝麻。调芝麻酱由厚稠变为稀薄,不能用水,而用小磨麻油调,调稀后,色、形、味不变,如果用水就成灰薄的淡浆了。用一双筷子挑起稀薄的芝麻酱,像一条细线一样,均匀地交织在面茶表面上。盖满碗面,使面茶本色一些不露,才算足量,然后加上盐未、姜未和芝麻屑,吃起来满口咸香微带辣味,极为适口。从所用佐料判断,主要靠芝麻香味,所以要香油、芝麻、芝麻酱三者并用,缺一不可。这种面茶,家中也可自制,吃甜的可免去芝麻酱而用奶油更妙。
茶汤也是一种甜饮食,和藕粉相类,原料也是敉子面。用开水冲食。清真茶食店,糕点店,和小贩都经营,但它有一套冲制的技巧,非熟手不办,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冲熟茶汤的。用红糖、桂花卤,滋味甜美。冲制尤具特色。
单以小贩来说,一副担子一头是放原料碗盏和杂物的柜子,另一头是在一方小火炉上放置一只高约三尺,直径最宽处二尺左右的黄铜高嘴壶。这只铜水壶形质特殊,壶嘴呈长而弯曲的鹤颈形。圆形的壶肚中空,内膛隔离,以三分之二内膛贮水,以三分之一内膛贯通与火炉口对严,用以烧水,水在壶中烧开用以冲茶汤。这个大铜壶擦拭得金光闪闪,清洁美观。小贩如此,店家也用同样铜壶,架放在店门口,又是广告招徕之意。冲藕粉、油茶等都可用同样设备。
至于它的冲法,更凭技巧。茶汤原料在碗内调好,放好糖与桂花卤,问过买主厚薄的要求,开始摆好架式冲茶汤。铜壶高大、体重,又装满滚开的水。售者一手执碗,一手扶壶柄,必须双脚撇开半蹲式,才能立稳。左手的碗,正好等在壶嘴边,等水一冲出,碗要随时变换距离,以掌握开水适量来控制它的厚薄程度,并不使开水外溢,激出糖浆,这是技巧之一。右手扶着壶柄,慢慢倾斜,使开水出壶。右手要有足够的控制力量,开水一出壶口,正好注碗内。要一次完成,才能冲熟茶汤,否则滴滴嗒嗒注水,茶汤必生,不能吃,那就亏本了。同时也要注意水出得猛,会浇在自己手上,烫了自己,也碎了碗,就更不合算了,这是技巧之二。所以卖茶汤没有这一身技巧是做不了的。你看他双脚分开,双臂分左右摆好架势取得平衡,一副伸缩自如的动作,不知要费多少气力!那些老手,开水出口,碗口和壶口距离有时在一二尺的地方。开水全部入碗,点滴不外溢,而且说止即止,一次冲熟,厚薄合乎要求,从来没见过加水再冲,或冲坏一碗再换一碗的。
茶汤滋味含蓄,除香甜外,有一股谷物的朴实之气,给人以亲切感,比杏仁茶、油茶好吃。
油茶,就是牛骨髓油茶。这项食物,近两年因为牛肉供应稍缓和,牛骨髓油也有了,茶食店也有油茶面出售,而且还有加糖的,比过去便当得多。此物大家所熟悉不想多谈。我只想回忆一处过去专卖油茶的摊子,很有特色。说起来,这也快六十年了。
西四牌楼东面有龙泉居饭馆,就在这家饭馆沿马路的窗下,有一个专售牛骨髓油茶的大摊。吃油茶在当时的北京人中还不普遍,远没有爱吃茶汤、面茶的人多。这家大摊,设备很考究,质量也很高,记得这个摊的油茶分好几档,普通一碗油茶就要四五个铜板,最贵的要二十个铜板一碗,约合四分钱。我就是从这个摊子上懂得吃油茶的。那时我刚读中学,只能吃十个铜板一碗的,这已是很贵的开销了。这家的油茶脂肪高,细腻而不干燥,加很多种果仁,如松子、桃仁等,牛油的香味也浓厚。
灌肠是一种纯北京式的小吃,虽是市井小吃,但很出名,从小贩挑担到名摊名店都有。我想到和灌肠带有同类性质的市井小吃,还有炒肝、三角、肉火烧、羊肚杂碎汤几样,不妨分述如下。
灌肠。这是真正土产。凡市场、集市、庙会、街头巷尾都有灌肠担子。但真正用猪肠做的灌肠,要店里才有,小贩是没有的。
地安门外桥头东西对面各有一家灌肠铺,在北京很有名。桥东一家较老叫复兴居;桥西一家后开的,叫合义斋。这两家所做的灌肠是名副其实的用猪肠,灌上淀粉和红曲加上适当的香料做成的,再用面粉、桂花、蔻仁等配成糊状物,裹在灌肠外面,切成片状用油煎。灌肠煎出来是外焦里嫩,两面棕红蘸着盐水或蒜汁吃。用它下酒更是佳肴。另外一处在西单牌楼,是一家本地馆,名为会仙居。它有南北二处,南边是灶间散座,北面是雅座。我所知道的只有它卖过灌肠,以及下面要谈到的三角、肉火烧和炒肝。
另外一种卖灌肠的小贩,虽名为灌肠,实际不过是用团粉(绿豆淀粉)、红曲和面粉等做成的形如猪肠之物。切成片放在大铁挡内用油煎,煎得焦红,也蘸蒜水或盐水吃。滋味当然远逊真正的灌肠,但因为用油煎很香,又很便宜,吃一盘不过二个铜板,所以吃的人很多。除了冬季极冷天以外,四季全有,庙会尤多。卖灌肠的不吆喝,用长铁铲,敲打大铁挡的边,发出当当的声音,人们就纷纷来买。吃时不用筷子,用小竹扦插着送到口中,也别有一番风味。
炒肝。主要制做者是小饭馆,后来街头小贩也挑担子卖炒肝,庙会、集市也少不了它。质量不必深究。名为炒肝,后来发展成一锅勾芡(着黏)的肠汤,连肝的影子也看不见,主要以大蒜去其腥气。喜吃的人,还是视为美味,所以到处都有,不过究竟比吃灌肠、老豆腐的人少。
早先,前门外鲜鱼口也有一家“会仙居”饭馆,专卖炒肝,很出名。照传统做法,炒肝应包括心、肝、肠、肺,后来简化为肝、肠二样。会仙居的炒肝,汁水透澈,薄而不泻,肝厚肠肥,作为早点与叉子火烧同吃,名动一时。后来,大约在1930年前后,隔壁又开了一家天兴居,也是卖炒肝。到抗战时,我离乡外出,不知这两家的下落如何了。
三角、肉火烧。这两种独特的油炸点心,都在下午卖,由于北京过去土著不大吃午点,所以始终不普遍。大约在1930年以后就很少看见了。
上述的地安门外两家灌肠铺和西单牌楼会仙居都附带卖三角、肉火烧。三角是象形,习惯上都用卤馅,有的还加韭菜未。个别也有用菜肉馅的(象前门外都一处那出名的炸三角,又大又厚,就用菜肉)。肉火烧是用面糊裹上菜肉入油锅炸。两种炸食搭配出售。它是名副其实的午点,晚饭时,在这些饭馆中也是吃不到的。由于这种点心不是大众化的,庙会、小贩都不卖。
羊肚汤是以羊肚为主,配以心肺做成的汤,出售有季节性,一般在立夏后傍晚上市,秋后下市就接上羊头肉了。挑担子的形式与卖灌肠的一样,也是圆形锅圈,用大铁锅煮着整块的羊肚、心、肺及肝。分不同部位出售。汤浑而不清,配以芝麻酱汁、酱油、醋、香菜、韭菜未和辣油等。根据买主所喜,用木夹夹在板上切碎浇汤而食。滋味平常。
谁知后来日趋简单化了,心、肺日渐减少,羊肚根本不见,只剩下灌血的羊肠,味道大减,也改名为杂碎汤了。
灌血的羊肠,在北京叫羊霜肠,羊肉铺制成卖给市民做菜用的。多余的卖给小贩。小贩买去做羊杂碎汤,吃的人也好,卖的人也好,都非回族。羊肚汤退化为羊杂碎汤后,已不限时令,随处设摊,汤色更加浑浊,呈灰绿色,味亦腥臊难近。摊子上还带卖烙饼,以至完全变成小饭摊,供人吃饱,不再是小吃了。
旧北京城的居民,多分布在弯弯曲曲幽僻小巷中,不但距离主要干道远,而且离大胡同或小街道也很远,常常回环十几分钟还走不到一条闹市小街。居民的日常生活之需,油盐蔬菜,杂物零食,都取给于穿街走巷的小贩,因此货郎担、杂货挑,买菜的,打油的,修理杂物的总不断来往进出于各条小巷之间,这也就成为过去在北京做小买卖的人多,吆喝声独具特色的主要原因。
在多种多样走街串巷的小贩中,有一种卖零食的杂货挑儿,与居民生活很密切,所售的零食种类繁多,且随季节不同而调节变化,上至干鲜果品、蜜饯、糖食,下至各样炒货、时鲜无不具备。担子上的商品随时变化,增减无尽,不仅小孩子欢迎,成年人也对它有好感。有的担子以选料精致,清洁卫生而出名;有的担子以独特手艺,专长某种食品享有盛誉。不同地区,也有不同享名的特产,而吆喝的腔调,更是五花八门,丰富多采了。
我小时候门口常有两个杂货小贩,一个推车,一个挑担。推车的那位长大魁伟,声如宏钟。一声“果子干来,玫瑰枣儿呀!”可以声闻数重院落。在夏天,自制的冰冻酸梅汤,比有名店家的酸梅汤,质味都好。我们小孩子亲切地称他“大个儿”。听到他的吆喝声,便群呼:买大个儿去!另一个挑担子的身材矮小,头上还留着一条小辫于。他以自制花生糖出名。他的花生糖有带橘子味的、有带香蕉味的、有带柠檬味的非常好吃,而且干净漂亮颜色洁白。我们亲切地叫他“小辫儿”。
这类杂货担,各条胡同都有,备货充足花样多,不能遍举,但其主要的几种蜜饯食品,是值得一述的。
果子干。这是一种春季清凉食品。把干柿饼,杏子干,用滚水浸泡到一定软度,加糖、桂花等调制成棕红色的果块蜜汁,上加薄藕片。这种凉食味甜而微酸,很爽口,特别在暮春微感燥暖的时候,或是微醉之后,吃一杯果子干,颇有解醒去烦的功能。春夏之交最受欢迎。
炒红果。北京近郊山区盛产山里红,所以用它加工的各种食品最多,也最考究。炒红果就是其中之一。
取山里红去皮、核,加水煮烂,用重糖熬制。其果肉已酥烂,水份收干,只余血红的蜜汁包裹着一块块红艳艳的果肉,就成炒红果了。炒红果人口甜糯如糕,红光耀眼,酸味已淡极为可口。
温朴。我至今还不知这是一种什么小水果,只认为它是小粒山植。命名之义也不详。《燕京岁时记》说它:“形如樱桃而坚实”。大概鲜的时候是这样,我只认为它的核分两瓣,形如山楂。制蜜饯温朴,要去核,留皮肉加水煮烂,以糖蜜渍之。其汁也是红艳艳的与炒红果相似,粒粒温朴泡在红汁中,外形完整,不像炒红果无汁已呈块状。也可以醒酒去烦,是春夜闲食妙品。
蜜饯海棠。按其要求,应该用北京近郊山区的特产大白海棠制做。可惜不是一般小贩所能办到,只有名店才用这种名果制蜜饯海棠。小贩虽有蜜饯海棠之名,只能用一般小红海棠,加糖、收汁,做法没有蜜饯店考究。汤汁不浓,味也较薄,不过仍是杂货担品种之一。一般小杂货担,连蜜饯的名称也不叫了,索性就叫煮海棠,味也更差。
以上所说的果子干、炒红果、温朴、蜜饯海棠四项,原是北京蜜饯茶食店著名产品。最出名的有琉璃厂信远斋,大栅栏九龙斋,还有东安市场、东、西四牌楼等大干果店制售。是极有代表性的北京蜜饯食品。小贩所售,除果子干质量与店里不相上下外,其他三种都达不到店制标准。在杂货担上不过聊备一格。因为按店里质量标准制作,成本高,用料及工时都很费,不是小贩所能负担的,而且买主以小孩子最多,价钱贵了不易销售。
独怪近年来,外地多以北京蜜饯作馈赠亲友之礼品,为什么不见炒红果、温朴、蜜饯海棠,这样高质量的蜜饯出售呢?每到春暖,我辄向往这四样蜜饯不已。
此外,小贩担子上还有:
山里红汤――也是用山里红捣烂加糖煮成的冷饮。色红味甜颇可吃。有厚薄两种。
糊子糕一一用做山里红汤的剩料,主要是皮、核加糖熬成,小孩子多买食,味极酸。
玫瑰枣一一用红枣偎烂加桂花,收汁出售,又叫木樨枣。
玻璃粉一一用洋粉(又叫洋菜)冻成,加糖汁透明如玻璃。
以上都是杂货担的主要品种,再就是时鲜菜品及花生、瓜子、炒豆等零食了。这种担子的买主,反而以成年人居多。每当春秋天傍晚,家居得闲,想弄些闲食吃吃的时候,门外一声“果子干来,玫瑰枣儿哟!”韵味悠扬,给那幽街曲巷,平添了不少生气。北京土著人家,对这种杂货挑几是很有感情的。
酥糖则是另外一种担子上的小食品。凡是江南一带的麻酥糖、花生糖、松子糖、寸金糖、鸡骨糖、牛皮糖、藕丝糖、冰糖芝麻片等等都有。担子是两边各用一方形木架,周围包上蓝布围单,面上放约一尺见方的玻璃扁匣,内装糖品。除以上各种外,也有球糖、块糖,各种彩色糖食。总之,以糖为主。小贩多敲小铜锣,同时也吆喝,直呼酥糖。到我十岁以后不知何故,市面上日渐减少,十五岁以后,根本看不见了。
北京过去,一直保留着乡镇赶集趁墟的遗风,城内有定期庙会集市。到我五六岁以后最著名的还有三处,即阜城门内白塔寺(妙应寺)、护国寺、东城隆福寺。这些庙会大都是出售农副产品、城市小手工业品和各种食品,还有各种娱乐杂耍,是北京中下层市民日常购物和消闲之地,极受重视。以后虽有东安市场、西单商场,但庙会盛况不减。
庙会商品虽琳琅满目,而最有特色的要算小孩玩具和市井小吃。这里只想谈谈小吃。庙会小吃绝大部份是市井廉价食物,凡是小贩叫卖的这里几乎都有。如灌肠、老豆腐之类,前面多已谈到,唯独“素菜”确属庙会专有之品,值得怀念。
庙会中清真年糕摊,因季节而异,应有尽有。夏季是冰镇凉糕、棕子,春秋是炸糕、凉糕、糯米藕、爱窝窝、驴打滚儿。唯独“素菜”一项,可卖三季。
“素菜”是蜜制茶食之一,以炸薯片为主,伴以蜜枣、杏脯、炸藕块,还有山植糕、青梅等,再用蜜汁调拌,按斤量出售。这种素菜炸白薯片占总数的百分之八十,而吃起来以炸薯片最好吃,也最受欢迎。酥香甜脆,蜜而不黏,虽多吃亦不觉厌。其他配料都有本身蜜饯之味,价高于薯片。作为茶食来说,是无上妙品。至于为什么称“素菜”,则未详考。
炸糕也是清真食品,以黄黍米粉包豆沙馅炸之。也很甜糯酥香,但不象素菜那样只在庙会摊上才有。炸糕是随处可见的。清真摊上的制品,有一共同优点,就是清洁卫生,使人放心。
离骚:“夕餐秋菊之落英”,这不过是一种象征性的诗句,如果认真饮露、餐英起来,不但无趣,亦觉多余。还有人认为,秋菊没有自落的。其实也不尽然。作盆菊,家中调养,自然没有自落的,如果是野菊、或篱畔丛植,到了调残的时候,经风一吹,菊瓣也有纷纷自落之时。金翠披离、残英布地的情况,并不少见。何况“夕餐秋菊之落英”的“落”字,还应该照《尔雅?释诂》中所举:“……肇、祖、元、胎……落,始也”。落英可以作始英解,就更符合文义了。常见吃菊花锅的人,总要用新放的白菊,虽盛开之花都不采,可见能吃的一定是“始英”,就是新开的嫩花瓣。落在地上又干又老的残菊,还有什么吃头呢!
北京人一向喜于以鲜花嫩叶作饼饵,并不限菊花。北京过去土著人家,每到春、夏季节都常以花叶做饼、做粥。不仅取其韵致,滋味也幽香适口。北方少蒲笋,食物中缺乏清新淡远之味,以花叶之物佐食,可以少补蒲笋之缺,不独以风韵胜也。
藤萝饼。紫藤花四月盛开,具有甜雅的清香,香味既恬淡又悠久,启人深致。仲春,紫藤盛开,紫云累累,攀藤绕架,香满庭除,这是吃藤萝饼最恰当的时节。藤萝饼有店制、家制两种。店制以北京的老式饽饽铺为最佳。所做的翻毛藤萝饼、玫瑰饼层层起酥,皮色洁白如雪,薄如蝉翼,稍一翻动,则层层白皮,联翩而起,有如片片鹅毛,故称翻毛。这种饼在所有老式饽饽铺所制糕点中亦称上选。
家制藤萝饼不用烘焙之法,而是蒸食。用面粉包藤萝馅于。馅子的做法是取盛开的紫藤花五六束,去蕊截蒂,只取净花瓣,五束藤花瓣约得松松地一碗(白藤亦可,但没有紫藤香浓)。用半斤绵白糖拌合约一小时左右,然后用洁白猪板油半斤多,去膜剔筋,切成小块,和糖渍的花瓣拌在一起,就可以做馅子包饼了。馅子也可以加果仁,如松子、桃仁之类,但总没有净馅简洁。式样随意,圆形如水晶包,称藤萝包。也可用印模做成方形、菱形、梅花形,称藤萝方脯。还可以仿扬式千层糕的制法,做藤萝千层饼。花馅与饼,层层交叠,高达数寸,揭开每层花瓣留香,粒粒猪油晶莹如珠,形味俱美。不管是饼是糕,总的特点是又松又白,具有浓厚的花香和脂香,远非其他菜馅、豆沙的蒸饼可及。这是家制藤萝饼的长处,店制的是吃不到这种风味的。
玫瑰饼。紫藤才谢,玫瑰花又开了,玫瑰饼代替藤萝饼居于饼饵首位。玫瑰花香味浓郁不同于紫藤的淡远清柔。但是它香味悠久,做香精、花露以及糕饼,都很相宜。玫瑰饼的制法和藤萝饼完全相同,也分家制、店制两种,玫瑰饼四月半上市。可以一直卖到端午节。玫瑰饼形式也与藤萝饼同,不过味道绝不相似。
榆钱糕。北地多榆树,榆实初生,藏于叶底,形如小圆钱。它的构造,是两片绿色的嫩膜,在圆钱近蒂部内藏一小小的胚,微凸,渐老渐壮,胚胎成熟即破膜而出,膜也分为两片干皱的黄叶了。做糕就利用那初生的嫩榆钱。
仲春,榆叶初盛,一颗小小的榆钱,就在叶蒂上长成了。带蒂采下来,取其钱,去其蒂。细嗅之,榆钱含有轻微的嫩叶香。其味淡远清新,似有还无。取极嫩的小榆钱,洗净后,也拌上去膜的脂油和糖,然后用干面粉,随加随拌合,调成一碗松软的面糊。略加酵粉,稍待片刻,即可上展蒸了。大约一小碗榆钱糖馅,可用面粉半斤余。蒸出来的糕用刀切开成块而食,味也甜松香软,考究的还可以加果仁。大约用面粉做,象蜂糕;用米粉做象南方糕团店的松糕。这是细做,一般并不普遍,季节到了偶一为之,店里是从来不做榆钱糕的。另一种粗做的方法,不是拌面粉,而是拌玉米粉,或高梁粉。有的放油也放糖,有的不放糖略拌油加盐,蒸出来当做一顿饭吃,也具有清香之味。
榆钱不宜用做馅,只宜用粉拌蒸,因为它究竟不象花,味又淡,做饼不宜。北方所以有此吃法,正值清明前后,大约也和江浙一带吃青团,有同样应节之意。
荷叶粥。过去北京土著人家夏季常用鲜荷叶煨粥。盛暑食之,烦暑都消,可称暑天隽味。
用上好白粳米煮粥,粥成,取无瘢整齐鲜荷叶一张,大小与粥锅相等,从火上取下粥锅,揭开锅盖,急将荷叶盖在热粥面上,要紧密无缝,放在一旁待冷。食时,取下荷叶,则一锅白粥,已变得青翠欲滴,清香扑鼻了,吃时加白糖,可去烦解暑,清韵无穷。一瓯在握,如对高士。如果从粥的形味讲,再没比它佳妙的了。
提起北京的豆汁,真是赫赫有名。是一种极富于地方风味的特别饮料。其他地方,没听说过。近如天津,有些小吃大同小异,至少我没见过豆汁。北京老土著,几乎人人嗜饮豆汁。除土著外,只要在北京常住几年的人,也会对豆汁发生好感的。
豆汁是一种饮料,喜欢喝它的人,视同珍味,不喜欢喝它的人,嗅一嗅都避之不遑的。实际上豆汁虽不是什么珍馈美味,但在一饮之后,它有一股微酸回甘的鲜味,和吃橄榄一样,颇足诱人。作为饮料,它又与粥、泡饭起同样的效用,可以果腹,而且酸中带鲜,又有甘味,不能把喜欢食用这种饮料的人,都看成“嗜痂之癖”。
豆汁是粉房做绿豆团粉的副产物。北京人做菜用以著黏的淀粉,都用绿豆粉,名叫团粉,和别地方用菱粉、藕粉、山芋粉、荸荠粉一样。团粉粉质细腻、洁白,凝性又好,价钱又便宜。制团粉的作坊叫作粉房。北京各处街道大部有粉房。制团粉时把绿豆磨成浆,加一定量的白玉米粉,放置大桶内沉淀。沉淀到一定时间,大桶内的粉浆上层是清水,倾出倒掉。中层是灰绿色的薄浆,就是生豆汁。底层才是洁白的淀粉,是做团粉的原料。生豆汁批发给卖豆汁的小贩,居民也能买到,买回自己烧成熟豆汁,可当粥吃。
小贩批来生豆汁,要经过细致的加工。考究的还要二次沉淀,去其杂质污物,下锅加适量水煮熟。熟豆汁颜色也呈灰绿,很暗淡,由于沉淀已起发酵作用,所以带酸味,而且微有馊气。小贩每天下午三四点钟,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口中呛喝:“豆汁来!开……锅――”声音敞亮而拉长尾音,以引动买主。豆汁所以倍受欢迎,不只因它别有异味,还在于经营方法。小贩卖豆汁传统的规矩是,只要喝他卖的豆汁,便奉送咸菜。自制的咸菜不过是萝卜丝、芥菜疙瘩丝,配上芹菜、碎辣椒等腌成的,毫不足奇,但它的辣味极重,与酸豆汁很合宜。买一个烧饼,花一个铜板喝一碗豆汁,佐以辣咸菜,亦是其乐无穷。
豆汁摊不问是挑担,或庙会集市设摊,设备都一样。一副挑子,一头是火炉大锅,与卖老豆腐、面茶等食品一样;另一头在木圈上放一只固定的大木方盘,中置碗盏、筷子筒,四周放置大的磁盘或铁盘四只,满盛咸菜丝。方盘下挂着几只小板杌,喝豆汁的人可以任意取下坐在方盘周围慢慢吃。
豆汁在北京虽到处皆有,但质量却分高低。当时北京最有名的豆汁,要属琉璃厂厂甸摆摊的张家豆汁。大约在清末民初出现,己有二三代的传人了,摊主张进忠。他家豆汁所以出名,除了烧煮得法,主要在于选料极精,专用前门外四眼井一家出名的粉房的豆汁。就连辣咸菜的配制,也很考究,以是闻名全市。如果一个人头一次尝试豆汁的滋味,虽不能说作三日呕,但也不会立即产生好感,可是一尝再尝之后,常被它那特有的回甘之味所征服,由不可耐到可耐,由可耐到非此而不欢,慢慢地就被豆汁“俘虏”了。北京人立春要吃春饼,吃春饼必用豆汁。因它有助消化、去油腻的作用。一般人于长日无俚,囊有余资,下午喝一碗豆汁,买一副烧饼油条,辣咸菜一小碟,只花几个铜板(按现在说不超过四五分钱),就是一味绝妙的大众化点心。同是一饱,与广州、上海、成都那种坐茶馆,吃点心,丰腆之间,是不能同日而语了。
说起吃春饼必喝豆汁,借此也把春饼谈一谈。春饼俗称薄饼,除立春日外,北京人平时也吃,不过繁简不同而已。在立春日吃春饼,还要配上酥盘,或酥盒子,是酱肉店的产品。这项风俗,由来已久,据记载立春日有荐“五辛盘”之说。什么是五辛?据李时珍《本草纲目》载:“元旦立春以葱、蒜、韭、蓼、芥等辛嫩之菜,杂合食之,取迎新之义”。酥盘,大约是辛盘之遗,而吃春饼总少不了早韭、葱段和芥菜疙瘩丝。
春饼可以自做,也可以向市面上的饼铺定制。每一斤饼的张数,以“盒”为单位。每盒一揭为二张,相当于五寸圆盘大小。饼很薄,用它卷菜吃,故称薄饼。旧社会用十六两秤,每斤饼可分八盒、十六盒、三十二盒。最薄的饼,每斤可得六十四张,平均每张四分之一两,那就很小、很薄了。普通人家部用十六盒的饼,共三十二张,每张也只有半两。
配春饼吃的菜很多,习惯上总要炒菠菜、炒韭菜,粉丝、绿豆芽和炒鸡蛋。此外,根据条件适当增减笋丝、酱肉丝。菜很多,所以吃后以豆汁助消化。
说起春饼的滋味是很令人怀念的。菜虽丰富,但全是日常家用,绝无鱼虾厚味。如果要用酥盘,就比较考究了。酥盘或酥盒是北京酱肉店的特产,用一锡制大圆盘,中分隔成九格,当中一个圆格,周围八方格,分置各种酱味,如酱时、熏鸡、驴肉、熏肉、烧鸭、小肚之类。一律切丝以便卷饼。如果不备酥盘,也可以另备一些酱肉丝,就简单多了。薄饼的得味在于炒鸡蛋,别样菜可缺一二样,炒蛋绝不可少。卷薄饼有技巧,每样菜都要放一点,卷出来的饼要求直挺整齐,吃到最后也不会松散或滴出汁水。
现在各地风行北京菜,连涮羊肉、烤鸭都处处皆备了,独怪薄饼这一佳味,始终不为外地人知。大约因为全是家常菜,饭馆不备的缘故。过去在北京的大饭馆也是不备薄饼的。有些中小饭馆,可以点得到,饼还可以,菜就不全了。有一味“炒合菜盖被”,专为吃薄饼配的菜,做法是将菠菜、粉丝、韭菜、豆芽菜与肉丝炒在一起,上面盖一张摊鸡蛋。吃薄饼还是家庭自做得味,饭馆反而不行。
从春到夏,天气渐渐热了。有些冬春的小吃,已经不适应,小贩纷纷改业。每年总在立夏前后,扒糕、凉粉就代替了大米粥、面茶。
扒糕、凉粉是北京传统的大众化冷食,在市井食品中占有显著地位,集市、庙会及娱乐场所都有,每条胡同也都有小贩叫卖。
扒糕是用荞麦粉做成一块块的饼,蒸熟、冷却后切成小块,佐料而食,利用荞麦又滑又凝的特性,冷食比热食好。
凉粉就是绿豆粉制成的粉冻,也是粉房的产物。滑嫩呈半透明块状,也以冷拌为宜。
扒糕、凉粉两种作一个担子上卖,凉拌的作料有酱油、醋、调薄的芝麻酱汁、咸胡萝卜丝,此外就是辣油、蒜汁和芥未汁,总之以酸、辣、凉为主,真正起调味作用的是芝麻酱汁。天热,扒糕、凉粉整块浸在冷水中,或用冰镇。冰上罩一层白布,架在板上,上面放凉粉等。扒糕用小刀切薄片,每块大约二个铜板。凉粉不固定,随买主任意买多少,用薄铜片刮成细条放在碗中,加上佐料,辣油、蒜、芥随买主意或要或不要。味道除酸、辣之外,取其凉。凉粉滑嫩易下咽,扒糕有韧性,要咀嚼,味较纯朴,从立夏卖到秋分,极受市民欢迎。
旋粉是一种冷、热兼可吃的食物,性质也和扒糕、凉粉同,不过佐料不用酱油、醋,而用薄薄的卤汁。旋读如去声,北京把铜面盆叫铜旋子。旋粉是一种绿豆粉的粉皮,大如铜盆,故称旋粉。把这大张粉皮卷好用小刀切成条,放在碗里浇上素卤,就可以吃了。素卤是用油、盐、酱加上一些提味的配料,如碎蘑菇、黄花(金针菜)、蛋花等,用薄团粉勾芡成稀薄卤汁浇在粉条上,也是夏日傍晚的闲食之一。
????,是用绿豆粉制的面条。北京人用绿豆粉做杂面条,也是一种切面式的面食。????则不是用制面条的办法,而是用做粉条的办法,将粉浆用漏勺漏在滚水中,即成圆形面条,冷后也是浇素卤而食。在夏天的傍晚,卖旋粉、????的小贩都是走街串巷,推车叫卖。不像卖扒糕、凉粉,在任何集市、庙会上都有。
北京春夏之交,正是水果淡季。南方有枇杷、杨梅,北方只有杏子。但北京的巴达杏,可称压倒南方的佳果。
巴达杏。北方的杏,有似南方的梅子,从青翠的初实就吃起来了。由于同样太酸又有清香之味,北方用净糖熬成蜜调食;南方用白糖加热制成糖粉裹在梅子上称白糖梅子。都受小孩子和嗜酸的人欢迎。杏成熟后由青变黄,甜、酸、色泽都不同,这时就分出品种的高低了。
巴达杏色白、实大、味香、汁甜,特别是杏仁,又甜又脆毫无苦味。我始终也不知这种杏源出何地,只在北京吃过,其他地方从没见过。从不同记载中也寻到一些蛛丝马迹,但不能肯定是否巴达杏。宋朱弁《曲情旧闻》多记金时燕京附近的佚事,中记一条云:
巴揽子,如杏,核色白,扁而尖长。来自西善,比年近畿人种之,亦成林……
所记很象巴达杏,特别是“核色白,扁而尖长”一语,更近白杏。另外王渔洋《居易续录》也有一节说:
异物汇苑记巴旦杏出哈烈国,今北方皆有之。京师者,实大而甘。……其仁甘可以佐俎。
所谓哈烈国可能传闻不详,但与朱弁所言来自西蕃一语相近。至于说“其仁甘可以佐俎”,更属巴达杏的特长。
巴达杏,又称白杏。实大如橘,色白,有浓厚的桂花香味,室内如放一盘大白杏,满屋皆香。吃起来无渣无络,水份多,入口淋漓,来不及下咽,与水蜜桃相比毫无逊色,杏仁又大、又扁、又甜,北京叫大扁儿,炒货店的椒盐大扁儿,是酒席上的珍品。
此外,初夏水果不过是樱桃、桑椹而已。
长柄樱桃,鲜红圆润,南北都是一样。它的形象可说是玲珑有致,有的三四蒂参差交结,形如贯珠,尤为喜人。它的正名应该叫朱樱。在端午节前后,小贩挎篮,叫卖樱桃、桑椹,用新采下的梧桐叶或其他大树叶,碧绿的新翠上面放满朱红的长柄朱樱,鲜艳宜人,极宜观赏。
另一种比朱樱稍晚上市,北京叫山豆子。也是樱桃的一种,正名为蜡樱。实大略尖,无蒂,色朱红而暗,没有朱樱的透明感。这种蜡樱,味稍酸,价亦便宜。表面长满一层细微的毫芒,肉厚,连核甚紧,不易分离。与朱樱的甜味不同,稍近杨梅味道。这种山豆子不登大雅之堂,只适宜小孩子买着吃。不过它供应时间长,但只有小贩卖,水果店是不备的。
再就是黑、白桑椹。只为供应端午节,小孩子是不欢迎的。不过桑椹其甜如蜜,只可惜肉内藏籽,吃起来有多渣之感,与草莓一样,同有此弊。
北京在小暑前后西瓜上市。香瓜,又名甜瓜,比西瓜上市大约早半个月。卖西瓜都以包开包换为号召。北方瓜大,一只西瓜二三十斤不算稀奇。叫卖声简单扼要,只强调包开包换这一特点,喊出:“管打破啊……西瓜来哎!”在街头摆摊,叫卖零切西瓜的声音可就复杂多了。每当炎夏庭午走在马路上,或较小街道蔽荫之处,时常听到抑扬顿挫的吆喝声:“吃来!闹块尝啊!一好大的块儿嘞!”有时吆喝声很长,形容同很多且富于表现力。这种零售西瓜摊,设备也很整洁,木板上架着切块的西瓜,上盖纱布罩,台上铺着蓝布,洒满了水。大板刀放在案上,未开的西瓜堆在地上,看了使人感到清凉。
香瓜又称甜瓜。品种各处不同,北京的香瓜仅我所记得的就有五六种之多。最有特色的如下几种:
苹果青。皮色淡青,好象青蕉苹果,皮薄,肉的颜色与皮色一致。香味明显而冽,其甜如蜜,又嫩又脆。但是真正的“苹果青”不可多得,皮色青的不一定是这个品种。
蛤蟆酥。瓜的皮色有如青蛙,条纹明显深处墨绿,浅处淡青有斑。从头到蒂,纹理分明,真象一只蛙。所谓酥,是指它肉质极松脆,又嫩,水份又多,到口即酥之意。过去北京人吃瓜,不用刀切开,只把瓜擦净后,用手指甲在瓜的顶部划一半月形裂纹,将瓜轻轻一拍,瓜即由划痕处了裂为二,见籽已离肉,保证是熟瓜。如划痕用力而瓜不开裂,瓜是否熟透尚成问题。卖瓜的人,就用此法开瓜,以保熟保换。
倭瓜瓤。大都有金黄色的内瓤及瓜络。这种香瓜内瓤就具有南瓜(北京人称南瓜为倭瓜)的金黄色。皮是墨绿色,有的条纹不明显,有的没条纹。去皮后肉色淡青,可是它的瓜络及籽却是黄澄澄的南瓜色。这种瓜是三色:皮绿、肉青、芯金黄,而肉与芯接触处也是由青转黄而成金色,非常鲜明娇艳。吃口酥嫩无比,酥的程度,可以一弹即破,超过蛤蟆酥,可是甜脆不如。
羊角蜜是洁白如玉的瓜种,羊角疑为羊脂之误,形容洁白如脂。这种瓜,瓜形虽小而皮薄如膜,肉嫩如水,甜如蜂蜜,味似玫瑰。外表洁白莹润,称为羊脂蜜,确非虚誉。香瓜上市时,白瓜虽多,但真正羊脂蜜并不多见,买时必须识货,否则外形虽似,内质全非,就上当了。
老头乐。顾名思义,就可以知道是老年人所喜欢的,这种瓜,又大又圆,绿中带黄,瓜肉起沙如粉未,不香不甜,人口即可下咽,但并不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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