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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琐忆》--金云臻 -- 天地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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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琐忆》--金云臻

    我生在北京,在北京度过了青壮年。抗日战争时期,华北沦陷,我离乡出走。直到全国解放,我才在江南定居下来。十年动乱中,投闲置散,心情抑郁。每当清夜梦回,想到童年乡居,旧北京情景历历在目。特别值得怀念的,是那幽街曲巷中极富于季节感的小贩叫卖声,和那别具风味的市井食品。至此每每引起一种绵邈的而又很难排遣的乡愁。因而执笔写了这篇琐忆。

    提起北京街头小贩的叫卖声――北京称作“吆喝”,不但有强烈的季节感,而且音调也多种多样,非常中听。那声音抑扬顿挫,悦耳动人;那词藻丰富多彩喜于刻画形容。有时这种刻画未免有些夸张,但仍感到他的形容逼真而有趣。比如北京春夏之交鲜菜上市,那挑担子串街卖菜的人吆喝着“菠菜、韭菜、嫩黄瓜。……”悠扬婉转,回荡在空间,不绝于耳际。街头小吃的叫卖,绝大部份有强烈的季节感,到了某一季节,就出现某一种吆喝,就给人们一种时移季换,问暖嘘寒的感觉。叫卖的品种不同,季节不同,时间也不同,它的吆喝声也带有不同的感情:或昂扬、或嘹亮,亦和畅、亦凄咽,给人以不同感受。如今每当我看到某种食物上市,便回想起童年时代,那不同居址、不同的生活,耳畔似乎还响起了小贩的吆喝声。

    今天,形势已变,昔日的抑郁心情,变得开朗。生活琐事,娓娓而谈,也不会受到指责。恢复传统风格,提倡饮食文化,受到人们的重视。但某些“风味食品”,在质量与口味上,还很难说真正保持了原有风味与特点。因此,我摭拾陈言,记一些过去北京市面上的普通食品,和它的叫卖声,为将来治掌故者,提供点滴参考,想来也未为无益。因为它是引????之品,行????之文,拉杂命笔,不计工拙,固名之日:“????琐忆”。

     

    通宝推:月下,李寒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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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四十 记几家有特色的饭馆 ――致美斋、玉壶春、龙泉居

      北京的著名饭馆,过去何止百千,仅以我见闻所及,选几处确有特殊风味的饭馆,记录一下它们当年超绝一时的风味。即使它们早已不存在了,也值得唤起人们的回味。

      致美斋。

      致美斋设肆于前门外煤市街,这是一条大小饭馆林立的街道,象有名的丰泽园、泰丰楼都在这条街上。致美斋最初不过是个小点心铺而已,标榜为江南风味,后来它门前横匾,大书“姑苏致美斋”。其实北京的这些饭馆最早大部是山东胶东帮,真正的苏、扬、川、广饭馆不多。不过山东馆在北京,受淮扬菜的影响,加上兖、济一带的良法和御膳房的启发,擅长小炒,确有独特口味。现在所说京菜,实际都是山东馆的风味,真正做苏式点心的,只有致美斋。

      致美斋的清汤馄饨,驰名北京已二百多年了,据说康熙年间已开业。确是南式,汤清而澄澈,具有鲜腴醇厚之美,且重其形,汤清可见底。它不用酱油、醋,而加少许鲜姜汁,汤内点缀一二滴鲜鸭血,又配上绿叶蔬菜几缕(春时豆苗、秋时嫩菠菜),在观感上具镂红镌翠之雅。馄饨皮薄如蝉翼,其透明的程度,可以透映肉馅,一只只呈现嫩红,但绝无破裂软腐。汤是用填鸭原汤,滤其油脂及杂质,使其清嫩如水,当时也没有味精,自然不借其他调味,而醇鲜清俊,味美无伦。

      致美斋除馄饨出名外,它所制的肉饺、萝卜丝饼、月饼也完全是苏式。这种点心在北京,除了后来开分号的稻香村、森春阳偶一制售外,只有致美斋做。肉饺的形味完全和苏式相同,萝卜丝饼用萝卜丝、葱、油作馅形如小月饼,酥香可口。所制月饼比苏式大,每斤四只,中秋节前后有供应,看起来好象粗旷一些,但吃起来味道不减于苏制。馅子以火腿、干菜两种为最佳。菜馅就赶不上饽饽铺的细腻了。另外一种闷炉烧饼,是仿苏沪的蟹壳黄和常州麻饼的制法。只是外型不同,不是扁平,而是高耸的,等于一只小笼包子的大小,每十只作为一方,面上有芝麻。馅子可分葱油、白糖桂花、豆沙三种。烘熟后,十只连而不断,用手一掰只只分开,吃起来酥香而凝重,在北京过去能吃到这种点心是不可多得的享受。

      致美斋原址不断开拓,后来发展为有四面楼房十多问的大饭馆,烧的菜也别有风味,其中有一味低档菜,价格便宜,韵味卓绝,那便是红烧鱼头。红烧鱼头是用青鱼头切块,不用酱油,而用红曲、香糟、绍酒、糖烧酥收汁,颜色绛红,骨融肉嫩,曲香满口,腴美甜醇,真可谓百食不厌。比邻致美楼慕此菜之名,竭力仿效用其法改制红烧鱼片一味,竟也以此菜出了名,可始终无法得到红烧鱼头的神髓。后来致美斋一直以几只小炒取长,真正得力还在于几只点心,所以到致美斋宴客的,不管菜多么丰盛,最后一碗清汤馄饨,是少不了的。

      玉壶春。

      六十年前,北京真正的南方馆寥寥可数,在我记忆中只有老半斋、杏花春、四如春和东安市场的五芳斋等。到一丸三零年以后才逐渐多起来,川、广、闽、扬各帮皆有,其中以淮扬帮最多。当时的玉壶春只是一个小小的常州点心店,然而地方风味却卓绝一时。

      西单北大街,舍饭寺胡同东口外有一处菜市场,称为西单市场,只是长长的一条街,中间搭棚为菜场,以卖鱼鲜海味为主,间有肉菜。两旁开一些小店铺。大约一九二零年以后,菜市场的南侧尽头开出一家名为玉壶春的小点心店,勉强辟出二间店堂,摆十几副座头,连个厨房也没有,只在人行道旁支灶烹好,简陋已极。店主老夫妇二人,操一口地道的常州话,出售常州包子、麻饼、花色汤面以及馄饨之类。由于设肆僻窄,很少有人注意。但是,凡偶然在那里吃过一二次汤面、包子的人,为他家至味所吸引,往往成为常客。就这样,这家小小点心店就出了名。本来西单菜场只做早市,早上人最多,下午人就少了,至于晚问根本没人进出。自从玉壶春享名以后,午、晚之际,出入菜场的人,绝大部份都是到玉壶春进餐的,享受难得享受到的江南风味。

      玉壶春的点心种类有包子、麻饼、汤面、炒面、春卷、烧饼(蟹壳黄)。玉壶春的包子,真正常州式,皮薄而不透油,肉馅味厚而不腻,有酒香,有汁水,鲜味突出。我以为胜过镇江、扬州的汤包,更比上海的南翔馒头好得多。麻饼自然是常州特产,酥香腴糯兼而有之。至于蟹壳黄烧饼,大概因为迎合北方习惯,放大如北京芝麻酱烧饼,味道也超过上海早点的蟹壳黄。最可贵的是他家的春卷与炒面。春卷供应三季,夏季没有,常备四种馅:三鲜、荠菜、韭黄、白菜。同样用白菜,在上海一带一律用菱粉勾芡,稠糊糊吃在嘴里象浆糊,一点不爽快。而玉壶春白菜馅清炒,吃起来就爽脆鲜隽得多。汤面的各种浇头也很考究,不象上海小馆那样一碗光面上撂上一块硬帮帮的冻肉,就算大肉面,玉壶春的面则作到了汤清菜热。吃惯了北京热汤面的人,吃这种爽口的面,口味一新。

      玉壶春炒面不用浇头之法,而是将虾仁、鸡丝等配料与面条一起炒。面条也是现煮现炒,与那种煮好、蒸好、拌上油放在一边待炒的冷面不同。炒时加绍酒,有浓厚的酒香,不干燥,菜与面融为一体,具家常风味。

      玉壶春生意蒸蒸日上,每日坐不暇给,自然为同业所觊觎。大约在一九三三年以后,有人在玉壶春隔壁,也开了一家南方点心馆名玉露春,也卖包子、烧饼。可是竟无法得其形味之似。知味之士,吃过一次以后,再去时无不跨过玉露之门而趋玉壶。由此可见“口之于味,人有同嗜”的道理是不错的。实际上玉露春的点心,不过与玉壶春比较,相形见绌而已,论其实质,比北京一般的满口葱味的包子还是高得多,假使不是近邻,而开在另一条街上,未尝不可号召一时。过去商人只知模仿趋利,不知主动创新,所以往往铩羽,言之可笑亦复可伤。

      玉壶春后来添了炒菜,如炒鳝糊、炒虾腰、烧划水之类江南风味的热炒,味道不在五芳斋以下。日寇入侵,店主南归改由别人经营,包子春卷都变为北方口味,玉壶春名存实亡。

      龙泉居。

      北京本地帮的小饭馆,只以饼、面为主,再就是饺子、馅饼,米饭不大备。再高一点的小馆,才备米饭、炒菜。所经营的炒菜也只是以肉为主,鸡、鸭、鱼、虾是不大能应付的。龙泉居开始营业时也属于这一类小馆,它是保定馆。保定,是河北省大埠,保定饮食在北方也很有名。因此龙泉居供应品种与北京馆完全相同,但不是那样故步自封,生意作得比较灵活,善于变革和适应环境。不管是经营方法、烹调技术,都大胆发挥,显示出它自己的特点,博得顾客的赞誉。

      北京自一九二七年以后,旧军阀集团倒台,换上了新政客和新贵。达官富贾纷纷南下,酒食征逐之场,比较冷落了许多。大饭馆、大饭庄的营业难以经营了,市面上中等饭馆的需要骤增,龙泉居就是利用这个空隙得到发展的。

      龙泉居设在西四牌楼大街路东,隔马路的对面就是赫赫有名的大饭馆同和居,这里地虽冲要,但没有娱乐场所,大商店少,饭馆也很缺乏。除同和居外,没有一家中小饭馆。便餐小酌,不便走进同和居,只好到大酒缸了。龙泉居得到发展,应该说是正常的,但这仅只是地利,而人和则起了更大的作用。

      西四牌楼附近没有大机关、大学校,但羊肉胡同的平绥铁路局,是一个有几千人的单位。旧社会人们称在银行、铁路、邮局的工作为“铁饭碗”,没有失业的危机,工资较高又有保证,职员们自然难免吃吃喝喝,可究竟是小职员,走不进同和居那样大馆子,大酒缸又难满足。龙泉居介于二者之间,于是趋之若骛。

      龙泉居的特长归纳下来有三点:一、看利薄,调味精,货真价实,便宜合理。二、对顾客负责,机动灵活,尊重顾客的意见和要求。三、烹调认真,一丝不苟,生意不问大小,一律认真对待。最使人不忘的是他家的高汤,真正达到高汤的作用。北京的饭馆习惯在顾客饭后奉送一碗高汤。既然奉送,成了例行公事,不过应付一下,实际上没人认真来喝。有的小饭馆,高汤拿上来混浊不洁,怪味百出,有人讽刺叫它“刷锅水”。唯有龙泉居的高汤,名实相符,不愧为“高”,它的汤,清而不混,鲜而有味,有时还配上豆苗、鲜菜、紫菜,凡是吃过他家高汤的人,无不赞赏,有时甚至不另叫汤菜,专等这碗高汤喝。

      龙泉居所制的小菜,质量超过同行。他家烧的锅贴豆腐,油爆猪肚,更有独特风味。仿川菜烧的回锅肉,仿晋菜烧的过油肉,很有特色。饭菜中一味川冬菜炒肉未味美而下饭,极受欢迎。吃惯龙泉居的饭菜,再吃其他北京馆子的饭菜,便有“曾经沧海”之感。

      我离乡数十年,对于家乡印象,已渐淡薄,唯有对这几家饭馆,念念不忘,有时在梦寐之中,时时出现,惊觉以后还久久不能平静。四十多年过去了,每念及之,不无惆然之感。

       

    • 家园 三九 “烧、燎、白煮”――附砂锅居

      北京土著喜欢吃白煮肉,这恐怕也与满族人祭神的习俗有关。因为满族祭粑所用的供品,全是白煮肉,所以形成民间也有吃白煮肉的习惯。不但一般在家庭吃,饭馆也有供应。北京以砂锅居饭馆最为著名,直到现在还保存下来。

      砂锅居原店名和顺居,开设在西四南大街缸瓦市一带,面对丰盛胡同。店址原是清代定王府的群房,沿马路边平房五六间,据说自乾隆年间就开业了。因为它用一口特大的砂锅煮肉,所以被人称作“砂锅居”,不想这个绰号反而出了名,没有人再叫它和顺居的本名了。过去有些慕名前来的人,走到和顺居门口,而找不到砂锅居,寻问附近居民,才知道就在眼前。

      清朝皇室和贵族,都有按时举行祭神的习俗,祭品是一只全猪,祭完就吃白煮猪肉。和顺居店址既然是王府群房,有可能店主就是当年王府的厨师或什么人,开的这家小饭馆,专卖白煮肉,而且也是以一只猪为限,每天煮一只全猪,售完为止,绝不破例。每日营业时间也只限上午,下午停市。老北京有一句歇后语,叫作“砂锅居的幌子――过午不候”,说明这家店的古老保守的经营作风。

      砂锅居的菜,全在一只猪身上,就是冷盘热炒也离不开猪肉和猪内脏。它出名的菜冷盘如盐水肝、拌皮丝(熟肉皮切丝冷拌);热炒,如炸鹿尾(读鹿也儿)、炸卷肝、溜肥肠等,大都是猪内脏;汤为血肠汤(即猪血灌入肠内)。由于猪肉与猪内脏在一只大锅内煮,所以它家的汤带有脏气,很难下咽。除这些菜以外,就以白肉下饭,白肉分大盘、小盘,当时一小盘肉只卖一角多钱,加上两碗饭、一碗清汤,不足两角钱,足可果腹,是很便宜的。

      烧、燎、白煮是专指以白煮肉为主的酒席。北京一般中下层土著人家,生居俭朴守旧,家中有喜庆之事,不惯于上饭庄、饭馆办酒席,都找私人承包的伙食帮(这个行业称“口条厨子”)。这一行业中有一门专办白煮肉酒席的,它的热炒也只限于肉和猪内脏,而以烧、燎为主。烧,指的是油炸、红烧一类;燎,指的是烘、烤一类;再就是白煮肉了,所以叫“烧、燎、白煮”。这种酒席不管冷盘热炒,一律称烧碟。所用的都是五寸小碟,以烧碟多少,作为整桌酒席作价的标准。最好的烧、燎、白煮可以做到四十八个烧碟,一般做八个、十六个、二十四个不等。这种厨师烹饪技术较高,可以翻很多花样,就是冷盘除咸食外,还可做甜食,其中以肥肉丁沾满面糊过油炸,再用红糖炒,做出的彩色甜冷盘,最受时人欢迎。“口条厨子”当年在北京是以一种独特行业风行一时。

    • 家园 三八 元宵

      “元宵”,本来是上元节的通称,可是北京人却把它作为上元节所吃的汤团别名,也简称圆子、汤圆、粉果。北京人吃元宵都在上元节。过了正月十五就很少供应了,不象苏沪一带,汤团已成日常点心之一。北京汤团的制法,另有特色。宁波汤团,甲于江南,其次苏州汤团、四川汤团也很考究。一律用水磨粉,粉质特别细腻。北京吃糯米食品一律用干磨粉,汤团也不例外,因此粉质总嫌过粗。可是适合于北京摇元宵的办法。北京元宵在制做手法上别具一格,为他处所鲜见。

      北京元宵,不用水磨粉,而用干磨粉。不用手捏,而用大竹扁来摇。其法是将果馅先切成棋子块,略沾水,放在盛满干糯米粉的大竹匾内,用双手扶住竹匾边缘,左右上下用力摇簸。果馅沾粉,愈滚愈大,不时沾水以干粉倾入,再继续摇簸。元宵也就逐渐滚大,最后滚到乒乓球大小就算成型,可以出售了。比用手捏快一些,但付出的劳动力则强得多。

      另一个关键的过程是煮。煮不得法,虽外表已烂如浆糊,可是里面却是粉生动牙,馅子也没全溶,就大煞风景了。煮元宵是以水不滚下锅,加盖。俟水滚,揭盖加冷水,等候再滚,反复三数次之后,不再盖锅,待到只只元宵已逐渐浮起,在水面自行翻滚起来,这时改用文火。它本身翻滚的过程,就是由生变熟,逐渐涨大的过程,等涨到鸡蛋大小,而翻滚次数也放慢了,就是完全熟透了。这种煮法好处在于:内外透熟,糖馅全烊,粉质的糯性完全发挥出来与水磨粉无异,又保持干磨粉不软瘫的特性。这些优点在炸元宵中最显著。北京人喜欢吃炸元宵,甚至作为酒席上的点心。可是水磨粉的汤团就不能用油煎。入油一炸,软瘫成一堆粉饼了。炸元宵,要用温油,元宵下到油锅后,用竹筷一只只地播弄,使其在油中不断翻滚,外皮稍见焦黄,即用竹筷轻轻敲击。敲到一定时候,它就会“扑扑”作响,然后爆开一缝。裂缝的地方,出现粉白色,于是再敲击,再翻弄,促其不停地爆。这就和煮元宵时不断加水的作用一样,爆裂的过程,也就是不断涨大成熟的过程。有时油过于温和欠热,元宵长时不爆,就加快敲击促其速爆,等爆到无可再爆时,全色金黄,而且也大如鸡蛋了,内外熟透便可以入口了。北京的元宵不稀奇,价钱也便宜,不过它的一摇、一煮、一炸的手法,的确是关键,不能忽略。

      旧北京的元宵,只能由店家制做,家制是不方便的。而论质量,也一定要老式饽饽铺的馅子,细腻香甜才能相得益彰。特别是加奶油的果馅更为卓绝。象西单北大街毓美斋的奶油山楂元宵是很有特色的。但一些点心铺、小吃店,以及一些清真茶食店都有元宵制做,甚至街头小贩也卖元宵。可是不管是粉质还是馅子,都无法与饽饽铺所制相比。

    • 家园 三七 蜜供

      北京过去一般市民受封建迷信旧意识的影响,在家中供佛的很多。达官贵族,有专门佛堂或庙字。普通市民只能在自己住屋中供佛。就是住房狭小,只有一两间,也要找个方寸之地设一佛座。平时用布帘遮住,到年节都要摆设供品,过年时必不可少的供品是蜜供。

      蜜供是老式饽饽铺的专业产品。作法是用鸡蛋、面粉、糖和成面,搓成细条油炸后,象砌墙一样,将炸后的短条交错重叠砌成一座高塔式的供品,中空,底呈方形,下丰上锐,因为是供佛,大约是仿佛塔形。通体刷上浓厚的蜜汁,防其黏滞再刷以麻油,一座蜜作的供品就完成了。

      蜜供分大小,大的五座为一组,小的三座为一组。大小随买主决定,都需定制。以五座一组为例,中间最高一座约可达三尺,底座长宽各约五寸,两旁两座各高二尺以上,最边的两座各高一尺二寸余。所以一组蜜供的价格是很可观的。当时一担米不过十元左右,但一堂蜜供非二十元不办。这个负担不轻,非普通市民家庭所能胜任。因此当时商人创为分期付款――先分期预付后取货,名日“蜜供会”,月月向店家存储,立有存折年终交货。根据品种价格大小,每月二三元到五角都可以。如最小一组五六元的,每月上会五角就可以了。一期是十个月,春节后二月开始到十月,十二月底交货,这个办法很受市民欢迎,所以旧时很流行。

      蜜供虽是供品,但由于质量高,制做得法,吃起来甜糯之中带酥,作为茶食是很相宜的。平时不供佛人家,不可能买整堂蜜供吃。有的饽饽铺,除将定制整堂蜜供多余下来的碎块出售,还特意供应碎蜜供,以备不供佛人家买食。反而比供佛下来的整堂供品好吃得多。因为供过以后的蜜供,蜜糖脱落,失却糯性和酥性,时间一长,味已大减,不象碎蜜供新鲜有味。

      与蜜供同时作为供品的,还有一种总名月饼的饼,但不是中秋月饼,而是形如月饼的大型糕饼。因为是用来供佛,也是五堂为一组。分红白两种,红的用麻油,白的用荤油。馅子为枣泥、白糖、山植三种,都是细馅。当中最大的一堂共五只,底层最大的直径可达五寸其余四个以次缩小,最上面的制成桃形。如果五堂为一组,就要二十五只,比蜜供价格还高,所以也用分期付款办法,叫“月饼会”,与蜜供会相同。用蜜供和月饼同时作为春节供佛的只有寺庙,而且都用最大的。一般人家很少两种都用,只能择一而用。用不起五堂改为三堂。因为两者都用,即使是三堂一组的,价格算来也抵一份中等人家一个月的菜金了。后来随着供佛人家日少,蜜供会、月饼会也清淡下来。

       

    • 家园 三六 关东糖

      农历十二月决到年终,民间有送灶一俗,也是南北皆然的。不过有的在二十三日,有的在二十四日而已。送灶习俗由来已久。古儿所称的“五祀”,就包括灶神和门神。对于灶神,有的地方称灶王,有的地方称灶君。《抱朴子?微旨篇》,《战国策?赵策》,都有“灶神上天”的记载。唐罗隐、陆龟蒙也有送灶诗、送灶词。所以民间将每年年终的送灶,也当作一件大事,而且供品相同,都是糖。至于为什么用糖?好象鲁迅在某一篇文中曾说过:“是黏住灶神的嘴不使他信口胡言之意”。如此说来,我们这些质朴的人民,原来可以愚弄那个“一家之主”的“神”,这一个传统的习俗,可以说够幽默的了!

      北京送灶用糖,大都是麦芽糖制成。有的成块,有的做成瓜形,名日“糖瓜”,上面花纹也照瓜的纹路。有的粘上芝麻,有的不粘,再配以苏式糖果称为南糖。除此之外,北京饽饽铺专制一种灶糖称“关东糖”。关东糖的外形也和一般用麦芽糖做成长方块灶糖相同,原料也是麦芽糖,不过它带有浓厚的奶油桂花味,吃起来韵味就浓厚多了。至于为什么叫关东糖,想来也是传自满族制法,来自关东,采用奶油,故称关东糖。这种糖只有老式饽饽铺供应满汉细点的店家有售。供应期只限送灶日前后几天,到十二月二十四日就停售了。道地的专用供品。

      关东糖虽同是老式饽饽铺的产品,质量高低也有不同。好的关东糖,颜色呈油黄色,奶油香味浓烈,再掺以桂花,吃到嘴里滋润无比,毫无渣滓。质量差的,呈白色,奶油味、桂花味都相应降低,没有那种醇厚之味了。北京旧风俗送灶用的供品以关东糖为主,然后配上两种糖瓜,两种南糖共五盘。南糖用苏式鸡骨糖、冰糖芝麻片,即使不送灶的人家,到时也要买这些糖来消磨冬夜。一家人围炉小坐,吃吃关东糖,也是岁暮天寒的佳境。

    • 家园 三五 腊八粥

      宋吴自牧《梦梁录》和周密《武林旧事》都提到十二月八日寺院及人家皆设腊八粥,也称佛粥。可见腊八粥由来已久,南北皆然。过去北京人对腊八粥很重视,每年必煮,而且很讲究煮法,每到腊八前后,总要忙碌一阵、形成一个小小的节日气氛。

      煮粥的方法各地不同,同一地方制作时也有精粗之别。北京煮粥用料以米、豆、枣三者为主体。米的种类繁多,分为粳米、糯米,再加黍稷(就是黄米和小米),还有大麦米,甚至果类的薏仁、芡实。豆以赤豆为主,也可以少加芸豆。黄豆、豌豆等绝不可用。枣是果类之首,取其香,起调味作用。比较考究的煮法是先取豆汤和枣汤,取汤之法是将赤豆煮烂,用做豆沙的方法去皮留沙,再溶入豆汤内。枣煮烂去皮、核,保持枣的原形,另放侍用,剩下枣、豆的皮渣,用淘米箩在清水中滤一二次,加入原汤,煮粥时用这种汤做底,加清水下米,再加上适当的果肉就煮成味道较好的腊八粥了。用此法煮出的粥,颜色绎红,充满枣、豆的甜香。

      北京煮腊八粥除供佛、自吃外,还馈赠亲友。由于礼尚往来,不免竞务新奇。所以用很多粥果,还要用粥果在粥面上摆出各种美丽的图案。所用的干果和各种果仁中,以核桃仁为最要。各种蜜饯中以葡萄干为主。粥一般是在初七日就煮好了。晚间,把准备送人的粥分盆分碗盛出,然后就在粥面上用各种果子摆起图案来。这个场面俗称“摆粥”。大人小孩全家出动,各逞技巧。上面所说形成小小节日气氛就指这个摆粥活动。尤以小孩子最感兴趣。摆粥剥制果子手续很繁复,剥各种果仁的皮,属核桃最难,剥的要完整不碎,还要用小镊子钳净折皱部分的皮,以不伤肉为标准。此外用小刀在蜜糕、青梅、柿饼上刻各种花样。如原只核桃肉作狮子头,原只枣肉作狮身。枣肉作花篮,生栗子切片切条作篮柄篮框等等随意变化。一碗粥摆好,外表装饰得瑰丽多姿,博取人们的欣赏和赞誉。

      北地天寒,粥虽煮得多,也不必顾虑有馊腐之虞,初八日饱餐一顿外,多下来的粥,放在屋外,粥结冻后,可以随时吃。有的人家腊八粥可以保存到春节。粥结成冰,要一块块地砍下来放在屋内慢慢溶解,然后再加水烧透而食。但所有蜜饯类的果品不能放在粥里加热,因为蜜饯(特别是柿饼、蜜糕),经热后就使粥汤稀释,米的黏性完全丧失了。这种粥加白糖保持原味有浓厚的枣豆香,加赤砂糖则更带有玫瑰香,都非常可口,如果加奶油而食,那就更是美味了。如果加水时,改为加一些牛奶,也很可吃,只是决不能用黄油。

    • 家园 三四 老式饽饽铺

      “饽饽”一词,在北京用得很广,举凡一切糕点、饼饵以及中午吃的点心,都通称为饽饽。给客人准备些点心,称“摆饽饽”;煮水饺称“煮饽饽”等等。因此北京糕点茶食店也就叫作饽饽铺。取名“老式”饽饽铺,为的是有别于新式糕点、西式糕点和清真糕点,这三种店与传统的饽饽铺,迥然不同。明代就有波波之词了(波同饽音)。

      这种老式饽饽铺,在过去北京市民的生活中占重要位置。平常一切亲朋应酬往来,喜庆礼品,除特别丰富的外,一般都是送茶叶和糕点。糕点几乎都取给于这种饽饽铺。饽饽铺门前大匾标榜精制满汉细点,各种糕点名目繁多,制法精进,有独特的民族风格。这种店制各种果馅最为精巧,从没有粗糙干硬之弊,极为细腻精致,其中最受欢迎的是山楂馅和枣泥馅。山楂去皮煮烂熬成糕,加糖或蜜桂花等拌炒,红艳艳象山楂酪一样。只有甜味,毫无酸味。枣泥也是如此,绝无皮、渣混迹其间,突出枣和桂花香。饽饽的外皮有翻毛、提浆、起酥、糟发面诸名色。其中以翻毛之制法最佳,皮色纯白,层层泛起,稍一震动则片片如鹅毛,故有此名。饽饽铺制糕点大量用油,一般多用猪脂油,少加素油。净素用麻油,反而影响口味。有些糕点用奶油烘制,但售价较高,也不常制。

      值得一记的是这种老式饽饽铺的店型。店门高大如牌坊,两旁悬两块书明满汉细点、龙凤喜饼之类的冲天招牌。店名一律名“斋”,也一律不设橱窗,自然也没有商品陈列。从外型看,与中药铺,绸布店,甚至于大酱园都毫无区别。进门,一面红漆大柜台,高及胸部,洁无纤尘。柜台外面店堂左右两侧,设有红木茶几靠椅,壁上也有挂字画的。这点有些象中药铺,又好象进入人家客厅一样。当然小店也有不这样设备的。柜台里面,靠墙两侧一律红漆大立箱,好象京戏班的戏衣箱一样。箱盖敞开用木棍支撑呈九十度角。里面才是分层分类放满各式糕饼。如果箱盖不打开,诺大一个店堂,丝毫看不到糕点铺的迹象。买主根本无法看货选购,只能点名索要。如果对北京饽饽名称不熟悉的人,想自己选购一些可口的糕点,进去一看,简直开口不得,其经营方法就是如此古板。不过,这种店制糕点的技术、质量确实是极高超的。有些糕点的滋味,现在只能从回忆中领略。据老北京讲,过去最出名的糕点铺,有东四北的瑞芳斋、东四芙蓉斋、地安门桥头桂英斋、前门外正明斋、西单毓美斋、西四兰英斋、阜内大街桂茂斋,都各有特色。

      老式饽饽的,名称颇多,当然不能详谈。将一些有代表性的名称提一提也还有意义,即使某些东西已失传,尚可以作为资料参考。

      大八件、小八件。以八块不同品种糕点配搭一组为一斤称大八件,一般作送礼用最相宜。小八件也是八个品种分十六小块为一斤。作为礼品,都以大八件为主,质量都是很高的。八种不同糕点的名目,大八件为:一、翻毛饼,二、大卷酥,三、大油糕,四、蝴蝶卷子,五、幅儿酥,六、鸡油饼,七、状元饼,八、七星典子。小八件比大八件小一号:一、果馅饼,二、小卷酥,三、小桃酥,四、小鸡油饼,五、小螺丝酥,六、咸典子,七、枣花,八、坑面子。后四种最受小孩子欢迎。特别是枣花,用枣泥扭成花瓣,非常美观。

      蛋糕类。饽饽铺的蛋糕主要就是大八件中的大油糕。油重,吃到口中凝重,与西式的果子蛋糕相似。是高质量的蛋糕。其次还有一种小油糕,做成各种花样,如梅花、银锭等。最普通的是槽糕。用油少,稍觉干燥。北京习惯作为产妇的法定点心,和宁波的槽子糕,同名同味。

      桃酥类。北京饽饽铺的桃酥比苏式、广式都好。好处在于糯,没有那种酥焦味和碱味。做成形式不一,象大八件中的幅儿酥,做成蝙蝠形,也属于桃酥一类。最好的是一种小型的,叫杏仁干粮。做法是在当中嵌一粒甜杏仁,吃起来兼有杏仁香。此外还有状元饼、攘饼,都是桃酥一类,但用枣泥馅。

      缸炉类。缸炉这种糕点只在北京见过,他处没有。用糟发面,不用油面。虽然也是烘制,但松软易消化,北京人探望病人时以之作为礼品。另一种桂花缸炉,是专备产妇食用,与槽糕配套送礼。还有一种称破边缸炉,它是由四块连在一起,界限分明,有甜、咸两种,象面包一样,用手轻轻一掰,就只只分开。因为边上毛糙,故称破边。是一种很受欢迎的大众化糕点。地安门外的桂英斋以善制奶油糕点出名。他家的小油糕、破边缸炉都用奶油烘制,其味绝美,只是不常做,价钱也比一般所售的高得多。

      小茶食类。饽饽铺制一些小茶食风味绝佳,常备的不下十种之多,有些在现在还流行。小茶食中最可吃的是小炸食、火纸筒及奶油光头。

      小炸食最精致,小巧玲咙,味道好,花样多。《红楼梦》四十一回,贾母、刘姥姥等人在大观园吃酒,酒后端来了四样点心,其中之一为“奶油炸的各色小面果子”。想来这恐怕就是小炸食之类的茶食。这种茶食多数是油炸和烘烤,做出各种花样,有菱形、方胜、梅花、排叉。还有的象小花盆,上洒红糖。从颜色上说,有红、白、黄、褐、棕等,还有棕白相问的颜色。味道有如桃酥等点心。

      火纸筒实际上是蛋卷。过去吃水烟用纸枚,细草纸卷成圆筒点燃不灭,用时曝口一吹火即发。这种蛋卷并不以松脆取长,而是稍放一时就软黏失脆,反而突出蛋香。有的店家做奶油火纸筒,经火一烘,奶香浓郁,极为可口。

      光头是用油酥和糖做的小点心,儿童食品,大小如棋子,圆如小馒头,尖端染红点,光滑圆润如剃光的头,故名。与广式点心的光饼很相似。虽系儿童食品,有的店用奶油烘成,味绝佳。

      萨其马、芙蓉糕。这是北京饽饽铺的最佳品种。萨其马据敦诚《燕京岁时记》说确是满语,但命意何在不详。它是以面粉、鸡蛋,糖合成细条切断用油炸透后,再以蜜拌之成形,切长条,每斤十六条,铺芝麻,面上赘红绿色蜜饯作为装饰,味极甜糯。这种糕点已自京中传至各地,首先是广式糕点仿制。有的称杀其马,有的称蛋黄酥。吃北京萨其马,必须细品其味不能囫囵大嚼。与吃奶卷一样,要珍重其精湛之味。芙蓉糕与萨其马制法相同,不过面上铺一层红糖,取其鲜艳之色,然而味太甜,反而逊于萨其马。

      北京清真点心铺品种不如普通的饽饽铺点心品种多。可是有些品种如蜜麻花、酥盒子、酥散子、蜜三刀、炸排插等,为清真点心铺专有。普通饽饽铺不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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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三三 硬面饽饽、馄饨担

      北京有一种简单朴实的宵夜食品,叫作硬面饽饽。没有季节性,也不讲滋味。还有一种各地皆有的小吃,在北京也以宵夜为主,就是馄饨。这两样有时在下午出现,但主要在夜间出现,有时甚至到午夜才出现。

      黄河流域普遍都做硬面食品。卖硬面饽饽的小贩大体是鲁西和冀南一带人。所谓硬面饽饽是极简单朴实的乡土之味,品种不多,大部份是烘烤而成。主要特点是硬、甜。其中有鼓盖、硬面镯子、混糖饼等等。比较软一点的是小米面饼,有黍香。硬面饽饽在北京已有很久的历史。

      馄饨担与各地差不多,虽然也用净肉作馅,但因汤太差,其调味比不上其他地方。卖馄饨用一锅肉骨头汤,汤色混浊,调味品以冬菜、虾皮、韭菜未、辣油、酱油、醋放满一碗汤,但独缺鲜味。

       

    • 家园 三二 水萝卜、冻柿子

      北京气候干燥,入冬后寒冽多风。过去家家靠火炉取暖,因之室内终日炉火熊熊。如果不大外出,总觉得口干舌燥、鼻喉不畅,想吃一些清凉多水份的水果。可是当时的北京,冬天水果难得。南方的橘袖虽有,非一般居民经济条件所能及。生梨过去在北方很少能保存过冬,苹果水份少而且不便宜。那时一般人家没有冷藏设备,水果放在外面要冻坏,放在屋里让热气一闷要腐烂,于是水萝卜因时而兴,代替了水果。

      水萝卜的水份多,脆嫩,且有甜味,不太辣。北京近郊都种植,但以丰台产品最出名。水萝卜在秋后成熟,霜降后入窖保存,入冬上市。也和香瓜一样,有各种专名。水萝卜的外形美观,皮色大多以红绿两色为主,内心颜色不一,并非一律 白色。据我记忆所及就有:绿皮绿心、绿皮红心、绿皮白心、红皮白心、红皮淡绿心、红皮白色嵌红丝心。这种萝卜别名“心里美”,美观而水份多。卖水萝卜的都是沿街叫卖,到冬季水果少时,小水果店偶然也在门口带卖切开的水萝卜。小贩有的挑担,有的背筐。挑担子的都是售卖零食的小贩,到冬天改卖水萝卜。背筐的则是专业小贩或农民,每到冬季直接从乡下贩水萝卜到城里来卖,有些本身就是种植户。挑担子卖的水萝卜,都是洗刷得干干净净,不但原只出售,还切开零售。挑子上一盏油灯,一盆清水,水萝卜红的绿的只只鲜明滋润。切片的萝卜,片片排在灯前,下铺蓝布,有的还用萝卜刻出一朵莲花放在担头,灯光一照,色泽鲜丽,有观赏之美。背筐的就没这些铺排,没洗过的萝卜,散装在筐内(有的还装在布袋内),甚至于泥土还沾在萝卜上。只是货真价实,比挑担的质量好。

      卖水萝卜与卖西瓜、柿子一样,都包开包换。叫卖的措辞也很夸张。严寒冬夜的深巷里,万籁俱寂。在北风呼啸的间歇之际,自远处传来一声“萝卜赛梨哟――辣来换啊!”其声悠扬而寒肃,娓婉而凄凉,季节的感受很深。所谓赛梨,是说它甜脆如生梨。事实上,好的水萝卜确实水份充足,甜而嫩,其凉镇齿,毫无辣味。如果切开一尝,辣得不能下咽,则不用分说另换一只给你。

      卖水萝卜有一套切萝卜手法,非常巧妙。一只萝卜被选好,开始剥皮,左手把正萝卜之后,用小刀自顶部平削一圈,变为无皮平顶,然后自上而下直削皮。皮要削得不薄不厚,太薄易断,太厚伤肉。直削的皮,宽约寸许,近根处不削断,每一段皮虽已离肉,但直挺挺地连在底部,整个芯就暴露出来。然后自顶部将芯横直各均分三刀或四刀,变成十二块或十六块萝卜条,未削断的红皮(或绿皮)紧紧包在外面,散开如一朵荷花。合拢仍是一只成形的萝卜,吃的时候,只须把一条芯子轻轻一掰,随手而下即可以吃了。外皮包住芯子的切法,手握在皮上不会弄脏,可以保持清洁。这种削皮手法和悠扬的叫卖声,都是水萝卜引人的地方。水萝卜清凉甜脆,确可以解除冬夜煤火熏炙的积闷,使人头脑清新。与冻柿子一样是冬夜人们喜爱的宵夜妙品。

      冻柿子是将秋天成熟的大柿子封藏过冬,严寒时候,取出售卖。内部冰坚如铁,外部还保持黄澄澄的鲜色。在杂货担上买来冻柿子后,先放在温暖的室内使之缓缓解冻。如果急于吃,可放在冷水中(一定要冷水),其冻心由内向外慢慢溶化。吃半解冻的柿子时,内部已溶开,可没有完全解冻,表皮已松软了,破开来还是层层冰凌,吃到嘴里如食刨冰,周身寒哗,特别有味。

    • 家园 三一 冰糖葫芦

      近来,从北京出来的人,多以北京蜜饯作为礼品馈赠亲友。其实,北京蜜饯虽有独到之处,但绝非那些盒装的果脯所能包容。真能代表北京蜜饯的精品,除了前几节提到的炒红果、蜜饯海棠、温朴外,最可吃的是冰糖葫芦。

      冰糖葫芦是冬春之夜消闲的著名蜜饯。从大小蜜饯店、干鲜店,到街头小贩都制做。而且除名店以外,小贩制品质量超过一般的店家。老北京宁吃街头小贩所售,不吃一般干鲜果店所制。每到冬夜,街头卖冰糖葫芦的小贩很活跃。

      冰糖葫芦的制法是用竹签一根,将选好的果串成一串,一般五枚。然后用冰糖熬成糖汁(定要用冰糖),将成串果子在糖汁中一蘸,立即提起。糖汁遇冷即凝,成为果子的一层薄薄糖衣,晶莹光洁,通体澄澈,取其形名日糖葫芦。出售时,按串排列在大盘中,罩上玻璃罩,或提小篮;或捧木质方盘,没有玻璃罩也要盖一块洁净纱布。

      糖葫芦所用的果子,不下十余种。同是一种,可以翻出很多花样。有些名店或考究点的小贩,还能在果面上排出各种精巧的图案,绚烂多彩可以欣赏。果子中以大山里红、大白海棠、山药为主,其它如葡萄、山药豆(籽)、红海棠、橘子瓣、荸荠,都可做糖葫芦。果子部用鲜的,只有山药、山药豆要蒸熟。有些用果子煮熟以后加工做成花样,如山植扁、海棠扁、果脯扁、山药扁。所谓“扁”,就是将果子煮熟压成扁型再蘸糖,便于在上面做图案。作为点缀花样多用干果,如剥皮的核桃仁、花生仁、瓜子仁、松仁,各种果脯、蜜糕、青梅等都是排图案的原料。花样中最可喜的是镶嵌,比如大山里红栏腰一劈为二,去核,两爿之中嵌上白色山药泥,或黑色豆沙。面上磨光用瓜子松于排成梅花、菱形图案非常美观。这样,在一串串糖葫芦上,可以显示出翠绿(青海)、粉红(山渣糕)、棕黑。豆沙)、白玉、大红等不同色彩。许多名店还用去皮的整只核桃穿成串,或用单只鲜果做花球,每支一枚,不成串,精工细做,如狮子头、花篮等形。这是糖葫芦最佳之味,用其装匣送礼最宜。

      在旧时的北京,糖葫芦是冬春之季最受欢迎的食品,除小贩挎篮串街叫卖外,还是信远斋、九龙斋所制最出名。

       

    • 家园 三十 烤肉宛

      北京宣武门内大街近绒线胡同路东,原有一家专卖烤牛肉的小饭铺(只能算是饭棚),就是有名的烤肉宛。谈起这家烤肉宛,特点极多。饭馆虽小已祖传六代经营此烤肉之业了。我二十岁左右(大概在1930年),那里执业的是一个四十岁以上的中年人。北京人仿效回族习惯称呼,尊称他“宛把”,就是宛师傅的意思。此人生得头大眉粗,双目炯炯有神,身材矮壮,动作敏捷,而且头脑清晰是个很有组织能力的人,他选肉颇严格,一律用上脑。切肉手法又快又好,片大肉薄,无筋无络,腴嫩无比。牛肉具有一种乳香,烤着吃非常可口,所以烤肉宛能长久保持盛名不衰。

      烤肉宛只是一家小店,两间灰棚搭在马路边人行道上,分里外两间,里间设两张烤肉炙子,因为吃的人多,加大尺玛,炙子直径可达三尺,架在一个带铁圈的火盆上。下面是大圆桌,每桌可围立十人。吃烤肉的人无座位,企一足于长杭上,所有的佐料、肉、碗、饼、酒,部放在圆桌边上,手执长达二尺的木筷(粗如藤条,否则无法在人堆中伸筷烤肉),挥臂大嚼,其粗犷之态可想。牛肉以碗论价,每碗老秤十两,半碗也卖。一个成年人普通食量,十两已足,量大的人再添半碗也够了。佐料一律按件零售,一碟葱、一碟酱油,烧饼等随意增减。酒须自沾,后来也添上烧酒供应,每碗二两。当时一个人饱餐一顿,也需五六角钱,这是个大开销。普通人在小饭馆吃一顿便餐,不喝酒,不到二角钱,用五六角吃一顿饭,对一般居民说来,可算挥霍了。

      每到晚秋,路过宣武门大街,烤肉香味索绕鼻端,颇为引人。客人多中下层市民,以劳动人民为多,豪门富贾是不会光临的。后来烤肉宛出了名,有些势家富户也慕名而来,尝到了烤牛肉的绝味,加以宣扬。于是乘汽车带仆从的显赫人物,甚至珠围翠绕的贵妇人也光临。这般人不惜“大失身份”,夹在挥汗大嚼的壮汉之间,用长木筷吃起烤肉来。宛师傅对此毫无所动,既不考虑另设什么“雅座”,也不起身殷勤奉承招待,依然我行我素,一视同仁,这种作风正是当时北京小商人中的可贵品质。

      烤肉宛不但肉味绝佳,那位宛把师傅的朴实细腻的作风,熟练精致的操作手法,以及他那周密的头脑,有条不紊的记忆力都有独到之处。这些在我的观察回忆中印象很深。既然他只有两问灰棚的小买卖,人手当然不会大多,除他自己以外,我记得只有二名小伙计。不过是往来奔走、搬运杂物、洗涤碗筷而已。他自己则除算帐、招呼客人、照管客人衣物之外,主要任务是立在案边切肉。他切肉手法高超,一二十人同时吃,从来没有供不上肉的时候。每遇坐客满堂、摩肩接踵乱寻座位之际,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口中念念有词的不停算帐,手中不停地切肉,附带和客人打招呼,安排先到的客人依次就餐。“这一位先来,请坐上去。”“您先等一会,您比这位后来一步。”在这一系列活动中,还要收钱,和客人点头作别。同时注意到:某一位错拿了别位的雨伞,某一位的衣帽挂在何处等等。那种安详有条理的态度,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烤肉季,也是以姓氏得名。他的烤牛肉不如烤肉宛,但烤羊肉颇为人所称道。烤肉季设在地安门外,什刹海后的河沿上。这一带河塘纵横,柳荫匝地,附近有一座银锭桥,相传这是燕京八景“银锭观山”的所在。烤肉季最大的特点是经营烤肉不受季节限制,虽夏天也照样卖烤肉。这是由于地理条件使然。夏天这一带非常凉爽,什刹海边游人不断,远处的人也踱到这一带来,披襟当风在露天里吃两碟烤羊肉,另有一番情趣。所以在北城烤肉季颇为享名,夙有南宛北季之称。过去北京卖烤肉只此两家,不象涮羊肉尽人皆知。

       

    • 家园 二九 烤、涮、爆羊肉

      烤肉,肯定是塞外习俗,元、清两代在北京建都,烤肉在北京也普遍了。北京的烤肉不同于新疆的烤肉串。开始时据说很简单,用烤熟的肉片蘸酱油食用。后来改为用松木柴点火将炙子加热,将生肉片加入佐料拌好,放在炙子上翻烤,烤出的肉片味道香厚、独特。

      新秋已凉,金风送爽,是吃烤肉的绝妙时节。吃烤肉必在露天之下,仁立炉边,在烟熏火燎之中,伸臂大嚼,保持着风餐露宿的剽悍气质。认真的说,吃烤肉的佳处,正在于这种粗旷的野趣,如果将烤肉摆在酒席上,文质彬彬,揖让而食,那就索然无味了。

      烤肉宜于家庭自备。烤肉炙子是个圆形铁圈,上面横排若干铁条,每条相隔半寸左右,以火力能够上升,肉片不会漏下为度。当然大小可以根据进餐人多少而定。炙子架在火盆上,没有火盆,也可以临时在平地架起几块方砖,高可二三尺,上面也可以架炙子。一定要用松叶,杂叶、煤球、炭都不行,影响肉味。肉片要切得大而薄,要求与涮羊肉同。主要佐料是大葱。其次酱油、酒、虾油、香菜。糖与辣椒可随各人所欲。烤肉关键在大葱。不吃葱的人吃烤肉时也不能完全不用大葱,必须借取葱香,吃时再拣开去,否则就没有吃烤肉的滋味了。烤不宜过熟,略熟即食,不能多烤,否则老不堪下咽了。吃的酒,不宜绍酒,只宜烧刀子。可以用烧饼伴食,不能四平八稳安坐而食,必须半坐半立,围在炉旁,渲拳持袖,手持长柄木筷,火中取肉,狼吞虎咽,才显得淋漓尽致。所谓粗犷气质,其故在此。

      过去北京土著,一般中小人家能在中秋节后吃一次烤肉,视为一次难得的享受。此外吃烤肉不宜过饱,以适量为度。否则贪食难化,就有致病之虞。

      讲到烤肉的味道,除羊肉的腴嫩鲜美外,鼻端的享受强于口腹的享受。烤肉燃烧的松柴,香烟雾霭霭结而不散,伴合着肉脂的焦香、葱香,满院都沉浸在烤肉的香味里,连比邻之家,都能知道附近某家在吃烤肉了。烤肉的香味,大部分来自大葱,葱与肉同烤最为和谐。德国式的煎牛排,就是以洋葱得味。有时走过西菜馆厨房外面,里面正煎“天蓬牛排”,香闻户外,路人皆为之停趾。但是吃起这一味天蓬牛排,味道不过尔尔,远没有北京烤羊肉入味。所以谚云:“西菜宜嗅、日菜宜观、只有中菜最宜口腹”,旨哉言也!

      涮羊肉已成为名贯南北的名菜了。特别近两年在上海,连街头饭摊也添上涮羊肉。

      涮羊肉的“涮”字,读为shuan。北京话把东西放在滚水中荡一荡,叫涮。

      涮羊肉汤需清水,加料酒、精盐、葱丝,顶好加些雪里红菜以助鲜,不可用任何肉汤或滥加味精。羊肉不断放进去,汤越来越鲜,再加上蔬菜。切忌放豆腐,连冻豆腐都要少用,否则影响汤味。正阳楼的羊肉所以出名不但切肉的手艺好,而且选肉严格。一只羊宜于涮、烤、爆的只有五个部位,一曰上脑,肥瘦相间近排骨处;二曰磨裆,臀部以瘦肉为主,三、四曰大三叉、小三叉,肋骨上,后腿上,肥瘦分开;五曰黄瓜条,后腿肉瘦肉上部带一层白油。这些部位的肉才符合烤涮的要求,不是任何部位的羊肉都可脔切充数的。

      爆羊肉是从烤羊肉化出来的,只是不用炙子烤,而用大铁铛爆。真正的葱爆羊肉,油不多,也不能用麻油、生油,必须用一点肥羊肉煸出油来,放下肉片大葱干爆。略加酱油、料酒即可。爆出的肉带焦香气,夹在烧饼中吃最宜。正因为爆羊肉吃那种焦味,后来发展成为一味“爆煳”。所谓爆煳,就是把羊肉置于锅内反复翻炒,产生焦味。北京把东西烧得略焦叫作“煳”。爆煳以牛肉为宜。它的制作关键在于反复煸炒,不断移动,才能保持外焦里嫩。多是小饭摊经营。

      爆、烤、涮本来都是家常味。涮羊肉普遍由饭馆经营。爆肉馆于里较少,唯一值得一记的是烤肉宛和烤肉季的烤肉。

    • 家园 二八 “半空儿,多给!”“玉米花,量炒豆儿!”“挂拉枣儿!”

      “半空儿”是个带形容性的词,也是破裂、瘦小花生的代词,更是过去北京土著人家不分大人小孩都欢喜的闲食。

      北京的小贩善于形容,叫卖时也尽量避免正名,以引人欣赏和注意。半空儿是说它一半是空的,一半有些不丰满的果实。它的来源,一部分是收获后期的落藤货,一部分是场上的扫场货,还有一部分是仓库里的扫仓货。有的被小贩直接从农村贩来,有的从批发行栈批来,也有的是炒货行放弃的处理货。总之价钱便宜,自己炒熟叫卖,可以赚取成倍的利。

      卖半空儿的临时执业多,专业小贩较少。有的杂货挑儿上代卖,但非主要品种。贩卖的以小孩子居多,也有农村来的。因为工具简单,销售快,与卖五香豌豆一样,小孩子完全可以掌握,利用晚上兜个圈子,销售二三十斤可以得七八角钱净利。这种小贩,不用挑子,用筐的也不多,大部分是肩上扛一布袋,好象行军粮食袋一样,斜挎在肩上。一般可装十几斤,卖完再去装。一个铜板可得双手一捧,实际连一两也不到。批发的成本每斤不过十个铜板上下,利很高。论它的味道,比饱满的花生好吃。粒小皮破,易炒易熟,有一种焦香,而且炒焦了花生本身的糖份也出来,脂肪也不多,连壳都有香喷喷、甜津津的味道,可以嚼嚼吃下去。所以冬夜围炉,二三个知友清茶夜活,半空儿多吃不厌,是绝好的消闲之味。

      挂拉枣也是冬夜闲食之一。不过太甜,不能像半空儿那样,可以多吃。枣初收时,有些已全红熟透,挂在树梢上,失却脆性。有的因为有虫蛀迹不便收藏,拣出来,用一根竹扦,从枣的蒂部将核顶出,剩一个圆洞洞无核枣肉,穿一根绳子挂在屋檐下,干皱以后,放在火上烘烤,以焦脆为度。一串串地出售,名日“挂拉枣儿”。吃起来甜酥香脆。也是杂货挑儿,干果摊上以及卖半空儿附带的食品。把一串挂拉枣取下来排列在炉沿边上烘,烘出来的焦烟,袅袅上升,一会儿满室充满甜枣的焦香,直到化成炭才罢。比焚其他线香好闻。它和半空儿都宜于冬夜消闲,所费不多面情趣殊胜,别有韵味。离乡数十年,想起“半空儿,多给!”的叫卖声,每生依依之情。

      玉米花、量炒豆儿虽也是秋冬消闲之品,就无法与半空儿、挂拉枣相比了。这两样都是农村消闲食物,具有朴实的乡土风味。秋收以后,农闲时候,近郊农民把节省下来的玉米粒,黄豆粒量出点来炒熟。进城叫卖,权作小贩,赚一些蝇头微利,也可算是临时的副业之一。只有极少数专业小贩兼营这项生意。

      玉米粒经过爆炒,膨胀爆裂出朵朵白花,称“玉米花”。“量”是动词,称量之意,就是爆黄豆,黄豆不能爆出花来,但爆熟后皮裂豆脆发出炒豆香,比干果店卖的虎皮豆、糖豌豆好吃。这两样又价廉又量多,小孩子极为欢迎。当然,大人是不大吃的。卖玉米花、量炒豆的小贩,肩背一个长布口袋,有的就用“捎马子”形式,中间开民两头装物。掮在肩上,前后下垂,分装玉米花和量炒豆。入秋以后,差不多和卖半空儿的时间一样,先后上市。吆喝声深沉,缓慢而安详,“玉米花儿,量炒豆儿呀啊!”声音不像其他小贩那样抑扬顿挫,而是显得朴厚,充满了农村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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