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越人语 -- 商略
温州地方方言众多,主要有瓯语、闽语、蛮话(蛮讲)、畲客话,此外还有金乡话、大荆话和罗阳话等。其中瓯语、金乡话、蒲门话属吴语,蛮讲朝吴语的方向发展;闽南语、蛮话属闽语支系;畲客话属客家语。
食祭
“吃着麦稀糊游西湖——祭得恶有趣。”
这句鄙薄人的俗语中,最刻薄恶毒的并不是“恶有趣”一词,而是“祭”字。
这里的祭,是吃的意思,全称“食祭”,意思还是吃,吃白食——不干活只吃饭。吃白食是陈述,食祭则近乎诅咒。食祭者谁?木偶泥菩萨,或者死人。说人食祭,自然比“嗟!来食”更甚,用文绉绉的话说,是“呜呼哀哉伏维尚飨”。
骂一个人食祭,有好几种情形。
如果说“祭得恶有趣”,这“祭”字说得特别重,但“祭”是齐齿音,说得再重也不响亮,而是牙爿白厉厉的,很是凄厉、凶恶。
如果谁生性懒惰,不肯做事,自然会得到一顿训斥:“只会食祭!”
如果一个人太会吃,太好吃,太挑食,也能得到“只会食祭”的四字评语。
如果谁不会做那些应该会做的事,那么“食祭”两个字,也会落到他头上:“两半箩谷都挑不动,食祭了有什么用场好派?”
有时候“食祭”只是吃的贬称。
比如饭量太大,那就是“嘎会食祭”了——那时候穷,饭量大是挺可怕的,关系到一家人的生存问题。我见过一对勤劳的夫妻,就是因为太过勤劳,饭量比常人大,家里反而吃穷了。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事了,偶尔想起,他们的形象如在目前。
又比如,说话人心里不快,也会选择这个词形容吃饭,有时是一句威胁:“晚饭不给你食祭!”这话也不只是训孩子,或丈夫训妻子、妻子训丈夫,有些不孝顺的后生,也可能这样骂老年人。
牛鬼蛇神被打倒以后,人们不再祭祖先,所以我小时候一直不知道有祭祖这回事。忽然有一年清明,阿炳家去坟头祭祖,回来将作过祭品的罗汉豆分给发孩子们吃,阿舟很嫌弃,说:“咿——这是他家的鬼吃过的,不干净了。”
当时,我一下子闪过了很多念头:鬼神是要祭的;祭品是祭祖祭神的;到最后还是给人食了祭。
上古礼仪,饭局开始前,要用少量的酒菜祭一下祖先,叫做食祭。我们平时骂人用的“食祭”,恐怕与这种礼仪关系不大,倒是与孟子讲的那个有名的故事更接近:
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丈夫总是酒足饭饱回家,妻子问他在哪里喝酒,他说的都是些富贵人家。妻对妾说,他有富贵朋友吗?怎么没见富贵朋友来家里串门呢,我要悄悄跟去看看。妻子跟踪侦察发现,丈夫到城东门外的墓地,去讨吃人家祭祖剩下的酒食。
这个人以“齐人之福”闻名,恐怕也是头一个以“只会食祭”闻名的人。
吃得饕餮
“吃得饕餮价!”
这句话一般是说小孩子吃了还要吃。“吃得饕餮价”,是陈述;“吃得饕餮哉”,是感叹。
饕餮是龙的第五个儿子,出了名的贪吃贪财,身子长得像牛,面孔长得像人,眼睛生在腋下,吃人。《吕氏春秋》说:“周鼎著饕餮,有首无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以言报更也。”吃人吃死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吾乡曾流传一个故事,讲孩子吃得饕餮,妈妈下了狠手:
妈妈煮了白切猪肉,准备过年,怕五六岁的儿子馋痨,盛了小半碗,浇上酱油,让他伏在水缸板顶吃。那时候平日吃不上肉,而且那时的猪肉也好吃,没有瘦肉精。儿子津津有味地吃完,味道太鲜美,又讨着要吃;再盛小半碗给他,吃了又讨吃。
“吃得饕餮哉。”讲到这里,一定要用上这句话。
讨过几次,妈妈给缠得没办法,又盛了半碗,这次一狠心,不浇酱油就给儿子吃。吃完了,妈妈问:“还要吃吗?”儿子摇摇头:“不要了。”吃腻了。
方言词语藏着典故并不少见,有的要慢慢领悟,有的会在古书中突然撞见。比如“看一下”的“看”,我们大多说成“张”(“张望”两字我们方言中不连用),这个用法,我小时候看古代白话小说时,就突然撞到了:“老苍头去后,婆娘悬悬而望,孝堂边张了数十遍。”(《警世通言·庄子休鼓盆成大道》)
以前还以为“饕餮”是“讨天”,“吃得讨天哉”,一副仰天流口水的模样,倒也形象。认识了饕餮两字,又觉得这个古怪复杂的词,如此留存于方言,甚是稀罕。
馋涎在口语叫口水,我们方言也叫它泪水——眼中流下的泪水叫做“眼泪水”,嘴里流下的泪水叫“口泪水”。这也是很稀罕的说法吧。
清光皎洁
夏日雨后初晴,天上的云撑开来,露出湛蓝的天空。母亲说:“东北角清光皎洁,天要晴了。”清光皎洁四个字,着实让我震动,如此纯净,不带一点烟火气。我母亲一向在山村,除了上过扫盲班,没上过学。可她会说这样文雅的词,在书里也看不大到。
姐姐大概也非常喜欢这四个字。有一次看到雨停,但云色迷蒙,她不惜说一个坏句子来使用它:“我看天上,清光皎洁倒也不清光皎洁。”如果是在语文课上做造句的作业,这个句子,老师究竟打叉叉还是打勾?
“云撑开来”,也是我们老家常用的方言,在我的想像中,“撑”字特别形象:云层上站着一个披蓑衣戴小笠帽的人,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将云作船,慢慢地撑开去。
去网上查了查才晓得。。。
查到这句:
河北方言藏没没儿是捉迷藏意思,读音是藏闷儿闷 儿,也叫藏麻虎(音)。
这个儿很重要,河北有些西方是没这个儿化音的。有这个儿就像枣核儿(zǎo hú-ér )的的结尾一样。
其他都是方言岛。在温州绝对是10里地肯定能听出口音区别,50里地就可能听不懂。比如属于温州话系统内的永嘉话,光锄头这个原来的常用词我就知道三种说法,分别是锄头,板锄,铁板。
中国地大人多,任何方言以及分片在宏观(全域)到微观(个人)视角都存在过渡区。语言又无时无刻不在变动,不存在绝对和固定的完美答案。
方言分区受多语言学内部和外部原因多重因素影响。优先看重音类演变和分合差异,和人实际使用感受不同,因为语音、词汇、语法三方面都存在区别。有人比较五个近代方言学家提出的方言分类条件﹐三人以上采用的有:①古全浊塞音声母的演变 ②古双唇塞音在三等合口前的念法 ③古知组字声母的读法 ④古塞音韵尾的演变⑤古鼻韵韵尾的演变 ⑥调类的分合与多少⑦古入声的演变。
以宁波市宁海县为例,本地人感觉桑州和西店话不好懂。两镇的一些人在宁海学校里选择普通话交流,可见共通性困难。梅林则被认为是甬江小片和台州片过渡区。但该地内部差异其他吴语片区人未必能感受到。用其他方言尺度比较,宁海县方言则是差异不大的整体。
吴语南部和北部、南部之间通话度差,浙南吴语和福建闽东方言有不少共同点,此处就不一一举例了。不过温州话(吴语瓯江片)归属吴语不是无原因的。比如温州话声母辅音与其他吴语方言点基本一致,保留阻塞音清送气、清不送气和浊三分。和北部差异程度也不到被认为能独立成为瓯语。
吴语区一些特点自北向南程度逐渐减弱,反映官话传播和地理影响。吴语重要的共同特征是古全浊声母保留独立声类,处于清化的历史进程,总体南部吴语比北部吴语音浊。
当然如前所说,方言分野无绝对,不同取样范围存在过渡性差异。吴语边远点全浊声母清化,闽语的边远点还或多或少地保存。镇江市丹阳市,上饶市广丰区,丽水市龙泉市、庆元县、温州市泰顺县都有小部分区域全浊声母读不送气清音,福建省武夷山市、南平市浦城县、宁德市福安市则保留部分全浊声母。
浙南地区方言和吴语/闽语的互相比较研究一直都有。现在的方言是诸多不同历史时期层次磨合的现代共时体系。吴语和闽语兼有源流和渗透,温州市和周边的方言情况特别典型。交接地带诞生的蛮话,虽多划为闽语区,与二者有相同点却又展现不同的面貌。
点灯生太婆
初中二年级时,我的成绩下降很快,因为那时我最热衷的是听同桌阿龙“讲朝事”。朝事不仅仅是朝廷里发生的事情,只要是历史上的事,都算。阿龙的肚子里有无穷无尽这样的故事,有一个故事是这样的:
一个人开了一家商店,名曰“杂货店”。一天,有个客人来买三样东西,一是“早得时”,一是“晏得时”,一是“不得时”。杂货店老板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东西,客人大怒,说,你如果是百货店,那也罢了,既然是杂货店,自然杂七杂八的货物都该有,限你三天办到货物,否则砸了你的牌子。老板愁得没办法,无非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结果被一个小孩子知道了。小孩说,到那天我去当伙计吧,自然有东西卖给他。到了那一天,客人来了,问:“货物配来了没有?”小孩问:“什么货物?”客人说:“早得时。”小孩说:“小甘罗八岁坐朝堂。”客人说:“晏得时。”小孩说:“姜太公八十遇文王。”客人说:“不得时。”小孩说:“这位客人,你自己不就是不得时吗?”那客人一脸尴尬,嘿嘿而去。老板怕再有这种事情出现,就将招牌改成了“百货店”。
同桌阿龙讲的时候,自然还要解释甘罗和姜太公,所以这个故事是故事里面又套着故事,很有意思。但我更关心的是那个客人有没有付钱。
我们坐在第一排,一上课就嘁嘁促促,阿龙讲得兴高采烈,我听得如痴如醉。终于老师忍不住了,用教鞭敲打着讲台骂道:“有完没完有完没完?你这个前出世!”
小孩子不该多嘴,不该冒充见多识广的“好佬”,如果老是讲过去的事情,就会被人嘲笑为“前出世”。
前出世的意思大概是,他在出生之前就已经出生了,所以知道很多他这种年纪不可能知道的事情。有的人长到二十来岁,说话老三老四,惹恼老年人,也会被斥成前出世。
如果到了三十岁以上,一般就不会给说成前出世了,一是因为他此时不是一家之主也该是主要劳动力,能够养家糊口了,自然就有了威信,二是因为他到了这个年纪,过去的事情自然应该知道了。
前出世最典型的一个故事是这样的。
传说有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最爱瞎说,大人讲什么话,她都要插嘴,有一次大人在讲小姑娘的太婆出生那天的事情,她也插上了嘴,说,我记得那天夜里堂前间点了一盏灯。一语未了,众人自然轰然大笑。
从此,前出世这个词,有了一句替代的话,就叫“点灯生太婆”。
有时候,这句话会和“前出世”一词拼起来说,成为一句歇后语:点灯生太婆——前出世。
点灯生太婆是一个很古老的场面,幽深昏暗,影影绰绰,有许多人在忙碌。那是一个平常的夜晚,这个夜晚出生的女婴,日后会有许多儿孙,繁衍出一个大家庭,劳苦功高。那晚刚出生的小毛头,如今成了太婆,脸上皱纹打皱纹,没了牙齿,说话漏风。
我想像之中,点着的是一盏美孚灯:有时候是玻璃做的,可以看见灯笼形状的肚子里煤油过半,有时候是铜做的,灯具身上沾着的煤油荧荧发亮。在我想像中,有人擎着这盏美孚灯,照着堂前间的八仙桌,却什么都看不清楚,此时,有一个女婴出生了。
点灯这么两个简单的字,这么一个日常的细节,用在这里,简直是大师手笔,令我击掌咏叹,悠然神往。
“着!”
旧小说中,高手一箭射出,一刀砍出,或者一拳打出,会喝上一声:“着!”就连观音菩萨去收服红孩儿,拿个“金箍儿”扔过去,也要喝声“着”。
这个“着”字就是“中”,射中了砍中了打中了,一般是对手已无法招架,击中他已十拿九稳,才会叫出声来。喝了一声“着”却又打不着,是挺丢脸的事,原因自然是对手比较滑溜。
我们在某种情况下说到“着”字,意思稍有变化,就是“获得了什么东西”,“得到了什么好处”,“着”字读音要重。
比如程瞻庐在小说《唐祝文周四杰传》中引用的俗语说:“走得着,谢双脚。”——显然这一走,得到不少好处,或者看到了西洋镜,所以才要谢谢自己的双脚。
又如张爱玲《十八春》中说:“我们眼看着他发起来的!你姊姊运气真好,这个人真给她嫁着了!咳,真是‘命好不用吃斋’!”——嫁着了,吃穿不愁,或者渐渐发达。
小时候去亲戚家拜年,会得到一些回货(零食),大人见了,就开玩笑说:“去着哉!去着哉!”意思是去得很有收获。同样,上山拔笋找到笋多的地方,或小秋收遇到很多的野果子、草药,有时也会开心地说:“来着哉!”其中含有侥幸之意,若在白话小说里,就要叫一声:“惭愧!”
还有一句话意思也差不多,叫做“来东哉”。
“东”字是音,不知道怎么写,表示存在,意思与语助词“着”差不多。比如“坐东”,就是“坐着”的意思,可以是祈使语气,让人坐下,也可以只表示状态,坐在那儿。
“来东哉”三个字有两种说法。一种是陈述,比如某人已经来了。另一种感情强烈,那是得到了某种东西或某个机会,几乎让人觉得从此无忧,比如捉鱼时大鱼几乎到手或者已经到手,就可以用“来东哉”表示庆幸。它比“来着哉”、“去着哉”更高兴。它们的读音听起来就不一样,“来着哉”是开放的,灿烂的,“来东哉”是捂着的,偷着乐的。
另外,“来着哉”的“来”字轻读,“着”字重读,施动者是得到好处的人;“来东哉”的“来”字读音重而长,“东”字音短,它是一种状态,听起来施动者是“好处”本身。
与“着”相反,当然是“不着”了。有一个“不着”,叫“犯不着”,意思是“不上算”或“没必要”,是一句通用语,南人北人都懂。
还有一种“不着”,是要咬牙切齿说的,那就是“做其不着”四个字。
因为它的意思相当于梁山好汉晁盖口中的“一不做,二不休”。这句话是张光晟说出来的。张光晟是唐朝叛将朱泚的部下,后来投降了,结果还是被唐德宗处死。他临死说:“传语后人,第一莫做,第二莫休。”(唐·赵元一《奉天录》)
张光晟这样说,是后悔两件事:第一莫做,不该参与叛乱,第二莫休,既然参与了叛乱,就不该停止叛乱而投降了。到了晁盖这里,变成血淋淋的赌性,豁出去了。
做其不着的意思,也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舍得孩子打得狼,豁出去了。
既然是“豁出去了”,当然需要有东西豁出,且面临危险的后果,所以“做其不着”说的也是一种赌博心态。
做其不着,也说“做伊不着”,“其(伊)”可以用那个准备豁出去的东西来替代。有一个鬼故事是这样的:
一个女人被她亡父的鬼魂“上了身”,她丈夫要将她看起来,不让她出去,她却不肯呆在家里。于是,她在前面跑,她丈夫在后面追。她也不好好的在路上跑,而是在山崖石坎上乱逃,一失足就可能成千古恨。她丈夫更加害怕,追得更紧。她一边跑,附在她身上的鬼魂一边唠叨:“我做一个女儿不着!我做一个女儿不着!”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他舍出女儿的命,也不让女婿追上。
“做其不着”的“其”字,也可以是抽象的,并不指代什么事物,这四个字的意思就是下了大决心。
见多识广的月林曾经告诉我说:猎人背枪上山,子弹打不中野兽,一怒之下,就“做其不着”,敲下自己的牙齿当子弹,必能打中一只野兽。他的解释大概是这样的:他连牙齿都敲下来了,血诚之心定能引得上天垂怜。
我问道:“要是还打不着呢?”
月林说:“打不着这颗牙齿就一直绕着地球转,直到打着什么。”
说得我心里害怕,万一某日不小心误入牙齿飞行的轨道,被当成野兽打了。
夥颐
话说陈胜在大泽乡向秦朝政府发难,后来做了六个月的王。他做王时,那些不知鸿鹄之志的燕雀飞过来看他了——《史记·陈涉世家》说:
陈胜王凡六月。已为王,王陈。其故人尝与庸耕者闻之,之陈,扣宫门曰:“吾欲见涉。”宫门令欲缚之。自辩数,乃置,不肯为通。陈王出,遮道而呼涉。陈王闻之,乃召见,载与俱归。入宫,见殿屋帷帐,客曰:“夥颐!涉之为王沈沈者!”楚人谓多为夥,故天下传之夥涉为王,由陈涉始。
“夥颐”这个词,我老家还在用。提到它,我第一个想起的,是六七岁时的一件事。
我们村的东面有一大块旱地,现在已经建房,那时是好几户人家的自留地。地界有的是一道坎,宽高约半米,坎上长有野竹,高不盈尺。那里的竹春天出笋最早,在山上春笋纷纷出土之前,孩子们先聚在这里找笋,主要是好玩,其次是回家可以剥了壳烧菜吃,或者扔给猪吃,算是为家里出力了。
这些笋还没有铅笔粗,也没有手指头长——不知道笋在一天里能长多高,许多孩子每天爬坎翻石寻摸过几遍,笋能安全地长到手指头长已经颇不容易。
有一天,阿庆居然拔得一支大笋,粗如刀柄,长逾半尺,十分生猛。回家时,他走得两脚一跃一跃,屁股一撅一撅。
最让人愤怒的是,他两手背在身后,拿着那支笋,并不放入小篓子,而是露在外面故意让人看见,完全是一副不肯衣锦夜行的小人得志模样,弄得我们非常没面子——果然,阿芬见了大声叫道:
“夥颐!这么大一支笋!”
这声赞美曾经打击过我——我没有拔到大笋,而不要脸的阿庆处心积虑地炫耀,赢得了称赞——这两种妒嫉加起来,让我一整天怏怏不乐。所以现在说到夥颐,我最先想起的是这件事。
“夥颐”是一句响亮的喝彩。
比如看到晚霞灿烂,也会有人赞叹:“夥颐,哪有这么好看的!”——那后面一句,普通话说做“真好看”。
比如说起在上海看到过24层的高楼,也会说上一声:“夥颐,帽子要跌落来的。”——那后面一句,是说他在地面仰头望楼顶的情况。
细分一下,“夥颐”这个词,在我们乡间至少有三种念法。
如果“夥”字说得清脆响亮,那就是赞美。
如果“夥”字说得稍为平缓,那是轻微的讽刺。
如果“夥”字说得沉郁,那是表示遗憾,不过这是否该写成另外的词,没有考证。
说“夥”字之时,还可能带点儿花腔,比较欢快。“颐”字的感情色彩变化不大,字音在“易”和“页”之间,但也有人会念成“唷”。
有一个词读音相似,叫“嗬唷”,表示惋惜、心疼。介于“嗬唷”与“夥颐”之间的读法,则是一种唆使语气,唆使对象,一是小孩,二是狗。
我觉得,《陈涉世家》那句“楚人谓多为夥”中的“多”,可能不是指数量众多,而是赞美之意。
过去人常说:“时人多之。”这是说当时的人很推重他,都称赞他;过去人也常说:“时人少之。”是说当时的人很看不上他。多与少两字的这一层反义意思,如今已经不用了。
所以,燕雀们当时说:“夥颐,涉之为王沈沈者!”若在今日,那就这样说了:“酷!阿涉当了王,海了去了啊!”
——侯门一入深如海,王门一入,当然更海了去了。
若用越人方言,就这样说:“夥颐,阿涉当了王,勿对则个!”
或者:“夥颐,阿涉当了王,勿则那派头则个!”
我们那地方,用“勿对”两字形容那些无法形容的事物,极言数量之多、体积之巨、规模之盛等等。
“勿则那”是很、非常的意思,但是比很更很,比非常更非常,可以指巨大众多,也可以指渺小稀少。
不过,夥字明明是“果多”两字拼起来的。如果说意思是推重某种水果,那是营养学家的事,上古的人这样讲究的毕竟不多;水果数量众多,倒是需要很在意的——连猴子也在陈涉们的百年前,知道了朝三暮四不够好,朝四暮三比较好。
夥指数量多,自来这样说。比如“清江道中橘园甚夥”,就是说那地方有许多橘园,不是说那地方的人非常赞赏橘园。
这样说来,“夥颐”一词解释为赞美,就有两种可能:一,说数量多,就是赞美之意,就像“大哉”是赞美,“多哉”也是赞美,“数量多”与“多之”的两个“多”,于此界限日渐模糊;二是,“夥颐”其实只是一个象声词,它含有赞美(多之)的感情色彩。
吾乡口语,它就是一个象声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