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越人语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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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这恐怕是方言自卑,我也有

我们老家把显摆一样东西叫“波斯献宝”, 把运气不好叫“桀纣”,把脾气犟叫“不服周”,以前不知道方言如何书写的时候,觉得很土,都不好意思说,慢慢知道意思,忽然发现非常高大上。

家园 温州话里筷子还叫箸

温州话也划在吴发言里面,尽管和其他吴方言没法交流,尽管有不少闽方言的成份。温州话里古老的词汇不少。筷子叫箸,锅叫镬,黑鱼叫乌鳢,舅妈叫妗娘。一直到90年代中期,温州农村还普遍使用老式的镬灶,两个镬之间就是汤罐,其实这里的汤就用古汉语的意思热水,温州话里现在还用汤称呼热水。

家园 感谢,有点恍惚了

我算吴人吧。

看着您的文章,我也在想我那边的话语应该怎么说,发现都快忘了。

少小离家,虽乡音不改,回家说话说着说着就夹着普通话了。

比如 躲猫猫, 我们那边说 掩野猫。

打虎跳 是 搭虎跳.....😄

家园 将和把的用法类似

可能字源和用法的演变有殊途同归的嫌疑。

家园 温州话为啥划在吴语?

瓯越,闵越,多少有点影响吧。

家园 语言学家的时期事情,我不懂

事实是,温州话既不能和吴语交流,也不能和闽语交流。更好玩的是,历史上温州接受了很多福建移民,相信他们来自福建沿海各地,但是紧挨温州的闽北方言在温州几乎找不到使用者,估计都被温州话同化了,但是远离温州的闽南话在温州有差不多200万左右的使用人群,最出名的是苏步青老先生。

家园 老式的镬灶

我老家现在也还在用。

锅叫镬,黑鱼叫乌鳢,舅妈叫妗娘

这个和我们一样。

浙江很多地方,就算在绍兴地区之内,方言词汇相同,发音相近,但成句说出来却听不懂。

家园 掩野猫

这个词好,太好了!

家园 似乎也不是自卑 -- 有补充

留下那种印象时,我还不会说普通话。

大概是觉得幽过这个动作,有点贼头狗脑,哈哈。

显摆一样东西叫“波斯献宝”, 把运气不好叫“桀纣”,把脾气犟叫“不服周”——这些人,都好赞啊!

作者 对本帖的 补充(1)
家园 写成了这些人 -- 补充帖

——这些人,是“这些话”之误。

家园 孙悟空

孙悟空用“把”字,初中时让我别扭了好久。

家园 我们这叫藏麻虎儿……
见前补充 4666274
家园 【原创】越人语 | 健脚笋

健脚笋

立夏吃“健脚笋”。

健脚笋的烧法很简单,剥去笋壳,洗净,不切,和水煮,加盐,熟了就行了。它的特点就在于“不切”,是整株的。

喜欢吃笋,在日本人安冈秀夫看来,是想到了性。鲁迅《马上支日记》中引述安冈的话说:“彼国人的嗜笋,可谓在日本人以上。虽然是可笑的话,也许是因为那挺然翘然的姿势,引起想像来的罢。”

安冈秀夫看到我们吃的“健脚笋”,想必更坚信他的猜测了。不过鲁迅说:“会稽至今多竹。竹,古人是很宝贵的,所以曾有‘会稽竹箭’的话。然而宝贵它的原因是在可以做箭,用于战斗,并非因为它‘挺然翘然’像男根。多竹,即多笋;因为多,那价钱就和北京的白菜差不多。我在故乡,就吃了十多年笋,现在回想,自省,无论如何,总是丝毫也寻不出吃笋时,爱它‘挺然翘然’的思想的影子来。”

自然,说到健脚笋,我们并不想到色,想到的是食。

大人们玩笑说,吃健脚笋不能咀嚼的,要整株地吞下去,才能健脚。我担心长大了做不动农活,真的吞下过一株,但脚似乎并没有变得更健壮。

吃着健脚笋,还会说上一句:“脚骨健,米粮全。”意思是吃了健脚笋,就到了割小麦种早稻时节,既然保证了壮劳力的体魄,就不会误了农事,不愁没饭吃啦。

周作人《儿童杂事诗》中有一首诗说到“健脚笋”:

新装杠秤好称人,却喜今年重几斤。

吃过一株健脚笋,更加蹦跳有精神。

绍兴城里的吃法与我们似乎有点不同:“即以淡笋纳柴火中烧熟,去壳食尽一株。”先烧熟后剥壳,有点像如今饭店里的手剥笋,只是纳柴火中,似乎是煨熟的。我们是先剥壳再下镬煮熟。吃健脚笋的强身功效一样,但结果只是“蹦跳有精神”,起劲玩耍罢了,与我们“米粮全”这样远大的功利目的也大不相同。

健脚笋不是毛笋、晏竹笋、芦须笋那样个头大的笋,而是山上拔来的野笋,剥壳后钢笔大小。

山上长着各种小竹,出产各种小笋。笋是老天赐予的好菜,清煮,烧肉,烧咸菜,做汤,无一不宜。

最早的叫“无娘笋”,是竹砍掉后留在地下的鞭上长出来的。无娘笋一出土,中午傍晚放学,我们就冲回家,在腰间别上一个克篓,上山拔笋。接着长出了花头笋,这种笋长得像散毫的毛笔,容易变老,味道并不算佳。接着油竹笋、杂竹笋、苦竹笋,以及鳗笋纷纷出来了。苦竹笋不能吃。

笋天天在长出来,下过小雨,长得更快。我拔笋有一条固定的线路,每天从西边的大湾里上山,到山顶下横路向东,从大平岗下山回家,至少有一碗笋。也到东边的沙坑口,沿着山间水沟走,到水库底下返回。大人拔笋阵仗就大多了,需要出动大克篓和大菜篮,转辗深山冷岙,回来盛满好几只脚桶。

鳗笋味道挺好。鳗笋的得名,大概是它长得像鳗一样光滑(待考),壳青绿色。小麦成熟时,躲在阴湿处的“小麦鳗笋”也长出来了,味道极鲜美,乌壳,肉质雪白如玉。

吃过健脚笋,笋时就算过了;吃过小麦鳗笋,笋时正式落了。

剥笋壳也算一门技术活,非常磨人,只比捋番薯藤好一点。

用拇食二指捏住笋梢头,一用力抓破笋壳,让带着笋的壳绕着食指一直到根部,一半剥好了;另一半也是这么一绕,一株笋就剥好了。小时候气力小,抓不破笋梢头,就用刀砍一下。剥几株笋容易,剥上一大脚桶的笋,手指头被笋壳绕得发红、发皱、发痛,甚至变形,只好放在嘴里吮。

芦须笋的梢头,就像雄鸡的尾巴那样漂亮,斩下来,可以当哨子吹。芦须笋或毛笋、晏竹笋的根部,有时也切下来,做成嫩生生的小小水桶玩。

择出粗壮的笋,煮熟了晒成笋干,一小把一小把缚起来,藏入坛子。我爸爸有一次搞了个试验,择出两斤带壳笋,剥了煮熟晒干,得二两笋干。笋干黑不溜鳅的,很不起眼,但它是长期下饭,可以做汤、煮肉。我妈妈还将笋干细切,煮黄豆再晒干,名字就叫笋煮豆,甜津津的,可以当菜,也可以当零食。

通宝推:陈王奋起,桥上,瓷航惊涛,
家园 【原创】越人语 | 搡年糕

搡年糕

吃力不讨好,黄胖搡年糕。

我老家旧屋门前的檐下,有一根斑驳的木柱,挨着柱子曾长久摆放着一口捣臼,直径一米许,用整块的石头掏空做成。过去没有碾米机器,谷物要用杵在捣臼里舂成米。

这捣臼非常重,两个人抬也很吃力。有一个传说,以前有个媳妇,吃饱了粥抬捣臼,用力一撑,肚肠撑断了。所以老人说,吃饱了不能使重力。

我没见过舂米,但见过舂米的杵,一根木柄,装在一个半圆形的石头上。

过年前,最让人兴奋的是舂年糕。舂年糕,我们叫搡年糕。有些事不能两全——舂字难听,搡字难看。

起初,年糕要到邻村去搡,那里有水力作坊。我们在家里一直等到半夜,大人们挑了年糕回来,就睡眼惺忪地跳起来,去抢黄牛、小狗和小鸟。这些动物都是搡年糕的人做给孩子玩的,抢到手就当玩具珍藏,直藏到五黄六月才肯煮了吃掉。另外还有几个年糕团,搡烂了但没有用模子压成年糕,入手还是温的,一口咬下去,有点咸,原来放过盐了。

过年时,家里经常要吃五六顿,除了早中晚三餐,来了客人,上午有点心,下午有点心,有时半夜还有半夜点心。年糕是主要的点心,这时做的年糕,与平时不一样:切成香烟似的细条,放入各种佐料,咸菜、冬笋、干丝、肉丝,名叫小炒年糕,极好吃。

过年没有年糕,就像北方人过年没有饺子一样。听说有一户人家,过年没年糕吃,客人拜年来了,只好派一个孩子出门讨年糕回家,讨年糕是叫化子行径,不能让客人知道,所以将年糕从厨房的窗口递进来。

有一年,我们村也搡年糕了。

搡年糕的地方,在我家斜对面,隔一个菜园子,是一间小平屋,外墙黄泥裸露。

屋里的泥地,挖了一个长方形的坑道,上面搭起架子,吊起一根径尺的巨木,前端装上一块同样粗、一米长的光滑长条石头,一个巨大的榔头就做成了。

长条石头下方,摆着一口捣臼,捣臼里放着五六斤蒸熟的晚米粉团。

三四个后生在架子上站成两排,“嘿”的一声,一齐用脚踏一下巨木的尾部,同时缩脚,石头就落下去,搡在捣臼里的晚米粉团上,砰一下,坐在捣臼边上的人疾忙伸手,将晚米粉团拨一下,然后又砰一下。

看他们踏动巨木榔头的样子,就知道这是一桩累人的事情。

小屋里挤满了人,主要是孩子,有热闹看,又暖和,就将可以站的地方都站满了,都踮起脚,伸长脖子,外面还有孩子在想办法钻进来。大人们要进出,就只好侧着身子,沾着湿粉的双手高高举起,像投降似的,嘴里还得大声呼喝。

我去看过几回,后来被妈妈用一个巴掌禁止了。她认为去看搡年糕,是因为馋痨,非常丢人。实际上,看搡年糕的孩子,偶尔确实会分到一个年糕团。

问题是捣臼经常被搡破,裂成两三块。我非常担心我们家的捣臼总有一天也会被征用,果然,有一天几个人带着柴绳和草杠,抬走了。不知道这口捣臼后来有没有破掉。

如果有人做一件事没做成,或者替人家办成了事,人家却并不领情,我们就会嘲笑他“吃力不讨好,黄胖搡年糕”。

黄胖搡年糕,为什么吃力不讨好?

黄胖的人,瘟瘟的懒懒的,没力气没精神。小时候小男孩把玩自己的生殖器,大人就会威胁道:“要黄胖掉的!”我因此疑心黄胖是指阳痿,搡年糕隐喻做爱,怪不得吃力不讨好了。但第欧根尼俱乐部的翡冷翠和林禺有异议,认为黄胖可能是发育不良。

于是上网、翻书乱查一通,原来黄胖病有两种,一种是因为寄生虫,又叫钩虫病,心脾虚弱,营血不足;一种是因为劳役所致,好食易饥,怠惰无力。

黄胖既然没力气,挤在人群里做这么重的生活,就算他做得累死,也只能算出工不出力,帮不上忙不说,反而碍手碍脚,影响别人发挥,当然不讨好。吴承恩这个促狭鬼,在《西游记》中说猪八戒“好食易饥,怠惰无力”,还曾摇了好几摇,变作一个“食痨病黄胖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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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越人语 | 光棍米饭

光棍米饭

上初中了。我背着书包,提着饭盒去五里路外的学校,路过村东头的圳边,遇上一个比我大几岁的大姑娘,她笑着说:“咦——你吃光棍米饭了!”

光棍米饭,就是纯米饭,只用米烧出来的饭。

为什么有这样的讲究?因为我小时候是上世纪的七八十年代,农村粮食困难,烧饭时,淘一升米,加上以前留下来的剩饭,一起煮出一大锅,一大家子的人也吃不完,吃不过完的剩饭,又盛在饭篮里,下次烧饭,如法炮制。

这样的饭是平时吃的,不如纯米烧的饭好吃,胜过全是冷饭头,饭粒能充分膨胀,节省粮食。当时烧饭还有不少省米的方法,米和小麦做的麦稀饭,还有番薯饭、南瓜饭,将番薯南瓜去皮切块,和米烧。听说我出生前还遇到过无米下炊,吃乌糯,那是山上掘来的狼萁的块根。

我们将剩饭称作冷饭头,也有人叫它“饭娘”。

冷饭头除了烧饭时做“饭娘”,还当点心吃。农忙时做活辛苦,所以下午三点钟,还要吃一餐点心;如果双夏大忙,甚至上午九点多,也要吃一餐点心。家里有老人孩子或做轻省一点生活的女人,会做了年糕、面条之类的点心送去,家里没人,只好吃冷饭头——直接从饭篮里盛出来,最多泡泡开水,就拨拉下肚子。

当时流传一句话,“冷饭头吃饱,身体健康,永远健康!”这估计是当时“祝林副统帅永远健康”这句话演绎过来的。

冷饭头呢,也有讲究一点的吃法。倒在锅里,不加水,烧热了吃,那叫做“黑冷饭”,黑字怎么写我不知道。更讲究的是炒一下,甚至用油烧,那叫“炒冷饭”。炒冷饭很香。如果放点儿葱花,那就更奢侈了。

一年到头,家里吃光棍米饭的时候也有。新谷割了晒干分配到家,拿到加工厂碾好,烧一顿光棍米饭,像节日一样。

小学考初中考试结束,我有些担心考不上。这场考试给我从所未有的挫败。听写时,监考老师居然用普通话念,听不懂。造句有一个“拨乱反正”,我也不懂,写了个句子:英明领袖华主席拨乱反正粉碎“四人帮”。出考场一对照,阿林造的句子是“四人帮”拨乱反正,意思相反,肯定有一个犯了政治错误,幸好批卷老师没有告发。

读初中需要去五里外的学校,中午就不回家吃饭,饭盒里装了米,到食堂淘过三遍,加水,放入蒸笼,第四节下课,饭也蒸好了。光棍米饭,喷香,晶亮。

冬天吃不到光棍米饭,天冷,米蒸不熟,只能带冷饭头去蒸蒸热。珠栗岙的同学又馋又浪费,上学走了三五里路,过了我们村,就在山路的悬崖边坐下,兴致勃勃打开饭盒,吃一半,唱着歌去学校。我疑心当时他们吃的饭还是温的。

高中是寄宿学校,路远,一日三餐都在学校吃,四季吃光棍米饭。我发明了蒸“光棍米粥”。

那时很多同学是从家里背了米去,我家有粮票,就带了钱和粮票,到镇上的粮站籴米,这给了我克扣自己粮饷的空间,十斤米一块三角八分,我买五斤,少加米,多加水,煮成了粥。多下半斤粮票和六角九分钱。这些钱,给我买书了。当时镇上的新华书店,有一排排文学作品。不久前我又去找过了,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架子,只卖几本教辅和本子。

“光棍米粥”并非真的是我发明的,谁家煮粥都是纯米下锅,这比煮饭更节省粮食。我发明的是在食堂里能蒸出“光棍米粥”来。只是那时长身体时候,到后来米还是不够吃了,断炊三天,饿得肚子薄得像纸片。

后来田分掉了,粮食多了,光棍米饭这个词也就渐渐没人提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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