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越人语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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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越人语

      写“越人语”的第一篇,是上个世纪末了。当时在报纸文化版上开了个专栏,写了几篇关于越地方言和文化的小文章,其中有《和白篮摊》和《观音经》什么的。《和白篮摊》见报后,还有老先生写信来讨论,认为写作“河坝烂摊”也许更好,不过我觉得读音听上去有点细微差别,不大同意。

      几期以后,有当地文人陆续来投稿,包括我的老校长,我便退出了专栏。

      但我的兴趣持续不断,写了就发在网络上。后来有朋友选去在报纸杂志上发,再后来印了一本《越人语》小集子。

      虽然出了集,这一组帖子可以告一个段落了,但有时想到一个词,一句话,又会写上一则两则的。

      比如《将手》,原是因为与网友聊起宋袆,就想写写她,结果写成了袁山松,写到一半,写成了虺瓦吊一文,再将袁山松写成了绋歌一文,然后想再说说将手一词,又敲了一些字。

      今年找回河里,将这组帖子慢慢贴上来吧。旧的新的,搞一堆儿。

    通宝推:铁手,GWA,尚儒,钓者任公子,胡一刀,东方红33,大眼,
    • 家园 【原创】越人语 | 焦蜉蚁

      焦蜉蚁

      焦蜉蚁喂,

      桥头有块肉咑,

      爹娘呕得来,

      蓑衣笠帽穿得来,

      砧板白刀带得来,

      前门后门关得来。

      这是我们小时候看蚂蚁搬食时唱的儿歌。

      焦蜉蚁是一种黄色的小蚂蚁,在院子里、走廊上、树上或者墙壁上活动。对待焦蜉蚁,我的恶作剧层出不穷:

      听说它们方向感很强,就捉上一只,到一个遥远的地方放生,比如从前门捉到后门,看它怎么错谔地挥动触须,怎么找路回去;

      在它们参加集体劳动之时,用碳条划断它们的去路,看它们着急地乱闯,不过等我们看厌了,注意力稍不集中,它们就会打通原来的道路;

      它们爬上树叶,有时这张叶子忽然变成了水中的船,有时则变成了空中的飞机,它们来来回回找出路——毕竟世面见得少,它们不知道海洋和天空;

      杀死一只焦蜉蚁,放在它们必经的路上,它们猛地撞见了,就会仓皇逃窜,产生一种风云突变的效果,这时,似乎看得见它们脸色煞白,嘴唇发紫的模样。

      焦蜉蚁的尸体和血迹在各处出现,它们受了一次又一次惊吓,心里愤愤地悲叹着“命若蝼蚁”。不过,这一招在一种更小的焦蜉蚁身上就不灵了,这种焦蜉蚁的名字就叫小焦蜉蚁,常常浩浩荡荡地杀进菜橱,偷走瓷瓶里的白糖和蔗糖,很难杀灭。小焦蜉蚁遇上同类的尸体,会放下手中的东西,背着尸体回家。我就毫无廉耻地在心里赞叹它们重情重义。

      当然,我做得最多的,就是捉了苍蝇去喂焦蜉蚁。一只工蚁的力气足够将一只苍蝇背回去,这就不好玩了,得用一块碎瓦片压住苍蝇。焦蜉蚁想尽办法搬不动,心里一定在纳闷:刚才明明一拖就动,怎么突然变得这么重了呢?

      我就开始唱那支儿歌,劝它回去叫别的焦蜉蚁,听上去十分的好心好意,又怕它们淋雨,又怕它们出来后,家里进小偷。

      “呕得来”的意思是“叫了来”。这只焦蜉蚁回去后,很快就会带着无数焦蜉蚁出来,它们从来不计算一只苍蝇需要多少劳动力来抬的。这时,我就开始实施各种恶作剧。

      工蚁被我们称作焦蜉蚁的爹;有几只焦蜉蚁比别的要大一号,黑色,大头硬壳,被称为焦蜉蚁的娘,她们是我们最先下手的对象,总是将她们捉到别的地方,或者关在碳条画的圈里面。

      白刀就是菜刀。劝焦蜉蚁带上砧板白刀,是传授它们使用工具的知识,可以将苍蝇剁成几块搬回去。有时焦蜉蚁果然会扯下一条苍蝇脚,兴致勃勃地举过头顶,搬回家去。它们从来不能预见到,它们全国的灭顶之灾很快就要降临了。

      不断有焦蜉蚁出来,也不断有焦蜉蚁回去,叫更多的帮手。两只焦蜉蚁对面遇上,就用触须互相碰一碰,亲切友好。我常常伏在地上,将耳朵贴近去,听它们在说什么,可是从来听不见。

      终于,我的耐心用完了,就揭开碎瓦片,让它们搬回去。好多只焦蜉蚁一起举起苍蝇,细脚轻快地移动着,情不自禁地唱起了劳动号子。别的焦蜉蚁则在周围护卫戒备,或者散得远一些去看风景。这个场景,像庆祝伟大胜利的一场大游行。

      可是我已经找到了一根尺把长的柴棒,开始挖焦蜉蚁居住的洞穴。用不了几下子,这个和平的国度就哀鸿遍野,一片狼籍,只听得一片哭爹叫娘、呼儿唤女的声音,在松软的泥土上四散奔逃。一些肥胖的白色蚜虫挖出来了,一些长翅膀的苗条虫子也挖出来了。日后,我学到大厦将倾、生灵涂炭、直捣巢穴这三个成语时,不用老师解释,眼前就有了形象生动的画面。

      我的背脊一阵寒意,打了一个哆嗦——我越来越兴奋了,奔到家里端出一脸盆水,一点一点灌进去。看它们在水中举手举脚地挣扎,抢天哭地,号呼靡及。我头皮发麻,水越灌越猛,最后,只剩下一片汪洋大海,我的心里,痛快和厌倦交织。

      我缓缓站起身,看看那些还在路上欢欢喜喜举着苍蝇回家的焦蜉蚁,觉得它们真傻。

      多年以后,幸存的焦蜉蚁写了一部史书,讲述那次惊天动地的地震和水灾。它们没有大禹那样的英雄可以描述,没有诺亚方舟可以盼望,它们也没有怀疑外星人,只知道从此以后,它们的生活彻底改变了,蚁蚁流离失所,在一片废墟上重建家园,在煎熬中度日,无法恢复往日的繁荣与和平。它们还告诫说,如果遇到异常沉重的苍蝇就要特别小心,那很可能是地震和水灾的前兆。史书中,他们没有提到我,一个心理阴暗、性格暴戾的毁灭者。

      通宝推:大眼,
      • 家园 老乡,问两个称谓

        店王,江司,就这样当地的发音。知道具体是啥意思,啥来源不?

        和这个贴不相干,没回主贴下面,是为了不打乱你发帖的队形。

        • 家园 店王如方老师所答

          江司是船夫那个吗?

        • 家园 替商老师代答

          商老师的课代表答一下。店王,大概是旧时的有钱人,家里有地或者开店的那种,比如,越剧九斤姑娘里有个石二店王,家里有两百亩地,但并没有店。店王不同于老板,不能和姓连用,只能和名连用,某某店王。也有例外,比如儿女在别人面前可以用 我家的老店王 代指自己的老爸。江司,绍兴话和僵尸同音,真正的江在绍兴话中读gang,四声,

    • 家园 【原创】越人语 | 火萤袋

      火萤袋

      火萤袋喂,

      爷爷西瓜挑来哉,

      小人小一块,

      大人大一块。

      捉萤火虫是一件神秘有趣的事情。有时候,我们会念叨着这首歌谣,欺骗高处飞过的萤火虫飞低些,以便我们捉它。一般来说,萤火虫不会受到西瓜诱惑,可有时它果然飞低了,我就相信它是想吃西瓜。

      其实我们从不会拿着西瓜去捉萤火虫,我们也很少能吃到西瓜——那时生产队不种西瓜,自留地很少,也不种。如果种了,恐怕没到收获季节,就被人偷光了。终于有人种西瓜了,要在瓜田搭个窝棚,防偷。那时候看到课本中闰土说,路过的人摘个西瓜吃并不算偷,让我觉得那是羲皇时代。

      这首儿歌开头一句直呼“火萤袋”,我一直以为它是欺骗萤火虫的,后来才惭惭知道,它主要是欺骗小孩子的,让小孩子在不知不觉中相信,大的一块西瓜,该当让大人吃,小的一块西瓜,才是小孩子吃的。

      也许当年孔融也经常唱这首儿歌,唱来唱去,唱得不敢吃大梨头,心想:“我小儿,法当取小者。”结果变成了千年道德典范。所以这首童谣,主要的还是教化功能。

      捉到萤火虫,关在小玻璃瓶里,就将自己想像成故事中白练袋子装萤火虫借光读书的人。不过那时候没有什么书好读,萤火虫也照不了多亮,所以猜测那个故事中的人天赋异禀,能暗中视物。

      于是将萤火虫带到床上,让它们在蚊帐中飞动,或者就停在蚊帐上,一亮一亮,你就能想像自己在露天睡觉,看着星星。

      捉萤火虫之所以神秘,是因为必须在夜里才能捉到。农村里没路灯,夜里的光线来自天上的星月,还有人家窗口漏出的灯光。我们就借着这样微弱的光,在道地里、溪边、机耕路上、田塍上追逐萤火虫。

      大人说,停在叶爿上的萤火虫捉不得的,因为它可能是毛辣刺公变的。

      毛辣刺公就是毛辣虫,人的皮肤碰到它,会长出一个个小水泡,很痒,弄不好会烂。

      所以我们就不敢去捉停在草叶或稻秧叶子上的萤火虫。不过我这人好奇,还是冒险去寻找过的,看看草丛中一亮一亮的,究竟是毛毛虫还是萤火虫:一次也没遇到毛毛虫。我因此推想,大人说谎威吓,是怕我们踩到草丛里蛇。

      我小时候还以为火萤袋与祝英台有什么关系,因为袋与台,方言中读音相似。

      猜测这种关系,也许与蝴蝶有关。听说祝英台死后化为蝴蝶,而蝴蝶的幼虫,又是毛毛虫,我认为它与传说中会发亮的假萤火虫长得差不多。所以有一段时间,我脑子里很乱,又是萤火虫,又是毛毛虫,又是祝英台,又是梁山伯,黑夜白天变来变去,一会儿发亮光,一会儿扑扇着漂亮的翅膀,翅膀上有许多不洁的粉末:实在很神秘。

      邻居阿臭哥给我讲故事说,梁与祝为什么不能成亲?因为祝英台的回答不够好。她回到家里,说自己找好了丈夫。她爸爸问,是谁?她说:梁山伯。她爸爸一听就火了,什么?两三百?正经人家一个好好的小姐,怎么能嫁给两三百个丈夫?事情于是就吹了。

      我听了这个故事,脑子里出现了成群的萤火虫,在溪边的夜色中闪闪发亮——显然我的脑子又出错了,不应该出现萤火虫,而是两三百个扑萤火虫的人——接着,我又想,为什么祝英台的爸爸祝老员外,不给祝英台机会解释清楚呢。真是万恶的旧社会。

    • 家园 【原创】越人语 | 结梁丝绷绷

      结梁丝绷绷

      这五个字满是绞丝旁,很缠绕很复杂,好像迎面撞上了一张蜘蛛网。

      正是这样。“结梁丝绷绷”是吾乡对蜘蛛的称呼,也是对蜘蛛网的称呼。从字面上看,它指称蜘蛛的丝,结在房梁上,绷来绷去。

      这是悬山顶木结构房子,房梁已经黑了,要到旧历年底才掸尘打扫,结着一些落满灰尘的蜘蛛网,有的蛛网已经破了。

      最后两个字,绷、绷,念作“浜、浜”,音域宽阔洪亮,节奏感强,是很好玩的儿语。

      我们很重视事物的名字的,必也正乎名,可不知为什么,似乎从来没有将蜘蛛和蛛丝分开来,看到一只蜘蛛,说它是“结梁丝绷绷”,看到一张蛛网,也说它是“结梁丝绷绷”,就算看见的只是一条游丝,还是这样说。

      大人偶尔会省略“绷绷”两个字,但省略后读着很不顺口,舌头在嘴里面乱动,不小心就动错了。所以还是不省略读着方便,前面三个字可以含糊过去,说成“结子梁绷绷”也一样。也有时叫蜘蛛为“结蜘”——可如果不是指着蜘蛛或蛛网说,听者多半不知所云。

      一般我们那儿的蜘蛛比较温和,网几只苍蝇蚊子,差不多就满足了。有一次我看到一个屋檐下,蛛网网住了一只麻雀。麻雀奄奄一息,轻轻挣扎一下,就要休息老半天。当时我真是心有千千结——救不救麻雀?不救吧,它已经快死了;救吧,这只“结梁丝绷绷”获得的百年不遇的辉煌战功,就给我勾销了。最终我没有救下麻雀,希望这一只吐丝缠绵的“结梁丝绷绷”留名它们的青史。

      结梁丝绷绷——指的是蛛丝,还能做止血消炎药。

      当年我坐在门槛上削棒为枪,柴刀砍中了手指,顿时血流如注,吓得头晕心跳,医院又远在天边。二姐不慌不忙,到门背后抓来一把蛛丝灰,裹住伤口,用布缠上,就成了。

      这个偏方很多人用过,听说不仅中国人用,古希腊人也用。

    • 家园 【原创】越人语 | 小猢狲

      小猢狲

      我们方言中说到孩子,经常用“小尾巴”、“小猢狲”两个词。

      小尾巴可以指所有小孩子,因为他们常常像尾巴一样跟着父母。最小的孩子,充当小尾巴的时间往往最长。

      小尾巴是有归属之别的,有身体才有尾巴,有父母兄姊才有小尾巴,不同的家庭有不同的小尾巴。

      大多数时候,小猢狲专指调皮的小男孩。这里的“猢”,与方言中的“物”同音,汉语拼音应该是wi,普通话里没有这个音。

      小男孩很少有不调皮的。赤着膊,一身泥,东钻进钻,爬上跳落,脸皮又厚,游性又重,还经常闯祸,爱做鬼脸,不是猢狲是什么?不过平时说话不严谨,难免误伤他人,所以不调皮的小男孩,也经常被称作小猢狲。

      如果大人骂男孩“小猢狲”,小猢狲就会缩起脑袋,掩在墙角,像躲避骂声似的,于是更像小猢狲了。

      如果大人并未骂人,而是闲谈时称男孩为“小猢狲”,小猢狲的表情又不一样了,会装出加倍调皮的样子,调头翻尾巴的,瞎折腾一气,一定要招惹来一顿骂才肯罢休。

      有一次我去云南瑞丽玩,在大等喊村(大金水塘),遇到一群小孩,起初他们还躲着我,慢慢熟了,虽然语言不通,却也非常亲热,一个个挂在我的手臂上,双脚离地,真是一只只小猢狲——我自然变成了一棵会移动的树。

      我在东海岛一个中学当老师时,有一天学生们哄闹着说:“老师是大猢狲,我们是小猢狲。”为什么啊?学生说,物理老师上课时讲到大活塞小活塞,因为口音重,听起来像当地方言的大猢狲小猢狲,惹得全班同学笑不可仰。

      我们小时候,谁叫我们小猢狲,有时也会大着胆子回嘴,当然不是像郓哥那样说“我是小猢狲,你是马泊六”,我们只是说:“你这大猢狲。”

      说起来,那可是有出典的。

      历史上比较出名的,有一个小猢狲,一个大猢狲。小猢狲名叫孙洙,不是清朝编《唐诗三百首》的蘅塘退士,而是宋朝的孙巨源。大猢狲名叫孙觉,就是黄庭坚的老丈人孙莘老。

      有一次,孙洙向刘攽要一幅书法。

      刘攽是出了名的滑稽糊涂,糊涂到眉毛胡子都掉了,鼻子也折了,所以苏东坡唱道:“大风起兮眉飞扬,安得猛士兮守鼻梁。”他写好一幅字,就差手下送给孙洙,估计只说送给孙学士,没说明送到孙莘老“老奸”的家,还是孙巨源“巨滑”的家——当时大概是英宗治平初年,这两个姓孙的都在史馆当差——结果送错了地方,送到了“老奸”孙莘老家里。

      孙莘老此老,字写得不算特别好,可是特别喜欢书法,在湖州当官时,还收集了许多破石碑,筑一个“墨妙亭”藏起来。没有尚且到处搜求,既然有人误送书法,那就老实不客气,留下了。

      孙洙没有收到书法,又向刘攽要了。刘攽说,我不是给你了吗?孙洙立时就悟了,忿忿地说,肯定被孙觉那小子昧下了。

      刘攽回去问手下。手下说,两个都姓孙,所以搞错了。刘攽说,那就用胡子来区别吧。手下说,两个人都长着大胡子呢。

      ——此老糊涂,可见一斑。他又说,那就按他们个子大小区别吧。

      这下子总算区别开了:孙洙个子短小,孙觉长得肥大。

      从那以后,翰林院里都叫孙洙为小胡孙,叫孙觉为大胡孙——刘攽比小胡孙大十来岁,比大胡孙大五六岁,就算真的叫他们大猢狲、小猢狲,也不算过分。

      猢狲以调皮出名,不过孙洙这个小胡孙,可不敢调皮到皇帝那儿。

      他在翰林院任知制诰时,有一个休息天,他在朋友李端愿家喝酒听歌,这时李端愿新纳的美妾正在弹琵琶,偏偏皇帝三更半夜派了人来,叫他去写圣旨,他那个恋恋不舍啊,又不能不去,只好写了一首《菩萨蛮》:

      楼头尚有三通鼓,何须抵死催人去?上马苦匆匆,琵琶曲未终。

      回头凝望处,那更廉纤雨。漫道玉为堂,玉堂今夜长。

      我太喜欢“何须抵死催人去”这一句了,可以看到涨得红似猴子屁股的脸,满心不情愿的神情。可是催他的是皇帝,被催的不是李白,真是很要命。

      这种情况,叫做“猢狲套上了圈子”。

      老年人说抓猢狲的一个方法是,人在猢狲看得见的地方,吃水果穿衣服,再拿着绳圈子套脖子,然后躲过一边。猢狲悄悄过来,学着吃水果穿衣服,拿绳圈子套脖子——这就上了大当了。老年人最后说,孙悟空为什么头上套个圈子?也是这样上了唐僧的当啊。

      通宝推:陈王奋起,瓷航惊涛,大眼,
    • 家园 【原创】越人语 | (犭央)(犭茶)

      (犭央)(犭茶)

      谁如果长得奇瘦,通常说是骨瘦如柴,我老家则比作一种鱼,(犭央)(犭茶)(音āngsāng),且是晒干的(犭央)(犭茶)。这种鱼肉质鲜美,与干菜一烧,嫩生生的很糯,但它晒干后只剩下骨头,所以说人瘦曰:“(犭央)干骨头。”

      谁如果给惹急了发怒,又会被比作这种鱼,叫“犯(犭央)”。一个人犯了(犭央),最好离他远点。他遭受无理或无礼的待遇,气愤难平,就拥有了打人骂人的特权。

      谁如果蓄了八字胡,尖上还带卷,神情凶悍,也会被比作这种鱼,鄙薄他长着“(犭央)(犭茶)胡须”。

      谁如果又横又刁钻,也会被比作这种鱼,(犭央)(犭茶)!

      “(犭央)(犭茶)”无鳞有须,学名黄颡,比较傻,咬钩就不放,很好钓。有一年暑假,我将一个潭里的(犭央)(犭茶)全部钓光,到第二年还没有新的(犭央)(犭茶)可钓。绍兴有一个“(犭央)(犭茶)湖”,我疑心那里是钓(犭央)(犭茶)的好地方。

      此鱼在方言中又叫“(犭央)刺”,因为长着倒刺。用长着倒刺的鱼钩钓上来,极难取下,一不小心就刺中了手,疼痛异常。估计这样的疼痛让人记忆深刻,遇到蛮横刁钻的人,就想起来了。不过解药很常见,在伤口撒脬尿就立马止痛了。

      (犭央)(犭茶)的评价,落到大人身上不多,一般是落到小孩身上。如果大人又横又刁钻,极其难惹,人们会用另一种动物作比:“(犭央)扎狗”。

      听说(犭央)扎狗就是豺狗,爪子长着倒刺,连野猪也害怕——它喜欢吃动物下水,攻击野猪时,倒骑在野猪背上,用爪子从野猪的肛门中抓出肠子,据说野猪会很享受,并在享受中死去。

      不过遇到有(犭央)扎狗之称的人,你一般不是在享受中死去,而是在憋屈中活着,只有一个办法:忍了。她是如此难缠,你没有任何办法对付。比如,她有本事将你的东西变成归属权有争议的东西,再变成她的东西。你不能犯(犭央)发怒,因为她已坐倒在地撒泼打滚,怒气比你猛十倍,气势比你壮十倍;你不能讲道理,她本来就不是讲道理的,一句“我就这样啦,怎么地?”,胜过你的学究天人之际;你不能跟她打架,她是个(犭央)干骨头女人——对了,过去被称作(犭央)扎狗的,往往是女人,且往往瘦。

      现在的(犭央)扎狗,似乎不分肥瘦男女了,现在他们经常做一件事,诬赖好心人,弄得大家长久讨论扶不扶摔倒的老人。

      (犭央)扎狗最怕真的暴徒。遇到暴徒,她就势单力薄,拍拍屁股溜走,不出一声。这一点可能比不上真正的(犭央)扎狗,豺狗胆大包天凶猛无匹,从熊豹之类猛兽的嘴里夺食,群起而攻,多半获胜。

      通宝推:瓷航惊涛,宝特勤,
    • 家园 【原创】越人语 | 伤枪野猪

      伤枪野猪

      我们村一直流传着伤枪野猪的传说,就像白鲸的传说一样神秘。

      伤枪野猪不是某一只野猪,而是所有中枪受伤的野猪。野猪虽然凶狠,但毕竟惜命,遇危险自然落荒而逃,一旦中了枪,就会豁出命来,性情变得特别凶猛,横冲直撞,连老虎也不敢惹它。所以打野猪,要一枪毙命。

      我小时候去奶奶家,听人说有一对兄弟在山上见到野猪的脚印,就经常去埋伏,终于打了两头大野猪,小的一头也有小水牛一样大。正说着,一阵纷攘,门外有人叫道:“快去看快去看,抬野猪来了,抬野猪来了!”

      原来他们打了野猪,像武松打了老虎一样,要到各村游行展览。我赶紧跑出去看,在密密麻麻的人丛中,只看到野猪朝天的大肚子和几只绑在竹杠上的蹄子。

      这是我十岁以前遇到的最轰动的事情,每个村子都在谈论那两头大野猪。

      但真正出现伤枪野猪还要早二十年,是在战争年代——有个小发现:原来我出生时,距战争结束还不到二十年,我一直以为那是很遥远的时代呢——当时丛山之中,出没着多股土匪,所以不知道是谁打伤了那头野猪。

      野猪身上流血,呼呼地从山上下来,到了村里,到处乱窜,逢人伤人,逢狗咬狗,一时间鸡飞狗跳,鬼哭狼嚎。村中的青壮年手持稻叉,结伴出门,发声喊,与野猪搏斗。

      我们的农具中有两种叉,一种是柴叉,是在柴堆上叉柴用的,八九尺长的竹柄,两头尖的铁叉子,齿长半尺,齿间距离也是半尺的样子。另一种是稻叉,用来叉整捆的稻草,四五尺长的粗木柄,头上的铁齿也比较粗,齿长近一尺,齿间距两寸光景。柴叉轻而纤细,稻叉则重而扎实,可以冲锋陷阵当武器使。

      众人拿稻叉拦截追逐那头伤枪野猪,野猪嗷嗷叫着,乱冲乱撞,结果一头栽入溪中的深潭。众人就守在潭边,用稻叉戳扎挑顶,不让它逃出水潭,最后将野猪打死了。

      古人说,谈虎色变。不过我们村有年纪的人说起老虎,倒也不怎么怕,还能够说出下弶捉老虎的种种法子。但他们说到伤枪野猪,可真的会色变,连连说:“伤枪野猪,厉害厉害。”

      伤枪野猪这么厉害,当然也变成了成语,形容到人身上。说亡命之徒是伤枪野猪,倒也贴切,可我们村里没什么亡命之徒,只是人总有被惹急的时候,可能做出不计后果的事情来——于是某人一旦处于这种不计后果的状态,就可能被称作伤枪野猪。

      通宝推:大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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