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取经(二三)少爷的烦恼 -- 太乙仙工
《拿取经当回事儿 二十三 少爷的烦恼》
书接上回,看完闹天宫的结果和闹的对象,再把视线转移到起始处,瞅瞅孙悟空开闹的原因。
孙悟空作为新生,进天宫后一再受到优待,竟然不守规矩,很不像话。他如果是一般角色,闹天宫的过错当然都在他身上,但若认真看他作取经人的心智,他、众神和天宫的定位将发生变化,闹天宫的起因就另有说法。不妨先看一个模拟闹天宫的故事。
假设有个小朋友,六七岁,一直住在大宅院边角的马棚里。这天管家来找他,说他长大了,要给他发蒙,做法是领着他参观大宅院。院子规模宏大,房间众多,设施精美,仆人侍女往来不绝,小朋友大开了眼界。
“你真走运,少爷,”管家兴致高昂地说,“这么大的宅院全是你的!”
“什么,我的?!”小朋友差点惊掉下巴,“那为什么让我住马棚?”
“呃,这是规矩。”管家略一迟疑,轻声说。
“我什么时候搬去上房?”刚才见过上房院落,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样样东西整齐美观,在他来看跟传说的仙境一个样。
管家摇头,“那边没有你的地方……”
“为什么?!”小朋友惊叫道。
管家示意他小点声,拉到墙边,认真地盯住他。
“你得懂规矩,这院子虽是你的,但是没给你留地方,就算马棚也不该让你住,还是我费了好大口舌才帮你争取到的。”
小朋友想了又想,觉得自己是该长大了,说话得先考虑清楚。
“老爷呢,我去跟老爷说。”
“你就是老爷。”
“我?!”看管家的脸绷得赛门板,不像是开玩笑。小朋友来了主意,“那么我决定,马上搬到上房去住。”
“不行,那边没有空房间。”
“我是老爷,你竟然不听我的,我要辞了你。”
“我是想听你的,但是规矩不允许。你也没有权力辞退我。”
“我叫人打你!”
“他们也不会听你的。”管家不动声色,沉静如墙。
小朋友脑子快乱掉了。“算啦,别哄我了,我本来就是长工的孩子,只该住马棚。让我回去吧。”
“但是还没看完,咱们接着走。”
来到一处卧房,小朋友盯着床柜出神。床上纱笼轻得像云,被单上花团锦簇,对照起来,马棚岂是人住的地方!
“我真是主人吗?”小朋友转回头,眼神冻在管家脸上。
“当然,少爷。”管家依然保持谦恭。
“那为什么不让我住这儿?”
“这里有神仙住了。”
“神仙?”小朋友转忧为喜。
“对,住这里的都是神仙。”
“他们在哪儿,我要见见!”
“你已经见到了,喏,那张床,就是床神,床上的枕头,就是枕仙……”
小朋友一愣一愣的。管家好会哄人呢,或者他今天闲得发慌,拿小孩逗乐。
“咱们这院子很特殊,”管家拍拍他的肩膀,“等你全了解了,也就习惯了。”他把小朋友拉到石桌边蹲下。“咱们这宅院不是普通的院子,而是天上胜境。这里的每样物件都是神仙,只要有神仙的地方,你就不能住。马棚里东西也不少,让你住进去,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你应该感到荣幸……”
小朋友一声不吭,发蒙成了发懵。他意识到自己太年幼了,理解不了成人的想法。
“你需要做的就是适应再适应,你能的!”管家把修得极富条理的胡须对准小朋友,好像要他的脑筋也立即条理起来。
小朋友嘴巴噘了噘,突然仰面倘下,大哭起来,“我不干!我要住上房,我也要当神仙!”
管家赶紧拉他。“别吵,千万别吵。你想当神仙?给我几天,我帮你想办法。”
隔了两天,管家又来找正为自家扛活的少爷,领他来到一处空房间。
“你愿意当神仙,很好,我帮你申请到这个房间,以后你就住这儿了。”
小朋友看着空荡荡的房间,高兴劲儿一扫而光。
“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啊……”声音像来自水底,生怕管家又推他进思维风暴。
“正因为没东西,你才能住,要是有了,就等于有神仙入住,你就得搬。”
是,是,去他的神仙!不过这里好歹整洁,说出去不怕别人笑话。这两天马棚越瞅越破,快呆不下去了。
“我就睡地上啊?好吧。”他无精打采地朝门口去。
“你上哪儿?”管家扭过头,身子拧成根麻花。
“我去喂马。”
“以后不用管马了,就呆在这儿。”
“这里什么都没有……等到睡觉的时候我再来。”
“不行,这是你的住处,你得一直呆着。”
“那多无聊啊!”小朋友急得身子直扭。
“而且不能乱走动,只能盘腿坐着。”
“那不成木头人?”
“你不是要做神仙吗?神仙就是这样的。”
小朋友瞪大眼睛瞅着他,充满委屈和不解。
“要是嫌烦,你就瞅墙上,”他指向墙上的两幅字,“安静”和“宁神”,“要学会冥想,进入状态,烦恼就没了。不用多久,你将成为合格的神仙。”
小朋友嘟了嘟嘴,“我不要住这里,不跟你们玩啦!”一扭头,纵身跃出门槛,飞下台阶,一溜烟跑了。
后面管家高喊:“主人跑啦,追呀,快把他捉拿归案!……”
闹天宫的起因就是这样的,讲解得搁下一章,天色不早,回家淘米去了。
本帖一共被 1 帖 引用 (帖内工具实现)
没有之一。。。发散思维杠杠的
《拿取经当回事儿 二十四 主客之争》
孙悟空跟天宫众神大闹了一番,要弄清起因,首先得重新确认孙悟空的身份地位。本文已经得出结论,孙悟空是个象征人物,对应取经人的心智,以此为出发点来跟众神佛以及妖魔比较,他就处于一个非常特殊的位置。观念世界里多的是神、仙、佛、魔,孙悟空属于哪一种?书上说他是妖仙,既是妖魔也是仙佛,是不是这样?然而回答为否,在神、仙、佛、魔的分类里面孙悟空一样也不占,他有自己的独特地位。
主要角色都生活在观念空间里,神、仙、佛、魔是被“观察”到的对象,只是神、仙、佛很受推崇,妖魔一伙极受贬抑。被观察到的都是客体,孙悟空所代表的心智却是思考者、观察者,所以他是思维主体,一定程度上代表取经人的自我。以主体和客体来分辨,孙悟空和众神佛之间就很类似手和工具间的关系。
工具非常重要。对人类历史的划分常以工具为准,石器时代,青铜器时代,铁器时代,从名称就能看出生产力状态,想象到人的生存状况。把神佛说成工具似很不敬,这里只是打个比方,强调神佛相对于自我的客体地位。孔子和学生关于对待贫富态度的一段对话是个很好的例子,可以看出观念工具(神佛以及思想、文化)对人的重要性: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论语》1·14)
分三个步骤来理解:
1. 贫而谄、富而骄是人的糟糕天性。
2. 是毛病就该克制,首先想到的是自发克制,相当于不借助工具,而是手工操作。手上连石器都没有,此时的人极其原始。
3. 引入高级克制办法,拥有丰富的精神生活,于是贫仍能乐,富更知礼。打造丰富精神生活的工具就是礼乐文化,把人一下子提升到铁器时代。
孙悟空、神佛及妖魔间的争斗接近于手、工具和操作对象间的活动,以下图表给出几个例子:
孙悟空手上是有工具的,如意金箍棒,但是那玩意儿象征如意智慧,根本上还是对应心智,正如原先所判断的,金箍棒和孙悟空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如意智慧。
子贡的话里包含两个“无”,马上让人联想到金箍棒,所以这段对话可转换为取经语言:
子贡问:“我勤抡金箍棒斗战妖魔,可以吧?”
夫子说:“还行,但是很不够。你得经常向仙佛求助,他们能帮你干得又快又好。”
把孙悟空看作取经人的思维主体,众神佛退居客体地位,就可以从三个方面观察闹天宫:
1. 反面。
主体和客体交往频繁,但是要把两者相提并论,就容易制造混淆,孙悟空在天宫的遭遇就是将主体和客体混同所出现的状况。还是用实例说话。有一位老总,商场上叱咤风云,买下个足球俱乐部小菜一碟。这天他召来教练,问自己在球场上踢哪个位置,教练顿时哑巴了……如果觉得这种事并非不可能,那就看极端的,有位车工,有一天头脑发热,询问自己在车床里处于哪个位置,传动箱还是电源?或者有位工程师,成天对着屏幕搞设计,有一次昏了头,询问自己是电脑的哪一部分,内存还是显卡,要是中央处理器就最好……
孙悟空进天宫就是脑子发热,混淆了自己跟众神的区别,想在众神的合影中间找见自己的脸孔。
天宫是容纳受尊崇的神仙和思想观念的地方,设计之初没有为思维主体留位子。这很像世上的博物馆,从来只展览客观物体,人的思维主体只能用来想事儿,要想展览可就难了,基本上不可能。孙悟空贸然进天宫,要么去马棚挤挤,要么静气宁神,把自己转变为客体,真就没有别的居住方式。即便给他最好的待遇,他若不转变为客体就不能适应天宫氛围,然而他是主体,转变不了的,结果只好来个矛盾总爆发。
2. 正面。
观念世界里神魔众多,天宫位于上只角,看作人的精神家园应没问题。思维主体询问自己在精神家园里处于哪个位子,应该很自然,也是必须的,不容纳主体,它就不是合格的精神家园。结果孙悟空跑来一看,好嘛,没偶的地方,当然要闹情绪。他跟天宫闹完了,转头奔灵山去,投奔另外一座精神家园,还是要归位。
孔子说“人能宏道,非道宏人”(《论语》15:29),一上来就认定人只有宏道的义务,而不必关心道如何宏人。夫子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显然存着道,并且觉得那道一点儿毛病没有,人只要在宏道过程中完满实现就行了。这是个修行的意思。对于取经人来说,道如何成其为道是要审慎询问的,询问过程就是取经,这一关没过,谈不上如何宏道,还是得退回到什么是道(真经),以及道(真经)如何宏人的问题上。
孙悟空形象惹人喜爱,在于他桀骜不驯,具有独立意志和一往无前的进取精神。说起来天宫庄严肃穆,何尝不是死气沉沉,这样的氛围不能宏人,倒是很能毁人。孔夫子大谈人应当宏道,后人却从仁义道德里面读出吃人,那可是毁人的极致。
当孙悟空得知避马瘟是未入流的小官,顿时怒了,觉得天庭藐视他。放在现实,这想法很不恰当,他是哪根葱得露一手才知道。即便他本事奇大,天庭仍有理由藐视他,因为现实是遵照“地球离了谁都照转”的原则来运作的。可是当他作为思维主体来想事,他的想法就得慎重对待——主体不受重视,要这精神家园干吗?
可以换一个问题来代替孙悟空的询问,“天宫对我有啥用?”一个回答是,“你向天宫求助,天宫就能派神、派将、派兵,帮你制伏妖魔”,直白了说,“你想筛沙,天宫借给你筛子”。可是妖魔和众神一样,都是意识中的客体,制伏妖魔,说到底和医治身体相仿,并没有涉及到个人的主体需求。何谓主体需求,可以看两个判断:
1. 烧饼油条能抵饱;
2. 西西河的文章能满足我的精神需求。
孙悟空想要的是后一类答案,让天宫不仅安顿他这颗心,还妥善安置他的激情、个体意志、进取精神,等等,然而天宫不可能满足他的要求。从玉帝的上位过程就知道,这个精神殿堂尊崇的是自我压抑、自我委曲,要容纳孙悟空,势必排除他的独立意志。
可以说天宫是完全遵照孔夫子关于人宏道的指示建立起来的,把能想到的好道理、好神仙全包圆了,然而在表面的辉煌壮丽之下隐藏着喧宾夺主的黑暗面,客体众神荣登灵霄殿,主体心智只能屈居马圈,要么就是放弃主体地位,也去当个神仙。
一旦取经人开动脑筋,发现天宫只是陌生的众神乐园,跟心智主体没啥关系,于是信念发生动摇,灵霄殿顿时根基不稳。孙悟空一出世,“目运两道金光,射冲斗府。惊动(玉帝)”(1回),电视剧里灵霄殿因那金光而震动,神仙们一时惊恐莫名,很形象。仙工一向把那两道金光理解为因怀疑而陌生打量的目光,灵霄殿是在怀疑中摇摇晃晃。
3. 双面。
两方面都有道理,合在一起,孰是孰非难有定论。
上章故事里称小朋友为宅院的主人,其实偷换了概念,小朋友,当然也对应孙悟空以及取经人的心智,是思维主体,然而主体不能等同于主人。主体和主人间是啥关系,可以看一系列问题:
到底是人宏道还是道宏人?
以人为中心还是以神为中心?
人为宗教服务还是宗教为人服务?
人依从文化还是文化依从人?
这些问题没有单一解。可以把这类问题归结为一个悖论,称为宏道悖论。如果唐僧在修行,这个悖论一定得解决,因为修行观念认定了真经,真经总得自圆其说,不容许悖论存在。既然唐僧在取经,判断的终极标准——真经,还没拿到手,发现悖论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甚至是必须的事情,有悖论才说明取经的确非常必要。
闹天宫属于第三类争斗,把孙悟空当做思维主体,这类争斗就有了新的内涵——天宫不仅豢养次生妖魔,还鸠占鹊巢,当上了意识的主人,闹天宫就是思维主体在争取自己的主人地位。因为宏道悖论的存在,这种争取并不必然成功,也不必然失败,而是取经过程中的重要一环。
孙悟空闹天宫是失败了,但这事还没完,取经人上路之后,找机会又跟自个儿的“天宫”大闹了一番,后果还更严重。这就来密切观注取经人的第二度闹天宫。
仙兄文章让我耳目一新,给个赞。不过我要发表感想,开头读着挺有同感,到后面越来越深奥,想问这是原著的意思吗?最近连主体、客体都出来了,好像挺哲学的,是不是牵强附会?想来仙兄不是搞哲学的,给自己加的担子太重,注意别闪了腰。过犹不及。
个人观感,不喜请忽视。
《拿取经当回事儿 二十五 一个故事讲两遍》
取经剧集一出出地演,好些情节看着眼熟,于是可以归纳出固定模式,例如有一种硬后台模式,好多妖魔背景深厚,对付他们不能太粗暴。这里再介绍一种,可称为“一个故事讲两遍”,主要脉络是由凡人的欲望引入矛盾,故事在凡间展开,称作地面版;进行到中段,妖魔突然介入,于是故事转入象征版。孙悟空跟凡人斗胜之不武,还是将战场引入象征世界,让他跟妖魔交手,看着才过瘾,实际上与妖魔的缠斗只是先前与凡人矛盾的隐喻版。
以此模式演绎的典型故事是第54-55回,取经人们在西梁女国的遭遇。西梁女国全是女人,唐僧来到,一改先前乏人问津,甚或形象极其糟糕的状况,顿时成了香饽饽。女王当仁不让,要与唐僧成亲,孙悟空少不得要想办法把这事对付过去。凭孙悟空的手段,对付一群凡间女人十分容易,然而要是就这么结束,故事不免缺少看头。就在孙悟空即将成功的当口,一个女妖突然冲出来,眨眼间掳走唐僧,然后就猜得到了,孙悟空不得不施展各种手段对付女妖。面对女国的各式人物,孙悟空不能挥舞金箍棒,否则势将违犯杀戒,一旦女妖出现,他立即可以肆无忌惮地大打出手,因此将同一个故事讲到第二遍,才进入典型氛围,任由孙悟空尽情发挥。
在第23回四圣试禅心,观音带了几位菩萨乔装为凡间女子,测试唐僧等人的取经诚意,唐僧坚定拒绝,通过了测试。来到女国,唐僧又一次面对天降姻缘,很明显他不会动心的,那么如何理解这姻缘的来意?随后出现的女妖又对应唐僧的哪种心理?参照女妖被降伏的方式或许可以得到一点启示。
孙悟空没斗得赢女妖(预料之中,孙悟空作为智慧,起到的只是与妖魔周旋的作用),只好上天宫请来昴日星官。故事将女妖的原身设定为蝎子,昴日星官的原身则是只双冠子大公鸡。星官一到,仰首长鸣,女妖立即现出本相,“浑身酥软,死在坡前”(55回)。没有打斗,没有计谋,星官也没有就女妖的来历及后台做任何解释,仅仅叫了那么一声,麻烦瞬间解决,是不是匪夷所思?
既然是公鸡一声长鸣解决的问题,理解起来就简单了,去掉“星官”、“女妖”这些多余因素,也不必计较孙悟空通天而乏力的本领,只需看到基本状况——鸡一叫,天亮了,唐僧得起床,继续赶路——原来唐僧做了个梦!唐僧的取经一直游走在现实与虚幻之间,时而清醒时而酣梦缠绵,到这一段,他不由自主地坠入春梦。不能说他意志不坚定,但他毕竟是个大活人,有点念想做点温柔梦并不意外,因此所谓女国的拦阻和女妖的纠缠,不过是摇动在唐僧潜意识里的一小段情感波澜。
虽然不意外,他的想头还是有点过分。现实中没人理,就去一个没别的男人的地方,身边还带一群半兽人,总该好好潇洒一回了吧?这是悄无生息地当一回韦小宝。到最后还做出义正辞严状,撂句“你不是我的菜”,调头决然离去,自我感觉不要特好。不管这些念想是他自个儿想到的,还是作者强加给他的,总有酱料使用过度之嫌。
第88-90回,取经人们在玉华县的遭遇也属于“一个故事讲两遍”模式。三位神仙陪师父走这一路,功劳苦劳都不小,观众大受感动,拱出三位王子向他们大献殷勤,还分别拜他们为师,比立座庙供起来还受用。诸王子羡慕神仙们的兵器,借去照样打造,不料半夜被妖魔偷走。妖魔出现了,神仙们却没兵器,只好耍弄计谋,和妖魔多番较量。神仙们和凡人只能打哈哈,顶多显摆一下本领,直到面对妖魔才来精神,故事也只有到这时才引人入胜。
细想一下,这里神仙们遇到的是怎样的困难,妖魔又有什么寓意?不用管神魔对战的复杂过程,从神仙们收徒授课就能看出大致端倪。三位王子都喜好练武,而且使用的兵器极其凑巧地和神仙们相似。神仙们见了心里痒痒,情不自禁跳出来演练自家本事,但见孙悟空“把金箍棒丢开个撒花盖顶,黄龙转身,一上一下,左旋右转。起初时人与棒似锦上添花,次后来不见人,只见一天棒滚”。八戒随后“驾起风头,也到半空,丢开钯,上三下四,左五右六,前七后八,满身解数,只听得呼呼风响”。就连最没用的沙僧也不甘寂寞,“轮着杖,也起在空中,只见那锐气氤氲,金光缥缈,双手使降妖杖丢一个丹凤朝阳,饿虎扑食,紧迎慢挡,捷转忙撺”。看到这儿就明白了,神仙们终于撞见好运,对着一群崇拜者左右摆姿势,眼前闪光灯亮成一片,心里头甭提多美。那股子骄傲劲儿显现在象征的神仙们身上,往回追溯,最终还是荡漾在取经人心头。当骄傲的甘泉流入心田,正是妖魔翩跹起舞时,取经人不知不觉着了骄傲这种魔性的道儿,接下来再遭遇挫折应属预料之中。
第16-17回的火烧观音院和大闹黑风山也是同一个故事的两种版本。
来到观音院时唐僧手下只有孙悟空一个徒弟。观音院的主要人物是老院主,被尊为师祖。老院主高龄二百七十岁,是他亲口说的,唐僧和孙悟空听了一点也不诧异,足堪玩味。老院主还有一桩骄傲,毕生积攒了七八百件袈裟,都是精心制作的珍宝。唐僧行李中也有一件袈裟,佛祖送的,当然更为珍奇,唐僧受不住孙悟空撺掇,也拿出来炫耀。老院主一见,顿时傻了眼,当即要求借去仔细观看一晚。当晚老院主动了邪念,要烧死唐僧师徒,昧下这领袈裟,于是投入与取经为敌的立场上去。孙悟空不是善茬,早早发觉和尚们的动向,设计了巧妙对策。一群凡间和尚跟孙悟空斗法当然不是对手,所引之火转变方向,将一座房舍众多的观音禅院烧为废墟。
就在火势正旺的时候,有妖魔悄悄登场,使故事的象征版紧接着展开。妖魔名叫熊罴怪,赶到现场时本想救火,无意间见到袈裟,顿起歹意,窃了就走。孙悟空追踪而去,与熊罴怪激战。别看孙悟空平时摆弄金箍棒牛气哄哄,真到妖魔出现,对付起来总是有心无力,拿熊罴怪同样没办法,临了只好向观音求助。观音赶到,手到擒来,将熊罴怪带走,收为守山大神。
唐僧炫耀袈裟,一方面源自孙悟空韶,一方面也是唐僧有意烧包;老院主见到宝贝就想要,不惜杀人越货,是占有欲在作祟。韶、烧包和占有欲都是魔性,熊罴怪这个妖精象征哪一种,或者全都是?熊罴怪见了珍宝就干走,并对前来索要的失主拳脚相向,似乎更接近于占有欲,然而观音对熊罴怪的处置使得任一种解释都难于成立。观音来到妖魔住处时,见到山间“崖深岫险,云生岭上;柏苍松翠,风飒林间”,就动了慈心,认为这妖怪“有些道分”,有意纳入门下。既然观音喜欢上了这妖精,无论将他视为唐僧的炫耀心理还是老院主的占有欲,就都说不过去。
妖怪与老院主是朋友,老院主长年住在观音院,算是观音的门徒,所以妖怪与观音有着拐弯抹角的关系。老院主在失火次日,发现袈裟失踪后自杀身亡,而袈裟落到妖怪手里,似乎可将妖怪当作老院主的替身,以妖魔的方式继续拼夺珍宝。有佛祖的黄毛貂鼠作例子,观音顾念妖怪,或许也是将他当成本门的重要理念,哪怕他有着妖魔的面目,也要善加收容。黄毛貂鼠的看家本领是吹大风,并曾“卷起观音经一卷”(21回),既然他是在灵山佛祖脚下得的道,他吹风所起的作用就是佛祖理论在施加影响。熊罴怪住在黑风山黑风洞,也与风有关,所以他和观音的理论的确有密切联系。可是这种解释又使妖怪所对应的魔性外在化,而韶、烧包和占有欲都属于个体内在魔性,象征性难以自洽。顾虑的线索越多,情况就越复杂,获得结论的难度也更大。
无论孙悟空怎么闹腾,最后的问题还是要归结到唐僧身上,因为妖魔主要是从唐僧心中分离出来的,唐僧才是所有故事的真正主人公。熊罴怪的寓意似乎也应到唐僧心中去找,而在这一则故事里,老院主和观音挡在了唐僧身前,使得熊罴怪的真正面目清晰不起来。
目前得不出明确结论,那就算了,反正知道这段故事一定程度上符合“一个故事讲两遍”模式就好了。要理清故事中的诸多线索,需要运用不同的思路,得到的结论也更为离奇,且待下几章详加讲解。
欢迎质疑,我也该做些额外说明了。
1. 把《西游记》解读成这样,计划内和计划外因素都有。长久以来我就想找点儿什么,有一年为给小孩讲故事而读原著,对“取经”突然着了迷,因为“取经”是动名词组,意思就是“找点儿什么”,深合我意。至于具体找见什么就得碰运气了,要看读了什么书,想到什么事,跟什么样的人交往,甚至出现什么样的新闻。
2. 您问原著是不是这个意思,有没有牵强附会,我很难说是或否。先打个比方(如今养成了打比方的习惯),拿三棱镜到阳光下一照,出现七彩条纹,可能会说那七彩跟平常见到的阳光不一样,是三棱镜制造出来的;然而也可以说七彩是阳光的本来内容,三棱镜使之原样显现。选择哪种解释您看着办。
对于您(你们)来说我是个三棱镜或者制造奇怪效应的哈哈镜,于我本人而言,“取经”和“真经”才是不折不扣的三棱镜,透过这些让我看清楚很多东西。
3. 想到的越多,我越发觉得原著了不起,是天书,圣书,内容不仅离奇曲折、包罗万象,而且涵义解说不尽(好像是废话,大伙儿都知道)。从我来看,原著有两点非常特别,一是提到真经,二是用到象征方法,使其境界高到不能再高,我必须让自己的思路跟上它的步调。还是打比方,要去相亲,总得把自己拾掇一下,运动鞋就别穿了,没有皮鞋,借一双也行,即便硌脚也得蹬着。用上“思想”、“文化”、“主体”、“客体”等,于我确实勉为其难,然而不如此就不能高攀。
4. 西西河是讲文化的地方,CC是Chinese Culture,所以我觉得把文章发到这儿最恰当。文化并不是文科生的专利,就像空气并不归大气研究专家专有,每个人都需要,花心思在这上头不算多管闲事。
最后还是要表示感谢,您能阅读,就是对我的莫大鼓励。
《拿取经当回事儿 二十六 疑云丛生观音院》
咱也来个穿越,回到失火前的观音院。这是座豪华庙宇,待会儿将失火,咱得小心着点儿,别被当纵火犯抓起来。观音院里里外外透着反常,需要越发谨慎,进院前先回顾一下之前的工作,相当于打理好材料,参观时用得着:
1. 唐僧、孙悟空师徒的身份和相互关系——孙悟空是个象征人物,对应唐僧的心智,他的言行举止都在执行唐僧的意志;取经是一段精神旅程,所有事情都发生在唐僧内心里,这座院子很可能也是唐僧心里的观念宅院。
2. 佛祖居处有老鼠——佛祖是高不可攀的存在,可是取经人上路之后,竟然跟佛祖处来的老鼠打了个照面,心理上受到不小的冲击。幸好那段故事发生在观音院失火之后,提到前面讲,好着重渲染观音院风波的诡秘。
3. 孙悟空闹天宫的缘由——孙悟空对天宫的压抑氛围不满,对压抑的总代表玉帝不满,于是闹腾了一阵。既然来到观音院,先提个醒,这院子的象征性和天宫相当接近,可以说闹天宫是象征版的火烧观音院,火烧观音院则是地面版的闹天宫,仍属于第三类争斗。闹天宫占据原著的开篇,火烧观音院是唐僧收纳孙悟空后遭遇的第一段磨难,取经也还是在第三类争斗发生之后才展开的。
以取经为主线,孙悟空和唐僧以及玉帝的关系有了眉目,来到观音院,自然要注意到观音的地位,以及唐僧和观音的关系。这院子看上去只是座凡间庙宇,观音不必每天来办公,但是既然它以观音为名,它就属于观音的势力范围,这儿发生的一切,都和观音脱不开干系。观音是大菩萨,影响所及上至灵山,下到地府,唐僧一个草包和尚,在菩萨面前无非是坨面团,想怎么捏就怎么捏。但是换上取经眼光,情形整个儿对调,唐僧是取经人,拥有自主权,想向谁取经就向谁取经,观音哪怕变成只孔雀大秀羽毛,唐僧也不见得搭理她。情况的确如此,唐僧是向佛祖取经,观音的工作只比敲边鼓跑龙套强点儿。名义上观音主管取经活动,她对于唐僧不过是进阶的梯子(还是工具),所以唐僧见到她用不着诚惶诚恐。
故事梗概已在上一章讲述过,这里不重复,而是直接就其中几个值得注意的要点,分环境、道具和人物再做介绍。
环境方面,地面版本发生在观音院,就是崇拜观音的庙里,那庙拥有房舍七八十间,僧人二百余众。象征版本发生在黑风山,山名虽然妖气扑鼻,却是一座仙山,孙悟空和观音来时都注意到这里“崖深岫险,柏苍松翠”,是个培养仙气和道行的好地方。
道具方面,观音院的饮食用具相当精致,唐僧见了,连夸“好物件”,使老院主小小得意一把。老院主最感自豪的还是他毕生积攒的袈裟,足有七八百件,都是“穿花纳锦,刺绣销金”的精美制作。唐僧的行李箱内藏着件佛祖赠送的锦襕袈裟,更加珍奇,唐僧经不住孙悟空撺掇,拿出来让众僧欣赏,众僧见了无不“心欢口赞”。
人物方面,参与冲突的有四方面人物,分别为取经队伍、观音院僧众、黑风山妖魔和观音菩萨。取经队伍只有唐僧和孙悟空师徒二人,观音院的僧众中提到名字的有老院主、广智和广谋,妖魔方面主要是闹事的熊罴怪,此外观音菩萨也是个独立的重要参与者。
故事中有几个疑点需要注意:
1. 老院主超级长寿。
通常凡人的年岁不超过一百,这位老院主却已活到二百七十岁,长到用养生有方都无法解释的地步。孙悟空听闻他的年岁时并未起疑,后来出了事端,并发现他和山里妖怪有来往,才怀疑他是个妖怪,然而证据不足。有两个迹象表明老院主的确不是妖怪,一是丢失了袈裟后他羞惭烦恼,竟至自杀。如果是妖怪,想必会恼羞成怒,抄家伙跟孙悟空斗上几个会合,而老院主只是自家转圈子,以自杀了结,能羞惭到自杀的应当不是妖怪。另外,孙悟空找不见袈裟,抬出老院主尸首来检查,没发现异样。照规矩,妖怪死后尸身变回原形,而老院主的尸身保持原样,足见他确实是个凡人。可是这么个凡人竟活到两百多岁,似乎另有寓意,也可见这院子气氛不寻常。
2. 熊罴怪有些道分。
从熊罴怪的见财起意,与孙悟空的冥顽对抗,可见他无非是个普通的妖怪,然而观音一见到他居处的灵秀气氛,就心生欢喜,认定他有些道分,可以收为己用。既要招纳人才,当然要仔细审查,几轮面试少不了,背景调查也不妨做一做,像观音这样连妖怪的面都没见,只因环境合乎心意就做决定,实在唐突得紧。或许可说象征世界里所见即所思,环境的美妙显明着心灵的美好,因而孙悟空探查妖魔时通常不是运用火眼金睛,而是仰头望气,有妖氛必有妖魔,有仙气必有神仙。可是熊罴怪住在仙山,却干着偷鸡摸狗的勾当,失主前来讨要时还拒不认账,明摆着表里不一,观音怎么还有意收伏他?原著一边写熊罴怪的妖魔外表和作为,一边又不时暗示他的可造内里,如“心灵隐佛衣”,“妖仙有分降菩提”,可见这个妖魔不能小觑。
3. 多面观音。
观音以多种方式参与了事件。先要明确,就像孙悟空是心智的象征一样,观音也是某种象征,甚至是多种象征,需要根据具体情况加以判别。首先,观音以观音禅院的方式为事件提供了最初舞台。其次,主要人物都和观音关系密切——老院主在观音院修行了一辈子,是观音门下虔诚弟子;唐僧的转世和受戒修行都受到观音暗中操纵,也始终是观音门下弟子;唐僧获得取经人身份是拜观音所赐,因而屡感圣恩,对她的感情非同一般;孙悟空从观音处获得参与取经的许可,又拜了唐僧为师,算是间接拜到观音门下;熊罴怪虽是妖魔出身,最终也归服了观音。再次,熊罴怪所居仙山很合观音心意,可以认为那山同样是观音的另一种化身,可称作观音仙山。孙悟空和对手的冲突不是在观音院,就是在观音仙山,从来没离开过观音的影响范围。最后,仙魔纠葛迁延难解,还得靠观音以具体形象出面相帮。观音出场的时间虽短,对事件的影响却是从始至终,而且不能说她暗地里给过谁指示,于幕后操纵指使,所以她是以更潜在的方式影响着事件的发展,对这一点尤其需要注意。
观音院内外疑云不少,接下来准备解决几个重要问题,故事隐含的脉络将随之渐渐明朗。
《拿取经当回事儿 二十七 老院主身份猜想》
如果仅将老院主当成谋财害命的罪犯,就太对不起原著丰繁的想象力;如果只把锦襕袈裟当作贵重物品,就严重降低了孙大圣神通的重要作用——观音院里发生的事情不能看作凡间屡见不鲜的刑事案件,而要用上象征方法,透过隐喻的迷雾辨清可能的含义,这么做既对得住原著,也对读者自身有益。
要从纷乱的线索里面找出主线,一个办法是去除多余因素,使关键因素凸显出来。
既然故事里大量人物源自象征,就把他们还原回去,使主要人物和他面临的主要问题保留下来。已知孙悟空象征着唐僧的智能,他首当其冲退回唐僧内心,作为取经人的一部分来参与故事。
和取经人相对的是老院主一方,包括老院主、广谋、广智等和尚。“广谋”和“广智”都是指智慧,和孙悟空具有同样寓意,因而这两个人物可以合并到老院主身上。再经过一阵大刀阔斧、键盘噼啪,观音院的僧众缩减为老院主一人,局面大为简化。
熊罴怪本是单独的参与方,既然他是妖魔,也可以作为某种象征,合并到实际人物身上去。能跟他合并的只有两个人选,唐僧或老院主,直观上老院主更合适,这才显出老院主和唐僧的对立和冲突,而且每人身上都带个本事奇大的妖仙,看上去挺对称。
如此一来,故事参与者只剩下唐僧、老院主和观音三方。继续分析以前,仙工还要做个大胆假设,使对立双方进一步合并,将唐僧和老院主视为同一人。这个假定能够得到如下线索的支持:
1. 老院主的正式称谓是“金池长老”。原著交代,唐僧是佛祖弟子金蝉子转世,因而常称为金蝉长老,有时也称作“金禅长老”,如第8回写到“佛子还来归本愿,金蝉长老裹栴檀”,第16回有“金禅求正出京畿”。无论“金蝉长老”还是“金禅长老”,都和“金池长老”发音相近,可视为老院主与唐僧之间关系的一种暗示。
一个人怎么可以分出两个身?太正常了,孙悟空不就是从唐僧心里分离出来的嘛,这会儿再分出一个不算离奇。只是老院主依然是个凡人,跟唐僧这个凡人似有重复,然而考虑到他的年龄,他跟唐僧处在不同时空,通过象征的奇妙操作,于取经初段撞一块儿了。
2. 老院主以凡人之身而活到二百七十岁,是个难以解释的谜,将他当作金蝉长老的另一个形象,就可有所领悟。原著没讲金蝉子何时下凡,倒是提到唐僧有十世修行的经历,就是说金蝉子下凡相当早。只要唐僧没上路取经,金蝉子就修行一世又一世,所以所谓十世不过是个约略数,很可能他已修了十多世。以此来看,老院主所活的二百七十岁其实并不长,金蝉子在世远不止二百多年。
仙工一直有个猜想,《西游记》里的唐僧其实是孔子再世,因为儒、释、道三家中两家的创始人佛祖和太上老君(老子)都在取经剧集中出现,让孔子也以某种方式加盟,轴心时代的三大人物在取经时代再次会齐,共襄盛举,倒也其乐融融。另外,仔细考证的话,能看出孙悟空也是于孔子时代出世的,如将唐僧当作孔子,孙悟空的出世年月就和他完全一致(把小白脸唐僧和满脸毛乎乎的孙猴子都影射到山东大汉孔老夫子身上,仙工这猜想够离奇的,此言一出,说不定观众已散去大半。别着急,能读到这儿,说明您属于另一小半,再坚持一下,等看完观音院的大火再走不迟)。
先前提到唐僧被妖魔捉走,孙悟空救援不利,嚎丧似的唱出跟师父的无数个“同”,“佛恩有德有和融,同幼同生意莫穷。同住同修同解脱,同慈同念显灵功……”(51回),其中“同幼同生意莫穷”特别蹊跷,孙悟空有一千多岁,唐僧降世的年月怎么算都很难匹配,将取经人视为孔子化身,“同幼同生”就是在孔子身上一道出生成长,时间上木有半点问题。
什么,让孔子转化成唐僧去拜佛,让人怎么接受?别激动,这是在讨论取经,面向的是抽象的真经而非具体的佛经,无论人物怎样组合,无非是用象征方式思考真经,如果能得到某些启示,就算是取经获得一定的成果。
将唐僧、孙悟空和孔子合而为一,就知道金禅转世的具体年数,从孔子出生的公元前551年到唐僧上路取经的629年,总共1180年。以孔子得年72岁计算,唐僧的十世修行其实是十六世修行,当前是第十七世,而且余数是28,恰是唐僧此时的年龄。
老院主夸耀自己积攒的袈裟时,说他在观音院“做了二百五六十年的和尚”,取个平均数,二百五十五年,入门修行时就是十五岁,正合于夫子自道的“吾十有五而志于学”。另外,老院主的年龄二百七十这个数字很令人费解,或许倒过来看更恰当,七百二十岁,刚好是孔子的寿命乘以十。甭管准确不准确,这些数字(包括孙悟空的年龄)都能跟孔夫子搭得上关系。
3. 老院主借来袈裟,不急于打开,却对着号啕痛哭,悲伤情绪强烈到不可思议。徒孙前来询问,随即展开一段对话:
“我今年二百七十岁,空挣了几百件袈裟,怎么得有他这一件?怎么得做个唐僧?”小和尚道:“师公差了。唐僧乃是离乡背井的一个行脚僧。你这等年高,享用也够了,倒要像他做行脚僧,何也?”老僧道:“我虽是坐家自在,乐乎晚景,却不得他这袈裟穿穿……”
对话的重点似在袈裟,却包含了不寻常的东西:老院主不仅想穿袈裟,还想做唐僧;徒孙也就接茬提示,做唐僧得出门云游,您那身体吃不消;老院主肯定了他的提示,但还是为不云游就穿不上袈裟而惋惜。打个比方,有个落魄汉拿着最后几块钱买彩票,竟然中了大奖,于是引来两种感叹:
要是我在那时那地儿买彩票中大奖该多好;
要是我也像他那样落魄至极然后买彩票中大奖该多好。
第一种感叹仅仅涉及中奖这一客观事件,是种很普通的想法。第二种要先经历相同的落魄境遇以及灵机一动买彩票的心理过程,根本上是要跟中奖者置换思维主体,因而这种想法特殊到不太可能出现。老院主却因袈裟之好而想到去做取经路上的唐僧,就是在暗示他不满足于穿上袈裟这一客观境遇,还要深入到去置换取经人那一生命主体,他的想法太不合常理。
袈裟若是一般财物,老院主借来穿几天也就够了,他却对着袈裟痛哭,并且为了做袈裟真正的拥有者,成心想放弃寺院中的安闲自在,做个漂泊于旅途的取经人。将他当作另一个唐僧,就可以理解他的心情,他本就是唐僧的老我,现如今在路上取经的是唐僧的新我。老我凭毕生之力积攒了数百件袈裟,新我只有一件,而这一件将那数百件都比下去了,以致旧袈裟与老我都不值一顾,新袈裟和新我才一同构成光彩夺目的存在。由此可见,袈裟的确不是普通的财物,而是令作为老我的唐僧羞惭而艳羡,也令作为新我的唐僧欣慰自豪的东西,那么这是指的什么呢?使唐僧受到瞩目的是取经, 新我的唐僧是作为取经人出现在世人面前,因而他的袈裟就是寓指真经和取经,老院主毕生积攒的袈裟则是旧经和旧观念。一领会到取经的意义,老院主马上情愿放弃旧经,而要投身于取经,于是才出现他的痛哭、想做个唐僧和不惜做个行脚僧。
把老院主当成另一个唐僧,即一个很老的唐僧,就能看到他在故事里的死具有独特的寓意——因着取经,老我死去了,而前行在路上的是一个年轻的、崭新的自我,他的年轻和崭新不是年龄这种自然因素造成的,而是成就于取经这种精神因素。用这种方式看,老院主就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悲催罪犯,而是跟取经有千丝万缕联系的文化人。别再为唐僧以及老院主是不是孔子而心存疙瘩了,那不过是个由头,引申出来的老院主和唐僧间老我与新我的关系才更重要。正因旧观念需要抛弃,老我也需要丢弃,老院主的死是得偿所愿、死得其所。
《拿取经当回事儿 二十八 无穷自我》
主要人物处理完毕,只剩下唐僧一个。仔细想想,下手似乎过于麻利,仙工不免也生出几多疑问:当初把孙悟空形象和唐僧复合为一,就觉着拧巴,这回倒好,一个偶遇的凡人金池长老也成了唐僧的分身,合适吗?孙悟空毕竟浑身妖气,还原成取经人心里的啥么子还没什么,老院主出啥毛病,也让他往取经人身上撞,不怕把取经人撞一跟头?主要角色少到不能再少,这么做有意思吗?好比一个故事讲得异彩纷呈,到最后突然说所有人物全是同一人,像津津有味吃了顿全鸡肉宴,仔细一咂摸,怪不是滋味的。
想的多了,仙工不得不稍做停顿,整理一下思路,好给自己打打气,然后继续鼓捣那场火灾的底细。
所有人物全是同一人不是个好现象,但在取经故事里,特别是火烧观音院这一节,自有其道理。取经是一段精神历程,所有的情节都只发生在个人内心里,因而仔细还原故事的象征性,得出这样的结论并不意外。
众多角色都归结到唯一的取经人身上,故事才以另一种方式显示其复杂性,即取经本身的复杂性。表面上看,取经故事讲得有声有色,把小学语文课就强调的环境条件交待得一样不少,如时间,贞观十四年;地点,观音院;人物,唐僧、孙悟空、老院主及众和尚、黑风怪等——写得挺好。但是论到精神性的取经,这些条件不仅累赘,而且有害,因为背景全然不同:
1. 时间不用考虑,只要精神存在着,意识在流动,时间就存在着。取经故事里时间性不应受关注,因为一旦强调,就影响到对意识流动的理解。比方说孙悟空,只想到他是唐代某和尚的徒弟,就忽视了他作为心智一直活跃在每个人内心里的事实。
2. 地点是唯一的,即内心,象征世界的故事永远发生在这个地方。话虽如此,要是当了真,心口之外一步不迈,故事没法看。这样的例子还真有,乔伊斯的《尤利西斯》第18章,四万多字,通篇是女主人公心里想事,连个标点都插不进去,取经故事要是这么写,肯定早被忘进历史的黑窟窿。故事给出了地点,观音院和黑风山,如果只把那想成一座院子和一座山,就又偏离了原意,那山和那院子都是观念中某样事物的映射,决不是现实中带经纬度的某个地点。
3. 主要人物当然是自我,除我而外别无他人。唐僧上路取经,走进自己的内心深处,迎面碰见好些妖魔,都是自己惯有的思想情绪。来到观音院,无意间碰见一个人,正是很久以前熟悉的,如今已然淡忘的自己,没什么不可以,每个人忽然见到小时候常用的玩具或是卡通形象,也能产生相似感觉。
明确取经发生在内心里,时间、地点、人物就都唯一而恒定,读取经故事不应计较这些,真正的要计较的是另外三样:自我、处境和决断。
取经人既然放弃世上的路,执意改走心路,面对的只能是自我,于是取经有了两个目标,一个缥缈高远——认识真经,另一个真实切近——看清自我,如果能够达到第二个目标,第一个差不多也就实现了。看清自我,即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人而存在着,想要弄清这种存在的含义,进而学会如何跟自己相处。换用身体自我、精神自我等词汇来表达就是,取经人意识到自己在身体自我之外还存在精神自我,想要了解那个自我,以把握住那个自我。
对待身体自我最直观,无非是饿了给它吃,渴了给它喝,冷了给它穿暖,那啥了给它找老婆(老公)。另外还有些日常任务,如出门要考虑乘哪种交通工具,座票还是卧票;到个新地方要找住处,鸡舍猪圈什么的不必考虑;没钱了要去挣钱,哪怕乞讨也是一种谋生方式。
对待精神自我怎么办?它不会饿,不吵不闹,但若不加理会,它隐蔽着捣乱,搞得人六神无主,而要认真面对时又找不见它。这个有点麻烦,首先得把它跟只兔子似的揪出来,研究它的脾性,学会和它好好相处。还有更麻烦的,在精神自我之外还有灵魂自我,要找见它更困难,后头还有如何研究它和如何与它相处等艰巨任务,有的是工作可做。
取经人的任务就是找见自我,不论它是精神自我还是灵魂自我,来一个稳住一个,不能放跑喽。虽然知道目标,却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想象一下,每当瞅见一个“我”的时候,一定还存在着另一个“我”在“瞅见”,于是需要放弃当前目标,转向那个正在“瞅见”的“我”。可是一这么做,意味着又出现新敌情,又一个“我”藏到新增的观察孔后面,需要立即追踪。取经故事的主角虽然永远是唯一的自我,它却像平行镜面里的镜像,一重身影之后还藏着另一重身影,益发模糊,无穷无尽。这种状况跟真经的无底洞难题很相像,甚至可认为是同一个问题的不同表现,所以将求取真经和认识自我联系到一起是有必要的。
这种对自我的关注给取经故事引入了无数疑难,也带来无比的复杂性。唐僧和孙悟空师徒间就类似于身体自我和精神自我之间的关系,他俩虽然互相看不上,冲突不断,暗地里却暗通款曲,“同幼同生意莫穷”,哥儿俩好着哪。观众都被这些自我蒙住了,只看到徒弟有神通使不出来,做师父的既无能又不听劝,真真让人着急。来到观音院,跳上台的一群和尚和妖魔原来还是取经人的自我,包括贪欲的自我、自责的自我、骄傲的自我、卑鄙的自我,各种各样,直把人看得眼花缭乱,搞不清到底闹哪样儿。
观音院里的人物只有唐僧一个,严格的说是只有“自我”,虽然它分身无数,都拥有相同的名字——我,在偶们外人看(这里用“偶们”似乎很恰当,得意一下),他们都拥有同一个称谓——取经人。这下可好,观音院着火,放火的不是唐僧也是唐僧,偶们可以放松一下,再怎么逛悠也没纵火嫌疑。
《拿取经当回事儿 二十九 观音本相》
经过一番大刀阔斧的归并,观音院聚众闹事的全部抓获归案,原来主谋和从犯全是同一个,就是取经人唐僧。要说唐僧特别会演戏也不尽然,在他之外还有一位参与者“幸存”下来,那就是观音,整场戏主要是他俩的双簧。虽然观音直到结尾才以菩萨面目出现,出场的时间却非常早,对整个剧情的影响也比表面所见深远得多。唐僧的自我拆分出孙悟空、老院主、熊罴怪等形象,观音则以更复杂多变的面目出现:一者是当作援军赶来的大菩萨,二者是作为故事发生场所的观音院和观音仙山(黑风山),三者是深藏于唐僧内心的思想观念,可称之为观音经,在故事里的形象表现就是那七八百件让老院主深感自豪的袈裟。
观音菩萨、观音院和观音仙山都比较容易理解,这里要针对观音经多说几句。观音经是一整套修行理论,已经深印在唐僧的思想意识里,俨然内在于唐僧,但是它毕竟是种群体创造的理论,根本上还是外在于唐僧的个体自我。
唐僧每一次转世,都表示又一个“自我”出现在这个国度,不管他拥有怎样的名字,唐僧也好,老院主也好,孙悟空或别的什么名字,他就成为这个社会和思想体系的成员,因此,这个“转世”没有任何迷信的意思。当他参与到这个社会,都被预先赋予了观音经这样一套系统的思想观念,长大成人之后,成为观音经活的载体,此时若问他“你是谁”,唯一答案是“我是观音门下弟子”,此外没有别的身份。这种情形发生在大多数人身上,生在天主教家庭,就是天主教徒,生在佛教环境,很可能成为佛教徒,生在传统中国社会,就是个传统中国人,天主教、佛教和中国传统文化就对应这些人的观音经,他们是各自的“观音”门下弟子。
要认清观音经所塑造的取经人,需要考虑到无穷追踪的自我。自我因无穷追踪而分出层次,对自我的评价也有不同层次,每种价值只在特定层次上起作用,例如:
黄金钻石,是生存的外挂,平常很有价,病或灾一来,立时顾不上。
大米白面,还有药物,对应身体自我,把身体糊弄好了比啥都强。
声誉和道德,群体生活里很有用。
友情,帮人消除孤独寂寞,很重要。
亲情和孝道,接近生存的基本面。
公平正义,同样主要在群体生活中发光。
文化信念,位于自我的底层,理应极其有价,并且不可质疑。然而第三类争斗对付的就是这个,此时这些东西只显现出负面价值。
前文提出,观念中尊崇什么,就拜怎样的神,因而众神因异能、德行和真知而分出等级。如今要给出更准确的说法,关注怎样的自我,就拜怎样的神,反过来说也行,拜怎样的神,其实是在关注怎样的自我。还是用例子说话:
想当官,用官衔做人生成就的终极标准,当然要去拜禄神(人们却常拜专业不对口的佛)。
对身体生活特别上心,希望好运常有,那就拜福神(人们还是拜佛,把寺庙当杂货铺)。
重视群体中的友情(义气),拜关帝。
用传统思想充实个体信心,念四书五经。
想要把握个体生存的根本,去拜佛(佛门总算迎来知音)。
拜神佛,或者说学习和掌握思想文化,有两个目的,一是融入世界,做个责、权、利兼有的好公民,另一是与自我恰当相处,把各种妖魔撵得远远的。孔子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就表征着个人在和世界相处融洽之外,还与自我相处融洽。
自我既已分出层次,也就能做适当剥离,剥开一层,对应的价值相应失去光彩。例如禄神对求官很有用,如果不混官场,禄神顿成路人;道德一般很受推崇,但是假如独个儿扔荒岛上,有没有德并无所谓;古人对孝特别重视,然而这只是亲人之间的朴素感情,如果没有亲人,谈论孝没有意义。
观音经能够塑造人的基本精神面貌,好像关联着精神自我的根本,然而对自我做充分剥离之后,观音经仍然在一定时刻和某个自我一道被剥离开来,于是观音经暴露出外在于人的本来面目。本来嘛,一个人生在哪种家庭是偶然的,接受哪种宗教也是偶然的,唐僧纵然转世十次都逃不脱观音的掌控,观音经和他相遇根本上仍是个偶然。
既然能够剥离开来,唐僧就可以像脱衣服一样把观音经抛到一边吗?没那么简单!正如身体自我可以被当作客体来观察,也可以说它的高矮胖瘦性别口音都出于偶然,它却不能被抛弃,一旦发生,嗖的一下,所有的自我全部消失。唐僧作为一个人,而且是个有学问的人,必定要接触一种“观音经”,就好像他一定要熟练掌握至少一门语言,熟读某类经文,具体是哪种语言、哪类经文可以随机选择,必选一种则逃不掉,因此把“观音经”当作一种笼统的象征,它(她)和唐僧的关系就有必然性。了解这种偶然和必然的双面性,才能进一步观察取经人和观音之间的矛盾和争斗。
《拿取经当回事儿 三十 真经代理》
故事的参与者已减到最少,现在触底反弹,要开始添加角色了。表面上观音院故事在取经人和观音之间展开,还有一位角色需要受到注意,就是远在灵山的佛祖。每一位参与者都有多重面目,佛祖当然也不例外,他的面目也有三重:作为具体形象的佛祖,作为取经目标地的灵山,作为取经目标的真经。本来取经的目标是真经,如果不考虑真经,所有的故事就缺了主心骨,只能沦为奇幻、神魔、成功学典范或阶级斗争教材,偏偏不是象征性十足的神话。
真经是与观音经相对的存在,观音经对个体具有偶然性,真经对个体只有必然性——个体自我经过多次剥离后,观音经能够从个体内在转移为外在,真经则始终内在于个体,如果能从哪里剥离,真经就不真。一个人生来就掌握一种母语,要是换到另一个国度穷其终老,母语早晚会丢失,而转用当地语言。一个人生来可能信一种宗教,后来也可能改宗,忘掉原先的“观音经”。但是真经对于个人更是与生俱来,并且没有改宗的可能。那么真经何以能够如此?真经的特性就是如此,没有别的理由。
这里谈论的真经是对个人彻底必然的思想观念,提到灵山、佛祖时就不能再按老方式想了,此佛祖不是佛教的释迦牟尼佛,而是故事里的一个形象,象征世界的一种观念,也是对真经的另一种称谓。同样的,观音也不是佛教的观音菩萨,而是塑造了唐僧这样一位取经人的观念和信条,更准确的说法是思想文化。个人是思想文化的产物,思想文化内置到人心里,但是根本上还是外在于人的东西,与人的可以无穷追踪的自我仍有区别。
取经仍在进行,真经尚未显现,但是真经对取经人的影响是实实在在的,取经本身就是真经对取经人产生了影响的结果。在火烧观音院事件中,佛祖没有出面,却往故事里安插了代理,从而对故事走向造成了重要影响,这个代理就是唐僧手中的袈裟。那件袈裟是佛祖送的,暗地里是真经存在的证明,也是真经的灿烂显现,唐僧拿在手里不觉得什么,老院主一见却大受震动,马上明白了其意义,相比之下他毕生的奋斗成果,光荣与梦想,以至生存的意义,瞬间全都黯然失色。姜还是老的辣,老院主反应越强烈,说明这姜越老辣,他的作为不仅说明他胜任原先的院主角色,也说明他的新我胜任取经人这一新角色。他要占有袈裟,想要“做个唐僧”,跟唐僧迫不及待地上路取经是一个意思。他的死不是意外,因有真经的召唤,他的老我必须死去,新我才能闪亮诞生,那正是走在前往灵山道路上的唐僧,他的死就是唐僧的生。
引入真经观念,唐僧和观音经之间的过结才容易看明白。
本来唐僧在观音经的哺育下长大,成为虔诚门徒,不止是适应以观音经为蓝本而造就的社会,也将所有的经文融入内心,与之合为一体(相信来到西西河的不难产生这种体会)。在唐僧的意识里,他就是观音经,观音经就是他,分不出其间的区别,他也就不可能和观音发生矛盾,更别提火烧观音院了。然而真经观念的引入带来了扰动,将原先唐僧与观音经之间融洽无间的关系打乱了,唐僧开始以怀疑的目光看待观音经,甚而背过身去,面向灵山,观音经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此时唐僧发现观音经存在问题,不是最真最好的经,甚而是滋生次生妖魔的渊(艹数),而在灵山才有更好的经,因此他去取经,首先是对原有信念的背离,取经本身就是他和观音经(以及观音)出现矛盾的证明,也是取经人正在执行的第三类争斗。
照一般观念,观音经也是佛经的一部分,唐僧完全可以既做观音弟子,也做佛祖弟子。但是到取经这儿两者必须做个切割,以显示取经的真实意义和唐僧的精神处境。观音经和它所指向的思想文化对应于唐僧的现实处境,即唐僧必定要出生于某个具体的历史文化环境,该环境所提供的思想观念将塑造唐僧这样一个具体的人,这种思想观念的限制、缺陷也必定灌注到唐僧身上。真经与观音经相对,唐僧有幸成为取经人,事先已认识到观音经存在限制和缺陷,取经就是要克服那些限制和缺陷。只要再前进一步,把真经和无限、永恒、终极的东西相关联,真经就能永久性地克服已知的限制和缺陷。如此一来,观音和佛祖,以及观音经和真经间的主要区别方才显现,观音经对应现实,真经对应无限和永恒。在故事里,观音是佛祖的弟子,是说观音经具有部分真经的因素,但也仅此而已。
唐僧被晓以真经观念之后,才看见他的环境和他自身的欠缺,想要背离,想要反抗,他和观音之间的矛盾产生了。取经行为本身就是唐僧与观音之间矛盾的实在证明,火烧观音院只是这种矛盾的后续表现。
说到这儿问题来了,唐僧就算认识到真经的好处,但也不必要就跟观音起矛盾呀,更不必要做出火烧观音院的激烈举动,难道上灵山一定要带上投名状?要弄清楚这些又需要讲冗长乏味的道理,不如就此打住,重新回顾取经人火烧观音院的心理过程,讲完之后或许这类问题将不证自明。
《拿取经当回事儿 三十一 纵火心迹》
人物和处境都经过打磨,散发出微茫而迷人的象征性光彩,现在好重新整理故事脉络,看看取经人在纵火前后做过怎样的决断。
1. 熏陶阶段。
取经人是以一个痴货的面目展现在世人面前的。客观条件方面,他肯定有机会识字读书,在古代达到这条并不容易,能跟文字亲近,他已经是社会的宠儿。主观上他不仅对知识如饥似渴,对惯常说教还深信不疑。因有这种深信、虔诚,说教通常带有的确定性和荣誉感深深灌注进他心里,使他觉得自己是天地间最幸运的宠儿,并且建立起强烈的责任感,万物皆备于我,为天地立心,舍我其谁,类似意识塞满脑壳。
既有的社会环境和思想文化氛围就是观音院,老院主就是那个集大成的痴货,他一辈子活了不止七十二岁,二百七十岁或七百二十岁,去考证吧,还会更久。观音院的成果就是他的成就,他和观音院融为一体,七八十间房舍,精致器具,都是值得骄傲的资本。最值得骄傲的是藏在柜子里的七八百件袈裟,集合了观音院思想体系的精华,必将作为本院的传家宝传给徒子徒孙。
老院主的状况原原本本就是唐僧的状况。唐僧甫一登场便闪亮无比,“根源又好,德行又高。千经万典,无所不通;佛号仙音,无般不会”(11回),好事全聚到他一人身上了。要做个取经人,这些优异资质是必备条件,就是说他必须预先是个宠儿,对观音院那套思想方法极其熟悉,且深信不疑。他是作为高僧上路的,决不是等待摘取博士头衔的学生,与此对应,取经不是求学,而要准备彻底转换观念。
2. 进入问题情境。
如果唐僧没从观音院看出任何问题,他就不可能想到脱离观音院,走十万里路去取经。那么他看出什么问题了呢?原著没提,仙工不好瞎猜。照原著的意思,取经的主意是佛祖想到的,然后一级级分派任务,最后咣当掉唐僧头上。要把取经当成精神旅程,最初的出发点只可能从取经人身上找,可惜故事没讲清楚。无论如何,这里有问题,就算猜不出,至少要把疑问摆出来,说不定到后面哪个阶段,答案也咣当一下出现,所以从唐僧角度出发的问题情境话题暂先寄存,等着咣当吧。
从老院主方面看,问题是一下子突然出现的(真的是个咣当),就是锦襕袈裟出现的一刻。在那之前,天地静好,花好月圆,他准备和观音院在甜蜜氛围中相守到永远。锦襕袈裟一出现,大事不妙,世上竟然还存在更好的东西,回头一看,原先那些袈裟怎么到处是窟窿眼儿呢?他坐不住了,深恨没早见到好袈裟,深悔没早上路做个取经人。要仙工说,他还是太实诚了,悄悄一把火烧掉锦襕袈裟,原有的七八百件袈裟就还是无价之宝,他竟然以自毁的方式去尊崇新宝贝,蠢得可以。然而谁叫他是痴货呢,没办法。
从这儿也能看出,取经并非一厢情愿全是好事,那是以毁掉现有的经文、袈裟、观音院和天宫为代价的,慎重权衡一下,如果代价太大,还是趁早别取经。
3. 决裂与反抗,一个纵火犯的诞生。
既已进入问题情境,取经人势必采取激烈行动。让唐僧呲牙咧嘴抡棍子,不符合他的身份和习惯,但是他也不能稀泥潭冒气泡,啵的一响就完事,而是以三种方式展示了他的决绝:一,老院主纵火,誓要把最真最好的宝贝抢到手(老院主干的事最终还要算到他头上);二,孙悟空闹天宫,反抗一切不真不活的玩意(孙悟空干的事也算到他头上,谁叫他是象征人物的宿主呢);三,取经,求取真经,至于已有的观音经,对不起,敬谢不敏。
故事里失火当晚唐僧睡着了,次日起来一看,观音院成废墟了。失火时几百号人呼喊喧嚷,竟然吵不醒唐僧,这位高僧未免睡劲儿太足。考虑到象征世界里的取经,唐僧的反应符合他的习惯——你看着他眼睛睁着,他其实睡着了,正在梦里跟妖魔打交道(参见初入幻境),这一回你看他睡着了,其实他比谁都清醒,所有的事儿都是他干的。
把纵火焚烧观音院和取经联系到一起,就看出取经本身的严重性——取经人竟然置原有信念于不顾,去找寻最真最好的经,首先是对原有信念无可质疑的背叛!仙工早说过,唐僧独个儿出去取经,很有自弃于人民的意思,应该趁早把他拉回来,现在看到了吧,他成了最危险分子,取经姿态本身就起到对现有文化传统和思想观念的极大破坏作用。事已至此,怎么办?嘿嘿,凉拌不行,就热炒,咱们跟着加把火,让这火烧得更明白些,别稀里糊涂莫名其妙,以为这只是桩偶然的刑事案。
冷静一下,再反问一声,取经怎么就危险了?不叛逆难道就不能追求上进?这种判断还是要联系到真经的性质上。真经是个独特存在,能与取经相对的只有修行,唐僧既然号称取经,他就放弃了修行,并将所有修行理论和手段置于可疑境地。假如让一个基督徒回去当慕道友,他不会同意,因为他已经跨越了确认真经(即认信上帝和基督)这道界限。取经人的状况正相反,原有信念根本上不是他自己选的,而是环境预先赋予他的,他要取经,就已给环境打了个大大的问号。取经发生在心里头,也是个找寻自我的过程,只要明确真经与本真自我相关,环境就永远是外在属性,真经不可能再把本真自我和环境完美地融合到一起,如果自我本真,环境必不真,所以冲思想环境放火是取经的必然。
观音院这把火烧起来了,它是真经的自然显现。锦襕袈裟固然光彩夺目,还是太小家子气,取经人更热衷豪放做派,放上一把火,让观音院在熊熊烈火中升腾与倒塌,才映现出他眼中的热烈光彩,这个十恶不赦的纵火犯!
4. 与魔共舞。
给观音院放火容易,收拾残局很难,两方面因素将使取经人难以收场,分别在主观和客观方面。
主观上,他的痴劲儿不会因火势凶猛而立时消失,现实中的表现是他放纵了偏激和执拗情绪,他还会借着这股劲头继续闹事。最糟糕的状况已经发生了,就好像一群临近毕业的大学生耍酒疯,瓶子也砸了,火也点了,然后呢,不知道怎么办。
客观上问题更大,观音院是他的住处,他把自己的老窝烧了,回头住哪儿是个大麻烦。搁唐僧身上,他说我的住处在路上,有没有窝无所谓。这种姿态很不像话,不是个面对问题的态度。比方说有人嫌中文不好,难认难记难写难读难用,那就放弃中文,然后呢?别说改英文,任何语言都有毛病,舍此而就彼不是解决之道,根本问题在本身的吹毛求疵上。取经人想要真经,把观音院一烧了之,随后就陷入无处可住、没有语言可用、没有理论可以信赖、没有标准可做判断等等困境,处境更难堪。
身外的火势渐渐消下去,纵火犯心里的火燃得正旺,他就还要继续折腾,怎么个折腾法?看孙悟空怎么表演就知道了。有个叫黑风怪的妖魔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最乱的时候赶到,并轻松掠走宝贝。仔细琢磨这事,妖魔并不是运气特别好,而是早早就在一旁窥伺,当取经人进入问题情境,当叛逆和偏激情绪日渐滋生的时候,妖魔悄悄住进心底。乱子起来了,没人治得了取经人,不过他也没落到好,不得不焦头烂额地去跟自己的心魔缠斗,这正是孙悟空大战黑风怪所寓示的取经人新处境。
由此可以得出结论,黑风怪象征着取经人心中的叛逆、偏激、怀疑等魔性,都属于内在魔性(原生妖魔)。
5. 莫可奈何雁归来。
孙悟空跟妖魔搏斗从来没有结果(凡事有例外,三打白骨精就是其一,但是别对孙悟空抱太大希望还是恰当的),宝贝不是那么容易夺回来的。直到山穷水尽,孙悟空才想起来去找观音帮忙,而观音院正是他自己鼓捣着焚毁的。
观音见到他,其实也是见到取经人,说不定鼻子里哼哼:“小样儿,想到真经的好就以为拿到真经了,也不想想偶是怎么来的,偶从来是被当作真经供着的。”没错,现有的思想传统文化不是凭空出现的,发现和建立过来中带来过无数接近真经的喜悦,取经人凭一己之见就想全盘推翻,心思太极端。
观音被请来对付妖魔,寓意太明显了,取经人脱离不了现实,求取真经只能当个好听的言辞说说,最后还得老老实实面对实际;观音院烧了,取经人不知何去何从,跟自己也处不好,结果还是回到旧思路上,用老办法解决新问题,又一次验证“孙猴子跳不出如来佛手掌心”的寓言,这回的如来佛是现实的观音和观音经。说“莫可奈何雁归来”,归来的那只大雁不是观音或观音院,而是取经人,没套上航天服就想投入太空,结局可想而知。趁着还有口气,他总算回来了,观音院虽然损失惨重,总算没烧干净,假以时日,仍有恢复繁盛的时候,至于那是哪种繁盛,非仙工所能设想。
观念版的火烧观音院过程大致就是这样,看着是不是有点泄气?别着急,事儿没完,取经不是仍在进行嘛。只要还在谈论取经,不可预想的景象仍有可能出现,真经仍然值得期待。
道理说得越来越透,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