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锦衣异志录 -- 天煞穆珏
李龙请陈嘉谟发符令前往天津右卫捕兵,与石勇兵分两路。
石勇提兵去捕赖富等人,又转回阎群儿家中当场搜出一个首饰盒,里面放了三、四根头钗,有银有绢。妇人想要抢回,石勇随手一推便摔到墙角去了,再不敢上前。
至傍晚时分,一干人等全拘回兵备衙门,可是周昂却没有回来。
转回兵备衙门监牢,石勇将首饰盒拿来给阎群儿和李宣辨认,不料阎群儿半枝也无,全是李宣所买。
石勇一脚将阎群儿踢倒在地,骂道:“混帐东西,钱都拿去赌博了么?”
阎群儿梗着脖叫道:“我的女人要打要骂也随我,他李宣就染指不得,走遍天下也是这个理。”
石勇瞪着眼作声不得,气得直跺脚。
李龙望着阎群儿淡淡一笑道:“要打要骂随你,是以你便到了这里。”
阎群儿恨恨却也作声不得。
陈嘉谟再次升堂审讯一干人等。赖富证实与李宣换值,只是他又与另一水驿驿丞唤做王虎的换了值,皆因想过河去赌博。但赖富虽证实与李宣换值,却一口咬定他过河赌博之时因手气好赢了一大笔钱,因害怕再赌下去会输,早早离开了赌场,乘水驿站船回来了。书坊老板和首饰铺老板虽证实李宣当晚来过,却并非深夜。赖富等人的证词反而加深了李宣与阎群儿合谋的嫌疑。
李龙听了,心知阎群儿的浑家是关键,便再次提那女人到堂。只是那女人仍一口咬定李宣与阎群儿狼狈为奸绑虏白鉴及其妻。
石勇怒道:“你这女人缘何如此蛇蝎心肠,他二人若判了谋逆之罪,你也活不成。我且再问你一句,当夜李宣与阎群儿真的过河去做了虏人之事?”
“当真!”女人斩钉截铁。
“你有何证据?”李龙轻问。
“他亲口说与我听的。”女人说。
“口说可是无凭。”
女人冷笑:“如此谋逆大罪,口说无凭你便不查么?”
李龙苦笑,看了女人一眼道:“不敢不查。”
这边正在审讯,那边已经送来了人。水驿驿丞王虎被兵备府亲兵送了过来,一同送来的还有水驿的换值名册。
李龙看那上面有批注,字是周昂写的,周昂人却没有回来。
王虎证实与赖富换了值。
李龙追问:“那为何水驿轮值名册上依然是李宣之名?”
“衙门向来是月底方须上缴名册拨付点算官饷,是以不曾将修改的换值名册上报,都放在水驿办事房。”
李龙拿起换值名册:“便是这本?”
王虎点头。
“那夜可曾见到陈辅等人?”
“不曾。”
“当真不曾?”
“我一夜不曾合眼,确不曾见有人深夜过河。”
“你怎知陈辅等人是深夜过河?”
“站船向来开至半夜子时,子时过后便停船了,我实不曾见战船上有陈辅等人上船。”
李龙轻轻一笑,又问:“那子时过后你们是否便可将息?”
“是。”
“既可将息,你缘何一夜不曾合眼?”
王虎愣了一下,道:“有些烦燥。”
“缘何烦燥?”
“这个,这个,家中钱银吃紧,是以烦燥。”
李龙轻轻点头:“是以便接收陈辅贿赂,放他过河?”
王虎吓得叫唤:“冤枉,我并不识此人,如何会收他贿赂放他过河?”
“你既不识陈辅,又怎知他们没有上站船?”
王虎被李龙步步紧逼,有些慌乱:“我们,我们水驿是要检验符牌方能上船,符牌上有乘客姓名。”
“一趟船可送多少客人?”
“小则二、三十人,大则上百人。”
“至子时前有多少站船来回码头?”
“向来是半个时辰一趟。”
“如此,这些人的姓名你都记得?”
“这个,这个,记不得。”
“那缘何偏偏记得陈辅之名?”李龙低下头盯着王虎问。
王虎额头泌出汗滴,不知如何作答。此时赖富忽叫道:“官爷,实是王虎主动过来与我换值的,我因一时贪赌便答应他了。”
李龙看着换值名册,缓声道:“水驿轮值律不得二换,以防交接混乱,管制不严导致私船进出。尤其是夜更朝廷三令五申查究甚严,你们居然还敢随意换值?”
李宣脸色苍白,伏地哭泣。
赖富亦叹:“再不赌了,再不赌了。”
“王虎,你明知赖富与李宣换值,还要与赖富相换,看来确是有所图谋故意为之了,谋逆是诛九族重罪,你竟如此轻易便做下了?”李龙的声音一直很温柔平和,甚至有些好似寒喧似的。
可是听到王虎耳里,却是冷汗潸然。
“你若能将功折罪……”
“官爷饶命,我实不知陈辅做出那等诛九族的重罪,他当夜来给了我十锭白银,说是和兄弟们赌博晚了回不去对岸求我放行,我,我——”
“你怎么识得他?”
“我曾在他手下当差。”
“四十多人,你居然一点不怀疑?”
“真不曾有这许多人,只是十来个人而已。”
“好生记清楚再说话。”李龙言事微凛道。
王虎惊得打颤,哆嗦了半晌,终于想到:“当夜,当夜我拨了一艘只能坐二、三人的小船,也不敢给大船。不过,不过——”
“如何?”
“那船在江心曾经停了些时候,或许原是有四十多人的,只是那时有一多半都在水里候着,然后他们用船在江心接他们走了。”
“那船现在何处?”
王虎低头,不敢回话。
“是否被陈辅等人骑劫,还未回码头?”
“那样大船不回,水驿驿丞竟然不曾上报?”石勇惊问。
“这厮将船改为远行,是以水驿不曾在意。”赖富即道:“我第二日回去水驿查船,见有一艘站船不在,曾问过这厮,这厮说是船远行去京过几日才回来。原来竟是拿去给了贼人逃亡。”
石勇一听大喝:“狗胆倒不小,竟敢放逆贼乘船进京,就真不怕死吗?”
王虎和赖富一听,也吓得面青唇白。
“还有何隐瞒,速速报来!”
“回官爷,小的并不曾放站船去京,只是第二日不曾见站船回码头,心里害怕便胡乱编了些话搪塞过去,只望这几日站船能回来,不曾想一直到今日都不曾回。”
“如此说来也难怪宵禁数日寻不着贼人踪迹,想必是都还在站船上不曾上岸。”李龙若有所思道。
“当是,当是。”王虎连声附和。
“那你说此时站船会去向何处?”
“官爷,那陈辅断不敢乘船上京,如此岂非自投罗网?估摸着一是出了海,一是乘船沿运河南下去了。”
“若是出了海便麻烦了。”石勇跺脚道。
“那陈辅不会出海,定是南下江南了。”一直不曾作声的阎群儿忽然大声道。
“何以见得?”
“朝廷海禁,他纵出得定也进不得。他家眷都还在天津卫,怎舍得出海一去不回?定是下了江南想着安定之后回天津卫接走家眷的。”
李龙心想有理,便向陈嘉谟紧急请求,派官差八百里快马南下,站站通报打探。陈嘉谟却有些犹疑,他担心陈辅铤而走险偏就是北上,若如此导致京师震动,他可担不起这个重责。
李龙也一时有些拿不准。
阎群儿跳起来大声道:“那逆贼已躲了四日,若是乘船南下定已远离天津卫地界,我等应早早南下去追方是。”
石勇点头道:“群儿说得有理。我思这厮也是逃窜江南的。江南水多山多,若是逃到江南之后落草为寇便成大患。”
李龙思前想后,道:“此事不可妄动,且先派三路人马北上入京,东向出海,南下江南,八百里加急驿驿打探妥当再追不迟。如今寒冬河道多有冰封之处,料他们也走不远,兼且四十多人吃食用度,岸上必有踪迹,应当不久便有消息。”
石勇只觉李龙处事周到妥当,甚是佩服,就道:“龙兄弟,便听你的。”
李龙即向陈嘉谟要了人分三路前往刺探。陈嘉谟也觉这样较稳妥,便同意了。
此时夕阳已下,周昂却还未回来。
李龙望着夜色朦胧,心中担忧。石勇也有些担心:“龙兄弟,缘何周昂还不回来?”
李龙抬头道:“我去找找他。”
“那我跟你去。”
“你留在这里等他。”
“那你也不回来可怎么好?”
李龙望向阎群儿,缓声道:“群儿,你熟天津城的路,随我去。”
阎群儿开心道:“我去,我去。”
李龙看向石勇道:“我若有事便叫他传话给你。你在此守候周兄,若他回来便将今日审讯卷宗给他看。”
石勇叹道:“好生不方便啊,若是人人皆能千里传音就好了。”
李龙一笑,解了阎群儿的枷锁,辞了陈嘉谟,与群儿一起出去了。他带着群儿先去了书坊,书坊内除了掌柜便无他人。李龙问可见着那位书生,掌柜却说向来是书生过来找老板,他们并不知书生是何方神圣。
李龙微沉吟,向阎群儿道:“群儿,带我陈辅家去。”
阎群儿点头,带着李龙穿行于夜色之下的天津卫城,半晌便到了陈家。陈家大门还封着官府的封条。阎群儿点了火折子举高查看围墙,从前转到后在一处轻声道:“这里有爬墙痕迹,有人来过。”
“不是你与石大哥爬墙痕迹?”李龙问。
“我带石大哥走的是前门,这是后门。”
“周兄轻功了得,无须爬墙进入,外人断不敢进此逆贼之家,想必是陈家有人回来了。”李龙说。
“要不要进去瞧瞧?”
“你守在此处,我进去望望。”
阎群儿点头,李龙也点了一个火折子,飞身入院。他小心查看各房究竟,终于在厨房看到一丝光亮。
李龙小心掩了火折子的光,悄悄行至窗前,透过破烂窗棂往里看,竟看到一个只得七、八岁孩童在厨房地上铺被,在他旁边还立着一个更小的幼童,一边咳着一边乖巧地在等待。
大童铺好被子,转身伸手将幼童牵过来,轻声道:“睡下,明日哥哥带你去瞧大夫。”
“哥哥,父亲会回来接我们吧。”
“定会的,定会的。”
幼童又咳嗽且愈发剧烈,竟至咳出血来,喷了孩童一脸。孩童吓得抱住幼童直唤:“弟弟,弟弟,莫咳,莫咳,很快父亲便会来接我们了。”
李龙返身出门,让阎群儿去兵备府叫人来带走这两个小童,又吩咐叫石勇好生询问。而他自己则重回陈宅仔细查看其他房间,确定无人之后再回厨房外,见两小童已经入睡,方才离开。
书坊无人,陈宅无人,周昂到底会去何处?王虎既已解送衙门,周昂便不可能还留在水驿。
难道?
李龙向南音巷子奔去。
此时此刻,或许那南音巷子深处的南音吟唱还在继续吧?
牙板笛音,琵琶洞箫,水袖起处,眼前有倾国倾城的貌,有柔曼缠绵的音。
周昂果然在这里。
李龙有些疑惑,却也有一丝丝不悦,周昂说傍晚必归,可是他却在此听曲。
那戏子在唱:腰肢纤细减芳容,似带雨梨花重。翠被香消谁共,思无穷,音书写下无人送。鱼沉雁杳,枕剩衾空,因此上泪滴满酥胸。
李龙不知那人在唱什么戏,却看到周昂冷脸。
李龙不想再等,陈辅之案已过了四日,纵然江面有冰,还是有河道可以行船,如果再不去追,可能站船真的就要到嘉兴,那时再拦截就真的难了。
“周……”
周昂突然起身,呛啷一声宝剑出鞘,身形一起便向花旦刺去。
李龙一怔。
那花旦水袖急旋,已卷住周昂长剑。
李龙想起初见周昂那一天,在锦衣卫的校场上,他手持利剑跃上梅树,那千朵万朵的梅花随着他的剑影流光飘散下来。
此时,花旦的水袖也在周昂的剑影之下破碎纷飞。
花旦突然一笑,双手垂了下来,完全放弃了防御。
周昂的剑直刺花旦的心口。
李龙微惊,却没有动。
那剑在花旦心口前戛然而止。
“昂儿,我就知道你不会伤害我。”花旦妩媚笑语。
李龙微敛眉头,伏低凝视,周昂的手有些颤。
“我明日就会离开天津卫,他也会随我一起走。”花旦继续说。
周昂一直没有说话。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我与你虽非在青楼相遇,却也相识十年了,数年不见,竟已是长得这般好了。”
花旦取下戏装头套,抹去脸上妆粉,现出那倾国倾城的容颜:“昂儿,把我忘了吧。”
周昂还是不语。
花旦叹息一声,轻道“十年前我不该去点苍山挑战你的师傅,更不该在五年后赴你师父的洱海之约。”
周昂终于说话:“两次挑战你都胜了。”
花旦嫣然而笑:“若是当初不胜,或许你便不会对我入迷了。”
周昂抿唇。
“十年前,你十岁,我二十有五;五年前,你十五,而我已是而立之年,你可知我这岁数都能做你的娘?”
“万贵妃比宪庙大十八岁。”
花旦面容微冷:“你把我比万贵妃?”
房内有冷意,李龙都摇头叹息。
房内有慌乱意,李龙都能感觉得到,他揭瓦而下。
花旦后退一步,警惕凝视。
李龙握住周昂的手:“走,要去捕人。”
花旦望向李龙,忽微微一笑,不语,返身走向后堂。
周昂欲动,却被李龙紧紧拉住:“走。”
周昂看了他一眼,眼中的凄伤没有逃过李龙的眼睛。
“走。”李龙坚持道。
周昂回剑入鞘,转身,李龙亦转身。
门口立着握笔执书的书生。
周昂低头,与书生擦肩而过。
李龙看了书生一眼,拱手而去。
兵备府前,数十匹高头大马齐聚,石勇和阎群儿骑马在前,各自手牵着一匹良驹,在等待它们的主人到来。
李龙和周昂疾风而至,一跃上马。
石勇看到周昂回来,十分欢喜叫道:“你可回来了,担心死人啦。”
“那两小儿可好?”李龙牵着马缰问。
“大童无事,小童遇着风寒,病有些重,不过大夫说养养会好。我从牢中提了他们的母亲出来照顾,无妨。”
“陈辅在何处?”
“他们去江南了,那小童在寒冷冬夜惹了风寒,陈辅怕二子丧命,又叫手下将二人送回。意欲到了江南之后再派人回来接家眷。幸得昨夜取消宵禁他们才得以进城。”
“如此也当去之不远,能追到。”周昂说着打马前奔,李龙紧随其后,星夜兼程,一众人等催奔向江南。
他们一路策马不停,遇驿换马,过卫追查,八百里兼程驿驿不歇,卫卫换人补人,经两天三夜,终于在第三日黎明之时追到吴江坛丘镇,追上陈辅等人偷驶的站船。
周昂叫石勇持令牌去征调官船,李龙弃马意欲借着河道上的帆船乌篷之力,直奔河中心的站船。
周昂拉住了他:“不可。”
“为何?”李龙回首问。
“若站船中还带着白鉴及其妻,恐陈辅下毒手害之。”
李龙怔了一下,笑道:“哎呀,我竟将白鉴忘了,还是你遇事周全。”
“得想个法子摸上船去,看看白鉴可在否。”
“如何上去?”
“不去也能问。”阎群儿过来说。
周昂看向阎群儿:“如何问?”
“我在巡检司多年,自有法子拦截河中船只,只须您信我便可。”
李龙一笑,周昂直视阎群儿,终点头:“好,且由你一试。”
阎群儿得令,便从亲兵卫军中找了几个人,仔细吩咐一番,众人点头分头去河边唤来许多船家,指着陈辅站船说道,便有船家让他们上船。
阎群儿也想上船,却被周昂拉住:“你莫去,万一有相熟之人见到就不好。”
“那我们就到前面去望。”阎群儿说。
周昂这才点头。三人便下到河边,与船家说话,找了个最近站船的大船驻脚。不过一会七八艘小船如离弦之箭纷纷向站船划去,而且都集在船头,高声叫卖。那站船里真的出来数人向船主询问价钱,却不让人上船,只垂下竹筐让人将所购之物送上船去。
亲兵挑头鼓嘈不肯送物,要站船上人下船送钱才给货。双方互相笑骂,站船上人却也只当此平常事,骂了一阵还是叫了两人跳下船来验货,不想被亲兵故意一撞,反掉到河里。
“有人落水了。”阎群儿大叫着率先跳下,又有三人从小船跳下,四人假意救人,却不停将人往水里淹,天寒地冻,不一时这两人便冻得晕倒,阎群儿假意叫救命,河上渔家守望相助,又跳出五、七个人一同游来,半拉半拽将一众人等拖上大船,大船上各人等皆好心过来,与阎群儿等人换衣暖身。
阎群儿特意避开两人,由其他三人过去与那二人在一处共同换衣暖身。那二人一边换衣一边埋怨,三人假意陪笑,那二人也就怨散了。
“罢了,罢了,也是合该我兄弟二人倒霉,在船上一日一夜颗粒未进,这身也乏手也无力,方才被你们一碰便倒。”其中一人叹道。
阎群儿换衣出来,周昂低声问:“你识得这两人否?”
阎群儿咧嘴笑道:“如何不识,一个是陈辅的女婿邓夔,另一个则是陈家远房兄弟陈贵。”
李龙点头,笑道:“如此便真是陈辅贼党无疑了,须得问出白鉴及其妻的下落方可。”
周昂思量片刻道:“群儿,你先进去絮话。”
阎群儿点头去了那处,那两贼人见到阎群儿好生惊讶,突遇熟人也有一丝莫名的惊慌,齐齐站起唤道:“阎群儿,你何时到此?”
阎群儿嘿嘿笑道:“那你二人又何时到此?”
两人警惕地看着阎群儿,身后那三人已贴身过来,两人感知不妙便想要跑,立时便被四人八手齐齐扑倒,两人极力挣扎,还是被捆了个结实。
阎群儿请周昂和李龙进来。
周昂看着二人,问阎群儿:“这二人那个是陈贵,那个是邓夔?”
阎群儿笑指:“这右边白皮后生便是邓夔,左边这老杀才便是陈贵。”
周昂缓缓点头,看着邓夔道:“那白鉴及其妻可在站船之上?”
邓夔低头不说话。
李龙淡淡曲指一弹,那邓夔突然就惊叫起来:“好冷,好冷,我的心要冻死了。”
周昂再问:“那白鉴及其妻可在站船之上?”
邓夔此时已口青唇白,哆哆嗦嗦:“好,好冷,好冷,我要袍子,我要袍子。”
李龙看向陈贵曲指欲弹,陈贵看邓夔模样,吓得直摆手:“白鉴还在船上,还在船上。”
李龙再曲指一弹,邓夔突然身子一顿扑倒在地,人却长长松了一口气。陈贵看得目瞪口呆。
“白夫人呢?”周昂继续问。
“都在,都好好活着呢。”邓夔爬起来叫道。
“群儿,你问他白鉴和夫人被关在那个舱里?”周昂向阎群儿说。
“后舱,后舱。右后舱。”邓夔已不用阎群儿问,直接就答了。
“群儿,右后舱易寻么?”周昂问。
阎群儿正要回话,外面已传来声声惊呼:“撞船了,官家撞船啦。”
李龙追问阎群儿:“群儿,右后舱易寻么?”
閻群儿点头:“我知晓如何进去,站船形制都是一样的,只是大小不同,房间有多有少罢了。”
周昂,李龙得到确实答复,即转身冲出船舱,阎群儿叫三个亲兵把邓夔和陈贵绑与船栏绑在一起,转身追出舱去。
六人出舱一望是站船企图开船。原来陈辅见邓夔、陈贵落水后久待不出,心下已疑,再看前面七、八艘小船挡在船头,根本就是不让站船行水的架势,心下更疑,不敢久留,强令站船启航。
站船比起渔家小船自然巨大,避不过它的就被撞得人仰船翻,纷纷落水。不想这却激怒了原本在周边河岸歇息的其他渔船,纷纷开船拦截。
周昂,李龙眼见河道要变得混乱,恐伤及无辜,急借着河道上点点船帆飞跃而去,直奔站船。那船家从不曾想有人能于空中飞奔,仿见天神下凡,都禁不住喝采惊呼。
周昂、李龙同时于空中发力,飞脚踹断了陈辅所乘站船的桅杆,风帆落下,引起船上一片慌乱。
二人落于甲板之上,那船上贼人亦引刀而出。
周昂提气,声若鸣钟:“此船之人乃天津卫谋逆贼人,各民船速退,免伤无辜。”
河道之上其他船只有怕事的都远远开船避开,有些不怕事的还停在原地伸颈而望。
陈辅不想官兵竟能从天津直追到此,心中也有些惊惶,但见来者止两人,又是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自付悍勇,持刀来杀。全忘了当日曾栽在这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手里。
其他贼人见陈辅毫不惧怕的杀过来,也壮了贼胆,持器围攻过来。
阎群儿和其他亲兵都在岸边或渔船上急得要命,却又上不去站船,正没头绪时,河岸两边渔船纷纷躲避,原来石勇调来了两艘官船正破浪而来。
“石大哥,石大哥。”阎群儿高叫。
石勇急令官船靠近接阎群儿及其他亲兵上船,此时站船上已有人不断落水,嚎叫不断。
三艘船都在破浪前进。
站船上贼人渐少,都被周昂和李龙打下寒冷河内。
陈辅撤刀欲逃。
周昂一眼看到,沉喝一声持剑飞扑过来。李龙即时补位替周昂挡住了其他贼人。
陈辅见逃不过回身持刀就砍,急切之下也没了章法。
周昂意欲活捉,处处忍让。陈辅虽刀刀凛厉,倒也伤他不着。
“爹爹,官船要追上来了。”船头有年青人在急叫。
周昂望向后方,果见石勇驻立船头指挥着官船奋起直追而来。
陈辅见周昂分心,即向船舱逃去。
周昂回首疾追。
官船上官兵奋勇争先,而站船上贼人陆续落水,眼看着就追上来了。石勇和阎群儿率先从船头凌空跳将过来,在站船甲板上滚了一圈站起。其他官兵也都学着他们跳上站船。
李龙见官兵到来,就叫:“石大哥,这里交给你们。”转身也要下船舱。不料却见周昂从船舱中慢慢退出来。
“都不准动,都退后!”周昂大声道。
官兵都不敢动。
陈辅和另一个老者手持利刃各押着一个人质走出船舱,两把刀都架在人质的脖子上,正是被他们绑虏的白鉴及其妻。
两人形容削瘦,衣衫不整,想是这几天受了不少苦。
贼人和船头青年都往陈辅身后退,官兵则集结向周昂和李龙这一边。
“陈大哥,莫伤无辜,快把千户大人和夫人放了吧。”阎群儿冲上前叫道。
陈辅举刀喝道:“只要让我们走,我自会放了他夫妻二人,快让船靠岸。”
李龙举手欲击,被周昂握住手道:“不可,小心为上,莫伤无辜。”
李龙微微一笑:“听你的。”
“船靠岸!”陈辅喝道。
石勇大笑道:“四十六个贼人如今止剩下一、二、三……十三人,你们哪里还有人划船?”
陈辅被石勇笑得面红耳赤,大刀用力,那白鉴的脖子就流出血来。白鉴吓得大叫救命。
周昂缓声道:“石大哥,你们去划船。”
石勇看看四周,高声道:“儿郎们,随我划船去。”
官兵们只好收了刀枪跟着石勇去划船让站船靠岸。甲板上只剩下李龙、周昂和阎群儿及数个亲兵。就在船即将靠岸之时,那船突然向着贼人方向急倾。
甲板诸人脚步踉跄。
周昂和李龙猝然动身,陈辅只见眼前剑光如电,本能举刀急挡,周昂顺手将白鉴往身后一扯。
李龙这边亦是起手如剑,举手握住老者的短刀,将白氏拉向身后。老者举刀就砍,却不想手如冰封怎么也用不上力了。
不禁大骇。
阎群儿及亲兵接到白鉴及其妻,立即护在身后。
“陈辅,投降吧。”周昂喝道。
贼人吓得胆颤,纷纷跳水逃命,陈子亦不例外。阎群儿大叫:“休走了贼人。”
后面两条官船上的官兵纷纷下水上岸,将贼人捉获解押上来。
陈辅仰天长叹,举刀自尽,被周昂一剑挑下长刀,阎群儿和亲兵一拥而上,将他绑了个结实。
石勇奔上甲板,笑道:“我先前那一下用力可猛?”
李龙笑道:“石大哥,你那劲道把船都要摆翻了。”
从站船掉下的贼人陆续都被官兵打捞上来,有的竟已在水中冻死了。周昂和李龙、石勇去参谒了当地命官,报请官兵功劳,又让当地命官向京城呈报喜讯,李龙还特意修书一封请驿使到京城交到东宫,一切处理停当后即日启程回天津卫。
李龙还是要八百里加急。
“这回不须这般赶了吧?”石勇笑道。
“我答应过殿下,除夕之夜定要回京。只是我还须回天津卫一趟,还有两件事要做。”
“那你先回去,我和石勇押解贼人随后就到。”周昂说。
李龙点头。
阎群儿赶过来道:“那我的案子怎生是好?”
李龙想了想道:“你先随我回天津卫。”
阎群儿看了石勇一眼,石勇道:“群儿,你就先跟龙兄弟回去,我定会为你洗刷冤屈。”
阎群儿重重点头,跟着李龙上马先行回天津卫去了。
站船回头,押解着陈辅等一干逆贼前往天津卫。
石勇很开心,立在船头望风景。
周昂亦在船头,心情却有些起伏,只可惜身边是粗枝大叶的石勇。
此时纵马疾驰的李龙,心里想的都是如何完成太子交代的事情。
叛贼陈辅等平。辅嘉兴百户先以贩鬻私盐革见任。遂招集无赖作兵器,四出劫掠。众知而未败,县人恐之。辅知不免,乃与其父端谋,率其子文武、婿邓夔等四十余人攻嘉兴府治。知府徐霖踰墙走。辅等遂劫府印及狱囚八人,库银数千两,又劫弓张局军器千户所印执千户白鉴及其妻。因放兵掠城中金帛,妇女挈家趋太湖已而。官兵大集追至吴江坛丘镇败之。端等就执余党杀伤或赴水死。辅走至秀水陶家桥,官兵追捕急亦自刎死。
释义勇右卫军阎群儿等死罪。初群儿妻毛有淫行李宣者,尝以告群儿。群儿数棰击毛欲杀之。毛于是诬群儿与宣等九人强劫校尉陈贵家。监察御史悉论强劫罪当斩。宣等家人击登闻鼓诉冤。云贵被劫之日,宣等各有事他适,实不为盗。给事中李庸以闻。上曰平人岂可枉杀,以事他适,当有证验。命行在都察院与之辨。至是行勘他适有验实不为盗。上命释群儿等,毛氏抵罪。
李龙回天津卫一路上不用像来时一般过卫驿查察,八百里加急换马一刻不停,只用了两天就到天津卫。到达城门前时天还未亮,城门未开。
李龙弃马,跃墙而进,此时晨曦未露不好去兵备府打扰,便想着不如到南音巷子去转转也好。
这一转还真让李龙碰着好事。原来这南音巷子因多优伶居住,颇有些泼皮无赖喜欢到南音巷子耍乐。这些人又无身份又无银两,每每只能扒着墙偷望别人的春光,李龙看到这一幕,忽然想到或许阎群儿家也会有这样的泼皮无赖。
这世间,便是那风流韵事最是人人都知却又人人心照不宣,那李宣以为可以瞒过所有人,说不定便是所有人都知晓了,只是瞒着当事人而已。
李龙奔去阎家,果然在靠近卧房的围墙边看到两个泼皮正扒着墙头向里张望。但那两人很快就跳下墙去,很是失望地说:“这小娘们倒变了贞节烈女,好几日都不曾出来勾人啦。”
“群儿这婆娘恁地淫荡,哪里会做那贞节烈女,想是这几日风声紧,避风呢。”
“哎,你说那夜明明见她和李宣在此风流了一夜,怎生会把李宣也给告了,说他谋逆?”
“这可不就是最毒妇人心,玩得厌了趁时机把两个都踹掉,再找个新鲜的。群儿家也是有些产业的,这岂不是好?”
“你说我们要不要去向官府作证,谋逆啊,可是要诛九族的。”
“要去你去,我才不去,生不入官门。”
“说得也是,群儿还是李宣的结拜大哥呢,也是活该,走吧,走吧。”
李龙听到此处,心下一定,在后面清晰道:“你们不能走。”
那两人吓了一跳,赫然回首,夜色朦胧也看不清谁是谁,但那两人见李龙止一人,胆子便没那么颤,齐声道:“你是何人,缘何深夜在外溜达?”
李龙一笑道:“这话要问你们。”
两人把腰一叉,把胸一挺:“你管不着。”
“我不管你们,但是你们也不能见死不救。”
两人面面相觑。
“你们若不去作证,那李宣一家可就是九族尽诛,李宣固不值相救,但他家中父母却就是你们害死的。”
“你,你是何人?”
“我是兵备府查案的人。”
“你真是查案的人?”
“若不是查案,谁会如此寒夜在街上乱走?”
哈哈哈,李龙话说完,两个泼皮无赖就抱肚大笑起来。
李龙亦笑:“两位大哥就救救人吧。”
“看在你这般为民申冤的份上,我们就帮帮你。”两人倒是有些江湖豪爽气,就答应了。
李龙即带他们前往兵备府,立刻提审李宣。那两个泼皮就在堂前绘声绘色讲起李宣那夜如何与妇人打情骂俏,妇人出堂前补戏服,他又如何在后院抓耳挠腮的等待。直说得李宣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洞儿钻进去。
虽然难堪,却也是这段风流证据救了他的命。
李宣既然没有过河,那与群儿共谋之事显然便不存在,陈嘉谟向来最恨悖礼之徒,即令亲兵将阎群儿的婆娘锁了来,棍棒下一阵乱打,那妇人熬不过坦陈冤枉他人的事实。
陈嘉谟当堂定了妇人陷谤与七出之罪问斩,事上都察院覆奏。
三案具结,李龙一身轻松,顿时觉得身疲体倦,而且全身一股味儿难以容忍,这才想起自己已有数天不曾沐浴了。他拉着师爷问天津卫最好的香水行在何处,师爷给他指了道儿,李龙就自去了。
香水行便是澡堂子,自宋以来已有,到了本朝就更加普遍发达,尤其是北方人一到寒冬就更喜欢在香水行流连。一般香水行门前都会挂一个壶做为标志。李龙现在来的这家香水行,高楼叠栋,红墙碧瓦,那壶更是青铜所铸,纹理细腻,一看便知不是普通人能来的地方,李龙不觉有些担心自己所带宝钞够不够用呢。
店小二看到李龙进门,殷勤迎来。
李龙笑道:“小二,我初次前来,不知这里使费多少?”
店小二笑道:“客官,不妨事,看客官一脸斯文,想来也不是会赖账的人,若是不够使费,我们遣人去客官家中取就是。”
李龙一笑:“小二,你倒是个豪爽之人。”
“客官,请。”
“有独立房间么?”
“客官,您放心,我们这里都是独立房间。”
李龙点头跟着店小二来到房间,店小二从衣柜里取出一件袍服请李龙换上,然后将李龙的旧衣取走。
“小二,这是?”
“客官放心,我们会为客官将衣服洗净烘干熨得服贴再送过来。”
“多谢。”
小二又从衣柜的下面拉出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玉瓶道:“客官,这里面是皂角香膏,可用来洗发,如果需要,我们还可以派个人过来为客官搓背按摩,不知客官可需要?”
李龙正想好好休息,自然愿意。
店小二便为李龙调好水温,很快整个房间就变得热气腾腾,李龙除衣入浴,整个身子都浸到热水里只露出头来,不过一会倦意纷涌,便睡过去了。
房门推开,一个人进来,返身关门。
浴池里不见人,那人一怔,猛冲过去,就见李龙整个人已滑到水里,面容平静地入睡。
那人一笑,立在浴池边看,不急着拉他起来。过了半晌,李龙才在水中挣扎起来,那人即弯腰伸手,将李龙从水中拉出来。
“啊。”李龙长长呻吟一声,睁开双眼,见到眼前人大为惊讶:“高玉,怎会是你?”
高玉轻轻一笑:“你不想是我么?”
“你怎会?哦,你是为殿下来天津卫寻人的,是吧?”
高玉点头。
“但你怎会在此?”
“我就住在这里,这天寒地冻的,住这里岂不是妙。”
“你倒是会享受,可怜我来天津卫许多天才第一次来香水行。”李龙笑道。
“你现在也可以好好享受一下,我来帮你搓背按摩。”
“不是吧?你来?”
“你可是幽冥神宫的少宫主,千金贵体啊,不会真的想让一个陌生人在你身上搓来按去吧?”
“可是我也不敢使唤你啊。”
“无妨,临去京之前殿下嘱咐我要好好照顾你。”
李龙失笑:“我还要你照顾么?”
高玉亦笑:“若论武功你当然不必我照顾,但殿下说你将来会成为他的内助,身份尊贵,岂可让这些身份低贱者亵渎。”
李龙讶然:“殿下他还真的?我怎么可能会是他的内助,我又不是女子?”
高玉一笑:“谁说这世间只有女子能成内助?”
李龙摇头:“罢了,罢了,这事没法说,我是真的累了,让我好好将息将息。”
“你睡吧,我来帮你按摩。”
李龙趴在浴池边,高玉坐在他身后替他轻轻按摩搓背。
“好舒服。”李龙轻笑道。
“睡吧。”
李龙轻轻点头,闭目睡去。
这一觉当真睡得沉,高玉替他洗完头发,洗完身子,将他抱起来放在暖床上时他都没有醒来。
高玉从头到脚,从前到后仔细审视李龙的身体,眼神严肃。然后才重新将他放正替他盖上暖被,小心出门。
李龙这一觉直睡到日落西山,周昂,石勇,阎群儿回到天津卫才醒过来。高玉已派人将周昂,石勇从码头接了过来,一起沐浴后用宴。
周昂对高玉来天津卫多日却到目今才露面有些疑惑,但他并没有问,有些事不能问的。高玉只是告诉周昂,李龙和石勇,他在天津卫没有找到太子殿下要找的人。四人欢畅饮宴,一醉方休。
那边厢陈辅案一众人犯收监,再加上采花贼一案,陈嘉谟将三案俱结,事上都察院覆核。
阎群儿无罪开释却家破人亡,坐在公堂上嚎哭甚悲。
李龙问高玉何时回京,高玉说明日一早就走,要在除夕夜赶回京城。
“那正好明日一起走,不过我还有一事要做,你们且等我一等。”李龙说。
“龙兄弟,你还何事?”石勇问。
李龙看了周昂一眼,微微笑道:“我要去取书。”
“快去快回。”周昂轻声道。
李龙赶去书坊取书,想起那个书生,就问老板那个书生的事情,不料老板说他也不知,老板说都是书生写了书然后拿来印,卖书的银子五五分成。老板还叹息书生好几天没来了,书还没写完,许多人等着看。
“老板,那些书是书生所写?”
老板找出四本书递给李龙:“就是这四本,卖得极好。”
李龙翻开看去,也不过是一般的淫邪春光之书,里面有些插图有些露骨挑逗之辞。李龙看了看便放下,谢过老板就走了。但是走到门口想了想,又返回身把那四本书也买了下来,然后前往南音巷子。
堂上,书生与女子皆已不见,止剩下优伶独自吟唱。
“先生,可随我入京否?”李龙以礼相问。
优伶一笑摇头。
“先生不愿入京?”
优伶长叹息:“非是我不入,而是不能入。你若是想寻南音佳曲,我倒是可以推荐一个人去。”
“为何先生不能入?”
优伶优雅地甩了一下水袖,温婉道:“我是宗室花生子,禁入京城。”
“花生子?”李龙不解。
优伶微微一笑道:“我母亲是下九流的乐妇,父亲是郡王,我是不被宗室承认的私生子,世俗所称的花生子,此生禁入京城。”
李龙看向优伶,欲求详解。
“你还不知吧,就在上个月还有宗室子弟因与乐妇相恋,被他人告上朝廷后双双自杀了。”
“啊?”李龙有些惊讶:“有此等事?”
优伶点头:“自然有这等事。”
“那先生可以举荐何人?”
“我的弟子当中有一人颇为聪慧,为人也老实沉稳,可以入宫侍奉。”
“弟子何人?”
“我这弟子唤做苏祥,自小便跟着我学琴唱曲。”
李龙缓缓点头,复问道:“先生,那曾在先生堂前习曲的书生和女子……”
优伶一笑道:“他二人之事我不好说,不过你若进京,当不久便可见其中一人。”
李龙听他这么讲,也就不再问,只请面见苏祥。
苏祥到堂前与李龙相见,向他问安,与李龙四目相对,竟有些自惭形秽,移步低首不语。
李龙得知苏祥只比自己小一岁,看他生得温婉可人,举止娴静,惹人喜爱。只是面相当中隐隐有些女态,李龙也没有深究,想他定是自小做旦角戏,长大后自然便带了些女儿气。
师父让苏祥当场为李龙唱了一段《感天动地窦娥冤》中临刑赌誓的曲本,那举手投足间颇有窦娥冤凄恨绝的神韵。
苏祥听说要离师上京有些惶恐。师父倒是勉力他进入教坊司搏个好前程,或可脱去乐籍成为平民,从此子孙便可立志仕途光宗耀祖。
苏祥含泪叩首而别,与李龙一同前往兵备府衙门。
此时,周昂,石勇,甚至高玉也都出现在兵备衙门,阎群儿还在堂前呆坐不语。
石勇走过来:“群儿?”
阎群儿抬起头,突然一把抓住石勇,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大哭道:“石大哥,我跟你去京城好不好?我再也不想待在天津了,只要你让我跟你去京城,我给你做牛做马都行。”
“群儿,你这是?”
“我那婆娘要问斩了。虽说是她对不起我,却也是我只知赌博,冷落她在先,如今我与李宣也没得兄弟做了,这日子没法过,石大哥,我跟你去京城好不好?”
石勇看向周昂:“我们可以带他进京么?”
周昂想了想,说:“群儿还是巡检司,若要入京也须办了手续方可。私自去职可是要被惩处的。”
“对哟,群儿,你先去辞职,家中若有告身一并带了,才能跟我们去京城求个出身。”石勇说。
阎群儿扑通跪地结结实实向石勇叩了三个响头,口称大哥。
石勇把阎群儿拉起来道:“群儿,以后你就跟着我,总之有石大哥在,不会再有人害你。”
阎群儿转悲为喜,赶紧回家去办事。
众人在兵备府整休一夜,第二天凌晨便启程,他们都要赶在除夕夜之前回到京城,与太子共庆除夕。
晨曦初露,周昂,李龙,石勇、高玉带着阎群儿和苏祥骑马回京。阎群儿与石勇同骑一匹马,石勇还特意把一个瓦罐交给他抱着,千叮万嘱要他抱好,不可摔了。
李龙笑道:“石大哥,这是什么如此宝贝?”
“我们回来的路上有渔家卖的自腌醉鱼,非常可口入味,我买来送给督主的。”石勇笑道。
李龙一笑点头,石勇看他背上的包袱亦问:“你背上是甚么?”
“几本书而已。”
“书啊?你看?”
李龙一笑,不语。
周昂轻声道:“走吧。”
李龙点头,看看一直紧跟着自己,十分谨慎的苏祥,笑道:“你就随我上马吧。”
苏祥点头,李龙抱着他的腰,一跃上马。
高玉看了苏祥一眼,挥鞭打马,先行而去。
京城四门未近,六人已能看到满城的红。
“哇!!!”率先冲到城楼之下的石勇望城惊叹。
原来这晚除夕,京城全城四门都挂上了红色灯笼,纵马入城,各家各户七彩纱灯悬挂屋檐之下,大街上到处都是穿红戴绿的男女老少出街游玩。凡有宽阔处,皆有各类杂耍艺人在卖艺增添喜庆。连巡城的锦衣卫都换上了红装,帽子上都缠上了红纱,喜气洋洋。周昂、李龙也不曾见如此喜气除夕,心情大好。阎群儿和苏祥更是看得目瞪口呆。
阎群儿更是兴奋道:“果然是天子脚下,如此繁盛奢华。真应该早点来京城谋个出身。”
苏祥听着阎群儿的话,频频点头。
石勇回头望着高玉笑道:“高玉,好羡慕你啊。”
高玉一笑道:“我虽自小长在京城,但这般盛世繁华也是第一次见。”
“为何?”石勇问。
“陛下向来节俭,不曾这般铺张过。此次想必是太子殿下的主意。不过往昔到了子时皇宫内都会有焰火燃放。”
“陛下是不是在皇宫内大宴群臣?”李龙轻问。
高玉摇头:“除夕乃家族团聚之夜,这天宫内只有在京城的宗室会团聚在一起。不过现在晚膳已过,他们应该会出宫游玩,直到子时前再回宫观赏焰火。”
石勇笑道:“我就想知道除夕春节期间我们可会有假么?”
高玉又笑:“除夕春节是守卫京城的锦衣卫最忙时节,大臣们倒都有半个月的假期不用上朝议事,锦衣卫只能在假期之后再行休假。当然你若能升居锦衣卫高位,也是有假放的。”
众人边说边行,前面突然现出惊乱人潮,还有马蹄狂奔的声音。
众人皆拉紧马缰前望。
前面有人在大叫:“惊马了,惊马了,左右躲避。”
有两匹受惊的烈马拉着一辆马车从前面左奔右突狂奔而来。高玉,李龙一跃而起直奔烈马。石勇不会轻功,眼睛只盯着后面颠簸的马车,跳下马直向马车冲去。
高玉、李龙分别落在烈马之上控制马缰,石勇奔到车前硬生生将马车前辕一拳劈砸断,马车突然停下,里面坐着的人被甩了出来。
石勇伸手将人紧紧抱住,起脚把马车一蹬,那马车竟被踹得当场散了架。
过了半晌,才有人气喘吁吁的奔上来。
其中一人看了石勇一眼,拱手一礼道:“多谢大侠相救。”说完向石勇伸手。
石勇将手中那人交还对方,对方接过小心将人放下来,那人低首轻声道:“多谢相救。”
这声音弱薄无力,石勇抬头一望,见那人容颜仿似清水芙蓉,柳眉樱唇,显然是女子,只是有一丝羸弱之态,不胜娇怜。
石勇笑道:“无事就好,无事就好。”
高玉牵着马望过来,看到那群人微微皱眉,立在原地道:“没事就走吧,赶着回去呢。”
李龙看到他的表情,也望了那群人一眼,没出声。
那群人似乎也没有要留住他们的意思,反倒是那被救的女子从腰间取下一个香囊递给石勇,轻声道:“相救之恩,容他日相报。”
石勇却把香囊推回去了:“见义勇为是份内事,小心就好。”说完回身召来阎群儿,上马而去。
高玉和李龙、周昂都催马前行,谁也没有放缓行程。
皇宫前,高玉先行入宫,其他人则在宫门外等候。
太子今夜不在东宫而是在乾清宫陪伴父母,同时在乾清宫的还有先帝所有还在世且留在京城的妃子以及因各种各样的原因留在京城的其他宗室子弟。唯一的‘外人’是钟信、芸娘及钟谨。只不过现在,很多宗室子弟都出宫夜嬉去了,反而是太子还在乾清宫。此时正在宫殿的一侧聚精会神地玩着捶丸之戏,身边只有钟谨及高凤和刘瑾侍候着。
高玉过来见太子。
太子让钟谨、高凤和刘瑾先下去。
“殿下。”高玉叩首。
“起来吧。”
高玉起身。
“如何?”
“他们三人在天津破了三案,着实了得。”
太子笑了笑。
“不过三案能破也有误打误撞的侥幸。”
太子一笑出声。
“殿下?”
“嗯?”
“臣详细观察过李龙面相骨骼,面相自不必说,难得的是骨骼清奇,肌肤纹理亦毫无瑕疵。”
“常言所说相由心生,你连他身体纤毫皆审视过,也就是说他是个绝对值得信任的人,是吗?”
“臣愿以性命担保。”
“石勇呢?”
“石勇心性纯良,只是?”
“如何?”
“他为督主买了一罐醉鱼。”
“哦?”太子微微笑道:“你是说我要拢络好叔叔才能得到他的效忠?”
高玉不语。
太子把手一挥:“无妨,叔叔是我的人,他也一样是我的人。”
高玉点头。
“周昂呢?”
“他恪尽职守,能力超群,甚有将帅之风。”
太子缓缓抬头望着乾清宫的琉璃瓦,良久才看向高玉道:“仅此而已?”
高玉走过来向着太子耳边低语。
太子哈哈笑:“原来也有软肋。”
高玉复退后两步。
“那女子你可寻到?”
“殿下,那女子不在天津卫,臣会继续为殿下寻找。”
“无妨,父皇这几日精神好些了,我这太子之位还可以坐得长久些。”
“殿下,要不要宣他们入宫?”
“德官在陪伴父皇母后,就让李龙入宫母子团圆。”
“是。”
“叫石勇把那罐醉鱼给李龙带进来。”
“是。”
高玉施礼离去,太子仰头冥想喃喃自语,神情颇为玩味:“肌肤纹理毫无瑕疵,世间竟真有如此妙人儿?倒真想尝一尝是何滋味。”说着说着就自笑起来,仿若顽童。
李龙抱着醉鱼罐入宫,太子已在乾清宫门口迎着。
正要下跪,太子已经拉了他的手笑问:“他们回去了?”
李龙点头。
“去见德官,这罐醉鱼给我。”
“殿下一定要告诉督主,这是石勇为他带回来的。”
“你去吧。”
“是。”李龙应着,从背包里取出戏本双手递过去:“殿下,您要的戏本。”
太子接过戏本点点头。
“殿下,那南音艺人,臣也找到了。”
“很好,要他好生练习,待人日为父皇唱个喜庆之曲。”
“臣明白。”
太子挥挥手,李龙辞别太子转身就走。
太子却又在身后笑:“就这么走了?”
李龙回首,奇道:“不是殿下要臣走的么?”
“没有话要跟我说吗?此次前往天津卫缉贼没遇到好玩的事儿?”
李龙想了想,摇摇头。
“周昂也不好玩吗?”
李龙愣了一下,看向太子:“殿下到现在还不相信他么?”
“对他,跟相信无关。”
“臣不明白。”
“我希望他像你一样。”
李龙一笑:“殿下有我一个这样的人就知足吧。”
太子大笑,点头道:“不错,我有你也就知足了。快去见德官吧。”
“我真走了?”
太子伸出手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李龙转身。
太子一笑。
李龙再回首:“殿下到底要如何?”
“我不过笑笑而已,你就在意么?”
“殿下的任何事,我都在意。”
“好,好,我知晓你的心意了,去吧。”
李龙看着太子,倒着向宫里去。
太子笑弯了腰,直到李龙入了宫门,才挺直腰跟着进去了。
这天晚上,李龙在宫里与太子一起观赏午夜凌晨时分的鞭炮焰火,整个京城、整个大明王朝在这一时这一刻都是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和火树银花的焰火映照下的不夜天。
石勇和周昂本来可以入住锦衣卫营,但是因为阎群儿和苏祥初到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就一起在一家客栈留宿,此时此刻也一起在窗口观赏焰火。
这一时这一刻,周昂的心是安宁平静的。
这一时这一刻,太子牵住了李龙的手。
此情此景,李龙无法别扭拒绝。
太子骄傲且有些得意的仰望夜空,在他面前,有高玉亲自为他燃放焰火。
大年初一,李龙在宫中陪伴太子和母亲。周昂独自一人上了山,石勇带着阎群儿、苏祥留在客栈休息。
从大年初二开始,京城各处开始人潮纷涌。男人祭拜祖宗,女儿女婿各回娘家;在京的各大商户、会馆、戏班、以及京城的各大衙门也都开始各种各样的春祭。
到处是喜气洋洋。
石勇也带着阎群儿和苏祥满京城的乱窜,他们都是初来乍到,头一次在京城过的新年还是会觉得十分新鲜有趣。
大年初二这一天,皇后的家人入宫朝贺,太子只是勉强应付了一下就拉着李龙,带着高玉和钟谨去玩冰戏去了。
玩冰戏的时候太子和高玉、钟谨组成一队,李龙则被分到对抗组,各自领着一群宗室子弟进行对抗。
李龙武功虽高,但并不熟这种用棍子在冰上击球的游戏,不免错漏百出。又因太子参战,这边厢的宗室子弟起初难免拘谨,但时间一长输得太多,不服输的性子涌上来,双方开始热血沸腾激战冲撞。
太子倒真是不怕摔不怕撞的,站在场外随时准备为太子擦汗送水的高凤吓得不停地叫‘哎哟,小祖宗,悠着点’‘哎哟,殿下,小心摔着’。
太子听得烦了,就叫高凤下去休息,换了刘瑾上来侍候。刘瑾就一个劲给太子喝彩鼓掌‘殿下打得好,进球了’‘殿下不要紧,玩多两下就厉害了’。
李龙陪着太子在冰上玩,听着高凤和刘瑾两人不同的言语,也知道太子偏向那一个人,也难怪陛下会把刘瑾派到太子身边,高凤太束手束脚了。
大寒天的,每个人都玩出一身热汗,比赛完毕一群人全跑到混堂司洗澡搓背去了。这混堂司与民间香水行虽同是行沐浴之事,但这混堂司是内监二十四衙门中的四司之一,专管宫中沐浴之事,执掌混堂司的皆是正五品太监。里面还有世袭专职的揩背人。不过太子还是由高玉专职侍候,这个时候李龙侍候不上,其他人更近不了身。看着高玉扶着太子进入浴房,李龙隐隐觉得身为内助的应该是高玉才对呢。
整个混堂司都热气弥漫,各人陆续出浴,到了最后只有钟谨还未出来。
“该不会被热气熏晕了吧?”有人小声嘀咕。
李龙奔到钟谨的浴房前,这里门窗紧闭,踹开门去热浪奔涌而出,止一会便热得令人受不了,李龙寻进去发现钟谨竟是晕倒在浴桶边的木凳上。
李龙抄起浴袍将钟谨包裹抱了出来,才发现他虽然满身热汗,却满面红光。屋外凉意一袭,钟谨醒来。
“可吓着人啦,洗个身也能晕倒啊。”太子近前笑道。
钟谨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会,复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笑道:“好舒服。”
“都热晕了还舒服?”李龙亦笑问。
“我现在真觉得舒服。本来觉得冷就出浴桶把门窗都关得丝风不透,没想到关了一会那热气就涌上来,只好出浴桶坐在木凳上,满身大汗淋漓,不知不觉竟晕过去了。不过目今确实舒服呢。”钟谨笑道。
高玉笑道:“倒好似皮肤光滑胜过他人。”
太子笑道:“这么舒服下次我也试试。”
高玉忙道:“殿下,这可不能乱试。”
“这有何妨,想是钟谨门窗关闭太久才会晕的,下次出来得快些就是。”
“我也这般觉得,而且坐在木凳之上比坐在浴桶里还好。”钟谨说。
众人皆笑。太子让其他宗室子弟各自回去,各人便都向太子施礼辞行而去。
“晚上宫中还有晚宴,你们出宫把人送到教坊司后就自去会会亲友吧。”太子对高玉和李龙说。
两人领旨出宫,李龙带高玉来到客栈才知周昂大年初一就只身一人入山去了。春日佳节,普天同庆,周昂却去了山里,李龙不禁叹息,高玉则若有所思。
“龙兄弟,我们不会一直住在客栈吧?这京城的客栈真是贵,住了两日便要了我一两银子。”石勇笑道。
“我和高玉今日便要带苏祥前往教坊司,至于群儿?”
阎群儿即道:“我就跟着石大哥。”
李龙点头:“那好,等我们送了苏祥再过来。”
高玉和李龙一起送苏祥前往教坊司,叮嘱教坊司诸人好生照顾,人日那天要在御前献曲。复回客栈路上,李龙请高玉帮他一个忙,暂且收留阎群儿。
“我知你和石大哥都可入住锦衣卫营,不过你们初回京城还不曾向兵部报备,不必急着入营居住。”高玉笑道。
李龙笑道:“我娘在京城有处宅子,这几日想陪陪她,只是我娘向来不喜热闹,不方便让石大哥他们过去。”
高玉看了李龙一眼,微微笑道:“既如此,就让石勇和阎群儿一起到我家暂住吧。”
“多谢了。”
“不客气,改天我们四人再在一起喝酒畅饮。”高玉笑道。
“在你家?”
高玉一笑:“在我家。”
“一言为定。”
“既然不方便,你就不要回客栈了,我去吧。”高玉点头笑道。
李龙想了想,点头,自辞而去。
明朝天启帝。
估计是因为天启帝好木工,以前中国的建筑又多是木质材料,所以天启自己拆了宫殿督工建了地炕再复建宫殿。
中国火坑的起源。
李龙家的宅子其实与太子东宫仅有一墙之隔。太子幼年之时黄惟德一直在东宫居住,直到太子七岁之时才卸任离宫回山西大同梅龙镇祖居。但是因为时不时被召见回京,陛下为方便她行走东宫,特意在东宫之侧赐了一座宅第给她居住。
李龙则自小随父就母奔波于幽冥神宫和京城两地,幼年的他其实与太子也时不时相见。只是那时他并不知母亲怀抱里的婴儿,手牵着的幼儿就是太子。
这座宅子不大,平时也只有李龙和母亲两人居住,连个使唤的杂役都没有。唯一经常来往的只有高凤,偶尔来往的只有太医院的太医,多因太子身体欠佳来向黄惟德禀报的。
李龙回到家,先把这四合小院打扫得干干净净,以待母亲归来。这天深夜,黄惟德才从宫里出来,同来的还有太子。
太子很安静,就像小时候他牵着德官的手来到这里一样。
在这里,他就是一个被德官宠爱的孩子,他可以安静的在窗前榻上看书,弹琴,习武,将息,一直到大年初七人日这天来临。
教坊司在人日这天晚上向皇帝陛下献乐。这场献乐是太子安排的,对于素来清心寡欲的陛下来说,这是儿子的一片孝心,就欣慰的接受了。
人日过后李龙才算是得了自由,就前去高玉家找人,和高玉、石勇一起带了美酒佳肴,烟花爆竹入山寻周昂而去。
周昂一个人在山里住了七天,躲避尘世喧嚣的他,成了一个安静的美男子,但是看到李龙、石勇和高玉的到来,他也十分的欣慰。
石勇带了很多这两天买的京城小食上山,高玉则带了一瓶太子赐给伯父高凤的美酒。李龙送给周昂的东西令他有些意外,是四本‘淫’书。
周昂看了李龙一眼,接受了。那天在天津卫,他曾经‘随手’翻过这套书的一本。李龙竟然就能记得,他内心真的很感激。
四人在山中住到元宵节前夜,假期也快结束了,这天下午四人就一起下山回京。回京后正式向邢部具结天津卫一案,邢部又将案子向都察院递送。不过数日都察院复核下来,阎群儿妻斩立决;陈辅案中主犯十二人皆枭首示众,幼子二人并妻妾子女配功臣家,财产入官,父母祖孙兄弟不限籍之同异皆流二千里,安置仍榜示一方;采花贼子处斩,曝尸三日,云翠庵拆毁,阉中尼姑尽皆流放二千里。李龙,周昂,石勇三案并功,升百户,赐宅。阎群儿入京军任职,苏祥正式进了教坊司。
升百户的第二日傍晚,周昂,李龙和石勇就被高玉带到东宫。今夜的东宫很奇怪,当他们进了门,东宫就朱红大门紧闭了。高玉领着他们一直进到暖宫。
暖宫正堂之上太子正坐主位,在他左手边坐着一位白发皓首,面白无须但仪态威严的老者,右边有个空位,在左右下首还各有三席。
高玉三步并做两步上前跪倒先拜了太子,再向老者三拜,口称:“徒儿高玉恭祝师尊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老者哈哈一笑道:“乖徒弟,起来吧。”
周昂、李龙和石勇亦一起上前敬了太子,却不知如何称呼老者。
太子轻笑道:“这位是王公公,王岳。”
李龙想不到眼前的老者就是王岳,纳头就拜:“王公公,晚辈名唤李龙,是德官的儿子。”
周昂也赶紧跪了下去:“晚辈周昂,是广东镇守太监周义的养子。”
石勇愣了半晌,不服气的叫道:“你们都沾亲带故,岂不就我一人与王公公您无亲无故了?”
王岳微露笑意,缓声道:“你唤做石勇?”
“公公知道我?”石勇欢喜道。
“你的祖父唤做石三通,是否?”
“正是,正是。”
王岳忽深叹一声道:“你怎会与我无亲无故,你那祖父石三通便是我的师弟。”
“啊?”石勇愣住了。
太子笑道:“你三人且立在我身后,待人到齐了再详细与你们说道。”
周昂、李龙和石勇不再言,乖乖立在太子身后。
东宫大门陆续打开,首先进来的便是李龙的母亲黄惟德。王岳亲自起身出迎,握着她的手,口称德官,一起走了进来。
李龙想要去见母亲却被太子摇头制止,三人也就一直恭敬地立在太子身后等待。果然黄惟德进来也只是与王岳说笑,又送了一份厚礼给他祝贺寿辰,却并没有看李龙他们,与王岳寒喧过后就在太子的右手边坐下。
锦衣卫指挥使赵良和司礼监监丞邢缨相携并至,高玉迎上前唤三师兄、七师兄。随后钟信亦到,依然薄纱遮面,高玉迎上去唤了声五师兄,一起入内。
三人来到王岳面前,齐齐跪倒向王岳贺寿。
周昂不由把脖子伸长,想看看自己那远在广东的叔叔兼义父周义会不会也来了。果然不出所料,随后进来的就是千里迢迢从广东赶回京城的周义,此次是得了陛下特许回京为师尊王岳贺七十大寿的。
高玉和邢缨,钟信都迎上前去唤四师兄,周义也到赵良面前唤三师兄。然后五人分单双左右顺序坐了下来,只是赵良和钟信并没有坐在一起,而是隔了一位就座,那中间一位是为谁而留?
暖宫外响起敲门声,高玉站起身道:“定是六师姐到了。”一边说着一边奔过去开门。
一袭白纱随风飘进,周昂莫名心跳。
倾国倾城的貌,妩妩媚媚的颜,娉娉婷婷的拜:“师父,纯儿给您贺寿了。”
周昂的心为之一窒,她,竟是王岳的弟子。
邢缨大声道:“纯师姐,你终于还是回京了。”
赵良亦笑:“师妹,你回来就好。”
钟信不语不言。
“五师兄,不喜欢纯儿回来么?”女子媚眼如丝扫过邢缨和赵良,目光停在钟信面前,娇笑道。
“纯儿,莫闹,快快过来见太子殿下。”王岳一脸宠溺地说。
女子这才正经看向太子,掩唇而笑,眉目间尽是妩媚风情:“殿下,您长大了。”
太子不介意,一笑道:“我该唤你姑母么?”
女子似冷似嘲地笑:“我跟殿下八杆子打不着了,唤什么姑母。”
太子望向李龙,周昂,石勇三人道:“你们可知她是谁?她唤做王纯,是景泰帝的外孙女,固安郡主的女儿,固安郡主与皇爷爷算是堂兄妹,她与我父亲算是姑表兄妹,是以我唤她一声姑母。”
王纯瞧了太子身后的周昂一眼,娇笑道:“殿下,我还有一个称呼您可想知?”
太子一笑:“你说。”
“昙花娘子。”
周昂听着,眉头微皱。李龙买回来的那四本‘淫’书所记便是天宫的昙花娘子不奈天宫寂寞下凡为神女吸取青春少年阳精,游戏红尘的故事。
在昙花娘子游戏红尘的路上,一直有一位少年狐仙相伴。
太子却不知此意,似乎有兴趣想问,不料钟信起身行礼道:“殿下,王纯已回,我们为师尊贺寿吧。”
太子笑了笑也就没有再问,吩咐高玉为李龙,周昂和石勇三人在下首安排了三个座位用膳。王岳年事已高,自十年前小塘池一役后已隐居于传武堂,此次寿宴也是因事而办,并不全为了他的寿辰。而这事倒确与周昻,李龙和石勇相关。
简单的祝酒、饮宴之后,太子和黄惟德亲自扶王岳起身。王岳凝视众弟子,微微叹息一声道:“你们随我到传武堂。”
周昂,李龙和石勇看向太子,太子笑道:“你们也跟着就是。”
一行人向后穿行,走过书房、卧房进入后暖阁,李龙这才一睹整个暖宫的真颜,这后暖阁其实就是一个小小的习武厅,也是冬日室内太子捶丸嬉戏之地。后暖阁除剑器和捶杆捶丸之外的摆设就是一座暖炕,暖炕之后的墙壁上雕着一条腾云驾雾,兴雨布云,龙晴炯炯,栩栩如生的四爪金龙。
高玉上前双手按下龙晴,便听得轰隆作响,整条金龙化作石门洞开,眼前出现一条向下的暗道。这暗道由汉白玉铺就而成,可容五人并行而过,两边墙上大约每隔五丈便悬挂一对夜明珠。
高玉点燃火折子先行进去,赵良、邢缨随后跟入。太子和黄惟德扶着王岳居中,钟信和王纯无言殿后,随后才是周昂,李龙和石勇三人紧紧跟随而入,石门随即关闭。众人约摸走过三对夜明珠的路程就开始进入弯道,又花了一柱香时间走过重重曲道弯路,见一道石门,推门而出,拾级而上,再遇一道石门,推开,眼前豁然开朗。
眼前,是一处用巨石铺就的小过道,仅容四人并排站立。抬头七尺处及上皆是杂草野花,再向高处望孔洞一线天,便遥不可及了。阳光透过重重花草树影照射下来,四周皆是隐约点点光影。
眼前一座高阔宽大,以巨石垒成的石门就在眼前。
石勇在最后看不到,侧身挤过来望进去,疑惑地问:“这是何处?”
高玉笑道:“这是万岁山腹之处。”
石勇目瞪口呆,在后面的周昂和李龙也有些讶异,他们俱不曾听过原来这万岁山腹地原来竟是一个空洞隐秘所在。
石门由两条盘龙盘绕,龙头一左一右聚于石门的上方,龙口中各有一个吊环垂下。高玉走过去双手拉下吊环,石门缓缓向左右两边打开。
众人鱼贯而入。
一个巨大高阔的大堂展现在眼前,大堂尽头处立着三尊雕像,供着香案,在三尊雕像的上头挂着一个牌匾,上书“传武堂”三个漆金大字。这大堂宽处,众人横排伸臂并站有余,长处有三个宽处之长,最奇特之处在于左右两边有三尺宽的地河潺潺流动,过了地河则是六尺宽的石阶,石阶尽头是高墙石壁,直到雕像尽头处左右各有五个石门,门与门之间壁正中都挂着九粒斗大的夜明珠,在地宫之中光耀如白昼。周昂仰头四望,见石壁穹顶四周时不时看到微弱的阳光透进,只是高不可攀,令人无法预知是如何建造。
众人向神台雕像走近,然后赵良、钟信、邢缨,周义,王纯和高玉都让开了位置,王岳和黄惟德也停下脚步,太子走上前,却把李龙,周昂,石勇招上前。
三人有些忐忑,不过还是走上前。
太子指着雕像笑问:“你们三人可知这里供奉的是甚么人?”
三人齐齐望向雕像,只见中间供奉着一个怒目金刚老和尚,两边男左女右中年像,男像乞儿打扮,女像布衣大脚,但神态皆是不凡。
周昂心一凛,却不敢相信,石勇茫然不解,李龙疑惑道:“殿下,难道这左右供奉的竟是太祖高皇帝和孝慈高皇后么?”
太子一笑:“果然还是你有眼力,那么中间所供奉的又是何许人?”
李龙缓声道:“若这一左一右是太祖高皇帝和孝慈高皇后,中间这老和尚难道是彭莹玉彭和尚?”
周昂这才缓声道:“应该是。”
“不错,这位大和尚便是我们的祖师爷彭莹玉彭和尚。”高玉恭敬道。
石勇讶然道:“这是彭莹玉老和尚?他不是最后反了太祖高皇帝吗?怎会在此为他立像?”
高玉微笑道:“祖师爷座下有十一弟子,况普天、杨普雄、丁普郎、项普略、欧普祥、陈普文、赵普胜和邹普胜及太祖高皇帝,张士诚和毕凌虚。其中况普天为祖师爷首徒,最受祖师爷倚重,也是祖师爷在瑞州被元军围困时跟随就义之人。而第十位徒弟张士诚最受祖师爷喜欢,是以在高皇帝与张士诚争霸当中,祖师爷偏向张士诚,但太祖高皇帝依然视他为师,要不然也不会有这传武堂的存在了。”
石勇想起流传于江南的种种传说,心中颇感疑惑,但在此时此地也不敢多言。
太子看向王岳,柔声道:“师傅,开始吧。”
王岳点头,示意众弟子准备祭拜。
赵良、邢缨、周义和高玉转到雕像之后,不一会便取来各式祭拜所用香烛灯油等物,其他人等也都脱帽解去外袍。李龙,周昂和石勇才发现他们皆是一身素服。
王纯取下头饰,钟信也第一次在李龙、周昂和石勇面前摘下纱帽。
李龙和周昂并没有好奇地望向钟信,只有石勇忍不住望向了他。石勇自来京城入职锦衣卫,还从来没有见过钟信的真颜,他一直以为钟信面具之下的容颜也像韩芸娘一般受刀剑之伤变得丑陋。却不想面前的钟信虽然因长年戴着面具面色显得有些苍白无血色,五官长得却是精致如画,完美摄人。
石勇看得呆住,钟信微敛眉拂袖上前三步,把他甩在身后。
祭拜仪式由黄惟德主持。众人依礼向着彭和尚,太祖高皇帝、孝慈高皇后的金身雕像叩拜。李龙和周昂、石勇初次到此,完全不知礼仪,三人亦步亦趋地跟随众人去做,倒也没有失礼。
祭拜完后,王岳又亲自为彭和尚上了三柱香,祷告道:“祖师爷在上,容第七代大弟子、传武堂第六代堂主王岳禀告,今日众徒子徒孙聚于传武堂,乃是恭喜祖师爷收得座下九代弟子三人。”
王岳话音落处,高玉即唤李龙,周昂和石勇上前:“快快跪下向祖师爷叩头。”
三人皆愣住,周昂还向周义看了一眼,周义示意他下跪。
“龙儿,快向祖师爷叩头。”黄惟德亦笑道。
石勇扑通一声先行跪下,向着彭和尚的雕像猛叩了三个响头,抬头望住大声道:“祖师爷,我唤做石勇,我原以为自己只是一个江南莽夫,却不想原来我还是王公公的师侄,那我自然便是祖师爷的徒子徒孙了。”
石勇话音一落,王纯便笑起来道:“师侄儿,这可没有自然一说哦。虽然三通师伯是传武堂弟子,可是你那父亲可没有入选传武堂。”
石勇望向王纯,想了想点头道:“这倒也是,那这传武堂到底是何所在?为何我父亲却不是传武堂弟子?我却又能入传武堂?”
“你们且向祖师爷叩拜,稍候会告诉你们这传武堂的来龙去脉。”高玉笑道。
石勇听了便不再问,李龙和周昂也一起下跪再拜了三拜,起身分别向彭和尚、太祖高皇帝和孝慈高皇后奉香三柱。随后在高玉带引下众人绕过雕像,三人才发现后面还有一扇石门。打开石门而进,三人看到一个会客厅。客厅的左右两边各摆着六张太师椅,客厅的尽头则摆着一张罗汉石床,上面铺着虎皮。太子扶王岳上了石床左边坐下,黄惟德坐上石床另一边,太子很自然地爬上石床倚在她的怀里。
高玉和邢缨转入石床后去,赵良坐了左边第二把太师椅,周义坐了右边第二把太师椅,很自然的都留出最上首左右两把空太师椅。
钟信、王纯各自落座,李龙和周昂、石勇立在中间,不敢乱动。
太子笑道:“周义。”
周义即起身:“殿下,臣在。”
“周昂既入得传武堂,你属意何人为师?想不想你自己教?”
周义低首道:“殿下,臣已有属意之人。”
“好,那你就让周昂立于师父身后。”
“臣遵旨。”周义说完上前一步握住周昂的手,将他拉到赵良面前道:“昂儿,跪下。”
周昂看向赵良,依言跪下。
周义抱拳向赵良道:“三师兄,我这侄儿便交给您管教。”
赵良笑道:“你要我教他?”
“三师兄连环剑法最奇,我这侄儿若是能得您点拨,定能脱胎换骨。”
“徒儿拜见师父。”周昂随即向着赵良拜了三拜。
赵良认真的看着周昂,缓缓点头道:“起来吧,你既叫得我一声师父,我便倾我一身绝学教授与你。”
“多谢师父。”周昂再拜而起,立于赵良身后。
石勇惊奇地笑:“原来徒弟可以选师父啊?那我也要选。”
王纯掩袖而笑道:“大师侄,我教你可好?”
邢缨却把头从罗汉床后伸出来道:“师姐,师侄这大块头可不是你能教的。”
“我如何不能教?”王纯与他打起嘴仗。
“你我所学皆是孝慈高皇后的凤鸾刀,素以精巧灵秀见长,他这铁塔般的身子如何能学?”
石勇走向钟信,纳头便拜:“求督主收我为徒。”
钟信缓指周义道:“四师兄,您的太祖大宏拳适合他学。”
周义看了石勇一眼,微微笑道:“五师弟,他们进得这传武堂,便与我们一般皆是皇家弟子。若是他想学这太祖大宏拳,我尽数教授不瞒。只是我与他看来无师徒之缘,还是你收了吧。”
石勇听了再向钟信叩首:“师父。”
钟信只得淡淡点头。
石勇欢喜立于钟信身后。
周义回座。
王岳看着李龙,慈祥道:“德官曾拜托我定要教你玄功要决,以助你尽快打通任督二脉化解幽冥神宫武功过于阴柔之缺陷,你就先随我吧。”
李龙即下跪叩谢,起身立于王岳身边。
高玉和邢缨烧好茶水,捧着热茶温酒过来替大家摆上。
“玉儿,缨儿,你们也坐下。”王岳道。
“是,师父。”二人忙完各在自己的位置上落座。
“良儿,便由你来说这传武堂的来龙去脉吧。”王岳轻声道。
“徒儿遵命。”赵良恭谨道。
王岳轻轻点头,盘坐罗汉床上,闭目打坐。
黄惟德低声向太子道:“殿下,我们一起练玄功要决。”
太子一笑点头,也学着王岳盘坐闭目。
赵良轻咳了两声,朗声道:“这传武堂是太祖高皇帝所创,原本设在南京紫金山腹地,一直是教导宗室子弟习武的场所,同时也会从忠良之后中选择可担大用者教之。”
邢缨笑嘻嘻地指着赵良道:“譬如我们这位锦衣卫指挥使赵良,便是师尊于万人当中挑选出来的良材,进入传武堂教习,功成之后担当起锦衣卫指挥使的职责。”
赵良谦逊一笑,认真地说:“进入传武堂便是皇家弟子,历代皇家弟子最多只选十名教之。我是第七代皇家弟子,我们这一代只有九人,除了在场的六人之外,尚有三人在外多年。而你们将是第八代的头三位弟子,也将是辅佐太子殿下的核心人选。”
“历代传武堂堂主一般均由每一代中武功最高者担任,其他人绝不能在外收徒,只在堂主收下一代皇家弟子时回传武堂帮助堂主教导下一代弟子。”周义看了周昂一眼,缓声道。
石勇低声问钟信:“师父,祖师爷到底有何绝技?”
钟信不理他。
王纯面色一正,认真道:“师侄儿,祖师爷的《玄功要决》乃是这世间第一等绝妙功夫,是这世间最上乘的内功心法。你若能修习此法,必能一理通、百理融,许多武学上的疑难,都能迎刃而解。那甚么飞花伤人,木剑御敌全不在话下。每参透一成便喜不自胜。”
邢缨亦是频频点头:“师姐说得极好,我亦如此,尤其是近些年颇有心窍大开之感,两把凤头刀舞起来甚是人刀合一呢。”
“玄功要决是内功心法,还有太祖大宏拳,凤鸾刀,传武堂的武功便是这三样么?”石勇扳着手指头问。
“还有太祖所创连环剑。”赵良接腔,复又沉吟一会,看了钟信一眼道:“太祖高皇帝还曾自创一套功夫,只是这套功夫非人人可学,日后再说吧。从今天开始周昂便随我习学连环剑法,石勇你且先随周义习学太祖大宏拳。邢缨,高玉你二人入门尚短,要好生自习兼且照顾师尊起居,六师妹你且随五师弟继续修习玄功要决。”
“我自会参悟,才不跟他学。”王纯冷傲道。
钟信不理不睬,如老僧入定。
“我有锦衣卫事要处置,高玉、邢缨隔两日便要出去采购诸物,除我三人可进出传武堂之外,你们这三个月内皆须在此勤习武功。”赵良望向周义:“四师弟?”
“三师兄请吩咐。”周义恭敬道。
“堂内整肃之事便交予你。”
“是。”
赵良望了王纯一眼,欲语。王纯嘤嘤笑道:“三师兄,我也算经了风浪,不会再跟他斗气。”
赵良笑了笑,再转向周义道:“总之,辛苦你了。”
周义亦露了些许笑容道:“师兄请放心。”
“哎——”邢缨忽叹息。
“你又如何?”赵良问。
“大师兄、二师兄我是不担心。只是不知沐师弟下落如何,甚是牵挂。”
“我半年前还在湖州见过他,还是那般疯颠模样,穿着戏装光天化日之下便在街上唱戏,惹人围笑。”王纯淡淡道。
邢缨望向钟信道:“五师兄,你目今娇妻子女皆全,便不要再怪他了,找一日寻他回来吧。”
钟信目光一冷,道:“我何曾怪他。”
邢缨一听火就上来了:“不曾怪他,那为何提起此事你总是这般冷言语,我听着便不舒服,沐师弟更不能释怀了。”
“邢缨!”赵良语气重了。
邢缨拂袖郁闷不语。
赵良轻叹一声,挥手道:“大家各自去。周昂,你随我来。”
赵良带周昂出来大厅到左边第二道石门前,伸手推开,里面果然又有一屋,二人内进,石门缓缓关闭。其他诸人各自入石屋,石勇看钟信进了左边第三间石屋才跟着周义到右边第二间屋去。
李龙立在王岳身后,见王岳如老僧入定浑然忘我,便一直安静立于身后。初始并不在意,但渐渐却觉一股醇厚气息向他涌来,李龙一讶,赶紧调息屏气以御。
脉脉涌动间,瞬息又流逝了半个时辰。
“哎呀,不得了。”罗汉床上太子一声呼喊跳下床去,疾奔到石门口方始停下。
黄惟德启目,飞身而来挡在太子身前,微笑道:“殿下,这玄功要决练得如何?”
太子平息半晌道:“初始听他们说话还有些喧闹,慢慢便就静了。”
黄惟德点头:“不错,能于喧闹中入静便是玄功要决的入门之阶。”
“只是王公公这气息恁得厚重,终究是抵挡不住。”
殿下不过十四、五,能挡得一个时辰已甚是出奇。”
“此话当真?”太子得意而笑。
“当真。”
“德官说的话,我自然相信。”
“殿下,既然已起身,不若就先出传武堂吧?”
“好,不过我明日还来。”太子雀跃道。
“殿下多陪陪陛下吧,陛下自人日以来,心情甚好。”
太子一笑点头,拉着黄惟德转向罗汉床后方,面对石壁寻着上面的龙纹,按下龙眼,原来那里还有一个暗门,移开后出去重又移回关闭了。
太子走后大约一个时辰,李龙终也抵御不住那无处不在的,仿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一般的气韵。但他既入传武堂不可能像太子一样离开。心思王岳断不会害他,干脆放弃了抵抗,顺其自然。石屋内气息瞬变,竟是温暖如春,甚感惬意。
看似坐得不动如山的王岳露出一丝孺子可教的欣慰笑意。
赵良凝视周昂。
周昂静默以待。
赵良微微一笑道:“你倒确是与四师弟有相似之处。四师弟为人向来谨言慎行,看来他平日没少这般教你。”
周昂不明何意,没有接腔。
“他既把你交与我,我自会尽心教你。只是……”
周昂望向赵良。
“四师弟在外虽是谨言慎行,但对师兄弟虽然话少却从无欺瞒疏离之举。你既入传武堂,但望你能学得四师弟的长处。”
“是,徒儿受教。”周昂恭敬道。
“我任锦衣卫指挥使多年向来令行禁止,便是徒弟亦不可例外。”
“是,徒儿知道。”
赵良略微沉吟道:“在正式教你之前还有一事须得向你说明。”
“师父,请讲。”
“虽然传武堂弟子习武之时有师徒辈份之分,但却又与江湖武林所讲的辈份颇有些不同。”
周昂不禁有些好奇:“如何不同,师父?”
赵良微微一笑:“出得堂去便没有师徒辈份之分,而只有君臣上下之分。若日后你能出将入相,我见了你便要行礼。出得传武堂,便一生一世不可泄露自己皇家弟子的身份。”
周昂缓缓点头。
“若你能承继传武堂堂主之位,即便在传武堂,你也不再是我的弟子。”
“弟子不明白。”
“你若成传武堂堂主,你便是太祖高皇帝的弟子。”
周昂微愕。
“天下间所有传武堂弟子皆须听你号令。而身为传武堂堂主唯一需要效忠的人便是陛下。”赵良说到此突然面色一凛道:“你若成传武堂堂主,你所选之徒便须为陛下出生入死绝无二志,若有与朝臣勾结悖逆陛下者,传武堂会有黑白无常追杀立诛。”
黑白无常?周昂蓦然就想到唐行简和宋居易,难不成他二人也是传武堂弟子?但他分明又听到赵良先前才说过的他们是传武堂第八代的首徒。
赵良凝视周昂:“你可明白这其中之意?”
周昂郑重点头:“师父,我曾在殿下面前举誓效忠,绝不会做那与朝臣狼狈为奸,结党营私之事。”
赵良微微笑,轻声道:“你有何疑问,尽可当下问个明白清楚。”
周昂微微沉吟道:“师父,徒儿只想知晓这玄功要决到底如何神妙?”
赵良看了周昂一眼,轻轻一笑道:“也无甚神妙,不过是遇水架桥,遇山铺栈罢了。”
周昂眼光发亮,向赵良拜倒:“请师父教徒儿这遇水架桥,遇山铺栈之功。”
“那先让我看看你的点苍剑法。”
“是。”
“这?”
当石勇听到周义说出同样的要求,却有些不好意思地摸着头笑道:“师父?”
“你莫叫我师父,我不过是你的师叔。况且我已说过,出得这传武堂,你便须忘记皇家弟子的身份。他日若官居我之上,我亦要向你行礼。”周义正色道。
石勇点点头道:“师叔,非是我不愿向你展示武功,我自小只是力大,我那师父只是随我气力教我如何御敌,都不曾如其他人般循序渐进习甚么名门功夫。”
周义看了石勇一眼,温和地问:“那你师尊教你何种御敌之法?”
石勇想了想道:“师尊教过我一种鞭法,只是我当时年少掌握不着力道,屡屡将鞭打折,师尊只得教我用拳演练鞭法,练着练着就不记得本来如何耍鞭了。”
“那还有么?”
“我也学过杖法,”石勇扳起指头数:“用过扁担、用过屠牛刀,玩过扇子,大杆秤,也练过剑法呢,还会一门暗器呢。还有?”
“还有什么?”
石勇不好意思地一笑道:“我也说不清了,只是这许多年下来就是力气见长。”
“这么说你硬功不错?”
石勇想了想点头道:“我师尊也说我适合练硬功。”
“如此看来你习这太祖大宏拳倒是正正好。”周义缓声道。
“哦?”石勇倒有些惊奇:“原来这太祖大宏拳竟是力气大之人能学的,可是看师叔您精瘦身形,倒不似力大之人。”
周义淡笑:“力气大不大可不是看身形能看得出的。”
石勇来了兴致:“师叔,那我们先比比力气如何?”
周义点头。两人便坐在桌子两边拗起了手瓜。石勇一上来便使力,但周义的手稳稳当当,顺着他的力缓缓倒下又缓缓推回原处,石勇竟压他不下。
“师叔果然厉害,我要用功了。”石勇赞道。
蓦然之间,周义就感觉到一股暗劲袭来,石勇硬功了得,内功居然也相当不错。周义打醒七分精神对付。
身为师叔,怎么也不能输啊。
渐渐的,周义有些暗诧,他感觉到石勇的内功颇有些古怪,犹如一匹烈马奔跑在无路的旷野之上,在外人看来是毫无章法捉摸不透。但于石勇则似乎是信手由缰,肆意纵横,十分趣味。
但再久些,周义却又心中叹息,默运玄功,将石勇一击放倒!
石勇输得心服,向周义跪倒:“师叔教我大宏拳。”
周义缓缓点头,轻声道:“你且看我打一遍。”
石勇走过一边观周义打拳。
一遍了,石勇却说:“师叔,再打一遍吧,我有些记不住。”
“我一招一式教你,你慢慢学。”
“好。”
周义非常有耐心,无论石勇错多少回,他也不恼不怒,只是严谨地将大宏拳的招式拆解给他看,口诀说给他听。石勇学得满头大汗,倒也不焦不燥。直到邢缨推开石门,唤他们出来用膳方才停止。
晚膳过后,赵良辞别王岳出传武堂。周义来看望周昂,周昂正在练习赵良教的连环剑法。看到周义,忙止剑行礼。
“昂儿,你自觉比李龙、石勇如何?”周义缓声问。
周昂微沉吟,道:“孩儿自付比起李龙还略胜一筹。石勇更不必说。”
周义轻轻点头,略有所思道:“石勇武功有些怪异,只觉曾在何处见过听过却又说不出。但他内功居然十分醇厚倒着实令我惊讶。只是他似乎先天有些缺陷,无法循序渐进地习学,是以功夫教到他手中便总会有些改变。”
“如此,是好是坏?”
“好处便是他能随心所欲的运用所学。坏处便是精进路上怕是有阻碍。毕竟天地玄黄朗朗乾坤,还是有顺有序方可成大道。昂儿?”
周昂望向周义。
“这世间人分三六九等,武功亦是如此。幽冥神宫向来令武林中人高山仰止,武功之强自不必说。我观石勇多半也是世外高人所教,若假以时日令他参透武学真谛,怕也是一代高手,凡人难以企及。这许多年我勤练玄功要决和太祖大宏拳,愈发明白点苍派功夫之局限。”周义目露绝决之意:“你天资聪颖,务必要参透玄功要决。”
周昂心中微窒,无言。
“我师兄弟九人,连同师叔伯七人在内至今皆无一人参透玄功要决。师尊武功至化境,玄功要决却也只能参透七成。”
周昂神色莫测,低首道:“孩儿定焚膏继晷,兀兀穷年参透玄功要决。”
周义凝视周昂半晌,转身而去。
大厅内,王纯坐在暗河边沐足。
周义看了她一眼欲行,复停步,轻道:“天寒地冻,莫冷了脚。”
王纯淡笑抬头望了周义一眼道:“四师兄这许多年远避广东,倒也逍遥自在。”
周义脸色微沉,不语。
“我们师兄妹九人,你和邢缨皆是太监。邢缨倒也罢了,他是孤儿,被他那当公公的义父带入宫中,师父见他有慧根逐收他为徒。但我听说四师兄入宫之前曾是点苍派高手,甚至一度是掌门热选,缘何会舍弃这江湖武林荣耀地位,甘心入宫为奴?”
周义冷冷道:“师妹,你话太多了。”
王纯掩唇轻笑:“我也不想话多,谁叫我游荡四方听得不少奇情怪事呢。”
周义心思微动,眼露精光:“你听得甚么奇情怪事?”
“四师兄,你虽排行第四,年龄却要比赵师兄还大个三岁呢,如今也到了不惑之年了吧。”
周义缓缓点头。
“我前几年游历功疆,听得人说有个唤做大藤族的江湖门派,这二十年来一直念念不忘要寻人报仇。”
周义神情莫测。
“听说这大藤族的族长还请了帮手呢。”
“帮手?”周义缓声道。
“大藤族的族长与生死判首领结盟,说是只要替她报得此仇,大藤族以后便唯生死判马首是瞻,绝无二志。”
“这生死判是个甚么东西?”
王纯嘻嘻笑:“这生死判又称报应神,据说是一个专门替人复仇伸冤的神秘组织。事后留下一枝朱笔,象征此案了结。那朱笔留下的并非朱红而是血红。”
周义凝视王纯良久,忽冷笑道:“那报应神既然是个神秘组织,你又如何知此派行事?”
王纯叹息一声道:“师兄,你是想知晓大藤族还是想知晓报应神?”
周义拂袖:“我皆不想知。”说完便拂袖转身回石屋。王纯娇笑一声,提足而起,亦返身入石门。
周义回到石室对仍在勤学苦练的石勇说:“有时欲速不达,不必急于一时。去给你的师父请个安吧。”
石勇依言而去。
钟信端坐在石室内冥想,石勇坐在下首看着他,看着他,忽然笑道:“原来师父您也是可以放下银碗银筷的。”
钟信端然不动。
石勇自言自语:“师父您长得这般好看,为何要蒙着面纱戴着面具呢?师父您说我日后是唤您师父好还是督主好呢?啊,在外面还是要唤您督主的,对吧?师父,我在师叔那里学了太祖大宏拳,一招一式打出来我觉得好难练啊。不过我随意练的话又练得好开心,不知师叔会不会怪我乱来?我从前的师尊就不会怪我,还鼓励我想怎么练就怎么练呢。”
“他不会怪你。”钟信突然开口说,人却没动,也没有睁眼。
石勇喜上眉梢:“真的?”
“周昂才是他的命。”
“那是自然,周昂既是他的侄子又是他的义子,珍而重之是应当的。”石勇浑不觉地说。
钟信不再言语,石勇也不再说话,跟着钟信闭目修功。
石室中仿佛时光静止,但渐渐的钟信能感受到一丝温绚厚重气息弥漫石室,而那份气息竟是从石勇身上发出的。钟信微讶地睁开双眼凝视石勇,见他神情仿似入定,超脱红尘俗世之外悠游自在。
钟信想不到在他心目中原本最不起眼的石勇,竟有如此修为。
不可小觑啊。
石勇也睁开双眼,看着钟信道:“师父,我是不是可以跟你学武了?”
钟信眼光一沉道:“你轻视太祖大宏拳么?”
石勇忙摆手:“绝对不曾,只是师叔要我过来见您,我以为您是要教我习武。”
钟信不再说话。
石勇站起身道:“师父,那我先去随师叔练大宏拳。”
钟信不言不语,石勇不知他如何想,只得自己先行离去。
进入传武堂对李龙和石勇来说是一种喜悦,但对周昂来说却平添了一丝窒迫。叔叔对他的期望他能接受,他主动离开家成为叔叔的义子,他前来京师入职锦衣卫,都是为了更远大的未来。
但是王纯就在咫尺之外,他却只能回避。
高玉和邢缨把他们照顾得很好,一日三餐定时可口,所有人围绕着王岳坐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
王纯的笑声对周昂来说是一种煎熬。
王纯的身影对周昂来说更是一种煎熬。
传武堂内看不到月光,看不到日光,随着时光在山中石室静止,周昂却愈加的心焦。
啪!
手上的剑落在地上,再一次被师父挑落宝剑的他无声地跪了下来。
赵良的面色凝重,沉默无语。
石室之门被推开,王纯盈盈笑着走进来:“师兄,你要回去了。”
赵良盯着周昂。
王纯笑道:“师兄,我来教教师侄可好?”
赵良缓缓侧目看了王纯一眼,点头,拂袖而去。
石门被王纯关上,周昂随即起身背对王纯。
“连环剑法是太祖高皇帝当年自创的剑法,起手自坎入于坤,坤走震乾至离门。从离杀艮行兑巽,巽转坎方八卦阵。基础招式不过三十六式,但是却能连环不绝的变化万千。我虽不曾习学连环剑法,但平日也见师兄练过,倒也略知一二。”
“我不用你教,我不要你做我的师父!”周昂断然道。
王纯微微笑:“昂儿,你我不过数面之缘,你到底爱我甚么?”
周昂心颤。
十年前的他不过是个懞懂无知十岁孩童,但是那少女,那像神仙一样美丽的少女持两把凤头短刀,在阳光照耀下独立于点苍山之巅。
风吹着她亭亭玉立之身,阳光照耀着她绝世容颜。
那两把凤头短刀却是寒光凛凛,令周昂刻骨铭心。
那一天,师尊和少女恶斗,从日出斗至日落,终于在夕阳西下,万点红染尽没的瞬间,凤头短刀被师尊挑落点苍绝顶的悬崖。
那个女子,娇笑着从悬崖一跃而下,山谷回荡着她的声音:“老道士,五年后我们洱海再会!”
那纵身一跃,曾吓得周昂腿软失色。
在夜里,却梦到那美丽无匹的容颜,从此便刻在心底。
五年之约与其说是师父与女子的约定,不如说是周昂内心深处的渴盼,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他完全是悬梁刺股、铁面枪牙、夏热握火、冬寒抱冰的习学着点苍派的功夫,期望有朝一日可与那美丽女子相匹配。
洱海之约,去的不是师父,是周昂。师父重病,是周昂主动请缨代为前往。周氏世居云南,周昂自小便目睹洱海美景,但是像目今这般立于高山之上往下望却是有生以来第一回。洱海宛如一轮新月静静地依卧在群山之间,海面蔚蓝如碧,阳光照耀下波光粼粼没有边际。
满月之夜月圆如轮,浮光摇金,水月一色。海面十二小舟泛于碧波之上,如梦如幻。女子依然一身白衣,立于首舟之上。周昂虽年仅十五,却是英姿玉面,亭亭如风下松,驻立尾舟。
“你师父是怕了我装病么?”女子娇笑讥道。
“我赢了你便可,你要挑战的是点苍派,我来又有何不可?”周昂压制着内心的激越,朗声道。
女子掩唇而笑:“为何如此高声?却又颤音难止?”
周昂有些懊恼于被女子识破心思,长剑一抽,冷月下寒光一闪,身已飘起。
女子仰头而望,发出一声长长的“啊——”
周昂不解何意,却也不愿多想,剑花一挽,直向女子心口刺去。女子甩袖,白炼如雪缠住了周昂的剑。
月光之下,俩俩相望。
女子面如凝脂肤胜雪,纤指轻拨,贴过来却是一片冰凉。
周昂心下激颤。
女子低笑一声,抬首向后倒去。
周昂本能的伸手去拉,却被女子暗力一扯,两人齐齐落入水中。水中月倒影,暗流激涌。
女子于海中嬉水,犹如白鱼归海。
蓦然间,周昂目空心空,伸展四肢伴着女子游向那月光指引的未知深处。
“怪我,那夜不该引你嬉水。”
王纯叹息,直视周昂道:“但你既入传武堂,我们师兄弟妹数人就都有责任教导你,他日出得传武堂去,也不会丢了太祖高皇帝的脸面。”
周昂不语,也不转身。
王纯忽又一笑:“好吧,你若无心我便休,我去找李龙去。”
周昂赫然回首:“你为何要去找他?”
“他也是传武堂弟子,我前去教导他有何不可?”
“你不许去。”周昂断然道。
王纯嫣然一笑:“那,要我教你?”
周昂抿唇略久,终点头。
在不知日月升落的地方,李龙,周昂和石勇初始会看着赵良和太子的来去计算时日,但渐渐的就沉迷在武功里不知时日了。
所有的人都指点过李龙和周昂。只有石勇,钟信一直没有对他有任何指点。石勇也不在意,因为他已经沉迷在组合新的太祖大宏拳的快乐当中去了。周义没有阻止,他只是一直在观察,观察,终于让他确定石勇是一个不太可能追得上周昂的人。石勇就是一个不能循序渐进的人,这样的人或许会是偏才但肯定不会真正成大器,这是周义对石勇最终的评价。所以他也放纵石勇,随石勇怎么玩怎么练,石勇玩得很开心,自然就完全没有把钟信的态度放在心上。
他们出关的时节已经是春暖花开的三月底。周义要重回广东上任,王纯也要离开京城继续她昙花娘子的逍遥日子。
周昂似乎变得更加沉稳,但眉宇间明显有了温柔暖意。李龙只是时不时注视着他和王纯微微而笑,短短的三个月,最没有变化的就是他了。
现在他们三人,站立在阳光普照的周宅、李宅、石宅的大门前。这里是他们升任百户被赐予的新居,靠近紫禁城西,与皇家兽坊仅一墙之隔。
听着兽坊发出来的狮吼虎啸,李龙不禁开玩笑道:“该不会我们以后要去养这些狮子老虎吧?”
石勇大笑道:“那也不错,我还不曾见过活狮子呢,听说是番邦进贡之物,我朝并无有狮子。”
周昂不语,只是伸手去推自家宅门入内。
“石大哥,你终于来了。”身后传来阎群儿的欢呼声。
石勇回头望,只见阎群儿带着一个面白无须的老公公一路小跑着奔过来。阎群儿没有穿军服,石勇以为他休假。
“群儿,你休假?”
阎群儿笑道:“不瞒大哥,节后工部正好缺几个监头,到京军抽人,我就主动去了。还就巧了,就是帮大哥新宅监工。”阎群儿说着又把那位老公公拉过来说:“石大哥,这位老公公在此等了你三个月了。”
石勇愣了,忙向老公公行礼道:“老人家,您何故等我?”
老公公忙还礼道:“公子大礼不敢当,小姓马,是邵太妃宫里人。”
“邵太妃?我不认识。”石勇更是一头雾水。
李龙走过来问道:“是兴献王母亲邵太妃么?”
马公公忙点头:“正是,正是。”
石勇又行礼:“不知太妃寻我何事?”
“想请石百户到宫中一绪。”
石勇看向李龙。
李龙笑道:“既然太妃有请那就去呗。”
“你陪我去?”
“我不去,我要看我的新房去。”李龙一笑,进自家宅子去了。有了自己的家,总是特别高兴的。
石勇见老公公一脸殷切的样子,不好扫兴,就请老公公带路前往宫中见邵太妃。
这邵太妃原是宪庙贵妃,生子兴献王。孝宗继位后兴献王就藩外地,她却不能跟随,留在宫中奉养。这许多年来眼也花了,腰也弯了,一心念佛吃斋。今天因为要见石勇,竟少有的穿着略带鲜色的衣服,拄着凤拐,由宫中侍女扶着在正殿等候。
石勇入宫见太妃,行礼周到。
“抬起头来。”老太妃声音慈祥。
石勇依言抬起头来,就见扶着老太妃的纤瘦女子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窃喜向太妃低语。老太妃频频点头,喜笑颜开向着石勇道:“起来吧,老身有话问你。”
“太妃请问。”石勇站起身道。
“你家中父母安在?”
“回太妃,父母俱在家乡。”
“家中可有妻儿?”
“还不曾娶妻。”
“可有订亲?”
“亦不曾订亲。”
“你既已升百户,是否会将父母接到京城居住?”
“有此打算。”
“不怕父母来京,水土不服么?”
“找个好人儿服侍应当就好。”
老太妃望向石勇道:“我替你选个好人儿服侍你的父母可好?”
石勇呆住了,忙问:“不知太妃何意?”
“你可还记得三个月前你在一驾马车上救过一个女子?”
石勇点头:“记得。”
“那女子是我的心肝宝贝,自小随我长在宫中,乖巧大方,知书识礼,敬孝老人,我便做主将她许配给你为妻,媳妇服侍公婆,便是天经地义了。”
石勇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不知如何回答。
“她做你妻子,你不喜欢么?”
“儿女婚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父母同意了,我没有反对的。此事还须向父母亲禀报方能定夺。”
“也是,如此自合了礼数,我便差人去你家乡接你父母入京提亲。”
“不劳太妃,我会亲自去接父母入京。”
“那你快去快回。”
石勇出得宫门还觉得如坠云里雾里,不知所云。
“你怎生如此失魂落魄?”李龙好奇地问。
呆坐在大厅之上的石勇愣愣盯着李龙傻笑,好一会才道:“你可知太妃召见所为何事?”
“何事?”
“原来竟是向我提亲。”
李龙倒不意外:“是你救了人,太妃由此向你提亲?”
“你如何知道?”石勇惊奇道。
“这世间总不会有无缘无故提亲的事,更何况是皇室中人,须得事事小心谨慎。若不是你做了甚么事,太妃如何会向你提亲?但你所做何事呢?我思来想去也就是当日你救人一事最值得怀疑了。”
“你的脑子当真好使,便是如此。”
“那你答应了?”
“我如何能答应?儿女婚事向来由父母做主,我须得禀报父母之后再定夺。”
“那你是打算回江南一趟?”
石勇点头:“太妃催得急,我是要回家乡一趟。”
“你已升百户,也是时候将父母接入京中居住,光宗耀祖。”李龙笑道。
“走,你陪我去向师伯请假。”
李龙微微笑道:“是指挥使。”
“啊,啊,是,是指挥使。”石勇打了一下自己的脑门醒悟道。
“走吧,我陪你去向指挥使请假。”李龙一笑,拉着石勇的手就往外走。
“周昂呢?”
“他自进了自己的百户宅便不曾出来过。”
石勇笑道:“周昂倒真是一个安静的美男子,正旦日如此热闹,他也能一个人在山里安安静静的过日子。”
两人说说笑笑离开宅院,也不打扰周昂,前往锦衣卫指挥衙门面见赵良,请假归乡。这种事一般都是准的,石勇也就高高兴兴的辞别众人回乡去了。
石勇白昼高兴回乡,李龙午夜子时却被紧急召见入乾清宫。
原来皇帝陛下因偶感风寒,依太医院药方饮药,不料药后不过一个时辰便呕血不止,慌煞宫中上下。陛下惊急之中高呼德官和龙儿,皇后娘娘因此紧急派人将李龙召入宫中。
李龙入宫,母亲黄惟德已为陛下做了紧急施救,止血舒脉,卧床静休。
李龙握着陛下的手,感觉到他手掌的绵软无力和微凉,心下凄然。陛下的龙炕是热的,可是整个乾清宫又是冷的,冷热不均的皇宫令人莫名的悲凉。李龙低下头去轻声道:“陛下,我们去东宫暖阁住,好不好?”
陛下缓缓的摇头,缓缓道:“不必,留在乾清宫就好。我在此住久了,其他地方都住不惯。”
李龙无言。
“龙儿,你要好好保护我儿。龙儿,你明白朕的心意吗?”
“我明白陛下的心意。哪怕要下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我也定会好好保护太子殿下。”
“我累了,陪我睡一会。”陛下说完闭上双眼。
李龙坐在炕边紧握着他的手陪伴着他。其他人默默退下去,整个寝宫只剩下陛下和李龙两个人。
太子没有离开,他一直在寝宫门口站着,听着父亲说着话,也听着李龙说着话。
黄惟德安静的随侍在侧。
第二天,宫中传旨,太子去南京孝陵祭拜太祖高皇帝和太祖高皇后。对于太子来说也是借此次一行祈求太祖高皇帝和太祖高皇后能保佑父亲健康。
李龙,周昂,高玉随行。
南京城外,南京的六部班子都出城来迎接太子,祭礼由南京礼部、宗人府诸人安排,太子只需要按礼仪去做就可以。
祭礼结束之后,太子同样按礼制在南京内皇城宴请南京六部官员及其家眷,以示圣恩。
前来请安的人流络绎不绝,太子久坐龙椅依然端正肃穆。高玉寸步不离,眼瞧着人流渐少,低声问:“殿下,累么?”
太子低声道:“无妨。”
殿外再次传来呼号:南京锦衣卫指挥使夏儒到。”
从殿外走进来的是三个人,夏儒夫妇及一个小女儿。
当夏家小女儿礼毕起身,抬起头望向太子的那一刹间,两个人都怔住了,高玉也被吓得暗叫一声不好。
那端庄容颜,明媚双目,居然与定州时的潇洒男装十分贴合。
太子微微一笑。
小女儿急低下头,双手紧握裙裾紧张得有些颤抖。
“夏儒,家中女儿何名?”太子转向夏儒,微笑轻问。
“回殿下,小女名静。年方十四。”
“哦……”太子轻轻笑着,流目而顾道:“希望今夜酒宴能合你家女儿的意。”
夏儒谦词谢恩,带着家人出殿前往宴会场。
高玉轻吸一口气,低声道:“殿下,这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如何?”
“此女贞静端丽,倒是可堪配宗庙天地,只是……。”
太子凝思半晌后胸有成竹道:“高玉,看来苍天终究不负,我是命定的天子。”
“殿下何出此言?您是陛下独子,本就是命定的天子。”
太子一笑,松下身形靠在龙椅上道:“高玉,你可知当年我在母腹中,钦天监监正童轩是怎么说的吗?”
“这个我倒不知。”
“当年童轩说我是命定的天子,铁口直断我母亲定是怀了龙胎。连太医院御医高廷和都拍着胸脯保证母亲所怀定是未来的天子。但是后来母亲又生下幼弟……。”
“殿下,二皇子早夭并不是您的错。”
太子冷笑:“可惜母亲不这么想。”
高玉叹息一声,没有接腔。
太子拂袖而起,哈哈笑道:“算了,算了,任母亲如何不痛快,这天下也必然会由我继承,纵然不高兴也由不得她了。”
殿外再次传来呼号,太子随即正襟危坐继续接见臣下,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才结束,李龙和周昂过来请太子入席。
月黑风高夜,灯火辉煌宫。太子饮了三杯酒,假作不胜酒力由高玉,李龙,周昂陪同退出酒席。
四人走到半路停下,已听到宫内人声喧嚷,与太子在时的拘谨安静全然不同。
“殿下好生体贴。”李龙笑道。
太子笑道:“我陪伴父皇赐宴有年,有我们在场,那些大臣们如何尽兴?我们也须得打扮装严,不逾礼不逾矩,那酒也喝不出味道。如此倒也好,他们高兴,我们也有去处。”
“殿下要去何处?”周昂缓声问。
“就到后花园兰卿阁去,那里曾是太祖高皇帝与高皇后静休之所,四处环水,极妙。”高玉笑道:“东宫十侍卫已将兰卿阁布置妥当,只等我们前去。”
“东宫十侍卫也来了吗?”李龙奇道:“我们来时他们好似没有同行。”
“他们先行过来净路洗尘的,走吧,我们也去一醉方休。”太子笑道。
东宫十侍卫像影子一样守卫在湖边四周,湖心兰卿阁已挂上红色灯笼。周昂看看四周道:“殿下,有我们在,让他们也去喝杯酒吧。”
太子一笑点头,高玉便过去让侍卫离开。阁内一台石圆桌,李龙和高玉很自然的分坐左右两边将太子和周昂隔开,太子就坐在他们两人之间与周昂相对。
“我还是第一次来南京皇城呢。”太子有些感慨地说。
“我也是。”周昂轻声道。
高玉斟酒。
四人举杯轻碰,望着月色慢饮慢斟。
“你们三人谁会唱曲啊?”太子笑问。
“曲是不会唱,不过倒是学过马头琴。”李龙笑道。
“马头琴?”周昂看着李龙问。
“蒙古人很会用马头琴奏乐,现在宫内教坊司还有人会演奏马头琴。”高玉解释说。
“听说蒙古人会吟唱长调,你会么?”太子饶有兴趣地问。
李龙轻轻点头,轻饮一杯酒,举筷轻敲石桌,轻声吟唱,慢慢的声音越来越悠长开阔,仿佛穿过月色直透长空。
周昂站起身向亭边,摘了一片花叶放在嘴边吹奏,迅速就契合着李龙的长调转换成新的乐曲。
月光映照着周昂清澈明净的面容,太子把手撑着脸凝视着他,微微笑着闭上双眼沉醉其中。高玉看着周昂,再望向太子,不知为何脸上竟有一丝凄伤。
后花园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高玉听到了起身望出去。水的那一边,夏静娉婷而来,凝视着水中阁,红光月影中,高玉看到她柳眉微敛,神情似疑似怨。
高玉来到太子身边附耳低语。
太子赫然睁眼,起身。
李龙、周昂亦戛然停音。
太子走出阁去。高玉想跟随,太子挥手制止,自行来到夏静面前。
“你,你当真是太子殿下?”夏静既惊且疑地颤声问。
太子点头,坚定道:“他日我登基为帝,定立你为后。”
夏静定定望着太子。
太子直视夏静:“你不愿么?”
“你当真?”
太子再次点头,夏静凝视良久,施了个万福道:“臣妾能得殿下垂青,实是三生有幸,望殿下勿忘初心,臣妾静候传召。”
太子握着夏静的手,一字一句清晰道:“我能得你为妻,实是天命所归,又怎会忘记初心,你且静心等待,定不负汝。”
夏静行礼,无声而退。
太子回首,见李龙、周昂和高玉也正凝神注视这一幕,他的目光在周昂面前定驻了一会,然后展颜一笑,仰天而望。
第二天一早,太子唤来周昂,派他前往夏府赠送信物。当周昂接过信物之时不由有些发愣,原来那信物也是一块玉佩,只不过是一块雕刻着凤凰的玉佩。但是从玉质和图纹定式都能看得出这一块玉佩和太子在定州时赐给他的龙形玉佩是一对。
“去吧。”太子说。
“是。”周昂不再多想,领旨而去。
夏儒得知周昂的来意,有些惊讶,更有些惶恐。夏静倒是人如其名,安静地接见了周昂。
周昂送上凤形玉佩。
夏静则从脖子上取下一条镶金边的翠绿玉链交与周昂,说:“此物原是我父亲家传宝物,向来是婆婆传与媳妇。只是母亲十分爱我,只要是我喜欢的便都愿舍了给我。殿下拥有四海,我能给予殿下的也只是这一串家传至宝了。”
周昂轻轻点头,郑重收下。
临出门时,夏静似担心他仍不能很好的传达心意,再次说:“请告诉殿下,夏家最珍贵的便是这串玉链了,我今将夏家最珍贵之物奉献给殿下,万望殿下明白臣妾之心,珍而重之。”
周昂再次点头,双手捧着盒子回内皇城复命。
太子看着玉链,听着周昂的复述,轻轻点头,忽道:“周昂,你可知那块玉佩与我赐予你的那块龙形玉佩是从同一块玉料中切割下来的,也是同一位师傅雕刻打磨出来的,原本是一对?”
周昂不知太子为何说这些话,没有接腔。
太子微微笑了笑:“今天这话你且先记着,来日方长,日后你会明白我今日所言何意。”
“是。”周昂只能这样说。
“过两日便要回京,你和李龙就去南京各处游玩一番吧,不必陪我。”
“是。”周昂退下。
“殿下?”高玉来到太子身后。
“有话说?”
“夏家女子?”
太子淡淡道:“高玉,我是真龙下凡对吧?”
“当然。”
“我能遇见她,也是天命使然,你不必担心。”
高玉略为沉吟,缓缓道:“殿下既然放心,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你也陪我到南京城走一走吧。”
“是。”
太子离了内皇城,周昂却想回自己的住处休息去,但李龙硬把他拉走了。李龙生性活泼,去那里都喜欢四处走动,好不容易来南京一趟,怎能不好好看看这大明王朝两京之一的南京。周昂便随他逛到城南,这城南之地尽有七十二坊是各类手工艺人所居,皆是前店后院,十分热闹繁华。
李龙看得兴致,在一家门面阔大的铁作坊前停下。
“怎么,你想在此打造兵器么?”周昂问。
李龙笑道:“且看看技艺如何。”
话音刚落,那铁作坊里便飞出一人,惨叫着跌落地上,街边行人吓得纷纷躲避,周昂拉过李龙也向后退了三步,谨慎地向铁作坊里望去。
那跌落地上的男子五大三粗甚是魁梧,现在却趴在地上动弹不得,七窍流血。过了一会,周昂,李龙便看到一个奇形怪状的人走了出来。
那人手长脚长,躯干短粗,面似戾猴狰狞,右手扛着一根狼牙棒,一步如常人两步般走到男子面前,沉声一喝:“起来。”
那男子吓得直哆嗦,挣扎着爬起来。
那人狞笑一声,突然挥起狼牙棒重重向男子胸膛击去,那男子惨叫一声,被击出数丈之远,重重跌在地上,狂喷数口鲜血,竟是死去了。
周昂和李龙全没想到竟然有人在大明王朝两京之一的南京当街杀人,惊骇之余竟没想到要出手阻止。
持狼牙棒的戾猴大步过去一脚将男子踢转过来,周昂和李龙也赶紧奔过去,只见那男子整个胸膛竟已被狼牙棒击得凹陷下去。
那戾猴弯腰伸手——
周昂伸手将他的手抓住。
戾猴猛抬头,恶狠狠一瞪:“你是何人,敢抓我?”
“光天化日之下杀人,你道这大明王朝没有王法吗?”周昂喝道。
戾猴桀笑不已。
“跟我到刑部走一趟。”周昂又道。
戾猴突然脸一沉,另一只手已向周昂腰间抓去。李龙见那只手棱骨铮铮闪着寒光,暗道不好,劈手斩过去。戾猴十分自信竟不躲避,直迎上李龙的手。李龙反倒有些狐疑,手向上稍抬斩向戾猴的手臂。戾猴的手臂被李龙劈得十分疼痛,不由一惊,急避开。他这只手向来是金刚臂,纵横江湖二十年不知多少人吃了这只手臂的亏,死得不明不白。
周昂身形一转将戾猴的手转向背后,举膝一顶对方腰眼想将他压倒在地。
“现在的年青人真是不懂事,都不敬老。”身后突然传来斯文笑语。
周昂暗中警惕,李龙迅即转到他身后,厉声道:“把他带回刑部。”
“走得了吗?”冷笑声继续传来。
周昂疾手点了戾猴穴道,将他扛在肩上就要走。
眼前身影一闪,一个白面长须的中年黑袍男子已挡在周昂面前。
“走不了了么?”周昂向李龙靠近,轻问。
李龙一笑:“我面前是个母夜叉,旁边好像也有他们的人。”
不错,李龙眼前站着一个中年女子,眉粗唇肥,肩宽腰厚,头上插着九股金钗,着一身红裙,面上敷着斤重的铅粉却也掩不住那横眉的杀气。一发地好似那《水浒传》中专杀人吃肉的母夜叉。
周昂眼前那人倒是高长直立颇为儒雅神威,手中却把玩着一把好似孩童玩具的小银斧。
一寸短一寸险,这一点武学常识周昂还是知道的,心下小心戒备。
李龙道:“莫恋战,先回刑部衙门。”
周昂点头。
黑袍男子看在眼中冷笑一声,欺身近前挥斧斩向周昂。追逼之切,斧速之疾令周昂连抽剑的空隙皆无,只得赤手迎战。
李龙转身将戾猴扛到自己肩上,还不曾回头已听得那母夜叉厉叫:“放下我兄弟,饶你不死。”
李龙不管,扛着戾猴飞跃上房。
那女人身体粗重,如何跳得屋去,在街面暴跳如雷,大叫:“你敢抢我兄弟,我便叫你的人横尸街头。”竟抬手取下一根金钗发狠地朝周昂杀过来。
周昂正被黑袍白须男子斧光烛影包围,那里还顾得了身后的女人,眼看那女人一根金钗就要插进他后心,李龙大喝一声揭瓦劲射过去。
金钗擦身而过,周昂避过一劫。他几次试图利用轻功冲出那斧光烛影,却不料那白面长须男子竟是如影随行,一把小银斧须臾不离左右。李龙在屋顶上看在眼里也是骇在心中,想不到他和周昂竟在南京遇到一个狠角色。眼见着周昂手忙脚乱处向下风,他再揭数片瓦向那白面长须男子疾射过去。
当!
当!
当!
银斧所过之处,片瓦落在地上尽碎。
只这一瞬间错位,周昂已抽剑在手。
有意无意间,周昂使出的是在传武堂学到的太祖连环剑。
“当家的,这是赵良那厮使的剑法,这人定与赵良脱不了干系,今儿把新仇旧恨一起报了吧。”
左右两旁突然传出吼叫声,李龙就看见左右两边竟又冲出两个魁梧大汉,一个手持双铖,一个手持短戟扑向周昂。
李龙见状也不能再走了,将戾猴向下猛砸过去。
妇人惊叫:“休伤我兄弟。”
两大汉怕伤到人,赶紧后退,戾猴‘啪’地一声重重落地。李龙飞身跃下,与周昂背对背。
转瞬之间,四个人包围了他们两个人。
白面长须男子突然脸色一沉,喝道:“都退下!”
妇人和另外两名大汉都听话的退出数步之远,妇人还带走了戾猴。
白面长须男子把玩着银斧,直视周昂道:“你和赵良是何干系?”
周昂谨慎道:“那你与指挥使又有何干系?”
白面长须男子桀桀而笑,道:“老子就是他一辈子的恶梦。这小子自入锦衣卫就追着我咬。后来知晓一个人追我不过,就带着个阴阳怪气的死太监和酸腐呆气的书生一起想要捕我进京就地正法。嘿,我纵横江湖二十年,他追了我十八年,前前后后杀了我八个兄弟。怎么目今知捕我不到就当缩头乌龟,让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接着来捕我?”
“指挥使不曾对我说过这些事,你到底是何人?”周昂问。
男子再笑,道:“你有本事捕到我,我自会告诉你我的大名。”
李龙笑道:“向来听说江湖中人最爱传唱高姓大名,怎么你却不敢亮出你的名字?”
“不过两个黄毛小子,老子纵横江湖二十年什么风浪没见过,你当我会受你的激?你们回去告诉赵良,就说我祝贺他急流勇退做了个养尊处优的太平官。”
周昂微皱眉。
“来吧,让我看看你们的本事,如果你们能与我过手三十招而不败,我今天就不杀你们。”
李龙冷笑:“你好大口气。”
白面长须男子放肆而笑:“我纵横江湖二十年,口气倒确是一天大过一天,倒是赵良,雄心一天减似一天。”
周昂怒从心起,挽了个剑花便刺过去。
白面长须男子见招拆招,轻松自如,全似不把周昂的武功放在眼中。李龙看到眼中高声道:“莫使连环剑了。”
周昂却不理,更加疾速的用连环剑攻击白面长须男子。剑招越来越密,回还返复连绵不绝,竟将白面长须男子逼得连连后退。
白面长须男子脸色渐变凝重,突然沉喝一声,瞧准一个空档,左右手交换银斧,便沿着周昂手中长剑直劈过来,速度之疾剑刃都闪起火花,银斧斩向周昂剑柄之时,白面长须男子的右掌已印上周昂的胸口。
李龙掌若鱼游,堪堪在白面长须男子右掌印上周昂胸口之前对上了他的掌。
男子那掌仿若钢铁。
李龙心惊。
周昂把剑一沉,纵身而起。
白面长须男子的银斧顺势斩向李龙。
李龙身体向后一仰,银斧斩了个空。
周昂翻身跃到白面长须男子身后,回剑直刺男子后心。
男子仿佛后脑生眼,银斧向后力斩过来。
啪!
周昂的长剑竟断成两截。
周昂混似没有看见,继续持剑进击。
李龙亦同时身子贴地缩卷,双掌则拍向白面长须男子的双腿。
白面长须男子侧身一转,一脚踢向李龙,李龙躺在地上如游蛇灵巧避开那一脚,双拳追着白面长须男子的双腿攻击。
周昂持断刃与白面长须男子贴身近战,丝毫不怯。
转眼间三十招已到。
白面长须男子脸色猛地一沉,厉喝一声,双脚猛跺了一下地面不再闪避李龙的攻击,右掌直拍周昂断刃。
周昂虎口都震得出血,断刃再断。
白面长须男子一掌抓住周昂剑柄,银斧已搁在他的脖子上。
两人面对面,近在咫尺。
李龙还想在地上攻击,却被白面长须男子左右脚前后一夹,差点腰都折了。
白面长须男子直视周昂微微笑:“你们输了。”
周昂直视对方眼睛,那眼里毫无笑意,有的只是残忍得意。
李龙身体虽被夹住,手却仍可以攻击,只是攻击男子双腿的结果却是自己的手被震得生痛。
白面长须男子桀桀笑道:“你再拍我的腿,我可就要他见血了。”
李龙朝上望去,见周昂已被制住,心知自己与周昂已落败,但见对方似无意伤人,也就停了手。
“当家的,不杀掉他么?”左右两个大汉喊道。
白面长须男子手转银斧插回腰间,看着周昂道:”看在赵良份上今日我放你们一马。回去告诉赵良,就说老朋友给他问安了。下次见了少不得把你们的心肝都剜出来祭奠我那八个兄弟。”
“当家的?”那妇人也在叫,似有不忿。
“我们此次来南京是为了报仇,不是为了添仇的。后会有期。”白面长须男子怪笑两声,拂袖而去。其他三人见状也只好带着戾猴跟去。
周昂和李龙凝视对方远去,直到看不到背影,周昂才听到李龙缓声说:“此人好像练成了金钟罩。”
周昂幽叹一声,转身向铁作坊走去,李龙也缓缓跟上。
铁作坊内横七竖八躺着许多尸体,两人在作坊内看遍,数出十三口人,男女老少尽诛。
看来真是来寻仇的。
铁作坊的造坊内火红的炉火还在燃烧,旁边的铁水还在煮。而打铁台上则有一行大字,是用铁水汁写就而成,上书:
你能策反,我能尽诛。
李龙微微敛眉,缓声道:“这算是向指挥使示威么?”
周昂不语。
南京刑部尚书也在此时亲自带人赶来,看到眼前的一切只有叹息,扼腕。
“尚书大人?”李龙轻唤。
尚书大人长叹一声道:“此事不必多问,我备一封书信交由你们亲自面见指挥使便好,这前前后后的因缘他是尽知。”
“那这些人?”周昂轻问。
“也只有好好殓葬了。”尚书大人叹息道。
“尚书大人,我们还能再在这里看一看么?”周昂轻问。
“可以,可以。”
周昂和李龙在铁作坊里四处慢行慢看,如他们所见,如尚书大人所说,这个案子似乎并没有悬疑之处,他们遇到的就是一个自恃武功高强而以武犯禁的江湖武人。
“指挥使追捕了他十八年,都没有把他追捕归案啊。”李龙边走边叹息道。
周昂看了李龙一眼,缓声道:“我会将他追捕归案。”
现在的周昂比起三个月之前心情已有所不同,赵良现在是他的师父,对于他来说,维护师父的尊严已经成为他的责任之一。
李龙亦回望一眼,微微一笑。
后院有一间房,周昂和李龙看到门外前前后后竟有五人毙命在此,但是都宁死不倒堵在门前。
周昂和李龙互视一眼,上前搬开遗体,那门上有铜锁,浸满已凝固的血液。
周昂伸手摸着铜锁,沉吟。
李龙一脚飞踹过去,门塌,周昂缩手。
房内一眼所见是一个神坛,神坛上红烛通明高烧,但是神坛上供的并不是神佛,而是一把入鞘的剑。
周昂眼神骤然放光。
李龙看到,问:“这剑很好?”
“这是上古神剑湛卢。”周昂止不住心情的激动,颤声道。
李龙亦不禁瞠目结舌。李龙对剑术虽然不是很感兴趣,倒也知晓湛卢的威名。
“想不到这把剑竟然在这里。”周昂感慨道。
李龙走到神坛前,烧了三柱香拜了三拜,然后飞身而起从神坛上取下湛卢剑递到周昂面前:“正好抵了你那把断剑。”
“这,这不行,这是人家的剑,更何况这家人刚刚遭此惨剧……”周昂微微敛眉道。
李龙一笑:“这把剑没被抢走,而你那把剑又正好折了,可不就是因缘际会,要让你成为这把剑的新主人?”
周昂凝视湛卢神剑,终究摇头:“我不能要,还是带回京去由师父定夺吧。”
李龙把剑收回:“也好,那我先帮你保管。”
两人出得铁作坊与刑部尚书告别,留南京刑部的人处理后事,先行离去。走得半道,周昂忽然问李龙:“你那拳是甚么拳,在地上躺着打竟这般灵活?”
“是刑师叔教我的地躺拳,据传是太祖高皇帝在当乞丐时受人欺负太多由此想自创的自保之术。”
“太祖高皇帝真乃神人。”周昂感叹道。
“不过刑师叔千叮万嘱不可在督主面前展示此拳。”
“为何?”
李龙摇摇头:“我虽不知倒也能猜到一二。”
周昂不再追问。
李龙看了他一眼道:“你也想到了吧?”
周昂叹息一声道:“督主本非督主,他当年必是经历生死劫才有目今一生,而地躺拳想必便是他当年活命之技。”
“督主虽有此一生,但若目睹此拳必令他想起当年惨烈遭遇,是以刑师叔千叮万嘱我不可在督主面前展示此拳。”
“督主武功已深不可测,那当年能伤他之人武功岂非已入化境?”
李龙摇头:“那也不见得。当年督主武功想必远不如目今。就好似今日与你我对战之人。”
“今日对战之人武功不高么?”周昂直视李龙道。
李龙认真的想了想道:“若单打独斗也是比你我都高,但也不致于半分伤他不得。”
“如你所说他可能是练就金钟罩之功,无论我们如何与他相斗,找不到破解金钟罩的命门,便也奈他不了。”周昂分析道。
李龙点头:“便是这个理。金钟罩练成便仿如有钢铁包裹人身,刀枪莫能伤。只是但凡武功皆有弱点,金钟罩的弱点便是此功纵如何神奇也有一命门是破气之处,有如寺院大钟总要一洞能令绳索挂起,一旦绳索断了,大钟便也跌落地上。但是要想在人身上找到弱点却是千难万难,据说此功练至化境命门还可随内力游走不定,想必指挥使也是找不到他的命门破气之处,是以抓他不着。”
“金钟罩是少林神功,此人想必与少林寺有渊源。”
“金钟罩同样亦非常人可练,此人是武学奇才。”李龙忽一掌拍到周昂肩上,略为兴奋道:“你我一入锦衣卫就遇此劲敌,此生倒是有了不凡意义。”
周昂看着李龙绝美的面容,看着他手中抱着的宝剑,蓦然有些心惊,只觉得他那双透着兴奋的双眼仿佛有些嗜血的味道。
怎会如此?
初次相见的他可不是这样子的,定州之行的李龙还是他可以放心托付的人啊。是他变了还是自己的心境变了,怎会觉得如此美丽的人会是嗜血之人?
周昂莫名摇头,相识不过半年,人岂会那么容易就改变,定是自己想多了。
冤枉!
冤枉!
冤枉!
突然,有两个人口呼冤枉扑跪到周昂和李龙脚下,紧紧握住两人的脚叩头如蒜:“冤枉啊,冤枉,求京里大尹为小民申冤。”
周昂和李龙低头望去,只见一男一女两位中年贫者涕泪交流的向他们喊冤。
周昂忙伸手将面前的男子扶起道:“老人家请起,老人家请起,你有何冤枉?为何不到南京刑部诉冤?”
“这南京各部都不管事,只求两位京里大尹为草民申冤。”
“老人家,你如何便知我们是京里来的大尹?”李龙亦扶起面前老妇,微笑道。
“民妇先前在铁作坊门口见到南京刑部的兵丁向两位行礼,想必两位定是京里来的大尹。”妇人一边抹泪一边答。
“老人家,你到底有何冤情?”周昂问。
“草民状告南京刑部主事陈良翰,无故令草民女儿失踪。”
“南京刑部主事?”周昂与李龙互望一眼,皆疑问。
“草民家贫,将女儿卖给南京刑部主事陈良翰家为奴,月前女儿卖身契满,草民便想将女儿接回家中,怎知那陈家主母屡次推托,不许我们与女儿相见,三日前更说我家女儿偷了陈家钱财与野汉子私奔去了。”
“老人家,或许真是私奔去了?”李龙说。
“决无此事。民妇虽然家贫却也晓得礼仪廉耻,女儿断不会做此伤风败俗、有辱家风之事。”
周昂想了想道:“老人家,这街面上说话不方便,且随我到南京刑部走一趟,可好?”
“这?”
李龙一笑道:“老人家告的便是刑部主事,若去刑部衙门怕是不妥。”
周昂四顾,向前一指道:“那里有茶楼,我们且去茶楼一坐。”
四人来到那茶楼,因为发生了杀人案,整个茶楼都空无一人。
周昂选了个靠窗桌子四人坐定,店小二上了茶,老人家正要说话,茶楼外又进来二个商人模样的中年男子,也选了另一头的靠窗桌位,背对着周昂坐下。
“老人家,你家女儿的事好生仔细说给我们听。”李龙温柔道。
老妇点头,却未语先落泪。
“呢排水帮係南京赚咗好多银两,实係来咗个大客。”
“你又知?”
“咁係知了,喂,大佬,我哋卖水赚滴辛苦钱不知赚到几时,不如做一票喽。”
“做一票?”
“係呀,不如绑咗果个买水咁豪客。”
“嘘——”
“嘘咩啫,呢度係南京,鬼听得明我哋讲嘢。”
“再点样,呢嘀事都唔可以係出边讲,食完嘢再议。”
这世间事就是这样无巧不成书,周昂自十五岁起去广东跟着叔叔周义,学了一口粤地方言,他们说的话倒正正被周昂听得一清二楚。待再要听下去,那两人已开始用南京话叫小二上酒上茶去了。
南京话,周昂倒有些不懂,更加竖起耳朵细听,时不时举杯饮茶,倒是两位老者的话他一句没听到。
“周昂,我们走吧。”李龙看了周昂一眼,把茶杯中茶喝完道。
周昂这才回过神来看着李龙:“说完了?”
李龙点头:“我都记下了,我们先回——”
周昂即道:“我们先回住处再做打算。”
李龙看了周昂一眼,道:“好,我们先回住处再做打算。”
四人离开茶楼,两位老人向周昂和李龙千恩万谢先行回去了。周昂问李龙:“他们都说了什么?”
“你没听到?”李龙一怔。
“我适才只挂着听旁边那一桌客人的话了。”
“两位老人家告诉了我他们女儿的名字,容貌,特征还有其他一些生活小细节。你适才听到什么,居然连两位老人家的话都没有听到?”
“可能会发生一起劫案。”
“可能?”
“适才坐在我们后面的那一桌人说话,你听得懂吗?”
李龙摇头笑道:“我会说山西大同方言,也会说官话,还会说蒙古语和一些西域话,但是适才那些人说的是什么鸟语?”
周昂轻叹:“他们说的是粤地方言。但好像是在南京讨生活,控制水帮的人。”
“水帮?”
“就是那些在各大城镇靠卖干净水赚银子的人。这次太子殿下来南京,南京礼部就向水帮买了好多干净水。”
“难道你担心这帮人是想绑劫殿下?”李龙一惊道。
“他们不会这么胆大包天吧?”周昂喃喃道。
“我们去找夏指挥使问问如何?他做为南京锦衣卫指挥使负责南京的防卫,应该知道南京各帮各派的底细去脉。”
周昂点头称是,便和李龙一起前往南京锦衣卫指挥衙门,在门口太子和高玉也来了,周昂和李龙忙上前见礼。
夏儒听到门卫禀报,急急迎出。太子挥手让他免跪,只说来此坐一坐,玩一玩而已。
周昂向夏儒施礼,向他询问水帮之事。
“水帮是什么?”太子笑问。
夏儒忙道:“回禀殿下,这水帮便是以卖水为生的一群人。”
“水居然也可以卖钱么?”太子颇为惊讶。
“殿下,这世间万物,只要有交换便都可以卖钱。”夏儒道:“南京乃是我大明两京之一,富贵人家多。虽然平日在家中有井水可用,但凡遇到大宴宾客之时,那水便不够用,需得向水帮买水。殿下此次来南京皇城,礼部也向水帮买了不少水的。”
“他们卖的什么水?”
“这些人把那些雨水,泥水,河水,甚至山泉水搬至城中煮沸,再用薄纱过滤杂质,用各类干净桶器装满卖给那些富贵人家。”
“指挥使,这南京城中的水帮势力如何?”周昂轻问。
夏儒深思半晌,缓声道:“南京水帮乃是一群从广东过来的人把持,经已经营了十数年,根深叶茂。城中吃水倒是越来越倚仗他们。”
太子听到此处,双眉微耸,忽冷笑道:“我喝口水还须受制于人?”
夏儒听出太子不满,一时不敢言语。
“指挥使,您可知这水帮帮主底细?”李龙开口问。
“水帮帮主姓郑,十五年前从广东到南京定居,约莫四十年纪,家有一妻两妾,儿女四人。不过此人一向安分守己,交给朝廷的税银是分毫不少的。”
“指挥使,这南京城里过去可有发生过什么劫案是与水帮有关的?”周昂再问。
“这倒不曾有。”夏儒想了想,坚定地摇头道。
“你二人为何这般问?”太子望向周昂和李龙问。
周昂向太子禀报在茶楼所听到的话,并说:“臣下有些担心,是以到指挥使这里问问。”
太子听了笑道:“我们明日便要启程回京,若是他们要绑劫,也只得今夜的时间。你二人不必杞人忧天,有高玉在我身边,无妨。”
太子说完还看了高玉一眼,高玉亦是自信地一笑。
“殿下,我们适才还接到一桩案子,臣想……”周昂说。
太子看了周昂一眼,缓声道:“不许。”
周昂微愕:“殿下?”
“我们明日必须启程回京,此后半步不得离开京城。”
李龙上前一步,柔声道:“殿下,明日我和周昂定随殿下回京城。”
太子一笑点头。
高玉轻声道:“殿下,可要宣……”
太子轻轻一笑,望向内堂方向道:“不必宣,她来了。”
高玉,周昂和李龙同望内堂方向,便见夏静双手捧着果盘施施然而来。周昂看到她胸前佩戴的玉佩,莫名的心一颤,那手便抚在自己腰间的玉上。
夏静因着周昂曾经来送玉佩,对他不免多望一眼,那一眼便看到了周昂抚玉的手,双眼不由一定,再抬头望多周昂一眼,倒有些意味深长。
夏静向太子行礼,太子扶起她。
周昂向太子告辞,他想利用极有限的时间去查查刑部主事家人口失踪的案子。
夏静向太子低语。
太子一笑,向周昂道:“周昂,你且慢走,她有话对你说。”
周昂一愣,不解为何夏静会有话对他说。
“指挥使,你家中可有酒么?”太子向夏儒问。
“有一坛陈年花雕,不知殿下可喜欢?”夏儒忙道。
“且带我去饮。高玉,李龙,你们也来。”太子说着,拂袖先行步出大堂前往偏厅,临走不忘吩咐高玉将夏静带来的果盘带上。
大堂上只剩下周昂和夏静。
夏静向周昂伸出手:“把你的玉借给我看看。”
周昂略为一怔,还是把玉解下来双手奉上。
夏静接玉细赏,叹息道:“果然是同一块玉料所制一对龙凤玉佩。”
周昂不解举动,但也低首不问。眼前女子是很可能在以后母仪天下的,身为臣下的他可不能失礼轻薄。
夏静把玉还给周昂,轻声道:“你且等等,我有一件礼物要你帮忙送给殿下。”
“是。”周昂应着,接过玉系在腰间。
夏静从内堂复来,双手递给周昂一个丝锦布包:“烦请您代我送给殿下,就说这是臣妾的一份私人心意。”
“您为何不亲自送给殿下?殿下就在眼前。”周昂问。
夏静微微一笑:“有些礼物,须得有人转送方才有意义。而你,便是那适合转送礼物的人。”
周昂没有多问,接下丝锦布包道:“定不辱命。”
夏静轻轻点头,转身回内堂去了。
周昂双手捧着布包去偏厅,高玉和李龙,夏儒很知趣的先行起身出门。
“高玉,把门带上。”太子放下酒杯说。
高玉看了周昂一眼,又看了太子一眼,方才把偏厅的大门带上。
周昂向太子双手奉上夏静的礼物。
“你打开来我看。”
周昂便把布包放在桌上,小心打开,里面是一件纯色赤红长衫,只在两个袖口和领口用金丝线各绣了一条四爪金龙。周昂看那领口与世间常服有所不同,世间常服向来是圆领或交领右衽,但这件衫的领口却改成了直领右衽,开口处在左边脖颈侧位,上面还装饰着盘金玉扣。若是穿在身上,几乎把整个脖子都裹在了直领里。周昂有些奇怪,不由抬头看了太子一眼,才发现太子现在所着也是这种直领青衣,以前倒没有注意过。
太子站起身,伸直双手道:“帮我换衣。”
周昂小心替太子解下身上的青衣,腰带,将长衫展开为太子穿上,还小心的将左侧直领的盘金玉扣扣合,再将腰带系上。
“把镜取来。”
周昂环顾四周,这偏厅果然还放着长身衣貌镜,便将镜取来立在太子面前。太子伸长双手仔细望镜中的自己,颇为满意:“果然秀外慧中,心灵手巧。”复抬头看向周昂笑道:“夏家女儿可堪中宫之位吧?”
周昂抬头望了太子一眼,一身红衣的太子面容虽仍有些稚嫩,但眉目间着实有几分清秀,配上夏家女儿的面容,倒真是一对佳偶,便衷心点头:“恭喜殿下觅得如意佳人。”
太子看了周昂一眼,淡淡一笑:“你若有事现在便去办。”
周昂微愣,太子这脑筋转得太快,自己一时竟跟不上。
太子负手于后笑道:“你适才不是说还有事要做吗?”
周昂一笑:“殿下聪明伶俐,臣下竟一时没有转过弯来。”
“你去吧。”太子淡淡挥手道。
看着太子神情淡淡,周昂有些莫名情绪,不解为何太子突然对自己又这般淡淡,但对方是太子殿下,自己这样的心思也不可能反问,便行礼开门而去。
高玉进来:“殿下?”
太子微微一笑:“高玉,你去帮帮他,明日定要一起回京!”说到回京二字,太子面色一正,语气都重了些。
高玉点头,转身而去。
周昂,李龙,高玉一起去南京主事陈良翰家的府第。一路上来的时候李龙经已告诉高玉今日他们所遇之事,高玉方知今日南京城竟发生这许多事。叹息道:“想不到我大明两京之一的南京竟也是这般多事,我朝从朝堂到江湖,好勇斗狠者甚是多啊。”
“我们去到陈府,且先进去询问一番。”周昂对李龙和高玉说。
李龙不语,高玉看了李龙一眼,问:“你在想甚么?”
“我在想能否有更好的法子。”
“什么法子?”周昂追问。
“失踪的是女子,我们若是直接上门,也不过是官话套话客气一番,很难问出端倪。没有证据也不可能持令牌搜查。”
高玉微微一笑:“我倒是有一法。”
“甚么法?”
周昂和李龙都望向高玉。
“不如这般,我和周兄在陈府前后门盯梢,你进陈府暗查。”
“这男女授受不亲,日光日白的我纵然能潜入府中暗查,也很难找到失踪的女子。”
“你扮女子进去。”高玉笑道:“你生得眉目如画,穿着女装便是活脱脱的亮丽女子,必不会令人起疑。”
周昂细望了李龙一眼,也点头道:“高玉说得对,你扮女子去。”
李龙笑道:“只是如何找女装换?”
“到了陈府随便抓个侍女,剥了衣便是。”高玉笑道。
李龙点头,三人加快脚步赶到陈府,周昂和高玉各在陈府前后门盯梢,李龙随高玉去到后门,想着悄悄潜入陈府先去内宅寻个女子换衣。
李龙正想跃入陈家大宅,突然从远处传来马蹄声和呼喝声:“闲人远避,东缉事厂办事。”
高玉急伸手将李龙拉过一边转身向正门跑去。周昂也在正门处避开了东缉事厂的人马,三人退到人群中,看着东缉事厂的人将陈府团团包围,不过一会便压着一对中年男女从府中走出来。
“出什么事了?”周昂低声问。
高玉和李龙俱摇头:“不知道,且看看。”
“南京守备太监亲自来了。”高玉忽道。
周昂和李龙抬头望去,只见一方四人轿缓缓抬到陈府门口停下,轿的四周垂着淡黄流苏,但轿中人却并没有出来。
“这南京守备太监到底是何人?此次殿下到南京来,好像都没有召见他?”李龙问道。
“他叫怀忠,南京守备太监与其他地方的守备和镇守太监不同,他们的地位仅次于司礼监掌印太监和东厂督主,素来尊贵。”高玉轻声道。
“这四人轿不是人人能坐的,四周的淡黄流苏更不是一般人所能拥有。”周昂缓声道。
三人低声说着话,一边拿眼往陈府里瞧,只见厂卫抬出一付担架,那床上蒙着白布,但却看不出盖得是什么。
“放下。”轿内人缓声道。
厂卫应声放下担架。
“可搜到物证?”
“禀公公,我们在陈良翰妻程氏的房间衣柜中找到侍女的尸体,已被陈良翰妻程氏斩成五段,悉数在此。”厂卫回话。
“很好,把尸体抬回去。”轿内人说。
厂卫应声而去,随后东缉事厂的人便有序撤退,止剩下那顶轿子还没有走。周昂,李龙,高玉三人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好生赞赏。
围观的人也皆散去,高玉、李龙,周昂不知该不该上前行礼,都有些踌躇。
轿内人轻咳了两声,三人上前见礼。
“你三人随我到守备府。”轿内人说。
三人听命,随轿子前往南京守备太监府。轿子一直抬到后院书房门前停下,轿夫从轿内抱出一人,那人面色苍白纤瘦,两条小腿更是没了,眉目倒是一派雅秀,气度淡然。高玉即上前一步从轿夫手中接过那人,小心将他抱入书房放在罗汉床榻上,扶他坐定。
李龙和周昂站在书房门口,亦有些惊讶,想不到南京守备太监竟然是个双腿皆无的残疾老者。
高玉转身唤周昂和李龙进来,自己则目视轿夫远远离开,小心地把书房门关上才转过身来,便迎上了李龙和周昂不解的眼神。
高玉上前两步,扑通一声就向着怀忠跪了下来:“小师叔,师侄给您请安。”
周昂和李龙一惊:“小师叔?”
高玉回头道:“他便是你们的小师叔祖,也是我师父还在世的唯一一位师弟了。”
周昂和李龙都吓了一跳,立即也跪了下来,向怀忠请安。
怀忠轻咳了两声道:“都起来吧,你们哪个是李龙?”
周昂,高玉皆起身。
李龙抬头起身道:“徒孙李龙见过小师叔祖。”
怀忠轻笑两声,又止不住咳了几下。
李龙关切地问道:“小师叔祖,您病了吗?”
“不妨事,我这身子是当年在威宁海子就坏了的。”
“威宁海子?”李龙却不知其意。
“二十五年前我随西厂督主汪直出征威宁海子打了个大胜仗,但是在交战过程中遇到一个蒙古高手差点把汪直杀了。是我救了他,却也付了些本钱出去。”怀忠轻笑道。
“哦。”李龙轻应了一声。
“你母亲是德官么?”
“小师叔祖识得我母亲?”
“我岂会不识?二十五年前在威宁海子便是她救了我,我当时受了那蒙古高手当心一掌,在军中昏迷三天三夜,眼见不行了,恰巧德官云游到威宁海子,便救了我一命。”
“徒孙倒不知有此事。”
“德官是谨言之人。”
“这倒是。”李龙点头道。
怀忠又把目光望向周昂,轻声道:“你定是周昂了。”
“徒孙周昂,给小师叔祖请安。”
怀忠仔细打量周昂,颇为满意地点头道:“周义回广东途中曾来南京看望我,说你已入京就职锦衣卫,言语间对你甚是期望,你万万不可辜负他对你的期望。”
“是。”
怀忠缓声道:“你三人随侍在太子身边不可稍有差池。锦衣卫,东厂负有监察百官之责,朝官奸佞作恶不可须臾漏过放过。”
周昂道:“敢问小师叔祖,此事是如何得知?”
“昨夜东缉事厂巡夜见陈府有婢惊逃,上前询问方知陈良翰妻程氏杀婢,欲刃其胸,幸得此婢机敏方得逃脱。”
“原来如此。”周昂道。
怀忠伸手入怀取出一物,向着高玉手伸开,掌心有一朵玉螭吻,怀忠道:“这块玉螭吻是当年我的小师叔临死前赠与我的。现在你来了,就交给你传承。你既跪了我,当知此意,我便不多言了。”
高玉却不接:“小师叔,您一定会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这玉我不能接。”
“二十五年前能活下来已是我大命,熬了这许多年也油尽灯枯了。此玉向来是传给传武堂关门弟子的。你既已在眼前,我便亲自交给你,也不必日后要别人转交了。”怀忠将玉螭吻交到高玉手中说。
高玉的眼泪不禁就落下来:“小师叔,师父常常叹息,当年九个师兄弟仅止您和他还在人世,若您也离开了,师父该会多孤单啊。”
“我能活到目今已是上天恩典,大师兄当年在土木堡之战中便已不在。”
“小师叔,大师伯的孙子也进传武堂了,此人天生神力,勇不可当。”高玉说。
怀忠点头:“周义都跟我说了,大师兄有后,我心甚慰。”
高玉将玉螭吻小心收入怀中,怀忠轻轻点头道:“其实今日唤你来,别有一事。”
“甚么事,小师叔?”
“二十五年前与我过招的蒙古高手日前来了一封信,说当年与我交手不分胜负,待来年二月将来中原与我再切磋比武。习武之人对自己的身体向来最知就里,来年二月春花怒放之景怕是见不到了。我本不欲理会,但今日既然能与你们相见,也是天意,明年二月时节,你便代我去赴约吧。”
高玉点头:“小师叔,您说的我都记下,明年二月时节,我会代您赴会。只是我如何得知他们来处?”
“那蒙古信使还在南京城内客栈居住,你既答应代我赴约,便去见见他。”怀忠从怀里取出一信交给高玉,高玉接过来一看,非常漂亮的汉蒙双字挑战信。他看过之后小心收入袖笼。
怀忠看向周昂和李龙道:“高玉赴约,你二人要小心看顾他。”
“师叔祖请放心,我们不会让小师叔有事的。”周昂和李龙齐声道。
怀忠微微颌首,略有所思又看向周昂道:“周义可曾对你说过当年大藤族一事?”
周昂摇头。
怀忠叹息一声道:“既然他不说,我也不必多事,只望你三人好生习武,将来能成太子殿下股肱之臣。”
“是。”三人应声道。
“我也累了,陈良翰府中事你们不必管,且回京城去吧。”
三人应允,辞别怀忠,前往蒙古信使所在的客栈。走在路上,周昂忽然叹息。
“你怎么了?”李龙轻问。
周昂看了他一眼,缓声道:“东厂办事能力看来比锦衣卫强啊。”
李龙微微一笑道:“东厂由督主主理,焉能不强?我观督主武功只怕也是世所无敌了。”
周昂和高玉都双眉微耸看向李龙,不约而同道:“你如此觉得?”
“你们不认为如此么?”
周昂不语,高玉一笑轻道:“也许我到五师兄年纪也能世所无敌吧。”
“你们都好有志气。”李龙哈哈一笑道。
周昂却莫名白了李龙一眼道:“我又没说这话。”
“你不说话便等于说了。”李龙却笑道。相处日久,李龙多少了解了周昂的一些性情心思。
周昂再望李龙一眼,也不反驳,只随着高玉的脚步走。高玉显然不是首次来南京,对南京城的地理位置相当熟悉。
“到了,就是这里。”高玉停步,伸指向前。李龙和周昂抬头一看,原来已到蒙古信使所住的客栈。
“哇,朱门高阔,看来一般人都住不起呢。”李龙笑道。
高玉淡淡道:“再高也高不过紫禁城。”
“那倒是。”李龙一笑,率先跨槛入内。
高门大宅,闲杂人等便不多。一楼众人用餐之地,便只是坐了三、四桌客人,看打扮便知非富即贵。
周昂忽然拉了一下李龙衣袖,李龙顺着他目光方向望去,便看到上午在茶楼见到的几个广东人又坐在这里,只是此时这些人都神色恭谨,似乎在等什么重要人物。
高玉的目光也看到了另一桌上的贵客,那桌居中坐着一位六十左右年纪,身材高大,一身红色僧衣披在身上,宝相庄严,双目微闭的番僧。旁边两个则是年轻男子,腰挎宝刀,显然是这僧人的护卫。
高玉上前施礼:“请问尊驾可是乌斯藏大乘法王座下剌麻星吉大师?”
那番僧轻启双目,见高玉气度谨严,不似普通人子,也上了心,轻轻颌首道:“你是何人?”
高玉从怀中取出书信双手奉上:“小师叔时日无多,特命我前来应来年二月之约。”
剌麻星吉双眼射出精光:“怀忠时日无多?”
高玉一愣:“大师识得小师叔?”
剌麻星吉有些感慨地点头。
李龙看在眼中,心中一动,上前道:“大师,您其实便是当年在威宁海子伤了我们小师叔祖的蒙古高手吧?”
周昂的心思却又放在了那几个广东人身上,走到附近寻了一桌独自坐下。
“我与怀忠二十五年前在威宁海子相遇,一较高低,当年我虽胜了他,那场战争却是我们败了,还死了大汗。我心灰意冷便出家为僧。但这许多年来不管我如何日夜钻研佛法,那心里却总有一丝魔障难除。直想着有生之年定要与怀忠再决一次高低,方始能放下过去种种。”剌麻星吉郑重言道。
“大师既已亲临中原,为何不去见他,却要来年二月才肯与小师叔比武?”高玉亦问。
剌麻星吉沉吟半晌道:“这二十五年来我以佛法精研武学,尚差一线便完满,只是这一线还差些时日方能参透,在此之前我不想有任何干扰。”
“原来如此。”高玉轻叹一声道:“可惜怀忠小师叔自与您在威宁海子交手,身体一日差过一日,到如今已近油尽灯枯,他怕自己捱不到明年二月,特命我前来应约。”
剌麻星吉双眉微皱:“派人来应约?”
李龙一笑:“想是希望大师也派个徒弟来比武,如此同样也可印证二位前辈的武功。”
“我还不曾有徒弟。”
“大师武功高强,竟然不收徒弟么?”
“还不曾找到可传授之人,如何收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