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锦衣异志录 -- 天煞穆珏
“发生何事?”李龙纵马上前问。
“公子爷,我们也不知发生何事,只是今晨发下紧急通知封锁皇庄四门,不许任何人出入。”守门的兵卫向李龙施礼道。
“我进去也不行?”李龙问。
“这?”兵卫想了想道:“公子爷请稍候,容小的去禀报。”
“好。”
兵卫去后,众人着实等了些时候,兵卫复回,额头却是冷汗:“公子爷,对不住了,千户大人正在处理紧急事务,小的都见不着他。”
李龙回首看向钟信。
钟信沉吟道:“你与乃诺去看看发生何事,我去龙凤客栈等待。”
李龙领命,也不打扰兵卫,自带着乃诺寻着一个偏僻处偷偷跃墙而入。此地原是千户所,兵卫本多,地盘比京师皇庄还大上两倍不止。周昂到此将卫所改成皇庄,地盘一分为三,皇庄与原本的卫所治地合而为一形成一个小镇,居中是宽阔的耕种放养家禽之地,再后是投奔回中原的蒙古人以及因罪流放至大同的罪犯家属各分左右聚居之处。此时便在此处,双方剑拔弩张,手持各式武器,意欲斗殴。周昂手按腰中宝剑挺立中间,面容沉静,双方虽都激愤不止,指骂跳脚,却都不敢真个冲过他身旁去斗殴。蒙古人那边有人在凄切哭泣。李龙与乃诺见着人多,悄悄潜入罪臣家属人群中。
“拉布,你过来说,为何斗殴?”周昂平静地问蒙古这边一个年青健壮、明显是领头人的小伙子。
“千户,非是我等要斗殴,我们蒙古这边三日连死三牛,今晨又在于保家后院发现一具狗尸,便是格木家的狗。定是他们故意杀我们的牛和狗,想赶我们走。”拉布恨恨道。
“千户,休听他胡说八道,我根本不知为何有狗尸在我院中,再说若是有条野狗在我院中,我那里会打死就这般放着,早就剥皮炖狗肉吃了。”于保也是高大健壮,说话中气充沛。
“就是,狗肉多好吃。”李龙高声笑道。
乃诺惊奇地看了李龙一眼,就见罪属这边已有多人大笑跟着鼓噪。
周昂一眼扫过来,眼中掠过一丝笑意。
拉布怒道:“狗不是你们杀的,牛不是你们毒的,那三天前隆日查的死也与你们无关了?”
“本就与我们无关,是你们硬要栽赃说是我们杀的。我们为何要杀他?你们蒙古人是千户接收,与我们有何干系?我们又不是一辈子留在梅龙镇上的,待得大赦或服罪期满便有机会回家乡,为何要多此一举,与你们争这争那?”于保插腰挺胸大声道。
“你说不是你们杀的便不是你们杀的?”拉布更怒了,高声道:“隆日查就是与你们赌博,被你们打杀了。”
“拉布,你少含血喷人,隆日查那日根本不曾来此,在千户面前我们也是这般说的,你居然还赖在我们身上?”于保面色一沉,大喝道。
“隆日查身亡一事还在调查当中,都休得胡言。”周昂平静果决道。
拉布与于保互相瞪视,但都顾忌周昂,不敢再吵。
“隆日查一事我自会查清楚,但你们不许再生事端,若再让我见着你们持械斗殴,必严惩不贷。”周昂环视众人道。
于保指着拉布高声道:“我今给千户面子,不与你计较。”
“是我给千户面子不与你计较。”拉布更高声道。
于保把胸一挺道:“你一个蒙古鞑子,凭甚说是你不跟我计较?”
“于保,你!”拉布恼羞成怒,将上衣一脱掷于地上喝道:“你有本事就出来跟我摔一跤,休惩口舌之快。”
周昂把脸一沉喝道:“拉布,我的话都不听了吗?”
旁人面现惶恐,将拉布扯回人群中低声劝诫。
“于保,”周昂转身直视于保道:“拉布等人入关,陛下恩准在梅龙镇定居,从此便是我大明子民,其他人等不得再言鞑子之词,须得一视同仁。”
于保嘿嘿笑道:“千户说得是,我不与他计较。”
“在隆日查案未决之前,任何人不得再生事端,若有再生事端者,等同杀人凶手一体追究!都散去吧。”周昂面色一凛,沉声道。
两边人见周昂严厉若此,都不敢再说话,纷纷扯着自家人离去。李龙与乃诺待众人远去,向着周昂拍起掌来。
周昂一笑道:“我听我娘说在大同遇着诺弟,想不到这么快你们就来了。”
“陛下要我们到梅龙镇见见你。”李龙笑道。
“谢陛下挂念。”周昂笑道。
“昂哥哥,国公爷也来了,只是你这皇庄一时进不得,在龙凤客栈等消息。”乃诺笑道。
“这两拔人因隆日查失踪一事在衙门互相闹了好几回,此次居然公然聚众斗殴,事出突然,我只好先传令封闭四门。”
“不是说是被杀了?”李龙道。
“隆日查平日最喜跟于保等人厮混赌博,是以拉布等人坚称隆日查是被于保等人杀了,我派人在皇庄及梅龙镇内外寻查,但目今并无寻着尸首。”
“原来如此。”李龙点点头笑道:“那就先请国公爷进皇庄再说。”
“昂哥哥,我在大同明月楼做了两套衣衫送给你和婶娘,待国公爷来一并送给你。”乃诺笑道。
“多谢。请。”周昂笑道。
周昂随李龙、乃诺前去龙凤客栈迎请钟信,皇庄暂时不便留宋二妹及青荷弟弟,李龙便先让两人在龙凤客栈住下,同时派人到大同替青荷弟弟甩卖房产。随后便一同入皇庄,居住于千户府。
“昂哥哥,你这府第有些破旧呢。”乃诺打量千户府,笑道。
“便是前任千户所居旧府,兵部经年无拨款,府第便愈发残旧了,我接手后还修缮了一下。”周昂笑道。
“昂哥哥,我们只听说过陛下赐你两女,都不曾亲见,这回可以见一见了吧?”乃诺笑道。
“不可的,不可的。”还不待周昂说话,石勇倒第一个大声制止。
李龙微微一笑。
“为何不能看?”乃诺莫名反问。
“女儿家金贵之身自当养在深闺,岂可抛头露面?再说这还是陛下所赐宗女,更是要如掌珠般对待,我看即便是周昂义父之名也须矜持守礼呢。”石勇道。
周昂点头笑道:“石大哥说得甚是。”
“啊,既然如此,那就不见了,我与石大哥在大同做了两套婴儿衣衫,也送给你当礼物了。”乃诺笑道。
“国公爷,今日且先将息,明日我安排你们到皇庄各处转转。”周昂道。
钟信点点头道:“陛下也只是要我们过来皇庄看看,你有正事便自去忙,不必管我们。”
周昂点头,众人便各自在府中住下,石勇自是先去服侍钟信沐浴更衣将息,自己才再收拾干净去将息了。好在千户府虽旧却不小,人人一间房足够他们舒舒服服地将息。后院传来婴孩的啼哭声,石勇推房门的手停住。他与宁儿成婚后已有一女一子,听着婴孩哭声,那心便忍不住柔软。正要转身,却见李龙也从房中出来,两人四目相对,李龙道:“石大哥,还不将息?”
“我听有婴孩啼哭……”石勇道。
“不妨事,我去看看,石大哥且先将息吧。”李龙道。
石勇待要说话,却见李龙并不动身,只是看着自己,温润玉面却莫名有一丝威凛之意,令石勇没来由的心颤胆怯,不由自主道:“我就将息了。”
李龙微微一笑,石勇心下发冷,赶紧推门入内。李龙这才关门向后院走去。快到后院门时便见周昂已快步跨入院中。李龙紧跟而进。就见周昂生母纪氏一直轻摇摇蓝,但两女仍在蓝中啼哭不止。周昂过去伸手抱起两女在怀中轻摇,婴孩一时停止哭泣,但旋即又啼哭起来。李龙目光从摇蓝扫过纪氏,停在周昂怀中,见两女仍啼哭不止,便走过来将两女抱入怀中,两女似闻到熟悉味道,渐渐停止哭泣缓缓睡去。周昂松了口气。纪氏却看着李龙微微皱眉。
“两位殿下是否常常哭泣?”李龙问。
周昂点点头,疼惜道:“似不适应大同寒冷天气,常常啼哭。”
“来大同之前,两位殿下一直恩养于太后宫中,我亦时时去太后宫中看望,是以两位殿下熟识我的气味,我抱着便不哭泣了。你要多辛苦些。”李龙道。
“我明白。”周昂道。
“李侍卫,老身有一事相问。”纪氏直视李龙,微愠道。
李龙微微一笑,兀自看着怀中两女道:“两位殿下受委屈了,啼哭若此,奶奶也不曾伸手抱一抱。”
纪氏脸青一阵白一阵,恼羞成怒道:“李侍卫,为何陛下不赐妻却赐女,老身再三思量,实在是于理不通,还请李侍卫解惑。”
“老夫人为何执意要知此中因由?若是不知是否便不肯接纳两位殿下?”
“我儿向来清白,不可背此恶名。”纪氏坚持道。
李龙笑了笑,忽看了周昂一眼道:“老夫人,周昂不曾向你言明?”
周昂讶然看向李龙,不明所以。
纪氏惊疑道:“昂儿要向我言明甚?”
“两位殿下实乃宗室之子,只是甫出世便父病母亡,陛下甚是怜惜乃命人送入京师寻可靠之人育之。”李龙笑道。
周昂听之亦有所悟,轻啊了一声。
纪氏却面色一沉道:“天下宗室何其多,为何陛下偏选了我儿哺育宗室子?”
周昂即道:“娘,是我求陛下的。”
“甚么?”纪氏怒视周昂:“你胡说甚?”
“娘,儿子不曾胡说。儿子去年年初曾请陛下赐子。”
“为何如此?”纪氏怒道。
“儿子此生不婚……”
“你说甚?不婚?你可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竟敢不婚?”纪氏怒道。
“娘,爹爹还有大哥,叔叔也有诺弟,我不婚有何不可?”
“便是不可,我云南纪氏仅此一脉,岂能就此断绝!”纪氏断然道。
李龙失笑:“老夫人,从不曾听说女子也能承继宗神情的。周昂虽是夫人所生,怎么算也是周家血脉,并非纪氏血脉。”
“这世间也有过继承嗣之说,待你大哥成婚,你便出周家承我纪氏宗脉,绝不可不婚。”纪氏喝道。
“老夫人,如此,倒也与抚养宗女并不冲突。再说周家高门大户,难道还养不起两个婴孩?”李龙轻笑道。
纪氏瞪了李龙一眼,看向周昂道:“纵然抚养宗女并不冲突,你也须有亲生子女继承我纪氏血脉。”
周昂待要再言,却被李龙拦住,向着老夫人笑道:“老夫人,据我所知周家长子未婚,如此身为次子的周昂应当也不急。便等长子成婚再作商议不迟。”
纪氏盯着李龙良久,悻悻拂袖。
李龙目光缓缓扫过摇蓝停在纪氏身上,淡淡道:“老夫人,陛下将宗女交与周昂抚养,实是信任有加。无论老夫人如何难过,还请老夫人体恤尊卑,殿下啼哭之时好歹抱一抱。”
纪氏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尴尬郁怒至极。
周昂替母解围:“娘,您也累了,且回房将息吧。”
纪氏转身拂袖而去。周昂看向李龙良久方道:“娘才来大同不久,我公务繁忙,还不曾与她深谈。”
“想来也是。”李龙淡笑道。
“无论陛下赐我何人之子,我都会视若亲生抚养长大,从不曾想过成婚,亦绝无缓兵之意,但望陛下不要误会我的心意。请李侍卫务必转达。”周昂认真地盯着李龙道。
李龙笑笑问道:“你府中可有足够人手照顾殿下?”
“陛下将殿下赐给我时便有六名六仆役跟随到大同来,我娘又从云南府带来些下人,足够了。”周昂道。
李龙轻轻点头,伸手帮周昂抱过一女,小心送入房中看她们安睡,方才起身道:“不打扰你们父女相会,我也要回去将息了。”
“明日帮我查案吧。”周昂笑道:“自从来到梅龙镇经营皇庄,处理政事多过侦缉刑案,都不似一个锦衣卫而像个官僚了。”
李龙哈哈一笑。周昂为两女盖上棉被,嘱咐奶娘好生照顾后与李龙一同出门离开内院,将李龙直送到客房。李龙推门,前脚跨入,后脚却停住。
周昂微怔,低声道:“有话要说?”
李龙稍做沉吟,缓声道:“你应当知兴王世子亦是陛下义子。”
“我当然知道。当年还是我与你送世子去安陆。”周昂答。
“世子乃兴王亲生子,宗室贵胄,又由兴王亲自抚育,陛下并不担心兴王府的人敢欺负他……”
“殿下由我这个千户抚养自是凤落凡尘,但我亦绝不会让人欺负殿下!我娘是刀子嘴豆腐心,只要多些时日相处必会喜爱两位殿下的。”周昂即道。
李龙看了周昂一眼,笑了笑,推门而入。周昂望着李龙房门若有所思,看着房内的灯光亮了又暗,方才轻叹一声,踱步离开。
“二公子,夫人有请。”回到卧房前,母亲的随身丫环又请周昂到内院。
周昂去到内院,纪氏在婴儿房,坐在床头为两女盖好被小脚踢掉的棉被。
“娘,您还不睡?”周昂轻声道。
纪氏抬头望着儿子,轻叹道:“李侍卫是否以为我是个恶奶奶?”
周昂笑道:“不会。”
“昂儿,我们云南纪氏也曾是世家大族,若不是因广西纪氏做乱导致我们云南纪氏也被牵连,娘也不致因家贫去做别人的妾。”纪氏轻轻道。
“娘,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了。娘以后就随儿在梅龙镇好好过日子。”周昂道。
“娘是不想你受委屈。自小你大哥就受万千宠爱……”
周昂笑道:“娘,爹爹和大娘倒也并不曾对我不好,只是大哥是嫡子,总归是有些排场尊贵处。我自小对大哥是有些不服气,还主动跑去做叔叔义子。但目今我已是朝廷千户,大哥却依然浪荡四海,爹爹要气死。我自然不会再计较。”
“这是我儿真心话?”
周昂重重点头。
“那你当真是心甘情愿替宗室抚养这两个孩儿?”
“是的,娘。”周昂坚定道。
纪氏轻叹一声,望向婴孩,缓缓道:“我观两位殿下实是生得玲珑可爱,眉目间……或许真的与你有些缘分,陛下才会赐你为子。”
“娘,定是如此。”周昂笑道。
“你既不觉委屈,为娘也不枉费口舌了。”
“娘,天晚了,好好将息。”
纪氏缓缓点头,望向两女道:“目今天气仍寒,小孩儿要小心看护方好,往后娘就在这房中睡,待夏天到来再分房罢。你回房将息去吧。”
“孩儿替娘取棉被来。”
“家里有人,何须你做这些琐碎事。快去将息。”纪氏道。
周昂便向纪氏行礼后退出内院去将息去了。那知才走到院中,猛听得一声爆炸巨响,天边登时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周昂大惊,钟信、李龙、石勇、乃诺也夺门而出,五人齐齐向火光处冲过去。皇庄各处有无数男子举着火把灯笼从各处奔向着火处。在皇庄东北角处窜起一道冲天火龙。五人冲到近前,一阵灼热扑面而来,一丝异味更是扑鼻而入,其他人都不敢再近前,远远的望着议论纷纷。
钟信凝望火龙。
李龙眼中闪过一丝惊异,缓缓道:“国公爷,这会不会是?”
钟信缓缓点头:“应当……”
话未完,冲天火龙再起,更向长空。身后的人们阵阵惊呼,退得更后。钟信却是面色一变,飞身前冲至火龙之旁,沉喝一声,双掌猛力向地面拍去。李龙随即跟上,也发力双掌向地面拍去。周昂、石勇、乃诺同时跟上发力双掌拍下。
钟信猛抬头向石勇道:“勇儿,取个长尖石柱来。”
石勇猛向四边望,大声叫道:“哪里有长尖石柱?”
“那里有,那里有。”拉布和于保争相叫道,于保更直接冲过来拉了石勇就向石柱方向跑。
钟信双掌再向渐烫地面猛拍下去,李龙、周昂、乃诺同时全力拍下,一瞬间已能感受地下震动。
石勇扛着一个长尖石柱疾奔而来:“国公爷,石柱来了。”
“勇儿,从火龙口插下去!”钟信高声道。
“好咧!”石勇应声抱起石柱飞身而下,大喝一声,将手中石柱猛力朝火龙洞口直插下去,力气之大,直没土中,登时地裂土摇。五人飞跃空中,便见脚下地裂倾土,沉降尘扬。五人冲出遮天灰影,落在安全地带,身后围观之人更是惊呼后退,直至土尘火灰散去,众人才再小心往前去,就见眼前出现一个长约一丈的大坑,石柱也现出影迹来。
“这石柱足有八尺长,想不到这坑一塌就是一柱之深。”周昂惊道。
“不止呢,你看这石柱离地面尚有六尺,差不多二柱之深。”石勇道。
李龙向前一步仔细查看,更掩口向坑中跃去,来去蹬跃长坑再回到地面向钟信道:“国公爷,无火了。”
“这壁上黑黑的是煤么?”石勇指着坑壁上的闪闪发光的黑物问。
“是煤。我与我娘流落江湖四处漂泊时曾去煤矿偷取贡煤取暖。”乃诺笑道。
“这真是煤啊?”石勇惊讶道:“我在京师烧了这多煤,倒从不曾见过煤埋在地底模样。”
周昂笑道:“是啊,石大哥,这些便是你在京师冬日取暖烧的煤。适才那冲天火便是煤里的毒气燃烧出火。”
李龙欢欣道:“我素知晋地产煤,但不曾想我的家乡梅龙镇居然也有煤矿。这可真是边镇之福,陛下得知定龙颜大悦。”
“只是为何会突起大火?”钟信缓声道。
“国公爷,我再仔细看看。”李龙道。
“我与你一起下去看。”周昂道。
李龙点头,两人跳下煤坑,乃诺与石勇即移位站在钟信身后。李龙与周昂下到煤坑仔细查看,两人同时在石柱之下见到一缕血迹,周昂沿着血迹踢开煤堆,两人便看到一个只剩下半截身子的男子,脸与胸都烧得焦透。
周昂略一思索,高声道:“拉布,于保,你们过来。”
拉布、于保听到呼喝,同时奔来向下望去。
“你二人可知此人是谁?”周昂指着焦尸问。
拉布与于保在地上看不清,于保率先跳下去,摔在煤堆里打了个滚才站起来。拉布哈哈大笑。于保一怒,指着他道:“你笑甚,有本事你不跳下来也认得出。”
拉布耸耸肩,跳到对面较高的煤堆再转身跳到坑底。两人来到周昂面前,仔细看地下焦尸。又是于保先惊叫起来:“这不就是隆日查么?”
“你胡说,怎可能是隆日查?”拉布怒道。
“你懂甚,你也说隆日查镇日与我们鬼混,你虽与他同族,我却跟他更熟。便是隆日查。他右耳背有颗痣,我记得。他总是赌输无钱还,我便时时拎他耳朵将他拎出赌坊的。”于保抬头望着周昂。拍着胸脯道:“千户,定是隆日查,若不是,你只管斩我的脑袋。”
“这附近定有洞让他钻进来。”李龙道。
“拉布,唤人过来清理煤堆,先送到千户府再作处置。”周昂道。
“是。”拉布仰声用蒙古语高叫,不多时便有无数男子担筐抬萝过来铲煤运送去千户府。待地下坑道的煤铲完,果然看到有一个仅容一人爬过的洞口,洞口还有根长麻绳和一个竹筐。
周昂长叹一声道:“这洞或许直通隆日查的家吧。”
拉布即拱手道:“千户,我爬过去看。”
“不必!”周昂道。
“千户不信我?”拉布急道。
“你牛高马大的,如何钻得过去。”周昂笑道:“我与你去隆日查家中查访便知真相。”
拉布轻松一口气,颇有些气恼地看着焦尸。
“于保,你在此督工。”周昂吩咐。
“是,千户。”于保应声道。
李龙、周昂、拉布出坑,请钟信前行,六人齐齐去到隆日查家门口,只见大门紧闭。拉布面色铁青,冲上前大力敲门,叫道:“开门,开门!”
屋内传来惊惶哭泣的妇人、婴孩之声。
“应当就是他了。”钟信缓声道。
石勇听师父说话,一拳击开大门。屋内哭泣声更大更惊恐了。
厨房的水缸里堆着黑亮的煤,灶旁有个洞,有一根麻绳向下垂挂,绳头则系在灶墙边的铁环上。拉布去拉麻绳,果然拉上来那个本要装煤的竹筐。一问家中人方知原来一个月前隆日查偶尔在家中打井时发现地底居然有煤,一时糊涂便自行挖掘,每日偷取一筐两筐烧来过初春寒冷天。不曾想三日前去挖煤却一去不回,家中人不敢寻人更不敢向千户府报案。
“死了三日?那火是如何起的?”石勇奇道。
“煤场里的毒气偶有能自燃的。晋中之地煤多。”李龙笑道:“有掘挖至地底五丈许的井窑煤,亦有这种浅层步窑煤,只是无论井窑还是步窑,有煤处便有毒气灼人甚至见火的,十分凶险。”
钟信缓声道:“我任东厂督公之初,先帝曾派我视察煤窑挑选上好明煤运送京师。一路而过见证许多因毒气灼人伤亡爆炸事故。但煤能烧便无须烧柴,树便可茁壮成长,随即制作各式卖相好的家俱出卖,换得银钞令生活富裕。是以纵然毒气灼人,愿采煤的人依然络绎不绝。煤窑场出得工钱也远比其他出苦力的要高。梅龙镇能有煤场,可见皇庄真是应天而生,将来必有大用。”
李龙眼中掠过一丝敬服,笑道:“国公爷那双掌拍下,我都能感受到地底颤动。若是传到江湖上,谁会想到国公爷的绝世神功竟是用来震土灭火的。”
石勇一脸傲骄:“那是,我师父武功自是无人可比。”
“我双掌拍下去,双手都震麻了,哪里还能震动地底。看来这辈子都追不上国公爷了。”
“你还想追上我师父?”石勇把眼一瞪:“我都追不上,你如何追?”
“徒弟不如师父,师父该寻棵树上吊去。”钟信忽道。
石勇忙道:“师父,是徒儿错了,徒儿定会努力用功,青出于蓝胜于蓝。”
“国公爷,我会即请老煤头过来勘察定夺产量,届时上奏朝廷。”周昂道。
钟信点点头。
“坑底血迹新鲜,隆日查也并非死了三日前,是火龙起时方死的。”周昂道。
“那为何他不回家?”拉布惊道。
“推测应当是隆日查在挖煤时身体不适不能回转,家人又不敢下去相救。”周昂若有所思道:“待问过于保等人看煤坑四周有无火石,若有火石,便是隆日查临死前孤注一掷,打亮火石引发毒气燃烧,导致火龙冲天而出。”
李龙点头道:“有此可能。”
“国公爷,隆日查家人如何处置?”周昂问。
钟信缓声道:“主犯已死,家人不必追究了,让他们自去安葬死者。煤场不宜露于野。周昂,派人去取数根中空巨竹,查探引出毒气,再以土封填煤坑,待陛下圣旨下来再做定夺。”
“国公爷,此事交与我办最好,我力大。”石勇笑道。
“我也去。”乃诺笑道:“这种事我会做。”
钟信点头。周昂吩咐拉布帮隆日查家人料理后事。石勇与乃诺前去煤场处理。李龙陪着钟信和周昂一同回千户府,于保等人已将坑道内残煤运送到千户府,还寻到隆日查其他残体装在两个竹筐里运过来。其中隆日查的右肢断手还握着的一块火石,可证周昂推测合理。周昂随即派人前往太原府,请经验丰富的老煤头过梅龙镇勘察。此时晨曦已至,周昂请钟信前去用膳再做将息。
钟信道:“派人往煤堆按时洒水。”
“为何要洒水?”周昂问。
“煤灰尘大,也防自燃。”钟信道。
“原来还有这么多学问。”周昂道。
“煤还能防潮呢。”李龙笑道。
“这么好的东西若能开掘更多,天下百姓便有福了。”周昂感慨道。
“至少梅龙镇百姓是有福了。”李龙笑道:“往后龙凤客栈生意会更好。”
周昂哈哈一笑,恭请钟信入内用膳。待钟信用完早膳回房将息后不久,石勇与乃诺也办完事回来了。
“拉布那小子不错,知自己错怪于保,居然向于保送了一头羊致歉。”石勇一边用膳一边笑对周昂说。
周昂一笑。
乃诺问:“昂哥哥,这煤窑你打算如何使用?”
周昂笑道:“大体要看朝廷如何调度。不过梅龙镇百姓虽平时可用煤烧火做饭,去年年底极寒之时朝廷也令边军允出部分碎煤赐给镇上百姓烧火取暖,只是终究要看他人面色。此次发现煤窑,我意预留部分为皇庄及梅龙镇百姓修建暖铺烧火之用。大同及延绥边军营房都修有暖铺的。五年前陛下甫登基,宣府守将便以宣府哨探夜不收昼巡逻疲惫甚劳为由,请与大同延绥边军一样除了月粮之外加煤和炒小麦各二斗以慰辛劳。目今梅龙镇发现煤窑,自然也要造福梅龙镇百姓。”
乃诺点头笑道:“有暖铺是当真好过冬。我在京师皇庄定居之后是真正感受到这份温暖。”
“诺弟实在是漂泊太久,以后且用心为陛下做事,自可得长久安稳生活。”周昂感慨道。
“昂哥哥说得是,说得是。”乃诺连连点头称是。
“皇庄可有医生?”李龙问。
“原来卫所有医生,只是年老了。”周昂道。
“不若趁有了煤窑,向朝廷陈请派太医到此置办医所如何?”李龙笑道:“今年有一批年满六十的太医准备放归家乡。”
“不是说愿意归乡者方才放归家乡么?”乃诺问道。
石勇哈哈笑:“说是如此。便如我们锦衣卫一般,那个新入的锦衣卫不想老的快些腾出位置。太医院也有一批壮年医生想着接位谋富贵呢。”
“好,我便一道写入奏折中去。”周昂说着,沉吟半晌道:“我来梅龙镇办皇庄,自知算是明了陛下心意的。关于煤窑,我倒是想由朝廷专产专营……”
“专产专营?”李龙看着周昂,缓缓问。
“朝廷盐铁专营自汉始,但皆重营而略产。各地盐铁只是朝廷派人监察经营,但生产向来是交给地方豪强。若是朝政昏聩,官商勾结自肥便层出不穷。辟如近年豪强盐商拖欠边镇粮草,边军怨气甚重。我思之再三,不若从梅龙镇煤窑起由朝廷专产专营。煤工纳入工部或直接纳入锦衣卫由陛下亲自管辖。”
李龙眼光一亮,点头道:“此议甚佳,可写入奏折。”
“若递上内阁朝议,只怕多数会反对。”石勇却道:“光说无祖宗成法可考便够你受的。当年我与宁儿成婚宗人府百般反对,目今宗人府令见着我还黑脸。”
“再黑脸,石大哥不也娶了郡主。事做成了便好。”李龙笑道:“陛下经营京师皇庄这几年,户部拨款的缺口往往可由皇庄补齐,至少工部与兵部少了许多怨气,两部行事颇顺,以致工部营建豹房也愈发顺利。而且更为奇特的是,自从陛下开始经营皇庄,各地豪强反倒收敛心性,派出去收取税赋的官员通常都能顺利收取税银回京。献送京师边镇的盐铁成色亦大大提高。”
为何会如此?”乃诺奇道。
李龙笑道:“各地豪强怕自己巧取豪夺导致陛下震怒,将产盐取矿之事收归朝廷自办。因此各个谨慎,遵守法度,不敢再妄为。”
周昂微微一笑,点头道:“陛下对梅龙镇皇庄抱有期望,我自到此从不敢掉以轻心。奏折递上京师或许会有许多阻碍,也或许内阁会最终否决掉我的提议,但总归要把话说出,尽力争取过也便问心无愧了。”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尽力而为便是。”李龙笑道。
“你们初来乍到便遇着这些麻烦事,我也真是对不住,今日就且先好好将息,待晚上我再设宴款待。”周昂道。
“昂哥哥,你不也不曾将息,一起将息去,长命功夫长命做吗。”乃诺道。
周昂一笑点头,与三人共同入内。前院中,于保在组织人力定时为煤堆洒水。太原府离大同并不远,午后太阳落山之前,派来的人就到了。拉布与于保主动请缨跟随煤头去勘探煤窑,钟信与李龙在皇庄住了五日,巡察皇庄内外,在周昂治理下一切井然有序,四人便准备第六日一早启程回京师。宋二妹与青荷弟弟留在大同的房产都变卖了,两人在李龙、石勇帮助之下,在皇庄开了一座绣坊谋生。
第五日午后,后军大都督赵良亲自持圣旨来到梅龙镇皇庄,颁旨将碎煤赐与皇庄各庄户使用。再与钟信、周昂等人共同前往煤窑,仔细听取老煤头建言,三人共同写下一份新的奏折,待明日一早同回京师呈上内阁朝议。师父赵良能亲至梅龙镇皇庄视察,周昂内心颇为感念。赵良话向来不多,为人又严谨,石勇敢在钟信面前嘻笑也不敢在赵良面前多语。乃诺就更不敢走得更近,只跟着李龙在身后慢慢而行,时不时与李龙笑谈低语。夕阳西下,办完煤窑事的众人陪伴着赵良行走在皇庄工坊大道上。七十二行,行行皆有,亦有不少食肆酒楼居于其间。
周昂带众人来到一家写着‘风华少年’的三层小楼前停下,小楼在此傍晚饭点却大门紧闭,倒是奇特。
周昂道:“师父,这是一家专做牛肉的小楼,铺面虽小,一桌难求。只接预定的客人。徒儿今日特意为师父定的。”
钟信笑道:“昂儿,师叔来此五日你都不曾请我来吃,你师父一到你就请了,果然还是师父在你心中最重。”
赵良淡淡抬头望着那门匾上的字,笑道:“这四字草书写得倒真不错,老五,比之你如何?”
钟信一笑道:“倒是比我写得好。师兄,难得来一趟,就进去?”
赵良‘嗯’了一声,周昂欣喜举手敲门。大门打开,一人走出,赵良与之四目相对,俱是一怔,不约而同唤道:“琪儿?”“爹爹?”开门之人,竟是在京师常听人说起却从不曾见过的赵良长女赵琪。钟信十五年前避居皇宫内院就不曾再见过赵琪,都想不起赵琪模样了。赵琪倒是记得他,看到他便嫣然一笑:“五师叔,琪儿有礼了。”
“哎哟,小侄女,师叔都记不得你的模样了,承蒙你还记得我。”钟信笑道。
“皇叔容颜绝世,琪儿忘了爹爹模样也不会忘记皇叔的。”赵琪笑道。
赵良哈哈大笑。
钟信亦笑道:“琪儿还是这般幽默风趣。”
“皇叔身后这几位是何人?”赵琪道。
“琪儿今年二十有五了吧?”钟信问道。
“是。爹爹与娘十八岁成婚,二十岁生的我。虚岁确是二十有五了。”
“与高玉、周昂同年。比龙兄弟,乃诺大上一岁。我算大哥,比你大二岁。”石勇高声笑道:“我姓石,单名一个勇字。你唤我石大哥便好。”
赵琪一笑道:“石大哥,不知哪位是周昂?”
“在下周昂。”周昂即施礼道。
“啊,原来你便是周昂。我在日本国见到一位翩翩公子唤做周珏,不知与你是何称呼?”
周昂微怔,道:“他是我大哥,原来你们在日本国碰到?”
“日本国不甚大,又同是江湖儿女,中原过客,自然容易碰到。”赵琪说着话,双颊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红晕娇羞。
周昂看在眼中,脱口而出道:“我这大哥向来风流,不知在日本国又看中多少美人佳丽?”
赵琪卟哧一笑,不言语。
“琪姐姐也生得好漂亮。”乃诺赞道。
“漂亮得来英姿飒爽!”石勇竖起大拇指赞道。
“生得也高。”李龙笑道:“女孩儿这般高的真少见呢。”
赵琪看向周昂笑道:“你不赞我?”
“琪儿,莫要逗人了,你怎会在此?”赵良问。
“爹,琪儿寻到娘亲了。”赵琪道。
众人皆是一愣,乃诺更疑惑,低声向李龙道:“师婶不是一直在京师么?”
“我亦不懂,莫问我。”李龙亦摆手低声道。
赵良听赵琪这么一说,却是眉头一皱。此时环珮叮当,幽香轻溢,雪衣轻裘,玉人款款来。
钟信看到眼前人,深深下拜:“大嫂多年不见,还是这般惊为天人。钟信这厢有礼了。”
李龙、周昂、石勇、乃诺却看呆,此女一身日本国女子装束,容貌虽美却神情冷冽,四人一时无措。
“龙儿、昂儿、勇儿、诺儿,来见过师婶。”钟信道。
四人忙见礼,但见赵良神情严肃,都不敢言语。
“爹爹,娘是我去日本国柳生一门千求万求才答应回转中原的。你可千万不能让娘再走了。”赵琪道。
赵良不语。
“师婶是……日本国人?”石勇问。
赵琪点头道:“我娘是日本国柳生家的家传弟子,单名一个凉字。”
“柳生凉?”李龙轻语,忽‘啊’了一声,似有所悟。
赵琪一笑,看向李龙道:“看来你知内情?”
“我曾看过皇宫内档,说是弘治九年三月,日本国王源义高遣正副使寿蓂等人来朝贡,返国途中因随从杀人而被锦衣卫缉捕。当时杀人的随从似乎姓柳生?”李龙看向赵琪:“不知此人与师婶有何关系?”
“那名随从唤做柳生义信,是我弟弟。随日本国使团到中原看望我的。”柳生凉忽凤目怒睁,盯着赵良道:“我弟弟向来仁义,怎会是杀人恶徒,他却不信,就是要追捕他。以致弟弟不惜切腹自杀以明志。”
“啊,死了?”乃诺惊道。
“不曾死,不曾死。我娘怎会让我舅舅死。只是父亲救人较迟,舅舅身受重伤,我娘与爹爹大闹一场,带着舅舅返回日本国去了。”赵琪道。
“听说当年日本国武林风起云涌,不知是否因此事而起?”李龙道。
“我娘回国之后追问朝贡使团的正副使安藤寿、安藤蓂,方知是安藤寿于中原行为不轨,遭人反抗而杀人灭口,舅舅学艺不精,救人不成反被他诬陷。又被锦衣卫追缉太急,以致绝望中欲剖腹自尽。我娘一怒之下杀掉安藤寿,重伤安藤蓂,由此引发日本国武林风起云涌,天翻地覆。”赵琪道。
“不知如何天翻地覆?”李龙好奇地问。
“日本国武林原有四大派,平藏派居首,此派多以落魄贵族或官府捕快为主,听命于安藤寿之类的当朝权贵。天狗帮乃江湖帮会。丹下派是一群独来独往的剑客组成的松散联盟。柳生家本居其末,我娘杀了安藤寿,日本武林大乱,柳生家遭诸强围攻,但数次激战之后天狗帮与柳生家结盟重创平藏派,击溃丹下派,天狗帮反居其首,柳生家则一跃而成武林大宗得以开宗立派。”赵琪道:“我娘虽与爹爹大闹一场,但却是回国之后才添恨意,柳生家开宗立派后便不再回中原。”
“为何回国之后方才恨起大师伯?”石勇讶道。
“我娘回国后怒杀安藤信,武林各派前后厮杀了一年之久,我娘恼恨这一年间爹爹都不曾到日本国看望她,由此不肯再回中原。”
钟信安静听着,此事他也知之不详。弘治七年他任锦衣卫指挥使剿灭火莲堂,弘治八年他就因遭逢剧变避居皇宫内苑,弘治九年事他还真不甚清楚。
周昂却听出异情,问道:“那为何目今却回来了?”
“琪儿。”柳生凉把手一伸,冷声道。
“娘!”赵琪有些为难。
赵良却道:“琪儿,你去拿剑吧,我知你娘早就想杀我。”
柳生凉闻言,面色一沉,赵琪有些为难。钟信却一笑,抽出腰中剑双手呈给她:“大嫂,请用剑。”
柳生凉看了钟信一眼,将剑一抄便朝赵良刺来。赵良向后退了三步,将腰中剑抽出举剑迎击。
“皇叔?”赵琪叫道。
“你娘与你爹自婚前便没少刀剑相向,两人也活到目今了。”钟信微笑道。
周昂听着钟信的话,凝视师父手中的剑,发现师父出手一招一式竟是凛厉,只是凛厉之下却每一招每一式都承接着柳生凉的剑式,不傲不燥。明明是十几年不见的前世冤家,却好似从不曾离开过。周昂自拜入赵良门下习学连环剑法,平日稍有闲暇就会练剑,却从不曾想到连环剑还可以在凛厉中将从容明晰融汇得行云流水。柳生凉的剑式无论多诡异凶残,赵良都承接得从容不迫。周昂深吸一气,感受着师父的剑气纵横,剑势潇洒。柳生凉见久战不下,面色愈发阴沉,瞧出一个空隙,挑剑疾刺向赵良腹下。赵良吓了一跳,回剑急挡。柳生凉剑势一沉,剑花缭乱,招招毒狠,只向着赵良下腹疾攻。李龙、周昂、石勇、乃诺围观愈久,心下皆惊疑不已,钟信却是叹气。
赵琪急了,奔过去叫道:“爹爹,娘亲,你们不要打了。”
柳生凉一怒,拂袖甩向赵琪。赵良一惊,旋身跃起,一剑将柳生凉长袖斩断,把赵琪护在身后道:“阿凉,你恨我就罢,怎能伤害琪儿?”
‘啪’柳生凉恨恨地将手中剑往地下一掷,转身就走。
“阿凉!”赵良箭步上前拉住柳生凉的手腕道:“既然回到中原,就随我回京师去吧。”
柳生凉甩开赵良的手,走入楼内。赵琪忙拉住赵良的手道:“爹爹,进去坐。”
“琪儿,今日不迎客!”柳生凉冷声道。
“阿凉,你真不肯随我回京师?”赵良来到门前问。
楼内一片沉默。
“既如此,我亦不强求。你何时想回京师,我便过大同来接你。”赵良说完转身就走。
李龙捡起剑双手呈给钟信,钟信沉吟半晌,接剑跟着赵良走了。周昂尴尬地看着赵琪,拱手离去。石勇也跟着走了。乃诺本也要走,却见李龙站着不同,便也停下脚步,问:“龙大哥,你不走?”
李龙笑道:“我想吃牛肉。蒙古人烤牛肉是一绝,听说日本国人还会吃生牛肉,想必师婶这里两种都能做出世间少有的美味。”
“可是?”乃诺看看已走远的赵良、钟信等人,犹豫道。
李龙上前敲门:“柳生前辈,大都督已走远了,晚辈可否进来用餐?”
大门‘哐当’又打开,柳生凉玉面生寒:“你是何人,竟不怕我生气?”
“柳生前辈再生气,想必要杀要剐要阉……的也是大都督,应当不会跟我们这些小辈过不去吧?”李龙笑道。
“嘿!”柳生凉冷嘿一声,转身内进,门却不关。
“柳生前辈,我便请我的朋友一并过来可好?”李龙笑道。
赵琪忙道:“好,好得很。”
乃诺听了,急狂奔到赵良、钟信面前,请两人回转。李龙与赵琪跨进门内,小楼本小,一间厅只摆了一张圆桌,另有灶台就在桌前一步之遥。柳生凉已瞬间勒紧腰带,收起宽袖,在灶上摆上石板。
赵琪欣喜地拉着赵良坐在桌前道:“爹,娘还记得爹喜欢吃她亲自火炙的牛肉,爹,你坐下,琪儿去拿娘从日本国带回来的青梅酒。”
赵良看向柳生凉道:“阿凉,可要我帮忙?”
柳生凉头也不抬。
“阿凉,莫怪我,要怪就怪你学艺不精。”赵良道。
柳生凉一怒,一铲铲起一块牛肉就飞掷过去。李龙忙举碟接住,笑道:“谢前辈烤肉。”
“当初你说若我败在你剑下,我便跟你走。是你没赢,怪不得我。”赵良道。
弘治九年三月,日本国王源义高遣正副使寿蓂等来贡回赐王及王妃锦叚白金等物。
弘治九年八月,日本国遣使入贡至济宁州,夷众有持刃杀人者其正副使寿蓂等不能约束,乞赐裁抑。上命今后日本国进贡使臣止许起送五十人来京,余存留浙江馆谷者严为防禁。
弘治十八年六月,宣府守臣奏不收昼夜哨探甚劳,欲如大同延绥例月粮外人加煤炒小麦二斗,从之。
正德二年四月,总制陕西右都御史杨一清奏顷因建议奉敕修筑边墙,挑浚壕堑,自宁夏横城起至延绥定边营……,……,……共该添造墩台一百四十二座,兴筑铲削边墙壕堑共三万七千二百六十丈五尺,合用拨木已于雪山采办共三十余万,俱运至修边处所墙完即令修建营房暖铺。
“你不跟我走也罢,到日本看我一回会死?”柳生凉把眼一瞪道。
“那你回中原也不难,为何就不回?”赵良接了赵琪递过来的酒道。
钟信看了赵良一眼,忙道:“嫂嫂,师兄公务繁忙,走不开。”
“那倒是。他岂能不忙。昼也忙夜也忙,怎肯为了我离了那几个小蹄子?”柳生凉双手抄着石铲,把个石板牛肉翻得令人眼花缭乱,啪啪作响。
“阿凉,你当初跟我时,可是说过要敬重梅姐姐的。”赵良说。
“我又不曾说梅姐姐。我走之后,你这些年又讨了多少小妾?”柳生凉恨道。
“就讨了一个。”
“你在此还要骗我?你那荒淫之名都流传到日本国了!”柳生凉把手中石铲一拍,怒道。
“嫂嫂,师兄虽是风流,倒也不曾讨太多妾。”钟信忙道。
“我都到大同了,你还替他骗我,是要我回京师去把那些小蹄子都杀了怎地?”柳生凉瞪着钟信,喝道。
“柳生前辈,大都督府中仅有一妻,另有三妾居于府外别院。至于其他流传的十八家实乃大都督入锦衣卫以来随他出外办公殉职下属的家人,大都督升任锦衣卫指挥使之后将她们接入京师济养,并无私情。”李龙认真道。
“你倒知之甚详。”柳生凉冷笑道。
“柳生前辈,我是陛下贴身侍卫,自然要对朝廷大臣知之甚详。”李龙笑道。
“娘,您莫生气,琪儿有些好奇爹爹为何会如此风流,平日见爹爹并不是风流模样的。”赵琪道。
众人望向赵良,内心皆想听他说话。赵琪替众人斟青梅酒。赵良饮了一杯青梅酒,轻笑道:“这酒太淡,饮不醉呢。”
“爹爹,倒就是这酒淡,不知不觉便饮多醉倒的人多。”赵琪笑道。
“是吗?”赵良缓声道:“琪儿,你很想知爹爹的往事?”
“嗯。”
赵良笑了笑道:“其实也无甚奇特。梅姐姐和爹爹是娃娃亲。自爹爹懂事起便知要和她成婚做她的夫君的。你娘是在爹爹十六岁初次执行锦衣卫任务时遇见的。她那时随日本国朝贡使团到中原来,一路进京,一路顺便挑战一下中原武林。我在京师与她比武,她败了。”
“爹爹就爱上娘亲了?”赵琪眼光发亮道。
“嗯。”赵良又饮了一杯酒:“你娘握着剑走下较场那一刻,我便心如鹿撞。比武之后她半夜来寻我,要我随她东渡,我不答应。我不能丢下梅姐姐不管。她舍不得我,又不甘心,就与我定下战书,每年一战,若是她赢了,我就随她东渡。”
柳生凉冷嘿一声道:“明明就是不肯随我东渡。若是肯,便假装败了又何难?”
“爹爹可爱大娘?”赵琪问。
“爱。”
“心如鹿撞?”
“相敬如宾。”
“这如何算爱?”
“这如何不算爱?”
“跟我娘这样才算!”
“若是让弟弟听到,必会说与你同样的话。”
赵琪心有不甘,却也无奈何。
“三娘是爹爹去安徽办案遇诬,她不惜冒名节被污之险替我洗清罪名。有知己若此,爹爹不能一走了之。此事,你娘是知道的。”赵良道。
“那四娘、五娘难不成也救过爹爹?”赵琪亦有些恼,问道。
赵良笑了笑道:“四娘是爹爹喜欢上的。”
“也是心如鹿撞?”赵琪言语中略有讥讽之意。
赵良不以为忤,将酒杯递到赵琪面前:“琪儿,再给爹斟杯酒。”
赵琪瞪了他一眼,还是替他斟了杯酒。
“是我见犹怜。”赵良饮着酒,轻声道:“我替她杀了杀父仇人,她孤苦无依,一心跟着我做牛做马都愿意。爹爹并不想让弱女子为我做牛做马。”
钟信忽道:“这第四个是嫂嫂回日本国之后才讨的吧?若是从前讨的,我应当记得。”
“嗯,是阿凉走后第三年讨的。”赵良道:“第五个是陛下赐的。那时人人皆谓我是风流指挥使,功劳虽多,兵部风评却欠佳,二回晋升不成,陛下为慰劳我,便将她赏赐给了我。既得风流之名,自然不能推辞。”
“那,那我娘?”赵琪忽惊道。
“我自然不愿阿凉为妾,阿凉是日本国武士,日本国使者也不肯让她嫁入赵家当妾。先皇破例封她为夫人,许她嫁入赵家。”赵良道。
赵琪莫名松了一口气。
“琪儿,把牛肉端过去。”柳生凉道。
赵琪将一碟碟牛肉摆在众人面前,还特意替赵良夹多一块。
“爹,若是琪儿请您东渡,您可会去?”赵琪试探地问。
“爹爹不会弃梅姐姐等人不顾,一个人东渡。”赵良平静道。
“那就一起去。”赵琪看了母亲一眼,即道。
赵良看向柳生凉:“阿凉,你肯让我带她们同去?”
“娘应允的。娘应允的。爹爹东渡日本国,便请大娘与诸位姨娘居住豪华府第,娘亲与爹爹只在小院共居便了。”赵琪道。
“大师兄,你与嫂嫂十五年不见,也是时候团聚。她为你离乡背井留在中原多年,你随她东渡日本国住个一年半载也无不可。”钟信温柔道。
赵良笑了笑,饮尽一杯酒道:“我若不去,你们怕都要说我贪恋权位了。”
“不会,不会,怎会?”乃诺忙摆手道。
众人皆笑,李龙斟了杯酒给乃诺。笑道:“乃诺,喝酒,真难得你随母亲漂泊多年还如此老实纯真。”
“爹爹,姥爷也老了,也想见您一面。”赵琪道。
赵良轻轻点头道:“说来我这做女婿的也是有些不孝,倒不曾亲到日本国拜见岳父大人。”
“那就定了,爹爹,不能反悔。”赵琪开心道。
赵良起身来到柳生凉身边,轻声道:“阿凉,我来烤。”
“不必,你只确切答我,要不要随我东渡?”柳生凉冷声道。
“那你也实话实说,为何十五年之后方返回中原。若只是爱我才回来,在故乡一年两年所有怒恨应当也都消了。”赵良缓缓道。
柳生凉看了赵琪一眼,缓声道:“父亲想让琪儿留在日本国承继柳生家家业。柳生家孙辈数她武功最好。你终归是琪儿之父,此事要问过你。”
“此事应当不足以令你回中原吧?”赵良道。
柳生凉放下锅铲,缓声道:“你们吃完牛肉就回去,我这里就不留人了。”
众人听闻,纷纷起身。
钟信看向赵良道:“大师兄,难得嫂嫂回来,今夜你便留在此处。我们先回千户府去。”
“爹爹,留下吧?”赵琪即道。
赵良缓缓点头,众人欢喜向柳生凉告辞。
“琪儿不打扰爹爹与娘相会,琪儿自去将息。“赵琪开心道。
“嗯。”赵良轻声应道。
赵琪上楼,此时厅中便只留下赵良与柳生凉两人。赵良轻叹一声道:“阿凉,他们已走,可说实话了吧?”
柳生凉坐到桌边,自行斟了一杯青梅酒饮下,轻声道:“我等了你三年又三年,直到第九年才确信你不会到日本国接我回中原。我原本也死了心,想着就留在故乡与你永世不见。”
“我也在等,等了你三年又三年,三年又三年,才确信你不会为了我回中原。”赵良缓缓道。
柳生凉失笑,眼泪却流下来。
“我们都太犟。”赵良感慨道:“可是若非如此,当初也不会宁死也要成婚。”
“良哥哥,我……活不长了。”柳生凉忽道。
赵良面色一变:“你说甚?”
“孤单太甚,相思成疾,我这身油尽灯枯了。若不是为了琪儿心愿,倒宁愿就死在国内也不与你相见。”柳生凉喃喃道。
“阿凉。”赵良伸手将柳生凉拉入怀中:“我与你去日本国,只和你去。”
“我要死了,你才肯与我同归?”
“我只能做到如此。”
“哎……你是怎样的人,我如何会不知?你肯随我同归,我也别无所求。琪儿要我回中原,我回了。琪儿要我到京师,我却走到大同之时,再不愿踏前一步。琪儿无奈,便选了这里落脚。我原想着便这般住下,若是能与你相见便放下从前种种,想不到居然就真与你在此相见了。”
“明日我回京师向陛下陈情,若陛下恩准,我便与你东渡。”赵良缓缓道。
柳生凉凄凉一笑,又饮了一杯酒。此时门外忽传来惊锣密鼓之声,有人在高叫:“走火了,走火了。”
柳生凉与赵良大惊,冲出门去,就见煤窑方向火光再次冲天。赵良心一定道:“阿凉,你先回房去,我去看看。”
“喝得酒多也睡不了,与你同去看看。”柳生凉道。
赵琪冲出来:“爹爹,娘,走火了。”
赵良忙道:“无妨,离工坊还远,琪儿,你先回房去,我与你娘去看看。”
赵琪听话入内,赵良与柳生凉赶去煤窑,便见钟信、周昂等人已到, 但火光却并非从煤窑来,而是在皇庄之外的同一方向。周昂判断是与皇庄不过三里之遥的平虏城失火。三里之遥能见冲天大火,可预想大火焚烧之烈。周昂即请钟信与赵良率皇庄兵卫小心防火,自己则亲自带人前往平虏城支援救火。李龙、石勇与乃诺也跟着他同去。大火直烧了半夜,直至凌晨方才控制了火势。钟信与赵良见火势渐熄,即前往平虏城追查起火因由。
平虏城内一片狼籍。空中飘散着烟火粮草香熟之味。钟信与赵良心知不妙,加快脚步赶往火场,柳生凉紧随其后。
火场内有人坐地大哭。
赵良一看,喝道:“姜义,不去救火在此哭泣作甚?”
哭泣之人惊而抬头,见是钟信、赵良,吓得跪地叩首:“国公爷,大都督怎会到此?”
石勇、乃诺一头灰一脸黑的奔过来。各人衣角上还有被火焚烧的痕迹。
“烧了哪里?”钟信即问。
“师父,师伯,烧了城内粮草。管粮郎中正在彻查损失。”石勇忙道。
“石大哥,国公爷,大都督。”乃诺低声提醒道。
“损失多少?”赵良追问。
“回大都督,国公爷,目今来看损失不少,恐怕要紧急从京师调拨粮草应急。周昂与李龙正在帮管粮郎中一同彻查损失。”石勇道。
“国公爷,大都督,昂哥哥已命副千户回皇庄,先从皇庄调拨一批粮草到平虏城应急。”乃诺道。
“秋高物燥容易失火,目今已是春日,怎生也失火,定是边军巡察不善所致。”赵良怒道。
“我们去火场望望。”钟信轻拍赵良肩头,缓缓道。
石勇与乃诺陪两人去到火场,大火烧得营房尽成灰烬,都看不出任何营房痕迹,一片白茫茫,时不时有火灰飘起,却只落在石勇与乃诺身上。只因乃诺小心捡了一根木棍替钟信、赵良拨开道路,石勇不停挥袖挡开将要落在两人头身上的火灰。四人一路走过火场,终于到达一处完好营房,周昂与李龙正在与其他人一道清点粮草册。
“烧了多少粮草?”钟信站定,缓声问。
周昂和李龙回首,管粮郎中也回首,虽不认得两人,却见周昂都恭敬以待,一时惶恐。周昂让他继续清点粮册。
“一路走来,恐怕不下百万束了。”赵良道。
“大都督,目今已清点了一百一十二万束被焚。”周昂轻声道:“前日营房方进了五十万束新鲜粮草,都烧毁了。”
钟信看郎中仍在低头清点,轻叹一声。郎中额头冒汗,颤着手轻抹了一下额头。李龙与管粮郎中清点完毕,做了记录,将粮册双手奉给钟信。
“一百四十七万束?”钟信微惊,看向周昂道:“梅龙镇皇庄能供应多少?”
“国公爷,今日能先调二十万束。”周昂道。
“我们赶回京师去吧。”钟信将粮册递给赵良道。
“二十万束不够用。此事报上京师,又要一番调查周折,最快也要三、五天才能将粮草运到平虏城,还要通过户部才能拨款修建营房,你我先将印信拿出,向边军其他堡城调拨粮草应急。”赵良道。
钟信点头,众人一一照办,守卫平虏城的都指挥佥事姜义紧急向周边堡城发送求援信,钟信与赵良、李龙、石勇、乃诺紧急赶回京城。柳生凉在此重要大事之前也不好打扰赵良,便与周昂一道先送他们回京。两人骑马直送到大同与京师交界处方才返回。
“柳生前辈,晚辈送前辈回去。”周昂说。
柳生凉笑道:“不必了,十日之内两场大火,你应当有些忙,我一人回去就好,虽说离开中原十五年,边镇倒不曾大变,路还是会走的。”
“那就去到皇庄再分开而行吧,柳生前辈。”周昂微微一笑道。
柳生凉笑了笑,催马向前,周昂缓缓跟于后。
“你大哥是个风流种?”柳生凉忽道。
周昂愣了一下,道:“柳生前辈,我大哥只是爱游戏人间,倒不曾真的做过甚风流韵事。”
“嗯……到底是亲兄弟呢。”柳生凉轻笑道。
“柳生前辈,您在日本国见到我大哥了?”周昂问。
柳生凉点头:“他帮了我们柳生家大忙了。我们柳生家自开宗立派,时不时便有人前来挑衅。多年之后,家门中已无人可再应战从四面八方涌来的高手。但也真是天助我柳生家,便在窘困之日,琪儿来寻我。又胜了一回。”柳生凉说到此处,忽笑出声:“十五年来挑战之人不停,我们柳生家人也很是郁闷。直到最后一回,琪儿也受了伤,再无人替柳生家出战。想不到你大哥来了,说是我们柳生家的女婿,替我们柳生家出战。随后痛快的……”
“输……了?”周昂看向柳生凉,微疑地说。
柳生凉看向周昂哈哈大笑道:“果然是亲兄弟。是,他痛快地输了,还在寺庙举办了七天七夜水陆宴会,请所有曾与柳生家比武的武林高手赴宴吃喝玩乐。那七日真是疯狂至极。那时我们也才明了柳生家十五年来只胜不败,打败柳生家也成为其他武林高手的一丝执念,越是往后越被逼着来挑战柳生家呢。”
“我大哥是个……对胜败输赢、名誉地位……”周昂缓缓的,微微笑道:“我从小便不甘心,但仔细回想却也真的佩服他。”
“自那之后他可是今日请明日迎,个个都抢着与他交好呢。”柳生凉笑道。
周昂一笑出声。
“但说来奇怪,我倒是更喜爱那个跟你大哥一同浪荡四海的男孩儿,一看便知是天下至纯良的孩儿。真不知哪家女儿有幸可与他缱绻人世间。”柳生凉说着,忽叹了口气道:“当年我与他相见,也觉他是天下至纯良的男子,可惜便是因着这份纯良,他不肯舍弃梅姐姐跟我走,有时真望他能坏些。”
周昂不知如何接腔,只握着马缰小心跟从于后。远处传来马蹄声急,令人不由自主的警觉。周昂与柳生凉停马凝望,就见一片原野上灰尘滚滚,灰尘尽处冲出七匹黑马,七匹黑马之后是一匹红马,那红马上的高大男子半边衣衫都破裂了,筋张腱鼓、凶神恶煞的手举一把染血的大砍刀直冲过来。黑马上的人几乎人人身上染血,纵马狂奔之余不时往后看,看那红马上的人疯了般向前冲,更加没命的打马前冲,竟渐渐与红马拉开速度。红马上的人眼见着黑马越跑越远,猛然挥刀在马背上狠狠斩下去,一道血迹飞过,红马痛得狂嘶一声,那人大吼一声,纵马从左边空旷处突奔而上,越过黑马直冲前头,突然拉缰转上挡住左边马匹,人却飞身跃起,双手持刀朝右边黑马上的人狠狠砍下去。登时马倒人翻,悲嘶人嚎。后面马匹避让不及,纷纷摔倒。七人狼狈爬起,纷纷拿起手中武器围住红马上跳下来的高大怒目男子。
“好一班强贼,还不快快弃械投降?竟敢抢劫日本国朝贡使团!”男子手持大砍刀,瞪视围着他的众人喝道。
柳生凉与周昂在远处听到,互视一眼。
“柳生前辈,日本国又派使团来朝贡了?”周昂问。
“倒像是听说了。我们日本国也如中原一般换了将军了。”柳生凉道。
“将军?不是国王?”周昂奇道。
柳生凉笑道:“我们日本国有些奇特,是将军掌管天下。我们国家的皇帝号称天皇,但须臾小事也不能管,完全被将军架空。新任将军名号源义澄。”
“哦……”周昂笑道:“若是在中原皇帝无实权,权臣擅政,恐怕就离天下大乱,白骨盈野不远了。”
柳生凉眼中掠过一丝担忧,叹息道:“或许便是要离大乱不远了。”
啊!一声怒吼把两人又吸引过去,只见那红马男子手起刀落,一刀将其中一名强贼拦腰斩断。但同时他的腿上也被强贼划了一刀,登时鲜血鲜血喷洒而出。
“杀了他,杀了他!”众贼高叫,胆气大壮,拼死围攻上去。
周昂看红马男子渐至不敌,向柳生凉一笑道:“柳生前辈,且稍待。”
柳生凉点点头。周昂从马上飞身而下,一剑在手挡开众贼凶器,将红马男子挡在身后。红马男子见有人帮他,自行撕了块布绑住腿来止血。
“我见你身穿军服方来助你,这些人当真是强贼?”周昂执剑道。
“卑职平虏城奋勇营江彬,参见千户。这些人便在前面十里抢夺日本国使团财物,被我发现直追到此。”红马男子单膝下跪,将手中大砍刀插在地上,手执刀柄,壮声道。
众贼见来了帮手,都不敢再战,欲四处奔逃。江彬面色一沉,那脸真如恶魔降临,将刀一抽就冲上前去,一刀又将其中一贼拦腰杀了。周昂心下一惊,忙挥剑挡开他的刀,一脚将离自己最近的一名强贼踢晕,又飞身追其他贼去,在江彬再欲杀人之前,将五名强贼悉数抓获。
江彬冲上前将五名强贼连同另两名已被他拦腰斩成两截的强贼一发捆了结实扔上三匹黑马马背,随后牵了自己的红马,再次向周昂单膝下跪道:“卑职先行将强贼解送卫所。”
周昂缓缓道:“原来你便是江彬。我来梅龙镇上,常听边军将士言,边军中有名江彬者,倔强勇悍,杀贼无数,令贼为之胆寒。但据闻你已是卫指挥佥事,比我这正五品的千户还要高一级,为何却来跪我?”
“千户为陛下经营皇庄,实乃贵不可言。我这正四品卫指挥佥事终究是地方军职,实不能与千户相比。”江彬认真说完,起身,跃身红马之上,牵着三匹黑马缰绳,再次向周昂拱手致谢,打马离去。
周昂望着那红马背上仍渗着血的伤痕,心中莫名掠过一丝冷颤。柳生凉打马上前,将周昂的马缰递给他道:“遇着个杀神,纵你武功高强,也有些胆颤吧?”
“我大明边军向来勇猛。”周昂笑道:“柳生前辈,您可要前去看看你们的日本国朝贡使团?”
柳生凉笑道:“虽是一国之人,终究非亲非故,看来作甚?回皇庄去吧,我还要为琪儿做早膳呢。你也留下用过早膳再回千户府理政吧。”
周昂点头,两人骑马赶回皇庄。皇庄内又闹翻了天,这回是于保带着族人去跟拉布等人械斗。看着混乱不堪的场面,周昂叹息一声,冲入械斗的人群中,寻着于保与拉布,一人狠扇了两巴掌,厉声喝道:“还不住手!”
众人被周昂一声震喝,都住了手。皇庄军卫也随后赶来,将众人围住。
于保摸着半边红肿的脸,血红双眼瞪着拉布喝道:“千户,我们养的猪死了一半,另一半也病怏怏,定是他们先前赖我们毒杀他们的牛,怀恨在心毒杀了我们养的猪。”
“于保,我先前是冲动了些,但从不干这等背后阴人之事,我们蒙古人才不似你们汉人这般狡诈。”拉布也不管自己同样半边脸红肿,挽袖喝道:“有本事跟我摔一跤,不要含血喷人!”
周昂面色一沉,突然出手就把拉布一个大背摔狠狠摔在地上。拉布目瞪口呆地看向周昂。
周昂沉声道:“我说过无数次,既在皇庄定居便是我大明子民。心中时时刻刻只应想着‘大明’二字,谁再生分‘汉人’‘蒙古’,休怪本千户无情!”
拉布一骨碌爬起,指着于保大声道:“千户,我们确实不曾毒杀他们养的猪,定是他们自己不会养,把猪养死了怪在我们头上。今日一早便持枪弄棒,到我们村里喊打喊杀,我们气不过,才与他们斗起来的。”
周昂微敛眉,忽道:“拉布,除了前几日的牛之外,这五日可有死了牛?”
“这五日也有牛死了,我们既知并非汉……于保他们毒杀的,也就不曾说甚。”拉布道。
周昂长长叹了一口气:“皇庄事务繁多,我一时也忽略了。你快去把皇庄的医生唤来,看他可能瞧出甚。”
“千户,应当不是牛瘟,我们村里老人家看过的。”拉布道。
“我们村里老人家也看过,不是猪瘟。定是人为毒杀的。”于保怒道。
“都不许再吵,先请医生过来看。”周昂喝道。
两人不再说话,互相瞪了对方一眼,却又齐齐转身狂奔找医生去了。医生过来看过两村的病牛瘟猪,仔细询问饲养者,得知双方皆爱去皇庄外的原野上放养。众人前往原野查看,那里有一条时起时伏、潜藏于草丛中的水道,而有一处草丛特别茂盛处,躺着一具黑马腐尸,想来是水道遭马尸污染,拉布养的牛和于保养的猪皆是饮了水道中的污水而亡。
“于保,拉布,带人清理水道,轮番看护。休得再起争执。”周昂看着黑马腐尸好一会,才缓声道。
于保、拉布赶忙带人清理水道去了。周昂派人前往平虏城打听强贼一事。便先行回千户府。千户府门外有紫衣年轻男子负手而立。周昂望过去,只见那人剑眉星目,长身玉立,实是世间少有的丰神俊朗之人。他低头望了一眼身上那顿显俗气的官服,握紧了剑柄。
“你便是周昂?”那人直视周昂,缓声问。声音亦极好听。
“正是,不知尊驾何人?”周昂笑道。
“生得如此隽美,却为何甘为朝廷鹰犬?”那人双眉一挑,朗声道。
周昂卟哧一笑:“若无朝廷鹰犬,天下何以得安?”
那人哈哈一笑道:“果然有些与众不同。”
“尊驾若无事,我便走了。”周昂说完便欲离去。
那人却悠然道:“我是来杀你的。”
“杀我?”周昂微怔:“不知我何时何地得罪尊驾?”
“你不曾得罪我,我只是收钱办事。”
“啊,原来有人要买凶杀人,难不成你是‘生死判’的杀手?”
那人一听,却面色一沉道:“难道这世间只有生死判才有资格做杀手?”
周昂耸耸肩,转身就走。那人眼中现出一丝杀意,突从袖中抽出一条尖锥铁索疾射周昂后心。
周昂弯腰回旋。
铁索紧追而至。
周昂向后疾退。
紫衣人冲奔靠近。
周昂长身冲天,一脚轻踏紫衣人右肩,落在身后。
紫衣人怒而回身,双手抓住铁索,喝道:“你戏弄我?”
周昂微微一笑:“不敢。”
“那你为何不出剑?”
“不敢出。”
“为何不敢出!”紫衣人怒道。
“铁索软,不知如何破解。”
紫衣人仰头一笑,将铁索一扯道:“这样便直硬了,出剑吧。”
“好。”周昂一声应了,抽剑一斩。
一声仿若丝帛般的轻‘呲’声,紫衣人铁索应声而断。
紫衣人目瞪口呆。
周昂回剑入鞘:“承认。”
“不可能,我这可是以东海寒铁打制的铁索,从不曾有刀剑能斩断它。”紫衣人大叫道。
周昂微微一笑:“东海寒铁断在上古神剑湛卢之下,不冤。”
紫衣人双眼立圆,瞪着周昂腰中剑:“你那是上古神剑湛卢?”
“非也。”周昂却道。
“既不是,为何能断我铁索?”紫衣人恼道。
周昂依然微笑:“或许别无其他,唯手熟尔。”
“你戏弄我!”紫衣人大怒,双手将断了的铁索环舞如飞,向周昂袭来。周昂也不啰嗦,抽剑,横斩竖劈斜挑,紫衣人手中铁索便断成数截落在地上,双手只剩两条细索。紫衣人面色沉暗,旋即从袖中取出一把短刀向周昂贴身进击。周昂空手去夺紫衣人的刀。刀短,刃利,若夺,手必伤,但周昂就这般伸手去夺了。
紫衣人眼中闪过一丝窃喜,短刀直刺周昂掌心。刀尖刺到的刹间,周昂把手一翻,贴着刀刃握住了对方的手腕,使力一转,刀刃迅疾回插在紫衣人的胁下。紫衣人来不及挣脱,痛叫一声,连连后退。周昂再飞起一脚将紫衣人踢翻在地。千户府内即时扑出数名府卫,将紫衣人绑了个结实扔进府内。
“你当真是杀手?”周昂笑道。
紫衣人却又甚是硬气,坐在地上昂首道:“我当然是杀手。”
“光天化日之下自称杀手,就不怕锦衣卫追查明白诛你九族?”
“我孤身一人,哪来的九族可诛?”紫衣人犟道。
“师父总是有的吧?”
“我师父武功高强,你们如何抓得着。”
“是何人要杀我?”
“即是杀手,怎可出卖主人家。”
周昂看了紫衣人一眼,把手一招,四名府卫持棍而来,一顿杀威棍打下,把个紫衣人打得鬼哭狼嚎。
周昂面色一凛道:“我再问你一句,你到底何人?为何来杀我?若不说实话,我便据此上报京师,你必人头落地。”
“我杀不了你,我认,你要我死,我死就是。”紫衣人却又高叫。
周昂挥手叫府卫将紫衣人押下,待前去平虏城打听强贼一事的兵卫回来,一并将事情上报京师。
钟信、赵良等人赶回京师,直去豹房见正德。在豺房御书房服侍正德的,居然是年过七十的高凤。李龙在御书房门外见到白发苍苍的高凤,着实吓了一跳。
“皇后殿下得了风寒不能近身,便由我来服侍陛下。”高凤轻声道。
李龙轻‘哦’了一声,低低道:“我回来,高公公便不必如此辛劳了。”
“无妨,无妨,陛下才说我这身子骨还硬朗呢。”高凤笑道:“快进去吧,陛下在等着皇庄消息。”
五人进入御书房,正德正与刘瑾在批阅奏章。赵良将皇庄奏折奉上。正德打开细看,若有所思道:“是旧矿?”
“是的,陛下。据老煤头勘察所得,此矿曾经两回开采,是以才有坑洞在内。”赵良回道。
“可说能开采几年?”正德再问。
“老煤头按矿脉索骥,估摸能开采二十年供大同、宣府边军及边镇百姓取暖烧厨之用。”赵良道。
正德微微一笑,将奏折递给刘瑾道:“你去内阁走一趟,就说梅龙镇煤窑是残窑。午时三刻,朕要听到内阁决议。”
刘瑾接过奏折,转身出了御书房。
正德顺手又取了一份奏折递给钟信:“皇叔即从大同回来,就将此事也一并了结了吧。”
石勇忙上前恭敬地接过奏折,打开看过,低声道:“国公爷,巡抚大同都御使王纶公堂之上杖死两人案,巡按御使下狱审案,拟削职为民。苦主家人到京师敲登闻鼓,谓王纶是以权挟私,滥施酷刑致死人命。巡按御使却仅拟议为民,实是包庇徇私。”
“陛下,是要臣再去大同审案?”钟信问。
“王纶已解回京师,关押在刑部狱。你直接到刑部狱审吧。”正德淡淡道。
“是,臣这就去刑部审案。”钟信起身告辞。
石勇也跟着欲走,却被正德叫住:“石勇,你与乃诺留下,朕另有事要你们去做。”
钟信便自行离去。
正德看向赵良道:“大都督,你带石勇、乃诺去一趟通州。”
“陛下,要臣去通州办何事?”赵良恭身问。
“通州都指挥黄玺又来求救说是有强贼出没通州京郊近地劫掠,烧杀民舍百姓。你去帮他一回吧,免得三月之期过了,要提着人头来见朕了。”正德笑道。
“年初时陛下曾降旨切责通州都指挥黄玺,限他三月之期抓捕来往通州京郊一带的强贼,目今看来出没民居的强贼魔高一丈,官军难以围剿怠尽。”李龙道。
“陛下,臣尽快赶去通州。”赵良道。
“去吧。”正德道。
乃诺看了赵良一眼,忙道:“陛下,大都督去不了。”
正德抬头看向乃诺。
乃诺恭身道:“陛下,大都督在大同遇着柳生前辈,他们要去日本国。”
“柳生前辈?”正德疑惑看向赵良。
“陛下,是臣的夫人柳生凉从日本国回到中原,想与臣同去日本国。”赵良即道:“臣去通州之后再来请归。”
正德笑道:“啊,朕倒忘了大都督还有一位夫人不在身边。黄玺并非无能之辈,通州贼不能捕,必是有过人之处黄玺不能及,你先去通州将事办妥。”
“臣遵旨。”赵良恭身道。
“你那位柳生夫人是如何回来的?”正德又问。
“是琪儿亲去日本国求回来的。”赵良忙道。
正德一笑:“想必是如此。赵琪既回中原,朕倒想见见她。你先去通州再说。”
“是。”赵良应声告辞,带着石勇、乃诺马不停蹄又赶往通州。
李龙看着夹着白封的奏折如小山高一般摆在正德案头,温柔道:“陛下,可用过早膳?”
“你不在朕身旁,朕居然食不知味呢。”正德一边朱批,一边笑道。
“那臣去为陛下置办早膳。”
正德点头,李龙退出去,到御膳房为正德准备早膳。高凤即时入内。半个时辰后李龙端着三人份早膳回来与正德、高凤共进早膳。早膳过后,高凤识趣的去到书房门外守候。
“你可见过赵琪?”正德问李龙。
李龙点头笑道:“人长得甚好,更是有福之相。”
正德点头,微微一笑道:“可堪匹配钟谨?”
“陛下,若说相貌是不差的,只是年龄相差甚大。”
“便是要大些稳重些方能辅佐钟谨在撒马尔罕掌控国事。待坐稳国王宝座,随他封多少年龄相当,如花似玉的侧妃。”
“只不知两人可会愿意?”
正德冷声道:“国事当前,儿女私意有何重要?”
李龙笑道:“陛下,婉儿姐姐说有办法可助钟谨,要不要臣去打听打听?”
“随你。”正德一边朱批,一边轻应。
“陛下,臣在大同遇着个唤做令狐溪的少年。”李龙一边递着白封奏折,一边看着正德说:“那少年模样甚似国公爷。”
正德赫然停笔抬首,盯着李龙。
“两人也互相见着了。但并不相识。”李龙向正德说起自己去大同如何追踪石勇、钟信事。当听得令狐溪流泪之言,正德也不由叹息一声。
“臣不曾细问少年身世,望陛下恕罪。”李龙最后道。
“不必问。”正德道:“做得很好。你也累了,且下去将息吧,叫高凤进来。”
“陛下,高凤年迈,只怕他服侍不周,不如再宣高玉入豹房?”李龙问。
“不必!”正德断然道。
“陛下,周昂要臣进一言。”李龙看了正德一眼,温柔道。
“说。”
“周昂母亲纪氏要他成亲,周昂不肯。臣替他打圆场说周家大公子未婚,周昂身为次子更不必心急。周昂怕陛下误会他的心意,要臣务必传话陛下。”
正德微微一笑道:“他说甚?”
“周昂说:无论陛下赐我何人之子,我都会视若亲生抚养长大,从不曾想过成婚,亦绝无缓兵之意,但望陛下不要误会我的心意。请李侍卫务必转达。”
正德一笑出声,点头道:“朕收到他的心意。你且去将息吧。”
李龙恭身退出御书房,请高凤入内。抬头看日头高起,也无睡意了,便去寻耶律婉儿。婉儿与唐行简皆不在住处,问过院中小太监,方知婉儿去了鹰房。李龙便赶去鹰房,就见婉儿果然在此训鹰。只是鹰房的鹰似不听她使唤指挥,到处扑腾乱飞,毫无章法。
李龙笑道:“鹰房的鹰看来只认柳同知了。”
婉儿看了李龙一眼,笑道:“回来了。哎,我自小在桃花岛跟雕玩,却不想连几只鹰都训不成。算了,算了,待柳同知回来再说。”
“他们也该回来了吧,柳同知、宋大哥等人。”李龙道。
“应当是了。”婉儿点头道。
“婉儿姐姐,我一事想问,你曾说要帮钟谨,不知有何妙计相帮?”
婉儿掩唇一笑道:“哪有甚妙计,不过是借法罢了。”
李龙待要细问。此时鹰房走进来三太子,三太子身后居然有国师天心。三太子与婉儿、李龙见礼,便自摆了一张画架描画飞鹰。国师天心自废了武功,反倒显出一份清涩温柔来,每日除了修研佛法,与刺麻星吉辩论佛理之外,便跟着三太子到处走动。只是奇怪他也不画,每当三太子凝神作画,他便在后站着看,看着看着又如老僧入定一般闭目冥想去了。婉儿与李龙悄悄离开鹰房。
走在豹房宫道上,婉儿笑道:“豹房当真是个有趣之处,房内居住诸人也甚有趣。包括李侍卫你也甚是有趣。”
李龙哈哈一笑。
“是陛下要你来问我有何妙计?”婉儿问。
“陛下想替钟谨配婚。”
“那又如何?”
“配的是大都督的长女赵琪,但两人年龄相差有些大。”
“大?多大?”
“钟谨今年虚岁十七,赵琪比他年长八岁。”
“年长八岁?”婉儿‘卟哧’一笑:“比我与行简还大些。你是怕陛下强行配婚,拆散真鸳鸯?”
“两人是否皆心有所属我倒是不知。”李龙笑道。
婉儿笑道:“其实倒真无甚妙计,不过是在风月路上打拼经年,看过一些世态风光,由此想到个歪招罢了。”
“甚歪招?”李龙问。
“附耳过来。”婉儿笑道。
李龙附耳来,婉儿低声语。李龙听过,怔了好一会忽仰头大笑。婉儿亦一笑前行。李龙追上来道:“如此,在京师完成岂不更好?”
“不好,便是要在撒马尔罕王宫完成方令人信服。再说……”婉儿把手一拍,笑道:“趁此机会到撒马尔罕一游岂不是好?”
“那倒是。”李龙一笑点头,复有所思道:“我请陛下派人加紧打探撒马尔罕动向,若是国内有异动,便须及时计划。”
婉儿点头。
李龙又道:“如此还须好好训练钟谨。”
婉儿笑道:“待钟谨从安陆回来再说。对了,你此次出京可听到甚江湖传闻?”
李龙摇头,看了婉儿一眼道:“不曾听到甚传闻,倒是婉儿姐姐你向来消息灵通,可听到甚有趣消息?”
婉儿笑了笑道:“不知算不算有趣消息。”
“何事?”
“我当年初入江湖曾经得罪过一位前辈高手,听说这位前辈高手重现江湖了。”婉儿笑道。
“哦?不知姐姐如何得罪了那位前辈高手?”
“我抄了他老巢,将他打成重伤。”
李龙一笑:“姐姐言下之意是这位前辈高手要找姐姐复仇了?”
“想来那位前辈高手是万万想不到我目今住在京师,住在豹房。不过那位前辈高手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婉儿笑道。
李龙缓缓点头:“我会命豹房诸卫加强防守,以防万一。”
“陛下也是习武之人,再加上豹房高手如林,若只是面对面复仇也不怕,但这位前辈向来不肯以真面示人,常常戴着人皮面具出没江湖,我怕豹房诸卫看不出真假,放人进来。”
“前辈高手是男是女,至少可先防一半。”李龙笑道。
“那前辈高手非男非女。”
“啊?”
“那位前辈高手便是因着非男非女之身变化无端,害人性命于无形。”
“江湖上还有这等人?锦衣卫不可能不知。纵然锦衣卫不知,东厂应当也知道才是。”李龙惊讶道。
“并无人知。”
“为何?”
“前辈高手向来隐身于风月道,锦衣卫东厂再如何厉害,也无法管天管地,恁事皆知。”婉儿道。
李龙看了婉儿一眼,缓声道:“隐身风月道,杀人于无形……莫非这位前辈高手做的是杀手生意?”
婉儿轻笑,忽道:“当年你送简儿一块令牌,我这心是极感激的。”
李龙一笑道:“我不过是喜欢简儿,送份薄礼给她而已。”
“总之若那人到京师来寻我麻烦,我定不会令陛下受伤,你放心。”婉儿道。
李龙点头。两人正说着话,忽见邢缨匆匆而来。
“邢监丞,何事匆忙?”李龙忙问。
邢缨一见李龙,伸手就将他拉住,急声道:“龙儿,我正要找你。京师来了杀手,可是怕人。”
李龙看了婉儿一眼,才看向邢缨:“邢监丞说甚?”
“此事陛下还不曾知。那杀手跑到刘公公府上说要杀他。被我和钱宁当场拿下。”邢缨道。
“为何杀刘公公?”李龙眉头微敛,问。
“刘公公不是在民间号称立千岁吗?那人闯到刘公公府第,持短刃追杀刘公公,说要替陛下清君侧。”邢缨道:“刘公公怕此事惊扰陛下,严令府中人禁声。但杀手闯入京师非同小可,龙儿,你说此事可要说与陛下听?”
“杀手可还在?”
“死了,当场咬破牙齿服毒自杀。”
李龙面色一凛,即望向婉儿:“婉儿姐姐?”
婉儿看向邢缨,轻问:“邢监丞,那杀手可是戴着人皮面具,身穿紫衣,长身玉立,相貌俊美之极?”
邢缨惊讶点头:“正是,正是,婉儿姑娘如何知道?”
“想不到老前辈如此之快便寻到京师来了。”婉儿一笑,叹息道。
正德三年夏六月。大同平虏城灾焚毁草束一百四十七万。工科给事中叚豸奉命往查,奏劾都指挥佥事姜义等有失防护,诏令各罚米有差。
正德五年三月。锦衣卫都指挥使杨玉奏强贼屡于近地劫掠,各巡捕官及守备通州都指挥黄玺不能禁捕,既奉旨宥罪,限以三月而过期无获,宜逮治。
“婉儿姑娘,你识得杀手?”邢缨再次追问。
婉儿摇头笑道:“追杀刘公公的杀手不识,但有一位江湖武林前辈高手爱好紫衣美少年美少女,常驱使他们勒索恩客,杀人于无形。”
“邢监丞,刘公公不是去内阁走动,那么快便回府去了?”
邢缨笑道:“是我说得不仔细,刘公公不曾回府,是杀手来府中杀刘公公,结果把我当成了他,一边追杀我,一边说要清君侧。我与钱宁打败杀手,待要审问他却咬毒自尽了。脸上还戴了人皮面具,我怕刘公公遇险,便去司礼监寻刘公公,司礼监中人说刘公公去见陛下了,我去到御书房前又不见他,心想着他定是去了内阁就过去见他了。”
李龙一听,笑道:“好曲折。”
“刘公公严令不许声张出去,但我有些担忧,因此过来寻你,想你拿个主意。”邢缨道。
“这一时间我也没有主意呢。”李龙笑道。
“你说得也是道理。”邢缨点头道。
“我出豹房去玩玩。”婉儿道:“你们有事且自去忙吧。”
李龙、邢缨与婉儿辞别,婉儿看了一眼李龙腰间悬挂的腰坠橞子,穗子之下已无器物。婉儿微微笑了笑,转身走了。
邢缨看向李龙道:“龙儿,你不必在陛下面前走动?”
“我今日方回,陛下要我去将息,只是日头已高睡不着,就去鹰房见见婉儿姐姐。”李龙笑道。
“如此且随我去一趟刑部寻行简。蜀中唐门好暗器,这类人皮面具想必也做得不差。行简定知那紫衣人是何人。”
李龙心想钟信也戴人皮面具又正好在刑部审案,便跟着邢缨前去刑部。才到刑部衙门外,便听得里面惊喝连天。两人急急奔入,钟信与王纶都不在堂上。邢缨心知不妙,疾速奔向后衙,果见张鸾正与一名紫衣人相斗。唐行简和钟信却只是在一旁负手观看。
“还不将刺客拿下?”邢缨高声道。
张鸾看到邢缨关切神情,微微一笑,铁笔一挥,顿时笔走龙蛇,龙飞凤舞,笔尖一戳,便将紫衣人的剑戳断,旋即直插心口,却在将入末入之时向左一划,再用力一顿,紫衣人登时麻软跪倒,胸口翻裂,鲜血直流。
唐行简拍手大赞:“好笔法!甚久不曾见到尚书的功夫了,真是好看。”
“休让他咬齿自尽!”邢缨疾道。
张鸾即见紫衣人想要咬牙,铁笔一插,便将他上下齿格开。唐行简过来仔细察看,回头看向邢缨道:“你如何知他口内有毒?”
“才有紫衣人去刘公公府里要刺杀他。被我拿下就服毒自杀了。”邢缨道。
“但此人嘴中并无毒药。”唐行简道。
“啊?”邢缨不信,上前再次查看,疑惑道:“为何他齿中无毒?”
“刘公公府内也有刺客?可有说要清君侧?”张鸾缓声问。
“正说了呢。”邢缨伸手去摸紫衣人脸,果然扯出一张人皮面具来。那人皮面具之下,如梅龙镇皇庄的紫衣人一般,也是一张夺目炫美的相貌。钟信接过邢缨手中的人皮面具看了看便递给唐行简。
唐行简前后翻看,忽‘咦’了一声道;“倒是有些奇怪。”
“如何奇怪?”邢缨即问。
“看皮质甚是粗糙,但边角却又剪得微细精巧,倒像故意卖弄。”唐行简道。
“唐大哥,可看得出是何人手笔?”李龙问。
唐行简摇头,缓声道:“江湖武林尤其杀手组织虽爱用易容躲避追捕,但真正人皮面具做得栩栩如生的屈指可数。我们蜀中唐门、岭南老字号温家都有做人皮面具的绝技。除此之外……”唐行简看了一眼钟信道:“应当还有南宫、慕容、上官、皇甫武林四大世家之一的上官世家技艺超群,但这张人皮实在算不得精品,应当不会是上官世家所制。”
“南宫还能算世家么?”钟信忽缓声道。
“南宫家二老爷还在呢,除非南宫无我也死了。若是不然,纵然只得两人,江湖武林也不敢小瞧南宫世家的。”唐行简道。
钟信忽冷笑了一声,不再言语。
“既非上官世家,又非蜀中唐门、岭南老字号温家,那就只能是野路子。”邢缨说着看向刺客道:“你姓甚名谁,受何人指使来做刺客?”
唐行简解开刺客身上穴道,刺客却就是不语,一脸坚决模样。唐行简冷笑起指再点他身上穴道,刺客蓦地面容扭曲,冷汗淋漓,倒地痛嚎不绝,终高声求饶:“饶命,饶命,是阁主要我们来做刺客的,是阁主要我们来做刺客的。”
唐行简即点开穴道,抓住紫衣人喝道:“阁主是谁?在哪里?”
刺客却又不语,只面色惨白地盯着他。
唐行简冷声道:“你还要尝尝我们蜀中唐门的分筋错骨之法?”
“少门主何必为难一个小卒子,我们阁主不过与诸位开个玩笑而已。”话音之下,悠香袭来,两名紫衣女子从屋顶飘然而下,齐声道。
众人看向两女,两女皆是天姿国色,艳丽无匹。两女环视众人一眼,从袖中取出五份金贴射向张鸾、钟信、邢缨、唐行简、李龙。
五人同时接下。
两女又齐声道:“我家阁主恭请天下英雄到通州一会。”
“你家阁主只是开个玩笑,那为何会有人服毒而死?”邢缨怒问。
两女齐声笑道:“那也不过是个玩笑,在刘公公府中的刺客,应当已苏醒了。”
“你们还派了多少刺客?”邢缨皱眉追问。
“中原武林凡是有些名号的我们阁主都下了请帖,只不知来的人会有多少?”两女笑道。
“你们为何总要两人齐声说话?”李龙忽道。
“公子不喜欢么?”两女仍是齐齐向李龙抛了个媚眼,掩口笑道。
“为何要在通州一会天下英雄?”李龙再问。
两女又笑:“我家阁主出身通州,云游四海三十年,想要办一场富丽堂皇的英雄大会庆祝落叶归根。”
张鸾手握金贴一抹,轻笑道:“你家阁主倒是豪气,这金贴倒真是纯金打制呢。如此豪气之阁主,我倒也想见一见。”
“那就恭请五位到通州一见。”两女看了刺客一眼,望向唐行简道:“少门主,可否将他归还于我们?”
“你说还就还?”邢缨怒道。
两女一笑:“不还亦可,就请刑部管饭吧。”
邢缨看向张鸾。
张鸾看了两女一眼道:“姑娘,恕在下孤陋寡闻。在下也可算半个武林中人,却不知天下还有一位凤凰阁主?你若能透露半分,我们便不为难他。”
两女嘻嘻一笑道:“我家阁主并非武林中人,只是会些功夫。你们不肯归还,我们亦不强求。”
“姑娘,我们皆有公务在身,怕是去不得通州。”张鸾道。
“诸位不必担心,届时必可前往。”两女嘻嘻一笑,飞身而去。
邢缨想追,却见张鸾、钟信都不动,自己也不好动,眼睁睁望着两女远去。
“邢缨,刺杀刘公公的杀手是否还在刘府关押?”张鸾问。
邢缨迟疑道:“若是无人去救,应当是的。”
“看是否真的活着。”张鸾道。
邢缨忙点头,转身离去。
钟信叹息一声道:“我们先把王纶的案子结掉。”
张鸾与唐行简点头。
李龙道:“我先回豹房去。”
“快去快去。”张鸾道。
李龙也赶紧回去豹房,在御书房门外便听到正德爽朗笑声。李龙心一惊,直奔入屋,就见刺麻星吉手中也持着一张金贴递给高凤,高凤转递正德。
“大师,您也收到金贴了?”李龙即问。
刺麻星吉笑而点头:“不止我,还有一张送给陛下的贴子。”
“凤凰阁主派人来见陛下了?”李龙追问。
“信使先来见我,又请我带她们来见陛下。”刺麻星吉笑道。
李龙看向正德道:“陛下,臣适才去刑部,也有自称是凤凰阁主的随从将金贴送给了张尚书,国公爷、唐大哥、邢监丞和我。”
正德看着金贴,哈哈笑道:“朕自从登基都不曾遇到如此好玩之事,这位凤凰阁主要在通州遍会天下英雄,举办英雄大会,好玩,好玩,原来在这位阁主眼中,朕也算是江湖英雄呢。”
“陛下乃真龙下凡,又习得我孔雀明宫的无上瑜伽密乘,自是天下少有的英雄。”刺麻星吉笑道。
正德大笑,将金贴放在桌上道:“很好,很好,朕就去一趟通州。”
“陛下,这,这是否太冒险?”李龙道。
正德看向李龙,笑道:“你保护不了朕?”
李龙即道:“自然保护得了。”
正德笑道:“如此,还有何事?朕待在京师也甚久了,出去走走活动活动身子骨也挺好。”
“陛下想去,臣就陪陛下去。”李龙道。
正德点头。
“陛下,可要臣去打听打听这凤凰阁主到底是何方神圣?”李龙问。
“你能打听到甚?”
“总归要做些防范。”
“嗯。”正德点点头笑道:“据信使所言,凤凰阁主派了五名刺客到京,信使说若是都被抓住了,且请放归。”
“陛下,您便答应了?”李龙微讶道。
正德笑道:“若真是刺客岂会告知。放了吧。”
李龙虽有些疑惑还是接旨离去。出了豹房想着也不知去何处寻婉儿,倒不如去刘瑾府中见邢缨和刺客。便转道前去刘瑾府第。邢缨正坐在正厅中发怔,在他面前跪着五花大绑的刺客。
“这便是那刺客?”李龙问。
邢缨点头,微恼道:“却问不出甚。”
李龙凝视刺客良久,忽道:“那就放他走。”
“啊?”邢缨忙摇头:“不可,刘公公说了要严加看守,等他回来审问。”
“他亲自审还是送内行厂审?”
“应当是送内行厂。”邢缨顿了顿,招手叫李龙过来,低声道:“龙儿,你说会不会是张永叫刺客刺杀刘公公?”
李龙看向邢缨。
邢缨低声道:“你真信这世间有个凤凰阁主?刺客不但刺杀刘公公,还刺杀张鸾,世人皆谓张鸾为刘党,张永这一年则与刘公公愈发的水火不容。”
李龙微微笑道:“凤凰阁主也给陛下、刺麻星吉大师送了金贴。”
邢缨惊讶道:“当真有凤凰阁主啊?”
“陛下还说要去通州参加英雄大会呢。”
“我家阁主确是要在通州开英雄大会的。”刺客忽开声道。
“你家阁主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李龙即问。
“我家阁主又是男又是女又是老又是少,变幻莫测,直是神人。”刺客说出这话时竟有些骄傲。
“凤凰阁在何处?”
“自是在通州。”
“你胡说!通州离京师甚近,若有个凤凰阁,我等焉能不知。”邢缨把眼一瞪,喝道。
“我家阁主于去年十月在通州购得一处田地,平地起高楼营建凤凰阁。”
“那你们原居何处?”李龙追问。
“原居海外仙山,今年一月回到中原。”
“从何处登岸?”
“浙江。”
“在海上行了几日?”
“一个月。”
“航向如何?”
“这就不知了。我又不是船伕,如何知得这般详细。”
“你的武功是阁主所教?”
“恐怕不是。他功夫稀疏平常。”邢缨道:“若凤凰阁主不过一个三流帮派首领,弄此玄虚未免令人笑话。”
刺客忽笑道:“杀手杀人又不靠武功高低。我们若真心要杀人,你们如何挡得住?阁主不过是与你们开个玩笑罢了。”
邢缨面色一沉:“开玩笑?你刺杀刘公公,可知刘公公一旦动怒彻底追查,多少人头便要落地?”
“我们阁主遍请天下英雄,我倒不信他一个阉人敢杀尽天下英雄。”刺客道。
李龙看着刺客一笑道:“你倒是挺有理。”
“若无万全之策,如何敢来京师挑衅事端。”
“除了你和去刑部刺杀张尚书的刺客之外,还有几名杀手在京?”李龙问。
“应当还有三名。”
“这三名去了何处?”李龙心一定,问道。
“有一名去了神机营,有一名去了魏国公府,还有一名去了高府。”
“去神机营是去请周义?去高府是去请高玉?”李龙缓声道:“只不知为何还去魏国公府?魏国公诸子算不上武林中人吧?”
“阁主只说请徐鹏一人。”刺客道。
李龙与邢缨互望一眼,骤生疑惑。
邢缨更是把脸一沉道:“你还知甚,统统说来。”
屋顶传来女子笑声。
邢缨恼道:“又是你们,有种现身。”
两女飘然而下,却是与刑部衙门所见两女不一样的容颜。两女齐齐望向李龙道:“陛下可说要放人?”
李龙点头。
两女笑道:“如此,我们便把他带走了。”
“请。”李龙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两女嫣然一笑,带着刺客离去。
“龙儿?”邢缨讶然。
“陛下确是说放人。”李龙道。
邢缨沉吟半晌道:“龙儿,这阁主不会是冲着传武堂来的吧?”
“倒像是呢。”李龙笑道。
“才死两人又来一人,传武堂何时得罪了许多人?”邢缨摇头道。
“传武堂历经上百年,得罪的人怕是数不清,但天下间熟知传武堂的能有几人?连徐鹏都请到,恐怕平日没少在京师窥探。”李龙面色严肃缓声道。
“刺客虽放,还是有必要让内行厂查一查。”邢缨道。
李龙点头道:“我正有此意,出动东厂太过招摇,此事由内行厂去做较好。”
“我与你去内行厂走一趟。”
“好。”
邢缨与李龙便离开刘瑾府第前往内行厂,中途遇着高玉带着高府仆从押着一名刺客过来,去到内行厂才知张鸾也差人把刺客送了过来。
“怕不是神机营、魏国公也要派人过来了。”邢缨自嘲道。
果然不过一刻,周义、刀眉提着刺客、徐鹏带着魏国公府的仆从也押着刺客过来。四名刺客才聚在一处,便有信使过来要人而去。
徐鹏看着信使远走,仍疑惑不解道:“你们都有金贴?”
刀眉举着手中金贴晃了晃,高玉也点头道:“是,我也有。”
“真是神奇。你们皆在锦衣卫或东厂任职,平时又过从甚密,我却不是,为何与我金贴?”徐鹏看向邢缨,笑道。
“你们为何会来内行厂?”邢缨不理徐鹏,问高玉和刀眉、周义。
“有女子来向我要人,我不知来龙去脉,自不肯放。女子便说刘公公府第亦有刺客,叫我将刺客一同送来便知真假。”高玉道。
“我们亦是如此听说,便过来了。原来是陛下要放的。”刀眉笑道。
“陛下也收到了金贴。”李龙说。
众人皆有些意外,高玉猛抬头看了李龙一眼,却不知如何言语。
“陛下很是喜欢,说要去通州参加英雄大会。”李龙又道。
徐鹏哈哈笑道:“内阁、宗人府听了怕是要吓死,定会阻拦。”
“通州离京师不过百里之地,去骑马散步打个转半日便能回,有何可怕,还不让去?”刀眉笑道。
“刀眉,你这还是江湖作派。若不信我言,你们明日将陛下要去通州之事报上内阁、宗人府,看他们会不会阻拦?”徐鹏笑道:“陛下乃万乘之尊,稍有闪失便是人头滚滚,谁敢冒险让陛下离京。”
“离京出省不好办,通州近在咫尺都不让去?我倒真是不信。”刀眉笑道。
“你不信,我跟你对赌。”徐鹏笑道。
“小国公,陛下出不出城与你何干,你要拿陛下对赌?”邢缨忽面色一凛道。
徐鹏哈哈一笑,不再言语。
“此事既然事关陛下,我们也不必多行猜疑,就以陛下行动为准好了。”李龙缓声道。
高玉看了李龙一眼,欲言又止。
“那我是否也要搬至豹房,以免落单?”徐鹏又看了邢缨一眼,笑道。
邢缨不语。
李龙笑道:“我去替小国公问问,若陛下准许,便请小国公入豹房。”
“有劳了。”徐鹏抬头望天,笑道:“天晚了,既然内行厂无事可办,不如就由魏国公府做东,请诸位饮宴如何?”
“多谢小国公盛情,只是此事事发突然……”李龙道。
“我要去向刘公公禀报,就不去了。”邢缨道。
“小国公,待陛下准许您进豹房再请不迟,我们也先回去了。”刀眉笑道。
“好,好,若能入住豹房,定盛宴以待。”徐鹏笑道。
众人与徐鹏告辞,徐鹏自回魏国公府,李龙、周义、刀眉自是要回豹房的,邢缨因要见刘瑾也跟着回豹房。高玉眼望着他们离去,久久方才转身回高府去了。李龙与邢缨去御书房,半道上见到刘瑾与李东阳。李龙仔细望去,确实是李东阳而不是杨廷和。御书房门前,高凤出来请刘瑾与李东阳进去。
“龙儿,我们可要进去?”邢缨轻问。
李龙还未回答,高凤又出来向两人招手:“陛下要你们也进来。”
李龙与邢缨快步前来,跟着高凤进了御书房。御书房内正德在挥笔作画。众人一齐向正德行礼。正德挥挥手,众人起身,李龙小心来到正德身旁,邢缨也小心立于刘瑾身旁。
“太傅,请坐。”正德微微笑道。
李东阳坐下,恭身道:“谢陛下赐座。”
“刘瑾,为何与太傅同来?”正德挥笔不停,依然淡然问。
刘瑾面露难色,小心翼翼从袖中取出票拟道:“陛下,此是内阁票拟,请陛下?”
“念。”正德淡淡道。
“陛下,内阁不允周千户所请。”刘瑾将票拟递给李龙,直言道。
“理由。”正德依然淡淡道。
“内阁诸臣认为此事无祖宗成法。”
正德一笑,看向李东阳道:“太傅,我大明立国百五十年有余,是否自太祖高皇帝制皇明大诰、大明律后便一成不变?”
“回陛下,还是有所变通的。”李东阳局促道。
“既然如此,无祖宗成法之说且放在一边,可还有其他反对理由?”
刘瑾看了李东阳一眼,方道:“陛下,臣之所以拉着李阁老到御书房来,便是要李阁老作证,臣绝无虚言谎报内阁阁议。周千户所请,臣原本以为是小事一桩,不料内阁非但认为无祖宗成法可考,还认为周千户意图动摇祖宗成法,实乃大逆不道,拟议提请陛下将他撤职查办。”
“周昂之事再议,且说煤窑一事。”正德边说边继续提笔作画。
李龙见案前颜料已稀淡,便过来替正德研石调色。
“李阁老,余下的话是由我传达,还是由您亲自向陛下陈述?”刘瑾看向李东阳问道。
李东阳看了刘瑾一眼,恭身向正德道:“陛下,陛下乃我大明之主,这天下是陛下的,这天下的财富同样也都是陛下的。臣等以为陛下不应再锱珠必较,将那小小残旧煤窑据为己有,与民争利。如此作为实在有失人君尊贵身份。”
正德画笔一顿,御书房瞬间安静得仿如一滴水落下都听得清。
“陛下,六部尚书中除刑部张尚书因要审理王纶一案缺席阁议之外,连兵部尚书都不赞同周千户所请。”李东阳道。
“陛下,兵部并非不赞同,只是不曾表态。”刘瑾忙道。
正德重新落笔挥毫作画,微微笑道:“太傅,你说这天下的财富也都是朕的?”
“正是如此啊,陛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天下是陛下的,这天下的财富也是陛下的。天下臣民只是暂时替陛下掌管天下财富而已。”李东阳说。
正德一笑出声,点头道:“太傅说得有理。啊,朕想起来了,朕营建豹房至今还拖欠工部工银十万两,不知太傅可愿为朕举田赋十万两填补工部工银?”
“陛下本可居住于宫城,这十万两银本可为不必要的开支。”李东阳道。
正德笑道:“太傅说得不错,朕本可居于宫城,却去营建豹房。天下财富本是朕的,户部却钳制不将朕的财富还给朕。太傅,你说该如何是好?”
“陛下,户部是在替陛下掌管天下,天下事纷繁,陛下一人之力怎能管得过来,总要有人替陛下分忧才是。”李东阳道。
正德笑着点头道:“太傅之意是户部为朕分忧则可,朕为户部分忧则不可?那到底这江山是朕的,还是户部的?”
“这江山当然是陛下的。”李东阳即道。
正德把笔一扔,直视刘瑾道:“六部尚书,刑部缺席,此事与礼部无关,想必焦芳是随大流的。户部反对应当是错不了。兵部模棱两可,吏部且先不说,工部意下如何?”
“工部之意仍是遵循旧制,朝廷派人监管即可。”刘瑾道。
“言下之意是无一人肯定周昂之请?”
“是的,陛下。”刘瑾叹息道:“内阁争论良久,来回辩驳,最终还是认为不可行。认为此举会动摇国本。”
“是谁说此举会动摇国本?”正德目光微敛道。
“是户部右侍郎王琼进言的。”刘瑾道。
“陛下,今日阁议,六部左右侍郎也有列席。”
“太傅也认可此言?”正德问李东阳。
“陛下,臣以为君正臣直,则天下清明,四海安定。君私则臣亦私,终归不是正途。梅龙镇皇庄的煤窑还是应当照旧制由工部监管,再寻忠直良善之家经营挖掘即可。”李东阳向正德下跪,真诚道。
正德直视李东阳良久,缓声道:“太傅,你也辛苦了,平身吧。朕今日也甚是疲累,此事压后再议。”
“谢陛下。”李东阳也见好就收,并无咄咄逼人。
“太傅辛苦了,高凤,你送太傅回府,你也回府歇息去吧。”正德道。
高凤与李东阳跪辞而去。
刘瑾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折递给正德道:“陛下,臣这里有件喜事。”
“喜事?目今于朕而言,唯有梅龙镇皇庄煤窑之事能解决,方是喜事。”正德靠坐龙椅之上,懒懒道。
“宁王上表请在南昌封地建立皇庄。”刘瑾道:“陛下,煤窑一事虽暂时不能为,但若能在南昌建皇庄,亦是喜事。”
正德眉头微展:“宁王要在南昌建皇庄?”
“陛下,宁王听说兴王在安陆、沐氏在云南府、魏国公在无锡县、周昂在大同梅龙镇为陛下建立了皇庄,宁王亦想在南昌建立第六座皇庄为陛下分忧。”
正德恹恹道:“东西南北中皆有一处皇庄可调用,倒确实也是喜事。好吧,好吧,朕准奏就是。”
李龙轻声道:“陛下,乏了吧,小国公徐鹏想在豹房设宴,陛下可准?”
正德看向李龙,有气无力道:“他为何要在豹房设宴?”
“徐鹏也收到金贴,想入住豹房与我们同去通州。”
“哎,他为何也接到金贴了?”正德稍稍坐正,疑惑地问。
“臣亦不知。”
“奇哉怪哉,好吧,好吧,让他进来住几日就是。”正德挥挥手,有气无力的‘嗯’了声,道。
“陛下,臣还有一事启奏。”刘瑾看正德模样,忽高声道。
正德半眼都没瞧过去。刘瑾忽跪地叩首大哭,李龙与邢缨甚为惊讶,不解刘瑾为何突然大哭。正德却见怪不怪,反倒把眼一瞪,露出一丝精光,笑道:“刘瑾,你又有何委屈?难不成张永又找你麻烦。”
“求陛下做主。陛下。今日有刺客到府中刺杀臣,幸得臣于内阁为陛下尽忠方免一死。”刘瑾叩头道。
“啊?此事朕倒不知。原来今日到京师的五名刺客,竟是有一名去刺杀你的?这倒有些古怪,你并非武林中人,为何要杀你?”正德好奇道。
“陛下,今日刑部也有刺客刺杀张鸾。”李龙道:“不过他亦接到金贴。”
“张鸾乃少林俗家弟子,武功高强,接到金贴不意外。”正德笑道。
“求陛下作主!”刘瑾连连叩首道。
“朕许你派内行厂卫彻查,此事虽奇,倒也是要知根知底方好。只是查是查,不得大肆声张。”正德笑道。
“谢陛下,臣这就去安排。”刘瑾爬起身道。
正德挥挥手,刘瑾恭身退出御书房,邢缨也紧跟而出。待刘瑾走了半晌,李龙笑道:“陛下,臣适才有些被刘公公惊到了。”
正德微微一笑,伸伸懒腰道:“朕自小由他与高凤带着,高凤虽贴身,倒是他更知朕性子。”
“陛下又有些精神了,那可要徐鹏摆宴?”李龙笑道。
“就叫他设宴,不过朕不要他在豹房摆,而是在国公府摆,还要请礼部尚书焦芳到宴。”正德起身,把袖一拂,长笑道:“待朕亲自上场,一一击破。”
正德虽让徐鹏在国公府设宴,倒也不张扬,徐鹏也只是将宴会设在自住的小院内。除了正德与李龙,徐鹏坐陪之外,便只是请了礼部尚书焦芳。焦芳拉了张鸾同来,进门见到正德时才放开紧握着张鸾的手。
张鸾率先向正德下跪请罪:“臣不请自来,还望陛下恕罪。”
正德哈哈一笑,看了焦芳一眼道:“起来吧,朕不罪。”
焦芳也向正德请安,两人同坐左侧位,徐鹏坐在右侧,正德独坐主位,李龙侧立服侍。
“王纶之事审完了?”正德问。
“审完了,臣与国公爷认可王纶辩解,已将案子重新递交都察院复核。”
正德点点头。此时魏国公府仆役送上美食、美酒,莺歌燕舞助兴,饮宴中焦芳偷望正德,正德却并不问他,只是饮着酒,吃着美食,欣赏徐鹏准备的歌舞小曲儿。焦芳见正德不问,也只当是平常宴席,时不时与张鸾细语,面上神色渐舒展,到得兴处还与张鸾起身合跳了一曲礼乐之舞,可谓尽兴。
正德向李龙低语,李龙点头又向徐鹏低语。徐鹏起身出门,过得一阵抱来一把马头琴,李龙起身接过,于场中弹一曲蒙古歌谣、长吟而歌。
众人拍手称赞。
正德笑道:“朕也许久不曾唱过曲儿了,今日得兴,也来唱一曲。”
焦芳即道:“陛下要唱何曲,臣来为陛下演奏助兴。”
“好。”正德应了句,不再说话,只轻哼曲音,焦芳借了琴,听着正德曲音,与座下教坊乐师共同奏曲。正德起身下场中,挥袖吟唱:
“饱谙世事慵开口,可怎伏侍君王不到头。则要你治国安邦,去邪归正,纳士招贤,立汉兴刘。学取祖公公豁达大度,海量宽洪,纳谏如流,托赖上天眷,则要陛下知文武重公侯。
天呵谩心昧已的增与阳寿,论到我为国于家拔着短筹,也是我前世前缘,自遣自受,染病耽疾,千则千休。只落的三魂杳杳,四体烘烘。七魄悠悠,好教我无言低首,泪不做泪珠流。
双手脉沉细难收救,一口气不回来便是休。自料残生决不久,旦暮微臣死之后,不望高原葬土丘,何必追斋枉生受!看诵经文念破口,休想亡灵免得忧,果必君王赐恩厚,思念微臣国政修,出殡威仪迎过路口,登五门君王望影楼。陛下若可怜微臣,遥望着灵车奠一盏酒。”
正德一曲唱罢,焦芳满面惶然。
张鸾拍手称赞道:“陛下唱得好!”
“哦,你听出朕唱得甚?”正德微微一笑道。
“陛下唱的是前朝杨梓所著杂剧《承明殿霍光鬼谏》第三折霍光临终前的唱词。”张鸾道。
正德把手一拍,笑道:“看来朕吐字还算清晰。”
“陛下唱得好。”张鸾道。
正德一笑,旋即把脸一正,道:“朕唱得好,内阁诸臣说得好。但朕想听确定之言。你今日不曾到内阁阁议,但焦芳却将你拉来,想必跟你说过阁议之事?”
张鸾恭身道:“是,焦尚书亲自过府说了今日阁议之事。”
“你支不支持朕?”
“支持。”张鸾微笑道:“陛下想做甚,臣都支持。”
“当真?”
“当真。”张鸾认真道。
正德哈哈大笑,看向焦芳:“你意如何?”
焦芳放下琴,向正德道:“陛下,今日阁议第一条其实是兵部之事。兵部尚书接到大同平虏城粮草着火焚烧的急报,但户部以兵部管理不善导致火灾为由,拒绝增拨救灾款项,要求兵部自行解决。兵部尚书由此愤郁难平,出了内阁之后,还特意来向臣求救。”
“你礼部钱多?”正德笑道。
焦芳道:“礼部今年所得款项也仅是正好够用而已。臣试探兵部尚书心意,他倒不甚在意扰乱祖宗成法之说,于他而言唯有解决眼前兵部困厄才是正理。只是梅龙镇皇庄终究是兵部地盘,若从户部获得救灾款项,又令皇庄得益,恐遭六部给事中弹劾围剿。”
徐鹏一听,笑道:“皇庄一事倒是好解决。便把梅龙镇皇庄从卫改民便是。这皇庄原本便是为德官而设的卫所,李龙又是先皇所赐皇帝内助,本就该有自己的封地田产才对。”
“此议不妥,若成我个人封地,周昂便不好以兵部千户职经营皇庄。若不能以兵部名义经营皇庄,皇庄便会受许多阻滞,而陛下是有意将梅龙镇皇庄经营成大同与宣府边军后勤之地的。”李龙笑道。
“无妨,成为个人封地之后,再转献给陛下便是。我们魏国公府拿回无锡县的田产兴建皇庄,也是这般操作。唯一不同的是派去经营者乃我魏国公府中人。”徐鹏笑道:“这世间事千千万,总有解决之道。”
“陛下,此议甚佳。”焦芳即道。
正德看向张鸾,张鸾亦点头。
正德缓声道:“如此,刑部、礼部都是同意周昂所请的了?”
“是的,陛下。”张鸾道。
“此事与礼部无关,陛下想做,臣就做个顺水人情。”焦芳笑道。
正德卟哧一笑:“那兵部呢?”
“陛下,先将梅龙镇皇庄改为李龙个人封地,名义上便与兵部无关,再由李龙献地给陛下,陛下再将皇庄所获直接用在大同与宣府边军身上,兵部既无名声之累又得实利,兵部尚书还有何可反对处?”徐鹏道。
正德点头,笑道:“此议甚好。”
“六部中三部可定,不知工部、吏部、户部如何?”李龙笑问。
“陛下,工部其实好说的。只要陛下依然令工部派人监产监工,他们无理由反对。”焦芳笑道。
正德点头:“说得有理。”
“皇庄归属陛下,实是向户部割肉,户部反对亦情有可原。”正德看向焦芳,笑道:“焦芳,你去替朕做件事。”
“陛下,请说。”
“豹房拖欠工部的十万两工银,由内库填补,户部不必开支。大同平虏城的火灾亦由内库填补,户部可将这两笔官银转拨其他用途。听刘瑾说翰林院、南北国子监都颇有些房屋年久失修,就把这两笔官银拨给翰林院、南北国子监维修房屋之用。今年户部尚书的儿子也要入翰林院了吧?”正德笑道。
“是的,陛下。还有吏部尚书的儿子,都在翰林院两年了。”焦芳道。
“可为否?”
“有为青年。”
“好,那就调任工部,去大同处理煤窑一事。”正德道:“你去替朕传旨。”
焦芳一听要自己去传旨,面上便不由得掠过一丝难色。张鸾看了焦芳一眼,向正德恭身道:“陛下,由臣去传旨吧。”
正德点点头:“也好。”
“陛下,内阁还有一议。”张鸾道。
“何议?”
“今日阁议,有人提请陛下不再增建扩建皇庄。”张鸾说。
“哦?”正德看向焦芳:“当真?”
“今日阁议,还有大臣恨不得陛下即日关停所有皇庄。”焦芳道。
“此议可是户部左侍郎王琼所言?”正德缓声问。
焦芳微沉吟,点头道:“正是。”
正德晒笑一声。
“退一步,海阔天空。”焦芳道:“这天下都是陛下的。但陛下若事必躬亲,岂不是向天下暗示您不信任朝臣对您的赤胆忠心?”
正德哈哈大笑,看向焦芳道:“焦芳,你这话当真诛心。”
“臣不敢,臣只是转述阁议。”焦芳即道。
正德思前想后,缓声道:“焦芳,朕定要拿下梅龙镇煤窑,朕也要在南昌建第六座皇庄。至于……朕会不会再扩建第七、第八座皇庄。至少目今是不会的。”
“陛下,若模棱两可,恐遭人非议。”焦芳道。
徐鹏笑道:“焦尚书乃礼部尚书,此等言语之术最是拿手好技,只要说得令朝廷众臣相信陛下不会再建皇庄就是。”
“这?”焦芳迟疑不决。
“陛下,可否这般说:朕自经营皇庄,实是真切体会众臣为国操劳之苦辛,朕心甚慰。无意再承更多辛劳,将天下交予忠臣良将,朕放心矣。从此敬天法祖,尊孝两宫,帝后恩爱,为天下臣民表率。”张鸾缓声说。
徐鹏卟哧一笑,饮酒不语。
正德略有所思,笑道:“朕自经营皇庄,实是真切体会文武百官为国操劳之苦辛,朕感动欣慰。君正臣直则四海清明,天下安定,朕有忠臣良将治国守边,无忧矣。朕自登基,辛劳国事,于两宫甚是亏欠,此后自当更加尊孝两宫,帝后恩爱,敬天法祖,为天下臣民表率。”
“好!”徐鹏忍不住拍掌称赞:“陛下不愧是真龙天子,臣拜服。”
焦芳与张鸾亦不禁眼露赞叹之色。
“还有一事,张鸾你一同办了。”正德道。
“陛下请讲。”
“户部右侍郎王琼调任兵部左侍郎一职,去善后平虏城火灾一事。”正德微微一笑道。
“陛下?”焦芳轻叫了声,要劝,想想又闭口不言。
正德见他不再言语,也不追问。
徐鹏见状,即道:“陛下,天色已晚,可要在此留宿?”
“不必,朕就回豹房。”
“陛下,臣亦想去豹房。”徐鹏忙说。
正德一笑:“如此,便一同起行。”
“谢陛下。”徐鹏忙下跪谢恩。
五人随后离开国公府,张鸾与焦芳先行离去,徐鹏跟着正德与李龙前去豹房。
走在夜色之下,正德忽长叹一声,笑道:“朕今日唱的曲,可好听?”
李龙笑道:“好听。”
“徐鹏,朕若让你独断朝政,你可愿意?”
“陛下何出此言?”徐鹏一愣,问道。
“有时见内阁争议不休,诸事不决,亦是烦燥。”正德笑道:“倒想不如立一权臣,代朕行事。”
李龙笑道:“陛下,霍光死后,霍氏家族身死族灭,想来以小国公立场而言,倒是不想做此权臣的。”
“陛下,臣亦无此能力做个权臣。”徐鹏即道。
李龙继续道:“诸事专断有专断的好和坏,内阁群议也有群议的好和坏,其实说到底都要陛下能掌控朝政,左右权衡得宜。由此阁议也罢,专断也罢,皆可令六部井然有序治理天下。李阁老所言君正则臣直,并非虚言。”
“你说的也是道理。只是这左右权衡得宜,颇不易为。”正德笑道。
“陛上,这世间事便是样样难为的。君弱则臣横,君难免受人摆布。君强则臣惫,臣难免心灰意冷,得过且过。于天下百姓而言,皆非幸事。且不说天下,便只是人与人之间的私情,都是强则惫弱则横,难矣。”
“人与人之间的私情?”正德扫了徐鹏一眼道:“你还牵挂着邢缨呢?”
“陛下,臣是真心想与邢监丞在一处的。”
“你不想做魏国公?”正德开玩笑道。
“陛下,臣想美人、富贵皆要。”
“受天下非议也不怕?”
徐鹏笑道:“陛下,有些事君做出来,便受天下非议。文人做出来便是潇洒不羁之名士风范。”
“那你为臣,做出来又是甚?”
徐鹏笑道:“我贵为国公之子,痴爱一名身体残疾,地位卑贱的阉人,纵然不会受天下人赞叹,也多半会感叹怜惜。”
正德微微笑了笑,复长太息。三人回到豹房,却见沐琚与钟信、周义等人等在御书房门口。
沐琚见正德到来,急步上前道:“陛下,为何臣不曾接到金贴?”
“啊?”正德一愣,奇道:“你无有金贴?”
沐琚怒视徐鹏道:“为何小国公都有金贴,我却无有?”
正德失笑:“哎,真是好玩,神奇。同样是国公之子,以武功高低论,应当是沐琚去参加英雄大会才是。”
“臣亦惊奇。”徐鹏道。
李龙忽道:“不知周昂可收到金贴?”
“若有刺客刺杀周昂,大同离京师不远,应当有奏报送到京师。”周义道。
话音刚落,刘瑾匆匆而来,将刚刚收到的周昂急报呈送正德。正德打开看过递给李龙道:“仅有刺客,无金贴。原来日本国的使团也在大同边镇被抢劫了。看来边镇强贼甚多,若是连大都督都扫不清,朕只有调边军镇压了。”
“陛下,若是扫荡强贼,先调锦衣卫为好。”刘瑾忙道:“即便锦衣卫镇压不住,调京军应当也能镇压得住,边军镇守边关,不宜调防轻出。”
正德一笑道:“你说得对,朕看周昂奏报写边军抓贼事,一时口误了。”
刘瑾松了一口气。
“刘瑾,日本国使团何时到京?”正德问。
“陛下,使团仍在大同馆驿居住,等待结案之后才会到京。”
正德想了想,向钟信道:“皇叔,有劳你明日再去大同一趟接见日本国使团。”
钟信微怔了一下,点头道:“臣领旨。”
“你带邢缨同去。”正德道。
“是。”钟信与邢缨同时领旨。
正德点头,转向刘瑾道:“刘瑾,朕过几日会去通州,在此之前你与张鸾要将梅龙镇煤窑之事做实做定。”
“臣遵旨。”刘谨道。
“陛下,稍待,这金贴有些古怪。”唐行简即道。
“如何古怪?”李龙问。
“这金贴只写地点事务,却不写主人家名姓,也不写日期。”唐行简道。
“不写主人家名姓好说,为何不写日期倒确实奇怪。”邢缨道。
“最奇怪难道不是徐鹏都有金贴,我却无么?”沐琚忿然叫道。
正德哈哈大笑,众人也忍俊不禁,皆笑出声。
沐琚怒而跺脚道:“你们还笑!”
“难不成这主人家与云南府两大豪族有仇?周昂也不请。”李龙笑道。
“应当不是,义郎不就请了。”刀眉笑道。
沐琚一把拉住钟信道:“总之你去,我也要去。”
钟信点头道:“同去,同去。”
“我也随你去大同。”沐琚道。
钟信微沉吟,李龙看向沐琚笑道:“国公爷去大同是为国事,待他回来,定会与你同去通州的,不必着急。唐大哥,婉儿姐姐还不曾回来么?”
沐琚见李龙岔开话题,不好在正德面前争吵失仪,只得收回想法。
唐行简抬头望黑漆漆的夜空道:“倒也该回来了。”
“行简,你是否也太放心婉儿姑娘了?纵然婉儿姑娘武功高强,这独来独往的,总归有些危险。”邢缨道。
“京师都危险,那天下何处不危险?”徐鹏笑道:“婉儿姑娘平日不在豹房,也大多就是跟我那妹夫高窿厮混,不会有危险的。”
唐行简点点头。此时夜空传来鹰唳之声,众人抬头望,就见钟谨从鹰背一跃而下落在钟信面前。
“爹爹,谨儿回来了。”钟谨开心笑道。
“谨儿,陛下在呢。”钟信即道。
钟谨忙转身向正德行礼道:“陛下,世子已安全送归兴王府。兴王殿下托臣向陛下问安。”
正德一笑点头:“回来就好。”
柳佐纵鹰而下向正德行礼,随后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锦盒呈给正德道:“陛下,这是兴王殿下托臣送给陛下的薄礼。”
李龙将锦盒接过打开给正德看,原来是一颗璀璨夺目金绿猫眼玉石,盒盖开启那一刹间,便于夜空中闪闪放光。
“安陆竟有如此好物?”正德笑道。
“陛下,此为兴王殿下花重金从锡兰国珠宝商人手中所购猫眼石,举世无双,特献与陛下。”柳佐道。
“朕喜欢,皇叔费心了。”正德笑道:“为何山海不一同回来?”
“陛下,山海与我同归。只是入皇城后遇着些事耽搁了。”柳佐道。
“遇着何事?”
“陛下,山海在户部尚书府门前遇着有人打斗,前去制止。”柳佐迟缓了一下,又道:“是张鸾被户部尚书府的仆役推出府门殴打。”
“张鸾不曾还手?”徐鹏一听,笑问。
邢缨白了徐鹏一眼道:“他公私分明,不会做这等事的。”
正德伸手将猫眼石握在手中欣赏,缓声道:“安陆皇庄经营得如何?”
“陛下,去年五大皇庄收益,除京师之外,便数安陆皇庄经营最好。宝钞使用亦在整个湖广之地甚为普遍。”刘瑾忙回话。
正德点点头,笑着把猫眼石放回锦盒中,随手取了自己腰间一块玉珮递给刘瑾道:“朕若无得力之臣辅佐,想做成一些事儿真是寸步难行。你与张鸾交好,就替朕把这块玉珮交给他,告诉他,有你和他为朕做事,朕放心。”
“臣替张鸾谢陛下信任,臣这就去刑部尚书府。”刘瑾双手接过玉珮道。
“朕去通州期间,内行厂继续调查刺客一事。”
“臣明白,请陛下放心。”刘瑾即道。
正德挥挥手,刘瑾告退。
“陛下,我们从安陆回京,顺道去霹雳堂拜访了一回。幸嫔姐姐怀孕了,宋大哥托我们递折子,请在当地就刑部职,暂不回京师了。宋大哥还说若唐大哥愿意,也请到江西与他一同就职。”钟谨笑道。
“陈天祥老来得孙,该是何等欢喜。”正德笑道:“准奏。陈天祥若想外放,朕也一并准的。你们还不曾去见陈天祥吧?”
“陛下,还不曾去。”柳佐道。
“去报喜吧。”正德想了想,又对柳佐道:“你去告之山海,户部尚书府门前殴斗之事,不必上奏。”
柳佐应下,与钟谨齐去陈府报喜。徐鹏就在豹房客房住下,邢缨却往外走,被徐鹏拉住道:“你不在豹房住?”
邢缨甩开他的手道:“我是司礼监监丞,本就不在豹房侍奉。”
徐鹏抚额笑道:“哎呀,我竟是忘了。那我岂不是白来了?”
邢缨冷嘿一声道:“陛下能让你住豹房便是恩典,有何白来之说?”
“明白,明白,那我们到通州再同住。”徐鹏道。
李龙陪正德回寝宫,路上遇着刺麻星吉与三太子。
“师父,弟子也想随师父去通州。”三太子抱着画板向正德说。
“去画画?”正德笑道。
“是的,师父。英雄大会上必有许多英雄豪杰比武,弟子觉得是千载难逢的画画好机会。”三太子道。
正德笑了笑点点头:“你随星吉大师去就是。”
“谢师父,谢师父。”三太子开心道。
“明日一早启程,你们自去准备准备。”正德道。
“谢陛下。”刺麻星吉应道。
刺麻星吉去后,李龙陪正德回寝宫沐浴更衣就寝。此时婉儿方回到豹房,唐行简一直在院中等候。
婉儿笑道:“等我呢?”
“又去与高窿饮酒?”唐行简问。
“去找京师乞丐打听事情去了。”婉儿笑道:“高窿家的酒还不如徐珣徒儿送来的果酒好饮,何须天天去。”
“打听金贴一事?”唐行简问。
婉儿笑了笑道:“行简,若有一日我被朝廷通缉,你会跟我走吗?”
“会。”
“或许一辈子都再做不得刑捕了。”
“谁说做不得,投身朝廷做刑捕只是名正言顺,行事方便些。”唐行简笑道:“但为何你会被朝廷通缉?”
“只是这般一说。”婉儿道。
唐行简见婉儿不说,也不追问,就道:“柳同知带来居易口信,说是幸嫔有孕在身,要留在江西为官,还问我们去不去。”
“你想去?”婉儿问。
唐行简想了想,笑道:“婉儿,我们再生一个孩子如何?生个如你这般美丽的孩儿。男孩女孩皆可,只要像你就好。”
“像我便要生男孩儿,生女孩儿,简儿要生气的。女孩儿的心思终归是要漂亮,别人家的漂亮孩儿是没奈何,管不着,若是自家妹妹那么漂亮,简儿就要生气了,妹妹也会嫌弃姐姐。”婉儿笑道。
“那就生个男孩儿。”
“你还是在意简儿容貌?”
“我不在意,她是我的孩儿,要如何横行霸道我都喜欢,我们蜀中唐门的孩儿,谁敢欺负。只是别人终究在意,你看你想把简儿配给乃诺,周大哥就吓得赶紧制止。”唐行简道。
“无妨,儿女自有儿女福,或许远在天边便有一个丰神俊朗的男孩儿爱我们简儿爱得死去活来呢。”婉儿笑道。
唐行简微‘咦’一声,忽道:“莫不是建平伯高窿那孩子喜欢我们简儿?”
“那倒不是。简儿心头高,高窿那孩儿她还看不上。”
唐行简哈哈一笑:“那简儿喜欢谁?”
“谁晓得呢。随她吧。”
“其实我们家简儿也不是长得不好,只是脸有些长有些方罢了。”唐行简道。
婉儿一笑,握着唐行简的手进屋去,众人各自安眠,一夜无话。第二日一早正德方才起身,就听说杨廷和求见。
“太傅难得进豹房一趟啊,不知所为何事?宣。”正德笑道。
杨廷和入内,正德不待他下跪问安,先握着他的手腕笑道:“太傅从不曾主动到豹房见朕,为何今日却来了?”
“陛下,听刘公公说您要去通州?”杨廷和反手握住正德的手问。
正德笑道:“朕还以为太傅是来劝朕关于梅龙镇煤窑一事,却原来是为通州一事而来。不错,朕是打算过几日去通州。”
“陛下,万万使不得。陛下乃九五至尊,岂能轻出京师?万一有个闪失如何是好?”杨廷和即道。
“朕只是去通州看看新鲜,来回不过百里两三日便回,太傅不必担忧。”
杨廷和却道:“陛下贵为人君,不该参与江湖草莽之事,有失人君体统。再则轻出京师若有闪失,岂不是置天下于不顾,请陛下收回成命。”
正德仍不以为然道:“太傅,通州离京师不过百里路程,朕有李龙等人在身边护卫,不会有闪失,太傅放心。”
“陛下,老臣身负先帝重托……”杨廷和道。
正德一听杨廷和搬出父皇,赶紧将手把他手腕一握,哈哈一笑道:“太傅说得有理,太傅说得有理,朕轻出京师实在是有些冒失,太傅一大早赶来,想必还不曾用膳吧?不如就陪朕在此用过早膳再回去?”
杨廷和却紧握正德的手道:“陛下确定不出豹房?”
正德一笑道:“朕往日居住豹房,太傅都有些不愿,今日能得太傅认可,不出豹房又有何妨。来来来,你我师徒也多日不曾相聚,早膳便一起用罢。李龙,去传膳,再上一瓶御酒,朕要与太傅共饮。”
杨廷和见正德退了一步,也就不再多言。与正德共进早膳后便回府去了。李龙传旨要司礼监如往日般进白封奏折入豹房御批。刺麻星吉过来询问,正德让他们自行先去就是。一众人等便分了两批,京师除了李龙、余事未完的张鸾以及要等钟信的沐琚之外,只留下周义、刀眉两人,其余人等便先行前往通州探路。
“陛下,您还去通州否?”李龙问。
“自然是要去的。”正德笑道。
“那杨太傅?”
“太傅说得也有理。”正德抬头看向李龙,悠然一笑道:“是朕太急,应当等张鸾将事办全再通知内阁。朕习练无上瑜伽密乘有年,倒也想实战一番。”
李龙笑道:“杨太傅若听陛下说还要参战,只怕会更担忧。”
“太傅老了,有些事不必细说与他听。回想当年还就是他对朕最是关切,李东阳倒还更严厉些。”正德略有所思,笑道:“看到太傅,朕才想起也多时不曾听翰林讲学了,待这些奏折批阅完毕,你去翰林院传旨,让他们晚间安排个人入豹房为朕讲学。”
李龙应诺,正德批阅完这些白封奏折之后,李龙陪他用过午膳,服侍他入寝,便前往翰林院传旨,回豹房时却在半路遇着高玉。
“你不曾走?”李龙有些许意外,问道。
高玉笑了笑道:“迟些再去。”
“你这是要去何处?”李龙又问。
“伯父要我去太医院领些药。”
“高公公年事已高,还要入宫服侍陛下,辛苦了。”李龙道。
高玉静默半晌,轻声道:“多谢关心。”
李龙看了他一眼,道:“陛下过几日才会去通州。”
高玉轻‘哦’了一声,不语。李龙拱手道:“陛下身边无人,我先回去了。”
高玉轻轻点头,望着李龙的背影,轻叹一声,走了。
当夜,正德用过晚膳,沐浴更衣,焚香正冠,于御书房等待翰林院讲学。过得一阵,内侍引来一人,李龙骤一看此人,心下一惊身形一动便挡在那人面前,回身对正德道:“陛下,可否换一日再听学?”
正德莫名其妙道:“为何挡住?既来了,便讲就是。”
李龙微一沉吟,移开身形。那人随即跪地叩首:“臣,臣翰林院修撰何、何、何瑭叩见陛下万、万、万……”
【这几日冻死了,大脑当机,都不想码字了。】
正德失笑道:“何瑭,你要万到何时,起来吧。”
何瑭忙从地上爬起身。正德见其容颜,眉头一皱,原来此人虽戴着官帽,却头发疏松散落在外,面上胡须更是生得参差不齐,额上甚至有墨色未清。正德心下不喜,但既已来了,也就先听听学再说。
“坐吧,你要给朕讲甚?”正德淡声道。
何瑭忙坐下,从袖中取出一书道:“陛下,臣,臣今日想讲《史记》。”
“也好,朕想听《史记》当中《日者列传》一篇,你就给朕讲讲。”正德道。
“臣遵、遵旨。”何瑭翻了书,便低头诵读:“自古受命而王,王者之兴何尝不以卜巫决於天命哉。其於周尤甚,及秦可见。代王之入,任於卜者。太卜之起,由汉兴而有。司马季主者,楚人也。卜於长安东市。”
正德皱眉。
李龙低声向何瑭道:“何修撰,那字不念巫,念筮,做事的事。”
“啊,竟是念事么?我一直念巫呢,啊,啊,我记得的,只是又忘了,谢李侍卫提醒。”何瑭忙道。
“继续吧。”李龙低语,抬头望了正德一眼,只见正德微闭双目,面色沉静。
“宋忠为中大夫,贾谊为博士,同日俱出洗沐,相从论议,诵易先王圣人之道术,究遍人情,相视而叹。贾谊曰:【吾闻古之圣人,不居朝廷,必在卜医之中。今吾已见三公九卿朝士大夫,皆可知矣。试之卜数中以观采。】二人即同兴而之市,游於卜肆中。”何瑭继续念。
正德隐怒。
李龙又低声道:“何修撰,那字不念兴,是舆,与河里的鱼同音。”
何瑭冷汗下来,连连点头,继续念书:“天、天新雨,道、道少人,司马季主间坐,弟子三四人侍,方……辩天地之道,日月之运,阴阳吉凶之本。二大夫再拜、拜……谒。司马季主视其状貌,如类有知者,即礼之,使弟子延之坐。坐定,司马季主复理前语,分别天地之终始,日月星辰之纪,差次仁义之际,列吉凶之符,语数千言,莫不顺理。”
“说与朕听,何谓辩天地之道,日月之运,阴阳吉凶之本?”
何瑭忙将手中书放于桌案,恭身道:“陛下,太史公此意是说日者上观天象,下观地象,白昼观日象,夜晚观月象,随之将天象地象日象月象之象辨别清楚,分清阴阳吉凶,所谓阴阳吉凶便是男为阳女为阴,天为阳,地为阴,日为阳,月为阴,乃是上古道家……”
正德也不睁目,只冷声道:“辩天地之道,日月之运,阴阳吉凶之本不过一十五个字,你到底要说甚?”
何瑭吓得冷汗直下,口不能言,举手挠头,官帽都掉下来,一头散发披下竟是连网巾都不曾戴,长发就这般胡乱塞在帽里。李龙想不到他这般邋遢,赶紧替他将头发挽起塞入官帽中,让他继续讲学。何瑭正冠,坐在桌后愈发佝偻身形,照本宣科:“宋忠、贾谊瞿然而悟,猎缨正襟危坐,曰:……日者之名,有自来矣。吉凶占候,著於墨子。齐楚异法,书亡罕纪。後人斯继,季主独美。取免暴秦,此焉终否。”
李龙听得叹气,何瑭一路读下去,错字连篇,口吃不成语处甚,正德偶有相问,也是言及文外,离题万里,即便李龙提醒却也不知绕回,只能继续读文以解尴尬。好不容易讲学完毕,赶紧起来恭身退出御书房。
正德大怒,向着李龙喝道:“如此翰林学士,是在欺我大明无人?你去内阁传旨,着锦衣卫拘拿何瑭,廷杖三十!”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臣这就去内阁传旨。”李龙即道。
“气死我也。”正德拂袖内进,不再出来。
李龙见正德当真气着了,急去内阁传旨,杨廷和听李龙说起此事,不由跺脚叹息,抓着李龙的手道:“李侍卫,此人向来不修容仪,敝衣垢面,老臣也曾数次提醒,但他总是痴愚,为人并不坏的,此次定是被人捉弄了。”
李龙却道:“阁老如此说,岂非翰林院故意派此人入豹房讲学,如此似乎是陛下被人捉弄了。”
“翰林院给天大的胆也不敢捉弄陛下,谁会想到此人入豹房面圣还如此不修容仪,也是自做孽不可活,我随你入豹房向陛下求求情吧。”
“也好。杨阁老便随我去。”李龙道。
“李侍卫,且先随我去翰林院。”杨廷和道。
李龙便随杨廷和先去翰林院,寻着何瑭。何瑭正在房中疾书,官帽也不戴,房内到处杂物堆放,直无立锥之地。李龙看着叹气,他入京师以来从不曾见过如此邋遢之人。杨廷和向何瑭借两本手册,何瑭却又能随手取之递给杨廷和。李龙看在眼中,随杨廷入豹房御书房,正德只在内室躺着,任杨廷和在门外说得口干舌燥也不出来。
杨廷和见正德就是不出声,只得小心翼翼道:“陛下,若是气闷,便去通州玩两日也是好的。”
正德仍是不开口。
杨廷和看了李龙一眼,轻声道:“看来陛下是真气着了。”
“杨阁老,何瑭说书啰嗦也就罢了,读那百来个字都有错的。他还是翰林院修撰,掌修国史,实录、会要,可谓国事家事天下事皆由其撰,却错字连篇,言不及题,陛下能不气吗?”李龙叹息道。
“他那人啊,无论说多少回,总是提笔忘字忘词,但他也甚是勤勉,随身总是带一本白字贴,把自己忘的字词写在上面来反复读。他修撰的实录倒不曾错。虽是做事总比别人慢些。”杨廷和提高声音向正德道:“陛下,此人便是不会说话,人倒甚是老实,其他翰林学士都想方设法谋个实职调个外任,只他老老实实留在翰林院多年,勤勤恳恳编修国史。笔下功夫还是很扎实的。请陛下开恩,饶他这回。”
“陛下,臣随太傅去了翰林院一观,此人房中杂乱无章,但太傅要他文册,他却又信手便能取到。”李龙道。
“陛下,臣这里有他誊抄的两册孝庙起居注,请陛下一观。”杨廷和忙将手册从袖中取出递给李龙,李龙拿进内室,正德侧躺在罗汉床上,一动不动。李龙替他翻手册,字体居然甚是清秀整齐,一目了然。
“陛下,此人向来一心不懂二用,甚是愚笨,倒并非有意唐突君上。”杨廷和再次求情:“请陛下息怒。”
“他是何人,太傅如此急切来替他求情?”正德终于开口。
“陛下,何瑭与老臣相交甚久,老臣犬子也时时向他请教书法。”
“你说杨慎?”
“是的,陛下,谢陛下还记得犬子之名。”
“太傅,你这儿子多大年岁了?”
“犬子二十有三了。”
“倒是正当年。”正德道:“他明年若是能中举,太傅打算要他做甚?”
“陛下,犬子心无大志,只是想做做学问。”
“哦。”正德淡淡应了声。
“陛下,犬子亦喜好画兰花,陛下若不见弃,便由老臣回府让犬子为陛下画一幅兰花图如何?”
正德一笑,终坐起身道:“太傅还以为朕是当年稚子,若是气了怒了,只须导引他事关注,便不气不怒了?”
“陛下实无须为何瑭发怒,此人乃愚人一个。”
“如此愚人放在京师也碍眼,既然太傅求情,便调之外任去!”正德正色道。
“臣遵旨。”杨廷和即道:“臣即刻回内阁去办。”
正德却是一笑,道:“太傅不必着急,朕先前似乎听太傅说过一句话,朕想太傅再说一回。”
杨廷和却是一怔,道:“一时间说了许多话,不知陛下要臣再说那一句?”
“太傅不记得,那就由朕说一回,太傅曾说若是朕气闷,便去通州玩两日,此话不假吧?”正德直截了当道。
“假倒也不假,只是臣实是担心陛下安危。”杨廷和道。
“太傅放心,朕身边高手甚多,绝无出事之可能。纵有,朕还有太傅挂念,也必能逢凶化吉。”正德笑道。
杨廷和无奈,只得说:“陛下早去早归,莫让臣挂念忧心。”
正德哈哈一笑,挥袖。李龙送杨廷和出豹房大门而归。三日后,钟信、邢缨与日本国使团同到京师,刘瑾奉旨设宴接待。抢劫日本使团的强贼已被押送至京师刑部狱,连同过去的旧案一并结案,报请都察院处置。第二日刘瑾又带来日本国使臣到豹房见正德,连同两人同现豹房的是装着千两黄金的木箱。日本国使臣是汉人姓宋名素卿,祖上也曾经在锦衣卫当差,此次回故土特奉上黄金千两求飞鱼服一件以在异国慰乡思。正德见他说得十分诚恳,便赐了他一件锦衣卫飞鱼服。宋素卿热泪盈眶,匍伏跪地叩谢。所奉千金随即充入内库。岂知第三日晨,都御使杨一清便赶来豹房,恳请正德收回成命。
“陛下,陪臣赐飞鱼前所未有也,请陛下收回成命。”杨一清道。
正德一笑道:“宋素卿乃我大明之子,久去他国思念故乡,朕见他诚恳才特赐飞鱼服一件。此为特例矣。”
“陛下,飞鱼服乃锦衣卫礼服,锦衣卫乃陛下近臣,何等尊贵,岂能让蛮夷之国陪臣得之,借此耀武扬威?”杨一清据理力争。
正德失笑:“他身穿飞鱼服,在日本国耀武扬威,岂不是妙?”
“陛下!”
“杨爱卿忠心体国,朕知之甚深,但此事不过是游子思乡,睹物思人,大明乃宋素卿母国之邦,得母国之贵服,必然珍而重之,杨爱卿不必多虑。”
“陛下,此事定是刘瑾从中作怪。据臣所知,宋素卿私下贿以黄金千两,才请动他向陛下赐飞鱼服,臣请彻查。”杨一清咬牙切齿道。
正德笑道:“杨爱卿多虑了。刘瑾已向朕言明,宋素卿私馈黄金千两之事,他说断不敢收受此礼,今早将黄金千两与宋素卿一同带至豹房的。飞鱼服已赐宋素卿,千两黄金也充入内库,刘瑾并无受贿一事,杨爱卿放心。”
杨一清劝不得告不得,离开豹房之时跺脚顿足,痛哭流涕而去。午后,正德在李龙、钟信、邢缨、沐琚、周义、刀眉陪同之下前往通州。出皇城之际遇着高玉。正德视而不见,高玉也仅是不疾不徐跟在众人身后,一起向城门去。
城门之下,正德一行被挡住去路,挡他们去路的是巡关御使张钦。
“张钦,陛下已下诏书要去通州,你却为何不放行?”李龙纵马上前问。
张钦恭身一礼道:“陛下以宗庙社稷之身,又无太子亲王监国而轻出远游,万一不虞将如之何?臣万不敢奉诏,还请陛下回宫。”
正德偏着头望向张钦好一会,哈哈一笑道:“张钦,你也是杨太傅门生吧?”
张钦一脸正直道:“陛下,臣此言为国事,不涉私交。”
正德轻轻的,长长的‘嗯’了声,懒洋洋道:“既不让去,那朕就回豹房。”
众人便又随正德回豹房,高玉一人于后愣愣看他们走,也掉转马头回高府去了。正德回豹房后便直去钟信住处,叫人就在院内做晚膳。吃过晚膳,夜深人静,众人不骑马换了一身夜行衣,疾行跃墙出城,高玉依然神不知鬼不觉的跟在众人身后,直到出城十里,正德才叫李龙去官驿取马,众人便连夜打马前往通州。百里路程后半夜便至,一城黑暗中却远远望到一处灯火辉煌,亮如白昼之地。
“陛下,想必那里便是凤凰阁了。”李龙笑道。
此时夜风袭来,更听到禅钟声声。
“陛下,那应当是宝光禅寺的钟声。”钟信道。
“咦,通州并无高山,那凤凰阁的灯火却是延绵向上,好是奇特。”周义道。
“过去再说。”邢缨恭身道:“陛下,请。”
众人护着正德前往灯火处,高玉依然不疾不徐跟在众人之后,越到近处才看到原来那阁依次建向高处,抬头望仿若一座通天之阁。
“通州居然有此佳妙之处?”正德笑道:“朕之豹房都不曾有此高阁。”
李龙抬头细望道:“陛下,有八层之高。”
“想来凤凰阁主也不敢建九层。”沐琚笑道。
众人来到门前,只见阁前有院,院前朱红大门洞开,脚下是三丈宽的青石路,路两旁每隔一丈设一杆四尺铁杆,杆上火把熊熊燃烧,直冲天际。左右两边皆种植树木,晚风中风影摇曳,花香袭人,还听到潺潺水声。
“好生奢侈。”正德笑道:“朕都不敢让豹房灯火彻夜长明。”
“陛下,这青石板底怕是暗河。”邢缨道。
“通州多河道,凤凰阁依河道而建也不稀奇。”钟信笑道。
众人行之百步来到凤凰阁前,高墙入夜,望不到顶,朱红大门半掩,李龙推门而入,便见阁内同样灯火通明,一人扛着狼牙棒端坐阁中。
李龙失笑道:“徐九应,你为何在此?”
原来眼前人,居然是当年李龙与周昂在南京见过的徐九龄弟弟徐九应。
徐九应瞪了李龙一眼,没好气道:“其他人武功皆比我强,便上阁去了。”
“那你在此作甚?”李龙问。
徐九应巡视眼前诸人,忽指向沐琚道:“我与你比武。”
沐琚一怔,道:“为何要与我比武?”
徐九应怪笑道:“我赢了你,便可以上阁。”
沐琚莫名其妙:“那我赢了你呢?”
徐九应晦气道:“那你们皆可上阁。”
沐琚眉头一皱,怒道:“你选我与你比武,是自以为我功夫最差?”
徐九应冷笑道:“难道你一个白面书生武功最好?”
沐琚大怒,呛啷一声抽出腰间宝剑向徐九应一指,喝道:“好,比就比。”
正德五年二月,日本国王源义澄遣使臣宋素卿来贡,赐晏给赏有差。素卿私馈瑾黄金千两得赐飞鱼服。陪臣赐飞鱼前所未有也。
正德五年五月,巡抚大同都御史王纶,以公事杖二人致死。为瑾缉事者所发,下巡按御史逮问,拟为民。有旨谓巡按者庇纶。于是都察院改拟纶斩,纶复奏辩,乃从巡按所拟。
正德八年四月辛酉,调翰林院修撰何瑭,为直隶开州同知。瑭不修容仪,常敝衣垢面,至是初进,讲宣读蹇,涩几不能终篇,大臣、旁侍者皆错愕。讲罢,上大怒,遣中官传谕内阁,欲挞之于廷。大学士杨廷和等委曲申救,乃传旨数其举止不恭,调之外任。
沐琚眉头一皱,怒道:“你选我与你比武,是自以为我功夫最差?”
徐九应冷笑道:“难道你一个白面书生武功最好?”
沐琚大怒,呛啷一声抽出腰间宝剑向徐九应一指,喝道:“好,比就比。”
徐九应挥起狼牙棒狠力就朝沐琚的剑猛砸过去,沐琚把剑一转,举着剑背就挡过去。徐九应嚎笑叫道:“你一把剑想跟我的狼牙棒对抗,你疯了吗?”说着又猛力连击数下,众人只听得金属对击之声锵锵作响,火花四溅,但沐琚的剑却并未被徐九应的狼牙棒砸断,徐九应惊愕之下嚎叫着再次挥举双棒猛砸过去。沐琚腰身一扭,举起剑背朝徐九应侧腰一砸,徐九应哎哟叫了一声,挥棒旋身追砸过去。正德哈哈一笑,向后退了几步,众人将他围在中间,随着沐琚与徐九应比武的腾挪穿插而游走。转瞬间便拆了上百招。徐九应久攻不下,渐至恼羞成怒,又见众人悠闲游走,把他像猴一般看待,只加着恼,突然将狼牙棒互相猛砸一下,狼牙棒‘啪’地炸开,各自变成九把尖刀上下舞着朝沐琚全身刺来。
沐琚面色一沉,恨道:“我最恨人有眼无珠了。”说着举剑欺身而进,瞬时间连环剑式闪得徐九应眼花缭乱,两枝狼牙棒十六把尖刀都被沐琚的剑砸断在地。沐琚虎吼一声,跳将起来举剑横斩过去,啪啪两声,徐九应的狼牙棒心应声而折,跌落地上发出叮当脆响,好一会才消停。
“啊!”徐九应怒嚎一声,狠狠将棒柄掷落地上,叫道:“大哥,小师兄,我又输了,我们看来是上不去阁了。”
左右两边房各自走出徐九龄和南宫无我,两人手握酒杯望着众人,各自饮尽一杯酒。徐九龄笑道:“输了便输了,让他们上去就是。”
南宫无我看向钟信,笑道:“钟信,我们又见面喽。”
邢缨面色微凛道:“南宫无我,我师姐呢?”
“纯妹在云南府休养,不曾随我来通州。我便把多余的金贴给了九应,不曾想九应武功稀松平常,竟是连乃诺都打不过。”南宫无我笑道。
徐九应恨恨跺脚。
“这到底是何规矩?”李龙笑问。
“凤凰阁的主人连布八关,每关只许一人挑战,赢则齐上,输则齐止。前日国师一行赢了九应上第二层阁去了,不知打通了几关。”徐九龄笑道。
“徐九龄,你这弟弟居然连徐鹏都斗不过?你我虽非同路人,但好歹皆是学武之人,怎会连徐鹏都斗不过?也太丢我们学武之人的脸了。”邢缨皱眉道。
“谁叫他选错人。”
“选了谁?”刀眉笑问。
“选了耶律婉儿。”徐九龄叹息一声道:“我这弟弟就是贪色坏事。”
“想必选徐鹏,今日我们便能遇着徐鹏了。”正德哈哈笑道。
“是那一个选了徐九应?”周义缓声问道。
“衡山派一位年轻弟子选了他,那人自报姓名唤做莫大。”南宫无我笑道。
“是甚样的人?”周义追问。
“年岁似与风清扬相差无几。啊,对了,风清扬也来了通州,只是不曾到阁。”
钟信终开口:“他去了何处?”
“我与九龄在妓院见着他了。”南宫无我哈哈笑道:“钟信,你是如何教徒弟的,怎生把风清扬教到妓院去了?”
钟信不语,面现隐忧。
“陛下,我们先上阁再说。”沐琚道。
“且慢,你且回我话,为何你那剑我竟砸不断?”徐九应恼道:“我这狼牙棒少不得有百斤之力,为何却砸不断你的剑?”
“徐九应,你大哥说你武功稀松平常还真不曾说错,连武功兵器都不懂的人,武功能有多高?他姓沐哎,你不知他们沐家祖宗是用何兵器的么?”刀眉笑道。
“他家祖宗沐英用的是擂鼓瓮金锤,但与剑何干?”徐九应把眼一瞪道:“你真当我是傻子,恁事不知?”
“我怎生听说沐王爷使的是丈八链子乌金锤?脚下坐骑更是当年天宝大将宇文成都所骑万里烟云兽繁衍之种?”跟在众人身后的高玉终于开口说了句话。
沐琚骄傲道:“我家老祖宗两样兵器都使过,只是我来京师做锦衣卫,扛着两柄大锤实在不雅,便将那丈八乌金链烧了重新打出一柄单刃剑来。虽说打成剑式,却可抗千斤之力,真正千钧一发,徐九应那百斤狼牙棒如何是对手?”
徐九应目瞪口呆,面上兀自不信。
沐琚随手将剑递过去道:“不信你拿来试试。”
徐九应顺手接过,只觉接了座山般手便垂下来,忙双手齐握,方才把乌金剑握在手中,舞了几下便气喘吁吁,方才心服口服将剑递回给沐琚,让出上阁之位。
南宫无我嘻嘻笑道:“钟信,上去就出不来了,你真不管你那哎呀徒弟?”
“若是我们走了,会如何?”李龙问。
“也不如何,重新从第一层打上去就是了。”徐九龄笑道。
“你们大可放心,比九应强的都上阁了,只要他守着门口,你们总归能上第二层的。”南宫无我哈哈笑道。
“他在哪家妓院?”钟信缓声问。
南宫无我笑道:“一面之缘而已,我如何会在意他在何处风流?只是可惜你一片爱徒之心怕是要付诸流水。”
钟信向正德行礼,柔声道:“陛下,臣想先去见见风清扬。”
正德一笑道:“随皇叔高兴,这凤凰阁我们来去自如,也不急于一时。”
“谢陛下。”钟信道。
众人才转身要走,徐九龄却又叫道:“赵良是在京师还是在通州?”
邢缨回首,面色一沉道:“徐九龄,你都受了招安,还要寻大都督晦气?”
徐九龄嘻嘻一笑道:“如何是寻晦气,既然已同朝为官,自然是愈加向好呢。”
“他在何处,你不必知道。”周义冷声道。
徐九龄耸耸肩,哈哈一笑,任他们出阁离去。众人随钟信离开凤凰阁前往通州城区,但此时正是深夜,通州又多河道,道路蜿蜒曲折,实不知去何处寻风清扬。众人行到通州市坊,钟信立于长街之上,仰天长吟,其声绵长婉转,经久不绝。夜色茫茫中不见风清扬身影,却听得脚步纷急,转瞬间众人竟已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巡街军卫围了个结实。邢缨、周义、刀眉急亮出司礼监、锦衣卫神机营、五城兵马司的腰牌。众军卫看到腰牌不敢轻举妄动,众人便见有兵卫跑走,想必是去禀报上司。过得半晌,果见一身着千户官服的中年男子按剑走来。那人正是守备通州都指挥黄玺。
黄玺一见钟信已是一惊,再见正德更是吓得即时下跪叩首:“臣黄玺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军卫听言,也即下跪叩首。
正德一笑道:“黄玺,何事要你亲自按剑夜巡?”
黄玺忙道:“臣有失职守。近半年来通州强贼甚多,前几日又有官粮失窃,臣唯有亲自巡逻严查防范,只是收效甚微,还请陛下恕罪。”
正德缓声道:“大都督可见着了?”
“臣见着了,只是大都督来到通州只见了一面,旋即不知去向。临行前只叫臣小心守卫城内。”
“大都督如此吩咐必是有他的用意,你听他话便是。”正德道:“平身吧。”
黄玺这才起身,小心翼翼地问:“陛下为何深夜到通州来?”
正德哈哈一笑,说:“朕困京师久矣,想来通州散散心。你不必惊惶,自去做事就好。”
“陛下可寻到住处?若是无处落脚,便请在都指挥府落脚。”
正德一笑,拂袖道:“倒是有地方落脚的,只是不急。朕还有些私事要做,你自去忙吧。”
黄玺不敢多言,应了声:“臣遵旨。”
钟信看向黄玺,缓声道:“黄玺。”
“国公爷,有何吩咐?”黄玺即道。
“你这几日都在巡街?”
“是。”
钟信想了想道:“可曾见过一位唤做风清扬的男子?他是华山派剑宗的弟子,这几日应当就在通州。”
“国公爷要找风清扬?”黄玺微讶道。
“你识得他?”钟信一怔,即问。
“他前些日子被人告到都指挥府,还曾在监狱里坐了几日。”
“钟信皱眉。
“当真?”邢缨看了钟信一眼,替他追问。
“当真。他说自己是华山派弟子,要是想逃,通州监狱上下无有能拦住他的。”
“他为何不逃?”刀眉笑道。
“他是个怪人。他说从不曾坐过牢,想尝尝是何滋味。”
“何人告他?”周义问。
“妓女告的,说他拖欠嫖资。但他却说与那女子是两情相悦,并不曾想过要嫖她,那知女子乃庸脂俗粉,不解情深。”
钟信面色更沉。
“他目今可还在监狱?”
“不在了,大都督过来后帮他交了脂粉钱将他赎出。”
“黄指挥可知是那家妓院告他?”
“便是市坊后街的迎香院妓女。”
“多谢黄指挥。”邢缨道。
黄玺忙道:“不敢当,不敢当。”
邢缨看向钟信:“可要去?”
钟信轻叹一声,点头。众人便与黄玺告辞,黄玺直待正德远去不见身影,方才直起腰长舒一口气。
亲兵谨慎上前,低声道:“都指挥,陛下亲至通州当真只是来散心?”
黄玺叹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只是你等须加快脚程抓捕偷窃通州仓军粮的米贼,免得陛下事后震怒,你我项上人头不保。”
亲兵唯诺,跟着黄玺从反方向走了。正德等人去到市坊后街,此时晨曦渐露,市坊渐有人烟,风月之所反倒多有灭灯关门处。众人正要去寻迎春院,却不料眼前突有一门打开,一人便被推出街面倒在地上,挡住众人去路。
李龙低头一望,笑道:“风大哥,你又欠人银钞了?”
那地上躺着的,正是风清扬,满身酒气,衣冠不整。钟信气煞,颤声不语。高玉大步上前将风清扬拉起,风清扬却哈哈大笑,指着大门叫道:“你们王家酒也不甚好喝,为何说不得,还要打人?”
“风大哥,醒醒,国公爷来了,陛下也在。”高玉低声道。
话音未落,大门内突冲出数名手持木棒的大汉,正要举棒打向风清扬,猝见钟信等人,一时发愣,举着一半的木棒垂下纷纷返身入内,紧闭大门。
风清扬醉眼朦胧,踉跄爬起推开高玉返身走远。
“风儿。”钟信缓声道。
风清扬听不着,继续走。
“风儿。”钟信再唤。
风清扬不听,继续走。
“风……儿!”
风清扬猝然回首,冷泪盈眶向着钟信吼道:“你为何不骂我?为何不打我?我如此忤逆不听话,自甘堕落,你为何还要叫我!”
“风儿,随我回去。”钟信缓声道。
“我不回去。我回去作甚?我们华山派完蛋了。那个莫名其妙的凤凰阁要召开江湖武林的英雄大会,所有世家帮派都收到了金贴,却独有我们华山派分崩离析,半个贴子都不曾收到。你要我回去,我能回何处去?你开宗立派了吗?难道我要向世人说我风清扬背叛师门,只是去投了东厂厂公做门下走狗?”
“华山派剑宗无人,竟连气宗也无人了?”正德笑道:“居然无人收到金贴?”
“谁说剑宗无人,我还在,我还在。”风清扬红着眼吼道。
刀眉笑道:“你在有何用,看你目今这模样,跟一团烂泥有何区别?”
风清扬大怒,抽出腰中宝剑就刺向刀眉。周义面色一沉,闪身过来一巴掌打在他脸上,喝道:“风清扬,华山派的脸给你丢净,你还要来丢国公爷的脸?”
邢缨亦冷笑道:“华山派崩了才好,都教了甚狗东西!”
正德摇头一笑:“周义、刀眉、李龙随朕去通州各处转转。皇叔累了就去都指挥府暂且住下,朕累了也会过去。”
正德说完甩袖便走,周义、刀眉、李龙紧跟而去。高玉望了一眼他的身影,回视钟信道:“国公爷,我们回都指挥府?”
钟信凝视风清扬良久,轻叹道:“风儿,你和勇儿皆是我徒,勇儿便无须我操心。或许因着勇儿没了我,还有其他师叔伯会对他好,会导他走正道。谨儿也自有出路,贞儿与我素不同道,任道远是她师父,必会对她珍之重之,我不忧也。唯你…若没了为师,便不知会飘泊何处。你骨骼绝佳,实是百年难遇的武学奇才,为师实不忍心你就此沦落。我也不知与你到底有何孽缘,总是放心不下,为师以残缺之身爵至国公,位极人臣,这后半生再无甚可盼无甚可为,便用心与你好好做一回师徒吧。”
沐琚更是拂袖怒道:“那甚狗屁华山派,倒不如那一天我们杀将上去全灭了事,免得那帮王八再毁人子弟。风清扬,你还真是天性凉薄,你这心里可有视国公爷为师?为何华山派师父不好,你就要自甘堕落?不听国公爷教诲?”
风清扬愣愣望着钟信,良久,伏地大哭,悲恸欲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