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锦衣异志录 -- 天煞穆珏
一个细节似乎不很妥,入水的湿和汗湿应该有明显差别。
“邢缨,你给朕送甚礼来了?”正德笑问。
邢缨将挂在腰间的香囊双手奉上道:“陛下,这个香囊是当年师父收我为弟子时赠与臣的,是臣最珍贵之物。”
正德伸手取过香囊,细细嗅了一下,还给邢缨:“朕知你们心意,这香囊既然是你最珍贵之物,还是由你戴着吧。”
邢缨道:“陛下,当时在乐安,我们十数人围攻周普英都落了下风,情况相当危急,高玉护卫孔二姑娘也是为势所驱,请陛下能宽宥他。”
正德却笑道:“山海与沐琚怎么不送礼给朕?大都督连面儿都不见呢。”
邢缨有些尴尬,不知如何言语。
“行了,你回去吧。”正德看了邢缨一眼,道。
“陛下,臣其实除了为高玉求情,还有一事想向陛下禀明。”邢缨忙道。
“你说就是。”
“臣闻近日右都御史杨一清及其属官曾多次弹劾刑部。刑部尚书张鸾一向尽忠职守,对陛下更是忠心耿耿……”
正德面色微凛,沉声道:“邢缨,朕并不曾委你以政事,身为内臣,朝廷中事不要多嘴。”
“陛下,臣不敢干预政事,臣只是,只是有些许担心,但求陛下体念张鸾心意。”邢缨再叩首道。
“邢监丞,最近右都御史的确多有弹劾刑部的折子,但他弹劾其他五部的折子也不少。杨一清向来刚直保守,眼中容不得半粒沙,有时难免苛求。陛下前几日已召张鸾过来询问清楚,邢监丞不必担心。”李龙安慰道。
“谢陛下信任。”正德拂袖而行,邢缨恭送。
正德入得寝宫,高玉还跪在地上,看到他回来,疲惫双眼就发亮。正德却视而不见,直到沐浴更衣入睡,高玉才见李龙从寝宫内出来,那眼里不由自主的更是透着希翼。
“高玉,陛下还是那句话,杀了孔二姑娘,你便可回到这里。”
高玉凄然低首,却并不起身。李龙也不再劝,熄灯入内。
魏国公府门前,邢缨求见徐鹏。
徐鹏想不到邢缨会主动来找他,开心大笑,奔出门接他,但行到半途却又停步回身,只叫管家带邢缨进来。邢缨见到徐鹏时,徐鹏正端坐书房看书。
邢缨恭身施礼道:“二公子,邢缨有礼了。”
徐鹏放下书,缓声问道:“你找我何事?想必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我有事相问,但望你有话直说。”邢缨道。
徐鹏淡笑一声道:“你问。”
邢缨直视徐鹏缓声道:“最近右都御史杨一清是否密集弹劾刑部过失?”
徐鹏看了他一眼道:“你平日常去豹房,竟不知此事?”
“在豹房虽比得宫中轻松自在,但我们亦知分寸,并不谈论政事。”
徐鹏冷笑道:“你既明白,却又如何以为我便是那不知分寸之人?”
“我并无此意。”邢缨歉然道。
“看来你也不曾去问赵良。”徐鹏笑道。
邢缨叹息一声道:“你说与不说?你不说我便走了。”
“你担心害赵良,却不怕害我。”
邢缨拂袖转身欲走。
徐鹏一笑道:“看你还算老实,便告诉你吧。自从董逊之成为刑部司务,刑部便是杨御史重点弹劾之地。”
“他为何如此?”
徐鹏看了邢缨一眼道:“杨一清最是固守礼法之人,在他眼中凡事皆须依照规章,董逊之破格提拔,于他而言实是乱法祸国之道。刑部平日又和刘公公走得近,刘公公变乱旧章何止一二,杨一清如何能忍?”
“杨一清是想要推翻陛下新政?”邢缨再问。
徐鹏冷笑道:“难不成这朝堂之上只有张鸾可代陛下推行新政?换一批人便不能推行?”
“他不是向来反对更变旧章的么?”
“那又如何?权利到手,照样可以支持新政。于陛下而言,刘瑾能掌印,张永也能掌印。张鸾能为刘瑾助力,杨一清也可为张永助力。并无损失。”
“张公公?”
“对,御用监掌印太监张永。赐蟒衣、玉带,准许在宫中骑马、乘轿,每年给禄米十二石,并命督显武营兵马、在宫内掌管乾清宫兼提督尚膳、尚衣、司设、内官诸监,整容、礼仪、甜食诸房及豹房、浣衣局、混堂司、南海子事,兼职职务最多的大内总管张永。”
“你会帮谁?”邢缨忽问。
徐鹏淡淡道:“我谁也不帮。”
邢缨皱眉。
“我们这些公候伯乃世袭勋贵,一方面位高权重,但另一方面也束缚甚重。若卷入朝争,下场都甚是悲惨。”
邢缨抿唇不语。
“刑部近两个月经已有一位侍郎,三位郎中被杨一清弹劾去职了,都察院亦有两位监察御史被礼部给事中弹劾去职。”
“他们在互相告状?”邢缨皱眉轻道。
“你可知最近六部衙门积压的各府郡县文书渐多?礼部、刑部虽是最支持陛下新政之处,但礼部向来是自成一体,刑部则上有都察院压着,旁有大理寺掣肘,亦是累案不决。各地入京递送公文往返者怨言四起。”
“为何积压公文?”邢缨惊道。
“自然是因朝中不满新政者有之、不满刘瑾专权者有之,妒恨张鸾受宠者有之,变着法儿让他们难堪呗。六部耽于互相攻讦,长此以往必然造成国事动荡。陛下自登基之初便开始经营豹房,便可知其心性坚定,不肯受人摆布束缚,这些年在朝堂上更是愈发的果敢决断,此事还是静观其变吧。”
邢缨叹息一声。
“你难得来一趟,择日不如撞日,就在此用个晚膳,陪我喝杯酒,压压惊。”徐鹏笑道。
“压惊?”邢缨不解地看着他。
“我在大兴被绑掳,回京之后你连看都不曾看我一眼,我目今晚上睡着还会惊醒不安呢。”
邢缨拂袖:“胡说八道。谢了。”转身离去。
徐鹏也不拦他,只望着他的背影高声道:“邢缨,赵良身为后军大都督就从来不奉召绝不入豹房,便可知陛下心中泾渭分明,做臣子的千万不可逾越本份。”
邢缨不回头,径自远去了。走在夜街上,一群京师浪荡子从远处呼啸而来,擦身而过。夜空中散过一丝幽香,还仿佛有饮泣之声,但邢缨此时根本无心探究,各自远去。不想第二日午时就接到圣旨,着他前往北镇抚司办案。邢缨到得北镇抚司衙门,就见除了他,还有唐行简、高玉,石勇、乃诺也在堂。过得一阵,赵良陪同钟信来到堂前,众人见礼,各自落座。
赵良道:“这个案子全由北镇抚司来办,勘验尸首等事也都由北镇抚司衙门仵作处置。行动主要由行简负责,国公爷全权督办。若实在是要刑部或大理寺协助,再请两部派人过来处理。”
“大都督,我们北镇抚司办案,何须再请刑部和大理寺来人协助,我们不去协助他们,他们就该偷笑了。”石勇大声道。
赵良微微一笑说:“三法司办案多是常规,北镇抚司也不可独断。”
“大都督,国公爷,到底发生何事?”邢缨问。
“昨夜在京师巡逻的五城兵马司校尉在北城门外一里处通衢京道上发现一具赤祼女尸。”钟信道。
“通衢京道?当真就死在那般宽阔的京道上?”乃诺惊问。
“是。当时北镇抚司与刑部都派人过去画了凶案现场,刑部最近人手不足,张尚书就把这案子转交北镇抚司全权负责。”赵良道。
“此案关乎京师安全,陛下限三日内破案。”钟信道。
“国公爷,有何线索?”唐行简问。
“兵马司校尉言及发现尸首时是四更时分,死者裹足不能远行,双手双膝破损出血,推断是爬回京师途中气竭而亡。故推论女子家在京师。校尉巡血迹追踪出两里路,在一条阴渠中搜出女子衣物,推论女子是被遗弃于此。但因临近中秋,京师四门五里京道每日都有洒水净街,尘灰皆无,是以无脚印残留。现正召集五城兵马司校尉录口供,追查近十日来有无异常人等出没。刑部亦贴出告示,请家有失踪者尽快报官。”
钟信刚刚说完,众人就听到沐琚大笑之声。众人望出门去,就见沐琚身穿仵作工服来到大堂上。
“我来了。”沐琚笑道。
“你怎么这身打扮?”钟信也感到意外,问。
“我自乐安回京,便深思熟虑,痛定思痛,想着我这一生怕是练不成玄功要决了,练不成的话,与你们出去作战只会变成拖累。思前想后,干脆来北镇抚司拜吴伯为师习学验尸勘察之术好了。”沐琚笑道。
“你有此志,也好。”钟信点头,欣慰道。
“有何线索?”赵良问。
沐琚沉默了一会,方道:“恐怕是轮奸后被弃,拼命求生,却力有不逮而亡。”
众人一听皆皱眉,连一直无言的高玉都忍不住抬首望向沐琚。
“如何确定是轮奸?”赵良缓声问。
“女子身体并无挣扎痕迹,双手双脚亦无绳索捆绑痕迹,但手脚胯部皆有深重握痕。从握痕大小轻重力度来看,至少当时有三名成年男子在场。因着身体被牢牢控制,是以女子不曾挣扎,身体其他部位并无伤损,可见凶手并不曾以暴力相待,阴门无刀铁入,但损伤严重甚而有撕裂伤,可推论是多次交媾导致受损。”沐琚缓缓的,清晰地说。
“沐师叔,您言下之意是有多名男子轮奸弱女,又将之弃之阴渠,由她自生自灭?”石勇惊问。
“目今来看便是如此。”沐琚点头道。
“岂有此理,简直丧尽天良!”石勇大怒道。
“从女子所穿服饰来看,并非贫家女,至少家境殷实。不知刑部那边可有这等人家来报人口失踪。”沐琚又道。
“我去刑部查问查问。”唐行简道。
沐琚点点头,看向赵良道:“大师兄,北镇抚司的画师功力不够火侯,居易又回了江西,我想请三太子过来替死者画像。”
“此事便由国公爷去豹房问陛下要人。”赵良道。
“那我们要做甚?”邢缨问。
“我们先去帮五城兵马司录口供,待三太子将女子人像画好,我们再携画卷随女子生前道路一路询问过去,看有否行人遇过此女。”钟信道。
“好,师父,徒儿即刻就去。”石勇起身,大声道。
高玉最后一个才起身,走起路来还有些不便。邢缨看在眼里,复又回身向钟信道:“五师兄,你再帮帮高玉吧。”
钟信缓缓点头:“我也正好要去向陛下禀报。”
“那我们先去五城兵马司衙门。”
“五师兄,记得帮我向陛下要三太子。”沐琚说。
“记得。”钟信应着。众人各自离去,钟信前往豹房。
“你要三太子出北镇抚司?”正德看着钟信问。
“三太子回京日久,也是时候为朝廷效力了。”钟信说。
正德笑了笑,说:“皇叔,他到底是南宫无我的妹夫,你不怕南宫无我找上门来,联合他对付你?”
“若南宫无我还要作乱,纵然无有这个妹夫,也会作乱。臣于云南府一行,已解开心结。只要陛下不怕他将来会作乱朝廷。”钟信道。
“你去见三太子吧。”正德笑了笑道。
“陛下,臣还有一言。”钟信道。
正德看了他一眼道:“若是为高玉说话,就不必了。”
钟信若有所思,缓声道:“陛下可知孔二姑娘是盲人?”
正德眉头一展:“哦?原来她是盲人,朕倒不知。”
“孔二姑娘并不知高玉模样,不过是听声辨人。她心中真正记得的应当是周普英的声音。”钟信道。
“那又如何?”正德淡淡道。
“若能寻得一人习学周普英之声,想必孔二姑娘不会再纠缠高玉。”
正德看向钟信,笑道:“皇叔是糊涂还是故意?”
钟信微怔,正德不再言语。
李龙即道:“国公爷,此事与孔二姑娘无关,国公爷不必担心孔二姑娘性命。三太子每日都会在星吉大师经堂作画,此刻应当已画完,可去请他去北镇抚司帮忙。”
钟信沉吟半晌,起身告辞。值事太监来报山海求见。山海抱着一只猫进了御书房。那猫生得十分漂亮,金黄色条纹,眼睛炯炯有神瞪着正德。
正德一见心喜,再见却有些疑惑:“山海,这是猫?”
山海笑道:“陛下果然聪颖,一眼就看出这不是猫。这是一只豹虎。”
“豹虎?”李龙眼睛亦是一亮:“豹与虎所生?”
“不错,是我那坐骑看中一头母虎,与之交媾所生。”山海轻抚虎头笑道。
“这世间还真是无奇不有。”正德笑道。
“陛下,臣那头豹去年就看中那头虎了,整天往虎房窜,常常与虎房公虎打架打得遍体鳞伤,臣便将那头母虎带出与他同住,十分快乐。待臣从乐安回来,那虎便生了这头豹虎。”山海说。
“是雌是雄?”李龙问。
“倒有些似骡子。”
“哎呀,可惜了。陛下,可要抱抱?”李龙问正德。
正德点头,李龙便从山海手中接过豹虎,仔细看他牙齿、手脚爪子并不尖锐,方才将豹虎送至正德面前。
正德伸手接过,低头轻轻一嗅,笑道:“身上居然还有香气。”
“陛下,臣每日都与他焚香沐浴,便似自家孩儿一般。”
“很好,朕喜欢。山海,你这份礼倒着实打动朕了。说吧,你要求朕作甚?”
“陛下宅心仁厚,可否原谅高玉?”山海求道:“当日去乐安诸人中,高玉仅比乃诺大些,且自小在京师宫廷长大,比起自小在江湖漂泊的乃诺,江湖历练反是最少,乐安之行实是我们这些做兄长的考虑不周,本当由我们提醒他男女授受不亲,只是当时我们一心围剿周普英,混忘了这回事儿。”
正德抚着豹虎身上的细毛,也不说话。
“陛下若真有心杀孔二姑娘,只须将她遣送回曲阜孔家,孔二姑娘必死无疑。她身为孔家衍圣公的闺女,本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她却以处子之身与周普英私会有时,早无复清白之誉,若是孔府上下得知,难有活命之机。”山海道:“陛下留孔二姑娘在京师,实是救她。”
正德一笑道:“如此,与高玉何干?”
“将孔二姑娘留在京师,便须解了她的相思之苦方是真正救人之法。她心中所爱实是周普英,臣打听得教坊司有一人擅口技,臣想那孔二姑娘乃一盲人,凭的不过是听声辨人,只要那人习得周普英声音,便可解高玉之困。”
“那又如何?”正德依然淡淡地问。
“孔二姑娘不再纠缠高玉,高玉日后随陛下要打要骂,他也是甘愿的。”
正德哈哈一笑,面色一凛道:“朕目今便打不得他骂不得他?他是甚新鲜萝卜皮?如珠如宝?”
“在陛下心中,高玉岂不就是珍宝,不肯让他蒙尘?”山海直言不讳道。
正德冷笑:“他心里想着外人,朕不肯又有何用?不必多言,下去吧。”
山海不再言恭身而退。正德轻抚豹虎细毛,那豹虎被他摸得舒服,依在他怀里睡着了。正德笑道:“若有一日你再敢背着朕去追逐其他狮虎,朕就把你杀了。”
李龙双眼微亮,欲言又止。
“李龙,你去教坊司寻个人来,朕想听口技。”正德说。
“是,臣这就去。”李龙即道。
两人正说着话,又听到天心和尚悲嚎之声,但声音渐弱,过得一阵便听不到。
正德叹息道:“这周普英如此害人么?”
“陛下,要不要派人去云南府将周普英的师父请入京师替国师解困?”
“倒也不是不可。”正德缓声道:“好吧,你顺便去一趟鹰房,叫柳佐和山海去云南府接人回京,朕也想见见此人。”
李龙领旨而去。司礼监派人又送来一批奏折,正德打开一看,大多是礼部、刑部给事中弹劾都察院及内宫太监的折子,折折有时有地有人有事有前后经过,详细具体,令人不得不信以为真。正德全打发到吏部处置。
李龙先去见了柳佐再转去皇庄,路上经过六部衙门,今日衙门格外不同,有内行厂卫层层把守,李龙去时正见一位官差欣喜若狂地从衙门内奔出来:“我们郡里的公文终于批下来了,我可以回家乡了。”
旋即有内行厂卫出来训斥:“大胆,竟敢在此喧哗,拿了公文速速离去。”
“爷,爷,我们县里的公文何时批复,我们都递了三个月了,人命关天啊,再不批县里的县民又要抢水械斗,死伤无数了。”又有其他公差在催促。
“都莫急,总之今日会将所有一个月前递上来的公文统统批复。”
“可快些吧, 可快些吧。”内行厂卫也有些压不住怨气,只好退回门内。
“好在今日有内行厂卫压阵,若不然还不知要等到几时。”
“呸,就是有了内行厂才变坏了,那刘瑾不曾上台之前,公文哪有拖三、四个月都不曾处理的。”
“谁说从前不曾拖延,你们可知那湖广浏阳刘应龙案,拖了十几年都不曾结案呢。正德二年之后清理了多少积案。只可惜好景不长,目今不过正德四年,朝中大臣就又固疾重犯了。”
“那还不是因着刘瑾大权独揽招人狠!”
“总之都不是好东西,朝臣争权夺利,只可怜了我们这些地方上的小吏。”
“朝中事都别嚼舌根,小心隔墙有耳,快快拿到自家公文回家要紧。”
“就是,就是。”
……,……,……,
李龙看到眼中听在心里,转头离去。去到教坊司找了人到豹房,服侍正德听完口技已是夕阳西下,李龙便向正德请求前往刑部阅档。
“陛下,臣想趁陛下将息之时前往刑部查阅一件陈年旧案的卷宗。望陛下恩准。”李龙道。
“甚么陈年旧案?”正德问。
“臣听说湖广浏阳有一件唤做刘应龙的案子,十数年未决,臣想去看看。”
正德看向李龙,笑道:“今年你都随侍在朕身边不能离京查案,辛苦你了。好,你且去刑部吧。朕也甚久不曾入宫去看望皇后,今日就过去与皇后一聚。”
“谢陛下。”李龙辞过正德,前去刑部阅档。
刑部有一间专门的文书阁收藏各地多年未决之悬案,但甚少人前来阅档,李龙进得阁中,便闻得一股尘味,入阁中都不敢掌油灯,而是小心提着灯笼,怕油灯泼洒烧了案卷。李龙小心开了一扇窗散味,然后仔细去查卷。好在这些卷宗都按年份排放,李龙想起公差说刘应龙案已有十几年未决,心中盘算至少是弘治十年前后的案子,最终在弘治八年秋档中寻到。打开一看,只见里面纸张有新有旧,想来是时日太久,有些纸书已烂,便由刑部中人补抄重录在案,每张新纸之下都有审录人、见证人手印官印及刑部尚书的官印作实。
李龙拿出卷宗伏案细读,时光如流沙,转眼夜半,外面传来敲门声。
“李龙,你可在房内?”外面传来唐行简的声音。
李龙忙道:“唐大哥,我在。”
唐行简推门而进,笑道:“听说你也来刑部了,我叫人给你炖了点醒神汤。”
李龙笑道:“我来不是为了京师的案子,只是听说有一桩拖延十几年的悬案未决,一时好奇,过来刑部看看。你们的案子办得如何?”
“我回刑部查阅近些日子有无家人申报女眷失踪,居然无有一家申报。”唐行简道:“国公爷他们应当还在五城兵马司录口供。”
“你可听过湖广浏阳刘应龙案?”
“多少年前的案子?”
“弘治八年。”
“十四年前的案子?”唐行简想了想,摇头道:“太远,不曾听说过。这案子有何出奇?”
“我粗略看了一下,这案子前后死了五个人,却查不出到底谁是凶手,原告被告互相指控,一团乱麻。”
“你想离京去办这个案子?”唐行简笑问。
李龙笑道:“我暂时不会离开京师,不过等京师女尸案结了,你们倒是可以去湖广复查此案。”
“沐琚说女子应当是殷实人家女儿,但为何无人报案煞是不解。难不成是商人妻子,独守家门?”唐行简思索道。
“那也应当有仆人发现主母不在才是。”
“如此看来恐怕是无父无母,靠男人出外赚银子,女人在家操劳,不愁吃穿,却也雇不起仆从的小户人家。”
“这等人家在京师何止万千,要一一清查孰为不易。”李龙笑道。
“可困饿了,喝点汤吧。”唐行简笑道。
李龙点点头,把案卷合起放回原处,月光透过窗纱映照室内,尘灰中反倒有些朦胧光影,李龙一边端着盅饮汤,一边慢慢顺着书阁年份继续转,一直看到弘治元年,再回头将脚步停在弘治四年春季卷前。这里有一卷特别单薄,令李龙介意,十八年前的陈年旧案怎会如斯单薄?通常能上报京师的案子至少都要复查一回,有些甚至三、四回,联同原审上报京师,资料都是尺厚。审录司向来最惧此类盘根错节,无法探知真相却又反复纠缠的旧案,光是不断复审缉录就能把人的神志折磨怠尽。更兼且那卷宗虽旧却甚是干净,并无其他卷宗一般有细灰沾染,显是新近才放入阁中。
“看甚?”唐行简也走了过来问。
李龙示意:“唐大哥,你看这卷宗是否有些古怪?”
唐行简看过去,‘咦’道:“果然有些古怪,为何这般单薄?”伸手取出卷宗打开一看,牛皮封里居然只放了一张纸,起首就是:弘治四年二月甲子。
“弘治四年二月甲子京师恶少聚众逼淫,时掌锦衣卫事都指挥佥事听信诉词出之。”唐行简慢慢读出,仔细再看两遍,眉头皱起,看向李龙道:“这是何意?为何无头无尾?为何无有见证人手印官印、刑部尚书官印?”
“这位审录郎中,你可认识?”李龙问。
“认识,此人唤做潘松,做事是十二分的谨慎细致,是个老学究。”唐行简道:“他应当不会如此没有分寸,想必是有意为之。”
“难不成这也是一桩悬案?”
“此事若牵涉到锦衣卫,想必北镇抚司会有相关记录。”
“不如明日一早去问问他。”李龙说。
“他今年四月就辞官离京了。”
“他家乡在何处?”李龙追问。
“哎,巧了,他正是湖广人,但应当不会回家乡。”
“为何?”
“他当日辞官,曾说数十年寄居京师,辞官之后定要游历四方。”
李龙心下沉吟,向唐行简道:“唐大哥,此人想必是惧祸辞官,怕被人寻到才行踪不定。是何人能令一个审录郎中惧怕?当年已是都指挥佥事,十八年后若还在朝,必是位高权重之人。”
唐行简想了想却摇头道:“此人在锦衣卫中若是实职,十八年后最高也就是做到后军都督之位。若是外调任职,那么在锦衣卫中必然是恩职。但恩职除非是皇亲,一般人根本不会封都指挥这般高的职位。皇后殿下的四个哥哥初封也不过是千户。仅有国丈夏儒封了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
李龙笑道:“十八年前大都督不过是锦衣卫千户。前任更是从边军任上调入京师的。肯定不可能是他们二人。”
唐行简目光再次盯着那纸上的官印,忽有所悟道:“啊,我记起了。潘松的儿女亲家正是都指挥佥事陈云,但他并不是弘治四年升职的。而是今年年初升职的。赵良从锦衣卫指挥使任上升后军大都督,但陛下并无另任命锦衣卫指挥使,仍以大都督掌锦衣卫事。今年年初陈云升职后,大都督便让他掌锦衣卫事。”
“如此说来,他是大都督的亲信?”
唐行简笑道:“亲不亲不知,大都督向来洁身自好,看不出与谁特别亲近。不过陈云与大都督是同一年入锦衣卫。对,潘松也是同一年入的刑部。”
李龙微微敛眉,若有所思道:“莫非潘松所言并非弘治四年事,而是今年春二月时所发生之事?”
“因事关亲家,怕事情败露连累自己才辞官归故里?”唐行简点点头笑道:“又想无愧于国法,又怕连累自身,只好将卷宗放在此处,以求万一。倒是符合潘松凡事谨慎小心的性子。石勇他们应当还在五城兵马司,我们赶紧过去瞧瞧。”
“想来潘松应当是儿子吧。”李龙缓声道。
“是,娶了陈云的女儿。”
“如此就说得通了,若自家是女儿,嫁给陈家,他辞官也带不走。为免连累女儿,怕是不敢写下这样的卷宗陈放于此。走吧,去五城兵马司。”李龙说。
“把甜汤喝了吧,我替你收拾。”唐行简笑道。
李龙喝了甜汤,唐行简收拾完毕,两人趁着夜色赶往五城兵马司衙门,果然里面还灯火辉煌。人来人往有如水龙。两人径自进去寻到钟信,将心中所疑说出。
“今年春二月事?”钟信问。
“正是。”李龙道。
“若真有其事,北镇抚司应当有存档,五城兵马司的校尉应当也有巡城记录,我再让石勇他们追问。龙儿,你去请陛下旨意向北镇抚司调档。暂且不要惊动陈云。”钟信道。
“国公爷,刑部不曾接到家眷报案,我与李龙怀疑此女是家境尚可的小户之家,男子在外营商,女子独守家门才被人掳劫。”唐行简道:“五城兵马司于京师各门各户最是熟悉,可否一并阅查?”
“可。”
晨曦初露之时,三太子亲携画卷而来分发给诸人。三太子心细,将女子正侧前后左右站坐模样悉数画出,还拟画了女子喜怒哀乐各种样貌,祼露于外的面容双手点点墨痣手茧都细致入微地画在画里,如见活人一般。
钟信看着这些画,心中着实安定,三太子一心痴迷于画,当是心无旁鹜了。
三太子也看到钟信面上神色,认真道:“国公爷,我那浑家自小便与父兄分开长大,她自小学得便是温良恭谨让,我自小学的便是仁义礼智信。她父兄坏人一心想着复国之后由我夫妻做一对明君贤后。可这世间悖论便是如此,我俩既自小学了这贤明之道,又如何忍看生灵涂炭?国公爷且请放宽心怀,纵然南宫无我还要复国,我也并不想奉陪,此生能在皇师庇护之下一心钻研画技,于愿已足。”
钟信轻笑。
“国公爷,可还有要我做的事?”三太子亦笑问。
钟信想了想,直视三太子道:“你能想出此女各种情态,那你可能推测是何种男子对此女心怀不轨?”
“此女体态丰腴,但骨肉结实,并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弱女子,脚也只缠了一半便放了脚,可见父母之家也曾经有过殷实之日,随后败落,须得自力更生。”
“行简说她可能是衣食无忧却也雇不起仆从的小户之家。”
“正是,平日还是要抛头露面的,却又有些大户人家闺女的矜持。此类女子一般会被街头浪荡子调戏甚或嘲弄……”三太子忽有所悟:“啊,国公爷,我回豹房一趟,您且在此稍等。”
“好。”钟信温言道。
三太子转身向衙门外走去,却不料被一个风风火火的身影撞得倒跌在地。钟信急过来扶住。就见来人‘哎呀’一声叫:“对不住,对不住。”
石勇听得声音熟悉,抬头往门口一看,也叫道:“群儿,你怎么来了?”
撞倒三太子的却是当年随石勇来京师的阎群儿。
“石大哥,错了,错了。”阎群儿伸头叫道。
“甚么错了?”石勇过来问。
三太子起身,掸掸身上灰尘,走了。阎群儿也来不及向三太子赔礼,只拉着石勇的手道:“我先前听兵马司的兄弟们说起今年春二月的巡城交更事宜,名字错了,名字错了。”
“群儿,你莫急,好声说。”钟信道。
阎群儿这才看清钟信,忙行礼,复从怀里取出一薄递来道:“国公爷,我这有一份名录,你们可照着对一对便知真假。”
“群儿,你如何会有这名录?”石勇接过名薄问。
“我自从被我那婆娘害过,再不敢大意,凡每日替更轮值,我自己都一一录在薄内,免得他日又被人污告无有对证。”
“群儿,你何时去了五城兵马司?我竟不知?”石勇道。
“大哥你家中事忙,我就不曾跟你说,我是年前十月份从京军转到兵马司的。”阎群儿笑道。
“你这小子,来京师才几年倒转了无数地方。”石勇笑道。
“石大哥,不瞒你说,我阎群儿目今也算得是京师地头蛇了呢。”阎群儿拍拍胸脯得意道。
“可还有赌博?”
“不赌了,再不赌了。”阎群儿急摆手道。
两人仍在絮话,高玉已过来拿了名薄过去核对。待三太子回来,他们已查出阎群儿名册中有三人已在六、七月间先后离职离开京师,实在令人生疑。钟信油然担心北镇抚司那边会不会也造成卷宗遗失,急命唐行简去会合李龙前往北镇抚司调档核查。三太子搬来八本厚厚的画册还有画架,他把画册置放在画架上对围拢过来的钟信、邢缨、石勇、乃诺、高玉说:“这些皆是我平日练习所画,你们可以看看。”
五人把眼望去,原来三太子图中所画皆是京师各处风景人物,栩栩如生。
“好画技。”石勇伸出大拇指赞道。
邢缨笑道:“三太子这是要画我大明王朝的清明上河图?”
三太子点头:“确是这般想的。是以每天我都会寻些机会到各处坐着画些画,等日后再寻些好的连在一处。”
“哇,这人腰上挂的玉珮好看。”
“咦,这手串在何处买的,下次也买给爹爹。”
“三太子,这首饰铺我居然不曾见过,下次带我去。”
乃诺的目光只盯着画中各人身上的首饰珮饰赞叹。
“哇,这人居然长得比我还魁梧。”
“哇,这人居然也可担这么重的担子。”
“哎,这人举的石锁一看便知是假的。”
石勇的目光只盯着与自己相仿的人。只有高玉一直默不作声地看着三太子翻页。猝然间,他伸手压住一页画作,指着从一家胭脂铺走出来的一对男女,看向钟信和邢缨:“国公爷,你看这是否孔二姑娘和周普英?”
邢缨也凝视着画中人道:“男人面相虽变,但那眼中深情,倒是像极周普英的神色,女子就是孔二姑娘。”
石勇也仔细看去道:“应当是了,果然还是守礼呢。”
钟信缓缓点头道:“且不管他,先看有否与命案相关的图画。”
六人一直看到第四册图画,还真的在市坊册中看到那名死去的女子,图画中的她穿着布衣素服,面带微笑,挎着空空的竹筐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上。但是直到看完八本画册,也不曾看到疑似不轨的浪荡少年。正当众人皆感失望之时,邢缨忽轻‘哦’一声道:“三太子,我再看看画册。”便自己拿着画册跪在地上快速翻捡,然后再一张一张抽出来,八本翻完,他连抽了七张图画整齐摆在一边。这些图有在市坊,有在城门,有在佛寺,场景繁多。
众人低头看画。钟信轻‘哦’了一声道:“这五个少年时常在一处啊。”
高玉仔细看去,也走到画册前翻捡,居然也给他抽出五张图来,这五张图虽无五人同出的场景,但总有一个或两个相同之人混迹于人群中。
石勇指着其中一幅图道:“这画中人穿着厚衣,看来是冬天。”
“非也,是春天。”高玉道:“你看旁边民宅大门两边有未曾撕净的门联,应当是过了正旦了。”
“或许就是春二月。”钟信喃喃自语道。
“三太子,春二月的画可还有?”邢缨问。
三太子道:“不多,二月太冷,出来的人不多,我也只是随手画了一些。倒是最近五、六、七月较多。”
“为何你会在意这五个人?”钟信问邢缨。
“我昨夜夜半曾碰到几名浪荡子在京师夜街上浪荡,只是当时无心看顾,便不曾在意,但我观三太子画作,忽想起昨夜所遇也是五名少年,是以想试试寻找。”邢缨缓缓道。
“只是不曾有这五名少年与女子同在一处的图画,难说有疑。”高玉道。
乃诺蹲下身细看这十三张图画,又去翻三太子的画册。
“三太子,可否将这五人相貌再分别画一画?”石勇高声道:“我们好拿去一起问问。”
“怎知这五人便是嫌犯,如此似有些唐突。”高玉道。
“这五人如此频密同出同入,本身就很可疑,查之无妨。”邢缨道。
三太子点头,便开始作画。李龙和唐行简回来了。北镇抚司无有春二月的相关案卷,也不知是本就无有,还是被人拿走灭迹。钟信微皱双眉,默不作声。
乃诺看着画,几乎趴在画册上看。
“乃诺,你到底看甚?”石勇笑问。
“我在看他们身上的饰物。”乃诺说。
“饰物有何不妥?”高玉问。
“无有不妥,我就想看有无我感兴趣的饰物,到时买来给爹爹。”
众人失笑。此时公鸡啼鸣,除李龙之外,其他人皆决定小憩一会,待三太子画完画、用过早膳,就出去寻人。李龙则前往皇宫去接正德。谁知他们刚想散去,却听乃诺‘啊’地叫了一声。众人皆停步回首。
“乃诺,何事惊讶?”李龙笑问。
乃诺抬头,一脸不敢置信地笑道:“居然这样都让我寻到线索。”
“有何线索?”石勇即问。
乃诺转回头到第二本画册抽出一张图,又从第六本画册抽出一张图并排放在一处,得意道:“你们看看有何相同之处?”
众人又围过来看,连三太子都放下画笔过来端详自己的画作到底有何相同之处。乃诺所抽第二本画册是雪天,一个清怜女子坐在自家门前卖热气腾腾的馒头,周围人迹罕至。
三太子叹息道:“我记得她,当时真的太冷,她却还要买馒头,后来我不忍她受冻,就把馒头都买下了。”
“啊,就是你送我好多馒头那天,我还奇怪怎么三太子除了会画画,还会蒸馒头呢。”石勇笑道。
“哎呀,不是馒头!看她头上戴着甚?”乃诺白了石勇一眼道。
众人便把目光都移向女子头上,原来她头上戴着一枝珠钗。五颗珍珠环绕着一颗紫粉宝石,熠熠生辉。高玉即将目光转向第二幅图,竟见那五个少年其中一位的腰间挂着一块腰珮,腰珮外有黄金环绕,但中间那物却赫然便是女子头上的那块珍珠宝石钗。
“三太子,你这回着实立大功了。”石勇哈哈笑道。
“劳烦三太子将此男子着重画一画,我们五人俱得一份好去寻人。”邢缨道。
“我是不怕画的,只怕一时画不完。”三太子说着望向钟信。
钟信道:“我与你同画。”
石勇听师父这样说,赶紧替师父拿来笔墨纸研铺在书桌上。李龙微微笑了笑,赶去紫禁城,此时正德已准备上朝,见到他来轻笑道:“你且回豹房将息,不必陪着朕。”
“陛下,那臣今日就随国公爷查案吧。”李龙说。
“随你。”正德说着,脚步不停。
李龙又赶回五城兵马司,钟信与三太子已画好图画,众人一起用过早膳,兵分三路,高玉、石勇、乃诺沿京师通衢大道一路询问。钟信与三太子换妆过后前去五名少年最有可能出现之处佯装作画。李龙与唐行简、邢缨去寻找三太子图画中的春二月女子及女尸可能的家宅。
钟信与三太子直到午时也不曾见到嫌疑少年,倒意外见到婉儿在集市出没于胭脂首饰绸缎铺中,行行走走间,神采飞扬,眉目深处尽是妩媚。
“来了。”三太子忽低语。
钟信把眼扫过,果见五名浪荡少年嘻嘻哈哈结伴而来,但那双眼却有意无意净往婉儿身上瞧。钟信心念一转,忽起步上前,一把拉住婉儿的手腕,叫了声:‘小娘子,可要画画?”
婉儿看着钟信愣了一下,再看他那身打扮,忽一笑道:“你会画画?”
钟信即指着三太子说:“我与他都会画。小娘子如此美貌,不如趁青春年少留下倩影如何?只要五十文钱便有一幅美人图。”
婉儿慵懒一笑:“我正闲呢,也好,且就让你画一画。”
钟信即搬了一张椅子到她身后,殷勤扶她坐下。
婉儿低声道:“国公爷,你在做甚?”
“在追一起奸杀案,凶手可能便在附近。”钟信说完退回座位上,又看着婉儿朗声道:“小娘子,我画的会比他更好些,可要我替你做画?”
婉儿掩唇而笑:“如此大言不惭,你这朋友可是难堪呢。”
三太子果然就收了画板,起身拱手道:“我让你,我让你。”
“你先回市坊家去,我画完收了钱便来。”钟信说。
三太子点头:“你慢慢画,我先走了。”说完便背起画板故意向五名少年中间穿过去,婉儿目送他远去,看到那五名少年,缓缓回头,果见钟信目光似也扫过五名少年,心中略有所知。
“小娘子是坐端正画,还是斜倾美人肩?”钟信问。
“我不喜端正,就斜倾美人肩吧。”婉儿笑道。
“小娘子可是一个人住?为何不见官人来相陪?”钟信一边提笔作画一边与婉儿闲聊。
婉儿看了钟信一眼,笑道:“我为何要官人来陪?难道这大明律里有云不许女子一个人居住?”
“小娘子就住在这市坊?”钟信再问。
“你这人忐是无礼,我便是住在市坊你又待怎地?”婉儿作色道。
“我看小娘子出入胭脂首饰绸缎铺甚勤,想来家里有些钱财,正所谓财不可露白,下次还是请官人相伴方好。你家官人可是出外营商去了?”
婉儿嘻嘻一笑:“是呢,我家官人正是出外营商,我一个人在家闷得慌,出来买些花戴,有何不可?”
钟信叹息道:“可怜我须得这两日赚得一笔宝钞,好交房租,不似小娘子这般逍遥自在。”
“我也不过就这两日逍遥,过得这两日,我家官人便要回来,我就要劳累了。”
“小娘子如此美貌,你家官人如何忍心让你独守空闺,若是我,便与小娘子离开京师,遨游天下。”
“我也正想呢,待我家官人后日回来,便要他带我离开京师,逍遥四方。”
“看来小娘子家境甚是殷实,一个人住,不怕有登徒浪子侵扰?”
“不怕,我向来门户紧实,登徒浪子奈何我不得。”
婉儿话音落处,听得身后似有冷笑之声。
钟信没抬头,持续作画,但那双眼却看着五名少年的脚蹦蹦跳跳的走过街面进入酒楼。婉儿不再说话,斜靠在椅背上轻闭双目,不经意处却是勾魂夺魄。
酒楼客人进进出出,钟信一直在慢描轻画,直到李龙穿着一身普通百姓衣衫走来,弯腰对钟信说:“哥哥,还不去家么,弟弟要饿死了。可赚着宝钞?”
钟信微微一笑,抬头向婉儿道:“小娘子,这画画好了,五十文即可。”
婉儿随身取出百文钞扔给钟信:“这一百赏你,不必找赎了。”
“谢小娘子。小娘子如此爽快,我兄弟俩也不白拿,可要我们兄弟俩送小娘子回家中?”钟信笑道。
婉儿起身笑道:“好啊。”
李龙即取了钟信画板上的画,转身递给婉儿道:“小娘子,请收好此画。”
婉儿微笑接画。
李龙轻声道:“婉儿姐姐,出了前面市坊牌坊,随后向左转两个街巷再向右走到巷中,就能看到你的家了。”
婉儿掩唇轻笑,起身而行。钟信与李龙跟在身后离去,过了一阵,那五名少年又嘻嘻哈哈从酒楼走出来,不紧不慢的跟在三人身后。
婉儿一边走,一边在哼唱:来也罢,去也罢,不来也罢,睩计也不是你的长法。真不真,假不假,虚将名挂。不相交,不烦恼,越相交,越情寡。着甚么来由也,我把真心儿换你的假。
李龙听得拍手:“小娘子好歌声。”
三人就这么走出市坊,转了三条巷道,婉儿就看到第三条巷道中有一家门口挂着灯笼,灯笼上写着‘唐’字。婉儿嫣然一笑,指着那灯笼道:“我家便在此处,多谢二位相送,待我为二位在家泡杯热茶吧。”
李龙微笑,向婉儿施礼道:“多谢小娘子,恭敬不如从命。”
三人一起走到那宅院前,婉儿推门而入,便见唐行简已在院内,一头大汗,显是才忙完的。唐行简见钟信来了,忙见礼。婉儿回身站在门口望了巷道一眼,掩门回首道:“那几个少年在巷口嬉戏。”
“国公爷,我们听三太子说了之后,随即寻来五城兵马司的校尉,其中一人便为我们寻了这座民宅。此宅已废弃半年,无人居住。”唐行简道。
“为何废弃了?”
“据校尉所言,此宅本就是孤寡老人独居,老人半年前老病而死,此宅便废弃了。因无人领认尸体,还是五城兵马司替老人办理的后事。”
“那五名少年看来是常在京师浪荡,不知他们知不知此宅无人?”婉儿问。
“我与你相遇,本就事发突然,纵然他们有所疑惑也顾不得了。只望你今夜在此居住,他们会来此作奸犯科,好让我们抓个正着。过了今日,也无须再用此法。”钟信道。
“我须知详情。”婉儿道。
“行简在此帮你,由他说详情。行简,你们可寻到人?”钟信一答一问。
“国公爷,我们按图索骥,但三太子所画春二月女子经已离京,据左右邻居所言,便是三月急匆匆一家大小离开的。想必是大难不死,不敢再于京师居住。”
李龙笑道:“女尸之家也寻到,家中果然无人。二层小楼小院,收拾得甚是干净,我们搜到家中丈夫书信留言,是去山西做生意,下月方回。”
“邢缨和三太子呢?”钟信问。
“三太子先行回豹房了,邢师叔去追踪那几个浪荡子去了。”李龙说。
钟信点头道:“如此甚好,龙儿,我与你先回五城兵马司衙门,看勇儿他们有无线索。”
李龙点头,婉儿便送两人出门,回身掩门,就倚在唐行简身上道:“你们在查甚案?”
“你这两日去何处了?”唐行简却冷着脸问。
“这两日去建平伯府玩儿呢。”婉儿笑道:“我不是跟你说过吗?”
“你只说去玩,不曾说去见高窿。”
“我在京师,除了豹房诸人,也只有建平伯高窿算是我的旧友了,与他喝喝酒,玩些刀枪挺有趣。徐灵芝武功低微又不胜酒力,做贤内助甚好,做知己便不行了。”婉儿笑道。
“他那媳妇只是在你面前武功低微,打他绰绰有余。”唐行简冷笑道。
“是以他才更要与我相会偷师呢。”婉儿笑道:“到底是何凶案?”
“我有些饿,我们去做些吃的,边吃边说。”唐行简道。
“只能做一个人的饭食。”婉儿道。
“放心,我事先买了些熟食,热一下就好。”唐行简道。
婉儿一笑,轻声道:“就在膳房坐着吧,少点灯,免被人识破了。”
“嗯。”唐行简点头道:“你下回去建平伯府跟我说一声。”
“怎么,你还怕我与高窿勾搭?”婉儿失笑道。
“我是怕你被他打伤,他是个爆脾性,往日闲暇之时京军、锦衣卫中好武者,甚或刑部、大理寺的捕快们都会聚在一处切磋武功,他那人打起来就当真,败了就发恼。你从乐安回来还不曾恢复元气,被他打伤了可怎么好?”唐行简说。
婉儿微微沉思道:“当时在乐安真是拼得狠了,幸得有幸嫔的火铳救命。行简,你也还不曾恢复完全吧?”
“都不曾恢复完全,今日与邢缨奔波半日,他也有些面色发白。”
“少不得要休养半年方可。”婉儿笑道。
“说完案情,我替你推宫过脉吧。”
“今夜不可,免生破绽,你倒是要藏匿在暗处方好。”婉儿笑道:“那五名浪荡子不似有武功的,纵然我元气未复,对付他们应当还是绰绰有余。”
唐行简缓缓点头,握着婉儿的手往膳房去。钟信与李龙回到五城兵马司衙门,
石勇、高玉、乃诺也先后回到衙中。此时一日便将尽了。
“师父,三太子当真神奇,我们一路询问过去,还真有人识得那五名浪荡子。”石勇一进门,看到钟信就开心地笑道。
“石大哥,可饿了,先用膳吧。”李龙笑道。
“不饿,我们在酒肆吃得饱了才回来的。”乃诺拍拍肚皮笑道: “国公爷,那五名浪荡少年,我怀疑是痴傻之人。”
“这如何说?”李龙问。
“春二月时这五名少年曾掳劫一名少妇进入一家酒肆,他们围坐酒桌,放肆调笑,还与邻桌打了一架,掌柜记得当时他们身边有一神色怆惶、衣衫不整女子大叫救命,邻桌便有人要抓他们报官,他们与人打了一架,竟然丢下女子大摇大摆地走了。您说他们是不是傻子?”
钟信把目光望向高玉,高玉轻声道:“国公爷,我们三人向酒肆掌柜再三确认过,当日在店内打架者确是这五人,随后他们还报了官,五人及女子皆被巡逻的校尉递送到锦衣卫去了。”
“是锦衣卫捕的人?”李龙轻问。
“是五城兵马司校尉捕的人,随后酒肆掌柜便不曾在意,只是事后听说校尉将人递解到锦衣卫了。我们三人寻到当日与五名少年斗殴的人,他们也证实当日确被这五名少年寻衅。”
乃诺笑道:“他们见着三太子的画都惊呆了,都说那画仿佛真人一般。”
“但他们都不解为何我们相隔半年还要来调查此事,我们将新案告知,他们都相当惊异。都说当时经已报官,如此风化重案按理当会严惩,怎会让他们再次犯案?”石勇叹息道:“他们异口同声都道定是有人徇私枉法了。我们三人以为他们知内情,便向他们询问,那知他们却只是猜测。”
钟信若有所思,缓缓道:“此事从五城兵马司到北镇抚司都无有存档,虽然群儿可证春二月的巡逻校尉名单有误,但无第三方旁证也难证群儿所言真假。那潘松到底是如何得知亲家有枉法之嫌的?他为人向来谨慎,若无实据断不会指控自己的儿女亲家。”
“国公爷,我再到刑部去查一查。”李龙说。
“国公爷,潘松会不会把证据收藏在京师官邸?他四月方才辞官,要收拾行装离京少不得要五月才能走,目今是八月初,他的官邸应当还不曾赏赐给他人居住,不如我和石大哥,乃诺到他的官邸去搜一搜。”高玉道。
“陈云掌锦衣卫事,北镇抚司和五城兵马司的卷宗都能毁掉倒不出奇,奇就奇在为何兵马司诸校官浑不记得春二月时有锦衣卫到衙门异常走动?他要毁掉卷宗,也须得先派人过来拿卷宗吧?”石勇回想盘查一事,也提出疑问。
“派人来拿岂非天下皆知,肯定是夜里装贼偷偷来毁的。”乃诺断然道。
“兵马司位卑而职重,案卷繁多,守卫严密。若不谙熟府库存档摆放之处,必会惊扰兵马司的巡逻校尉。但我们并不曾查阅到春二月至春四月间有盗贼出入兵马司的记录,可见是无的。”高玉道。
李龙看了高玉一眼,微微沉吟。
“陈云是都同知,又深得大都督信任,无论如何须得有实据才能究治于他,龙儿,你去刑部,高玉与勇儿去潘松官邸搜证。乃诺,你先去市坊与婉儿和行简会合,再与邢缨一同追踪那五名少年。我去豹房见陛下。”钟信吩咐道。
“唐大哥和婉儿姐姐在市坊作甚?”乃诺问。
李龙便将今日钟信安排说与三人听,三人点头称是,各自领命办事去了。
钟信回到豹房,正德正在御书房与刘瑾一同批阅奏折,看到钟信过来请安,便放下笔笑道:“皇叔来得正好,朕有件事要问问皇叔。”
“陛下,请问。”钟信恭身问道。
“国公爷,宜兴大长公主、庆阳伯夏儒、锦衣卫千户王敏各自上表说对方侵夺己方田产,陛下想问问皇叔,此事应由何人去处置方才妥当?”刘瑾道。
钟信想了想道:“陛下,刑科给事中李学曾处理过京中各卿贵田产互相侵夺的案子,臣意可再派他去处理此事。”
正德轻轻笑了笑,不语。
“国公爷,近些日子刑部甚受指责,陛下有些担心他们不敢进取。”刘瑾道。
“张鸾治下,并无不敢进取之人,陛下信任则可。”钟信道。
正德一笑道:“皇叔这么说,朕自然愿意信的。好,刘瑾,传旨刑科给事中李学曾去处置此案。”
刘瑾领旨而去。钟信向正德禀报案情,说到陈云枉法一事,正德微皱眉道:“朕记得陈云是大都督举荐掌管锦衣卫的。”
“正是。”钟信轻声答。
“可有实据?”
“还不曾有。”
“查到实据再说。”正德话音才落,门外忽又传来国师天心和尚的凄吼之声。
“皇叔功力恢复得如何?”正德面色如常,笑问。
“还好,臣算是伤得最轻的。”钟信道。
“山海、柳佐不知到云南府接到人否?”
“陛下,两人虽有神骏坐骑,恐怕也还差些时日。”
正德一笑点头,看向钟信道:“朕其实还有一事,想请皇叔把关把关。”
“陛下请说就是。”
正德目光望向门外,轻笑道:“皇叔,朕若把衍圣公的二姑娘赐给国师为妻,你说可好?”
“陛下是要国师还俗?”
“有何不可?”
“不知国师心愿如何?”
“朕的心愿即是国师心愿。”
钟信微怔,半晌方道:“陛下若心意已决,国师当不会抗旨。”
“打铁趁热,皇叔就与朕去传旨,待过得中秋,朕就为二人举办盛大婚礼。”
“臣……遵旨。”
东宫侍卫来报:皇后殿下来了。
钟信即出御书房,恭迎皇后殿下后,返身去国师禅堂。此时天心正一脸疲倦地由服侍他的少林和尚扶起身。
“国师安好?”钟信施礼问。
天心看到钟信,即回礼道:“国公爷,无妨,无妨。”
“国师,在下是奉皇命而来。”
天心看向钟信:“陛下有何旨意?”
“陛下望国师还俗。”
“还……俗?”天心微皱眉反问。
“陛下……”钟信直视天心道:“将衍圣公的二姑娘赐与国师为妻。”
天心赫然睁目瞪着钟信,久久不语。
“国师意下如何?”
天心垂目低首,双手合什道了声‘阿弥’,轻语:“臣遵旨。”
“如此,在下就去向陛下覆旨。”
“国公爷!”
“国师?”
天心瞪着钟信看了许久,终再次垂目低首。
夜幕低垂,乃诺跟随邢缨追踪五名少年,又眼见着五名少年各自分手去家。两人便只盯着那腰间有腰珮,被其他四名少年称为纪哥的男子。乃诺看对方也进了家门,又看邢缨面色苍白,神色疲惫,就道:“邢师叔,你还不曾用晚膳吧,不如你先去婉儿姐姐处用膳,将息将息,这里且先由我守着。你放心,看这五名少年脚步不似有武功的,我一个打十个都行,何况目今只盯着这一个。”
邢缨想想也是道理,就道:“你盯紧,我去去就回。”
乃诺笑道:“放心,放心。”
邢缨便转身离开了,乃诺小心跃入少年家中直盯了两个时辰,便见那少年换了一身黑衣,腰间插了一把短刀偷偷从家中出来。
乃诺紧跟其后,轻笑自语:“这恶少竟当真去劫婉儿姐姐?可不被婉儿姐姐打成猪头。”
少年于夜色中与其他四名同样换了一身黑衣的少年会合,但不曾想却是齐出市坊到别处去了。乃诺心中疑惑,但见五人跑得飞快,遇着那巡逻的校尉又知躲避拐弯,便知这五人是行惯夜街的,乃诺半点不敢分神,紧追不舍,竟一时不曾想到要去通知他人。
那五名少年所去之处竟然是孔府在京师的宅邸。乃诺更惊,见五人齐齐翻墙内进,他也紧跟而入,就见五名少年十分熟络地向孔府后院走去。
乃诺惊道:“他们竟如此熟悉孔府,显是先前勘察过地形。如此聪明却不行正事,真正可恶。也好,今夜便让我人赃并获。”
那五名少年窜到孔二姑娘闺房前,纪哥拉了一人上前敲门,便听得那人捏着嗓子变女声道:“小姐,宵夜来了。”
其他四名少年忍笑。
房门缓缓打开。
纪哥一把抓住孔二姑娘胳膊,抽刀便架在她的脖子上,便将她往屋里推。乃诺跃上屋顶揭瓦来看,只见那纪哥把刀架在孔二姑娘脖颈处,那手就去撕孔二姑娘的衣衫。孔二姑娘惊叫挣扎,乃诺叹息一声,便要跳下。
猛听得院中传来一声凄吼!
五名少年吓得惊怔当场,乃诺也惊疑万分,这声音似曾相识。孔二姑娘却是乍惊又喜,奋力推开那抓着她的少年直冲出门,向着夜空高叫:“英哥哥,英哥哥!我知是你,你果然不曾死!”
那五名浪荡恶少醒悟过来随即逃窜,被乃诺秋风扫落叶般打倒在地,点了穴道又抽了腰带捆个结实。再转头望去,竟见一道白影闪过眼前朝孔二姑娘扑去。
“英哥哥,你来了!”孔二姑娘直向白影扑来。
白影却在烛光魅影中举起手,右手一掌朝孔二姑娘当面劈下。乃诺大惊,飞身掠去,抽出长弓就朝白影打去。那白影竟浑然不惧,只是朝孔二姑娘当面劈下。乃诺看清白影是天心,不敢下狠手,转了弓臂拍向他的后背。
天心赫然回首,眼睛直勾勾盯着乃诺直叫:“你为何如此待我,你为何如此待我?”那声音却又变成天心的声音,恨怨至极。
乃诺不解。孔二姑娘惶然惊问:“这是何人,我的英哥哥呢?”
“莲儿,莲儿!”天心的声音再变,叫声凄苦。
“英哥哥,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孔二姑娘面上即时再现喜悦朝天心奔去。
乃诺亦是恍然大悟,当日在豹房他也曾疑惑过天心的声音,目今看到孔二姑娘,立时明白天心之声,十足是周普英的声音。只是明白这一层,乃诺却更加骇然,不解天心为何连声音都变了。天心再次仰天凄厉大叫。乃诺听得胆颤心惊。孔二姑娘却是欣喜若狂,直朝天心奔来。乃诺怕天心伤人,弓弦一拉,就朝孔二姑娘射了一道空箭,箭气凌厉,竟将孔二姑娘弹倒。
孔二姑娘扑地哀唤一声:“英哥哥。”
天心怒吼一声,冲过来向着乃诺当胸一掌劈下,乃诺不及防备,狂喷一口鲜血倒在地上。天心待要下毒手,孔府高墙上跃出数人,疾如闪电,便把天心围在当中,转瞬间便激斗了三、四十个回合。乃诺赶紧将孔二姑娘抱进闺房之中,以免众人恶斗误伤。再转出门,只听得天心一声厉吼,围攻的人影齐齐飞跌出去。
乃诺抬眼望去就见父亲跌落地上,疾冲过去扶住他:“父亲,你们如何会来?”
“国师在豹房突然发疯差些伤了陛下,幸得刺麻星吉大师拦阻,他又突然跑到孔府来了,我们也只好追过来。”周义顺了一口气道。
乃诺忙把眼一扫,果见钟信和刺麻星吉皆被天心震得连退数步方才稳住身形。刺麻星吉长声向天心道:“国师,稍安勿躁,请随老衲回豹房将息。”
周义站起身,与钟信小心翼翼分布在天心左右。乃诺想起乐安之战还有些后怕,也不敢上前,只小心跟在父亲身后。
周义低声道:“诺儿,快快带着孔二姑娘离开。我们四人都不是国师对手。”
乃诺颤声道:“难道,难道国师竟如周普英一般强了?”
“国师神智昏乱,我们投鼠忌器,更加难斗,快走!”
乃诺却犟起来,道:“如此我更不能走了。定要与爹爹在一起。”
“诺儿!”周义急喝。
“爹爹,这是京师,我不信没有后援,我们只在这里围住国师,不让他杀人即可。”乃诺却坚定道。
天心突然凄声怪笑,惊得周义禁声,将儿子掩在身后望过去,不料天心又突然挥袖长哭,刺麻星吉双手合什,盘腿坐地,口宣佛号,那声音仿佛若洪钟,点点穿透撞击着众人的心胸。
乃诺咋舌低语:“大师内力真是浑厚。”
钟信小心上前,柔声道:“国师,且回豹房将息吧。”
天心双眼直勾勾盯着钟信,忽越过他望向他身后。钟信小心回首,便见赵良、刀眉越墙而入。
乃诺看到,开心道:“爹爹,你看,果然有援军呢。母亲,您也来了?”
刀眉笑道:“豹房大乱,陛下命我与大都督先到孔府。”
“刀眉,且去开门。”赵良说。
刀眉点头,向大门走去。天心却大喝一声:“开甚门!”飞身便向刀眉扑来。赵良抽剑疾挡,天心却依然不管不顾向刀眉冲去,赵良又不敢伤他,只得撤剑,天心突然回身,挥掌重击赵良后心,赵良将身疾转,天心一掌劈空,钟信挥针疾射,天心不及回掌,绣花针直透掌心。刺麻星吉猛地发出一声佛吼,天心浑身一颤,钟信飞身而上,欲点天心穴道将他制住,却被天心一脚踢中心口,飞撞到赵良身上,赵良急伸手接住。刀眉打开孔府大门,大门外走来由四名东宫侍卫保护着的正德,跟着正德进门的则是李龙扶着郑氏金莲。
“李大哥,你也来了。”乃诺为之心定,朗声笑道:“我们这里便是你不曾受过伤了。国师目今神智不清,应当不似周普英般难斗。”
“豹房大乱,六部衙门严防死守,我从刑部赶去豹房,可陛下偏要跟着追过来。”李龙笑道:“我只好随陛下过来。”
“天心儿,天心儿。”郑氏金莲声声呼唤,向天心奔来。
李龙小心扶着郑氏,众人于左右护卫,怕天心连母亲都不认得要伤她。正德则在东宫侍卫保护下安静立在原处,看天心变化。
“天心儿,随娘回家去。”郑氏金莲向天心伸出手。
李龙亦柔声道:“国师,您并不是周普英,您是陛下赐封的国师天心,少林寺建寺以来最年轻的国师天心。您的母亲就在您眼前,请国师随母亲回家吧。”
天心面上现出疑惑之色,不停环视众人。但赵良、周义、钟信屡次试探想要靠近之时,他却又十分警醒将三人击退。
乃诺惑道:“为何国师会如此神智混乱?就算被周普英传了功,怎会连人都变成周普英了?”
“分筋错骨。”赵良缓声道。
“啊?”乃诺望向赵良。
“周普英练成分筋错骨能转换面容,自然也能连五脏六腑都转换了。心主神智,心若也转换,神智自然也会转换。大师兄,您是此意吧?”周义缓声道。
赵良点头:“但国师原本功力浅,不能驾御周普英深厚内力。”
“那该如何是好?”乃诺惊道。
“国师居住在豹房,若总是发狂,难免会危及陛下安危。”赵良回望正德,恭身道:“陛下,臣有个不情之请。”
正德看了赵良一眼,却不言语。
“陛下,臣请废国师武功。”赵良坚持道。
正德卟哧一笑,看向李龙道:“朕还以为大都督要朕杀了国师。”
“陛下?”赵良又唤了一声。
正德看了郑氏金莲一眼,才对赵良说:“你们能活捉国师,就废了吧。”
“臣请陛下回豹房,免伤龙体。”赵良道。
正德望向天心道:“大都督先去劝劝他,朕有李龙在,不妨事。”
赵良看了天心一眼,又看向钟信,见钟信神色冷静,心想天心终归不是周普英,应当能拿得下,也就不再劝正德离开,返身向天心走近。
天心却喝道:“赵良,不许近前。”
“国师,您认得我了?”赵良略感欣慰道。
“天心儿,天心儿,跟娘回去,跟娘回去。”郑氏金莲喜道,便上前要握住天心的手,李龙紧随其后。不料天心听着郑氏金莲的声音,突然面色大变,挥袖朝郑氏金莲急拂。钟信飞身挡住,李龙急将郑氏金莲拉退数步。乃诺发急,抽弓搭箭就朝天心肩膀射去。周义顺势抽出宝剑,就地一滚,也朝天心小腿刺去。
哧!
弓弦一响,突然之间,夜空下竟是弦弦疾射而来,其中更夹杂有火铳的硝石药味和火光。那火光与箭弦之声竟全都是朝正德而来。李龙大惊,急掩住正德身形,乃诺与刀眉同时跃向李龙身前,向着夜空连射数箭,将夜空中的箭、驽、铳石对射下来。李龙护住正德,郑氏金莲急向房内退去。
赵良、周义向箭驽射来的方向追去。
刺麻星吉迅即起身,脱下僧袍急卷射过来的箭驽,护着正德等人后退。
“天心儿,天心儿。”郑氏金莲泣语。
天心于箭雨中骇然回首,眼睁睁望着众人都护着正德往屋内去,那眼赫然间一片红。混乱之中,天心背中一箭。
钟信伸手去拉天心。
天心却一掌打下。
乃诺一怒,向着天心大腿连射三箭。天心移形换影间,双脚疾踢,三箭朝乃诺反射过来。乃诺听得那凌厉破风之声,知不可挡,急倒于地,向房内滚去。
“诺儿,小心。”刀眉挥弓对射三箭,但天心那三箭势如破竹,竟将刀眉射出的箭从中破成两半,直朝刀眉射来。
刺麻星吉长喝一声,僧袍抛来急卷三箭,但那三箭倒飞之势凌厉已极,竟擦火般穿透僧袍,直射堂内。不过也幸得这须臾间的阻挡,刀眉闪身保了一命,三箭‘咚咚咚’插在了大堂的梁柱上,箭尾还竦竦直颤。
正德笑道:“想不到周普英的功夫居然如此匪夷所思。”
“好徒儿,不妨事吧。”刺麻星吉望向正德叫道。
“朕无事。”正德笑道。
“陛下,我们先护送您回豹房。”乃诺站起身道。
“不能走,不知外面可有伏兵。”李龙道。
“外面伏兵再多,也不及目今国师发狂。”乃诺气道。
李龙环望室内,见孔二姑娘被封穴道昏坐太师椅上,即上前解了孔二姑娘穴道。乃诺叫道:“龙大哥,不可。”
孔二姑娘苏醒,就叫了声:“英哥哥,英哥哥。”又向外奔去。
乃诺想要拉住孔二姑娘,李龙却道:“由她去。”
“国师会伤了她的。”乃诺道。
“若国师真当自己是周普英,就不会伤她。若国师不当自己是周普英,国公爷就能擒他。”李龙道。
乃诺发愣。刀眉笑道:“诺儿,听你龙大哥的就是。”
“哦。”乃诺见母亲发话,便不再反对。
李龙再扶着郑氏金莲紧跟着孔二姑娘出去。
“英哥哥。”
“天心儿。”
“英哥哥。”
“天心儿。”
一声又一声,一声又一声,天心瞪大双眼,惶然而顾,浑身颤抖。
“天心儿,我苦命的儿啊,你为何变成这般模样,我儿啊,快到娘身边来。”郑氏金莲伏地哀哭。
孔二姑娘惶然四顾:“谁是天心儿?英哥哥,快还我英哥哥。”
天心头痛如裂,捧头尖叫。
钟信与李龙同时出击。‘啪啪’两声,天心左右两边琵琶骨皆被掐断。天心惨叫一声,扑倒于地昏死过去。郑氏金莲爬过去,抱着儿子痛哭。孔二姑娘惶惶然,钟信叹息一声,点了她的睡穴,与李龙一道将人送入房中。
大院内忽抛落六个蒙面黑衣人。
“可是大都督?”李龙警惕四望,长声道。
“是我。”夜空中传来唐行简的声音:“陛下休慌,贼人被我们抓到了。”
“陛下,幸得有行简、邢缨及时赶来夹攻,我们方能抓到这群杀手。”赵良、周义现身,齐声道。
“邢缨、行简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邢缨、唐行简现身,向正德叩首道。
“这六名杀手是何身份?”李龙问。
邢缨和唐行简站起身,却都望向刺麻星吉。
“与大师有关?”李龙微愕道。
“掌灯。”正德缓声道。
乃诺拿起房内油灯跟随刺麻星吉走到院中,唐行简揭开六人面纱看向刺麻星吉道:“大师,这六人可是你们蒙古武士?”
刺麻星吉凝视半晌,叹息道:“不错,是我师弟带到中原追杀三太子的蒙古武士,想不到他们竟一直不曾回大漠。”
“唐大哥,你怎知他们是蒙古武士?”乃诺好奇问道。
“蒙古弓比我大明弓沉厚,箭法势大力沉,很难阻挡。婉儿听风辨音,便知是蒙古弓。”唐行简道。
“看来朕这位蒙古师叔一直在京师盯着朕的行踪啊。”正德笑道。
“好徒儿,为师替你揪他出来。”刺麻星吉沉声如钟。
“我们在暗他们在明,大师您要如何去寻他?陛下,臣以为明日着京军、锦衣卫、五城兵马司扫荡京师,凡无身份者悉数赶出京师要紧。”钟信道。
“双管齐下,朕也想见见这位对蒙古汗国忠心耿耿的师叔是何等模样。”正德微微一笑道。
“哇,孔府有五个淫贼,院中有六名杀手,镇抚司可要热闹了。”乃诺笑道。
“乃诺,淫贼来了孔府?”唐行简即问。
乃诺点头:“我原也以为这五名少年是去抓婉儿姐姐,不想他们竟色胆包天,闯到孔府来了。你们又如何知道来这里?”
“婉儿在房中等侯,我与邢缨轮流出外查看。见到五城兵马司、锦衣卫连夜调动,心知有异,便一起向皇城奔来,途中听得国师凄厉叫声,又向孔府折返。途中便遇着这六名凶手。”婉儿笑道。
“幸得你们机警灵活,不然便抓不着这六名杀手了。”正德笑道。
“陛下,国师已安然无恙,臣送您回豹房将息。”李龙道。
“闹了一夜,朕也睡不着了。既然两案人犯俱在,就在孔府升堂审结此案。朕也在一旁听听。”正德笑道。
“陛下,女尸一案尚有疑点未曾查清,请陛下先回豹房将息。”钟信道。
正德看了赵良一眼,笑道:“也好,朕就先回豹房将息。”
刺麻星吉即道:“陛下,老身有个不情之请。”
正德笑道:“师父您远走中原,不免思乡,朕不杀这六人,武功废掉,随师父处置。”
“陛下大恩大德,老身没齿不忘。”刺麻星吉感激不已。
李龙走到六名杀手面前,亲自挑断六人琵琶骨,六人惨叫连连。
刺麻星吉长声叹气,望着六人道:“你们回去禀告你们的师父,三日后我将在大相国寺参禅,他若来,我等他,他若不来就速速离开中原。”
“你们这么多人,师父若去大相国寺,岂非送死?”杀手其中一人愤怒叫道。
“他留在中原难道就不是送死?”刺麻星吉大喝一声道。
“师伯,你明明就住在豹房,为何不杀了这大明皇帝!你杀了他,我们蒙古便可重回中原,重振我蒙元江山。”
正德失笑道:“师父,你这杀手师侄倒蛮有志气。”
“我老了,不想再打打杀杀,只想安安静静陪三太子在中原渡过余生。”刺麻星吉沉声道:“三太子从无夺汗位之志,你们回去禀报大太子,不必再起疑心,也不要再想着刺杀大明皇帝。大明皇帝已是我的徒儿,大太子若再派人刺杀,我必不再容情。”
六人看刺麻星吉一脸凛然之色,不敢再说话,相扶着离开孔府。
乃诺看到东宫侍卫背着天心,担心道:“大都督,国师是否当真废了武功?”
赵良略有所思道:“目今确是废了武功。”
“大都督这般说,是认为国师还有可能恢复武功?”周义道。
“国师若确实获得周普英功力,玄功要决练到极处便有自愈之力,再以分筋错骨配合,极有可能恢复武功。”
“如此岂非糟糕得很?”乃诺惊道。
“以国师目今功力,或许要花上毕生之力方能恢复武功。”赵良缓缓道。
众人听赵良这般说,都如乃诺一般松了口气。
“陛下,启行吧。”李龙道。
“陛下,孔二姑娘如何处置?”乃诺忙问。
“淫贼已擒,孔二姑娘并无危险,就由孔府仆役照顾她便可。”李龙说。
乃诺点头,众人便离开孔府回豹房。唐行简则辞了众人去市坊接婉儿回豹房。婉儿虽在卧房安睡,唐行简一回来便醒了。当她听说孔府中事,笑得弯下了腰。
“婉儿,我们回豹房去吧,此宅用不着了。”唐行简说。
“明日用不着,今夜仍用得着。”婉儿笑道,纤手就将唐行简拉倒在床。
李龙送正德回到豹房,服侍他沐浴更衣安睡。
正德端坐龙床问他:“陈云一事如何?”
“陛下,此事大都督当是不知。”
正德一笑,轻声道:“传武堂之外,他倒就是与这个陈云有些亲近。若陈云当真渎职枉法,想必他心里是难受的。”
“臣今夜去刑部复查,并无所获,不知石大哥、高玉在潘松官邸能否搜到证物。若无实据,也难说陈云枉法。”
“潘松是老臣子了,这么多年一直老老实实,一级一级升到刑部郎中的位置,他说的话,朕还是相信的。他选择如此行事,朕亦觉在情理之中。”
“听说他与张鸾是同一科的进士?”
“嗯,张鸾、潘松、赵良、陈云都是同一年被委以重任出京查案的。张潘在刑部、赵陈在锦衣卫,张鸾与赵良为主,两人为辅,若有三法司缉查的重案,大多是张鸾与赵良带着他两人,再配个大理寺或司礼监中人一同出京查案。”
“若是司礼监,想来便是邢缨与他们合作的多。”
正德点头笑道:“起初司礼监还是周义带着邢缨与他们一道出京查案,待周义去了广东之后邢缨才正式加入。他们三人合作时日最长,算是铁三角。即便张鸾成了刑部侍郎、赵良做了指挥使,邢缨做了司礼监监丞,合作次数也不少。”
“他们倒是甚少与东厂合作?”李龙笑道。
“厂卫难出京师,即便出了做的也是暗探诸事,他们自然不喜与东厂合作。再说东厂有监督之责,他们身为刑部与锦衣卫官,自然更加不喜。”正德笑道。
“是国公爷入主东厂,锦衣卫与东厂才算和谐共处的吧?”
“东厂厂卫也都是从锦衣卫调入的,钟信本就是锦衣卫指挥使,他入主东厂,人人皆知不得已,自然都较怜惜他,不好给他难堪。”
“只是此时又牵涉到刑部,张鸾怕是又要被都察院弹劾了。”
“从古至今没有不被弹劾的大臣……”正德说着话,忽微微皱眉。
“陛下,怎么了?”李龙即问。
正德低首闭目,安静吐纳调息,半晌方抬头道:“传旨下去,朕今夜闭关。”
李龙即唤来东宫侍卫要他们传旨下去,又怕钟信等待,即将自己在刑部所查写在纸上嘱咐东宫侍卫带去,随后趁着夜色带正德离开豹房。钟信接到李龙来信心中竟是有些担忧。正德自从做了刺麻星吉的徒弟,时不时就会闭关练功,久而久之钟信也不意外,只是今夜不比往昔从容,如此急切突然,不免令他怀疑刺麻星吉的功夫怪异,生怕正德如天心一般陷入魔障。但事有轻重缓急,这疑心也只能先藏在心里。凌晨鸡啼,钟信与邢缨前往镇抚司衙门,婉儿与唐行简也春风满面的回来了。四人在衙门简单用了点早膳,朝阳透窗之时,石勇和高玉终于也回到北镇抚司衙门。石勇怀抱一本由重重油纸包裹的物品,高玉则是一身湿淋。
“国公爷,我与高玉将潘松府邸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都翻了个遍也没找着这本卷宗,您猜猜到底是在何处寻到?”石勇一边将油纸包放在案桌上郑重打开,一边开心地说。
邢缨看了高玉一眼笑道:“看这模样可不就是跳到井里捞起来的。”
钟信目露赞赏,取卷宗细看。
“水井四周我们也看过二回,无任何不妥,后来实在是寻不着,高玉便说干脆跳到井里再看看。那潘松说是揭发举报,却连半根丝线也不肯系着捆着,若不是高玉实在心细执着,又一表人才,玉树临风,不似我这般骨头粗壮,这本卷宗是万万捞不上来的。”石勇朗笑赞叹道:“高玉真是辛苦,下了三回才摸着。”
“辛苦了,快去沐浴更衣,我先叫人与你们做些吃的。”邢缨在一旁笑道。
“贼人可捉着了?”石勇又问。
“捉着了。”邢缨道。
石勇笑道:“我想也是捉着了,有师姐出手,岂有捉不着之理。”
“是乃诺在孔府捉着的。”邢缨笑道。
高玉一愣望向邢缨。邢缨将夜间事相告,石勇与高玉听得目瞪口呆,想不到两人会错过如此好戏。
“陛下还肯让国师在豹房居住?”高玉惑道。
“国师武功已废,放在豹房反而更好。”邢缨说。
“那孔二姑娘?”高玉又问。
怎知此话一出,衙门里五个人的目光都盯着他。
高玉被吓住,好一会才道:“为何这般看我?”
婉儿笑道:“高玉,你老实答我,你这心里是不是有二姑娘?”
高玉坚决摇头:“婉儿姐姐,高玉绝无此意。高玉只是担心她的安危。”
唐行简却道:“高玉,你心无此人,便不要担心她的安危。”
邢缨叹息道:“高玉,站在师兄弟立场,我是不愿你做世人眼中的佞臣,但你执意爱陛下,我们也不好反对……”
高玉坚定道:“七师兄,高玉对天发誓,在公在私,高玉对陛下都绝无异心。只是孔二姑娘孤身在京又是盲人,我关心她一回而已。只要她能有个好归宿,高玉以后绝不再招惹任何人。”
婉儿笑道:“高玉,何谓好归宿?如我与行简一般不成婚自由自在?还是如宋词一般一妻两夫?或是如宁郡主嫁了一位好夫婿?孔二姑娘岂是一般女子,她是衍圣公的二女儿,还是嫡女,你说何人能与她相配?何人能获她首肯与之相配?国师武功已废,孔二姑娘听声辨音,绝不会再视他为英哥哥。而你却是周普英钦点给她的夫婿,你想如何在关心她之余又能不招惹她?”
高玉怔住,婉儿这番话着实如一把利刃扎进他的心里。兜来转去,原来甚么都不曾解决。
钟信放下手中卷宗道:“高玉,车到山前必有路,你且去沐浴更衣,待把眼前案件解决再说。”
高玉面上掠过一丝黯然,缓缓点头离去。石勇忙道:“师父,徒儿也一身水一身汗,要去同浴。”
钟信挥手让他去,复看向婉儿道:“婉儿,你曾说过钟谨一事有解决之法。”
婉儿点头:“是有解决之法。”
“那高玉一事你能否也替他解决?”
婉儿笑了笑道:“国公爷,钟谨是一万个不愿意去撒马尔罕,心志坚定。但高玉却是不然。他纵然不爱孔二姑娘,却也温柔相待。这世间最怕温柔销骨,解铃还须系铃人,旁人怕是帮不了。”
“莫说闲话了,国公爷,我们把案子好好审一审吧。”唐行简道。
钟信点头,将手中卷宗递给唐行简。唐行简打开细看,长叹息道:“原来夏四月时还出了个案子。”
“嗯?”邢缨拿过卷宗一看,惊道:“这潘松也太过维护亲家翁了。”
“那女子到刑部报案,他竟然隐瞒了。就因女子说不敢寻锦衣卫伸冤,怕陈云再次枉法。”唐行简道。
“原来那腰珮少年姓马,以他为首五恶少夜闯民宅,持刀逼淫,再掳劫钱财。复抱持以出,递淫于通衢至晓,随后任意弃之路旁。当真丧心病狂,如此恶行潘松竟因陈云隐而不发。”邢缨怒道。
“春二月那次这五人还只是将受辱女子弃于酒楼,夏四月便随意弃之于路旁了。秋八月更将受害女子弃于沟渠任她自生自灭。”唐行简皱眉道。
“一次比一次凶狠,自是陈云与潘松共同枉法所致。两人官声都还不算恶劣,却也官官相护竟至于此。”婉儿叹息。
“据潘松书信所言他是在夏四月案中反追春二月案子,确信两案皆是同一凶嫌所为。夏四月案中受害女子提到那五名少年带她经过酒肆,其中另有唤做马聪的少年大笑说春二月在此打了一架,便不带她进去,要她有本事自行回家。潘松凭女子证言复走凶路,女子所述路线与秋八月女子受害路线一致。他又在酒肆中寻到掌柜和打架酒客,也证当时受害女子向校尉所述受害过程一致。夏四月女子所述受害过程亦在孔府重演,若非乃诺制止,孔二姑娘也要被他们带到京师郊外奸淫掳劫了。”邢缨从卷宗中取出一封书信,边看边道。
“五少年逼淫良家妇女大致不差。他们逼淫孔家二姑娘更是人赃并获,目今只在陈云知不知自己渎职导致后果严重?”唐行简缓缓道。
“他若知,罪更大。”邢缨冷笑道。
“不错,他若知此事,那五城兵马司与北镇抚司的卷宗定是他盗毁了。”唐行简严肃道。
“这潘松既怕亲家翁受牵连又怕女子沉冤,竟做出这等别扭之事。”婉儿摇头笑道:“你们男子,果然古怪得很。”
“要不要相告大都督?”邢缨看向钟信问。
钟信起身:“我去见他。你们带人去捕五家家属再行审问,一定要问出确证。”
“遵命。”唐行简、邢缨道。
钟信前去后军都督府见赵良,赵良昨夜一夜未眠,此时刚刚睡下,忽报钟信来访,甚是莫名,赶紧起床,出去见他。
“大师兄。”钟信唤道。
赵良双眉微耸,盯着钟信好一会道:“有话直说。”
“陈云可能渎职枉法。”钟信直言不讳。
赵良眼睛精光一闪:“是女尸案事?”
钟信点头道:“今年春二月就发生过逼淫掳劫案,被五城兵马司校尉所发,但马姓少年家人辩称并不曾逼淫妇女,只是碰巧相遇。又说自己是翰林世家,知书识礼,如何会做这等下作之事。陈云认可马家之言,将少年释放。随后夏四月、秋八月皆发生重案,秋八月这次更出了命案。”
“他们认罪了?”赵良问。
“此次逼淫孔家女儿是人赃并获,纵然前情不认,仅这回也跑不了,只是怕陈云狡辩不认渎职之罪。”
“陈云渎职目前也仅是一面之辞。”赵良注视钟信,缓声道:“你来此是要我作甚?”
“若陈云肯主动坦白,想必陛下会从宽处置。”钟信道。
赵良不语。
“若渎职事由五名恶少口中说出,情势便会大大不同。”钟信又道。
“他跟随我二十多年……”赵良看了一眼钟信,缓声道:“我去问问他。”
“好。”
“女尸案还有何证据?”
“潘松在辞官之前曾做过详细调查。可证当时马家仅是递送了状纸给陈云,并不曾贿赂于他。是他一片……天真赤诚,相信了恶少之状。”
赵良看了钟信一眼,不语。
“马家以为潘松是刑部过来复核此案,不但言无保留,甚至还提供了状纸的原文复写,竭力证言自家儿子的清白。”
“夏四月受害女子可寻着?”
“春二月与夏四月受害女子皆不在京师了。”
赵良皱眉。
“想必是潘松不欲亲家翁受牵连,劝夏四月女子销案离开京师。目今唯一变数便是他有否劝陈云自首请罪。”
“有何变数?”
“五城兵马司与北镇抚司关于此案的所有卷宗都不见了。”
赵良微愕道:“你是说潘松可能劝过他,但他明知此事愈加严重,非但不去自首请罪,还欲毁灭证据抽身?”
钟信点头。
赵良沉吟半晌道:“那五名恶少可有审问?”
“我叫行简他们先将家属拘捕归案,再行审问。”
“审过之后,卷宗送到大都督府来。”赵良道。
钟信再点头。
“此事张鸾可知?”赵良忽问。
“这几日六部尚书皆被内行厂卫强押在衙门里批阅拖延已久的各地公文,应当无人通报。”
“我不是说这几日,而是夏四月时。”
钟信若有所思。
赵良叹息道:“刑部最近屡受弹劾,此事再出,恐怕张鸾要难过了。”
钟信道:“我回镇抚司去。”
“最好还是能寻到那两名女子。”赵良说。
钟信点头,相辞而去。赵良沉默良久,还是回卧房去了。钟信离开大都督府向北镇抚司衙门行去,行到半途却又转道去刑部。刑部衙门内张鸾正在埋头批阅公文。听到脚步声,抬头看到钟信,即起身拱手道:“国公爷,您怎么来了?”
钟信缓声道:“张鸾,你与潘松算是刑部老搭档了吧?”
张鸾点头。
“那你应当熟识他为人行事?”
张鸾点头。
“你说他若遇着一位受害弱女却又不能为她申冤,会如何做?”
“潘松会尽他所能安排好那女子的后事。”
钟信忽笑了一下道:“难道他也如大都督一般将女子置于别院养于深闺?”
“他不会。他会尽己所能将俸禄拿出替苦主安排好余生。”
“如你一般?”
“他比我更慈悲。”
钟信叹息一声,又问:“他一般会将苦主安置在何处?”
“他的家乡。”
“湖广浏阳?”
“正是。潘松已辞官归乡,国公爷为何会提起他?”
钟信道:“有件陈年旧案想请他帮忙。你忙吧,我回镇抚司去。”
“恭送国公爷。”张鸾施礼,说完就重新坐下,继续提笔批阅公文。钟信见他神态自若,微微沉吟转身而去。待钟信回到北镇抚司衙门,衙门内已捕五恶少家属到狱,五恶少亦提到堂前,钟信让唐行简审案、高玉、石勇堂前听审笔录。
唐行简一出堂前,惊堂木‘啪’地一声拍下,喝道:“抬起头来!”
五恶少抬头,骤见唐行简那有如地府黑无常的面容,俱有些吓到。唐行简眼利,一眼看到五恶少中有一人更是吓得直颤,即唤人将那人提下去。五恶少之首马纪有些疑惑,不解地抬头看了唐行简一眼。
“你们可知我是谁?”唐行简问。
“您,您是刑部的唐刑捕,京师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恶少其中一人忙道。
“你唤做吴仁?”唐行简看向说话之人道。
“小的正是吴仁。”
“你倒是机灵。你认得我,是因我的长相,还是因我的手段?”
吴仁抬头偷偷看了唐行简一眼,不敢说话,又低下头去。
唐行简望向马纪,把眼一瞪道:“马纪,你胆子不小,居然敢到孔府犯案!”
马纪却把脖子一梗道:“我们并不曾犯案,孔家女儿难不成不是处子之身?”
“马纪,人证物证俱在,你居然还敢狡辩?”
“我们只是去劫些钱财,你那只眼看到我们奸淫于她?”马纪却冷笑道。
唐行简冷笑道:“我何时说你奸淫?你倒是不打自招,居然还句句不离‘我们’二字,这是要把其他四人拖下水与你并罪么?你可知强奸是死罪?”
“我自知强奸是死罪,但我不曾强奸,我与他们去孔府,只是为了寻些金银钱财。”马纪竟是不松口。
唐行简移目旁边的马聪:“马聪,他所说属实?”
马聪即叩首道:“确是属实。”
“如此说来,持刀逼淫的主犯是你?”
马聪吓得猛抬首道:“绝无此意,绝无此意,我们当真只是去劫些银子来用。”
唐行简看向另外两人道:“你们二人也是去劫财?”
另两人叩头如蒜:“正是,正是。”
“谁是主谋?”
四人却又低头不语。
唐行简看向吴仁道:“吴仁,你为何去孔府劫财?”
“我,我?”
唐行简又看向第四人:“你唤做吴波?”
“小民正是吴波。”
“你与吴仁是堂兄弟?”
“是,是。”
“你是家中独子?”
“是,是。”吴波颤声答。
“吴波,你又为何去孔府劫财?”
“我,我?”
“你也不答?”唐行简尖笑一声道:“看来都在争当主犯啊。”
吴仁、吴波两人面色一变,俱偷望马纪,马纪却木无表情,只直挺挺地跪着。
“既然你们都承认到孔府劫财,却都不肯说出谁是主谋,那就一并当堂画押。”唐行简忽道。
吴仁抬首惊道:“大尹这是何意,难道要将我们四个都当成主犯?”
唐行简冷冷看了他一眼道:“你有义气,我自然成全。石勇,高玉,将供状拿来让他们画押。”
石勇与高玉也有些迟疑地互望一眼,方才起身将供状捧到堂下,马聪、吴仁、吴波各自迟疑,马纪过来第一个画押。三人见马纪画押,也都过来画押。
“来人啊,将四人押下去。”唐行简道。
锦衣卫即将四人押下。唐行简又叫将最先押下之人重新提上堂。那人颤颤巍巍跪下,不解地偷望唐行简。
“你唤做马登?”唐行简温言问。
“是,是,小人唤做马登。”那人忙道。
“石勇,把马纪等人画押的供状拿与他看。”
石勇便将供状递到马登面前,马登看过之后面色大变,却不敢言语。
“马登,你可知昨夜你们持刀逼淫的是何人?”
“是,是?”
“是曲阜衍圣公的二女儿。”唐行简说完,猛地再拍惊堂木。
马登吓得差点瘫倒于地。
“马登,你居然敢奸淫孔家女儿,可知‘凌迟’二字怎么写?”
马登猝然抬头嘶叫道:“他们胡说!他们想把强奸罪都推到我身上。根本是纪哥马聪说要去奸淫孔家女儿的。还事先偷偷到孔府勘察过好几回。”
“马纪可是说了,万万不敢奸淫孔家女儿。”
“他不敢,他有何不敢?当初也是他叫我们与他一起去持刀逼淫抢劫的。”马登怒道。
“当初?当初是何时?”唐行简即问。
马登惊觉失言,低头不语。
“你不说便以为我们查不到?所谓当初,便是今年春二月事。”
“原来,原来你们都查到了。”马登叹气道。
“岂止春二月,夏四月,乃至秋八月初,你——都曾做过相同的恶事。”
马登骇然抬首叫道:“大尹为何只说我?他们,他们将罪都推到我身上?”
“他们攻守同盟,你自然便是替罪羊。”唐行简冷声道。
“我冤枉,大尹,我冤枉!”
唐行简厉喝:“你有甚冤枉?你敢说你不曾强奸弱女?”
“那也不该由我一人承担所有罪责,大尹你不能是非不分!”
“他们推脱你也不说,自然只能由你承担重罪,你的家人父母承担重责。”唐行简淡淡道。
“大尹,你不能冤枉我,更不能冤枉我的家人。是马纪提议做的。春二月初一晚,他与我们一同在怡红楼饮酒,饮得大醉说那些妓女玩得厌了,想去寻那良家女子玩儿。”
“你们常去之处便是怡红楼?”
“是。”
“春二月、夏四月、秋八月事前亦去?”
“嗯,我们并不敢在家中谋划这等伤天害理之事,只在怡红楼里谋划。”
“是马纪提议,你来踩点?”
“马纪选人,我们轮流踩点。遇着家中男人不在便下手。”
“那秋八月的女子也是马纪选的?”
“那名女子是马聪选的,吴仁不喜,还跟他吵了一架。”
“为何吴仁不喜?”
“吴仁喜好纤弱女子,前两回因是马纪所选,他不敢异议,此次马聪所选又不合他意,便争吵起来。”
“马纪爱好何种女子?”
“他喜好清冷女子,说此类女子性烈,方才好玩。”
“那你呢?”
“我,我生冷不忌,只要不丑便好。”
“你可知这三名女子下落?”
“你们不知?”马登狐疑反问。
“前两个不知,秋八月这个正躺在镇抚司殓房里。”
“甚,甚么?”马登一惊:“死了?不可能,不可能,她,她,我们离开之时她还活着的。”
“第一个丢在酒肆里,第二个丢在路旁,第三个丢在沟渠里,你真确定一个弱女子被你们蹂躏后丢在沟渠里还能活下来?”
“不是我丢的,当真不是我丢的,是吴仁和吴波丢的。马聪和马纪还在一旁拍手大笑呢。”
“那你在作甚?”
“我,我把她的、她的绣花鞋脱、脱掉了。”
唐行简赫然举手站起,马登吓得扑地叫道:“大尹,饶命!”
“你想我饶你一命,就将春二月以来的事悉数写出,丝毫所记不得遗漏。拿纸笔给他,盯着他写,看着他问!”
两个时辰后,马聪被单独提到堂前,面上一片惊疑难安的神情。在他面前摆着厚厚一叠状词,那是马登在唐行简、石勇、高玉三人重重逼问下写出来的。
在马聪身旁停放着一副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个白布遮面的女子。高玉走过来将白布揭开,看向马聪道:“马聪,你且看看她是谁?”
马聪望过来,惊得把手撑地,差些仰头跌倒。
“马聪,马登已如实招认,这起命案你是主谋。”唐行简沉声道。
马聪面色惨白,瞪大双眼死死盯着那女尸的脸。
“马登更已如实招供,春二月、夏四月你们都曾持刀逼淫女子,一个将之弃之酒肆,一个将之弃之路旁。春二月、夏四月便是由他主谋。你便是秋八月这起命案的主谋。“唐行简冷声道。
马聪惊怔半晌,方抬头瞪着唐行简道:“马登当真认是前二起案子的主谋?”
“不错!”
马聪惊怒叫道:“那他为何不将第三起命案也一并认了,为何他要袒护马纪,却拉我下水?”
“那自然是因你马纪能令他服服贴贴,甘心为他抵命!”石勇大声道。
“原来你们知马纪是主谋,那为何还要听信马登胡言乱语?”马聪惊道。
“我们知晓有何用?刑部判案看的是人证物证,目今人证物证便是你和他主谋,但你必然是判得最重,少不得连你家人也一并要处罪。”唐行简淡淡道。
“凭甚我判得最重?那马纪却可逃过?事是他提议,也是他谋划,更是他持刀先行逼淫,就算是她——”马聪一指担架上的尸首叫道:“也是他先脱了裤子奸淫的,他凭甚逃脱,却让我一人受罪?”
高玉目露憎恶之色,取纸笔递到马聪面前,冷声道:“马聪,你若不想马纪逃脱罪责,不想你的父母遭受本不该由他们遭的苦难,就老老实实将前后经过悉数写出。”
“马聪,写只管写,休自做聪明,若有不实之言,再加一条污蔑重罪!”石勇瞪大铜铃般的双眼,瞪着马聪喝道。
马聪吓得冷汗直下,但到底还是提起了笔。在马聪写完之后,唐行简便将吴仁、吴波两人提到堂前,就着马登、马聪证言一一质问。吴仁吴波听他说得句句详细,不敢再做隐瞒,问之必答,争先恐后。最后提堂的是马纪。唐行简直接让他看四人所写的证言,马纪愈看愈怒,起手便要撕供状,高玉与唐行简同时弹指飞针,马纪双手一疆,状供飘落地上。
“春二月初一晚,于怡红楼起淫心。春二月五日于皇庄庆盛酒楼谋划仔细定下攻守同盟,随后你于七日、八日、九日连续于女子家宅四周踩点。春二月十三日,女子丈夫离开京师营商,你们五人于三更时分夜闯女家,你持刀于女颈,逼女伏卧,吴仁、吴波复执其臂,马聪、马登执其足,由你先行奸淫,更行鸡奸。复由马聪、马登、吴仁、吴波轮番奸淫。复搜其家得银二十三两、金钗两枚、玉三块包裹于身。因女子啼哭不止,你便将女子裸抱于怀,于四更二刻夜以四两银贿守城校尉,你的远房堂哥马三奔出城去。出城五里再无行人,便胆大包天于通衢大道轮番奸淫至晓,直到女子昏死。你指使吴仁、吴波抽打女子双手十指双脚十趾,女子痛极尖叫而醒,复由马登、马聪轮番抱持回城,途中入酒肆早膳,女子哭叫救命,你们五人与邻桌三名壮年男子冲突,你手持利刃划伤一男右手手臂,将女子推倒在地,奔逃而出,不料正好与巡罗的兵马司校尉相撞,恶事败露,收押锦衣卫狱。岂知你巧舌如簧,竟骗得父亲亲笔书写冤状,时掌锦衣卫事都指挥同知陈云听信你父所言,将你们五人释放。马纪,你且仔细回想回想,马登、马聪、吴仁、吴波四人证供可有错处?”
唐行简声音宛如寒冰利锋,马纪竟长笑两声道:“他们居然不曾添油加醋,真不枉我当他们是兄弟呢。”
“你既认了,便在供状上画押。”唐行简冷声道。
马纪却把手一甩道:“你想我画押,我却是不画。既然我之必死,可不想让你们如此顺利结案,偏要让你们难做。”
唐行简冷笑两声道:“马纪,若这堂上坐着的是刑部或北镇抚司当中任何一位官员,你这话都令人为难,可惜此时堂上坐着的是我唐行简。”
“那又如何?”马纪梗着脖子冷冷道。
唐行简‘呛啷’一声抽出腰间佩刀,就朝马纪拦腰斩去。马纪还想逞强,却不料唐行简那刀毫不留情就斩到腰间,登时血就流了出来。马纪痛极尖叫:“你不能杀我,你不能杀我,我画押,我画押。”
石勇即将笔递给马纪,喝道:“画!”
马纪即刻画押,唐行简将刀一收,马纪即低头去看自己腰间,唐行简那刀齐整地划开了他腰间皮肤,但并无丝毫深入。马纪骇然,冷汗直下再不敢猖狂,急提笔在供状上画押。
高玉拿起供状,依然不敢置信道:“马纪,我仍不明,你为何如此大胆,居然敢到孔府来作案?”
马纪狂笑道:“孔府为何做不得案?女人名节最是重要,孔家女儿又是天下女子表率,纵然被人奸淫,又安敢闹得天下人皆知?何况她又不在京师长住,受了辱大不了一走曲阜了之,还能奈我何?”
高玉皱眉,隐忍不发。
“马纪,你这算盘还真是打得精,我们也不曾想过你居然会到孔府作案,你能落网,也是时也命也。还有一事我要问你。”唐行简盯着马纪道。
“你问就是。”
“都指挥佥事陈云可有受你家贿赂,为你脱罪?”
马纪尖声嘲笑道:“他不过就是个傻子,我父亲一纸辩词便将他瞒过。也不知是何人将他提拔,简直是我大明之耻。”
石勇把脸一沉,挥手一巴掌就抽在马纪脸上,那一掌势大力沉,打得马纪牙齿都飞出一个来。高玉急拉住石勇。马纪见又多了一个人凶神恶煞,再不敢说话。
“石勇、高玉,你们即刻点兵去怡红楼、庆盛酒楼搜寻人证。我去向国公禀报。”唐行简道。
两人领命而去。唐行简命人将马纪押下,又唤来师爷齐齐整理供状,随后去见钟信。钟信看过卷宗之后让唐行简明日与石勇、高玉一同启程去湖广将潘松及受害二女寻回京师来。
“国公爷,若是去湖广,可否多逗留些日子?”唐行简问。
“你要查湖广浏阳刘应龙案?”钟信问。
“既然去了,就想好好彻查一回。”唐行简道。
“这个案子是一宗悬案,纷扰十几年,待我仔细看看这宗案子的来龙去脉,再请陛下颁旨。”
“那我先去京中走访一下潘松及陈云的亲友门生,看能否查到陈云毁兵马司与镇抚司卷宗的线索。”
钟信笑道:“此事我交给邢缨、乃诺去做了,这案子你审了一日也累了,不妨去孔府陪陪婉儿姑娘。”
“婉儿去孔府了?”
“二姑娘从乐安到京师连番受苦受累,孔府仆役虽多,终归是下人,她心中孤苦,怕是无人能解。”
唐行简想了想,笑道:“或许三香酒可一解二姑娘寂寞。”
“此去乐安就远了,你又不似柳佐会纵鹰翱翔。”
唐行简笑道:“只要能制作出同样香味,二姑娘想必也会开怀。国公爷,我去太医院一趟。”
“我也要去大都督府,一起走吧。”
“好。”
唐行简与钟信一同离开镇抚司。钟信带着卷宗到后军都督府见赵良。此时京军、锦衣卫、三厂厂卫正齐齐出动,严加搜查兼驱赶潜留京师者。
赵良看完卷宗,轻叹,缓缓道:“若夏四月案潘松能大方告之,必不会有秋八月的惨剧。”
“我会提请刑部发布告通缉潘松,他知情不报导致秋八月命案,亦是一罪。”钟信道:“目今我们对兵马司与镇抚司卷宗遗失一事查不出丝毫实证,唯一能追究陈云的仅有春二月失察之责。”
赵良沉吟良久,掩卷起身道:“我去问问他。”
钟信点头道:“我会派行简、石勇、高玉前往湖广寻访潘松及两名受害女子,在此之前这五人继续关押在镇抚司狱,直至他们回京再两案并处。”
赵良缓声道:“我会把陈云亲自交到你手中,不过他正带锦衣卫搜查京师各处,要迟些日子。女尸案你如期上报都察院就是。”
钟信点头相辞而去。
在女尸案上报都察院后钟信连夜复核了刘应龙案,深感此案复杂,仔细考量之后,他提笔写下奏折,请求刑部派刑科右给事中张九叙、邢缨往会巡按御史勘问。刑部目今任职诸臣,除了张鸾便是这个张九叙最是厉害,连唐行简、宋居易都稍有不如。又叫石勇、高玉、乃诺共同前往湖广搜查潘松及两女押送回京。奏折递上去,两日后李龙持圣旨到北镇抚司宣旨。正德准许钟信所请诸人中除高玉外前往湖广浏阳,钟信与高玉则往湖广安陆接兴王世子王女到京团聚。
李龙将圣旨双手递给钟信,关切道:“陛下已下诏在各地的英庙一系藩王于中秋节之后送嫡出世子王女进京团聚。陛下让国公爷前往安陆,亦有想您与兴王团聚之意。中秋之后国公爷务必尽快接兴王世子王女前来京师。陛下还说钟谨已在京师学艺多年,此次您离京可带他前往。中秋日近,国公爷快快启程吧。”
“陛下龙体无恙否?”钟信接了圣旨,缓声问。
李龙笑道:“陛下龙体康健,过得八月便可出关,国公爷放心。”
“过八月?陛下中秋也不出关?”
“不出了。陛下已向太皇太后、太后请罪。九月出关。”
钟信看了李龙一眼,欲言又止,终领旨谢恩罢了。李龙前脚才走,邢缨与乃诺后脚就回来了。
“哎,潘松的亲友门生皆不知他为何辞官离京,我和乃诺脚都走断了,也查不到任何线索。”邢缨叹息一声笑道:“这潘松实在是太过谨慎。”
乃诺却开心道:“线索虽查不到,但我买到四件心仪饰物给我爹爹。”
钟信一笑道:“我估计你们也是查不到。但排查过后方能心安。明日你们随张九叙去浏阳查刘应龙案,我奉旨到安陆与兴王中秋团聚。”
“张九叙去查?”邢缨问。
钟信点头。
邢缨哈哈一笑,看向乃诺道:“诺儿,这个张九叙是个厉害人物,你将来想要在刑案方面有所作为,仔细跟他学。”
乃诺重重点头,又道:“国公爷,您是去安陆与兴王中秋团聚?”
“嗯。”
“啊,有些人真是神奇,偏偏中秋时节跑到京师来,不与家人团聚。”乃诺摇头道:“我今日在城里又见着宁王府的人来了京师去见刘公公的妹夫。”
“刘公公对宁王有恩,免不了有些人情往来。”邢缨笑道。
“不止宁王府中人,我还见到不少皇庄校尉也往刘公公妹夫家跑呢。”
“刘公公能得陛下信任,一半倒是靠了妹夫把事情办得妥贴。”邢缨笑道。
“哦,听师叔这般说,那些校尉当是去向刘公公的妹夫禀报公事去了。哎,有人帮忙做事就是好,不似我们查案,非亲力亲为不能破,我入锦衣卫不久,鞋子都走烂了几双。”乃诺笑道。
“你目今只是普通锦衣卫,穿戴自然有些寒碜。你可用你父母俸禄去买几双皮靴来穿。”邢缨笑道。
“我不买,我为何要自己买?我要等朝廷配给。”乃诺笑道。
“要等朝廷配给,至少须得是总旗。”
“我等得。这总旗之位两年内必得。”乃诺自信道。
“乃诺,此次离京办案,便不能与父母在京过中秋团聚了,今日就早些回去,在父母面前尽孝。”钟信道。
“你是否要去道观见郡主?”邢缨问钟信。
钟信点点头。
“我随你去吧。”
“好。”
“国公爷,石大哥他们是否已回豹房?”乃诺问。
“这两日勇儿与高玉还在镇抚司录口供,行简倒是去了太医院两日了。”
“行简受伤了?”邢缨讶然问。
“非也,行简去太医院为孔家二姑娘配三香去了。”
“孔家二姑娘一个人孤零零在京师过中秋,也是凄惨。”乃诺回想当夜,还有些心有余悸:“想不到那五个恶贼胆子真大。千刀万剐也难平二姑娘之辱。”
“此事追究起来反倒是潘松最错。”邢缨叹息一声,起身道:“走吧,今夜去给郡主请个安,明日一早就去湖广,把刘应龙案破了,把潘松提回京师问罪。”
“诺儿,你去见见勇儿、高玉,他们作完事便让他们回豹房去。”钟信道。
乃诺应承,三人各自离去。乃诺去见石勇和高玉,两人正好也整理完毕卷宗,就一起回豹房去了。乃诺向他们转达明日出行一事,让二人今夜去与家人过节。
“不知孔二姑娘中秋之夜可有人相陪?”高玉脱口而出。
石勇愣了一下,忽道:“高玉,我看你干脆就与孔二姑娘成婚吧。陛下乃真龙天子,虽说不是人人愿做佞臣,但想上陛下龙床的也不会少,你既挂念孔二姑娘便不要再做那令世人侧目的佞臣了。”
“石大哥,我并非……”
石勇面色一凛道:“高玉,我向来不喜优柔寡断之人。无论你是否爱二姑娘,你都不可能再心无旁骛的留在陛下身边,你与陛下这段孽缘还是了断了吧。”
!!!
可怜的高玉和正德帝,
啥时写到梅龙真,嘿嘿
乃诺看石勇面容也吃了一吓道:“石大哥,我还从不曾见过你这般严肃神情,有些吓人呢。”
石勇举双手猛拍了一下自己脸,张嘴活动了一下面颊道:“哎,我一时急了。”
乃诺失笑。
高玉轻叹一声道:“你们先回豹房去吧,我、我去见见孔二姑娘。”
“你还见她啊?”乃诺不解地问。
高玉不再言语,飞身离去。乃诺摇头叹息,看向石勇道:“石大哥,还是你与宁儿姐姐爽快。我今后也如你这般只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好了。”
石勇哈哈一笑道:“听说我师姐想把简儿许配给你?”
“我爹爹都不许我提这事儿。”乃诺笑道。
“师父定是想到简儿的模样就不许你提此事。”
“我娘长得虽比不得婉儿姐姐,当年在云南府也是首屈一指的美人。”
“你生的其实也不差,就是太野了些。”石勇把手一拍乃诺的肩头,笑道:“但我喜欢。我自从与宁儿成婚,又生了两个孩儿,不老成也变老成了。”
“那你喜欢我还是更喜欢我昂哥哥?”
“周昂与你根本不是一个路子。啊,说到他,不知中秋时节他会不会给陛下送贡品来?”石勇笑道:“一转眼都有半年多不曾见到他了,不知他在梅龙镇可过得快活?”
乃诺看了石勇一眼,想起高玉,忽道:“石大哥,你说若是我昂哥哥遇着孔二姑娘,他会如何处置?”
“他自然是会拒绝的。他当初可不就是拒绝了唐诗、宋词的痴缠,也斩断了与六师叔的孽缘,孤身一人去了梅龙镇。”
乃诺忽有所思,试探地问:“石大哥,你知不知我昂哥哥为何会去梅龙镇?”
“不是为陛下开拓皇庄去的么?”石勇奇怪道:“难不成还有其他因由?”
乃诺忙摇头,心道:“原来昂哥哥与陛下的事石大哥并不知晓,如此看来高玉实在是太不小心了,搞得天下皆知,这回与孔二姑娘的婚事实是被架在火上烤了。若他真的要与二姑娘成婚,陛下岂不是龙颜扫地,不知陛下会如何处置他?”
“走吧,天晚了,回豹房。”石勇看看天色已暗,抬步向外。
高玉去到孔府时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映照在飞檐上。高玉抬头凝视着那一抹余晖,心里发空。
“高玉,你来了。”屋顶上传来婉儿的笑声。
高玉飞身而上。婉儿陪着孔二姑娘坐在屋顶上,二姑娘面朝夕阳,安静闭目,脸上有着温柔而明丽的光泽。高玉凝视着二姑娘的容颜,直至夕阳西下。
“二姑娘说想看看夕阳。”婉儿看着高玉笑道。
高玉撩衣轻甩,坐在了二姑娘身边。婉儿一笑起身,飘身而下。夜风轻吹,从有些热浪到只有凉意,夜也渐黑了。
“二小姐,你一定要与我成婚么?”高玉问。
二姑娘伸出双手轻抚高玉面容,高玉想避,复又随她。二姑娘将高玉面容仔细抚摸,凄然一笑道:“你生得比我大哥、二哥、三哥都好看。我这一辈子只摸过他们三个男子的脸。我与英哥哥相识有年,不知为何他从不肯让我摸他的脸。”
高玉听得凄凉,暗叹一声道:“或许因着那都不是他真正的面容吧。”
“是吗?原来人的样子还会变。”
“虽则他的容颜会变,可是他练的武功却也令他永远不复从前模样。”
“我可怜的英哥哥。”
“二小姐,我有心上人,并不想与你成婚。”
“我也不想,但你是英哥哥要我嫁的人,我必须完成英哥哥的遗愿。”孔二姑娘抬起头凝望远方道:“我从小就盲,不知昼夜,在孔府虽然锦衣玉食,却从不曾有人带我离开那方寸之地。是英哥哥的花香令我流连于孔府之外,方知这世间另有天地。”
高玉轻笑,喃喃道:“你一心往外走,而我却自小便想走入那方寸之地,生怕不能如愿。”
“我听过不少京师流言,说你是……陛下宠臣。听你这般说来,其实你是自小便爱恋陛下,并非世人口中那贪图富贵的奸佞之臣。”
高玉轻声道:“我并不在乎世间流言。流言也伤不到我。他自小便是装在我心里的人,只要能与他在一起,我便别无所求。若说有何遗憾,便是……他终归不属我一人拥有。但我也不能强求太多,毕竟、毕竟一年之中,他与他在一起的日子不过半月,而我却是与他在其余日子里都朝夕相处的。若如此还强求,我便成善妒奸恶、心胸狭窄之人,他定然不会喜欢了。”
“如此说来,我跟你还真是天生一对。心里都爱着别人,却都求之不得。你比我还苦,英哥哥虽逝但他只爱我,陛下虽生,却不会独爱你一人。”
高玉听着这话,猝然之间便好似听到心碎裂之声,一丝一丝的啪、啪、啪地慢慢在心底裂开来,伤痛得无以复加,似坠无间深渊。
夜更深了,天更冷了。
有人影掠进孔府,过得半刻,有酒香飘向夜空,孔二姑娘激动站起,屋顶,趔趄不稳就朝屋下滚去。高玉急扑过来拦腰抱住,飞落地面。手一松,孔二姑娘就向屋内奔去,口中犹自在唤:“英哥哥?是你么?”高玉跟随内进。
屋内,烛火通明,唐行简正陪婉儿相对落座饮酒,酒香便是从他带来的美酒中溢出。桌上还摆着月饼,牛肉、落花生、寒瓜。
孔二姑娘奔进屋内却又猝然停步,深吸一口气,犹疑道:“这酒香味甚是三香酒……”
“仔细嗅嗅却仍过于浓烈,是么?”婉儿笑道:“这是行简为二姑娘调的香味,却是为我配的酒。行简爱我,自然香气浓烈。周普英只在心中暗恋二姑娘,自然那香便只余孤幽之味。”
孔二姑娘却是不解,循声望向婉儿。
“说到底,周普英爱的只是暗恋二姑娘的他自己,是以连所酿之酒也只是带着他自己的孤高清幽之味,二姑娘怀念此味,不过是爱而不得生偏执罢了。”
“你、你胡说,英哥哥是爱我的。”孔二姑娘怒道。
婉儿轻笑,将杯中酒饮尽道:“或许是吧。但我实是不能理会既是相爱,却不愿相守是何道理。以周普英的武功,带二姑娘走遍天涯海角再容易不过了。可他一心想的却只是杀人。”
唐行简的目光越过二姑娘看向高玉道:“高玉,我这两日在太医院制香,一路回想周普英与国师武功,尤其想到国师的变化,忽有灵犀闪过,你可知是甚?”
“是甚?”高玉略有些好奇地问。
“董司务说过周普英也是被其师于危急之中传功的。如此推论下去,恐怕周普英的声音亦非他的本声,甚至周普英所思所想亦非他真实所思所想。他定也如国师一般经历过苦痛非常的阶段。”唐行简道。
高玉微愕,轻声道:“会有如此荒谬之事?”
“待山大哥、柳大哥从云南府接周普英师父回来,想必便知真假了。”
高玉敛眉不语。
“坐下喝杯酒吧?明日好启程去湖广。”婉儿问。
“你也要去?”二姑娘盯着婉儿问。
“我不去,我就在孔府陪伴你可好?”婉儿笑道。
二姑娘轻轻点头:“我在京师一无亲二无友,你这两日能来,我很欢喜。”
“坐下喝酒,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朝散发弄扁舟。”婉儿指着空椅对高玉说。
二姑娘摸索着过来坐在婉儿身边,高玉走过来,也在唐行简身边落座。两两相对而座,举杯轻饮不言。第二日一早,钟信带着高玉、钟谨,刑部右科给事中张九叙与司礼监监丞邢缨带着石勇、乃诺前往湖广浏阳查案。出城之际,他们看到插着梅龙镇皇庄的小旗进入京师的车马队伍。高玉心中莫名酸楚,却也顾不得许多,打马跟随钟信离开了京师。
正德每次闭关,一应事务都由李龙打理。此次梅龙镇皇庄派人送来中秋贡品也是由李龙接收。周昂送给正德的贡品本身并无特别之处,只是人有些意外。
“陛下,周昂为陛下送来蒙古马奶酒、醍醐等物。”李龙在门外向正德禀报。
“蒙古马奶酒、蒙古八珍?梅龙镇皇庄有蒙古人?”房内传来正德轻柔声音。
“据周昂奏折所言,自从在梅龙镇开皇庄,便时不时有蒙古旧部逃难而来,说是不堪草原苦寒,想重回中原定居。”李龙笑道。
“能说出此言的想必也是前朝勋贵之后了。”正德笑道:“叫周昂好生抚待,蒙古诸民若能重新融入我大明,自是功德无量。”
“陛下,可要饮马奶酒?”
“酒能放,迟些再饮不怕。其他除了醍醐还有何物?”
“还有驼乳麋及野驼蹄。”
“这些都算是蒙古八珍中物,有心了。”正德笑道:“可知这三物如何吃?”
“醍醐会吃,后两种倒不曾吃过。”李龙答道。
“驼乳麋可与醍醐同吃,野驼蹄与熊掌同样做即可。只是朕目今不喜油腻,这野驼蹄就送到宫里去给太后、皇后尝尝。”
“是,臣这就去送。”
“是了,你回来前到东宫藏书阁去替朕取两本书来。”
“陛下要甚书?”
“老乞大,朴通事。”
“啊?”
正德笑道:“这是两本蒙元朝廷为教习高丽诸民,由朝廷组织编辑的大都官话读本,我大明代元而立后,也一直推行这两本读本来让朝鲜李朝诸民习学我大明官话。里面有好些蒙元风俗故事,十分有趣。朕儿时读书时太傅曾教过朕。周昂今日送这些蒙古贡品来,突然有些想再读一读这两本书。”
“为何叫老乞大这样一个奇怪名字?”李龙好奇地问。
“其实叫老契丹。”正德笑道:“蒙古自认与契丹互为兄弟,同出一宗。老是尊称。但他灭宋立朝,统一中原,又自觉比只建立了偏安政权不能统一中原的契丹辽国为高,是以换成乞大。”
“哦,原来如此。”
“陈云一事查得如何,你也一并去看看。”
“是。”李龙领旨而去。先去了大都督府,不见赵良,就先去东宫取了书,再转去大都督府,正好见到赵良在后花园与都指挥佥事陈云在凉亭内喝酒。他沉吟了一会,并不打扰两人,先回来了。
“陛下,臣见着陈云与大都督在都督府后花园饮酒。”李龙说。
“嗯。”正德应了一声,并不多问。
“陛下,臣晚上再去见大都督一面。”
“不必,待朕出关再说。”
李龙便不再言,专心服侍正德闭关。转眼中秋已到,最先回到京师的便是柳佐、山海。他们带回了周普英的师父,那师父已年过八十,白发皓首,枯瘦如柴身形衬着极高个头,徒添孤零。唯有一双眼睛,依然精光四射。赵良、周义、沐琚、唐行简亲到豹房迎接,还为老人准备了轮椅。山海、柳佐请老人坐上轮椅,先带他去见天心,天心自从废了武功,便一直在禅堂修养,与从前相比眉目间只见清弱之态。老人看着天心,孰无表情,轻轻挥挥手,山海、柳佐带他离开。
轮椅停在正德寝宫之外,老人看着山海、柳佐、赵良、周义、沐琚、唐行简,终开口:“皇帝为何要你们带我回来?”
老人一开口,赵良、周义、沐琚、唐行简四人皆惊。
山海感慨道:“我初听老前辈开口,也是吓得厉害。”
“便是周普英之声。”柳佐道。
“老前辈,陛下并不曾说为何请您回京,不过陛下不会害您,但请老前辈放心。”赵良恳切道。
老人冷嘿一声道:“我都已是一把朽骨,他终然害我又能如何?”
“老前辈,晚辈先带您去一个地方可好?”唐行简笑道。
“去孔府?”周义看向唐行简问。
“不好吧?”沐琚看了老人一眼道:“这,这对二姑娘是否有些残忍?”
“二姑娘若只认声音,老前辈便是最好。”唐行简笑道。
众人都把目光望向赵良,赵良叹息一声道:“若高玉与二姑娘成婚能脱佞臣之名,我是极欣慰的。只是此事终归关系二姑娘一生幸福,还是要二姑娘亲自面对才是正理。”
“等等,我们似乎还不曾询问过老前辈的意思。”沐琚看向老人道。
“我们在乐安与周普英一战,我与二师兄大致都对老前辈说过了。老前辈明白二姑娘是谁。”柳佐道。
老人仰头大笑道:“你们既然愿为我这朽骨之身配美人,我何乐不为?”
众人见赵良与老人这般说,便决定带老人前去孔府。孔府大堂前,老人见到盲眼的孔二姑娘,那双本就精光四射的眼睛更是闪耀。
婉儿看着老人,笑道:“老前辈似乎恢复了武功?”
“武功并不曾恢复,只是恢复了身体。”老人朗声道。
“英哥哥?”孔二姑娘惊喜叫道,抬目张望。
“二姑娘,他并非周普英,而是周普英的师父。”赵良冷静道。
“怎么可能?这明明是英哥哥的声音。”
“周普英的声音倒确实便是老前辈的声音。”山海道。
“英哥哥,英哥哥,你能不能让我摸摸你的脸?”孔二姑娘恳求道,不待老人开声,她已拉着婉儿向堂下走。婉儿便带她来到老人面前,握着她的手抚在老人枯瘦脸颊上。孔二姑娘仔细抚摸着老人面颊,眼泪缓缓流下来。
“英哥哥,我们成婚可好?”二姑娘说。
“你要把我当成我的徒儿?”老人眼露精光,问道。
“你就是我的英哥哥,我只要英哥哥。”二姑娘执着道。
“二小姐,我们接老前辈到京是奉陛下旨意,你们能否成婚,也要等陛下见过老前辈之后才能定。”山海道。
“那就去问陛下。”二姑娘即道。
“陛下正在闭关,要九月方才出关,若二姑娘、老前辈不介意,你们可先在孔府居住,待陛下出关后再行请旨。”赵良道。
二姑娘点头应允,老人也半点不介意,众人便先行告退一起离开孔府。
“你们既然回来了,今夜中秋且先回去团聚,明晚我们师兄弟一道在大都督府聚一聚。行简、婉儿你们也来。我再去请张鸾。”赵良看向柳佐和山海道。
山海、柳佐点头。
婉儿笑道:“柳大哥,中秋之后你那鹰要替我加紧驯。”
柳佐笑道:“你放心,保管在你需要之时,给出好鹰与你。”
“婉儿姑娘,我这豹你不要?”山海笑道。
“豹太注目,不要为好。”
山海哈哈一笑,不再强求。
沐琚道:“大师兄,我今夜到你家吃酒去。”
赵良点头。
“阿琚,你可把家眷接到京师来住。”周义说。
沐琚摇头道:“不了。我自会请假回云南府探亲,目今有三师兄的飞鹰,我回云南府也快。”
“为何不肯把家眷接到京师?”周义问。
沐琚笑了笑道:“我不想五师兄看到我儿女双全、妻妾成群的样子。”
“老五不会介意的。”山海道。
“我知五师兄不会介意,但能免还是免了的好。我也想在京师有更多机会与五师兄相处。若是家眷到京儿女缠身,与五师兄相处机会便会少了。”
“阿琚这般想就随他吧,你们也辛苦了,且回家团聚。”
“我与婉儿去见见我那新徒儿,今夜便在那里过,明晚一定赶回京师喝大都督的酒。”唐行简笑道。
赵良点头,唐行简与婉儿先行离去,山海、柳佐、周义送赵良、沐琚回大都督府,再一起转道皇庄回豹房,三人商议,今夜便三家并做一家共聚过节。第二日唐行简婉儿回来,还带回来徒弟送的新鲜瓜果,加上张鸾、刀眉九人一道在大都督府欢乐痛饮,不醉不归。
“我那徒弟种的瓜果甚是好吃,你们多吃些。”唐行简在宴席上不时推销徒弟的好瓜。
“行简还叫徐珣到皇庄租个摊挡卖瓜呢。”婉儿笑道。
“这寒瓜过了中秋怕是吃不到了吧?”沐琚边尝边问。
“秋冬之际有种其他瓜果,若只种寒瓜,我那徒儿早就饿死了。若是能在皇庄租个摊档,日子也有着落。更可专心钻研如何种更好的寒瓜。”唐行简笑道。
“行简,想不到你堂堂蜀中唐门的掌门弟子,居然成了农夫。”刀眉笑道。
“我也想不到,我们唐门钻研毒药暗器数百年,还真不曾有一个如我这般做了农夫的。来来来,刀眉,我与你共饮一杯。”唐行简兴致勃勃举杯道。
“我与你都不一般,这杯酒当饮。”刀眉豪气万丈,举杯笑道。
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赵良举杯向张鸾:“你我也饮一杯吧。”
张鸾微笑点头,举杯致意,掩袖轻饮。
“我跟陈云说了,待中秋假日之后会去刑部自首。”赵良饮尽杯中酒,看向张鸾道:“他承认当初看了马父状纸,轻信人言将马纪等人释放。但指天发誓否认毁弃五城兵马司与镇抚司的卷宗,还说他以为此事早就解决,都不曾放在心上,想不到竟会演变成命案。也许真相要等潘松递解到京才能知晓。”
“好。”张鸾只是轻笑,应了声。
“张鸾,最近刑部也算多事之秋,若潘松一事被都察院知晓,恐怕于刑部更是不利,对你的尚书之位恐怕也会有影响。”周义缓声道。
张鸾面容安静,轻笑道:“这半年杨御史基本只盯着刑部,刘公公把他弹劾刑部的折子都给我看过。于我而言他的弹劾,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你能这般想就好,杨一清也是忠臣,若刑部行事端正,他自然也不会无端弹劾。”山海道。
刀眉却笑道:“忠臣也会杀人的。你们说我与义郎是不是好人?当初不也自相残杀?”
“你当初意图谋逆,我奏旨讨逆,怎是自相残杀?”周义道。
“我当初是意图谋逆不假,但即便同殿为臣,便无有自相残杀之时么?若无,当初于少保又是怎么死的?张鸾,你不觉得近半年都察院过份追究刑部过失吗?”刀眉缓声问。
“不会。”张鸾微微笑了笑,干脆道。
“你不觉得我也不好说甚,近半年张公公与杨御史走得很近,而刘公公与张公公则渐成陌路。历朝历代朝臣争权夺利多不胜数,也难说胜者便是奸,败者定是忠。”
“那倒是。诸如汉室霍光,能说他不是忠臣?那与他争权失败的上官桀、桑弘羊更非世人眼中的奸臣。”柳佐点点头道。
“张鸾虽是刑部尚书,却也是少林弟子,若当真在权争中落败,大不了脱了这身朝服反出江湖,何惧哉。”婉儿笑道。
“我不会反出江湖,除非陛下罢我的职永不录用。我家世代忠良,我去少林寺是为学武,并非想做江湖人。”张鸾平静道。
“哎呀,莫说这样的话,怎么说得好似你必会被杨一清扳倒一般。若杨一清真参你一本,我叫爹爹救你。”沐琚看向张鸾道。
张鸾看向沐琚一笑道:“多谢好意。不过我自信若刘公公不倒,我亦不会被都察院参倒。若刘公公倒了,你们也救不了我。若真有这一日,只望你们一如既往爱惜邢缨。”
“我们师兄弟一体,自然会爱惜他。”周义道。
“从陛下开皇庄推行宝钞通兑至今,朝廷每出新政皆有阻滞。分拨科考名额也闹、令寡妇再嫁也闹,清理京师长期不葬之棺也闹了一场,令病休超期官员致仕,更是大闹特闹,但闹得最凶的是我提议定期考查京师官员,从始至今都有人反对,六科给事中年年上书要求取消,皆谓我擅作威福,刻薄寡恩。弹劾我的折子比弹劾刘公公的折子还要多。目今更是六科衙门消极怠工,扣留各地公文以抗。但我自觉陛下新政无一不对,无意改弦更张,只愿尽力推行直至成功或彻底身死方罢。”张鸾眼神坚定,语气却甚是温柔。
众人见他如此,也不再劝。刀眉举杯笑道:“你意已决,我若再劝便是扫兴了,来,我敬你一杯。”
张鸾举杯一饮而尽,轻笑道:“你们皆是锦衣卫,在京则尽心保护陛下,出京则为苦主伸冤便好。”
赵良看了张鸾一眼,笑道:“今夜难得相聚,就莫谈国事了,来来来,大家一醉方休。”
一醉方休。
对于八月十六日傍晚才堪堪赶到安陆的钟信来说,能在兴王府后花园观月台上,由兴王亲自作陪饮一杯美酒,欣赏一轮圆月,确实是值得一醉方休的事情。兴王也十分高兴开怀,握着钟信的手不停饮酒,饮着饮着,眼泪就直掉。
“哥哥,我外放多年,却从不曾如目今这般思念京中的亲人。你能来,我这心真是开怀。”兴王动情地说。
“杬弟的模样居然愈发像皇兄了,白日在迎客亭骤见杬弟,直以为是皇兄再生。”钟信也落了泪。
“哥哥可要在此多住几日。”
“我也想多住几日,只是皇命在身,不敢久留。”
“有何皇命?”兴王眼光一亮道。
“陛下要我护送世子与王女入京团聚。皇爷爷一系的藩王世子王女都会陆续到京。”钟信说。
“世子王女?藩王不许入京?”兴王忙问。
“今年只有世子王女可以入京团聚。”
兴王愣了好一会,举杯痛饮,道:“不去亦可,我在安陆还有事未曾做好,也不急着去京团聚。”
“世子可安睡了?”
兴王笑道:“睡了。哥哥,世子与我真是饼印一般。我有子若此今生无憾。既然要送世子王女入京,那我也不久留哥哥,明日你们就启程回京吧。”
钟信点点头,饮尽杯中酒,吃了些小菜,便回客房将息去了。高玉、钟谨、撒哈答都已早在客房将息。他们的客房就在世子所居的别院,与王府正院相隔开来。第二日一早,两人起床洗漱,就听到回廊上兴王的叫声:“我儿,我儿,小心走路,莫摔着了。”
高玉洗漱停当,出门见兴王。就见不远处一个小婴孩晃晃悠悠咯咯笑着跑过来。跑到高玉面前见有人挡着去路,竟就利索停步抬首。高玉那心着实怔了一下,微笑蹲跪于地,凝望世子道:“世子殿下,臣来接您去京师。”
“抱抱,抱抱。”世子奶声奶气地叫着,向高玉伸出双手。
高玉抬头望了走过来的兴王一眼,兴王笑道:“我这儿子最喜欢有人抱他。”
高玉便伸手将世子抱在怀中,起身。
“听说陛下招了皇爷爷一系的所有藩王世子王女入京?”兴王问。
高玉点头道:“是的,殿下。”
兴王笑道:“许多世子王女入京,少不得会有人在陛下面前争宠。我这儿子太小,还请高侍卫多担待担待。”
“殿下放心。陛下不是偏心之人。”
“吾儿虽小,却与我十分相像。想必在众多世子王女当中,与陛下也生得最为相似。但凭此点,陛下应当就会喜欢吾儿。”
高玉听着兴王的话,不由得再仔细打量世子,只觉世子眉目间倒真有几分正德的帝王风貌,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钟信在撒哈答服侍下出得门来,看到兴王与高玉,正要开口说话,背后就传来钟谨兴奋的声音:“爹爹,我可否多留安陆几日,这里有些好玩,我想在此好好玩一玩再回京师去。”
撒哈答笑道:“公子,您此次来安陆是奉了陛下皇命来的,可不能私自留下。待世子离京,我陪您向陛下请求护送世子回来,再留在安陆好好玩几日如何?”
“是呢,我是奉了皇命来的,不能私自留下。好吧,我们护送世子回来再玩。”钟谨笑着点头道。
众人用过早膳后起行。世子由奶娘陆氏抱着,兴王的女儿永福郡主也由奶娘抱在怀里一起坐上马车,兴王相送十里,握着钟信的手依依不舍地道别。一行人一路走走停停,在洛阳投宿时居然在客栈大堂碰到孤身一人在此用膳的钟贞。
“妹妹,你为何孤身在洛阳?”钟谨奔过去,讶道:“师父不管你?”
“师父忙着卖石头呢,哪里有空管我。”钟贞抬头看到哥哥,微微一笑道。
“你是到洛阳寻友还是?”
“去寻风清扬。”
“你还追着风大哥跑呢?”
钟贞道:“华山派内讧,听说他受了重伤不知所踪。”
“那你到何处去找他?”钟谨惊道。
钟贞看了走进大堂的钟信一眼道:“这天下之大,能在危难之中令风清扬想要倚靠的人并不多。”
钟信望着钟贞,轻唤:“贞儿。”
钟贞却不理他,只对钟谨说:“哥哥,你们又去何处?”
“我们才从安陆回京师呢,妹妹,这天下之大,你这般没头苍蝇乱寻风大哥,多半是寻不着的。不如随哥哥去京师可好?”钟谨看了父亲一眼,对钟贞说。
钟信并不在意女儿对自己的冷漠,听着儿子的话微微一笑。
“妹妹,哥哥估摸着那风清扬多半会去京师寻爹爹,你就随我们去京师吧。”钟谨努力说服钟贞。
钟贞轻轻点头:“好,我随你去京师等他。”
“妹妹可有地方住?”
“还不曾定房。”
“哥哥替你定房,明日随哥哥一起去京师。”钟谨开心道。
撒哈答向掌柜要了五间客房,将其中一间给了钟贞,众人在洛阳将息一宿,第二日继续启程。及近京师时又迎来一个夜晚,世子突无端哭闹起来,钟信便停下车马,要高玉与撒哈答去寻一处客栈留宿,第二日再继续前行。两人去之不久,回来时带来一人,原来是宜兴大长公主的管家,听说钟信一行到此,特来请钟信到公主府居住。这宜兴大长公主乃英庙第十女,母亲是英庙德妃魏氏,成化九年封宜兴公主下嫁驸马都尉马诚,弘治元年加封大长公主,钟信要叫她一声姑母。
钟信见姑母相请,刚想叫车马前去公主府,却见前方马蹄声急,就见国舅爷夏臣打马前来。钟信见到夏臣,方才记起姑母与国丈夏儒正有一桩田产纠纷待决,不由讶然而笑,这两家看来是想借他好处请他美言啊。正自迟疑间,又有数匹良驹疾奔而来,领头的是李龙,李龙身后跟着东宫十侍卫。
“陛下有旨,即刻护送兴王世子王女入京,不得拖延。”李龙高声道。
李龙话音落处,高玉眼中莫名闪过一丝惊讶,不解正德为何如此急切要兴王世子王女入京。但皇命既下,众人不敢滞留,即刻启程赶往京师。其他藩王的世子王女也陆续到京,全部被安置在豹房居住,豹房一时间热闹非常。正德也出关回到了豹房。李龙抱着兴王世子去寝宫见正德。正德把兴王世子抱在膝上,世子十分乖巧地坐着,大眼睛滴溜溜地转。
正德看着世子,笑问李龙:“诸多世子当中谁与朕最为相像?”
李龙笑道:“这孩子生得跟兴王饼印一般,容貌比起其他世子来,倒就是他与陛下更为相像。”
“他们既然到京便在宫中开个书堂,于翰林院选些先生教他们读书,待来年元宵过后再各回封地去。”正德笑道:“你去跟皇叔说一声,也让他去做个先生。”
“好。”
“高玉今夜在何处?”正德问李龙。
“陛下,高凤病了,高玉回京师之后就一直陪着他。”李龙答。
“高凤病了?那你明日去替朕看望看望。”
李龙领旨,又道:“陛下,您何时见老前辈?我师父与三师叔已将他从云南府接到京师,目今在孔府暂住。”
“他住得可好?”
“二姑娘满心欢喜。”
“哦?”正德哈哈一笑道:“欢喜到忘了高玉?”
“陛下,二姑娘心中一直只有周普英,并不曾有高玉。”李龙道。
正德淡笑不语,举了个拨浪鼓逗世子玩,世子被逗得咯咯直笑。
“陛下,世子千里到京也累,就由臣抱回去吧。”
正德将世子交给李龙,笑道:“你顺便去叫张永准备明日午宴,请太皇太后、太后到豹房与诸位世子王女同乐。”
“是。”李龙领旨。
“皇叔也辛苦了,让他与高玉一同过来饮宴。”
“陛下,钟贞也到京师来了。”
“贞妹妹也来京师了?甚好甚好,就叫皇叔一家三口一起赴宴。”
“臣这就去传旨。”李龙抱着世子离开寝宫。
第二日午时,豹房迎来太皇太后,太后,也迎来了诸多世子王女,更有钟信一家三口和高玉坐陪饮宴。教坊司准备了歌舞助兴。诸多世子王女当中,年长的已近中年,父王活得长久,世子自然只能一直等待。年幼的除了兴王世子不过三岁,甚至还有一对仅满月的孪生王女,由奶娘抱在怀中参加宴会。只是奶娘一口京腔官话颇有些令钟信、高玉疑惑。
“奶娘水土不服,只得在京师另寻乳母。”李龙解释道。
“为何这般小也要送到京师来?”钟谨不解地问。
“圣旨下,自然不敢抗旨。”钟贞冷笑道:“杀人都可,何况送两个婴孩来。”
“妹妹。”钟谨忙道:“你还怨父亲?”
钟贞不答,只是喝酒吃肉。钟谨也不过随口问问,皇家事,不宜八卦。众人陪座饮宴后,李龙随高玉前往高府探望高凤。
“你可要去孔府看看二姑娘?”李龙笑问高玉。
高玉看向李龙,轻声道:“周普英师父应当已接到京师了吧?”
“不错,此时正在孔府居住。”
“他的声音?”
李龙摇头叹道:“周普英的声音。确切地说其实是他师父的声音。”
“那二姑娘?”
“你想知,就亲自去问二姑娘。”
高玉轻声道:“我从不曾对二姑娘动心,可是陛下一直不信。”
李龙笑了笑道:“陛下并非不信。”
高玉猝然停步,盯着李龙。
李龙笑道:“陛下只是想要你的全心全意。”
高玉沉吟半晌,凄然一笑道:“到底要如何才算是陛下眼中的全心全意?”
李龙轻笑一声道:“你问我,我也答不出,或许你该当面去问问陛下。”
高玉举步前行,不再说话。李龙跟在身后微笑前行。走过一条十字巷道,李龙忽停步看着拐角处靠坐墙角的男子。男子也看到了他,虚弱地笑了笑。
”风大哥。”李龙急蹲下扶起风清扬:“你怎么了?”
高玉听到声音退回巷口看到风清扬,亦忙伸手扶起他道:“风大哥,你还真到京师来了?是来见国公爷的?”
风清扬惨笑道:“我逃出华山,举目四顾心茫然,寻不到其他可安身之处,只好到京师来寻师父避难。”
“你们华山派怎生不停内讧?再这般下去迟早要将整个华山派都废掉了。”李龙摇头道:“风大哥,我先送你去豹房。”
“有劳了,我实在走不动了。我适才倒在此处时直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可叹此处离豹房不过半里路。”风清扬轻笑道。又低头咳了几声,有血咳出。
高玉半跪着背对着风清扬道:“风大哥,我背你去。”
李龙看着高玉,欲言又止,还是让他背起风清扬回身向豹房走去。在豹房门口,两人看到刑科给事中李学曾也被宣召进了豹房。
“李学曾回来,看来公主与国丈的田产纠纷已解决。”高玉道。
“我先进去向陛下禀报,你在此等一等。”李龙道。
高玉点头。李龙进门去紧走两步来到李学曾面前,向他施礼招呼,李学曾也忙回礼,两人便一同携手来到御书房,李学曾请李龙进去通报。御书房内刘瑾已带着四、五箱的奏折过来请正德批阅。
正德心情甚好,看到李龙进来,停笔抬首,笑道:“今年梅龙镇皇庄进展顺利,周昂功劳不小。”
“陛下,李学曾在门外候旨。”李龙道。
“叫他进来吧。”
“陛下,华山派风清扬身受重伤,到京师投靠国公爷,请问可否让他到豹房内养伤居住。”
正德笑道:“华山派又内讧了?看来这江湖武林也不比朝廷更清净呢。”
“陛下,有人处便有江湖。朝堂如江湖,江湖自然也如朝堂。”李龙笑道。
“你不是去看望高凤?半途折回来了?”正德哈哈一笑,问道。
“是的,陛下。是高玉背着风清扬过来的,两人正在豹房大门外侯旨。”
正德看了李龙一眼道:“是他主动背的?为何你不背?”
李龙笑道:“陛下,我原是想背的,可转念一想,若让他袖手旁观,他也不过是另一个我。”
刘瑾随即笑道:“李侍卫说得有理。高侍卫便是善良温柔,硬要他做那冷血无情之人也是有些难为。”
正德一笑,提朱笔继续御批,口中却道:“你两人倒是会一唱一和。”
“陛下,可要风清扬进来?”李龙笑问。
“嗯。”
“谢陛下。”李龙出门,请李学曾入内。
李学曾入内见礼禀报:“陛下,臣奉旨清查宜兴大长公主、庆阳伯夏儒,锦衣卫千户王敏在武清县之尹儿湾水甸庄等处所赐田产,为示慎重,臣带人来回清查丈量三次,确凿无误,三方认可签字画押,待请陛下裁决。”
“李事中,如何无误,细细说来。”刘瑾问。
“臣清查得三家田产总顷数为二千八百五十九顷。其中庆阳伯夏儒初请田产止三百六十余顷,今可垦者实有二千二百二十八顷,实多出一千八百六十八顷。锦衣卫千户王敏所赐之田亦在其中。宜兴大长公主初请田产为一千八十顷,今仅有六百三十一顷。实少了四百四十九顷。”
“庆阳伯夏儒初请田产三百六十余顷,宜兴大长公主少了四百四十九顷,合共八百九顷。庆阳伯府实垦二千二百二十八顷,王敏田产竟有一千四百一十九顷之多?”正德一边批阅奏折,一边问。
“陛下,锦衣卫千户王敏初请田产八百顷,三家初请田产总数为二千二百四十顷。目今则为二千八百五十九顷,比初请多出六百一十九顷。这六百一十九顷田产皆是庆阳伯府收购他人田产所得。”
正德微微皱眉。刘瑾看到,即缓声问李学曾:“为何不过四年,庆阳伯府实垦田产已有二千二百二十八顷之多?”
“庆阳伯夏儒为人仔细,佃户于田间地头栽种农作物,皆悉心指导打理,四年来收获颇丰。武清尹儿湾一带农佃户皆爱与他管业,由此吃穿不愁,甚至有钱赎身。王敏因是锦衣卫,久在京师不能亲自操持田产,他家佃户便多有投靠庆阳伯府。公主府原是驸马管业,但近年驸马抱病在身,田产也渐荒废了,公主家中佃户也向庆阳伯府主动献地投靠。”李学曾道。
“原来如此。庆阳伯实是宅心仁厚啊。”刘瑾赞道:“李事中辛苦了,此次堪测后,你意如何处置?”
李学曾向正德深施一礼道:“陛下,宜兴大长公主的田产因是遭另两家侵夺,臣意宜归还。”
正德一笑点头道:“可。不过这八十顷甚是莫名,千顷便千顷,为何要多出八十顷?便与千顷畀主管业。”
“臣遵旨。陛下,锦衣卫千户王敏所请八百田产也宜归还。只是田产尽数与公主田产相邻,如此便可三分仔细,其余可尽与庆阳伯。”李学曾道。
“陛下,宜兴大长公主退了八十顷地,若身为千户的王敏却原地奉还,似有不妥。”刘瑾即道。
“你意如何?”正德问刘瑾。
刘瑾沉吟半晌道:“陛下,便将二千八百五十九顷中的十分之二给予王敏如何?如此也有五百七十顷,公主退了八十顷,他退百顷亦无不可。余下一千二百八十九顷皆与庆阳伯管业。”
正德拍掌大笑道:“嗯,一二八九,朕曾听周昂说这四个数字在广东一带甚是吉利,谐音为一于发久,即可长长久久赚得许多许多钱钞,富贵荣华之意。甚好,甚好,便这么办。”
“臣遵旨。”李学曾道。
“李事中,记得奏折要多备一份与宗人府存档。”刘瑾提醒道。
“谢刘公公提醒,臣记住了。陛下,臣告退。”李学曾躬身行礼,返身而去。
正德心情甚佳,很快便看完所有奏折,起身对刘瑾道:“最近六部衙门积压的公文都处理了?”
“陛下放心,都处理完毕了。”
“你去传旨织造坊,六部尚书各赏绢二疋,李学曾同赏。其余人等各赏宝钞二贯、布二疋,以慰辛劳。”
刘瑾领旨而去,正德也便入内室修功,直至李龙回来方才停下。
“风清扬可好?”正德笑问。
李龙道:“国公爷正延请太医院的太医救治,想不到风大哥真受了不轻的内伤,我原以为以他的功夫,多半是外伤兼旅途疲劳方才乏力难行。”
“他怎会受伤?”
“据说是华山派内讧。”
“听说华山派是五岳剑派之一?”
“是的,陛下。”
正德晒笑一声道:“一个小小的华山派都要内讧,五派结盟,想来不用任道远出手,就经已自相残杀,伤损怠尽了。”
“陛下,五岳剑派就是为了对抗任道远,才摒弃成见而结盟的。”李龙笑道。
“五派结盟,便好似五个皇帝结盟,大家都是皇帝,你说谁会屈膝听号令?光是争魁首便能闹得不亦乐乎,还妄想打败任道远,简直可笑至极。”正德道。
“陛下这样说,任道远听到怕是要三呼万岁,叩谢圣恩了。“李龙笑道。
正德面色一正道:“传旨东厂,小心打探任道远行踪。五岳剑派不足虑,以任道远雄心大志,目光自然会盯着朕的龙座。”
“陛下还是担心任道远?”
“你说呢?”
李龙笑道:“陛下若真还担心任道远,便把火莲神教也拆散了吧。”
“如何拆?”
“自然也是令他们内讧不休便能拆。”
“你认为火莲神教有人能挑战任道远?”
“挑战不得他,能挑战得了他那儿子便可。”李龙笑道。
正德哈哈一笑道:“你能做,便做去,朕就坐等好消息。”
“待陛下不用李龙在身边服侍,李龙就去帮陛下拆了火莲神教。”
正德哈哈大笑,挥袖道:“李龙,你真是说得朕心花怒放,走,走,走,朕也去见见风清扬。”
李龙扶正德出门。
“你可去看了高凤?”正德边走边问。
“去了,我与高玉送风清扬到国公爷处后,我就与他同去看望了高凤才回来的。高玉不曾与我同归,而是去了孔府见老前辈。高凤不妨事,只是年事已高,有些老人常见的病痛。”
“高凤与刘谨是自朕年幼便跟着朕,说起来……”正德停步叹道:“虽说生死有命,但无论谁走,朕都有些舍不得。朕于高玉,也总是特别有些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