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锦衣异志录 -- 天煞穆珏
石勇四周看看,低声对乃诺道:“看来龙兄弟还不曾回来。”
“他那么精灵,应当不必担心。”乃诺笑道:“只半日功夫便与周王府中人打得火热了。”
“咦,三娘子出来了。”石勇抬首道。
乃诺也望去,只见三娘子从周昂房中走出,在望着曲枫时眼中满是恨意,趁着曲枫被风清扬逼退靠近,他猛地抽出发钗就朝曲枫后颈扎去。却不料被曲枫随手向后扬枝一抽,发钗落地,半边脸都被抽得红肿一片。
风清扬后退罢手。
曲枫也抛了树枝,回头冷视三娘子一眼,露出一丝残忍笑意:“我不杀你,留着还有用。”
周昂过来扶住三娘子:“曲前辈,何苦欺负孤弱之人。”
曲枫哈哈一笑,望回风清扬:“我不擅长剑法,却也知华山派剑法有诸多别扭之处,你若强练下去,恐怕不进反退,甚至走火入魔,当好自为之。”
“我不听你话。”风清扬把头一昂,倔强道。
曲枫不以为然耸耸肩,把手牵住钟信:“我明日便走,今夜与我共饮送行可好?”
钟信缓缓点头。
“师父,仪宾齐锡亲到请师父饮宴。”一直立在门口的石勇忽叫道。
钟信抬首望去,就见大院门口走来齐锡,向着自己恭敬礼拜:“但请国公爷勿推辞。”
曲枫笑道:“正好,我那好徒儿和川郡君也正要设宴为我送行,便一起吧。”
钟信看向周义:“有劳师兄。”
周义点头,钟信便随曲枫去了,风清扬甩袖回屋。汝王府安排晚膳,周昂特意端了一份给风清扬送去。
“你们点苍派也算是名门大派,如何看我华山剑法?”风清扬直视周昂问。
周昂略做思索答道:“我年少时曾听家师谈起武林诸派剑法,家师年少行走江湖曾数次与华山诸前辈交手,很是推崇华山剑宗,只是我今日与你比剑,却觉与当年家师所比划的华山剑法不太相同。”
“我华山剑法的招式确实与从前大有不同。更加灵动也更加凛厉。”
“这倒是。”周昂点头:“你且慢用餐,我出去了。”
风清扬看了他一眼,轻道:“多谢。”
周昂笑笑,出门回饭厅与众人一起用餐。
“龙儿为何一日不归?”餐间,周义问。
“四师父,我们中午还在酒楼遇见他,他与周王府辅国将军同铋携手而来,十分亲密。”石勇笑道。
“同铋曾多次被镇守太监或六科给事中弹劾,不守法度之事多矣。”周义喃喃说着,若有所思。
乃诺看向周昂道:“我们去查了胙城郡黄册,好神奇居然没有窦姓之人在册。”
周昂双眉微敛:“不可能。他便是窦氏乐师之子,亦是窦淑秀弟弟。”
“啊?”石勇和乃诺皆惊讶看着三娘子。
“今日曲枫要砸琴,把三娘子吓到。”周昂说着看向三娘子:“现下可否说与我们听,为何要隐瞒身份?”
“不曾隐瞒身份,只是从不曾到官府登记入册。”三娘子恢复平静道。
“若无身份,戏班班主如何会请你们演戏?”
“他不是请我们,他是我们的主人,我与姐姐是卖身为奴。既要买人,自然无身份最好。”
“为何不到官府登记入册?”周昂追问。
“去官府登记入册也只是入贱籍,父亲不愿我们再入贱籍。与他人为奴也有被恩赦之时,入贱籍则永无出头之日。”
“那你应当知晓你姐姐与同钋之事?”
三娘子缓缓点头。
“既无贱籍,则入王府应当无虞,纵然做不得正妻,做个侧室应当也可。为何却坚决不肯入王府,非得去京师参与选乐?”
“姐姐与同钋相爱,怎肯屈尊为妾为夫人,必得是正妻方可。选乐只是幌子,实是为了寻一处地方替姐姐入籍,如此便可做一户清白人家,将来堂堂正正嫁到王府来。”
“你是说找人替窦淑秀伪造良籍?”周义眼光一凛,问。
三娘子:“不是伪造,是直接添补良籍。”
“此事是何人想出,何人所为?”周昂缓声道。
三娘子迟疑半晌道:“是班主想出的。此事若传出去便是死罪,只得对外宣称是要入京选乐。”
“班主曾说窦淑秀送了一份厚礼与他,其实这礼是请他帮忙的谢礼?”
三娘子点点头:“是。”
“他找谁替你姐姐添补良籍?”
“找的是贵州平南镇保甲。”
此言一出,周昂、石勇、乃诺、周义、刀眉都不禁互望一眼。周昂起身向周义道:“叔叔,我去把班主带来。”
“不必,班主我已带来了。”大院外传来周王府的辅国将军同铋豪爽笑声。众人举目望去,就见李龙跟着同铋一起走进大院,在他身后还有四名高大甲士捆了班主进来。
众人忙起身见礼。
“免礼,免礼。我与龙弟一见如故,举手之劳帮一帮罢了。”同铋哈哈大笑着,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首太师椅上。
甲士将戏班班主扔在地上。
同铋喝道:“你适才可是听到了,三娘子说是你寻贵州平南镇保甲替淑秀添补良籍,你还有何话说!”
“这是?李龙,你又如何得知班主参与此事?”周昂忙问。
“我并不知班主参与此事,只是在与将军攀谈时得知近三个月,戏班班主频繁出入云贵两地,但我前去询问之时,他却矢口否认。将军一怒之下就叫人将他捆了。”李龙笑道。
“将军好手快。”石勇拍掌赞道。
“我去四门查过这三月以来出入城门记录,班主曾有五次因过时入关而被查问截查。如此竟也想否认,也是胆大。”李龙笑道。
“我过时入关曾与那些守门兵卫银两,请他们帮忙抹去名号,那想到他们这帮兵痞竟拿钱不做事!”班主恨恨道。
众人皆笑,连三娘子都忍不住摇头。
“你找保甲替窦淑秀添补良籍,可有凭证?”周昂追问。
班主迟疑不语。
“我在戏班搜过,不曾搜到凭证。”李龙说。
“如此怎生信得过那人定会为窦淑秀添补良籍?”周昂微皱眉道。
周义凛视班主,缓声道:“你若不说,这罪便由你一人承担。”
“凭证在我这里。”三娘子叹息一声说。伸手入袖扯下一副布袋,布袋里有一封信。
石勇拿过送给周义,周义展开看时,只见上面写着:今请平南镇保甲李二为窦淑秀办理良籍,预付酬金百两,事成之后再付金百两。立此为据,一式两份。事成后相对即焚。
信下有两人画押手印。
“三娘子,此事同钋可知?”周义握信问。
“此事万一不成,我姐姐还可做姐夫的妾,若是让姐夫知道,京里怪罪下来连累姐夫,姐姐便连妾也做不得的,是以连他也瞒骗了的。”三娘子轻声道。
周义缓缓点头。
“四师,我连夜去平南镇把保甲擒来。”石勇说。
“你们为何都在查淑秀?淑秀到底出何事了?”班主高声叫道。
周昂怜惜地看着班主,叹道:“窦淑秀已在平南镇身亡了。”
班主大惊失色,惊叫道:“不可能,不可能,她一个月前才去的平南镇,怎生就身亡了?不可能。”
“是不是你送她去的平南镇?”
“是我送的,与李二签了约定才回。可是她不可能会身亡,不可能!”班主泪流满面嘶叫道。
“她身边可有人照顾?”李龙问。
“我留了两个婢女照顾她。”
“那两人可曾回胙城郡?”
“不曾回。”
“你最后一次见窦淑秀是何时?”
“上月二十日。”
“如此算来窦淑秀死亡不超半月。快将平南镇保甲姓名住处说来,还有窦淑秀、两个婢女姓名住处、其他所知尽数道来。”李龙道。
班主此时只望把自己记得之事,事无巨细全数说出。
周义听着缓缓从怀中取出令牌递给李龙:“龙儿,昂儿,勇儿,你们三人连夜启程去平南镇寻找那两个婢女兼擒回李二,若有必要持我的令牌请京军相助。”
“我也去。”乃诺叫道。
“我能去否?”三娘子冷静道。
“窦淑秀添补良籍之事,你也脱不了干系。”李龙向同铋拱手道:“烦请将军派人将这两人看管,此事关系汝王府声誉,还请将军不要声张。”
“你去就是,我替你管着。”同铋大手一挥道。
“谢将军。”
四人辞过周义,连夜奔往平南镇。周义请同铋入正堂:“将军,请入内坐下说话。”
“不客气。”同铋扬手大笑,对身后四甲士道:“寻个耳房,把这两人仔细看守,若是逃了死了,本将军就唯你们是问。”
“谨听将军吩咐。”四甲士便将班主和三娘子都带走了。
“将军从前识得龙儿?”周义轻问。
“不识。”
“那为何?”
“我今日在田间骑马,被他一石头打下马来,说我糟蹋农人庄稼。”同铋哈哈笑道:“本将军最爱忠义良善、丰神俊美之士,与他结交甚是欢愉。”
“原来如此,将军好豪爽,周义为之心折。”
“我听说过你,你们周氏在云南可是能与沐王府齐名的世家大族。”同铋叹息道:“不过,你虽身遭劫难,却比我好。我空有一腔志向,却因着是宗室子弟,无以施展,每日只能花天酒地,风花雪月了此残生。”
“宗室子弟乃天潢贵胄,一出生便享尽荣华富贵,由此在他处有所掣肘也是太祖高皇帝体悯天下黎民之心。前朝历代宗室皆有出入朝堂执掌权柄之事,在臣看来这些人已是命定的荣华富贵,却还要把持朝政,天下黎民真是无进阶之路,太祖高皇帝为万民谋福又体念宗室,情理并顾,实乃不世出之人。况且将军若是有心,纵使不能出入朝堂,在其他事上依然可有所作为,名传青史。”
“你是说要我似初代宁王朱权一般以琴棋诗画名传后世?”同铋笑道。
“如此甚好。”
“哈哈,如此我还是一心花天酒地,了此残生算了。”同铋看了周义一眼笑道:“你可知此代宁王朱辰濠在江湖上声誉甚隆?”
周义点头。
“他身为宗室子弟乃天潢贵胄,一出生便享尽荣华富贵,要那虚名作甚?”同铋意味深长地笑道。
周义看着同铋:“宁王受封南昌,与将军远隔两地,将军倒似对他所知甚多。”
“他虽在英庙生前便被禁远行多年,但年年都有派人送礼为周汝两王贺寿,倒确是个令我们这些宗室小辈交口称赞的好皇叔。不过听说陛下已许他远行去京师,不知此事可真?”
周义点头:“我们离京回乡省亲之时,便是宁王入京之日。”
“哈哈哈。”同铋大笑,忽道:“你这里可有酒乎?”
“有。”
“今夜便与你痛快喝酒。”
“将军请。”
“听说国公爷也在?”
“国公爷去赴仪宾齐锡宴请了。”
同铋猛瞪大眼看着周义好一会,摆手笑道:“我听说国公爷武功高强,齐锡那小子应当不是对手,想来不妨事。”
“听说齐锡此人向来是乡间一霸?”
“他可并非乡间一霸这般简单。”同铋笑道。
“将军此言似有所指?”
“无有所指。”同铋笑着握着周义的手入座,刀眉已取了好酒出来摆在桌上。
周义喝酒之时,也不禁抬头望向夜空,想着同铋对齐锡的说辞,心中虽掠过一丝担忧,但也觉以钟信武功,又是在汝王府中,当不致出事。
钟信又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他,身体四肢皆被树藤束缚缠绕,眼前似见沉于小塘池中的窦淑秀,又似看到狞笑不止的南宫敬之,正惊恐挣扎间,突然一只红狐窜出,露出獠牙便向他扑来,一口咬住他的脖颈,登时剧痛钻心,血染满身。
钟信惊叫坐起,冷汗潸然的醒来。
“你醒了?”曲枫推门而入。
屋外,艳阳高照。
钟信疑惑地望着陌生的地方。
“这是仪宾齐锡为客人准备的客房。你昨夜喝醉了,不过昨夜喝醉的你,才是十三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啊。”曲枫笑道:“若不是当年倾心于你那不凡风采,也不会对你手下留情,放你一条生路。”
“明明是我胜了,放了你一条生路。”钟信反驳道。
“我魔教若有心杀人,你武功再高又有何用?”曲枫笑道。
钟信不语,回思夜半,那样把酒痛饮,放心地放纵,还真是多年不曾再有,不由暗叹。
“你太迂腐了。”曲枫忽道:“人生得意须尽欢,哪管他朝空对月。身体残缺又如何,化腐朽为神奇才是我辈中人潇洒得意之处。”
钟信敛眉,略为不解地看着曲枫。
“这许多年你一直对小塘池一役耿耿于怀吧,昨夜酒醉还哀哭了一场。”
钟信微愕,不信自己会在外人面前失态。
“南宫敬之都逝去这许多年,放下吧。”曲枫道:“火莲堂已不在,我亦不是从前的曲枫,你又何必执着于要做回当年那意气风发少年郎。当年我教十长老尽数折戟华山,那时我尚年少,以为我教从此末日,惶惶不可终日。不料十年不到我教又有了新的十长老,我亦居于其中。随后却又在十三年前与锦衣卫一战,十去其七,仅剩我与熊翼、唐铭在世。而唐铭却又于年前被擒回蜀中唐门斩首。那又如何?活着的终究要好好活着,方对得住上天好生之德,不舍我命。”
钟信沉默不语。
曲枫又笑:“昨夜那仪宾齐锡对你淫心大起,若不是他为人太过不堪,我都想由他去的。”
钟信惊讶,猛掀被。
“你莫惊慌,无事。有我在,他如何能动得了你?今晨怒气冲冲回自家去了。”
钟信望着曲枫好一会,忽道:“想再听你弹一曲‘火莲颂’。”
“当年大战当前,我与你一会,坐弹此曲,你临行前持剑长笑说来日定破魔教迷妄,许我当头棒喝。”曲枫抚琴坐下,缓声道。
“你弹琴就好。”
“这十三年来我不再理教中事,游历四海,何等逍遥。而你却禁锢深宫,自我折磨,陷入迷妄。今日我就以琴音许你醍醐灌顶吧。”
琴音再起,却已不是当年记忆之音。韵律依然熟悉,只是早已不复当年潇洒任性,剑指天下的志得意满,取而代之的只是脉脉流动却又剪不断的温柔,超然物外,自在自得。
钟信望着曲枫,不语。
曲枫一笑罢音,朗声笑道:“你当日放了我一条生路,我今日以琴报之,但望他日相见,你我能笑傲江湖,把臂同游。”
钟信掀被起身,重整衣冠。
曲枫淡淡低首,修琴调音。
琴袋覆上,系好,推之:“给你。”
“你那儿子,我在定州见过。”钟信忽道。
曲枫一笑:“若他干了有违法度之事,你能抓就抓,能杀就杀。”
钟信淡笑,回望曲枫:“你倒真是放下了,当年你可是十分宝贝这个儿子的,宁死也要救他走。”
“儿大不由爹了。”曲枫笑道:“小公子也是可造之材,小小姐虽然孤傲了些,竟比任道远那个儿子更有人主之风。”
钟信想起钟贞,难掩落寞。
曲枫背琴起身:“走吧,我把琴替你送过去。”
钟信点头,曲枫推门而出,两人前后出门,此时已是正午,两人走在汝王府花团锦簇中,钟信抬头望蔚蓝长空,深吸一口气,香甜沁心,嘴角现出温柔笑意。
“皇叔,皇叔,且不要走。”身后传来汝王府辅国将军同钋惊慌叫声。
钟信停步回首,就见同钋怆惶奔来,一头跪倒:“求皇叔救命。”
“将军请起,如何要我救命?”钟信惑道。
“求皇叔救我姐夫一命。”同钋叩头不起:“齐锡实是混帐人,若非我姐夫真恨不得他死了。只是他若死了,我那姐姐便只剩孤儿寡母,甚是可怜。齐锡此次闯出大祸,若是皇叔不救他,恐性命难保!”
“同钋,起身好好与皇叔说话,到底发生何事?”曲枫道。
同钋起身道:“适才齐锡父亲齐综找上门来,说是要告齐锡忤逆父母,殴打父母之罪。”
钟信一听,微敛眉,拂袖便行,曲枫与和同钋紧跟而去。汝王府大堂已是乱成一团,和川郡君带着儿女跪地哭成一团,另有一须发皆白老妇坐地不停抹泪。众人见钟信赶来,齐齐下跪求情,仔细一问,方知这坐地老妇便是齐锡母亲,老伴儿齐综已去镇守太监府告状去了。
“发生何事?”曲枫代钟信问和川郡君。
“师父,徒儿亦不知,求师父救命。”和川病急乱投医,向着曲枫哭道。
“同钋,到底发生何事?”曲枫喝问。
同钋叹息一声道:“我那姐夫该死,听说他今日回自家去,竟活活将一娈童阉割,还把前来教训他的伯父打伤。”
钟信蓦然惊颤。曲枫忙握紧他的手,眼现厌恶,喝道:“如此恶人,早该伏诛,你们哪来的胆子竟敢还向国公爷求情!”
“师父!”和川哭求。
曲枫却不理,抓紧钟信飞身离开,真是头也不回,身后哭声哀切。曲枫带着钟信回到院中,周义迎出来,见钟信一脸苍白,惊道:“怎会如此?”
钟信猛地抓住周义的手,瞪着他:“师兄,把那混帐抓来,把那混帐抓来。”
“你说谁?”周义惊而追问。
“齐锡。我跟你一起去抓人,我知他家在何处。”曲枫肃然说着,高声叫道:“风清扬。”
风清扬从房中窜出。
“保护好国公爷。”曲枫道。
风清扬见钟信模样,也吓着了,急点头。
同铋出来,笑问:“你们可知齐锡会在何处?”
“将军可知齐锡会在何处?”周义忙问。
同铋笑道:“宗室子弟向来不准私自出城,他最可去的只得两处,一处是西城,城门守卫中有他兄弟,另一处便是我们周王府,他表兄张哲是我妹夫。”
“如此,有劳将军带路。眉儿,你去周王府,我与曲兄到西城门。”周义说。
刀眉点头,双方分道而行,最后一起在齐锡向西城门逃跑的路上逮住了他。原来齐锡先到周王府避难,张哲担心镇守太监过来搜捕,就亲自走西城门送他出城,双方一前一后正好在路途中将两人逮住。
周义见齐锡逮住,即时喝问西城门有何人帮他出城,齐锡先还嘴硬,被曲枫一下将半边胳膊缷了下来,痛得倒地打滚,叫道:“曲枫,我替你买了多少古玩脏货,你竟来抓我!”
曲枫笑道:“你不该贪图钟信,更不该在他酒中下迷药。”随手又将齐锡另半边胳膊缷下。
周义听得冷汗直下,张哲吓得跪倒在地,供出西城守门镇抚冯麒曾纵锡出城。众人将齐锡、张哲押送郡守衙门,又请衙门发兵前往西城捕逮冯麒查问。
曲枫原本要走,但此时也只能先行留下陪伴钟信。汝王府内钟信所居院门紧闭,任何人也不许过来求情。直到周昂、李龙、石勇、乃诺四人从平南镇回来,院门才重开。他们带回来一个强壮男子和二具女性骸骨。
男子是平南镇保甲李二的儿子,两名死者正是戏班班主留下的婢女。原来李二儿子贪图窦淑秀美色,欲行奸淫,被婢女发现,惊慌之下将两名婢女杀死葬在后院。又怕父亲发现自己杀人,就将窦淑秀沉入小塘池,谎称她出外远游去了。
钟信微敛眉望向周昂、李龙,似有疑问。
李龙打开包袱,从里面拿出一个铁锤:“国公爷,两名婢女皆是被床被包裹匆匆埋入土中,其中一人手握此锤。我问过此子,当时他闯入窦淑秀房中时曾看到有人影闪避而去,只是当时一心想要奸淫窦淑秀,就不曾去管。不想正待入巷之时听到婢女尖叫,他受了惊吓便想着先把婢女制服,不料一时使力过猛,竟将两名婢女尽数掐死,只得卷了床被将两人埋在后院。再回来看窦淑秀时,才发现她早就气绝了。”
“如此说来是婢女起杀心杀了主人,不想正好碰着这混人进来,来不及清理只好躲进被内装睡。”周义轻声道。
“你既埋了两名婢女,为何不埋窦淑秀?”钟信缓声问。
“淑秀姑娘非我所杀,况且她,她实在美丽,我不忍她化成白骨。我自小便听说小塘池水十分神异,非但入水不腐,更有起死回生之效,是以把窦姑娘放入小塘池中。”李二儿子泣道。
钟信长太息,命将人送去郡守衙门一同治罪。又叫人把班主和三娘子从耳房放出。班主听说窦淑秀身亡,惊而大哭不已。三娘子脸色惨白,身子不停发抖,眼睛直勾勾只盯着周昂。
周昂轻叹轻语:“我送二位回戏园。”
傍晚,郡守送来审讯齐锡的卷宗给钟信阅览。钟信翻着齐锡的供词,突然眉头又皱起。曲枫看着,笑道:“怎么?”
钟信抬头望着他好一会,道:“齐锡这人原来不止一次私宫幼童。”
“他过去之事我倒无心打听。”
“十年前他也曾被人告到郡守衙门,只可惜当时的郡守偏帮了他。十年前他还不是汝王府仪宾,就已这般猖狂了。”
“此事你打算如此处置?”
“驱打父母,私宫幼男,且与郡君出城宴饮,按律件件皆是死罪,饶不得。我会具实上奏都察院和宗人府。”
门外有敲门声,钟信抬头,就见石勇站在门口:“师父,同钋求见。”
钟信看了曲枫一眼,微沉吟。
“迟早要说的事,既来了就说开了吧。”曲枫替钟信做主,向石勇道:“请将军进来。”
同钋进来,脸上一片焦虑之情:“皇叔,侄儿听说您的手下今日匆匆归来,是不是有淑秀的消息?”
钟信缓缓点头:“同钋,是有淑秀的消息。”
“皇叔,淑秀在何处,您的手下是不是去寻了她回来?”同钋满脸喜悦追问。
钟信竟不知该如何说,石勇看同钋模样也于心不忍。曲枫看着摇头道:“看来还是由我做这个恶人吧。”
“恶人?曲先生为何这般说?”同钋惊道。
曲枫直视同钋:“将军,淑秀姑娘半月之前已在平南镇遇害身亡了。”
同钋近乎本能地反驳:“先生,你莫要胡说。”
“将军,此事千真万确,淑秀姑娘确实已在平南镇遇害身亡了。”石勇叹道。
同钋面色惨白,惊骇而望,突抚心呕血不止,钟信急出手点了他身上穴道,同钋晕倒在地。
当夜,钟信具结上奏,请求都察院治罪齐锡、张哲和西城守门镇抚冯麒。第二日同钋便又哭倒门外,一定要亲眼见到窦淑秀尸骨方才相信爱人已逝。钟信思虑再三,便让周昂、李龙、石勇、乃诺带同钋再去平南镇一趟。
此夜,风清扬在院中舞剑,曲枫在夜风中弹琴,似为风清扬助兴。钟信听着琴音,脑海中闪过风清扬所默经书内容,忽长身而起,拿过风清扬手中剑便在夜风微凉中起舞。风清扬惊讶地看着钟信舞剑,他使的每一招都是华山剑法,但却又与自己平时所使的剑法套路完全不同。一气呵成,一剑光寒震九州。
剑尖就这样抵在了喉结处。
风清扬望着钟信。
钟信淡淡一笑,道:“你们华山剑法每一招每一式都非常厉害,只是排错了位置。这或许是因为当年两位宗师默背经书时将文中秩序打乱造成。”
曲枫眼光一亮:“你是说那竟真的是武学秘籍?”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是否武学秘籍还是风花雪月之书,观乎你想要什么罢了。”钟信淡淡道。
曲枫哈哈一笑:“这倒也是,若我有心杀人,这琴音也可杀人。是以所谓秘籍在人不在书。”
钟信将剑递与风清扬:“你骨骼清奇,是习武之才,只是凡事不可拘泥。”
曲枫听了又笑:“你也只会说人,不会宽己。”
风清扬接过剑,向钟信躬身一礼:“晚辈受教。他日定来与前辈一决高低。”说完便决绝而去。
曲枫一笑起身:“他走了,我也要走了,他日有缘,我们再会吧。”
钟信点头。
“人生在世是否逍遥自在,亦不必受身体拘泥。”曲枫直视钟信道。
钟信微微笑了笑,凝视曲枫:“多谢。”
正德元年十二月,赵府和川郡君仪宾齐锡,驱打父母,私宫幼男,且与郡君出城宴饮,其父琮奏发其罪,下巡按御史鞫实坐斩,并劾郡君不能以礼相夫,有违祖训。郡君又愬乞革己禄米以缓锡死。刑部覆奏锡罪恶深重,宜固系。仪宾张哲常与锡狎饮,以济其恶。彰德卫守门镇抚冯麒纵锡出城,皆宜逮问,诏是之,而宥郡君之罪。
曲枫离去。钟信回首,就见周义安静的站在台阶上凝望着他。
钟信温柔一笑:“师兄,我困了,要回房将息。”
周义点头:“好。”
第二天午时三刻,郡守衙门送来忤作对两名死者的尸检案卷,确认两名婢女确实死于扼杀,其中那名手握铁锤的婢女还有加重扼掐的痕迹。
“此女能用铁锤杀主,骤遇凶险想来反抗亦烈。”周义叹息道。
钟信沉吟不语。
“你在想甚?”周义见钟信不语,就问。
“为何要杀人?班主既将两人留在平南镇照顾窦淑秀,应当是深信两人不会加害她。但为何凶手仅去平南镇不过半月便要杀主?”
“若在平南镇能寻得其他证据,昂儿、龙儿应当不会放过。但他们回来都不曾谈及,想必是无有其他证据。除非?”
钟信看着周义。
“除非窦淑秀身上有证据。”
“这只有等他们将尸身带回胙城郡再看了。”钟信合上案卷轻声道。
“你若有疑问,我可以陪你去戏班再问问班主。”周义说。
钟信想了想,点点头道:“我来胙城这几天,还未曾到城里走过。也好,就去戏班瞧瞧。”
两人出门之后,大藤族人匆匆入内,刀眉按信沉吟。
“族主?”
“且不急,再等等看。”刀眉收信入袖,缓声道。
“族主,若离符那氏内乱加剧,难保不会起兵作乱。”
刀眉哈哈一笑道:“我等的就是他们起兵作乱,届时一锅端掉。再探。”
“是。”大藤族人应声而退。
钟信和周义来到戏班先去见班主。班主呆坐房中太师椅上,看到钟信、周义进门都没动。
“想不到班主对窦淑秀竟是情深。”钟信缓声道。
班主不言不语,只是发呆。
“但淑秀姑娘爱的却是汝王府辅国将军同钋,班主是否因爱生恨,借刀杀人?”钟信突然面色一凛,沉声道。
班主怔怔望着钟信,忽凄厉而笑,伸出双手递到钟信面前叫道:“如此,但请绑了我递送郡守衙门斩首示众。”
“班主既深爱淑秀姑娘,为何眼睁睁看她恋上同钋?按理说班主完全可以不让淑秀姑娘与同钋相见。”周义直盯着班主问。
“淑秀与同钋虽是半年前方在戏园相会,却早在两年前七夕便已种下情根。同钋敢来戏园寻她,还是她鼓动,待我知时已晚。”班主捶胸顿足,流泪恨道:“也怪我贪图钱财,一直不敢开口说要娶她。淑秀唱一晚戏便是斗金,我这戏班倒有一半要靠她养。再者汝王府我也不敢得罪,想着她日后嫁入王府也不会亏待我,也就帮她帮到底,怎知,怎知,竟就这般阴阳相隔了。”
“那两个婢女?”
“两人皆是我买来的孤儿,自小就叫她们服侍淑秀,三人可说是情同姊妹。我也万分不解巧儿为何要杀主?”
钟信待要再问,门外传来通报,是郡守衙门派人过来提请班主和三娘子到衙门走一趟,因着婢女之死有话要问。钟信和周义不想过多干涉郡守衙门办案,就悄悄离开戏园回汝王府去了。胙城郡的郡守着实忠厚,中午派人送来忤作的案卷,晚间便送来询问班主和三娘子的证供,还把三娘子一并送了过来。钟信看这些证供只是增加了许多三女情同手足的细节,依然无助于解答婢女为何会杀人,或许这将永远成为一个不解之谜。
三娘子一直等钟信看完案卷,才向他下跪叩首:“求国公爷将我父亲的琴赐还给我。”
钟信凝视三娘子许久,点点头。
“多谢国公爷。”三娘子再叩首。
“你?”钟信略作沉吟道:“我替你赎身可好?”
三娘子低首:“谢国公爷,只是我除了唱戏别无所长,除了戏班也不知能在何处安身立命。”
“杀你姐姐的凶手被平南镇保甲李二之子扼杀,虽不能明刑正典告慰淑秀姑娘在天之灵,但李二之子同样会被明刑正典,也算是伸冤昭雪了。”周义在旁缓声道。
三娘子三叩首,取琴自去。
三娘子去后,周义也走出钟信房门,却见刀眉立在台阶上凝望着三娘子的背影,眼中似有所思。
“为何这般望他?”周义问。
刀眉轻轻一笑:“你和老五都不觉奇怪?”
“奇怪甚?”
“那人一次也不曾主动提起过自己的姐姐。”
周义蓦然心惊,猛抬头前望,钟信更疾冲而出盯着刀眉好一会,才望向院外,三娘子早已去远看不到身影。
刀眉笑道:“若窦淑秀一案最神奇之人是此人的话,今夜恐有变故。”
周义与钟信四目相顾,甚觉不可思议,一时都不知该如何说话。
“我派人去监视他,若他并无异动,便是我小人之心了。”刀眉又说。
周义点头:“这样好,这样好,先静观一夜再看。”
第二日,手下来报,三娘子回戏园后一切如常,第三日也一切如常。第四日,窦淑秀的棺木从平南镇运了回来,停棺汝王府,同钋死也不肯将爱侣尸身送到郡守府查验。
“将军,淑秀姑娘是被铁钉钉脑而死,你若不让忤作来难明正身,难道想让她带着铁钉过奈何桥不成?”李龙劝道。
“是你帮我将淑秀打捞上来,我就给你一个面子。可以验,但须在王府验。”同钋说。
各退一步,忤作便在王府堪验尸身,除了钟信等人便只有同钋在房中观验。开棺第一眼看到的是冰,冰里裹着窦淑秀,栩栩如生。
“是龙兄弟用‘寒冰诀’之功封水成冰,方保了这栩栩如生容颜。”石勇竖起大拇指赞道。
“我来融冰。”周义上前一步说。
同钋看着冰化,哭得撕心裂肺。周昂扶着他,心中也不禁替他哀伤。乃诺则走到忤作身旁,好奇看他操作。忤作仔细检查过窦淑秀衣衫和身体,最后来到头后处,仔细查看致死处,取钳欲拔出铁钉,使了一下劲居然没拔出来。
钟信和周义都莫名一惊,紧盯忤作操作。
乃诺伸手握钳道:“我来帮你。”
“诺儿,休动。龙儿,你去看看。”周义严肃道。
李龙走过来仔细查看致死处,喃喃自语:“这铁钉周围头骨都有裂痕啊?”
“势大力沉,一锤,至多两锤便钉入脑中,死者都不曾有机会觉痛便死了。”忤作摇头叹息道:“这须得多冷血之人才能如此冷静,一锤入脑。”
“先生此言是否说明凶手是男子?”钟信疾问。
忤作沉吟道:“多半是男子,不过还须把铁钉拔出方可定论。”
“龙儿,你来拔,小心。”周义道。
李龙点头,持钳小心使力将铁钉拔出,看着那长过耳垂的三棱铁钉,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刀眉亦不禁惊道:“这应当是刻骨之恨才做得出来的吧?最可疑反倒是因爱生恨的班主了。”
“师父,我即刻去擒此丧尽天良的家伙。”石勇怒道。
“押送郡守衙门,我要亲自审问。”钟信眼中也难掩怒意。
班主被押送郡守衙门受审,先还百般申辩,待看到石勇端来的三棱铁钉和铁锤,竟惊得当堂失心狂叫:“淑秀,淑秀!”仰天倒地而亡,连近在眼前的石勇都救治不及。
钟信赫然起立,复又缓缓坐下,好一会才抬起头望向周昂:“昂儿,你去知会三娘子。”
周昂领命而去,到戏班告知班主猝逝之事,又请三娘子前往汝王府见窦淑秀。不想在戏台排演的三娘子竟然拒绝了。
“你不去?”周昂颇为意外地看着三娘子问。
“死的死,亡的亡,我一个无籍之人去有何用?”三娘子淡淡道。
周昂缓声道:“你得知曲枫挖坟盗琴,不顾一切想要杀他。可为何姐姐近在眼前,却冷心不去望?”
“我与姐姐虽同在此处生活,但她自小便被班主视作摇钱树,悉心教导,从不许俗人沾染,我与她其实并不亲。”三娘子说。
“那你以后将如何?”
“也就是继续在此唱戏讨生活罢了。”
周昂不语,心中颇有些难过。
“我可否问你一事?”三娘子见周昂不语,突然说。
“请问。”
“那人真的会被明刑正典吧?”
“李二之子?”
三娘子看了周昂一眼,缓缓点头。
“那人手中有两条人命,王法不会饶他。”
三娘子仰头望天,良久,又道:“我听说汝王府仪宾齐锡也可能会被处斩,是也不是?”
“是。”
“他又不曾杀人,又是宗室,怎么可能真的会死?死的只会是我们这些低贱之人吧?我们这些人会被人活活打死,被人用铁钉钉死,将来也会因年老了连戏都唱不了而饿死。”
“汝王府仪宾齐锡殴打父母,私宫幼男,出城饮宴,件件死罪,王法与宗法都不会饶他。”
“是吗?”三娘子盯着周昂:“你是说这天下终会有天理?王法治不得之人,宗法也能治得?那我就信你这一回,我们一家四口受了这么多苦,将来我会苦尽甘来吧?”
“会的,一定会的。”周昂点头说。
三娘子向周昂展露嫣然笑容,在这样的笑容下,周昂也略微感到安慰:“你既不去,我也不多逗留了,这就回去覆命。”
“恕不相送。”
周昂辞了三娘子回郡守衙门覆命,钟信听了也没有强求,应允郡守以凶手意外身亡了结窦淑秀一案,具结呈报刑部、都察院。此案具结,众人身心疲惫,刀眉见此便提议明日启程离开胙城郡,钟信应允。当夜,窦淑秀重新入棺,同钋不许任何人再进门,众人以为他太过伤心,不敢违拗心意,让他一个人在房中陪伴,夜半时分,同钋吞金而亡。
第二天清晨听到这个消息的钟信突然失态伏地痛哭,一众小辈都惊得不敢上前去劝。而此时的周义,却还在房中出不来。最终是石勇咬牙上前,张开巨臂将师父抱起送他回房。
同钋自杀身亡,汝王府上下慌了神,乱成一团。石勇紧守着钟信,乃诺不知该做什么。只有周昂和李龙冷静下来,前往郡守府禀报郡守。宗室自杀可是了不得的事,郡守有责任向京师陈情。胙城郡守正在奋笔疾书窦淑秀一案陈词,猛听汝王府辅国将军同钋自杀身亡,吓得手中笔都掉到地上。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汝王府一死便死两人,我纵然毫无过错,怕也要受责备了。”郡守慌道。
“大尹,仪宾齐锡的案子,都察院已定案?”周昂问。
“还不曾,不过应当也就是这几日来回的事了。”郡守说。
“大尹,将军自杀一事须得尽快上报京师。”李龙说。
“可恨,可恨。要是上一任郡守十年前杀了齐锡,也不致留下这祸根给我。”
“大尹,此话何解?”李龙疑惑问。
“十年前齐锡也曾私宫幼男,还把去郡守府告状的男童父亲打成重伤而死。要是当时就杀了他,也不致祸害到我。”郡守恨恨道。
周昂一听,猛然抬头盯着郡守,惊惑道:“大尹,十年前齐锡打伤的人是谁?”
“我哪里知晓?这家伙是个混世魔王,早买通衙门上下把个卷宗全烧光了。我也只是听衙门里的老人闲聊说的。”
“老人在何处?”周昂急急追问。
“去年老死了。”
李龙见周昂神色,冷静道:“不如去问齐锡。”
周昂点头,拉着李龙就走。
“为何这般急?”李龙问。
“我也说不清,只是窦淑秀的案子透着诡异,班主一直到死也不曾承认自己杀了淑秀姑娘,虽然按常理推论最有可能杀人的就是他。”
“难道你怀疑凶手是齐锡?”
周昂呆了一下,道:“不管他是不是凶手,他都定是关键一环。”
周昂说这话的时候,心是冷颤的。
弘治十八年十一月周府胙城王辅国将军同铋与镇守河南太监刘琅互相讦奏,周王睦亦奏同铋罪。先帝遣司礼监监丞叚循、大理寺少卿张鸾、锦衣卫指挥使赵良往会巡抚都御史韩邦问------会汝阳王府辅国将军同钋拘留乐妇窦淑秀于宫中,琅尝遣人启周王谕同钋出淑秀,同钋乃与之同镒而死。同铋遂奏同钋之死,由琅及周府承奉王满、杨铸强逼致之。
周昂和李龙前往胙城郡牢狱见齐锡。
“臣周昂、李龙叩见仪宾。”周昂和李龙向齐锡躬身行礼。
齐锡渺了两人一眼,道:“你二人到此何事?”
“有一事想请仪宾见证。”周昂温言道。
“何事?”
“仪宾可曾在一个月前见过窦淑秀?”
“你们该问同钋才是,问我作甚?”
“就是要问你。”李龙面色微冷,道。
“不曾见过,自从三个月前同钋将那女子藏在宫中,我就不曾见过她。”
“那仪宾可知淑秀姑娘一个月前离开汝王府之事?”
“知道,戏班班主不是说她要上京选乐,搏个良籍出身么?”齐锡放肆地笑:“一个戏子也想搏个良籍?倒不如做同钋的妾实在些。”
“仪宾当真不知窦淑秀一个月前离开汝王府并非为了上京选乐?”
“我为何要知?她与我何干?我虽喜在戏园流连,可不单单为了她。”齐锡侧目道。
“那是为谁?莫非是为了三娘子?”周昂即追问。
齐锡哈哈大笑,看着周昂道:“莫非你也看中三娘子?”
“仪宾可知三娘子并非女子?”
“那又如何?”
“仪宾可还记得十年前的官司?”
“不记得。”
“真不记得?”
“为何要记得?”
“当年你私宫幼男,又打伤其父,被告到郡里。”李龙缓声道。
“那又如何?哪里要记得许多往事。”齐锡丝毫不以为意。
周昂暗怒:“你随意损毁他人身体,一句哪里要记得放多往事便了了?”
齐锡把眼一瞪,喝道:“你一个小小锦衣卫,竟敢说我?我今日身陷囹圄且由你嚣张,待他日出得牢去,定将你告上京师。”
“你做下许多恶事,还想出牢?”周昂冷冷道。
“嘿,我是宗室仪宾,又不曾真的伤了人命,如何出不得牢去!”齐锡瞪着周昂:“待我出狱,定告你一个折辱皇亲之罪!”
周昂怒视齐锡,待要再言,却被李龙握住手将他拉出牢狱。
站在牢狱大门外,周昂看着李龙叹息道:“多谢。若不是你在身边,我可能就真要冲撞皇亲了。”
“齐锡看来是个天性凉薄之徒,找他问也问不出甚。倒不如去问问他的父亲齐综。当年齐锡还不曾做王府仪宾,地方官当不会为讨好他而主动替他消灾,多半是他父亲齐综插手解救的。”李龙笑道。
周昂若有所思道:“我亦不知这样做应不应当?纵然查到从前,目今这案也无实据能将真凶定罪。”
李龙若有所思道:“听你意思是另有真凶?”
周昂猛抬头道:“我去向大尹申请开棺验尸。”
李龙一怔:“开棺?开谁的棺?”
“窦氏琴师的棺。”周昂亢声道。
李龙微愕,周昂拉着他就走。郡守听说周昂要开棺验尸,不想节外生枝,便不许。周昂还想再求,又被李龙拉走。
“你为何总是拉我走?”周昂不悦道。
“我们只是路过,不可强求。”李龙说:“再想想别的法子。只不过才十年而已,以齐锡之为人嚣张,齐综之良心尚存,两父子都不是心狠手辣,会将当年那件案子相关人等悉数灭口的人,还是先去找齐综要紧。”
周昂听李龙这么一说,拉着他就走。齐综看到周昂和李龙找上门来,长叹息道:“老朽当日将那不孝子告了,已知他必死,也算是为当年无辜身死的人赎罪,怪我从前太溺爱他。”
“可否相告十年前事?”周昂问。
齐综带两人去到书房,将当年案卷拿出来交给周昂和李龙。
“为何会保存在此?”李龙有些吃惊地问。
“我那儿子劣性难驯,我拿这卷宗时不时的点醒他,这十年来他倒也听教听话。虽时有犯混之处,倒也不曾真正伤损人命。哪知那日竟又带一名幼童回家来,还做出那等恶事!”
李龙又问:“老人家,相问一句,当年那案子被宫幼童可还在胙城郡?”
“这却不知,当年只顾打点衙门上下救自家孩子,却不曾理会别人家的儿女。”齐综惭愧道。
“当年那案子经手人,可还有人在?”
“有,有的,当年的师爷和捕头目今就在汝王府做承奉呢。一个唤做王满、一个唤做杨铸。”
周昂抬起头道:“老人家,晚辈若猜得不错,这两人这十年吃穿用度都少不得由您老人家出资相助吧?”
齐综重重叹息:“我们家这底子也被这俩人索得差不多了。”
“谢老人家,我们这就去问王满、杨铸。”周昂握着卷宗道。
“去吧,去吧,都了结了也好。”
周昂和李龙带着卷宗回到汝王府,李龙拉了乃诺去寻人,周昂则把卷宗给周义看。周义看完卷宗,抬头直视周昂道:“这案子仅能说明窦氏与齐锡有孽缘,除此之外还能说明何事?”
刀眉取过卷宗来看,叹息道:“原来三娘子唤做窦忠良,一心想做忠良的人却被一刀割掉所有的前程,任谁都会恨的吧?”
“要恨也应是恨齐锡才对啊。”李龙轻声道。
“可不就是恨齐锡。但身为戏子最是卑贱,想杀之人近在眼前而杀不着,迁怒他人便不可避免。若唯一在世的亲人还与对方家人亲近,迁怒憎恨于亲人就更加不可避免。”刀眉看了一眼周义,笑道:“义郎,你说可是如此?我累你成了太监,你对我也曾是刻骨憎恨吧。”
周义不理刀眉,只是看着周昂说:“如此也无法说三娘子杀人。”
周义思虑片刻,将卷宗递给周昂道:“拿去给国公爷看看。”
“是。”周昂接过卷宗自去钟信门前敲门。
石勇开了半边门,看到周昂,低声道:“何事?”
“五师叔还不曾醒?”
石勇点头。
“昂儿,有事吗?”房内传来钟信绵软声音。
“五师叔,我取了十年前齐锡私宫幼童的卷宗来。当年被宫幼童便是三娘子。想来是窦父当年告状不成被齐锡打至重伤而亡,两姐弟生活无着落,便卖身给戏班班主为奴。十年后淑秀姑娘与齐锡小舅子同钋相爱,触怒三娘子,由此迁怒杀人。”周昂顿了顿,又道:“只是查无实据,仅是猜测。”
卧房内钟信沉默良久,问道:“勇儿,昂儿,你二人如何看当时在公堂上,班主见三棱铁钉惊恐而亡?”
“当时我以为他是见到我们拿出铁证,作贼心虚。”石勇道。
“若凶手是三娘子,班主便不是作贼心虚,而是认得此物定是属于三娘子,震惊于他竟然亲手杀亲。”周昂道。
“嗯,班主能一眼看出三棱铁钉是三娘子所有,说明此物用处十分特殊,恐怕是定制之物。”钟信缓声道。
周昂恍悟:“我即刻便去问。”周昂赶去戏装店,店门紧闭,敲门也无应,周昂想了想转道前去戏班,却就看到店铺老板一脸喜悦与三娘子相别,而三娘子一身红衣,面容慵懒倚靠门边,也不相送,只软声说慢走,不远送。
周昂安安静静的注视着这一幕,没有拦住老板。
三娘子看到周昂,也安安静静地凝视着他。
“这戏装店老板想来已被三娘子所迷啊。”周昂缓声道。
三娘子淡淡看着,并不言语。
“那三棱铁钉除了钉入人脑,还有何用处?”
三娘子媚眼抛却,倚门轻轻吟唱:“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周昂微敛眉。
“那三棱铁钉是用来固定凤冠的。”三娘子吟唱完,瞧着周昂懒洋洋道。
“铁钉入脑极深,女子力气不足,必是男子所为。淑秀姑娘是深夜而亡,这世间除了夫婿,也只有相依为命,风尘仆仆赶到平南镇的弟弟可以深夜进入姐姐闺房而令人毫无防备。”周昂道。
三娘子风情万种地笑:“二公子说笑话么?我可不曾去平南镇。”
“请借凤冠一观。”
“你自去看。”三娘子随手把门推开。
周昂进门取凤冠来瞧,果见两枚三棱铁钉固系凤冠,十分牢固。
“这凤冠铁钉曾有一枚遗失,我亦不知遗失到何处,目今想来竟是被巧儿偷去害我姐姐了。”三娘子叹息道。
这话说得入情在理,周昂也无由反驳。
三娘子取过周昂手中凤冠仔细端详,微微笑道:“姐姐初制凤冠之时数番试戴皆不牢固,后由我与班主几番摸索,方制出这三棱铁钉加固凤冠。姐姐由此十分钟爱……凤冠。”
“窦忠良,你到底是恨齐锡还是恨你的亲姐姐?”周昂怒道。
“我谁都不恨。”三娘子将凤冠戴到头上,凝视周昂道:“你曾说过这世间会有天理,我信你,我就等着看天理昭彰。”
“齐锡必死无疑,李二之子也难逃法网。”
“人头尚末落地,你纵然信誓旦旦亦无用。”三娘子淡笑道,水袖飞卷,煞是好看。
“你原本可以逃。”周昂道。
“我又不曾做亏心事,为何要逃?”
“那夜李二之子在淑秀姑娘闺房看到的人影想必是你而不是巧儿,在暗夜中惊叫的也是你而不是巧儿,你那时应当是见机躲入婢女房中,并将铁锤置放于早就熟睡的婢女之一巧儿手中。李二之子在惊疑之下误杀婢女,正好将你杀人之罪于无意中嫁祸给了巧儿。”周昂凝视三娘子:“我所言如何?”
“缘何就不是班主而定是我?”三娘子笑得轻佻,媚眼抛处,望着周昂道。
周昂叹息:“确实无有证据,我亦只是猜测罢了。”
“你是京里来的贵人,应当不会如小地方昏官恶霸般草菅人命,栽赃嫁祸无辜百姓吧?”
“不会。”周昂断然道。
三娘子嫣然一笑。
“这戏班,我能再转转否?”周昂问。
“随你。”三娘子长袖一收道:“我这屋里亦可由你随处望。”
周昂也不客气,便仔细在房中搜查。
三娘子靠在门边望着他笑道:“你与大公子容貌相似,性情却大有不同。大公子性情就阔达得多,不似你这般究根问底,锱铢必较。”
周昂不做理会。
“大公子临离开戏班之前,还应承会为我单写一出戏,保我红遍梨园呢。”三娘子似自言自语。
周昂在房中搜检不出可疑之物,返身出屋,到戏班各处询问搜寻,亦无有新证,只得失望而归。汝王府中周义已询问王满、杨铸两人,这两人却只认了当初毁证之事、坚决不认有勒索齐家之意,只说是为齐家隔空监视窦氏姐弟而收取的使费。
“如此,你二人应知窦淑秀与同钋相恋之事,是否告诉了齐综?齐综是否指使你二人杀人灭口?”周义问。
“贵人明鉴,我二人绝无杀人之心,若有心要杀人,何须等两姐弟长大?我们确实担忧淑秀姑娘嫁入王府后会发现我们做的恶事,因此一边帮将军筑金屋、迁新坟讨好,另一边又禀报汝王欲拆散二人,也因此逼得淑秀姑娘要入京选乐,欲求良籍。何曾想到她真会死?”王满叩头如蒜道。
“一个月前她离开胙城去平南镇,你们可知?”
“这却是不知,当真不知。不信请贵人尽管去查,我们不知亦不曾去过平南镇,这一个月我们每日都不曾离开汝王府,府中诸人皆可作证。”杨铸吓得脸色发白,急声道。
“府中事,我自会叫人去查,但你二人亦难逃罪责。来人,将王满、杨铸押送郡守衙门与齐综对质,仔细再审。”周义冷声道。
“贵人开恩,贵人开恩。”二人伏地求饶。
周义拂袖,乃诺和李龙跨步上前,就把两人提拎了出院门。大藤族人从耳房出来问刀眉:“族主,今日可要启程前往离符?”
“义郎,同钋新丧,我们是否要多留几日?”刀眉问。
“离符那边可有动静?”
“还不曾有。”
“如此就多留几日,待淑秀姑娘一案真正水落石出再走,看来也不迟。”
“水落石出恐怕不易。”刀眉却道。
钟信一行在胙城郡一住又是半月,周昂原想掘墓验尸,但经众人再三分析,也知琴师身死与三娘子害死淑秀一案扯不上关联,就打消了此念,每日只去戏班寸步不离地跟着三娘子,看在旁人眼中以为他痴缠于他。
京中终于来了人。
“国公爷,居易、行简来迟。”京中钦差是唐行简和宋居易,二人先行过来见过钟信。
“免礼,起来吧,陛下如何处置汝王府中事?”钟信问。
“国公爷,陛下降旨为同钋厚葬,特许窦淑秀同葬一墓。至于仪宾齐锡,斩立决。其余人等各有责罚。”唐行简道。
钟信沉吟半晌道:“居易,行简,你二人在刑部也常兼任忤作,可否再看看淑秀姑娘遗体?”
“国公爷,难道此案另有蹊跷?”宋居易缓声问。
“昂儿怀疑真凶另有其人,只是无有证据可证明。”钟信道。
“师父,我们先去看淑秀姑娘,路上跟他们详细说此案来龙去脉。”石勇在一旁大声道。
“且慢,我去叫周昂回来再一起去验。”李龙忙道。
钟信点头。石勇就请唐行简和宋居易先去歇息片刻,待李龙带着周昂回来,众人才一同前往淑秀与同钋停棺之处。淑秀姑娘棺内仍有厚冰裹身,沉睡容颜栩栩如生。
“国公爷,莫非不曾检验尸身?”唐行简略感意外问。
“同钋不许。”周义代答。
“同钋已死,目今可验否?”
周义望了钟信一眼道:“我是想的,只不知汝王府意下如何?”
“不可,同钋已亡,更要尊重他的遗愿。”钟信说。
宋居易阴阴笑道:“不检验尸身而能查出不同,更显我们本事。我先来看看。”
“可要融冰?”周义问。
“看看再说。”宋居易悬身于棺,面朝下正视窦淑秀容颜。
“如何?”唐行简抬头问。
“看不出,还是融冰吧。”宋居易旋身落地。
融冰取出遗体置放在石台上,李龙取来三棱铁钉递给唐行简。
“此物入脑?”唐行简接过,缓声道。
“是。”
“何物击入?”
李龙又将铁锤交给唐行简。唐行简接过铁锤,两人先是大致细望了一圈,又翻过遗体背部查看。复放平后,唐行简就跪在死者头前细看伤处,取钉小心插入脑中试验进出,宋居易则凝视身体正面,双手一寸一寸的按骨仔细触摸。
“想不到宋大哥唐大哥这般细致。”李龙叹道。
“你们不曾这般细致斟验?”宋居易也不回头,眼神依然凛利凝视遗体说。
“是这里胙城郡衙门忤作验的,不过就算由我来验也不曾想到可如此验?”
“为何?”
李龙想了想,道:“终究有些拘泥于男女授受不亲,做不得这般细致。”
“男女授受不亲?这里躺的是亡魂,不是女人。”宋居易忽提高声音冷冷道。
李龙、周昂、石勇皆相视一眼,心震不言。
乃诺笑道:“我是不介意甚么男女授受不亲,只是要我这般细致查验,我也看不出甚。”
宋居易双手在窦淑秀两肋之间停住,抬头向钟信道:“此处怕是有骨裂,国公爷,可否切开确证?”
钟信沉吟不语。
刀眉朗声道:“切。”
周义看了刀眉一眼。
刀眉道:“陛下可是说了,此次前来云南由我主事,必要时才由你二人掌控,总不能让淑秀姑娘死得不明不白,既然同钋已逝,还是查个彻底吧。”
宋居易听了,随即从背后皮囊中取出一把短刀,小心切开肋间两边肌肤,剥离筋层,众人望去,果见肋间骨裂。
“为何会如此?”石勇惊问。
唐行简飞身而上,双腿分开跪在窦淑秀尸身两边,俯身举锤击钉。
“唐大哥,你做甚?”李龙忙问。
唐行简停手抬头道:“凶手是双腿夹住死者,使力由上锤钉入脑的。如此大力,只可能是男子,且心怀深恨。”
周昂皱眉道:“如此紧夹,淑秀姑娘岂会不醒?”
“当是在此之前已用手段将死者弄至昏迷,是以不曾反抗就死了。”宋居易轻轻道。
钟信轻叹一声道:“既已切了两肋,你二人便做个实在的查验吧。”
“谢国公爷。”宋居易拱手道。
“我帮你们。”李龙缓声道:“当日我也做过天际真人的下手。”
“好。”唐行简、宋居易齐声应道。
周义怕钟信伤感,就道:“国公爷,且先出去为好。”
钟信轻轻点头,石勇便扶着他走出屋去,刀眉虽做了主,但也于心不忍,就和周义也一起出门,反倒是周昂和乃诺留了下来一起帮忙。最有用的是在胃内由李龙取出一块绿玉观音。玉观音背后刻着‘福佑忠良’四字。
“这应当是块项链坠子。”唐行简接过细看道。
“最合理推论是铁钉入脑刹间死者被痛醒,本能咬下了垂在眼前的玉坠子吞下去。”宋居易道。
周昂取过玉坠子道:“我去问问戏班可曾有人见过这坠子。”
李龙想了想道:“我随你去。”复又望向唐行简道:“唐大哥,可否借都察院文书一用?”
唐行简将怀中文书取出递给李龙,二人别过众人前往戏班。此时三娘子正在房中午睡,周昂找了三娘子的近身侍女询问,确定这坠子便是三娘子遗失之物。
海棠春睡足。
周昂确定坠子是三娘子之物后,反倒心定,直等到三娘子睡醒主动开门,他方举着坠子出现在三娘子面前。
三娘子淡淡道:“此坠我已赠与巧儿,你们从何而得?”
“你?”周昂着实愤怒,喝道:“窦忠良,你残忍杀害亲生姐姐,竟无半点愧疚?到目今还要狡辩?”
三娘子笑道:“二公子,我可不曾杀人,何来狡辩之说?”
李龙看在眼中,从袖内取出都察院文书递给三娘子:“京里来的都察院文书,仪宾齐锡斩立决。”
三娘子慵懒道:“人头不落地,皆有变数。”
“你是要亲见齐锡人头落地方才罢休?”周昂盯着三娘子,沉声道。
“我可不曾这般说。”
“你是否对同钋也恨之入骨?”周昂缓声问。
“我不恨他,我谁都不恨。”三娘子淡笑答。
“我长成至今还从不曾为一个人这般生气愤怒,窦忠良,你厉害。”周昂面色铁青,拂袖而去。
“二公子,你今夜可还来听戏?我为你唱一曲《霸王别姬》可好?”三娘子眉目妖娆望着周昂背影,笑道。
李龙淡淡看了三娘子一眼,取回都察院文书追周昂去了。周昂突然在戏班大门口站定回首,李龙追来避之不及,眼见就撞到他面上,好在两人武功都高,同时后退一步稳住身形。
“这世间怎生有对自己姐姐如此狠毒的弟弟!”周昂怒声叹息。
李龙平静道:“他虽狠毒,你我也知目前并无直接证据证明他杀人,巧儿已死,班主亦亡,并无对证。他若就是矢口否认,我等也无可奈何。”
周昂瞪着李龙好一会,忽道:“你且等我一等,我有话跟三娘子说。”说完回奔戏班去找三娘子。
三娘子正在戏台上走步练习。看到周昂奔来,温婉一笑道:“二公子还有话要对我说?”
周昂盯着三娘子好一会才缓缓开口:“你当初曾问我这天下是不是终会有天理?王法治不得之人宗法也能治得?我说是,你说我就信你这一回。”
“那又如何?”三娘子眉目一挑道。
“我也想看看这世间是否终会有天理,王法宗法都治不得之人,天理可否治得?枉死的女子可否沉冤得雪!”
三娘子哈哈一笑,水袖扫过周昂的脸,旋身而去。周昂直到他身形已没才离开戏班。李龙还在门口等他,两人回到汝王府,唐行简端坐在院中石椅上,宋居易则躺在树杆上晃荡。
“唐大哥,宋大哥,你们为何这般模样?”李龙施礼笑问。
“在等你们。”唐行简笑道。
“等我们?”周昂不解:“唐大哥等我们何事?”
“国公爷说要你们跟我们一起到牢中宣旨。”
周昂一听,即道:“好,我随你们去。”
胙城郡大牢中,仪宾齐锡下跪听旨。
“斩立决?不可能,我是宗室郡马,我不曾杀人,怎会斩立决?”齐锡惊骇大叫,面色瞬间惨白,就向唐行简扑过去想抢圣旨。
宋居易一脚踢中他心口,齐锡惨叫倒地,一口气窒在胸前,半天没缓过来。
唐行简冷冷道:“陛下旨意,你敢违抗?”
“你们杀了我,郡君就要守寡一生!”齐锡吼道。
宋居易阴阴笑:“你不过一个宗室郡马,杀了你,郡君再嫁一个就是。”
“一女不嫁二夫……”
唐行简和宋居易皆失声而笑,眼现鄙夷之色拂袖出牢。
“救命,救命,求求你们,我要见郡君,郡君一定会救我。”齐锡失态尖叫。
李龙淡淡道:“在你入狱之初郡君已想革禄米替你求情,陛下不准。”
“是陛下不准,还是那臭婆娘恨不得我死了好再嫁,不肯尽力救我?”
周昂面色一敛,狠狠抽了齐锡一巴掌,喝道:“你私宫幼男害得他人家破人亡,不思悔改,屡犯不止,有何面目活在世上?”
“你,你?”齐锡不曾想周昂前恭后倨,一时受到惊吓说不出话来。
李龙轻轻按住周昂的手,缓声道:“莫理他了,陛下旨意已定,纵千般哭求也无用,只叫家人来收尸就是。”
两人携手拂袖而出,只留下齐锡一人在牢内失态惊恐大叫。走在胙城郡长街上,周昂抬头凝望长空,天空蔚蓝,乾坤明净。
走在前面的宋居易停步回首,阴声笑道:“周昂,陛下命我们送幅画与你。”
“甚么画?”周昂忙问。
唐行简从怀中取出杏黄锦缎包裹的小盒:“陛下的画在这盒中,你拿回去细看吧。”
周昂伸出双手恭敬接过:“多谢唐大哥,陛下在京师应当还好吧?”
“陛下有高玉和宁王陪侍在旁,自然是好的。只是你们离京多日,还是难免挂念,嘱咐我二人随国公爷一同前往云黎符,待黎符那氏改土归流一事了结,便早日回京相聚。”宋居易道。
周昂愣了半晌,叹道:“确实,窦淑秀一案拖了太多时日。”
“此事已定,就不必管他了。李龙,这胙城郡可有好玩之处?”宋居易问。
“二位大哥想去何处?”李龙问。
宋居易渺了唐行简一眼,阴笑道:“行简向来是到一处便风流一处,自然是要寻个逍遥窟好好放松放松。”
“说得好似自己不风流。”唐行简白了宋居易一眼,道。
宋居易阴笑不止。
李龙笑道:“胙城郡的逍遥窟都比不得胙城郡的戏班趣味,唐大哥若是有兴趣,就去戏班瞧瞧。”
“好呢。你们可去?”
“我回汝王府去。”周昂即道。
“二位大哥初来乍到,便由我做个向导吧。”李龙说。
三人便与周昂分手,周昂自回汝王府自己的住处,捧着锦盒坐在床边,郑重将锦缎解开,打开贴着金边封条的小盒,盒中放着一幅绢画。周昂小心将绢画取出铺平在床上凝视,别人是海棠春睡迟,陛下却是伏虎而睡,神态悠然自得,温柔化到周昂心里,阴郁一扫而光,小心收起绢画贴胸而藏。
门外传来急步之声,过一阵便听得刀眉高声:“国公爷,刀眉有事相告。”
周昂心想莫非黎符那氏生变故?便出门来看,只见刀眉与周义齐齐入了钟信房间,乃诺也跟了过来,看到周昂忙招手,周昂赶紧也过来。
钟信坐在书桌后,放下书本看向刀眉:“何事?”
刀眉道:“国公爷,黎符那氏内乱,黎符族主那月与其侄黎符南蛇火并,那月逃亡,正在来胙城郡路上。”
“怎么不去昆明?”钟信问。
刀眉道:“那月逃亡遇着我的人,他们把他引到胙城来了。”
“你把那月引到胙城,南蛇会否追踪而至?”
“黎符南蛇正引大军而来。”刀眉笑道。
改动不算大。
“娘,你好似盼着大军打来?”乃诺奇怪地问。
“自然是打来好收拾彻底。”刀眉剑眉一挑,笑道。
“要调动胙城郡卫所?”石勇问。
“一个黎符南蛇罢了,何至于要动用卫所?我们的武功难不成白练了?”刀眉不以为意道。
“娘,我先出城去打探一番。”乃诺道。
“我也去。”周昂说。
“昂儿,你不要去。”周义道:“我们周家虽世居云南,却并非土司夷蛮,为人举止皆不相同,你若与诺儿同行,太易露出破绽。”
刀眉望着石勇笑道:“你高大魁梧,做我的跟班倒是不错。”
“南蛇是子侄辈,可能不曾见过,但黎符那月与你一般年纪,你们同在云南任土司,也不曾见过?”钟信看向刀眉,缓声问。
“我与那月倒真不曾见过,即使见过也几乎是二十年前之事了。我倒是见过他的哥哥黎符那南,当年黎符那氏是由那南任土司掌管一方,我接掌刀氏土司之位时他来刀府道贺。”
“弘治二年黎符那南反叛,被官军镇压,其领地被并入弟弟那月管辖之下,当年兄皇初登大宝,威信未立,不能顺势改土归流,殊为遗憾,此次我等不但要捉拿叛贼黎符南蛇,更要促使黎符那月弃土顺流。”钟信郑重道。
“国公爷放心,刀眉与乃诺、石勇打前战,我与昂儿押后,定能把黎符南蛇一举成擒。”周义说。
“大军难挡否?”周昂问。
“山间野人虽好勇斗狠,但散兵游勇成不得大事。当年我刀氏起兵,也幸得南宫世家及火莲堂代为训练军士,方才狠狠与官军对抗了一阵,可惜亦难挡最后官军进剿。黎符势力远逊于刀氏,不足为虑。我等擒贼先擒王,其他人等必做鸟兽散。国公爷只管放心读书,听我捷报。”刀眉道。
钟信点头。刀眉换了一身男子劲装,与同是换了刀氏族装的乃诺、石勇一起带着族人出汝王府奔向城外迎战黎符叛军。周义唤周昂去寻李龙、唐行简、宋居易回汝王府,好做商议。周昂领命直接前去三娘子的戏班,果然李龙带着唐行简、宋居易就在台下听戏。台下只坐着他们三人,台上三娘子在随乐而唱,显是专程为三人唱戏。周昂走过来低声向三人说话,三人听说黎符叛军兵临城下,皆起身。
三娘子停曲罢舞,直视周昂道:“二公子,何事急切?难不成齐锡之事还有变故?”
周昂望向三娘子,缓声道:“齐锡之事无变故,是我们有事。”
三娘子微微一笑,‘哦’了一声。
唐行简眸现凛厉盯着三娘子,缓声道:“此人若拿下来严刑铐打,你说他招也不招?”
“在我二人手下哪有不招之人。只恐怕你不许我们铐他,对否?”宋居易阴恻恻地笑,转向周昂问。
周昂拂袖道:“且出去谈正事要紧。”
四人一路行去,走过集市途中却见集市上有一处档摊围满了人在起哄。唐行简停步竖耳倾听。
“何事?”宋居易问。
唐行简上前,起手轻拂开众人围堵闪进档摊前,抱手停步,不言不语。
“唐大哥,正事要紧,莫要围观闲事了。”周昂说。
宋居易一笑:“一群蛮兵,两只脚跑能跑多远?且看看再说。”说完也跟着拂开众人闪进档摊前。周昂和李龙只得也跟进去。只见一个大胡子老者拉着膀大腰圆的屠夫要赔偿。
“我这袍子沾了猪血,不可穿了,你须赔我银两。”老者叫道。
“这血是你走过我这猪肉铺子,自己歪了身沾上的,怎生要我陪钱?你挡我卖肉,我倒要叫你赔银子呢。”屠夫恨道。
“你若不赔,我今日便不走,看你还怎么卖肉。”
“你这老头好生无礼,我们明眼见着是屠夫说得真,怎么反赖起钱来。”围观者中有人叫道。
“你们懂甚,我这身袍不可沾猪,他若不赔,叫我如何回去做事?”老者叉着腰指着人说:“不赔我就叫人堵了这门口,看他还如何卖肉。”
宋居易看在眼里,阴笑道:“屠夫,你要他这般吵下去,猪肉要坏了,还是赔了好。”
周昂、李龙俱看了宋居易一眼,望回场中。
“倒也是,这肉档一天能卖两三头猪,这身旧袍能值几个钱,赔了也好。花钱消灾。”旁观者中有人叫,一时附和者众却也骂者众,眼见着两边要动起手来。
屠夫怕众人闹事坏了生意,忙道:“不要打,小心打坏了我的肉档,算了,算了,我赔你钱,宝钞一千足够你买件新衣了。”
“一千宝钞?你打发乞丐呢。没有十两银你休想卖肉。”
“你抢钱啊?”屠夫大怒道。
周昂微微皱眉,李龙看向唐、宋二人。
唐行简淡笑道:“十两也给得起,屠夫,给了吧。”
屠夫看唐行简装束有些惊疑:“你与他是一伙?”
“什么一伙?你真当我是强盗?你若再污蔑于我,信不信拉你去见官。”老者见唐行简帮他说话,气势更盛。
屠夫一听说要见官,平头百姓最怕入官门,只好自认倒霉,叫婆娘拿了十两银子出来给老者。老者接过银子便往怀里揣,转身就走。
宋居易跨步上前伸手一拦,阴笑道:“老人家,这袍子沾了猪血穿不得,脱下来给屠夫吧,屠夫可是用十两银子买了呢。”
老者平白得了十两银子,正高兴劲儿,听宋居易说了也不多想,就脱了外袍递给屠夫,喜滋滋地走了。围观者哄声四起,做鸟兽散。
屠夫拿起大骨刀,恨恨砍在案板上。
唐行简取了袍子看了看,淡笑道:“这件袍子奇货可居啊。”
李龙不解地问:“唐大哥,此话何解?”
“稍迟便知。”唐行简把袍子扔向屠夫:“大哥,十两银子买的,可要好好穿一穿。”
屠夫气恼唐行简帮老者,令自己损失银两,如何肯穿,举刀就砍袍子。不想竟被自家婆娘拉住软声道:“当家的,这位公子说得对,我们买的衣服自然要穿。”
屠夫听婆娘这般说,就听了,把大骨刀一放,拿了衣服就穿,站在摊档前高声叫着卖猪肉。唐行简和宋居易走到对面远远站立,周昂和李龙也跟着过去。过了没多久,就见人群聚集,纷纷扰扰,皆叫‘清真教居然卖猪肉了。’
又过了一阵,周昂、李龙就见那老者气急败坏的奔来,指着屠夫骂:“你缘何穿我衣服卖猪肉?你这样是败坏我的声誉。”
“你这袍子沾了猪血,早就不清真了。我穿着卖猪肉,有何不可?”屠夫没好气的答,提了半边猪头甩在案板上,狠狠将大骨刀砍下去,那血又溅出来,吓得老者忙后退。
“你快把袍子还我。”
“这袍子是我买下的,你说还就还?”
“这十两银子给你,快把袍子还来。”老者急急将怀中十两银扔过去叫道。
“没有二十两,你休想我还你袍子。”屠夫也醒过神来,叉腰叫道。
“你,你趁火打劫!”
“不要就算。”
“你等着!”老者恨恨地甩袖走了。
“婆娘,这老不羞的定是去叫人来围我们,快去把自家兄弟也都叫来。”屠夫叫道。
李龙看在眼中,问道:“这老人当真去叫人?”
“怕是不敢吧,四伯案后陛下就下旨严禁清真教徒聚集,各地卫所只要见到有教徒在大街上聚集闹事即棍棒打散,煽动者押解进京枭首示众。”周昂说。
李龙心下沉吟,缓声道:“唐大哥,宋大哥,你们常遇此等事吗?”
“我们自入刑部,常常出京办案,确实常遇此事。你和周昂年纪尚轻,有许多事都无有应对经验,此次也算是开了眼界。你们日后会常常代天子巡按四方,少不得要关注这些事儿。千万不可让他们在各地胡作非为,扰乱国体。”唐行简缓声道。
“若真是扰乱了也不怕,你腰间三尺宝剑足够斩妖除魔。”宋居易冷冽笑道。
“我在京师所见清真教徒多是色目人,这个老者却是汉人模样?”李龙问。
“云南原是前朝世祖忽必烈的封地,我大明取而代之后,云南留下不少当年随忽必烈征战四方的色目人后代,这群人在前朝信清真教的已渐少,入我大明后就更是融入华夏。反倒是汉人改宗胡作非为的多。好在云南有沐王爷镇守,这群汉人清真教徒大抵还是老实的。”周昂叹息道。
四人正说话间,就见那老者一人匆匆回来,扔了二十两银子给屠夫,伸手道:“快把袍子还我。”
屠夫见来了银子,就脱下袍子卷起高高扔给老者:“你看到了,我可不曾让这袍子沾血,你好好拿回去洗净。”
老者接了袍子恨恨走了。周昂轻舒一口气道:“他们到底还是愿意尊从国法。”
“执法严厉,自不敢乱法。”李龙道。
“他们清真教徒教规严苛残忍,凡叛教者皆会被杀,是以无人敢叛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自然也不敢扰乱我大明国法。”唐行简道。
“我们回去吧。”周昂说。
唐行简与宋居易点头,四人一起离开集市,怎知不曾走得两步,忽跑出一个小女孩,扯着唐行简衣衫下摆在叫:“爹爹,爹爹。”
唐行简吓了一跳,忙退后两步道:“那里来的野孩子,乱叫人爹爹。”
李龙和周昂仔细看那女孩容貌,竟生得与唐行简几乎一个模子出来。
李龙轻‘呀’了一声,低声道:“女孩儿生成这般模样,可是要吓煞相公。”
周昂亦不禁失笑道:“不过细看倒也有几分似唐大哥。”
“周昂,你莫胡说八道。”唐行简怒道。
宋居易却不意外,笑道:“行简,你向来是去一地风流一地,或许真有留种的呢。”
“就算是我也不曾到过胙城,怎会有我的种在这里。”唐行简断然否定。
“你不曾来过胙城,却是去过蛾眉金顶的。”温婉女声落处,彩衣女子缓缓而来。
宋居易一见,竟收起阴恻表情,眉目间颇有些尊重:“婉儿姑娘,好久不见。”
“是想永世不见吧。”
唐行简冷笑道:“当初是你要放手,目今又想做甚?”
“我被师父逐出师门了。”彩衣女子依然温婉道。
“活该。”唐行简丝毫不同情。
“你一个男儿汉,就这般对如花似玉的美人?”彩衣女子美眸流盼道。
“蛇蝎毒妇。”
“唐行简,我好说歹说,低声下气,你竟然不领情?”彩衣女子突然叉腰,柳眉倒竖叫道。
宋居易一笑出声,退后三步。
“唐大哥,先回汝王府吧。”周昂叫道。
“你们先回去,行简这事还有得拖。”宋居易道。
“这?”
“算了,我们先回去。他们自把自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李龙笑道,拉着周昂就走。
“我与你分手方知有孕,师父要我打掉胎儿,我不肯,就被师父逐出师门,几经辗转来到此地定居,不想竟在此地遇到你,真是天意。”彩衣女子复温婉道。
“你们峨眉派都是一群老妖怪。”唐行简冷眼道:“不过,我再不上你当,你我互不相干。”
“这孩子也与你不相干?”
唐行简望着女孩儿的模样,跺脚道:“你把她生成这个模样,叫她以后怎么嫁人?”
“你长成这样,我有何法。”
“行简,其实这孩子长得蛮好,不就是脸白了些长了些,跟你一般像吊靴鬼吗?你们老唐家号令江湖,替她选一佳婿有何难?”宋居易远远站着笑说。
“你倒幸灾乐祸了。”
“行简,当初是我不对,答应与你一起却又贪恋掌门之位,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婉儿温柔道。
“我已定亲,你莫再妄想了。”
“你定了亲?”婉儿柳眉倒竖:“你说过只对我一生一世的好的。”
“你也说过会跟我远走高飞,做我的娘子,不都当放屁一样扔掉了。我目今每到一地就去妓院风流,早就不是从前的唐家大少爷了。”
婉儿嫣然一笑:“那今日我们碰到,你以后不再去妓院,把亲事退掉就好。”
“呸。”唐行简脸上虽是一脸嫌弃,脚却像钉子一般被钉在地上,不走。
“婉儿姑娘,我与行简还有事要做,你留个居处,待我们做完事去寻你。”宋居易问。
“胙城郡最红火的那家妓院便是我落脚之处。”
“甚么,你竟甘愿为妓?”唐行简脸色一变,叫道。
“你不也做嫖客?我便想着总有一日你会嫖到我呢。”婉儿伸个懒腰笑道。
宋居易笑道:“原来婉儿姑娘是明了行简行踪的。”
婉儿一笑,眼角一挑道:“我还晓得你的行踪呢。”
“婉儿姑娘为何要追踪我的行踪,我有何处得罪婉儿姑娘了?”
“你没得罪我,你只是得罪了我的朋友。”
“我居然不知自己何时得罪了婉儿姑娘的朋友。”宋居易笑道。
“你们不是还有事吗?且先行吧,我自在城中等你们来。”婉儿让开一步道。
“娘,就这般让爹爹走?”小女孩大叫。
“嗯,娘跟简儿说过,要等爹爹自己回心转意,娘和简儿都不强迫他。”婉儿笑道。
“那你最好死了这条心。”唐行简一怒,拂袖道。
“走吧,再不走可能就来不及了。”宋居易伸手拉过唐行简,急行而去。
小女孩忽飞奔而至挡在唐行简面前:“你不许走。”
唐行简停步:“你叫什么名字?”
“唐简儿。”
唐行简怒而回首盯着婉儿:“你好歹也是峨眉派掌门弟子,就这般随便给她起名?”
“我自小在山上受教,又不曾如唐诗宋词这般有先生来教琴棋书画,自然只想到这简单名字。你姓唐,名中有简字,我叫婉儿,合在一起叫唐简儿有何不好?”婉儿笑道。
宋居易阴阴一笑道:“那何不叫唐婉?”
唐行简把眼一瞪:“你胡扯甚,想叫她早歾不成?”
宋居易耸耸肩,不再言语。
“你不许走!”唐简儿扯着唐行简的衣袖叫。
唐行简细看唐简儿那与自己一样的面容,心痛,一把将她抱起道:“简儿,不论你是不是我的女儿,我都带你走,不要跟着她。”
“真的?”唐简儿眼睛一亮,喜道。
“唐行简,你就不怕我是训练她来杀你的?”婉儿笑说。
“你要敢杀我,我就连你一起杀了。”唐行简沉声道。
“你还真是变得心狠呢,当年可是说舍不得伤我一根青丝。”
“当年你也说要与我白头到老,生死不弃的。”唐行简恼道。
“好了,好了,走吧,再不走,这胙城就要被黎符那氏的大军攻破了。”宋居易扯着唐行简就跑。
“你说甚?为何胙城会被攻破?”婉儿一听,叫着,追过来。
四人一前一后奔向汝王府,此时院中仅剩下钟信在,周义已带着周昂、李龙出城去了。
“国公爷,我们回来了。”唐行简将唐简儿往地上一放道:“国公爷,她叫唐简儿,可否暂时在王府居住?”
钟信站在台阶上看着唐简儿好一会,又转向唐行简看了好一会,点点头。
“国公爷,他们往哪里去了?”宋居易问。
“往南门去了。”
“我们赶过去。”唐行简与宋居易齐齐向钟信告辞,返出王府。
“简儿,你自在这里,我跟你爹爹去。”婉儿说。
唐简儿淡定点头,婉儿身形一掠追出去了。唐简儿看母亲追出去就回头去牵钟信的手。钟信却把手负在背后望着远去的唐行简、宋居易、婉儿三人。
唐简儿看了他一眼,道:“他们走远了,有何好看?”
钟信不语,只望着院门外。唐简儿再仔细看,才看到有一个人正往大院走来。这人正是三娘子。
“国公爷,三娘子这厢有礼。”三娘子来到大院门口向钟信行礼道。
“你为何来此?”钟信问。
三娘子笑了笑,直起身道:“三娘子已求汝王许我看望姐姐。在此之前特来拜会一下国公爷。”
“我知道你,你是那南园戏班的花旦。”唐简儿大声说。
三娘子看向唐简儿,淡笑道:“我常听来往戏班的恩客说胙城郡荟英楼老板娘的女儿是个马脸白面样人,想必你便是那个孩子了。”
“我便是那个孩子!”唐简儿把头一昂:“你知道就好。”
三娘子举袖掩唇而笑:“你生成这般模样却还能如此骄傲,果然是你母亲养得好。”
唐简儿眼光一凛,冷笑道:“那是我杀人杀得好。谁敢笑我,我就杀了他,自然就没人笑了。”
“哦,原来你也不是当真放得下,只不过你能杀人。”三娘子娇媚一笑道,眼中却是发冷。
钟信缓声道:“窦忠良,你何苦与一个孩子为难。”
三娘子淡淡望着他:“国公爷,那仪宾齐锡定会死吧?”
“明日午时便会行刑,到时你可以去观刑。”
“杀人有甚好看。”三娘子昂头哈哈一笑,转身而去。
“这院里怎么如此冷清?”唐简儿问。
“住在这里的人都出去了,除了我。”
“你不要人服侍吗?”
“王府仆伇会过来送膳。”
“这样好。”唐简儿拍掌笑着,就到院子里前后跑了一大圈,再回到前院。钟信还在正厅阶前站着。
“你不回屋?”唐简儿问。
“等你。”
“好啊。”唐简儿笑答,右手向钟信一扬,一团黄烟散开,左掌已多了一把锐利短刀向钟信腹部刺去。钟信屏息静气,向后连退数步进入正厅。唐简儿微斥一声,欺身跟上,手中短刃刀刀凶险直取钟信要害。
“你到底是……”钟信开口喝问。
唐简儿哈哈一笑,右手再次向钟信撒出一团黄烟,钟信再要屏息闭气为时已晚,扑通一声倒在地上。钟信一倒,唐简儿倒没有趁机杀他,反倒收刀于袖,低头凝视着他,脆声道:“你怎么这般无用,洒一把迷烟就倒了,真是无趣。”
钟信眼一睁,手一挽握住唐简儿右手,起身道:“你这孩子,若不是看你这模样和行简一个模子出的,哪里还有命在。”
“啊,原来你没被迷药迷倒。”唐简儿反倒高兴起来,甩开钟信拍手道:“那你比我娘强。”
“你娘是甚么人?”钟信略为好奇地问。
“我娘是峨眉派掌门弟子。”唐简儿把胸脯一挺,骄傲道。
“峨眉派掌门弟子?你娘姓耶律,双名婉儿?”
“是啊,你也知道啊,原来我娘当真这么有名,我还以为她骗我。”唐简儿睁大双眼,喜道。
“当年你娘确实做了一件轰动武林的大事,连我这个常居内院深宫的人都知道的。”钟信微微一笑道。
“我娘说也不是甚么大事,不过就是跟我爹天雷勾动地火而已。”
“你娘当年号称武林第一美人,不知为何会看上你爹?”
“我娘说我爹器大活好。”唐简儿大声道。
钟信一怔,好一会方道:“简儿,你可知甚么是器大活好?”
唐简儿脆声道:“当然知道。”
“你当真知道?”
“我娘开妓院的,我怎会不知道?我们荟英楼的姑娘们若是碰着那等男人,倒贴都愿意呢。”
“简儿,你今年几岁?”
“八岁。”
“你才八岁,你娘自小都教了你些什么呀。”钟信由然慨叹。
“教我峨眉派的武功啊,教我父亲教给她防身的暗器功夫啊。”
“除此之外呢?”
“教我外公教她的功夫。”
“你外公?”钟信想了想,道:“简儿,你见过你外公吗?”
“不曾见过。我娘说不敢去见他。”
“为何?”
“我娘说当年是她自己不听外公外婆的话跑到峨眉派去学武,结果又被峨眉派逐出师门,是以这许多年都不敢回去。”
钟信注视着唐简儿,忽轻叹一声。
“你为何叹息?”唐简儿奇怪地问。
“你娘想来也只是以放纵不羁来掩饰从前。”钟信缓声道。
“才不是呢,我娘不知多快活。”唐简儿把嘴一呶道。
钟信苦笑,不再言语,抬头望天。汝王府管家过来禀报,提醒他注意安全。原来城内已开始传达郡守文告,四城封禁,街上士兵调动,闲杂人等纷纷回避。
城内父母官在调兵遣将,百姓惶恐不安闭门不出,城外倒是天高云阔。刀眉带着乃诺、石勇及族人也在城外安营扎寨。随后周义带着周昂、李龙也到了。派出去的族人带回黎符那氏族主黎符那月与他们聚首。黎符那月一路奔逃而来,见着刀眉仍是惊魂末定。
“你,你们是刀氏族人?”黎符那月看着刀眉一身族服,方敢确认。
“不错,在下刀眉,曾经的刀氏土司。”刀眉把头一仰,淡然道。
“你,你为何抓我?”
“我不是抓你,我是救你。你那侄儿黎符南蛇总是想要你的命吧?”
“哎,南蛇自从我大哥死后,就总是想从我手中抢走我大哥的封地。但那封地是先皇转赐予我的,他如何能抢!”
“我们今日来便是替你拔了这肉中刺。不过,你须得答应我们一件事。”刀眉眼一凛,郑重道。
“答应你们何事?”
“此事平定,你须得顺应当今陛下旨意,改土归流!”
“这如何使得?祖宗基业岂可变更!”黎符那月惊道。
“使不得?那好,我就把你扔给南蛇,我倒要看看南蛇会不会杀你?等他杀了你,我再杀他不迟。”
“这?”
“你考虑好。”刀眉说完转身去问与那月同归的族人:“黎符南蛇目今是何情况?”
“禀族主,黎符南蛇因当年黎符那南之事与黎符那月相斗,斩杀黎符那月家人五十余口,又因黎符那月逃难,一路追来流劫经过的昌迈、澄化二县村镇民众数千。民为之苦,盼官军剿之平叛。”
“黎符军离胙城郡尚有多少里?”石勇问。
“约有十里。”
“娘,该如何是好?”乃诺问。
刀眉思虑半晌道:“我们前去迎战,不可让他近到城下。”
“师叔,对方人多势众,我们几人纵武功高强只怕也挡不住。”周昂说。
“擒贼先擒王,一鼓作气拿下黎符南蛇,其他人自会溃散。”刀眉笑道。
“眉儿,为何许多年过去,你仍只会横冲直撞。”周义担心道。
刀眉哈哈大笑,万分得意道:“因为十分见效!我当年也是这般横冲直撞,把你和山云打得落花流水,若不是王岳和英国公两人段位太高又过于奸诈,我不能敌,哪里还有这大明江山。黎符南蛇不及你万一,要拿下他自是这般横冲直撞最是有效。”
周义看刀眉得意面色,心下难过,他当年之耻终究是刀眉毕生荣耀。周昂看叔叔神情,暗叹一声,缓声问族人:“黎符南蛇有多少兵马?”
“约有千人。”
“当真?”周义望向黎符那月问。
“南蛇与我缠斗多年并不占上风,只是此次不知为何他身边多了一支大约二百人的近卫亲兵,训练有素,骁勇善战,我不敌。”
“二百亲兵?你与他终究是叔侄,他训练亲兵你竟不知?”
“我若早知,又何来今日灭门之祸。”黎符那月感叹道。
“我一人敌十人足有余,你们武功都比我强,解决这两百亲兵不难。”石勇豪迈道。
“哈哈哈,义郎,莫要畏首畏尾,随我出战即可。”刀眉朗声大笑,一把握住周义的手道:“与我一起杀个痛快。”
李龙微微一笑望着刀眉道:“就依师叔之计,我们直捣黄龙。”
“娘,我也听您的。”乃诺说完还瞪了周义一眼:“你不许反对我娘。”
黎符那月疑惑地看着刀眉:“他是您的儿子?”
“是。”
“他叫你娘亲,我也曾听说刀氏土司是女子,只是你……”
“你就当我是天神下凡,由女变男罢了。”刀眉道。
刀氏族人忽齐齐下跪,齐声道:“族主定是天神下凡,定可一举剿灭黎符那氏,为陛下立功,重振我刀氏声威。”
“好!我喜欢,尔等就随我杀他个片甲不留!”刀眉当真是眉飞色舞,仿佛胜利便在眼前。
“儿郎们,取我弓来。”刀眉朗声道。
族人随即奉上刀眉的武器昊天弓,乌黑漆亮。这把弓是刀氏族主权力的象征,也是刀眉武力的象征。传承十八代传到刀眉手中。虽然刀氏以母氏为尊,但身为族主并不能仅靠母氏的身份。当年这把弓握在刀眉手中不知砸碎多少人的脑袋,也不知用弓弦绞断了多少人的脖子,弯弓射箭就更加是基本功了。
乃诺学的也是弓法,但他的弓只是一把普通弓。
自小跟着母亲颠沛流离的他,在母亲送给他第一张弓的时候就爱上了弓。这是母亲亲手用虎筋拉弦替他做的一把小弓,从此也就用这把弓杀敌射箭。虽然弓极普通,但乃诺却深爱之。
周义和周昂一样,随身的武器是剑。
周昂的是上古湛卢神剑自不必说。周义的这把剑也很有来头,唤做紫英剑。是点苍派开山祖师石紫英的随身配剑,一代接一代的只传给掌门人。当年周义的师父便属意他来任掌门,不想他身遭横祸,掌门之位就由大师兄、即周昂的师父继承,但大师兄却把师父留下的这把剑千里送京交给了周义。
“龙兄弟,你的武器呢?二百多名近身侍卫,凭一双肉掌怕是挡不住。”石勇大声问李龙。
李龙微微一笑:“我有敌人的血就好。”
周昂看了李龙一眼。
“自从在京师以寒冰诀封住了南宫无我的血阵,我便随时琢磨这以血为器的方法,发现非常有用。”李龙微微笑道:“倒是你,石大哥,你光凭一双肉掌可能真的挡不住二百名近身侍卫。”
“我知道,是以正在想要用何种武器才好。”石勇说着张目四顾,眼光就定在远处一棵参天大树上,一拍脑袋大声道:“我知道了。”
“知道甚?”李龙问。
石勇一把拉住周昂就往大树方向跑:“昂兄弟,帮我。”
石勇站在大树下向上望,指着半空中一根足有三丈长、三尺粗的树杆说:“我就用这个当武器。”
周昂点点头,抽剑跃起,一剑斜斩,直接削出一个枪尖似的长棒向地上落去。石勇张臂一抱,周昂再替他把树杆杂枝削断。石勇看到光滑树尖,笑道:“不如就削成三尖两刃枪式样如何?”
“好。”周昂挥剑‘啪啪’数声响,一把巨型的三尖两刃枪就握在石勇手中了。石勇举起树枪舞得虎虎生风。
乃诺拍掌大叫:“石大哥好臂力!”
周义凝视石勇的枪法,微沉思。石勇扛着枪奔过来向着他大声道:“四师父,您看我的枪法如何?”
“你舞的并不全是枪法吧?”周义缓声道。
石勇憨憨一笑道:“四师父果然厉害,我舞的既有枪法也有杖法,当年我师父教过我枪法和杖法,但因我用兵器总是伤身,师父就说随我用什么兵器,随我怎么用招,只要能退敌就好。”
“石大哥,你这枪法中是否包含杨家枪法?”李龙问。
“不晓得,我师父最初教我时曾跟我讲过枪法招式名称等等,只是我记不住,师父后来干脆不讲了,直接教我招式,只说我学会就行。”石勇大大咧咧地笑道。
周昂摇头叹息:“石大哥,你也真是一块奇葩。”
“我师父也这般说我呢。”
“你们还在这里,不去杀敌吗?”远处,传来唐行简、宋居易高声。
众人望去,就见唐行简、宋居易骑着马奔来,宋居易的马后还坐着婉儿。
“正准备去呢?”李龙笑道:“唐大哥,宋大哥,你们的兵器可在?”
“我这把刀就是。”宋居易抽出背上鬼头大刀在李龙眼前一晃道。
“我就是简简单单的一把剑。”唐行简也抽出随身武器搁在鬼头大刀上道。
“你这可不是简简单单一把剑,这剑明明中间有血槽啊。”石勇凑过来看着剑刃说:“刺进人身抽出来,那血就跟着流出来了。”
“我们这些人,倒没人用奇门兵器。”李龙笑着叹息:“有些不够趣味呢。”
“国公爷用绣花针,倒也足够奇门。”刀眉笑道。
“六师叔用的是伞,也算是奇门兵器了。”石勇大声说。
“这位姑娘?”周义看向婉儿:“在下周义,请问姑娘为何与行简居易同来?”
婉儿微微笑道:“我复姓耶律,双名婉儿。”
“哦?您就是峨眉派掌门弟子耶律婉儿?”
“前掌门弟子。”婉儿轻笑纠正:“我与行简有旧缘,又天赐良机在胙城得以相见,是以为跟来了。”
“你与行简有旧缘?”周义略为思索道:“难道当年与婉儿姑娘有孽缘的便是行简?”
“看来我还真是因风流放荡名动天下了。”婉儿咯咯笑道。
“哪里,哪里,婉儿姑娘甚是勇敢。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为此连掌门之位都可弃之不要,周义甚是敬佩。”
“义郎,你这是在讽刺我吗?”刀眉横眼问道。
“她哪里不要掌门之位?明明是她师父不肯再传位予她。”唐行简冷笑道。
“这些陈年旧事说之无味,你们数人到此,所为何事?”婉儿笑问。
“准备去杀敌。”石勇把树枪往地上一砸道。众人站立之处都感受到地下的颤动,可见石勇气力之大。
“婉儿姑娘可要与我们一起作战?”周义又道。
“甚好,我也好久不曾杀人见血,今日就随你们去开开荤。”
“婉儿姑娘用何种兵器?”周义关心道:“对方人多,双拳难敌四手。”
“我出来匆忙倒不曾带有兵器。”婉儿四处望了望,看到周昂斩下的细枝树叶上的缠藤,就走过去扯出一根藤条道:“师父逐我出师门,不许我用峨眉派武功。那我就以藤为鞭,使个我父亲教的鞭法出来打杀吧。”
“我们走吧,再不走,黎符叛贼就要攻至胙城郡城下了。”李龙抬头望天,悠然笑道。
刀眉瞪着黎符那月:“你可愿随我们前去?”
黎符那月忙点头:“愿意,愿意。”
“诺儿,你的马给他用,你去与昂儿共乘一马。”刀眉吩咐道。
乃诺便把马牵过来给黎符那月骑,自己去和周昂同骑一马。
“弓箭手典后,其他人随我来。”刀眉跃马,众人亦纷纷上马,烈日当空中,跟着她纵马疾奔,迎风前进。
七里外,一字排开,空阔原野,迎接来犯之敌。敌人仍在前行。
“勇儿,叫他们停步。”周义牵了牵马缰说。
“前面贼寇听着,我等奉陛下之命来讨反贼,尔等速速停步投降,降者不杀,不降者就地斩首!”石勇长吸一口气高声大叫,声震环宇。
“前面贼寇听着,我等奉陛下之命来讨反贼,尔等速速停步投降,降者不杀,不降者就地斩首!”李龙绵长清音穿透云空。
“前面贼寇听着,我等奉陛下之命来讨反贼,尔等速速停步投降,降者不杀,不降者就地斩首!”宋居易阴恻恻又经久不散的笑音,如地狱黑白双煞勾魂,令人胆寒。
前方脚步声渐停,已能见旌旗招展,不下千余。
“倒是蛮有些反贼气象,不似散兵游勇。”刀眉笑道。
“人虽众,只要将黎符南蛇身边二百亲兵击溃,便不妨事了。”周义轻声道。
周义话音一落,乃诺已长身而起,立在周昂身后张弓搭箭‘嗖’的一声,长箭直射。‘当’地一声,贼旗折戟,旗杆应声而断。
乃诺得意看向刀眉道:“母亲,我这箭法如何?”
刀眉微笑点头,婉儿眼中透出奇异之色看了刀眉一眼,刀眉反倒得意一笑,向前直视道:“是我们冲过去,还是等他们杀过来?”
“我们以逸待劳好了。乃诺,借你的弓一用。”周昂笑道。
“好咧。”乃诺将手中弓、箭递到周昂手中。
周昂取三枝箭搭在弓上,瞄准高头大马四周的是散兵游勇,凌空跃起,一箭三响,三箭六枝劲射而去,对方还来不及挥刀挡箭,已死在箭下。
“好箭法,好箭法。”李龙带头拍掌,大声赞道。
除周义矜持外,其他人也都跟着李龙大声欢呼,生怕对手听不到一般。周昂转身扬手,似在接受欢呼。
身后有驽箭之声穿风而来。
“看我的!”宋居易飞身跃起,于空中连奔数步扑向前方,一手抓住驽箭倒掷回去,另一手更向前抛撒无数铁砂。铁砂快到近前却纷纷落地,换来敌方大声嘲笑,只是笑声未停,铁砂突然发生爆炸,登时战马嘶啼,鬼哭狼嚎。敌方主将大怒,挥兵进击,登时势如潮水涌来。
“哎呀,宋大哥,这般早就把他们惊动了,我也想玩一玩呢。”石勇大笑道。
“石大哥,目下才是你真正好玩处。”李龙笑道。
“也是,且看我树枪无敌。”石勇挥起三丈长,三尺粗的三尖两刃树枪,虎吼一声:“贼厮鸟,你石爷爷来了。”率先冲入敌阵。树枪所到之处血肉横飞,身前十丈之地都无人敢近身,敌人都逃到两边去了。
“左边我们来,李龙、周昂,你们去右边。”唐行简、宋居易长笑着,抽刀持剑扑杀出去。周昂、李龙相视一笑,齐向右边扑去。婉儿没有跟着唐行简去,眼光居然盯着最前面的石勇,眸中露出惊讶之色。
周义取过刀眉昊天弓,弯弓搭箭。只要有人突破五人防线向他们冲过来,他便一箭射去,箭箭穿心。刀眉含笑立于一旁,看他弯弓射箭。
人潮渐涌。
刀眉喝道:“儿郎们排阵。”
“是。”
族人齐喝,随即散开排成前后两排,前后错开射箭,无有停顿。但箭终有射完之时,刀眉握着周义的手笑道:“义郎,我们一家三口去拾箭如何?”
“好。”周义点头道。
“诺儿,跟着娘。”刀眉道。
“娘,我明白。”乃诺答。
“你跟着我儿。”刀眉又对黎符那月说。
“是。”黎符那月抽出随身配刀点头道。
刀眉与周义携手往敌阵里冲,剑寒弓凛,穿心绞颈如入无人之境。敌军淌过尸首向前,他们则更要往里冲才能拾箭。乃诺旋即与另一族人组成一队,左右相护挺进。每隔三丈都有一对族人左右回护向前组成一条直线只往前冲。
婉儿突然旋身向石勇冲过来道:“大个子,跟我来,替他们引路。”
石勇正打得兴起,听到婉儿的声音本能的望过来,就见婉儿手中藤鞭挥起,鞭鞭致命,抽得近身之人皮开肉绽。石勇莫名疑惑,只觉婉儿的鞭法似在何处见过,但此时也顾不得许多,就听她的话跟着她前进。刀氏族人冲入敌阵中拾得弓箭,见周昂、李龙陷入重围,忽地变阵朝右,前后进退,箭射敌军不停歇。
敌军中有驽箭射来。
周义眼疾手快,夺箭反掷过去,正中驽箭手心口。刀眉向前一冲便把驽枪夺于手中,横手挥弓一转便将旁边另一名驽箭手的脖子给绞了。众驽手惊后退,数驽齐发,眼见着便要把刀眉射成刺猬。石勇虎吼一声,横树枪来挡,驽箭尽射在树枪之上,再顺势一扫,敌军的驽枪队纷纷被他打得飞出数丈远,倒地毙命。
“儿郎们,取驽枪!”刀眉喝道。
族人纷纷上前夺驽枪疾射围攻之敌,一时众敌惊退,不敢上前。
“南蛇向右去了。”黎符那月突高声大叫。
刀眉抬首望去,只见黎符南蛇骑马左冲右突正向周昂、李龙所在的右边战阵中冲去。战阵左边唐行简和宋居易一个用暗器,一个用火器;居中的石勇树枪霸道,只有右边的周昂和李龙最是凶险。黎符南蛇也看到右边最是自己人多,纵马朝右奔来。
周昂那把湛卢剑削铁如泥,凡近得身的没有不被他杀得身首分离的,只是这样杀下去也挡不住数不清的敌军朝这边冲过来,好在身边有李龙。李龙最是悠闲,只要近前,周昂来不及挥剑的,他起手往对方胸口一拍,对方心口骤然冰冷颤悸,斗然便慢下手来,周昂挥剑便削,没有不死的。血腥味飘浮在空中,亡命之徒也杀红了眼。
李龙结血、凝冰、铸剑。血成河,剑千柄,血不竭,剑亦凝之不竭。敌军惊恐,竟有扑跪于地向李龙叩头如蒜者:“天神,天神,莫杀我,莫杀我!”
周昂长啸出声:“我等奉陛下之命征讨黎符南蛇,凡投降者可免一死!负隅顽抗者,就地革杀!”声音落处,左边火雷啪啪爆得响似在唱和。宋居易鬼头大刀同时斩下,唐行简空槽利剑穿胸而过,那敌人头颅滚滚还燃着火,胸前喷血尚在前行。
周义挽剑跃到黎符南蛇面前,喝道:“黎符南蛇,快快投降。”
黎符南蛇却是一脸铁青,纵马来踏。
周义斥道:“敬酒不吃吃罚酒。”飞身而上,竟在空中挽出连环剑花,转瞬间十数招过,便把黎符南蛇逼下马来。黎符南蛇就地打了一个滚,穿过马腹举起手中苗刀刺向快要落地的周义。刀眉即时上前,弓弦一弹就要下狠手。
“眉儿,不可。捉活的,押送进京由陛下处置。”周义一脚踢开黎符南蛇手中苗刀,翻身落下急道。
刀眉收弓抬首,嫣然一笑,黎符南蛇却吓得浑身寒颤,不解一个男人何以如此笑容,只觉自己所遇之人皆是妖魔神怪。
宋居易、唐行简、婉儿、石勇见黎符南蛇已被围,便转身向这边奔来,看南蛇惊魂末定,宋居易鬼头大刀一举,阴笑道:“黎符南蛇,叫你的属下快快投降。”
“投降亦是一死……”黎符南蛇咬牙切齿道。
唐行简把眼一瞪:“你不投降,我就先把你削成鱼生。”
婉儿听了,‘卟哧’而笑。
唐行简瞪了她了一眼道:“你笑甚?”
“我想起当年你在溪涧中捕鱼,就是拿你的剑替我削鱼生生吃的往事而已。”婉儿美目流盼,笑道。
“以后你想都不要想。居易,待抓着黎符南蛇,我们就去风流风流。”
“随你。”宋居易淡笑道。
“喂,你们抓不抓人啊,这里好多人还想扑过来啊。”石勇一边在外围挥着树枪挡敌,一边大叫。
李龙突然仰天长啸,飞身跃起,长空中飞溅的人血在他手中化做两道长虹,复双手交错,陈力一震,长虹复化成万千血雨,雨露均沾抛洒在所有夷兵身上。朗声高呼:“天神来了,尔等还不跪拜投降?”
众夷兵脸现惊恐,手足无措地仰望着李龙。
“你们再不投降,就吃你石爷爷一枪!”石勇把手中树枪使尽全力往地上一砸,大地为之震动。夷兵中登时有人双腿发软就跪了下来。也有人趁机逃跑,被乃诺一箭穿心,扑地而亡。
“南蛇,投降吧。”黎符那月走了过来:“我们这些山野夷蛮如何能与朝廷对抗,快快投降寻一条活路。”
“我起意造反那里还有活路。”黎符南蛇发恼,大声道:“儿郎们,我们造反早就断了活路,不如杀他个痛快。”随即捡起苗刀就朝周义扑去。
周义仍想活捉,只守不攻。
刀眉眼光一冷,喝道:“你想死我就给你一个痛快。”也不再管周义心思,昊天弓兜头圈住黎符南蛇,旋身疾转,喀嚓一声,黎符南蛇头首分离,扑地而绝。刀眉举起南蛇头颅飞身跃上石勇的树枪杆上,向着众夷兵喝道:“南蛇头颅在此,尔等还不投降!”
众夷兵见头领已死,纷纷弃械投降,有机灵的转身就逃,皆被刀眉族人一箭穿心,夷兵见之胆寒,再无人敢跑。检视战场,黎符南蛇所带之兵竟死伤过半。
此时,日已西沉。
胙城郡守带军队过来收拾残局。
刀眉一把抓住黎符那月的手腕,郑重道:“我曾说要你改土归流,你想得如何了?”
黎符那月却道:“那氏祖业不可毁于我手。我不似你和南蛇,对陛下并无反叛之心,陛下当不会收缴我家祖业。”
刀眉把眼一横:“你拿我说事?”
“我感激你救我,但改土归流一事我不能答应。想来云南各地奉公守法的土司家族皆不会答应。”
刀眉双眉耸起,杀意顿现。周义看到,过来握住刀眉的手,柔声道:“眉儿,此事从长计议,不急。”
刀眉冷嘿一声唤来胙城郡守,将黎符那月交给他看管,随后便与众人一道骑马回汝王府去了。
石勇丢了树枪,牵马到婉儿面前道:“你骑我的马。”
婉儿笑道:“不必,我与行简共乘一马即可。”
“两个人骑一匹马多挤。”
“挤挤好啊。”婉儿一笑上马落在唐行简之后坐下。唐行简木无表情,只把马缰一甩,纵马而行。
石勇骑马追上去问:“你叫甚么?”
“耶律婉儿。”
“我跟你是否有些渊源?”
“我想有吧。”婉儿笑道:“不过我不曾听父亲说收过你这样一个徒弟。”
“我也不曾听师父说有女儿。”
“你那树枪里有杖法,对吧?”
“是啊,你看出来了?”
“那你可看出我的鞭法?”
石勇点头,肯定道:“我师父教过我你的鞭法,虽说我不记得叫甚名字,但招式我都使得出来。”
“我这鞭叫金龙鞭法。原本是专攻敌人下盘的功夫,后经我家先祖多次改良,目今已是全攻全守的鞭法了。”
“郡马爷,你跟她当真有渊源?”唐行简问。
“我俩功夫一样,可不就是有渊源。”石勇开心道。
“你可知她家是武林世家,向来坦荡大方,江湖上人都尊而重之的。你的师父若真是她家中人,不可能不告诉你。”
“是么,我却不知,师父当真不曾讲过。”
婉儿笑道:“我明白,你的师父必然不曾讲过的。”
“婉儿姑娘知道?”
“你那师父并非我先祖后人,只是与我的先祖有亲。他向来隐秘,我们这些后辈也只是得个‘知’字。”婉儿点头笑道。
“原来如此。那我该唤你做师姐还是师妹?”石勇问。
“嗯,你今年贵庚?”婉儿笑问。
“我今年二十见六了,婉儿姑娘您呢?”
“我比你大些,唤我师姐吧。”
唐行简冷‘嘿’了一声,挥缰纵马。
婉儿笑着,侧首看了他一眼道:“怎么,想到从前了?”
“没有。”
“想了就想了,有何可瞒处?当年我说比你大,叫你唤我一声师姐,你不也唤得响亮。”婉儿笑道。
“以后才不唤。”
“你目今也三十而立的吧。”
“你连我多大都不记得?我只比郡马爷大二岁。”唐行简恼道。
婉儿靠在他背上,娇声道:“我知道啊,只是想听你说话。”
“师姐你这般美丽,如何会看上唐大哥?”石勇随口就问。
李龙卟哧一笑,宋居易亦笑出声。
周昂摇头笑道:“石大哥,唐大哥英雄豪杰,有美女爱上也不奇怪。”
“说出来或许你们不信,我便是喜欢他这张苍白马面,看着甚有男人气,配着一身黑衣行走江湖,简单就是煞神啊。”
“行简也是英俊的,只不过脸长了些。”周义一脸认真的说。
众人却又忍不住笑起来。
唐行简骄傲昂头道:“你们只管笑,总之这武林第一美人爱的是我,不是你们。”
婉儿轻笑出声:“行简,你果然还是知道我的心。”
“我知道你的心,可我已经不再爱你了。”唐行简硬声道。
“不爱就不爱吧,嗯,我有些乏了,借肩膀靠一靠。”婉儿说着便靠在唐行简肩头闭目而眠。
唐行简放缓马缰。周昂看着两人,眼中露出些许羡慕之情,催马向前。众人回到汝王府已是傍晚,只见唐简儿在大厅上铺着一张草席入睡,想来是玩得乏了,就地便睡了。
乃诺看到唐简儿,失声叫道:“天啊,唐大哥,生得跟你一般模样,这真是女孩儿?”
乃诺声音吵醒了唐简儿,跳起来就朝乃诺一巴掌打过去。
婉儿轻喝一声:“简儿,不得无礼。”
唐简儿随即垂下手来,恨恨瞪了乃诺一眼。乃诺眼光一亮,笑道:“你好听你母亲的话。我最喜欢孝顺母亲的人。”
“我最讨厌说我不是女孩儿的人。”唐简儿恨道。
“对不住,对不住,我以后再也不说了。”乃诺忙致歉。
婉儿笑吟吟看着乃诺道:“你喜欢我家简儿?”
乃诺点头:“喜欢。”
“那等她长大了,做你媳妇儿可好?”
周义一听,看着儿子英俊面容忙道:“诺儿还不曾建功立业,以后再说,以后再说。”
“简儿才八岁,也不着急,待她15及笄之年,我们两家再坐下来好好谈谈。”婉儿道。
钟信从里屋出来,石勇即过来扶住他:“师父,吵醒您了?”
钟信摇头:“自然醒的。”
“师父,黎符南蛇被我们杀了。”
“好。”
“只是黎符那月有些难办。”刀眉道。
“如何难办?”钟信问话,目光却是看着周义,有探询之色。
“黎符那月坚持不肯改土归流。”周义道。
钟信微沉吟。
刀眉道:“国公爷,黎符那月之事还是全权交给我办吧。”
钟信看了周义一眼,点头道:“此事本就是陛下许你全权负责,就由你办。”
“谢国公爷信任,我与义郎也累了,想先去将息将息。”
钟信轻点头,对众人说:“你们都去洗漱一番,换身干净衣服,今夜由我设宴为你们庆功。”
“是。”众人齐声应着,一同退下。
出得门来,婉儿握住唐行简的手道:“行简,跟我一起共浴?”
“不跟。”
“你从前都跟的。”
“从前跟的,现在不跟。”
“来吗。”婉儿接着唐行简就走,唐行简也没甩开她的手。
宋居易抱手而望,笑而不语。
“宋大哥,婉儿姑娘到底是何许人?”石勇问。
“婉儿是峨眉派前掌门弟子,向来有武林第一美人之称。”
“但她使的是鞭法啊,我听说峨眉派使的是剑法。”
“那是她家传鞭法,听行简说她是因八岁时与父亲赌气上了峨眉山,立誓要做峨眉派掌门。”
“赌气?”
“嗯,她恼父亲不让她闯荡江湖,干脆离家出走,要做个名门大派的掌门,将来在江湖上逆风而行。”宋居易笑道。
“为何是去峨眉派而不是恒山派?”石勇追问。
“峨眉派与耶律家有亲,想来是方便吧。”周昂说。
石勇看向周昂问:“你也晓得?”
周昂笑道:“我听师父讲各派典故说是这样,其他的亦不知了。”
“嗯,说得不错。峨眉派开山祖师叫郭襄,是南宋末年名震天下的北侠郭靖的次女,郭大侠的大女婿叫耶律齐,婉儿便是耶律齐的后人。”
石勇愣了好一会,忽大笑道:“如此说来我与侠义盖天的郭大侠也有缘份。”
“只是你那师父到底是何许人连你都不告诉,可见你师父并不想你和他们有关联呢。”宋居易道。
石勇又愣了一会,摇头道:“宋大哥,你不可以这样说我师父。我师父不是这般小气的人,他不告诉我定是有原因的,日后我见了他问清楚就是。”
“是我小人之心了,得罪,得罪。”宋居易拱手笑道。
“不怪你。”石勇大方地一摆手道。
李龙将这番对话听在耳中,忽轻叹一声,喃喃道:“不知怎地,我竟有些想念刺麻星吉大师了,不知他可还会回中原?”
周昂莫名的看了李龙一眼,缓声道:“据说刺麻星吉师承乌斯藏孔雀明宫。”
李龙点头笑道:“孔雀明宫与我幽冥神宫自前朝始便是武林两大宫,向来难分高下。太祖高皇帝立明代元之时,孔雀明宫宫主还曾经万里驰援北京,保护顺帝平安出走。”
“你们说得愈加复杂了,我都有些听不明了。”石勇目瞪口呆道。
李龙笑道:“不说了,快去洗掉这一身血腥。”
众人齐齐沐浴更衣,收拾整齐回到堂前。汝王府已派人送来晚膳,众人各自落座,婉儿拉着唐行简坐在一起。唐行简就招手把简儿也叫过来一起坐。
钟信自坐了上首。
大院外传来笑声和脚步声,周昂抬头望去,就见三娘子一身女装娉婷行来,向众人道了个万福,有意无意望着周昂道:“忠良来为诸位起舞助个兴儿如何?我今日见了姐姐了,姐姐依旧如花容颜,忠良在此多谢诸位为姐姐申冤了。”
周昂却道:“窦忠良,你姐姐是否申冤,你应当比我们都清楚。”
三娘子掩唇一笑,看向钟信:“国公爷,可否让忠良一舞?”
钟信轻轻点头。
三娘子走到场中,甩水袖起舞。
晚风习习。众人用过晚餐后,除了刀眉和周义,所有人都在院中活动。
钟信坐在回廊上打坐冥想。
李龙坐在院中拉着马头琴。
周昂随悠扬琴音翩翩起舞。
石勇在一旁与唐简儿玩举石头。
婉儿独坐在院中樱花树下,风拂花瓣纷飞也比不上她的美。
唐行简就坐在她身后三尺处,望着她的背影发呆。
乃诺和宋居易不知因何讲在了一起,时不时在用弓和刀比划。
三娘子远离众人,独坐在另一边的回廊靠椅上。
刀眉房间里传出令人耳热心跳的声音。
婉儿好奇地望向传出声音的地方,三娘子亦是惊讶。但两人再望向其他人,却发现众人皆是一幅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各行其事的画面。
唐简儿也听到声音,忽双手举起硬石看向婉儿叫道:“娘,这叫声比我们荟英楼的鸭相公叫得都好听呢。”
“小丫头片子,你赌不赌啊?”石勇道:“你不赌就算你输了。”
“赌。”唐简儿立马就把神思转移到石头上。
婉儿回头望着唐行简,伸手握住他的手,巧笑道:“你我也试它一试?”
唐行简瞪着她:“再不跟你试。”
“真这么怨我?”
“不曾怨你。”
“我当日确是一念之差离开你回了峨眉山。但师父说要我杀你并打掉我腹中骨肉便可回峨眉山任掌门时,我可是不曾听师父的话呢。”
“你少诓我,明明是你师父赶你下山,你才不得不走。”
“那又如何呢?我不还是生了简儿,找你来了?”婉儿笑道。
“要找八年前就可找,何须目今才见。我蜀中唐门偌大地方,你找不着?”
婉儿又笑,挽着唐行简的手靠在他肩头:“我做不成峨眉派掌门,总要做点别的方好在江湖上逆风而行。”
“可惜这八年,我却不曾听说江湖上有个逆风而行的耶律婉儿。”
“嗯,打江山难啊。”婉儿举手撩发一笑道。
宋居易听着婉儿的话,忽停手,缓声道:“这八年来江湖上倒真不曾听说有哪个少年英豪的名字。”
“华山风清扬名头很响啊。”乃诺笑道:“我这些年随母亲闯荡四方,还是听过他的名字的。”
“曲枫的儿子曲洋在江湖上名气也不错。”唐行简道。
“曲洋掘墓寻琴的名声是不错,只不曾听说他武功有多高。”婉儿笑道。
“风清扬算是少年成名,倒不是这八年来新起的。”宋居易说。
“自十三年前朝廷剿灭火莲堂、南宫世家之后,江湖武林归于沉寂,但少林武当峨眉依然三派鼎立。火莲堂弟子任道远另创日月神教,不敢与少林、武当、峨眉为敌,却与泰山、恒山、华山,衡山、嵩山五派纠缠不清。这五派声势从前向来在少林、武当、峨眉之下,这十三年来倒有后来居上之势。甚至合纵连横做了个五岳剑派的同盟。”婉儿娓娓而言。
听着婉儿说话,一直在冥想的钟信英眉微挑,轻声道:“婉儿姑娘所言甚是。五岳剑派也是颇有些少年英豪的。辟如泰山派的玉矶子、玉磬子、玉音子;嵩山掌门弟子甘道一,恒山派新一代弟子皆还年幼,不过听闻新一代中也有几个出类拔萃的好手叫做定静、定闲、定逸。十年后或许就能在江湖上闯出一番名堂。华山自是风清扬为首;衡山有一个少年弟子唤做莫大的也不错,只不过也是年少。”
石勇听师父说完,拍掌大赞:“国公爷好厉害,居于深宫而能掌天下事。”
钟信淡淡道:“我坐得这个位置,自然要能掌天下事。”
婉儿笑道:“这些消息自然是锦衣卫或东厂打探得来。俗语有云侠以武犯禁,朝廷严格监查江湖武林各大门派也是必然之事。”
钟信凝视婉儿道:“不过这八年来虽不曾有少年英豪声名雀起,倒是出了个神龙见首不见尾唤做‘生死判’的组织,连锦衣卫和东厂都摸不着头绪。”
“生死判连东厂和锦衣卫都摸不着头绪?”乃诺惊讶道:“我和娘都曾加入过生死判……啊,也不算加入,只能算求人办事,可惜生死判也没能帮我和我娘办成事。”
婉儿笑声清脆道:“居然还有这等组织,生死判?真当自己可判定他人生死?如此神龙见首不见尾,可不似我这想要逆风而行的性子。还是荟英楼好,至少在胙城郡无人不知。”
“掌门当不得,就好好回家当大小姐去。”唐行简不悦道:“却为何要堕入风尘?”
“谁叫你风月无边呢。”
“怎生还变成我的错?”唐行简怒道。
“从前你爱我成狂之时,不就说凡事要听我话?要做个三从四德的好男子?那你不爱我去风流,岂不是你错?”婉儿靠在唐行简怀里,笑道。
“要做个三从四德的好男子?”乃诺惊奇地看着唐行简问:“唐大哥,甚么是男人的三从四德?”
“我不记得了。”唐行简板着脸道。
宋居易哈哈笑道:“行简的三从无非就是与婉儿姑娘相爱,从此便要跟从、顺从、服从婉儿姑娘所有心思举动。行简的四德与女子一样,皆是德、容、言、工。就是说与婉儿姑娘相爱,第一要紧是对婉儿姑娘从一而终的德性;容自然是要保持婉儿姑娘喜欢的容貌;再是言语要会甜言蜜语讨婉儿姑娘喜欢;最后是工,女子的工是说治家之道,但行简的工则是……”
“则是甚?”乃诺追问。
宋居易笑而不语。此时李龙、周昂、三娘子也望向唐行简,眼中充满好奇。婉儿笑嫣如花,唐行简板着脸就是不语。
“则是甚啊?”乃诺再次追问,竟似有些认真。
“啊,我明白,工便是器大活好!”唐简儿高声回答:“我娘在荟英楼便是这般教导那些相公花魁的。”
唐行简瞪着婉儿怒道:“你看你,怎生教导简儿的,你我皆出身世家名门,偏生简儿被你教得毫无大家闺秀之态。”
李龙笑道:“简儿为人坦荡,甚好。”
周昂瞧了李龙一眼道:“你这是甚话,女儿家当然还是要有女儿家的仪态才好。你这是害她。”
“唐简儿,你到底赌不赌?不赌就不玩了,我要睡觉去。”石勇头也不抬,叫道。
“赌!”唐简儿又低下头去。
乃诺听唐简儿说完,却犯了愁:“前三样还好,只这工一项却是有些难?”
“你为何这般认真?”三娘子忽看着乃诺问。
乃诺拉住宋居易:“你可会写字?”
“字还是周昂写得好。”李龙收起马头琴笑道。
乃诺即拉住周昂:“来,来,来,你替我写字。”
“诺弟,你?”
“你替我写字就是。”乃诺也不多说,只拉着周昂进屋。
“简儿,夜了,不要赌了。”婉儿唤道。
“不,我要赢光他的宝钞。”唐简儿回道。
“大个子,你过来。”婉儿又向石勇道。
石勇抬头:“师姐,何事?”
“你过来。”婉儿坐正,抬手唤。
石勇走过来。唐简儿只得叹口气,坐在地上,百无聊赖的看着樱花树上飘落的花瓣。
“站直。”
石勇昂首挺胸。
“可成婚?”
“他是郡马爷,自然是成婚的。”唐行简说。
“你这把骨头,可是要把妻子压死。”婉儿抿唇笑道。
石勇忙摇手道:“不曾压死,不曾压死。我都不敢压她的。”
“你们还要留在此处几日?”
石勇看向钟信:“国公爷,我们还要留在此处几日?”
“至少要过了明日。”三娘子懒懒地说。
周昂看了三娘子一眼,停步缓缓道:“明日仪宾齐锡处斩,同钋要下葬,黎符那月一事未决,或许还要待些时日。”
“如此甚好,这几日教你练身做个好仪态出来与妻子尽欢。”婉儿笑道。
“你莫乱教人。”唐行简道。
“我与行简相遇,喜悦无极方才肯教你呢,你可愿我教?”婉儿却只看着石勇问。
石勇点头笑道:“我也做个三从四德的男子,师姐说甚我便听从就是。”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咣当一声,刀眉房门打开又关上,众人就看到心满意足的刀眉神彩飞扬的走出来。
“娘。”乃诺唤道。
刀眉眼光一转看向周昂和李龙:“你二人随我去见黎符那月。”
“娘,我要他帮我写字。”乃诺拉住周昂道。
“回来再写。”
“不成,这很重要。”乃诺少有的面现坚持之色。
“我随您去。”宋居易笑道:“他们都有事,就我和李龙有些闲。”
“好。”刀眉干脆道:“走。”
李龙忙将马头琴放回屋内,与宋居易一起跟着刀眉走了。
此时,夜色降临。
黎符那月被当做上宾居住在胙城郡守衙门的客院,客院外四周有兵卫把守。刀眉带了一坛酒过来。
“你若是为劝我改土归流一事而来,就不必了。”黎符那月将酒推回。
“我还不曾说你就断我话?”刀眉笑道。
“你们刀氏当初非但不肯改土归流,还起兵造反。目今却要逼我改土归流,如何能从?”
“我从前只为家族考虑,自不想改土归流。但自从谋逆失败颠沛流离游走四方,方知我大明疆域之广大。虽说也曾因忿恨杀过一些昏官庸臣,但流官治理之处大体还是民丰物饶,四时安定,百姓衣冠楚楚,知书明理。但土官所治之地却大多仍处于刀耕火种,与猛兽抢食,靠天活命。我意改土归流,实是想让我们自己的族人过上四季有时,夏收冬藏的安定日子。”刀眉劝道。
黎符那月不语。
“况且你们那氏乃云南纪氏、刀氏在内的三大土司之一。云南纪氏因着广西纪氏谋逆最早亡散,其后便是我们刀氏。你以为那氏能幸免?目今给你一条敬酒之路,牢牢抓住才是。”
黎符那月却坚持道:“我不听你言,你休要劝我。”
立在一旁的李龙和宋居易相视一眼看刀眉如何反应。刀眉冷笑起身,将酒坛往地上一推,酒坛摔得粉碎,纷香好酒流了一地。
黎符那月亦冷笑不语。
“我向来不会低声下气,此时来劝你便算是礼数到了。你若不听,便不要怪我。”刀眉冷冷道。
黎符那月却拱手向空道:“今日郡守已行文京师,你若想杀我夺地,也不可能了。”
“不愧是一族族主,还是有些胆气。杀不杀你另说,但把你们那氏改土归流我还就是改定了。”刀眉说完拂袖而去。
“你还是先管好自己。我曾听说刀氏族主是个女子,而你明明是个男子,如此冒充难道不是欺君?若告上京去还不知是你死还是我亡呢。”黎符那月也毫不示弱道。
李龙微微一笑,道:“陛下已知他的身份。”
黎符那月一怔,看向李龙。
“是陛下定要改土归流,你何苦逆陛下心意?”李龙笑着说,眼神却是认真。
“土官制度在西南传承数百年,若是能改,当年太祖爷成祖爷在世就改得。可是太祖爷和成祖爷都不曾改,可见是改不得。陛下年少登基,有许多利害关系未必看得清楚明白,被奸臣所惑强行改土归流,恐怕大祸将至。”黎符那月痛心疾首道。
宋居易看了黎符那月一眼,若有所思。
李龙却道:“陛下并不想废弃西南土官制度。”
“如此甚好。”黎符那月喜道。
“陛下只是想废弃你们黎符那氏。”
黎符那月一惊:“为何?”
“你还不明白吗?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鼾睡?西南其他土司皆不足为虑,便是你们三大土司实乃朝廷心头之患。宪庙平纪氏,孝庙平刀氏,目今便是陛下要拔除你们那氏这根眼中刺。”宋居易阴恻恻地笑道。
“孝庙向来仁爱,陛下年纪虽小却颇有先皇仁爱之风。”李龙说。
刀眉回身道:“黎符那月,我给你一夜好好想想,明日我再来会你。”
黎符那月面色惨白,咬唇不语。
刀眉转身离去,李龙跟着离开,宋居易沉默稍顷也走了。三人走在夜街上,因着黎符叛军之事,胙城郡宵禁了,此时只有巡逻的兵丁在大街上行走。
“宋大哥,你如何看黎符那月之事?”李龙放缓脚步问走在身后的宋居易。
宋居易阴笑一声:“为何问我?”
“你和唐大哥离京之时,陛下定是找你说过话。”
“为何你会认为陛下召的是我而不是行简?”
“三年前在定州,是你说出户部为陛下所制贺寿宝钞值钱的。”
“这又如何?”
“这说明你颇关心国事,陛下想必也明白。”
宋居易一笑,笑声依然阴恻。
“很多人都被你这笑声吓怕,但其实是因你的声音便是如此,是吧?”
“你这般想?”
“嗯。”
宋居易一笑:“不错,我小时顽皮,喜好制作火器,有一次炸了自己损伤喉咙,从此声音就变了。”
“黎符那月之事你如何看?”
“其实陛下并不担心那氏之事,纵然刀眉无有处置经验,但有国公爷或你在,那氏最终都不难处置。陛下担心的反倒是另一事。”
“何事?”
“生死判。”
“……陛下在安陆时就听过生死判一事。”
“陛下虽在安陆听过生死判一事,但真正获知内情却是因宁王殿下进言。”
“宁王?”
“陛下有一日宴请宁王,问他既然在民间号称侠王,应当知晓武林中事,可知武林中有否意图对朝廷图谋不轨的门派。”
“宁王殿下就说出生死判?”
宋居易点头:“随后陛下降旨让东、西厂、镇抚司、刑部、大理寺甚至都察院清查旧案,最终却是由司礼监掌印太监刘公公掌控的西厂发现数宗赴任大臣死亡案件有疑点,但当时都被各地官员和巡按御使以意外或病亡结案了。”
“西厂找到疑点?”
“西厂新建,不免立功心切,比其他衙门的人勤快多了。”
“是否过于勤快?镇抚司、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可都是老奸巨滑之徒,竟比不过西厂一帮新手?”
“你怀疑西厂捏造证据以图邀功?”
李龙笑了笑道:“或许只是我多疑。我母亲常教导我无端献殷勤者非奸即盗。”
“对于陛下来说,能查到生死判确实想要谋逆造反的证据,邀多少功都可。”宋居易笑道。
“如此,陛下是派你俩来剿灭生死判?”
宋居易摇头而笑。
“非也?”李龙也搞不明白那远在北京的少年天子心意了。
“陛下对我说,想看看杀手到底是何种模样。”
李龙微怔,忽朗笑起来。
宋居易亦笑:“陛下到底年少,对这世间新奇事都好奇。当初在安陆,陛下不曾真的见过杀手,是以这回想见见真的杀手是何模样。”
“莫非生死判多在云南活动?”
“亡逝的大臣确实多在云贵川一带,不过?”
“不过如何?”
“云贵川一带相对于京师可谓穷山恶水,外放出京的官员亦有可能水土不服,并不一定真的死于暗杀。”
“你可记得王守仁?”
“王守仁?南京吏部尚书王华的儿子?”
“嗯,他被贬去贵州路上据说也曾大病一场,差些客死异乡。”
“听说此人自小体弱多病。”
“如此体弱多病之人到得贵州也不曾死,或许那些官员还真是死于暗杀。”
宋居易阴恻而笑:“陛下倒并不曾要我和行简定要在此次捉个杀手回京,只说我们顺道访查即可。毕竟生死判一案目今确实是由刘公公所领西厂接手侦办。”
“陛下是有意让西厂立功?”
“龙心难测,不知。”宋居易笑道:“倒是宁王殿下颇欣赏西厂能力,在得知西厂寻得疑点后便一力举荐西厂调查此事。”
李龙听了,不再言语。
“刑部也附和西厂做事了。”宋居易忽提高声音道。
“刑部尚书张鸾是由刘公公举荐,他会附和西厂做事也是必然。那西厂这边可是由司礼监监丞邢缨主管?”
“嗯。”
“如此倒也放心。”李龙面色一松,笑道。
“听说刘公公许下承诺,若邢缨能破生死判一案,便推荐他去管神机营。”
“真的?如此倒是独挡一面了。”李龙笑道:“七师叔定必开心。”
“陛下也想让我和行简在民间寻找能造新火枪的工匠,目今神机营的火枪都太大太笨重了,一点都不适合陛下携带。”
“陛下想要带火枪?”
“宁王殿下回京之后,就教陛下打火枪,陛下玩着玩着就着了迷。”
“又是宁王?”李龙喃喃道。
“目今的宁王可是陛下眼前红人。六部给事中,甚至太傅李东阳都劝过好几回,说藩王久留京师不妥,但陛下就是不肯放宁王回南昌。”
“你们霹雳堂不能制造火枪?”
“我们霹雳堂对火枪这类精细器械并不擅长,况且此为国之重器,朝廷也不许民间私自造之。”
“那宁王远在南昌,如何会玩火枪?”
宋居易看了李龙一眼,双眉微挑:“倒是个甚有趣的提问。”
李龙忽道:“我们返回京师途中去南昌转一趟如何?”
“我亦有此意。”
两人谈兴正浓,前方刀眉被巡逻军卫拦下。军卫查看了三人腰牌,劝他们快快回家,免生事端。
刀眉却在此时灵光一闪,看向李龙、宋居易道:“你二人先行回去,我到郡守衙门走一趟。”
李龙和宋居易待要言语,刀眉已疾身而去。两人互视一眼回汝王府去了。此时院中除了三娘子还在回廊坐着,其他人都不见。
“娘?”乃诺听到进门声从房中奔出来,却只看到李龙和宋居易:“咦,我娘呢?”
“师叔去郡守衙门了。”李龙说。
“你没跟去?”
“师叔要我们先行回来。”
“哦。”乃诺应了声又回到房中。
李龙走到刀眉房门前,轻声道:“师叔,您可将息了?”
“不曾,有事?”房内传出周义温和的声音。
“想向您禀报一下我们与黎符那月相谈一事。”
“进来吧。”
“是。”
李龙回望宋居易。
“我去禀报国公爷。”宋居易说。
李龙点头,推门而进。宋居易则转去钟信房门禀报。乃诺房门再开,此时出来的是周昂。
“二公子。”三娘子含笑唤了声。
周昂凝视三娘子,缓声道:“你不回戏班?”
“今夜便想在此看看星光,二公子不会赶我走吧?”三娘子微笑道。
“齐锡当年害你,你有仇报仇,怎能害自己姐姐。”
三娘子妖娆一笑:“二公子真是正人君子,只是我今夜只想观星,不想谈姐姐遇害之事,二公子若不愿陪我,可先去睡。”
周昂沉默片刻转身回房,过了一会又出来,递了一条棉巾和贴身里衣给三娘子道:“你跳舞跳了一身汗,去洗洗吧。”
三娘子接过棉巾和里衣,微微笑了笑道:“多谢二公子关心。”
周昂转身去柴房,刀眉房门打开,周义匆匆出门。钟信也开门而出,只是当看到周义离开的身影便停下脚步,目光转向李龙。
“国公爷。”李龙过来见礼。
“他去何处?”钟信缓声问。
“去郡守衙门寻师叔。”
钟信若有所思。
“是否要我跟去?”李龙试探地问。
钟信摇手:“夜了,你们且去将息。”
“是。”李龙和宋居易皆应声退下。
周义赶到郡守衙门之时,刀眉正由郡守毕恭毕敬的送出衙门大门。刀眉看到周义顿时喜上眉梢,撩起衣摆便奔过来:“义郎,你来接我?”
“眉儿,你是不是?”周义看了郡守一眼,担心地问刀眉。
刀眉一笑,握着周义的手就走,一边说:“我只是请大尹派人快马加鞭去把送往京师的文书追回来,待黎符那月一事处置妥当再送不迟。”
“那你要如何处置黎符那月?”
“我跟大尹说了,追究他杀人之罪。”刀眉笑道。
“杀人之罪?”
“他杀了二名官军,当然要追究他杀人之罪。”
“眉儿!”周义斗然高声,面色微沉。
“怎么?”
“他何时杀过官军,他与我们在一起时官军根本没有踪影。”
“我说有就有。”
“眉儿,你可知这是故意栽赃,更是欺君?大尹就肯这样帮你?”
“我说他不帮就斩他的头,你说他帮不帮?”
“你,你?”周义气得浑身发颤:“你何时才能不这般蛮横?你这样做叫诺儿和昂儿将来如何在锦衣卫立足?”
“朝堂之上,虎狼之臣多矣。倒是像你这般天真谨慎之人甚是少见。当初与我成婚便天真以为可一改我族陋俗;受了重创去做镇守太监便谨小慎微。你这等人才难以在朝堂立足。”刀眉毫不在意地说。
“诺儿和昂儿要做的是锦衣卫,是备受陛下信赖的内臣。与那些在朝堂上或据理力争或咄咄逼人或喋喋不休或甩手不干的外臣不能比。若是被陛下得知你曾欺瞒于他,你让陛下如何再相信诺儿和昂儿?你让陛下如何将诺儿和昂儿留在身边守卫服侍?”
刀眉盯着周义,看着他怒不可遏的样子,卟哧一笑道:“义郎你果然是天底下最正直善良天真的人,真不枉我这么多年情深一往。”
“你说这些有何用?”周义怒道。
“义郎,我去寻大尹确实是商讨如何降服黎符那月之策,亦确实想安他一个杀人之罪,只不过我已与大尹说好,将如实在文书中上奏,请陛下最后定夺。待文书回转,我会仔细斟酌重写,以机秘要件直达天子。”
“你所说当真?”
“骗你作甚?我身上再无半寸家业,便是要靠着陛下恩宠为诺儿搏个出身,光宗耀祖呢。”
周义盯着刀眉,眼里却仍是不信。
“你不信我?”
“纵然你不骗我,此事也不可行。”周义坚持道。
“为何?”
“正如你所说,朝中多虎狼之臣,你我远在云南,秘件纵然可直达天子手中,天子依然是要发还给内阁商议,两条人命再加陛下改土归流急切之心,恐怕会有大臣投陛下所好,杀人立威,到时你我鞭长莫及,一样害了黎符那月性命。”
“义郎,你就是前怕狼后怕虎,顾虑太甚。”
“总之不行。”
“此事由我做主。”
“你不能乱做主。”
刀眉眼光一敛:“义郎,你为何总是逆我心意?当年我起兵你不许,目今又要拦我。当初你我夫妻若能携手,至少这云南王有得你做。”
“我并不想做甚云南王大理王,我只望你莫陷害栽赃他人。”
刀眉双目圆睁狠狠瞪着周义,亦是愤怒。
‘扑通’一声,周义双膝跪倒,葡伏于地向刀眉叩首:“眉儿,你若肯从今夜起改了你这蛮横性子,事事持正,我从此亦甘愿雌伏,任你欲取欲求。”
刀眉挑眉,目露精光。
“眉儿,你我年纪都不小了,就不要再闹腾了好吗?”周义再求。
刀眉展颜,握住周义的双手笑道:“你真的甘愿雌伏,任我欲取欲求?”
“只要你不去陷害栽赃他人。”
“那你发誓。”
“我发誓,若有违拗眉儿之处,愿受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这誓可是不好,你若死了,我如何活得下去?”
“那眉儿你说,我一一应承就是。”
刀眉轻抚周义脸庞,叹息一声:“义郎,你我能有今日,天意都不足以言说,从此便夫妻和顺,举案齐眉吧。”
“眉儿?”周义感动。
刀眉一笑,转身道:“走吧,我们去见郡守,就由你亲口否决我的提议。”
“好。”周义起身,两人携手前去郡守衙门。其实郡守正为刀眉蛮横愁眉苦脸,听周义亲口说不可做那等栽赃陷害之事,不由长松一口气,喜笑颜开的恭送两位回汝王府。汝王府内乃诺还在等父母回来,看到两人相携而进,暗松一口气。周义向钟信言明事情之后,便与刀眉洗浴将息去了。
夜深人静,惟有三娘子依然独坐回廊,仰望夜空。婉儿都与唐行简一起进屋,娘仨一起将息去了。宋居易则跑到周昂李龙房中挤一宿。
周昂轻轻推掩房门走出来,默默凝视三娘子半晌,缓声道:“我想吃些宵夜,你可带我去寻个好吃处?”
三娘子一笑:“好啊,我带你去一家店吃酸汤火锅吧。”
“我也去。”李龙也走了出来笑道。
三人小心出门走在夜街上,宵禁之夜店门皆闭锁,三娘子带着他们到一家老主顾店前,轻声呼唤,店家便开门掌灯放他们进去了。进去之后店家为他们烧炭开锅。
三娘子笑道:“二公子是云南人,自然也是会吃折耳根的,只不知?”说着看向李龙。
“折耳根是何物?”李龙问。
“就是鱼腥草。”周昂笑道。
李龙一听忙摇手道:“那我不能吃,味道太怪了,另支一锅吧。”
“那就来个鸳鸯锅吧。”三娘子说。
“店家,可有酒?”周昂问。
“我这有上好的贵州仁怀茅台村大曲酒,亦有按传统工艺制作的夜郎枸酱,客官要那种?”
“茅台村大曲酒向来是朝廷贡酒,但这枸酱又是何物?”李龙笑问。
“其实也算是大曲酒中一种,当年汉武帝使臣唐蒙出使南越国途中,得夜郎国进贡美酒号称枸酱,我这里藏的枸酱便是采用夜郎国传统工艺酿造的古酒,喝起来又比目今改良出新的大曲酒别有一番古风意韵。”店家笑道。
周昂点头道:“不错,此酒在太史公所著《史记?西南夷列传》有记载。只是传承至今不知味道如何?”
“如此便来坛枸酱饮一饮。”李龙笑道:“若是好喝,等回京之时我们也沿赤水河走一趟,买些枸酱酒带回京里喝。”
“二位爷是京里来的人?便是来胙城平叛来了?”店家笑道。
“有夷蛮造反,店家居然不怕?”李龙笑问。
“听说半日便平叛了,有何可怕。我们当老百姓的但求四海升平,安居乐业可也。”
“店家,或许换个皇帝做做,百姓能过得更好些呢。”李龙说。
周昂看了李龙一眼,不语。
店家捧了酒来为三人各斟一杯酒,认真道:“只要打仗便没有好的,平头百姓只是流离失所,路人相食。再好也不过是那些世家大族更替权利地位罢了,我可不想过那样的日子。再说当今陛下一登基便击败宗室安王谋反,这西南夷蛮如何能是陛下对手?万万不可自讨苦吃。”
周昂眼光发亮,端酒来饮。
李龙亦笑道:“店家,你倒是识时务之俊杰。”
“喝酒吧,店家,可有什么好下酒菜?”三娘子问。
“凌晨还杀了一头牛,原本晚上卖的,不想就宵禁了。便把那上好的牛肉牛心等等拿来给你们下火锅。”店家说。
“如此便劳烦店家了。”
“不麻烦,不麻烦,三位客官且稍待。”店家说完一路小跑进了厨房,片刻之后便推来一车火锅配料,三人边饮边食,倒也自在。
李龙喝了三杯枸酱,慢慢品出味来,点头道:“此酒甚是甘美醇和,倒是比大曲酒少了些烈性。”
“古法酿造确是更接近天地自然。”周昂亦道:“适合陛下口味亦未可知。”
“二公子说起陛下二字甚是自然,看来确实是陛下近臣啊。”三娘子微笑道。
周昂不语,只是饮酒,眸中现出一丝三娘子从不曾见过的温柔。
“比起大公子来,二公子您真是个好人。”三娘子凝视着他,轻声道。
周昂看向三娘子,微敛眉。
“大公子气度谦和有礼,悠闲清雅,但一菜一酒也须择地而食,择人而饮。倒是二公子虽对三娘子怒目有之,斥责有之,却能这般平起平坐,共饮共食。”三娘子眼中掠过一丝落寞,微微笑道。
“明日,仪宾齐锡便要处斩。”李龙忽道。
三娘子一笑,举杯向李龙:“这酒好喝,我敬你一杯。”
“好。”李龙举杯,与三娘子共饮。
外面传来敲门声。
店家走过来道:“想必是官军来查夜。”
店家把门打开,进来的却是曲枫和风清扬,李龙和周昂忙起身行礼,三娘子也站了起来,却是转过一边去。
李龙问:“曲前辈,风大哥,您二位怎么又回来了?”
“可不就是路上被黎符叛军挡了路,去不得昆明,只好又回来了。”曲枫哈哈大笑道:“这人也不回华山,只盯着我转,我只好带他一同回来。走到半路饿得很,闻到这里牛肉香味,想讨点牛肉汤喝。”
“前辈请坐。风大哥坐。”李龙让开位置。三娘子与店家各搬了一张椅子过来,五人齐齐坐下。
“店家,开多两坛酒,这菜不够啊,把那上好的牛什牛腩都端上来。”风清扬扫了一眼菜食,高声道。
“好咧,好咧,马上来,马上来。”店家喜得眉开眼笑,高声应道。
“黎符叛军能挡得住曲前辈吗?”李龙笑问。
曲枫笑而不语,周昂、三娘子分别为他和风清扬斟酒,两人举杯一饮而尽。
风清扬道:“他走到半道忽觉天地苍茫,只影飘零,无甚意思,便回头想再见钟前……国公爷一面。”
“那风大哥您?”
“我对华山剑法还有许多不解之处,要向国公爷请教。”
“他不来此吃些牛肉喝点美酒?”曲枫问。
“曲前辈是说国公爷?”周昂轻问。
曲枫笑道:“他身份尊贵,想来是不肯如此随意了。”
“国公爷年少时也曾策马江湖,这种店应当是平常。”李龙起身:“我去请国公爷过来,看这店中还是蛮宽畅,再开几桌无妨。”
“就是,快去快回。”曲枫笑道。
“店家,把你店中牛肉全切上来,酒全端上来,再开两个锅。”周昂道。
“好咧,好咧。”店家已经笑得见牙不见眼,这天上掉下来的大好生意,可不能怠慢了。多支起两个火锅,钟信、周义、刀眉、石勇、乃诺、唐行简、耶律婉儿、唐简儿一家三口、宋居易在李龙带引下都过来了。
曲枫见钟信过来,就站起身走过来道:“我与你一桌吃。”
石勇拍拍身后的包袱道:“我家国公爷自有食具,我要在旁边服侍。”
钟信、曲枫和刀眉、周义自是一桌,石勇坐在他身边服侍他。乃诺和李龙便走过来与周昂、风清扬、三娘子坐在一起。婉儿娘俩自与唐行简、宋居易一处坐。
店家端来一盆折耳根,看着钟信最是尊贵,小心地问他:“客官,可要这新鲜折耳根?是我店里最好的。”
石勇凑头过去一闻,差点呕吐,叫道:“这是何物,如此难闻?”
周昂笑道:“石大哥,就是鱼腥草,你们江南人吃不惯,我们西南三省之地却是家家喜食的。”
周义看了钟信一眼,对店家道:“他自京师来,此物吃不惯。”
“哦。”店家应了一志,便把折耳根收回。
钟信沉吟良久,缓声道:“此物也不是不能吃。当初芸娘教我吃,我还吃不惯。不想在小塘池,南宫敬之一日三餐甚至夜宵都做这折耳根我吃,还绞汁给我当水饮,若是不吃不喝便得饿死渴死,也就吃了。”
“那?客官可要放些?”店家问。
“不必,你给他们吃吧。”钟信道。
周昂拿过店家手中的盆道:“店家,你且去睡吧,到时到候我们自会帮你收拾,钱银少不了。”
曲枫一笑,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递给店家:“我在汝王府骗吃骗喝久甚,这餐便由我来请,店家,这锭金子可够?”
“够了,够了。”店家双手接过,忙道。
“你且去睡,莫阻我们相会。”
“是,客官慢用。”店家喜滋滋退下。众人便一起坐在店里说笑饮食,十分兴趣。唐简儿从不曾与这么多人同桌而食,真正是有滋有味,心花怒放。正所谓英雄见惯亦常人,美人常伴亦寻常。众人看惯她的容貌,倒也不觉得惊心动魄了。
店里无琴,曲枫便随手拿着筷子时不时敲打碗杯,李龙随之附和,三娘子随音唱曲,边饮边食,不知不觉间天色大亮,黎明拂晓。
牢内,牢役为仪宾齐锡送来最后一餐饭食。
齐锡痛哭掀桌,大骂郡君无情无德。
三娘子饮完最后一杯酒,将酒杯往地上一砸,趁着酒劲起身,盯着周昂道:“我想去看杀人,二公子,你可去?”
周昂看了他一眼,起身向钟信行礼,道:“国公爷,我们可要去一个监斩官?”
“你去监斩。”钟信随口说。
李龙起身,也仰脖喝下最后一杯酒道:“国公爷,我也去。”
钟信点头,三人辞去。也不去牢里,直奔监斩台。监斩台四周牢役正在布置警戒,刽子手也在磨刀。风呼呼吹着旌旗招展,三娘子临风玉立,纹丝不动只盯着刽子手磨得闪光发亮的大头砍刀。
囚车押着齐锡过来,父母跟在车后泪眼链链。
打开囚车,齐锡双腿发软,被人拖上断头台。
三娘子凝视齐锡,微微而笑。
周昂凝视断头台,面色凝重。
李龙凝视两人,沉着。
周围的人在忙碌,刚刚到任的巡按御使也出现在监斩台。太阳慢慢移向正午。
三娘子长身玉立,微微笑。
午时三刻,斩!
齐锡人头落地的那一刻,三娘子纵声大笑,冷泪骤落。
李龙看着三娘子,叹息。
周昂却只是望着断头台。
三娘子突然越步周昂身边,抽剑。
李龙猛抬手,却又缩回。
脖颈飞红,周昂身后喷洒热暖鲜血,三娘子倒地,李龙上前一步,将他抱在怀中,起指点穴替他止血。
“你真是个坏人。”三娘子看着李龙说。
李龙一笑:“我会把你葬在你父亲坟旁,这样就不算太坏了吧。”
三娘子拉住他的衣袖:“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不要害二公子。”
“你放心,我会保他天命所终。”
“如果不是齐锡,我不会杀姐姐。”
“不能忍受姐姐被齐锡的小舅子所爱,是吗?”
“是啊。”
“若是想着这是宗室辅国将军同钋,而不是齐锡的小舅子,或许结局会不同否?”
“人,便是一念之差。”
“也是,你安心去吧。”
“二公子,王法宗法管不着的,心管得着,不让你遗憾。”三娘子最后看向周昂背影,绵弱地说。
周昂深吸一口气,回首:“我不遗憾。”
三娘子闭目而逝。
李龙抬头望长空,万里无云,碧空睛天。
了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