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锦衣异志录 -- 天煞穆珏
李龙想了想说:“如此我去见见于都指挥同知,小公子,你可随我一起去?”
钟谨点头:“我随你去。”
三人便各自起身寻人去了。
柳佐是锦衣孤儿,父亲早年任锦衣卫,因公殉职。是母亲一手将他拉扯大的。母亲还在他成婚那年受朝廷旌表年少孀居守节不渝赐贞节之门。原本慈母娇妻,锦衣当国,何等的美满。不料几年不到,柳佐竟手刃娇妻,妻家反目,母亲也在自责当中郁郁而终,柳佐就此孤身一人。虽说陪伴沐琚行走江湖不假,却也是正好找了一个借口放逐自己。行走江湖的他,来回京师都住在山海家中,可是山夫人一逝,这个家也不成家了。两人遵从山云心愿重新补了锦衣卫的缺,赵良特意将他们调入豹房当值,就在钟信家附近选了一处让两人同住。钟信去寻柳佐之时,柳佐正在院子里做煤球。钟信找了个块干净地方站着,安静地看着他打煤球。柳佐一直到打完所有煤球方才抬起头,初春时节额头居然有汗。
“你来了?”柳佐看着钟信,缓声道。
“有话问你。”钟信轻声道。
柳佐看着他。
“还会成家立业吗?”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自然是要的。”柳佐淡淡道。
“若果有一个女子,从七岁起便把你放在心中,目今有机会与你结为连理,你可会善待她?”
柳佐哈哈一笑,执起放在一边的拂尘道:“我这一身血光,居然有女子不怕?”
“可还记得于杏儿?”钟信缓声道。
柳佐看了钟信一眼,拂尘一甩道:“不记得。”
钟信沉吟半晌,又道:“她就在豹房。”
柳佐又看了钟信一眼道:“老五,你平日不是这般婆妈多嘴的。”
钟信轻笑,不语。
“既然来了,要不要喝杯酒?”
“二师兄呢?”
“他在报国寺请和尚替伯母超度念经七七四十九天。”
“喝点酒吧。”钟信说。
“你坐着,我去屋里拿酒来。”柳佐用拂尘扫了扫院中树下的空地,转身入内,过了一会带了一壶酒两个酒杯一碟腌落花生小食,两个蒲团走出来。两人在蒲团上坐下,柳佐替钟信斟酒。
钟信一边饮酒,一边说:“龙儿去于永府中了。”
柳佐饮酒不语。
“那是假的。”
“什么假的?”柳佐问。
“于都同知送进豹房的女儿是假的。”
柳佐赫然睁目。
钟信看着他:“如此,还能置身事外么?”
柳佐皱眉:“那傻丫头胆子也太大了。”
“原来你还是知道她的心意。”
柳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她十四岁那年曾来寻过我,求我带她一起去浪迹江湖。我拒绝了,还要她寻个好人家嫁了。”
此时,有冷风吹来,树叶落下,柳佐打了个哆嗦,抬头凝视夜空,轻声道:“陛下知否?”
“应当不知,送进来豹房时陛下已闭关了。”
“你说龙儿去了于永府中,几时可回?”
钟信摇头轻道:“不知。”
“陛下行事虽甚乖张,却是仁慈之人……”
“龙儿是陛下近侍,此事有无弯转全凭龙儿手段了。”
柳佐不再言语,只是喝酒。钟谨带着李龙去于府。
“可要通报于都指挥同知?”钟谨在大门口问李龙。
李龙摇摇头:“小公子带我去见于杏儿便好。”
“好。”钟谨应着,带李龙潜去后院,来到一间房前轻轻敲门,轻声唤:“杏儿姐姐,我是谨弟。”
门‘吱哑’轻声半开,露出半张美丽容颜,看到李龙微怔:“谨弟,他是?”
“陛下身边近侍李龙哥哥。”钟谨说:“杏儿姐姐莫怕,龙哥哥是好人。”
于杏儿神色平静道:“我无甚可怕,李侍卫,有失远迎,请恕罪。”
李龙微微一笑:“那豹房之女是何人?”
“是邻居家女儿。”于杏儿道:“此事与她无关,是杏儿对陛下不敬,要杀就杀我好了。”
“如此烈性,倒是配得起柳佐。”李龙笑道。
“此事亦与佐哥哥无关,请李侍卫向陛下禀明。”于杏儿一听李龙提柳佐,花容变色,急道。
“龙哥哥,此事可有挽回余地?”钟谨向李龙问。
“此事我无可决断。”
“我去求皇帝哥哥开恩。”钟谨即道。
“谨弟弟,不可。”于杏儿把门打开,拉住他的衣袖道:“此事是我做下的,不可牵连更多人。既然李侍卫来了,此事也瞒不了,就由我去向陛下告罪。”
李龙看向于杏儿,眼中略有欣赏之意,缓声道:“只是你若去向陛下告罪,难免要身首异地,到时与你的佐哥哥阴阳相隔,岂非白白辜负了多年相思?”
于杏儿一时无语,钟谨亦有些急了,拉着李龙的手道:“龙哥哥,你救救杏儿姐姐。”
李龙低头思索再三,看向于杏儿道:“你且在此等候,我去豹房面见陛下陈情。若是陛下要杀,片刻便可;若是陛下要恕,同样片刻即可,只不要逃。”
“李侍卫,杏儿有个不情之请。”于杏儿却道。
“说。”
“非是我怕死,只是佐哥哥不曾答应娶我,我不便就死。若是他肯娶我,我自会在此引颈就戮。”
李龙直视她:“死也要做柳氏妇?”
于杏儿坚定地点头道:“我知他目今已重领锦衣卫职,在豹房驻守,我不需三书六礼,亦不需八抬大轿,只求他一纸婚书上有我于杏儿之名,死后可入柳家宗祠。”
“如此,倒不如一起去豹房见他说个清楚。”李龙直视于杏儿:“可好?”
于杏儿点头,三人随即于夜色中前往豹房。柳佐和钟信还在院中等着,酒已喝完,人却未醒。
“父亲,我们回来了。”钟谨寻到此处,率先道。
钟信和柳佐齐抬头,就见李龙和于杏儿随后亦到。
“佐哥哥。”于杏儿一看到柳佐,便奔过来拉住他的双手。
柳佐望着于杏儿,轻抚秀发叹息道:“你这丫头,何苦来哉。”
“我不怕苦,也不怕杀头,只怕不能嫁你为妻。”于杏儿深情地说。
“杏儿,你当真欺瞒陛下?”柳佐轻问。
于杏儿点头:“我不愿入豹房,就请邻家姐姐假冒我进了豹房。”
“这是欺君之罪。”
“杏儿明白。”
柳佐低头沉吟半晌,抬头轻声道:“杏儿,我可以带你浪迹江湖,以我的功夫,锦衣卫抓不到我。但是我不能带你浪迹江湖,我必须重新成为锦衣卫,光宗耀祖。若果陛下就是要杀你正法,我也不能救你。”
“若是陛下要杀我正法,我只要佐哥哥斩下我的人头。”于杏儿温柔一笑道。
“龙哥哥,你救救杏儿姐姐。父亲,您也救救杏儿姐姐。”钟谨急道。
钟信抬头望着李龙,缓声问:“龙儿,陛下可曾召见过假的于杏儿?”
李龙摇头一笑道:“陛下自出关以来,都是高玉随侍身边,不曾召见其他人。”
“如此,龙儿,你先去探探陛下口风,问问陛下,近日可有更换豹房宫女的心思?若是有此心思,我们静观其变即可。”钟信道。
李龙若有所思,抬头道:“我可以问,但必须先向陛下禀明情形。”
“龙哥哥,若是能神不知鬼不觉将人送出豹房将事情抹去,岂不是天下太平,何必还要让陛下知晓?”钟谨疑惑道。
李龙微微一笑,看向钟谨道:“小公子,若日后由你统领江山,希不希望身边侍卫对你忠心耿耿,毫无二心?”
“当然是希望的,只是此事到底关系两条人命。你能保证陛下不发怒,不生气?”钟谨于心不忍道。
钟信看了儿子一眼,没说话。
“你们都可欺瞒陛下,独我不可以。一次不忠,百次不容。身侧若无忠臣,君王之怒便可倾覆四海。”李龙轻声道。
柳佐哈哈一笑道:“龙儿,你这般做,时日长久便要被天下人视为天子身边谄媚马屁小人了。”
“随他们视去。”李龙淡淡道。
钟信望向李龙,忽道:“龙儿,你去对陛下说,请让谨儿自行配婚吧。”
李龙慢慢看了钟谨一眼,缓声道:“我会向陛下禀明。天已不早,我便先去见陛下去。”
众人点头,李龙辞别而去。
书房内,高玉一边替正德分揀奏折,一边朗读内容,正德提朱笔随手批阅。
“陛下。”李龙进来轻唤。
正德和高玉抬头,皆笑了笑,继续批阅朗读奏折。李龙看书桌上还有齐头高的折子,就道:“陛下,这些折子是今夜要批阅完毕?”
正德一笑放下朱笔道:“倒也不是这般急切,你看来是有事要说?”
“陛下,国公爷想请陛下准许让小公子自行配婚。”李龙缓声道。
高玉起身出去了。
正德淡淡笑了笑:“谨弟目今年岁尚轻,朕亦是有些急,过得几年再说不迟。”说着他从已批阅奏折中抽出一折递给李龙:“这是哈密伯及宣慰使派人送来哈密现状陈书,说撒马尔罕君臣互相攻讦掣肘甚烈,担忧祸延哈密。”
李龙看着奏折,看正德在上面用朱笔写着“静观其变”的批注,轻声道:“陛下,哈密卫的卫所够吗?”
正德笑了笑:“卫所是否要增加,且交由新的哈密伯判断,不急。”
李龙点点头。
正德又抽出一个奏折递给李龙:“云南改土归流倒是比朕想得要容易些,这是云南黎符那氏族主黎符那月上书请求罢免其侄黎符南蛇土官之职的折子。那氏内讧,官军正好击而破之。”
“三大土司皆破,云南改土归流便无阻碍,小土司皆不足虑了。”李龙说。
“凡事不可过急,小土司且随他们去。毕竟云南是沐王地盘,内部事务还是要由他们处置。”正德笑道。
李龙点头:“陛下,国事繁重,可还有精力听臣讲一讲小事?”
“你说吧。”正德点头道。
高玉端着夜宵、酒水进来,三人移桌共坐同饮同食。
“陛下可曾听过当年柳佐杀妻一事?”
正德点头:“此事曾轰动京师,他当场杀妻,被妻家直接告了御状。”
“依律他并没有做错。”高玉补充道。
“也因此妻家喧闹多时,最后也只能含恨不了了之。”正德笑道:“朕当年听刑律讲读,太傅还说过此事。只不过朕感兴趣的倒是另外一事。”
“陛下感兴趣的是何事?”李龙问。
“当年他被妻家告了御状,朝野噤声,却有一个小女孩不顾危险,闯殿救人。”正德笑道。
李龙微愕:“小女孩?”
“于都指挥同知的女儿于杏儿。”高玉又补充道。
“此事柳佐可知晓?”李龙忙问。
“应当是不知,事情平息之后他就与山海带着沐琚浪迹天涯去了。”高玉说。
“据柳佐说当年于杏儿曾求他带她一起走。”李龙看了正德一眼叹息道:“可惜他拒绝了。若是当年他带她走,便不会有于杏儿被送入豹房一事了。”
“啊,你不提朕都不记得于永早就将女儿送入豹房了,不知此女可生得美貌?高玉,你且去把她唤来一观。”正德笑道。
“陛下?”高玉嗔怨地看了正德一眼道:“陛下,这般夜了,何必还召人?”
正德一笑道:“朕不过就看一眼,你也不喜欢?”
高玉低头不语。正德哈哈一笑握着他的手道:“朕只要你,行了吧。”
高玉一笑展颜。
李龙看在眼中,暗叹一声,起身向正德下跪道:“陛下,臣有事启奏,望陛下务必平心静气听臣说完。”
正德笑道:“何事如此郑重?”
“陛下,豹房中的于杏儿是假的。”
正德看了李龙一眼,缓声道:“然后呢?”
“于杏儿一心等待柳佐,不肯入豹房侍奉陛下,就让邻居家女儿假冒她进了豹房。臣今日前去国公处传旨,小公子一时说漏了嘴。臣便前去于都指挥同知府查究,于杏儿坦承一切,目今正在豹房待罪。”
正德抱住高玉亲了好几下嘴,方回头看着李龙笑道:“欺君之罪?”
“是。”
正德哈哈笑着点头:“既如此,朕就下旨斩她的头吧。”
“求陛下开恩。”李龙叩首道。
正德看着李龙好一会,忽道:“你要救她?”
“求陛下开恩。”
“那你说朕到底会不会杀她?”正德看着李龙戏道。
“臣不敢妄断,但求陛下开恩。”
“其实此事你本可不说与朕听,与他们谋划一下,将于杏儿真身换进来,再让柳佐过来求朕赐婚,一切便可天衣无缝,瞒天过海。”正德眼光一凛,正色道。
“臣不想隐瞒陛下分毫。”
正德面露欢容,愉快道:“朕听你说这话,心就软了。你起来吧。朕连三太子都放了,宽恕一个痴情女子有何难。”
“臣代柳佐、于杏儿叩谢陛下圣恩。”
正德淡笑道:“朕只是说宽恕不难,可没说一定会宽恕。”
李龙再叩首:“求陛下成全他们。”
“朕成全柳佐和于杏儿,那谁来成全朕跟你?”正德盯着李龙,眉目流盼道。
李龙一怔,怎么也想不到正德竟会在此时此刻说出这样的话来。
高玉眼光发冷,盯着李龙。
李龙再叩首:“陛下,要成全怎样的我和您呢?臣矢志尽忠,岂不也是一种成全?”
正德一笑:“是啊,你矢志尽忠,也算是一种成全呢。起来吧,朕赦免于杏儿就是。”
“陛下,可曾想过更换一批豹房宫女?”李龙抬头问。
正德想了想,道:“确实该换了,在一个地儿待得久了,难免嘴碎。此事就交给你去办吧。”
“谢陛下恩典。”李龙起身道。
正德忽冷冷道:“于永胆子倒不小。”
“臣会提醒都指挥同知。”
“你去吧。”正德说着握着高玉的手走入内室,李龙也就转身离去。
第二日一早,正德就接到后军都督府都指挥同知于永请求致仕的折子,正德准了,让于永的儿子接替了他的职位。赐婚的圣旨下来,柳佐与于杏儿成婚,山海则得了一妻两妾,全是豹房清退的宫女,只是因母亲七七之期未过,暂不完婚。
眼见着二月就要来了。
周昂特意入邵太妃宫中探望兴王世子,世子生得与兴王几乎是一个模子出来,周昂看在眼里颇是感慨。与兴王寒喧,兴王十句九句不离爱儿,眼里眉尖皆是深爱,他竟莫名放了心。出得宫时天色已晚,想着即将离京远赴安陆,就走到街市买了一束鲜花,偷偷潜入豹房。
正德正在后花园作画。难得空闲,身边左右空无一人。周昂走到身后,将手中花递给他,附耳低语:“陛下,臣又要带您走了。”
正德低笑:“周昂,你我之间是否便是这般是趣味?”
“是啊,陛下。”周昂说着把画笔从正德手中抽过一放,抱了他的腰,于夕阳下飞身而去。纵马京师,与乃诺擦身而过。乃诺倒不是去逍遥,而是去街市买菜砍肉回五城兵马司衙门为父母做裹腹之食。李龙难得清闲到五城兵马司衙门看望师叔,顺便替柳佐送份喜帖。两人就在五城兵马司内院大门相遇。
“今日这般清闲,来看我呢。”乃诺开心道。
李龙点头:“这两天得了空闲过来看看你和师叔婶,顺便帮柳师叔派个喜贴。”
乃诺摇头道:“不用派喜帖了,我娘不会去的。”
“为何?”李龙奇道:“师兄弟间的婚事都不去?”
乃诺一脸无奈地望向院内道:“那个人去不了。”
话音落处,院内就传出周义声声哀叫呻吟,李龙微讶地抬头望望还不曾落山的日头,又看向乃诺。
乃诺皱眉道:“那个人又在鬼叫了。”
“乃诺,他终究是你父亲,这样说他?”李龙轻声道。
“嘿,我才没有这样的父亲。自小我就当自己父亲是死的,以后就更不会将他当做父亲。倒是我母亲,自我小时就又当爹又当娘把我拉扯大,目今更是雄纠气昂,十分的男子气。”
李龙失笑道:“难道日后你还要视母为父?”
“目今还真是父亲了,母亲那样子再称母亲,反倒让世人侧目不解呢。”乃诺想起自己这对父母还是很有些无奈,皱眉道:“况且那个人当真无用,想叫他父亲也叫不出。自从被母亲抓在手中整日只知哭泣哀叫,有时半夜醒来也听到他不停哭泣求饶,叫个不停,扰人睡眠。若不是看在母亲面上,真恨不得冲进去抽他两记耳光,喝令他闭嘴。我原还担心他武功高,母亲不是对手,可是这许多天来每每只是他在母亲面前哀叫求饶,武功再高又有何用?”说到此处,乃诺眼中真是流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
李龙暗笑,知乃诺不解世情,想那刀眉正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年纪,又添唐铭巨根,真正是如虎添翼,周义如何抵挡得住被她日夜盘剥榨取,可不就是只能哀叫求饶了。
“你买了这么多东西,我替你拿些吧。”李龙说着替乃诺取了些物品提在手上,两人跨门而进,乃诺随手把门紧闭了。院内传出周义声声哀唤:“娘子,娘子,饶我吧,真的承受不起了,再这般下去,我这命真就交付给你了。”
“要记着叫我相公,不然不饶你。”
“啊,相公,相公,求你了,真正要死了。”周义惊叫颤吟。
乃诺摇头甩袖去厨房,李龙也紧跟过去把东西放下,把喜贴拿出来道:“这贴你给师叔师婶,我先走了。”
“你不留下?”
“不,不方便吧。”
“无妨,我娘不会出来的。”
“啊?”
“我做好膳食会端过去给他们,他们自己用餐。”
“这么多天从来没出来过?”李龙惊讶地问。
“也不是没出来过,但此时肯定不会出来了,纵然出来也是有影皆双。也不知我娘贪他什么,半分不肯放手。”
李龙心中也不禁愕然,他自随侍在正德身边,还真是见了无数奇情异事。正德自不必说,钟信与芸娘;周昂与唐诗、宋词;兴王与王纯;王纯与南宫无我;奴答力月与唐诗;夏臣与张婷;山云与夫人;柳佐与于杏儿;到眼前刀眉与周义之间的夫妻奇情,令他也止不住的感叹:“这天下之大,真正是无奇不有。”
夕阳西下,李龙与乃诺就在院子里慢食细饮。难得的清静时光,也只有在这个于情事间十分懵懂未曾开化的少年面前才能得到。餐后,两人上街散步去。望着京师繁华似锦,想着周义与刀眉肆无忌惮的纠缠,李龙第一次有怅然若失的感觉,那豹房天子的牵挂执着,是真心的吧?只是真心被磨久了,会否有决绝放弃的一天?
李龙突然笑出声。
“你笑甚?”乃诺奇怪地问。
“笑庸人自扰。”李龙淡淡一笑道。
身后车马喧哗。两人回首,看到车队仪制,李龙轻声道:“这是藩王回京啊。”
“哪个藩王?”乃诺望道。
“陛下近日只许分封南昌的宁王回京,这车队应当就是宁王的车队了。”
“听说宁王有侠王之称。”乃诺笑道。
李龙双眉微挑,看着乃诺:“你也知?”
“宁王朱宸濠,侠肝义胆,江湖称颂,当然知道。”
李龙愣了好一会喃喃道:“他一个藩王,命定的荣华富贵,要此虚名作甚?”
马车经过李龙身边,轿帘轻启,车内的人、车外的人,四目相顾……
天雷地火的一瞬间,是孽是缘?
哈哈哈,两日后的傍晚,正德愉快的笑声就在豹房响遍。眼睛就望着李龙,颇有一丝得意之色:“李龙,朕原以为你这容颜定是世所无双,是以格外珍惜看重,却原来我朱明皇室就有一位可堪比拟的藩王,老天还真是待我朱明皇室不薄。”
白天,宁王入豹房谒见,众皆侧目,奔走相告,整个豹房春色暗涌,情难自禁,颇有潘安再世掷果盈车之势。
“色如春水,从前但觉是书中语。看到皇叔方知这世间真是有人可生得色如春水,令人心痒难耐,把持不住。”正德眼睛发亮,盯着李龙看着,放肆笑道。
高玉看了李龙一眼,向正德道:“陛下,宁王生得美而不柔,英而不厉,真正是人间绝色。”
“你也为他所迷?”正德笑道。
高玉摇头:“臣心里只有陛下。”
“李龙,传朕旨意,即日起宁王入住豹房,除朕所居院进之外,可自由行走各处。”
“臣这就去传旨。”李龙轻声说着,躬身退去。
宁王当夜即入豹房,就居住于正德九进院落其中一进。第二日,高玉传旨李龙、周昂、钟信、周义、刀眉、乃诺,让他们陪兴王启程先行前往安陆。同时告诉他们兵部已另调他人接掌安陆兵马,广东镇守太监之职,在安陆交接后石勇可随他们同去云南处置黎符那氏之事。云南之事由刀媚做主,必要时调动卫所军队,则由周义监军、钟信执掌。最后,高玉看着李龙这样说:“陛下说你就不必特意入宫辞行,自行准备妥当即日启程。”
临行前夜,周昂入豹房见正德。
“陛下,宁王入京师所见第一人便是刘公公。”周昂说。
正德笑了笑:“是刘瑾帮忙他方能入京,去拜谢也是应当的。你此去安陆和云南都要小心,朕等你凯旋。”
“谢陛下牵挂。”周昂退去。
高玉内进:“陛下,李龙来了。”
“他还有何事要来见朕?”正德淡淡道。
“陛下见还是不见?”
“不必见了,有话就让他说与你听。”正德拂袖道。
高玉低头出去片刻复回道:“陛下,李龙说有一事忘了做,特来向陛下禀明。”
“何事?”
“陛下闭关前曾命他带天心小和尚去太后宫中,此事他却一直忘了做。”
“哦,无妨,朕明日意欲请太皇太后,太后,皇后到豹房与宁王共欢,就此将天心带到太后面前即可。他还有何话说?”
“没有了。”
正德忽冷嘿一声,道:“即如此,就让他跪安吧。”
“是,陛下。”高玉出又回:“他走了。”
恩宠真心,不需磨久,新人一来,就可断。
人事翻新,又是新的人生,新的岁月了。
(第二部 END)
赐宁王宸濠音乐院色长秦荣等四人冠带。濠奏旧仪宴有乐,乐初奏皆色长跪启而其服未备。闻教坊司自奉銮等官之外,又有冠带乐官,欲如例赐荣等冠带。礼部议故事亲王之国,虽拨有乐工,原无冠带例,况王府音乐院与天子教坊司事体有间。上特允之,濠僣拟之心自是日滋矣。
正德三年二月初六,皇帝认朱厚熜为义子。
正德三年二月初八,大吉,事顺,宜远行。
兴王一行辞别正德,启程离开京师回安陆。
石勇带着群儿在十里长亭等候,望眼欲穿。
兴王离京之日就先行派人快马加鞭赶回安陆报喜,说是即日启程离京回安陆,同行的还有威武公钟信及随侍撒哈答。石勇一听师父不仅得了国公爵位还要一同前来安陆,自是心花怒放,他和他有近两年不曾相见了。掐指算着日子估摸着今日午时便能到达安陆,他便带着群儿先行到城外十里迎客亭等待。
前面尘土飞扬,先行官已到,见到石勇便滚下马跪倒参见。石勇大步奔上前,高叫:“师父,师父,您可来了,徒儿想死您了。”
周昂、李龙催马上前,齐声笑道:“石大哥,二年不见,就不想我们吗?”
石勇开怀大笑道:“也是想的,也是想的,只是,师父呢?”
钟信听到石勇的声音,微微笑了笑,催马上前缓声道:“我在这里。”
石勇抬头望去,只见钟信仍是一身暗纹白衣,头上戴着纱帽,遮了容颜。他扑通一声就跪倒向钟信叩了三个响头,方抬首高声道:“师父,怎么还戴着纱帽?”
“路上风尘太大。”钟信轻笑道。
“哦,原来如此。”石勇露出赤子般的笑容道:“师父,快快进城,徒儿好为您接风洗尘。”
“石大哥,不忙。兴王殿下此次回安陆带了贵客,我等先送贵客入城,再接风洗尘不迟。”李龙道。
“贵客?这天下间除了皇帝陛下之外,还有何人能比我师父和岳父更加尊贵?”石勇站起身不解地大声问。
李龙打趣道:“石大哥,还有太皇太后和太后啊。”
“她们不同,怎会离开深宫来此?”石勇道。
周昂一笑:“石大哥,倒真是有位贵客比王爷更尊贵呢。走吧,一起进城去就知道了。”
“后面还有一辆马车,坐着何人?”石勇又问。
“是四师叔。”李龙道。
“啊,那我也要去亲自请安。”石勇说着便奔过去,向着车里大声道:“师父,徒儿来接您了。”
“我不是你的师父,我只是你的师叔。”车内传出柔软的声音。
石勇愣了一下,回头望着李龙道:“这里面坐着的当真是我的师父,你的四师叔?”
李龙点点头。
“可是为何……声音倒是有些像,只是?”石勇想了半天也说不清感受。
周义掀帘望着石勇:“勇儿,莫耽搁贵客行程,快走。”
石勇抬头见是周义,高兴道:“师父,果然还是你。”
“我说了,我不是你师父。”
“您第一个教我大宏拳,当然是我的师父。您要不愿意我便叫您四师父吧。”石勇坚持道。
“勇儿。”钟信唤道:“莫打扰四师叔,快快回城要紧。”
“好呢。”石勇听到钟信唤,开心应了一声。
众人起行。兴王府内,兴王抱着世子出了马车,从马车中出来的还有由正德亲选的六位皇室尚宫,专为服侍世子所配。此时兴王府众妃嫔亦是望眼欲穿,等待兴王回来。可是当他们看到兴王怀抱用杏黄龙棉袍包裹着的贵人儿时都惊疑不已,尤其是正妃蒋氏。当兴王从马车里抱着小婴儿出来的时候,石勇也大为吃惊,只不过他终究是外人,无法体会蒋氏此时悲痛心情。
“陛下已收此子为义子,王妃务必视若亲子抚养。”兴王将儿子递给蒋妃道。
蒋妃颤抖地伸出双手接过婴儿,婴儿随即大声啼哭,蒋妃眼中含恨,颤声道:“王爷三番四次要入京,原来,原来……”
“王妃受委屈了,但请王妃厚爱此子,本王定重重相报。”兴王说。
蒋妃忍无可忍,猛地高举婴儿就往地下砸去。周昂、李龙大惊猛冲过来,周昂低身接住婴儿,李龙疾身挡在他面前,扬手狠抽了蒋妃一巴掌,厉斥道:“大胆蒋氏,竟敢伤陛下义子!”
众人都吃了一惊,愕然不语。
兴王吓得面色都白了,冲过来将婴儿抱在怀中,急声道:“放肆,放肆,不用你,不用你,由我亲自抚育熜儿,由我亲自抚育熜儿。”
蒋妃掩面悲哭而去。
被蒋妃这般一闹,众人都没了接风洗尘的心思,各自散去。李龙和周昂担忧世子安危,亲自拜托宁儿小心看顾弟弟,宁儿应承,让他们放心去云南。
第二日,兴王就专门辟了别院带着世子和六位皇室尚宫搬了进去,宁儿也带着女儿搬进去与父亲同住,石勇将阎群儿留下,钟信将撒哈答留下,嘱咐两人务必保护世子安全。
第三日,钟信、石勇,李龙、周昂、周义一家三口上路前往云南。随行的还有刀眉一直带在身边的族人或弟子十数人。兴王为他们配了两辆马车,乃诺赶了一辆,车里坐着父母亲;另一辆则给了钟信,由石勇亲自执鞭。李龙和周昂同大藤族其他弟子一起骑马跟随入滇。刀眉派弟子一路打探黎符那氏消息,传回来的消息皆平静无异动,众人也就不急着赶往云南,一路上悠游自在前行,倒是多有趣味。这一日黄昏行到贵州与云南交界地,骤遇急雨冷风,众人忙入前方小镇躲避,寻个客栈住下歇脚。他们刚刚住下就有镇上的军卫过来敲门说是凭旨察检。石勇此时正在钟信房中替他收拾房间,乃诺也在替父母忙碌,李龙去了厨房,出面应对的便只有周昂。
“军爷,为何要凭旨查察?”周昂没有亮出真身,只是给出临离京之前由户部特意为他们伪制的身份黄册符牌交给军卫查看。
这镇上的军卫倒是比别处更有一份风度和教养,听到周昂询问,和言悦色道:“客官不必惊惶,只因此处在十三年前曾是叛匪重地,因此孝庙在位时曾颁下圣旨,凡是在此地过路投宿者皆须严格查究。陛下登基后亦颁旨继续实行此查察制度,绝不能免。”
“原来如此。军爷,可否多嘴一问?”
“我知你要问甚,来往客商亦如你般不解,我便说与你听,此处原名小塘池,十三年前支持火莲堂谋反的前朝余孽南宫世家便在此处。后南宫世家事败,此处便被官军夷为平地。但此地虽小却是军事要冲,是以孝庙下旨以军镇为基原地重建,建成后已丝毫看不出当年南宫世家富可敌国痕迹。除世代祖居之人外更驻扎一卫兵马专事查究来往客商奸滑人等。”
“为何叫小塘池?我观此镇左右两边皆有山,终然有水也应在山上吧?”
“客官有所不知了,此地倒真是奇妙,镇上有一小水塘,深不见底,湛蓝水雾源源不断从地底冒出来,却又不是温泉水,四季冰凉彻骨,清甜可口,当年便被圈在南宫世家后花园内。南宫世家被夷为平地之后,只有这小塘池被围圈起来做了镇上的花园。”
“我闻贵州多山多温泉,不知此地可有?”
“有啊,客官要浸温泉否?贵州山多贫瘠比不得中原富沃,本镇更有多一卫兵马驻扎,是以孝庙怜悯,特下旨本地可由官府经营泉汤以充官帑。便是在小塘池旁边号做热塘池,不若客官便在此多留几日,浸个热汤如何?”
周昂一笑点头:“好。军爷,此地还叫小塘池?”
“非也,此镇已更名平南镇。”
“看军爷言谈气度,不太像本地山野之人。”周昂赞道。
“客官倒是说对了,在本地驻扎的一卫兵马都是京军,每两年一换。今年六月我亦期满可回京任职升百户。”
“恭喜军爷。”
“你们从京师来,我看着亦格外亲切。不知客官要前往何处?”
“回家乡省亲,我祖家云南。”
“原来亦是上京求功名,目今功成名就了。”
“比不得军爷立志报国,肯从京师来此贫瘠之地驻防。”
周昂到京师数年,这言语功夫也是一日千里有长进,说得军爷眉开眼笑,甚合心意。此时石勇从二楼钟信房间出来,向着周昂大声道:“周兄弟,我师父肚饿了,可有饭否?”
周昂忙与军卫相辞,返身上楼,把石勇拉过一边低声道:“石大哥,此处便是小塘池,不知国公爷可还记得?”
石勇愣了一下,回头望了门户一眼,轻声道:“应当记得吧,我师父又不是健忘之人,这地理形势也搬不走,千年万年也是一样。”
“国公爷有否表示?”
石勇摇头:“无有,很平静。”
“你们俩人在上面嘀咕甚?开饭了。”李龙在大堂仰望着石勇和周昂笑道。
乃诺一听到开饭,即时从卧室中冲出:“我娘的膳食我帮着端上来就好,我自己下来吃。”
“是呢,我师父膳食我也替他拿进去,只我下来吃。”石勇说着就先回钟信卧室取了他那套银餐具端下来去到厨房,每样小菜挟了些,盛了一碗饭又端回来给钟信。
李龙笑着看向周昂:“昂兄,那就你我先用餐吧。”
“好。”周昂一笑点头,撩衣而下。
乃诺将膳食送入父母房中后就下来陪他们用餐,石勇则一直服侍完钟信才下来,三人都用完餐了,只在一旁陪着他喝点小酒。
过得片刻,钟信房门打开走了出来,望着大堂上仍在狼吞虎咽的徒弟,轻声道:“勇儿,迟些随我到镇上走一走。”
李龙和周昂都抬头望上来。周昂道:“国公爷,此地有热汤可浸。”
钟信微微点头,复返屋内。
李龙缓声道:“国公爷又戴人皮面具了。”
周昂看了他一眼,轻叹息:“看来还是记得。”
“记得甚?此处有何古怪?”乃诺倒是不知此地来龙去脉,就问。
“也无古怪,你也快吃,我也想随国公爷出去走走。”周昂笑道。
“乃诺,你此次回家乡认祖归宗,该改姓叫周诺了吧?”李龙笑问。
“怎么可能回周家认祖归宗?那个人可是入赘大藤族的。是他该改姓才是。”乃诺撇嘴道。
“你母亲叫刀眉,你为何叫乃诺?”石勇自重归钟信身边,问长问短,听他们在京师遇着无数奇事,时时惊呼错过错过,当个指挥使太不值当,也大体知晓乃诺身世,但仍有所疑惑,便问出来。
“其实刀亦不是姓。”乃诺想了想,笑道:“云贵川一带蛮族甚多,无有似汉人这般传承姓氏,取名向来随意。我舅舅便不姓刀,而是唤做蛮乃,我从舅氏,就叫了个乃诺。”
“这样不好,时日长了便忘了祖宗。”石勇摇头道。
“我族生于千年古藤之下,以藤为神,是以叫大藤族,大藤便是我们的祖宗,人倒不算的。”乃诺笑道。
“此地离你家乡可远?”李龙缓声问。
“这个我也不知,我娘应当知道,到时问问我娘。”乃诺说。
“从地图上算,当还有百三十里左右。”周昂说。
“若是如我们这样慢行,需得三日左右。”李龙笑道。
“我母亲应当会先回族内祭祖再去昆明,到时领你们去看看我们那里的大藤吧。就像世外仙境一般。”乃诺神往地说。
“好啊。”石勇一拍乃诺肩头道:“说定了。你且快用餐,我上去看看师父。”
石勇这手一拍,差些把乃诺一边肩压倒,乃诺倒抽一口凉气叫道:“石大哥,你居然这般大力,吓煞我了。”
石勇哈哈一笑,三步并做两步奔上楼去服侍钟信更衣出行。那边刀眉与周义也出来了,李龙和周昂、乃诺洗手漱口,整了衣装也跟着一起出门去。此时,天色已暗,只有临街有些小灯笼透着微弱的光。
石勇扶着钟信走在最前面。
周义和刀眉在中间。
周昂、李龙和乃诺走在最后面。
夜风微凉,七人信步而行。
周义的目光却一直关注着前面的钟信。刀眉原本不肯放他出来,是他坚持要出来,皆因心内还是担忧钟信。这个地方当年他们都曾来过的啊。
物不是,人亦非。
钟信的心莫名有一丝欣慰。
“师父,前面有热汤泉。”石勇指着前方道。他的眼睛夜能视物,前方红灯摇曳之下能清楚看到人客进进出出。七人前去汤泉,开了两间紧靠在一起的独墅热汤池,高墙的另一边,就是冰凉彻骨、深不可测的小塘池。这一边钟信赤身入汤池,石勇和李龙守护。那一边的刀眉和周义则由周昂和乃诺守护。
热汤温热水滑、徒弟忠心耿耿,钟信油然身心放松。
恍然间,似听到女子窃笑声和轻语声:“公子,多年不见,可还记得奴家?”
钟信微愕,睁开双眸,眼前红灯纱影,香气四溢。
“公子,起身罢,我家小姐来了。”
钟信不由自主站起身,一袭轻衫披在身上,随着那红灯纱影而去。
青石板路上,钟信随着前方提灯人信步而行。提灯人在一家大户人家的宅院前停下,这宅院青砖碧瓦,极为雅致,乌漆大门上雕刻着一头酣睡的红毛狐狸,狐狸四脚卧处,正好是大门的铜锁。
提灯人向着钟信施了个万福道:“公子,请进,我家小姐正等着您呢。”
钟信迈步内进,院内竟是樱花满园,一室芳香。花树下,铁链悬挂的秋千轻荡,红衣绿裙随风轻摆,垂吊的珍珠耳环更是在月光下闪映着点点诱人的微光。
“小姐,公子来了。”提灯人轻语。
银铃般的笑声在夜空下回荡,那秋千上的女子缓缓转过头来看向钟信。
竟是一个骷髅!
钟信惊骇脚滑,身体就朝下跌去。
“师父。”耳边传来石勇的惊叫声,钟信已感热泉冒顶。幸得石勇身高臂长,瞬即扑过来,一把将他从热泉中捞出。
钟信惊骇的长喘一口气,望四周热泉烟渺,方知自己做了一个恶梦。只是梦中的细节是如此的真实,令他禁不住的惊疑。
“师父,您没事吧?”石勇跪在池边,关切地问。
钟信沉吟半晌,道:“勇儿,扶我起来。”
“好。”石勇应声答道。
李龙则已为钟信取来衣物。
石勇的惊叫声惊动另一池的周义和刀眉,二人带着周昂和乃诺匆匆过来。
“勇儿,何事惊叫?”周义急问。
钟信已穿好衣服系好腰带,平静道:“师兄放心,我很好。许是热气熏脑,做了个梦而已。”
周义却追问:“甚梦?”
钟信抬起头看向石勇:“勇儿,你去问问这里可有笔墨纸砚书斋?”
李龙笑道:“我们先出去,掌柜应当有。”
七人便一起走到大堂掌柜处,向掌柜要了笔墨纸砚,就在大堂偏处桌子上铺开,钟信执笔将梦中所记精心画出,周昂和李龙亦看得十分仔细。
“这狐狸可有甚说道?”钟信画完望向刀眉问。
刀眉若有所思,摇首:“云贵交界之地并无流传狐狸传说,我大藤族内虽有狐狸栖息,亦有九尾狐,但皆是白狐,不曾见过红毛狐狸。”
“国公爷,您是我们七人中品阶最高者,忽而梦见女子变红粉骷髅,怕不是此地发生命案,冤者诉冤来了。”周昂轻声道。
“师父,徒儿夜能视物,就到镇上转一圈看看可有这样的宅子。”
“我也去。”乃诺叫道。
“如此,就兵分三路,我与勇儿一路,龙儿与昂儿一路,乃诺你就随父母,我们一起到镇上走一圈。无论有否,皆在天亮之前回客栈。”钟信说。
众人点头同意。
平南镇并不大,七人出去之后,李龙和周昂向镇口放向走,钟信和周义则往里去,到了中间分岔路又各自从左右道路而行,大家来回转了一圈,连外围寨墙下的小道都不曾放过,并无有发现大门上雕刻红毛狐狸、院内栽种樱花的地方。七人转了一圈,不约而同的在小塘池花园拱门前相遇,此时,晨曦微露。
拱门青漆大门未开,不知里面是何情形。钟信抬头望着拱门上的牌匾,那上面还写着‘小塘池’三字,也不知是何人手笔,周昂看着眼露欣赏之意。
“这字写得好?”李龙问。
周昂点头。
“这是南宫敬之的字,倒是保存下来了。”钟信淡淡道。
周义看了钟信一眼,不语。
钟信跃身而进,众人也跟着他进了小塘池。脚下青砖铺道,宽不过九尺,长不过三丈,东南西北十字铺就,周围栽种鲜花古树长至二丈,另有靠近小塘池一丈位置四周皆铺满青砖供人行走,而靠近小塘池则用汉白玉围栏围起。
众人还不曾走到池边,已感冰寒彻骨。
“这等地方,当地人只怕无有敢来吧?”石勇吸了一口凉气道。
“应当是了。我这等久居极寒之地的,亦觉此处冰寒彻骨。”李龙笑道。
小塘池不大,不过是个横宽皆不过数丈的小水池。石勇好奇,扔了块石头下去,咕咚一声,不见底,池心不断冒出白雾,随风吹散,最是寒冽。
“师父,那池心好似有红纱。”石勇忽然指着池心叫道。
借着晨曦初光,众人仔细望向池心,并不见石勇所说红纱,倒是朝阳映照池水,予人感觉仿似驱散了些许寒意。钟信凝视池水良久,转身向拱门而去。众人也随他回转,石勇在跃门而去之前又回头望了小塘池一眼,骤觉眼前又有红纱掠过,不由叫道:“师父,徒儿真的又看到池心飘起红纱了。”
众人听到石勇的话,都不禁狐疑地停步回首望向池心,但如何能望到红纱呢?李龙稍做思索,笑道:“我下去瞧瞧。”
“龙儿,不可。”周义忙道。
“四师叔放心,想来这池水再寒也寒不过捕鱼儿海的水。”李龙笑道。
“这倒是,你出自幽冥寒宫,应当能抵此冰寒。”周昂说。
李龙一笑,疾身如箭般掠向小塘池池心,一头扎下。六人皆奔到围栏边盯视。过了大约半柱香时刻,李龙身形如蛟龙冲向长空,眼见要跌下,周昂跃身而起将他抱住。
一身冰寒。
李龙笑道:“太冷,我出来晒晒再下去。”
周昂点头,身形不歇,硬是再向长空掠高数丈,带他沾染朝阳暖光,再跌落时各自分开。李龙再次下水,周昂则落在围栏外。李龙二次冲出之时比前次需时更久,脸青唇白,手中空无一物,坐在地上好一会都不曾说话。
石勇内疚地过去替李龙搓背道:“哎呀,想是我眼花,累了龙兄弟。”
李龙缓了缓气息,叹息一声道:“石大哥不曾眼花,那下面确实有一女子尸首,只是被巨石缠着铁链捆住身体,我因在池底太冷使不出劲,掐不断铁链打捞不出。”
“那不如报官,让官兵来捞。”乃诺说。
李龙一笑:“这池水之寒我亦抵受不住,官兵来岂非送死?”
钟信凝望池水,纵身跃入。
“师……”石勇惊叫。
“我们七人中也就是老五功夫最好,也只能他去了。”周义打断石勇的叫声,缓缓道。
钟信在池水中不断下潜,越往下水越寒,渐至四体麻木,却也就在此时,他看到那红纱绿裙,两耳垂吊珍珠耳环,虽然面色惨白却有着倾国眉目的女子。钟信望着女子容颜心下戚戚,好一会才审视女子周遭,发现腰间系一金环玉佩,他握着玉佩细看一会,轻叹一声,解下玉佩出水。
石勇箭步过来扶住:“师父,可冷?”
钟信面色微青,倒比李龙要好许多:“无妨。你们行走镇上,可曾看到镇上有金玉铺子?”
“不曾有。”乃诺摇头道。
“我们看到一家银铺。”周昂说。
钟信缓缓点头,将手中金环玉佩递到周昂手中道:“此环打制精美,非此山野之地所能出,昂儿,你且先收好此物。”
周昂郑重接下。
李龙起身道:“国公爷,我再下去瞧瞧。”
钟信点头:“也好。”
李龙三次下潜,来到女子身边仔细查看她面目脖颈手脚模样,更掀了衣裙内望,方才潜浮上岸,周义过来扶他坐下,替他运功暖身。
李龙回暖,望向钟信道:“确是女子,我原还担心是男扮女装行走于富贵人家中劝酒宣淫的小唱,但细看她喉头眉结阴户,确是女子。不曾裹脚,指节间有硬茧,颇似会弹奏乐器的乐妓娼户之流。”
“龙儿,此女可有妇人痕迹?”钟信缓声问。
李龙点头:“观她腹形,似有三至四月身孕。”
众人一听,皆皱眉。
石勇更怒:“何人竟如此歹毒,竟致一尸两命?”
“可看得出死去几时?”周义问。
李龙摇头:“这小塘池底的水十分古怪,愈是往下愈是冰寒,尸身保存完好,看不出时日。”
“可有外伤?”
“下身前后不见外伤,上身还不曾解衣看过,我且再下去望望。”
乃诺好奇走到小塘池边伸手抚水,寒得他即时收起,叫道:“居然这等冰寒?贵州之地竟有如此神奇之地,也是怪哉。”
“据说此水塘底处有幽寒冰泉,冰泉内藏千年寒铁,取之可制造毁天灭地之神器,可惜南宫世家据水塘百年,从不曾取到寒铁。”刀眉说。
“是千年寒铁?我怎生听说这冷泉之下藏的是长生不老仙水呢?”周义看向刀眉疑惑道。
“长生不老仙水?我不曾听过这等说辞。”刀眉想了想,看着周义笑道:“不过我非南宫世家中人,若真有此事,想必南宫世家定会严守秘密不欲外人知。义郎,你是如何知晓的?”
周义看了钟信一眼,叹息一声。
“是我说与他听。当年南宫敬之抓我到此,曾说要在此取仙水与我共享长生不老身。”钟信缓声道。
李龙看了钟信一眼,见他眉宇间仍有一丝伤感,即起身道:“我再下去一次。”
周昂忙拦住道:“你可受得住?不若由我?”
“不用,我下得几次适应了,你若下去反倒伤多一人。”李龙说。
“龙儿,若尸身无异常,就看看头顶,看有否铁钉入脑。”周义道:“我记得刑部查过好几综妇人杀夫,铁钉入脑的案件,难保男子不会如此狠毒。”
李龙点头,再次跃入池水中直接查看女子头顶,果然在百会穴处看到一枚梅花钉。他长叹一声,想着刀眉所言幽寒冰泉,便在水中寻游,幽寒泉口不曾摸到,却摸到一个玲珑玉球。李龙心想这小塘池中所有物件,势必都与南宫世家相关,就小心将玉球拿起,玉球巧夺天工,李龙瞧了许久亦不知如何打开,只得先行将玉球带出水面再说。
“四师叔,果然如你所说,女子百会穴处有一枚梅花钉。”李龙此时已是唇青面白,说话都直打哆嗦。
“先行回客栈取暖,不能再下了,再下你就要冻坏了。”周义心疼道。
石勇脱了外袍裹着李龙道:“龙兄弟,我抱着你跑。”
李龙也不推辞,笑道:“好。”
众人便在朝霞尽染之时奔回客栈。回到客栈之后,钟信提笔画了七张女子容颜画像,分而存之。李龙累极,将玉球交与钟信后便裹着暖被上床睡去。乃诺和周昂、石勇去到镇上随处打听。
周义想到钟信房中去,却被刀眉拦住:“不许去。”
“此地是老五伤心地,我必须看住他。”周义道。
“不许去。”刀眉凛声道:“你亦说过他武功于我等七人中是最高,如此荒野小镇又有何人能害他?”
“刀眉,我处处让你,但此事不能听你的。”周义伸手去开门。
刀眉冷冷道:“你敢开此门,诺儿便不会再认你。”
“你?”周义一怒回首。
“你好好坐着,我去看看他。”刀眉说。
周义无奈,只得回房,刀眉出去顺手关门,走到钟信门前,举手轻敲房门道:“老五,可将息?”
钟信过来开门,刀眉举步内进。钟信回身盯着玉球若有所思。
“老五,这玉球?”刀眉轻问。
“这玉球分内外两层,外层有字,将字联结成诗方能打开内层。”
“这玉球内里有机密?”
钟信摇首:“我亦不知,只是此物……曾在南宫敬之书房见过,一直摆在他的案头,眼皮底下。后来南宫世家事败,此物就不见了,原来竟是沉到小塘池底。”
刀眉道:“义郎说小塘池是你伤心之地。但男儿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更何况事已多年,你就莫再伤怀了。”
钟信望着刀眉愈来愈英武面容,那心莫名有些期许,缓声道:“真人可还在京师?”
“真人游历四海采药去了。下一回少不得又要十年二十年的。”刀眉看出钟信心思,缓声道:“若按年岁来说,义郎在你们九师兄弟中最大,我与赵良同年,月份大些,以后你唤我二哥亦可。”
钟信失笑,不再言语。
“你也下了小塘池,累了吧,且先将息吧。”
钟信却看着玉球不语。
“你若不将息,义郎心不得安。”刀眉缓声道。
钟信恍然望了刀眉一眼,点头道:“二哥且放心,我就将息了。”
刀眉展颜一笑,返身而去。钟信随手取了条枕巾将玉球遮掩,上床睡去。
周昂、石勇、乃诺站在平南镇上唯一一家乐坊门前,周昂手中还握着那金环玉佩,既然那女子有可能出身乐户娼门,或许落脚处便是这里。
周昂看向石勇道:“石大哥,进去否?”
石勇摇头笑道:“我不进去。”
周昂看着他。
石勇嘿嘿憨笑道:“我跟宁儿发过誓,这辈子不碰第二个女人。”
周昂望向乃诺。
“我在京师教坊司那么久,都没有碰过一个女子。”乃诺亦摇手道。
“我们是查案,怎能不进去?”周昂说。
“那倒是,我们是查案,又不是嫖妓,自然是可以进的。”石勇恍然大悟道。
周昂一笑,跨步而进。
山野之地,粗鄙俗陋之人甚多,女子亦不意外,三人转了一圈也就出来了。
乃诺站在门口,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举手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周昂看到,笑道:“这荒野小镇怕是查不出甚,不若回去将息,晚间我等再到热汤泉打听打听如何?”
石勇和乃诺皆点头,两人转身即走。周昂却仍在思索。
“你不回去?”石勇见周昂没跟来,回头问。
周昂看向他缓声道:“这平南镇虽小,有个地方我们倒一直没去。”
“何处?”石勇愣愣地问。
“卫所千户府。”
“啊?”石勇一拍脑壳:“我居然会记不起此处,我才从安陆离开。”
“可见你这两年心思都没放在卫所里。”乃诺笑道。
“你们先回去吧,我去去就来。”
“也不差这一时,一起去吧。”石勇说着看向乃诺:“去否?”
“反正也是跟你们出来玩,就玩到底。回去再大睡一场。”乃诺道。
三人便齐齐前往卫所千户府,从后花园潜入,各自寻人去查问,再悄悄离开,三人互相望着各自的面色,就知一无所获,只得在太阳下山之前回客栈。
李龙和钟信都沉沉睡了一觉醒来坐在大堂准备有晚餐。周义和刀眉则还在屋内,时不时的传出乃诺听惯的声音,他除了摇头叹息也对自己这对父母无可奈何。
“国公爷,我想晚上再去热汤泉问一问。”周昂说。
“明日必须启程。”钟信缓声道。
周昂点头。
“不如我去吧,你累了一天,晚间且在客栈将息。”李龙说。
“无妨。”周昂说。
这天夜晚依然一无所获。当他们在晨曦中离开平南镇时,心中都有些许的惆怅。无端丧生异地的女子,令人可怜。他们加快了行走的步伐,但每到一镇一郡都会停下来搜寻那雕刻着红色狐狸的大院门,寻找可能相识的人,直到回到大藤族领地,钟信也再没有做过梦。
大藤族在原始森林的深山老林里,一行人弃车弃马徒步而入,到处是峭壁陡泉青苔路滑,好在他们都是一身武功,轻功最差的石勇虽有几回险落陡泉之中,也有惊无险在众人帮助下避过,终于在三个时辰之后进入大藤族地界。入口就是参天巨藤形成的天然拱门,藤须层层叠叠,冲过足有十数丈许深的藤须洞,方才别有洞天。参天古树古藤环绕成天然藤谷,古藤交缠错综,放眼望去仿进迷宫。谷内流水倾泻缠绕着藤屋藤桥藤椅藤秋千,正午骄阳当空映照着大藤族千年膜拜的圣物上。从来没有到过大藤族的钟信、李龙、周昂、石勇皆心情复杂的看着这个圣物。
石勇忍不住,大声道:“这,这就是你们大藤族圣物?这不就是女子的那个、那个?”
“你说得便是了。此圣物号称藤英母,可保佑我大藤族纵历经劫难亦子孙绵长,永世不绝。”刀眉坦荡道。
“勇儿不必惊讶,云贵地带多有此种生殖崇拜。此藤英母生得神奇,每逢初一或十五,夕阳西下之时还会有阳光一束射入藤英母中,仿若男女交合之势,如此,大藤族人便会礼拜起舞狂欢。”周义淡淡道。
“不是说此处有白狐么,为何不见?”李龙问。
乃诺仰头发出三声清脆狐鸣,倏然之间,众人就见白狐纷现,大藤族人亦纷纷从各处藤屋中现身,向着刀眉齐齐下跪,欢呼‘族主’。
刀眉向众族人招手。
突然,一枝利箭凌空向周义背后疾射而来。刀眉身不动,手向后一握,那箭便被她紧紧握住,乃诺也即将周义拉到身后护住。
刀眉转身抬头凛视:“何人射箭?”
“我射的!他出卖我大藤族,死有余辜。”一个中年男子持弓而出高声应道。那脸上满是恨意。
刀眉眼光一敛,甩手回射。
‘哧’地一声,箭尖射穿男子心口,男子头一低,身子摔到周义和刀眉脚下,登时气绝。
刀眉冷声四望道:“我乃大藤族主,周义是我相公,尔等再敢冒犯他,一并处死。”
大藤族族人皆低首称是。
周昂、李龙、石勇都看得心惊,一时无语。
周义冷冷地看着脚下的尸首,缓声道:“年少时闯荡江湖,但觉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万分潇洒。尤其当一个美丽得令人惊艳的女子在你面前挥着弓刀杀敌却又对你美眸流盼之时,年少儿郎终不免热血沸腾。”
刀眉盯着周义冷笑:“你后悔了?”
“后悔又有何用。”周义淡淡道。
“就是,你后悔也无用,便就这般从了我母亲就是。”乃诺高声道。
这里在说话,那山间却突然传来凄厉狐鸣,便听得嗷嗷有声,似有人驱赶狐群向藤谷奔逃。钟信抬头望去,忽觉红光疾闪,心下一动,疾追过去。
“老五,莫乱行,这藤谷十分迷眼。”周义急唤。但钟信已瞬息不见身影。
“我去追他。”李龙道。
“龙儿,莫追。”周义断喝。
李龙回首看向周义。
乃诺道:“我去。这藤谷外围瘟瘴之气密布,稍不留意就深陷其中不见踪迹。你们人生地不熟,莫乱跑。”乃诺说完,飞身一纵,便似只灵狐追着钟信而去。
“你们都起来吧,三日后我将在此祭祖,周义亦会重归大藤族门下,须得好生敬重。”刀眉向着四周跪倒不敢起的族人长声道。
“是,族主。”众族人齐声应着,起身各忙各的去了。
刀眉将周义的手腕一握:“义郎,且随我回家去。”
周义指向李龙、周昂和石勇:“先安顿他们。”
刀眉望向周昂道:“昂儿,你们三人不要出藤谷便好,这藤谷内的藤屋随你们选住,介时自会有人过来服侍。三日后我祭了祖,便好好带你们到昆明去。”
周昂点头,刀眉便握了周义的手直向藤英母内走去。周昂、李龙、石勇看得眼呆,好一会才各自转身环望藤谷,便有白狐小心走到三人面前试探嬉戏。
李龙随手抱起一只小白狐,轻抚其身笑道:“我自从小塘池出来,似觉元气大丧,倒确实要好好歇息几日方好。”
“我们将息几日养足精神去昆明也是好事。”周昂说。
石勇却道:“你二人先去选藤屋,我在此等师父。”
周昂和李龙知他心性,但凡遇着钟信事便十分执拗认真,也就不劝他,自行先去选藤屋将息。
钟信顺着红光追远,不知不觉间陷入瘟瘴沼泽之地,四周瘟烟升腾,一股又臭又呛气味嗅入喉中,直是冲得头晕。
“钟师叔,切不可闯入沼泽。”乃诺追过来。
钟信听到乃诺声音,看前方一片迷朦,也不敢轻进,便小心退回。忽听得一声悲凄呜咽,一道红光从瘟瘴沼泽深处冲过来,却在即将到岸时落入沼泽湿地之中。钟信抬眼望去,不由心颤,可不是一只火红毛色的狐狸!身带箭伤,眼见就要被黑水没顶。钟信扑过去把那只红毛狐狸从沼泽地里捞起来,沼泽处箭雨骤至,钟信倒飞上岸,乃诺高声说着他听不懂的话,脱下外袍旋扫利箭,沼泽深处也传来话语声,乃诺再高声回话,拉着钟信退回藤谷。
“他们是何人?”钟信紧抱红毛狐狸问乃诺。
“是我舅舅蛮乃在追捕这只狐狸。我们大藤族从不曾见过红毛狐狸,他们以为是邪灵现身。”乃诺笑道。
钟信低头看着怀中的红狐,替它拔出利箭。红狐发出一声悲咽,钟信替它封了穴道止血,望向乃诺道:“有治箭伤药否?”
“有,随身带呢。”乃诺从怀中取出玉瓶,倒了些药粉在红狐伤口上,红狐似发出一声轻息,睡在钟信怀中。
“是只幼狐。”乃诺看着红狐笑道:“想不到我们大藤族居然有红狐出没,真是神奇。若不是看过师叔的画,也会以为这是邪灵附身。我从不曾见过红狐。”
“这世间有赤狐,但如这般毛色纯正,通体火红的狐狸还真是不曾见过。”钟信深吸一气,叹息道:“我在平南镇梦红狐刻于门上,在大藤族便遇着真正的红狐,或许是上天垂怜示意,就是要我为那苦命女子申冤昭雪吧。”
“可是我们一路过来,都不曾问出半点信息。”乃诺道。
“尽人事听天命。”钟信缓声说。
乃诺看着他好一会,缓缓点头道:“我们先回谷去,天要黑了,再暗些,回谷的路便不好找。”
钟信抱紧红狐,跟着乃诺赶回藤谷。藤谷中上下各处交错燃起火把灯笼,抬头四望是火树银花不夜天。
石勇看到钟信身影,忙奔去叫道:“师父,您可回来了。”
钟信将红狐交给石勇道:勇儿,它受了伤,好生养着。”
“放心,师父。”石勇接过红狐道。
这天晚上他们在藤谷受到盛大欢迎,族人载歌载舞,白狐亦四处穿行若人一般似与大藤族人合为一体。最孤单的反倒是周义,虽然大藤族人不再害他,却也一直无人理他。刀眉、乃诺自与族人相欢聚,连钟信、李龙、周昂甚至石勇亦被拉去齐齐狂欢,独有他落寞一隅。好在,这许多年过去,他早就看淡。狂欢过后的李龙、周昂坐在藤屋前,凝望藤谷如星般的灯火,少有的心平意静,倒想在此多住几日呢。
他们在大藤族好好将息了一日,第二日下午刀眉让乃诺把他们带到议事厅,众人进厅落座,刀眉让乃诺紧闭厅门,众人都疑惑地看着刀眉。
刀眉看了周义好一会,叹息一声:“我今日要你们来,是要你们替我出个主意。尤其是你。”刀眉指着钟信说。
“出甚主意?”钟信缓声问。
“大藤族人向来是刀耕火种,与兽为伍,剽悍凶残。这应当也是当年南宫世家看中我们,撺掇我们起兵谋反的本钱之一。只是经当年一役,大藤族死伤惨重,从云南三大土司之一,执掌数万众,沦落成目今仅余三、四百人。我自入京师便感受到京师的繁华,这一路西来也一直在考虑我大藤族的将来。我意趁此次陛下开恩,许我大藤族将功赎罪之机,将大藤族带下山去过那田园生活。只是?”
周昂亦缓声问:“婶婶有此想法实乃大藤族人之幸,还有何顾虑?”
刀眉一笑:“我大藤族并不喜好田园生活,但若长此过那种与兽为伍的日子,终会灭绝。我意以神灵强行压制,即时带他们下山,一劳永逸。”
“神灵?”周义皱眉。
“我这由女变男之身足以为神灵,大藤族众安敢不服?只是一时之间怕有人质疑,如此须得钟信你以龙子身份站出来为我佐证。”
“你大藤族人知晓我师父身份?”石勇忙问。
“他的身份如何会不知,是他剿灭火莲堂的啊。”刀眉笑道。
钟信点头:“你有此心,我自会鼎立相助。”
刀眉望向周义:“第二件事便是要你做。”
周义不语。
“我须向藤英母献祭,在众族人面前展示我神异之身。”
周义咬牙。
“由你来做祭品。”
“我不做!”周义断然道。
“你当真不做?”
“不做!你真要我做,我只有一死了之。你们大藤族人可以过那天性狂野的日子,但我自小受教,饱读诗书,做不得那等事。”
“为何要用活人献祭?”石勇问。
“石大哥,你在江南不叩拜神灵吗?”李龙笑问。
“叩拜神灵自然是有的,逢年过节会摆猪头,瓜果之物供奉。但不曾用活人做祭品。”石勇瞪着刀眉:“难道你要杀了我四师父?这可万万使不得。”
乃诺道:“不是杀他。我们大藤族崇拜藤英母,自然是寻藤英公于天地间欢好,以慰圣物之灵。”
“如此于叔叔而言自是不肯的。”周昂一惊,即道。
乃诺瞪了周义一眼,冷笑道:“如何轮到他说不肯?他本就是入赘之婿,须得事事奉敬妻子,三从四德。”
“每年都会献祭?”李龙缓声问。
乃诺摇头:“其实我自长成也只见过一次。是由蛮乃舅舅与族中适龄少女于天地间合欢以慰圣物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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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那叫天性奔放,周义才是被诗礼“束缚”了。
“哪一次?”石勇追问。
“母亲攻打点苍山之前。”乃诺看了周昂一眼,笑道。
“为何不是你这青春少年郎去献祭?”李龙笑道。
“舅舅厉害,我都不知该如何献呢。”乃诺笑道。
“既然是于天地间合欢?你怎会不知?”石勇讶异道。
“从前又不曾做过,如何会知?况且这种事要上达天听,须时甚长,稍有不慎也有损阴德。”
“有损阴德?”石勇瞪着乃诺,不解地反问。
“据我娘说从前还有于献祭途中不堪重任当场死亡的男女。”乃诺拍拍胸口,笑道:“我娘舍不得我早死。”
“这世间之大真是无奇不有,我生在云南,都不曾见过这等献祭之仪。”周昂叹息道。
钟信轻咳一声,众人皆不再言语。刀眉望向周义,面色凝重,再问:“你当真不愿意?”
“宁死不从。”周义拂袖道。
“好,我不勉强你。”刀眉转向乃诺:“诺儿,你去跟族中长老说,挑选适龄女子做祭品。”
“娘?你真的不要他做祭品?”乃诺指着周义说。
“是他不肯。”刀眉淡淡道。
乃诺面有怒容,冲到周义面前喝道:“你当真不肯?”
“乃诺,不要逼你父亲。”钟信道。
“钟师叔,你可知他不做祭品的后果?”乃诺怒问。
“不做祭品有何后果?”钟信倒真是不知。
“那做祭品的女子,得神灵庇佑,此后便是我娘的正妻,在大藤族内地位尊贵无匹。他不肯做祭品,那就是不肯做我大藤族人!”乃诺黑着脸,怒喝道。
周义面色苍白,咬唇不语。
石勇待要说话,李龙忙扯他衣袖,石勇也就不言。李龙知乃诺心思,只是他不肯讲出来,自己终究是外人,也不好说话。周昂看看乃诺,又看看叔叔,到底两难。
钟信不知是此等结局,但看周义模样,也不能强求。只得对刀眉说:“目今之意,也就还是在族中选人吧。”
刀眉眼光一凛,望着周义道:“你莫后悔。”
周义不语。
刀眉拂袖而去,乃诺狠狠瞪了周义一眼,跟着母亲走了。周义神色惨然,踉跄欲倒,钟信伸手扶住,带他离开。周昂、李龙、石勇面面相觑,不敢在议事厅久待,也赶紧离去。
第二日。
天还未亮,李龙就独自一人在层层云翳中去到藤英母前,却发现原来周义比他更早到来,那双眼含恨盯着藤英母。
“四师叔?”李龙小声唤道。
周义也不回头,略带感伤道:“我当日被美色所迷甘心入赘此族,从不曾想到大藤族内还有许多陈规陋俗甚至嗜血野俗。当年年少冲动,还想着凭一己之力革弊除陈,却不料最终落得个断子绝孙、任人玩弄的下场。”
“四师叔,您有孩子啊。”李龙轻声道。
周义眼中却更添恨意,瞪视藤英母:“这世间为何会有人把一颗枯藤视若神灵?真想一把火烧了,一了百了。”
李龙沉吟着转身仰望长空,复转回立于周义身侧,缓声道:“四师叔,师侄有句话想问。”
“问甚?”周义沉吟一会,回道。
“师婶在你心中,到底是何等样人?”
周义叹息:“当日在大藤族中多得她保全,方不致视为祸害。”
“如此而已?”
周义沉默良久,方道:“她对我还是体贴的。”
“目今亦是?”
“目今,目今……平日饮食起居倒也照顾周到。”
“师叔这心里还是有师婶的吧?”李龙认真道。
周义深叹一声,不语。
李龙微微一笑道:“其实要想这大藤火烧,也不是不能。”
“你若火烧,这三、四百族人皆要与你拼命的。”
“若是天火呢?”
“天火?”
李龙笑道:“师侄常年居于幽冥神宫冰雪皑皑之地,出门行走之时稍有不慎便会遗灭火折。那时便只有削冰为镜,筑取天火。”
周义略有所思道:“晋代张华所著《博物志》中亦有记载‘削冰令圆,举以向日,以艾于后承其影,则得火’。只是此法需时甚长,若过了时辰非但不能自圆其说,还会视之为对神灵不敬,性命休矣。况且这老藤根深柱厚,削冰引火,怕是烧不着。再则,目今哪里还有冰呢。”
“冰倒不妨事。”李龙笑道,再次环望长空。
“你看甚?”周义问。
“太阳。”李龙答。四望间就看到周昂的身影,一笑道:“师叔,我去了。”
周义缓缓点头。
李龙追上周昂:“你去何处?”
周昂淡淡道:“我听到你的话。”
“可吓人,你听到?那其他人是否也听到?”李龙故做害怕道。
“他们听不到。”周昂淡淡道。
“我与你同僚三年,目今方知你耳朵聪敏如斯。”李龙笑道。
“难道不是早知我在一旁,特意说与我听?”
“那你要去何处?”
“去寻些可以引火神物。”
“不怕告罪神灵?”
“大藤簇神与我何干?”周昂一笑:“我有真龙附体,神灵又安敢冒犯真龙?”
“那倒是。走吧,你去寻物,我去聚冰。”李龙一笑,疾身先行。
周义见李龙离开,就再孤立一会,转身欲行,却看到乃诺就在三步之后,心一颤,停步。
“你真知不做祭品的下场?”乃诺黑着脸沉声问。
“诺儿?”
“不要叫我诺儿,你不配。”
“诺儿,不要再这般对我。”
“那就去做祭品。”
“你,你再怎么不认我,我也是你父亲,你要我光天化日之下,光天化日之下?你恨我便要这般羞辱我吗?”周义痛心道。
“这如何是羞辱你?这明明是予你大藤族最尊贵地位!”乃诺恨恨道:“你是我母亲选定的祭品,过得献祭之日,从此便只是一人之下,身份尊贵,族人再不敢冒犯于你。若是不肯便是对抗圣灵,与族人为敌。从前那些对抗的祭品都成族人奴隶。你纵然武功高强,也难逃神灵降怒。”
周义惨然而笑,复望藤英母,喃喃道:“烧了吧,烧了吧。”
第三日,祭礼在准备中。
夜,李龙和周昂再次潜行去远。当他们费尽心力奔上藤谷之上,遥望星空向下望,便觉藤谷灯火仿若浩瀚星光。凝望远方,暗夜沉沉,望不到归路,只有山中冷风吹打身躯。
“明日会有有雨。”李龙缓声道。
周昂突然问李龙:“你信鬼神否?”
李龙点头:“信啊。”
“那你还?”
李龙淡笑道:“我相信冰镜可取天火,太阳乃金乌化身。但我不会相信一颗枯树老藤会是主宰一族老少男女生死的神灵。一把火能烧了的物件,谈何神灵。”
“纵然是神灵,也不过是为人所驱使的小神罢了。”周昂笑道。
李龙一笑,凝神下望,忽伸手一指道:“有人。”
周昂顺手而望,微一沉吟,飞身下潜,李龙也跟了下去。
第四日,初一,祭天拜神。
这一日,着实是红日东升,朝霞辉映。晨光透过高空藤蔓树影映照藤英母,中心处隐现佛母之身,散发宝石般炫目光芒,令人心生敬畏,五体投地。
刀眉携周义、乃诺带着族人在藤英母之下叩拜祭祖。钟信、周昂,李龙和石勇只是在一旁观看。祭礼后,众人起身。刀眉在藤英母前亲自赐姓,令大藤族男子皆以周姓、女子皆以刀姓,从此离开藤谷下山定居,传承田园家风。
“妹妹,你怎可做此决定?”蛮乃公然反对。
刀眉持箭对之,冷冷道:“我意已决,你若不从,便从此脱离大藤族或死于我利箭之下。”
“你,你?”蛮乃虽怒却也不敢反对刀眉决定,跺脚道:“藤英母乃我大藤族圣物,怎可弃之而去?若是因此令神灵震怒,你可担当得起?”
刀眉长声道:“哥哥,我知你会如此说,因此上我会启动大藤族献祭仪式祷告神灵,让神灵欣然接受,自然会继续护佑我大藤族。”
“献祭?”蛮乃疑惑地看着刀眉问。
“我便与他一起献祭藤英母。”刀眉把箭一指周义道。
周义一惊,想不到刀眉还是要他做祭品。
蛮乃望着周义,断然拒绝道:“他已非我大藤簇人,如何能做献祭圣灵?”
刀眉傲然一笑:“圣灵是我,他是祭品。”
“你一个女子,如何做圣灵?”蛮乃茫然不解,追问。
刀眉把眼看向钟信,钟信缓缓点头,刀眉望天长吟唱古老祭曲,解衣解甲。
大藤族人皆抬起头凝望圣灵,对刀眉竟是男身十分惊惧。蛮乃尚存一丝理智,跳起身大叫道:“你是何人,竟敢冒充我的妹妹?”
钟信高声道:“蛮乃,他便是你的妹妹刀眉。”
“你胡说!”蛮乃大吼。
钟信随手抽出周昂腰间湛卢神剑,一指蛮乃心口厉喝道:“我乃宪庙之子,真龙之后,你胆敢冒犯我,不信我言?”
话音落处,眼前红光一闪,红狐突现,厉叫着扑向蛮乃,火红长尾向他脸上一扫,蛮乃惨叫倒地。红狐跳上钟信肩头,仰天长鸣,仿佛在向大藤族人提醒钟信原本天潢贵胄的尊贵身份。众人惊诧地看到长空中旋起红云,两道骄阳艳光从红云中喷薄而出,从头顶向下直射刀眉和钟信。大藤族人惊而跪拜伏首,莫敢出声。周义、李龙、周昂、石勇、乃诺也都看呆了。
红狐持续伸颈发出高亢狐鸣,随着红狐的鸣叫,红云坠落环绕周义,就将他隐于云中。钟信心中一动,将周义往刀眉怀中一推道:“四师兄,这或许是天助你们夫妻了。”
红云缭绕之下,祭台上就发出令大藤族人眩晕莫名却又失魂丧魄,销魂蚀骨之声。骄阳当空,口干舌燥,忽地一阵热风袭来,那藤英母中心处的佛母猝起火焰,风助火势,一发不可收拾。周义情急之下,不顾身疲体倦,于热火中抱起刀眉腾空而起。天火越烧越旺,燃及四面,白狐悲叫奔逃。李龙、周昂、乃诺急带着族人离开藤谷,躲避火灾,石勇护着钟信亦疾退。风助火势,火挟风威,足足烧了一个时辰,天降暴雨,才把藤谷内的火浇熄了。
刀眉与周义都换了新衫,两手紧紧相握。率先走入谷内。其他人等跟着进去看到谷中模样,皆瞠目结舌。枯藤烧尽,展现在众人面前的竟是一个石谷,皆被烧得通红。
石勇哈哈笑道:“这些石板可以直接烤肉来吃了。”
钟信失笑出声。
“天啊,红狐!”乃诺忽指着藤英母烧成灰后露出的火红巨石惊叫。那上面赫然雕刻着一只红狐。
钟信含笑不语,李龙和周昂不约而同看了他一眼。周义环望四周石壁,那些石壁上也有一些刻画,但大多残缺不清,独有眼前这只红狐虽然被烧得通红看不出新旧,但刻力苍劲清晰,仿佛刻意要人看清。周义望向钟信,眸中有感激之意。
“原来这里真正的神仙是狐仙,你们大藤族这许多年居然拜错真神。”李龙长声笑道。
大藤族人甚是惊恐望向钟信,望向他怀中的红狐。蛮乃率先扑通一声向钟信跪倒,泪流满面祈求狐仙饶恕。
红狐尖鸣,群狐伏首。
钟信微微一笑,朗声道:“狐仙说要大藤族人下山定居,将他的仙居还给他。”
大藤族人听了,登时乌鸦鸦的跪倒一片,叩谢神恩。
刀眉望着周义,柔声笑道:“义郎,如此你也满意了吧,果然烧了呢。我与你这回可真是天命钦定的夫妻了。”
周义轻叹一声,不语。
“诺儿,过来。”刀眉唤过乃诺,指着周义道:“他如今可就真正是你父亲了,以后不可再对他不敬。”
乃诺却道:“嘿,他做祭品又非心甘情愿,我为何要敬他?娘爱他就是。”
“诺儿?”刀眉面色一沉,就要发作。
李龙微微一笑道:“师婶,从今往后师侄们该如何称呼您呢?”
刀眉握紧周义的手,把头一仰骄傲道:“以后都唤师叔师伯,待打下离符那氏,我便将我大藤族弓刀绝技教与你们。”
“多谢师叔。”李龙率先跪下叩首,周昂聪敏,见李龙跪倒,也赶紧拉着石勇跪下来,向刀眉唤了一声师叔。
刀眉眉开眼笑,也就不管乃诺了。
几百族人随刀眉等人启程下山,行进了大约二十里路,刀眉带着他们来到一座破落荒废的府第前停下,大门前还贴着官军的封条。
“这里原是大藤族最鼎盛之时兴建的土司府,周边皆是大藤族管辖之地,目今全成普天皇土了。”刀眉慨叹一笑道。
“没有成为沐王府地?”李龙笑问。
周昂看了他一眼道:“怎会成沐王府地?官军缴匪,自然是为了普天下间皆为皇土。”
“这云南地界,到底有多少是沐王府地,有多少是皇土?”
“这云南地界,可不都是普天皇土,沐氏只不过是代天子统辖,难道他还能据地自立不成?”石勇大声道。
“勇儿,不可胡说。沐氏自立国之初便镇守云南,云南百年太平全凭沐氏之忠勇。成祖爷都尊而重之。”钟信缓声开口。
石勇听师父话,马上闭口不言。
“诺儿。”刀眉唤了一声。
乃诺从怀中取出正德圣旨递给母亲,刀眉双手郑重接过展开展示给众族人,随即上前撕了官军封条,把手一推!那门咯吱吱地哑声响,被刀眉如此用力一推,就松脱开来向青石板地上倒去。
刀眉仰头大笑,拂袖昂首前行。众人跟随入府。刀眉在正堂前向族人说明除自己及父母从前所居院落不准外人进入之外,其余各房均可由族人选居,待日后功成名就再为族人另择宜居之所各赐房产田地。众族人纷纷叩谢,在蛮乃带领下各去寻屋居住。
刀眉握住周义的手,笑道:“义郎,我们终于回来了,且随我到自家院落去看看吧。”
“师叔,这十几年都不曾回来么?”周昂感慨地问。
“不敢以身犯险。怕被官军发现追剿,这十几年都是绕地走。”刀眉叹息道。
“娘,我都不曾在这里住过一日呢。我去看看。”乃诺率先跑进去。
周义望着儿子的背影,眼眸中闪过一丝歉疚,无声举步而行。众人亦随他们一家三口去向后院。这土司府占地极广,众人走了半柱香时刻也未到头,可知当年是何等的辉煌。
石勇看得目瞪口呆,惊讶道:“刀师叔,您这家里到底有多大啊?”
“半个紫禁城少不了。”周义淡淡地替刀眉回答。
“哇。”石勇羡慕不已:“怪不得我这一进来就觉得我岳父家好小呢。”
众人一笑,继续前往。突然之间,众人又听到乃诺的惊叫。
“天啊。你们快看前方!”乃诺自出生之日起就不曾回到过这里,不禁比任何人都仔细拿眼细看这父母祖居之地。这一看不得了,骤然间便被前方的景致吓到,不由停步惊叫起来。
众人听到乃诺惊叫,转过假山,紧走数步来到他身边,顺着乃诺手指方向望去,也不禁都倒吸一口凉气。眼前小院青砖碧瓦,极为雅致,满院樱花在墙内,花瓣随轻风飘落院墙内外。钟信掠身飞去,众人急跟上,就见这小院乌漆大门上雕刻着一头酣睡的红毛狐狸,狐狸四脚卧处,正好是大门的铜锁。赫然与钟信梦中所见分毫不差。
钟信面色凝重回首,盯着刀眉。
“你不用这样盯我,我十几年不曾回来,并不知有此改变。况且这原是我与义郎所居,记得清楚不曾种过樱花树,也不曾在门前雕过红狐。”刀眉说。
“是何人如此大胆,居然敢在官家封贴之地建此秘宅?”周义亦不禁疑惑。
“国公爷,待臣下四处查看。”周昂说。
钟信点头,周昂疾向后院方向奔去,石勇也反方向奔去后院。李龙飞身入内,小心从里面把大门打开,钟信、刀眉、周义、乃诺顺序而进。天井两棵繁茂樱花树之间果然也有铁链悬挂的秋千,只是铁链已有銹迹。
“国公爷,我去屋里看看。”李龙说。
钟信缓缓点头,凝视秋千。
“我也去。”乃诺说着就跟李龙进屋去。
刀眉叹道:“义郎,我们家就这般变了。”
“你都变了,还有何物不能变。”周义忽道。
刀眉看了周义一眼,一笑:“义郎不喜欢我变?我若不变,义郎又如何能夜夜享受极乐?”
周义面色微红低首,有一丝羞惭之色从眼眸掠过,刀眉女变男身,强势索取,他到目今还不能习惯。
李龙和乃诺走进正堂,正堂桌椅摆放整齐,但都蒙了尘。
“看来这里有段时间不曾有人住过。”李龙说。
“咦,难不成云南的四合院各房都是打通的?”乃诺指着正堂左右两边的半圆拱门道。
李龙走到右边拱门仔细查看,缓声道:“非也,这拱门是新筑的,与边墙砖石并非一种。”
“啊?”乃诺看着李龙指点的地方看过,就跑到左边再看,点头道:“果然如此,这边拱门也是新筑的。”
“进去瞧瞧。”李龙从右门进去。乃诺想了想,跟着他一起从右门进。右边偏房看得出是女子的闺房,红帐床,绫纱窗,较为注目的是闺房正对着床墙边摆放有一张书桌,书桌上陈放着一副凤冠,凤冠虽也蒙尘,但看得出制作相当精美。
“果然是戏子。”李龙轻声道,跪下看床底,床底有一个樟木箱,拉出来打开,里面整齐的置放着一套霞帔:“都是戏装啊。”
乃诺围着偏房转了一圈,没有看到其他的物件,打开梳妆台,除了一些简单的胭脂水粉并无其他贵重之物。李龙抬头看与拱门正对着的另一面墙,这面墙没有拆过,是旧墙。
“乃诺,我们到左偏房去看看。”
“好。”
两人返回正堂进入左边偏房。青帐青纱,也有书桌,摆设和右边一般模样,只是书桌上陈放的确实是书,戏书,三本,还有已干透蒙尘的笔墨纸砚。
“是戏班的词曲师爷?”李龙轻声说着随手拿了最上面一本书翻开看。
乃诺凑过头来看,却看不懂:“这是甚么书?”
“曲谱。”李龙一边翻一边哼唱。
“你会唱曲?”乃诺好奇地问。
李龙一笑摇头:“只是在京师久了,听教坊司的人说过些词曲牌的唱法,若真说唱得好的,我们这几个里面,还是国公爷吧。”
“不是吧?钟师叔会唱曲?”
“他年少时与八师叔沐琚可是京师双绝呢。都是公子哥儿里唱戏玩票的高手。”李龙道。
李龙放下曲谱,拿起第二本书,打开一看却是一份折页的画册,拉开来看是才子佳人驻立天井樱花树下,含情脉脉唱曲起舞的完整图画,一个凤冠霞帔,一个锦衣华服,天生一对。
“这女人的面相?”乃诺指着女子疑惑道:“不太像师叔梦里的人。”
“这画的皆是戏台装束装扮,涂脂抹粉,看不出真面。”李龙仔细看完,叹道:“这画工描红当真好,漫天樱花飘舞仿若能闻出香来。”
“师叔唱曲画画皆所长,武功又深不可测,这世间还有甚么是他不会的。”乃诺羡慕道。
“公子哥儿琴棋书画是必学的。”李龙笑道:“你目今开始学也不迟。”
“我才不学这等风花雪月之事,还是学武功打架来得爽快。”
“日后你要做锦衣卫,这书还是要读的。”李龙笑道:“一个草莽,在锦衣卫里要被人欺负死了。”
“谁敢欺负我,我就杀了他。”乃诺开玩笑道。
“你当锦衣卫是江湖武林,只要武功高便可横行霸道?”李龙笑道。
乃诺哈哈一笑,不语。
李龙又拿来第三本书看,却是一些抄写的旧诗,但笔迹纤秀,像是女子手笔:“这些旧诗还有些错字,想来是男子在此教女子识字,女子作的功课。”
“这偏房居然是相通的。”两人身后传来石勇高声,齐回首,就见石勇进来。
“周昂呢?”
“在右偏房呢。”石勇说。
“哎,过来了。”乃诺从拱门望出去,笑道。
周昂走过来,手里抱着一个石枕:“石大哥,看看这边床上石枕里有无物件?”
“你这石枕里有物件?”李龙问。
周昂点头,从石枕里抽出一个香囊,香囊表面绣着一只凤凰。
“凤凰。”乃诺说。
石勇也从床上取出石枕,也从里面取出一个香囊,香囊表面也绣着一只凤凰。
“两只凤凰。”乃诺笑道。
“不是两只凤凰,一只是凤,一只是凰。”周昂说:“凤为雄,是我这石枕里香囊上的绣像。凰为雌,是石大哥这香囊上的绣像。”
乃诺凑近去仔细看了半天,皱眉道:“这如何分雄雌啊,不都是凤凰么?”
“凤有冠而凰无冠,凤乃三尾而凰两尾,这便是区别。”周昂指着两边绣像讲给乃诺听。
乃诺恍然:“原来这样分的,我只以为三尾不过是长得比二尾美丽而已。”
“是不是以为凤凰像白狐一般有九尾呢?”李龙笑道。
乃诺点头。
“可见要多读书。”李龙又笑道。
乃诺不好意思地笑了。
“看看这屋中可还有其他有用物件?”周昂问。
众人在左偏房仔细再查看了一遍,并无看到其他可疑物件,就取了石枕和书到正堂,周昂已先将樟木箱和凤冠摆出正堂上,石勇亦将石枕置放在樟木箱上,出门去见钟信。钟信正坐在秋千上仰望樱花,神色入迷,众人一时屏息,不敢惊扰。乃诺去寻父母身影,父母却已不在。
半晌间,钟信望过来,道:“他二人去别处闲逛去了。”
乃诺‘哦’了一声。
李龙见钟信说话,就道:“国公爷,这里当是有一对男女在此入住。我们在屋内寻得凤冠霞帔、三本书及两个石枕,两个香囊,可证在此居住的女子定是戏子无疑,至于男子,有可能是戏班写曲作词的师爷。”
“纵然大藤族早在三年前已由孝庙下旨赦免,但想必一个下九流的倡优并无胆量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曾经的逆匪巢穴筑秘居之地。”钟信若有所思道。
“国公爷是怀疑男子非富则贵?”李龙问。
“那房中拱门当不会是男子独立筑建,若不是有些钱财有些权势怕是做不出此事。”周昂道。
“你的意思是此男子实乃又富又贵之人?”李龙望向周昂问。
“那两个香囊里的香是上好龙涎香,便非一般人所能拥有了。”周昂说。
“我岳父都不能时时点龙涎香呢。”石勇笑道:“最常用的奢侈香熏也不过是曼陀罗香熏。”
“石大哥自做了兴王爷女婿,便时时拿兴王府与人比较了。”李龙笑道。
“龙儿,你手中是甚?”钟信问。
李龙上前将三本书递上:“这三本书,一本是曲词,一本是画册,另一本想来是女子习字贴。”
钟信取了画册打开看,又道:“龙儿,你且将曲词读与我听。”
“是。”李龙就把习字贴递给周昂,自己翻开曲词读起来。
钟信来回翻看画册,细听李龙读曲,面色渐至凝重。石勇和乃诺都听不懂,周昂却听出这曲词假托前朝之事,书写身份尊卑若鸿沟的一对才子佳人如何在父母反对,家族排挤之下冲破束缚相爱相守,最后女子跳入湖中如洛神再生,男子随后赶来跳水与之相聚,天帝垂怜封赐二人同为湖神,从此天上人间永不分离。
李龙读完,钟信沉默不语。
众人看他神情,不好相问。
良久,钟信叹息一声道:“昂儿,离此最近的州郡是那一州郡?”
“胙城郡。”周昂回道。
“胙城郡?”钟信思索半晌,抬头道:“胙城郡到离符尚远否?”
“是同一方向,离符距昆明近些。”
“即如此,我们就先启程前往胙城郡,傍晚之前可到否?”
“加足脚力,可到。”
“好。诺儿,去说与父母听,我们即时启程。”
乃诺点头疾去。刀眉听说后便点了十名贴身弓箭手跟随,一行十七人马不停蹄赶往胙城郡。还真在太阳落山之前入了城,寻着客栈住下。
石勇掌灯,钟信再次细读曲词,细研画册。
“勇儿,你去把龙儿叫来。”钟信放下曲谱对石勇说。
石勇出去把李龙唤来。
“龙儿,你好好看完此曲谱,再告诉我你看到甚?”钟信面色凝重对李龙说。
李龙看了钟信一眼,接过曲谱认真细看。
钟信闭目不言不语,在等待。
李龙怕自己看错了,连续看了两遍,才深吸一口气道:“这一对才子佳人不是才子佳人。”
钟信缓缓睁开双眼望着李龙,鼓励他继续说。
“这应当是一个不被王法允准的悲剧。一个下九流的乐妇与一个尊贵的宗室子弟之间的情爱旖旎。”
“何以见得?”
“这词曲中许多细微之处字里行间皆流露出仅属于皇室宗亲的天潢贵胄气息。远非靠想像而写曲词的戏班师爷可比。”
“这胙城郡有几家王府?”
“有周王府和汝王府两家。甚有意思的是周王府辅国将军同铋曾被镇守太监许琅弹劾说他尝奸舅母,立乐妇为夫人,又殴打他人致死。”
“是何年之事?”
“弘治十八事。当时正好是司礼监监丞邢缨、大理寺少卿张鸾、锦衣卫指挥使赵良一同过来追查的。”
“结果如何?”
“按验皆无实,镇守太监许琅被调任蓟州镇守。”
钟信沉吟不语。
“您担心是宗室杀人?”李龙试探地问。
钟信摇头,缓声道:“若是亲手杀人,当不会不清理刀府物品。”
“师父,莫非是周王与汝王两位王爷得知府中有子侄与乐妇勾搭成奸,怕宗人府怪责,以致派人下手杀人?”石勇道。
“无证无据,不可妄言宗室杀人,况且我们还不曾证实便是这两家王府宗室子弟与乐妇通奸。”
“这好办,皇家宗室风流韵事最是惹人闲话八卦,我等只要到这两家王府寻些嘴碎婢女婆子一问便知。”石勇笑道。
钟信点头:“明日一早我与四师兄去周王府递拜贴,龙儿和昂儿跟着我。”
“师父,我也跟着你。”石勇忙道。
“你是兴王女婿,明日以你为尊带你四师父一家三口去汝王府探望。”
石勇哈哈笑道:“师父,原来我这女婿身份还能这般用。”
“自然如此。”钟信看了李龙一眼道:“龙儿,且先去将息吧。”
“是。”李龙退出。
石勇道:“师父,徒弟服侍您就寝。”
钟信点头。
李龙出来后便去敲周昂房门,经过刀眉周义房间时,又听到耳熟能详的声音,不由笑而低语:“女人当真可怕。”
周昂推门而出,乃诺随手出来,周昂看到李龙就道:“你是来寻我么?”
李龙点头笑道:“你们要去何处?”
“诺弟心烦,想出去走走。”周昂看了一眼叔叔房间,说。
李龙一笑:“我也正想出去市井处转转,看看这胙城夜色。”
“齐去吧。”周昂说。三人便一同离了客栈,李龙在路上便把曲谱事说与周昂听。
“原来那写曲谱之人竟是宗室子弟?”
“我与国公爷推测便是如此。”
“这胙城有两家王府,王府中应当都设有音乐院,这到晚间必然是排戏传唱,不如就先去瞧瞧?”周昂说。
“兔子不吃窝边草,若此人是与府中乐妇苟且,当不致跑到土司府筑安乐窝。”
“说得也是,各处王府皆有镇守太监监查,若是敢与府中乐妇苟且,难免会被人看穿告上都察院宗人府。”
“为何宗室子弟不得与乐妇在一起?”乃诺问。
“乐籍乃是贱籍,莫说是地位尊贵的宗室子弟,便是普通清白人家,也不会与乐籍通婚。你也休想。”周昂认真道。
“做甚说我?”乃诺道:“我又不想成婚。”
李龙一笑:“乃诺,你是不想目今成婚,还是一辈子做和尚?”
“看我那对父母经历,我就不想成婚,但也不做和尚。我母亲孤苦半生,我就只做个孝子,好好孝顺她。”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周昂道。
“骗人的话,那些太监哪个有后,难道他们都是不孝之人?”
“你是叔叔独子,这世间哪里有独子做太监的道理?”
“嘿。我说不过你,反正我不成婚。”乃诺忿忿道,紧走两步到两人前头去。
李龙走上一步握他的手笑道:“这世间多得是人不成婚的,比如那梅妻鹤子的林和靖便一世不婚。”
“林和靖是谁?”乃诺问。
李龙哈哈笑:“多读书就晓得了。”
乃诺一拳打在李龙肩上,笑道:“好,我就多读书,一心不二用,读书时不要叫我成家。”
周昂叹息摇头,耳边听着前面传出丝竹之声,就道:“前面果然有戏班,瞧瞧去。”
三人加快脚步,果然前面是一个戏园子,三人跨步欲进,却被一只手拦住去路,戏园的看场瞪着他们:“客官,不给钱想看霸王戏?”
周昂看了那人一眼,退回去对李龙、乃诺道:“走吧。”
“不进去?”乃诺忙问。
“这人如此粗鲁,戏班子也不会好到何处去。”李龙笑道:“走吧,去下家。”
乃诺不明所以,只好一边跟着他们继续走,一边问:“为何?”
“能出入王府的戏班,都是千挑万选,即使看门之人也要有些模样方可。”
“就好似看守宫门的人要高大威猛与众不同?”
“不错。”
乃诺似懂非懂,跟着李龙和周昂去到第二家戏园,这家戏园修得典雅,进去的人也都衣冠谨然。三人跟着进去,便有人引路入座,半点不乱不嘈杂。最前方有二个正对着戏台中心的半圆围座,一时无人。
周昂便问引路人:“小哥,可否到前面坐?”
“不可,那是专为周王府和汝王府定的包座。”小哥忙摇手道。
“王爷要来?”
“其实是王府子侄常来,两家王爷都不喜听戏。”
“王府子侄?是周王府辅国将军同铋来听戏?”
小哥看了周昂一眼,道:“公子知道周王府辅国将军?”
周昂那里知道,但现在也就打蛇随棍上:“曾在京师御前见过一面。”
“公子居然是京师来的贵客?”小哥双眼放光:“还曾见过陛下啊?我们戏班今年便要参与御选,若是选中了即可调入京师教坊司。”
“小哥,那汝王府可有人来听戏?”李龙随问。
“有啊,汝王府辅国将军同钋前些日子亦是常来,近些日倒是少见了。”
“今日可有人来?”周昂问。
“周王府已派人下了贴子,是要来的。”
“周王府包座是左或右?”李龙问。
“左手边,右手边是汝王府包座。”
“哦。”李龙轻应一声。
“既如此,待他来了,小哥知会一声,我且去拜会。”周昂道。
“公子放心,待他来了,定然通报。”小哥道。
“你家班主可在?待唱完戏可否引见,或许日后到京中,还可互相提携提携。”周昂笑道。
“公子且稍待,我即叫班主来。”小哥开心而去,周昂与李龙互望一眼,皆把目光望向右边包座。
戏台侧方小哥引着班主而来,那班主斯文儒雅,看到周昂与李龙,不卑不亢施礼,互致问候之余还不忘多看周昂一眼,若有所思。
“先生在此地多少年了?”周昂微笑道。
“我家世代梨园,走南闯北在此扎根亦有十年了。”
“既已功成名就,却为何还要御选进京?京师教坊司管束甚严,御前起舞吟唱更是疏忽不得,我等长年伴驾,都想出京喘口气呢。”李龙笑道。
那班主却是一笑,并不急言。周昂见状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锦衣卫令牌递与班主,班主接过仔细一看,方才眼光一亮道:“二位公子果然是京里人,是来到地方为陛下甄选乐人?”
“是陛下御准回乡省亲,顺便寻访举荐而已。”周昂说。
“回乡省亲?”班主看了周昂一眼:“是去昆明?”
“班主如何知晓我是要回昆明?”
“若是在下猜得不错,您便是昆明周府二公子?”
周昂这才有些谨慎看了班主一眼:“难道我与班主是同乡?”
“我与二公子并非同乡,但我家师爷与二公子倒很可能是一家人。”
周昂微皱眉,李龙看了周昂一眼,看向班主缓声问:“先生,你家师爷不会是周府大少爷周钰吧?”
班主哈哈一笑,点头道:“正是,我适才一见公子面容已是有所见疑,今见公子取出锦衣卫牌我看,便确信无疑了。公子,请。”
“班主要我何处去,我还想看戏呢。”周昂笑道。
“公子且在前边包座听戏。”
“那不是汝王府位?”
“是我们戏班为汝王府留的包座,但汝王府辅国将军同钋已多日不来,今日亦不会来了,请放心就坐。”
周昂和李龙、乃诺便起身前往。周昂还笑道:“班主居然如此笃定同钋不会来,若是来了可是要怪我们不知上下尊卑了。”
“哎,那同钋自入温柔乡,便久不露面。我也想他来。他不来,我少了许多进帐呢。”班主笑道。
“那温柔乡定是班主亲手教导出来的如花似玉美娇娘,将军感谢班主还来不及,如何会少了进帐。”李龙缓声笑道。
班主颇有些自得的笑了笑,不语,引三人就座,唤人敬茶送来新鲜酒水瓜果。此时周王府辅国将军同铋带着仆役亦到,班主殷勤相迎,还特意叫来两名美娇娘上前服侍。戏曲开锣,唱的正是天津书坊曾写的昙花娘子与书生的风流艳事。
周昂淡淡一笑,前情往事果然已在心中消散了。
“可惜到底不是淑秀唱的啊,总是少些韵味。”
李龙和周昂耳边都听清了旁边辅国将军同铋戏谑的叹息,只有乃诺被戏台上的戏曲所吸引,看得入迷。
“那淑秀可不就是被您纳为夫人收放府中,才不再上台唱曲了。”李龙与辅国将军同铋一座之隔,偷偷起手点了旁边美娇娘哑穴和淫穴,正襟危坐却扮女声娇言。
暗夜中被灌得半醉的辅国将军同铋只道是服侍他的美娇娘在说话,有些生气道:“胡说甚,我何时纳乐妇为夫人,你们这等下贱之人也敢乱嚼舌头。”
那美娇娘被点了淫穴,便只是往辅国将军同铋怀中蹭。
“将军不要生气,小女一时失言。”李龙续道。
辅国将军同铋抱着女子就吻,那手便不老实,嘻笑道:“本将军不怪你,来,让本将军亲一个。”
嘻笑中半推半就,李龙续道:“将军不曾纳乐妇,难不成是汝王府同钋纳的?”
“还就是那小不正经的纳了淑秀呢,怎么?你与她同在一个戏班,居然不知那窦淑秀被金屋藏娇?”
“我若知了,便抢了先去。”
“哈哈哈,果然是戏子无义,这等事说抢便抢,不过本将军喜欢,来来来,这戏无甚好听,且随本将军到里间乐一乐。”
辅国将军同铋搂着女人腰便走,周昂与李龙即起身跟随,乃诺倒忘了起身,只望着戏台。
那戏园后台便是戏班诸人住的院子,周昂与李龙随辅国将军同铋入内,戏院中人以为他们是将军随侍,都没有拦他。周昂随手拉住一人问班主在何处,那人便将他带到班主处。
“二公子不听戏?”
“先生,请问窦淑秀可在?”
班主摇头:“淑秀三个月前已离开戏班进京去了。”
“进京?”
“不瞒二公子,淑秀本是戏班台柱,但她心头甚高,自听说御前选乐,便着意要进京备选,我们也拦她不住,只得由她去了。”
“班主如此好人,岂不人才两失?”李龙笑道。
“那倒也不曾失,淑秀曾派人送来赎身钱银,非但半分不少,还有多呢。”
“平日看来私藏了不少银两,方才有钱赎身。”李龙笑道。
“我家淑秀不是这等样人。”班主断然道。
周昂却把面一沉,冷声道:“先生是在诓骗我二人吗?”
班主微愕:“二公子此话何解?”
“先生确定那窦淑秀是入京选乐,而不是被辅国将军同钋金屋藏娇?”
“二公子误会了,那汝王府辅国将军同钋确实迷恋我家淑秀,三个月前便请她入府教曲,只是淑秀到底是下九流乐籍出身,就算入到王府,即嫁不得人为正妻,便是做夫人也是不能。淑秀方始执意要进京选乐,以求有朝一日出人头地,出了贱籍成良民。”
“这三个月来先生可曾再见过窦淑秀?”李龙缓声问。
“一个月前还见过,正是前来向我辞行准备入京。”
“若是我猜得不错,那辅国将军同钋应当如辅国将军同铋一般,在这院中与窦淑秀私会有时了吧?”李龙指向辅国将军同铋先前进去之处道。
班主倒不在意:“戏园子向来如此,达官贵人听完戏多时都要来后院乐一乐。”
“一个弱女子居然敢独身前往京师啊。”周昂叹道。
班主笑道:“一个女子安敢独身上路?她是随大公子一起去京师的。”
周昂心咯登一下,不语。
“先生,大公子去了便不曾再回?”李龙问。
“大公子向来喜欢四海为家,遨游四方,这一去没有个一年半载是回不来。”
“哎呀,如此,此次回乡省亲岂非也见不着他。”李龙看了周昂一眼叹道。
周昂冷哼一声:“我为何定要见他?”
班主笑道:“二公子果然如大公子所言,对他偏见甚深啊。”
“先生,那窦淑秀既能引得同钋入迷,想必亦有他人迷恋于她。”李龙又问。
班主至此有所警觉,就道:“你二人为何总是问淑秀之事,莫非她不曾入京选乐,而是被人告上京师?”
“倒是还不曾有人告。”周昂看了班主一眼,缓声道:“只是传言有宗室子弟为她争风吃醋。京师教坊司乃是陛下御用之所,岂能选不贞之女入侍。我等为陛下尽忠,少不得要查个清楚明白。”
“除了辅国将军同钋,倒确实还有人迷恋我家淑秀。但淑秀从不曾理他。”
“何人迷恋?”
“便是辅国将军同钋的姐夫,仪宾齐锡。”
“还有何人?”周昂追问。
班主怒道:“二公子莫欺人太甚,我家淑秀向来清白自持,他人爱她与她何干?怎生说得好似我家淑秀百般勾引他人一般。”
“先生,失礼了。”周昂缓声说。
“你们还是出去观戏吧。”班主不悦道。
李龙一笑,向班主施礼,拉了周昂出去,就看到乃诺和一帮被撩得性起的公子大爷们已不复初来戏园时的端谨,站起来向着戏台拍掌欢呼叫好。
周昂过去拉过乃诺便走。
乃诺一边回头一边问:“问完了?不看了?”
李龙点头:“回去将息去,我也累了。”
“还有一事要做,做完就去将息。”周昂却道。
“何事?”
“去问这金镶玉是否汝王府物。”
“这乌漆黑夜,去何处问?”乃诺问道。
“容易,向来制作宗室器具皆有指定工坊。纵然不是宗室器具,此物亦非普通人家有能力拥有,工艺亦非普通金玉匠铺所能制作,一问便知。”李龙笑道。
“凡事皆有体例规范,倒是省了不少麻烦。”乃诺笑道。
三人上街前往市井集坊,寻着一间写着大大的‘御’字金漆招牌的金玉铺查问。坊主拿出定册名单,这名单不仅有名字,还有画版以对应,下方更详细说明何日承制何日收取,签字画押十分严谨。果然便在此间看到汝王府制式金镶玉。周昂细看收取时日, 正好是三个月之前的事儿。
“此物可有其他人家仿制?”周昂问。
“王府御制,岂敢再仿造。”坊主忙道。
“当真是汝王府辅国将军同钋来取的?无有假冒?”
“绝对当真。”
“可有人随同钋而来?”李龙问。
“有一英俊少年随来。”
周昂与李龙对视一眼,周昂道:“店家,可有纸笔?”
店家奉上纸笔,周昂画出钟信所梦女子容颜,配以男装道:“可是此人?”
店家一看,惊呼:“好笔画,一模一样容颜。”
“可知此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店家摇头笑道:“这个不敢问,想必就是王府中人。”
周昂,李龙缓缓点头。
“店家,此物怎卖?”乃诺插不上话,自在一旁看饰品,就看中一对心形金制刀剑挂饰问。
“这对一万宝钞给您。”店主说。
乃诺拿出十张宝钞道:“店家,这宝钞可够?”
“够了,我这就给您写单。”店家笑道。
李龙听到,眉头微挑,笑道:“店家,这宝钞承兑可方便?”
“方便,方便,自从去年年末陛下颁旨推行宝钞,各地州郡衙门纷纷设立官家银庄,承兑十分方便。”店家笑道。
“承兑的可多?”周昂问。
“承兑的反而不多,多是使费了的,目今市面上反而皆喜用宝钞。”
“怕不怕州郡衙门银庄放赖?”李龙又问。
“不怕。我们云南境内不单有各州郡衙门设的银庄,还有沐王府设的银庄,实在不行我便到京师找陛下的皇庄去承兑。陛下乃九五至尊,金口玉言,断不会食言的。”店家笑道。
李龙轻声道:“朝廷取信于天下,便无往而不利了。”
“此事乃陛下力推而成,是陛下取信于天下。”周昂缓声道。
李龙微微一笑,不语。
店家拿锦盒替乃诺装了那对刀剑金饰,亲自送三人出门。此时夜已深,城门宵禁,三人便也回客栈,此时钟信、周义、刀眉已眠,三人也自洗漱就寝。第二天一早,周昂、李龙便将昨夜所查告知钟信,钟信便决定由他带李龙和周昂去汝王府,石勇带周义一家三口去周王府。
乃诺为父母送去早餐膳食,又从怀中取出他昨夜所购心形金刀金剑,分别赠与周义与刀眉。
周义看了儿子一眼,接过金刀。
“这是我初次送礼给你,你可要保管好。”乃诺对周义说。
周义点点头。
乃诺又拿过金刀替周义系在腰间,边系边说:“若是弄丢了,我不饶你。以后要好好待我母亲,若是让她哭,我也不饶你。”
刀眉听着儿子的话,哈哈一笑,自行将金剑系在腰间。
餐后,众人起行。
汝王府听说钟信来访,大为意外,钟信既是宪庙之子,又赐封为威武公,身份何等尊贵,一时男女眷皆倾府而出相迎。辅国将军同钋与仪宾齐锡皆在列。李龙和周昂仔细观察同钋和齐锡神情,只见同钋一副郁郁寡欢模样,齐锡神情倒与其他汝王府中人并无二致。
一阵寒喧过后,汝王主动请求钟信在府中住下,钟信答应,顺口就问可有宴客之戏听之?
汝王自然应承为他安排。
石勇与周义一家三口去拜会周王,各自寒喧一阵,回到客栈,正好李龙带着汝王府中人搬细软,方知汝王请入府中住。
石勇笑骂:“同为王府宗室,周王却不请我入住王府。”
“谁叫你只是郡马呢。”李龙笑道。
“我们跟你们同住吧。”石勇笑道。
“就是都去。”李龙说。
四人便跟着李龙一起去了汝王府。当天下午汝王亲自为钟信安排戏宴,王府上下齐齐陪侍。宴会上有音乐院歌舞,亦有戏班唱曲。
钟信饮得半醉,笑道:“我来试一曲。”起身走到同钋面前,把手一握:“请将军描眉。”
同钋微愣,起身随钟信去到后台。
钟信坐在梳妆镜前,取笔,一笔一笔画出那画册中旦角妆容,同钋惊疑地望着他。待到要画眉时,钟信回身将笔递给同钋,一声娇吟低唱:相公,且与妾身描眉可好?”
同钋手一颤,紧紧盯着钟信。
钟信回身坐正,望着梳妆铜镜中的同钋,轻声哼唱:“纵然是花前赠珮玉,却只能月下唱离魂。相公,你看:落樱缤纷秋千摇,门前雕画一片心,不到此间,不知深爱堪怜。”
“你为何会知晓淑秀所写唱词?”同钋惊道。
“我们从大藤刀氏土司府来,看到门前红狐,园内樱花遍布。”钟信道。
同钋却突然冷笑:“你看到满园樱花又如何?那也不过是旧时春梦。”
“将军为何如此说?”
同钋却只是冷笑不语。
“将军与那窦淑秀缘起于何时?”
“我为何要说与你听?”
钟信略作沉吟,从怀中取出金镶玉:“此玉可是将军赠与?”
同钋脸色一变道:“正是,此玉为何在你手中?难不成淑秀又弃了戏班师爷,投靠国公?”
钟信一听,为之叹息:“原来将军以为淑秀移情别恋。”
“难道不是?”
钟信起身:“将军且在此稍待,我去去就来。”
同钋却拉住钟信:“淑秀现在何处?”
“难道不是将军最知淑秀在何处?”
“她一月之前与人私奔,我如何知晓她在何处?”
“当真?”
同钋恨恨瞪着钟信:“你此话何意?”
“淑秀乃是乐妇,你身为宗室与乐妇苟且,怕传出去遭给事中弹劾,故意编造淑秀私奔之语瞒骗世人。”
“依你所说,她走了我该高兴才是,何必多此一举编造私奔之言?”
钟信冷笑:“皆因她不曾走。”
同钋皱眉瞪着钟信。
“一个月前她确实是想入京选乐,但你不肯让她离开,是以杀了她是不是?”
“你胡说甚,淑秀已有我骨肉,我怎会做此狼心狗肺之事!”
“是否已有三、四个月身孕?”
“她走时已有三个月身孕,”同钋惊讶看着钟信:“你如何得知她有身孕?”
“她有了身孕还执意要走,你岂非更加恼羞成怒?”
“你,你?”同钋面色大变:“你为何总是暗指我杀了淑秀,莫非她当真遭遇不测?”
“将军是想她遭遇不测,还是想她投靠于我?”钟信问。
同钋瞪着钟信,神色惨然,萎顿坐地。钟信叹息一声,换衣而出。堂前一站,那真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直把个仪宾齐锡双眼勾得只随着他转。
石勇看到钟信妆容,吓得张口结舌,好一会才对坐在一旁的乃诺说:“国公爷可是吓人?”
乃诺忙不迭的点头,道:“吓人,吓人。”
“不忍直视。”石勇抚着心口道。
李龙听着,忍不住替钟信抱不平,对石勇道:“石大哥,国公爷这身妆扮端得是倾国倾城之貌,如何在石大哥这里却变得吓人?”
“我师父是男儿汉呢,描得这般美貌难道不是吓人?他又不是女子。”石勇冲口而出。
周昂失笑出声:“原来是这般吓人。”
周义正襟危坐,轻咳两声,小辈们互望一眼不再说话,都望向堂前。钟信正唱着曲甩着水袖面对仪宾齐锡,一片幽怨,楚楚可怜。齐锡眼中贪淫,万分眷恋模样。钟信旋转身姿,眼眸所及,同钋之姊,仪宾之妻汝云郡君瞪着他十分不悦,却又敢怒不敢言。
刀眉看着齐锡模样,心中厌恶,低声道:“郡君在侧尚如此胆大猖狂,若背着郡君不知要做出何等恶事来。”
周义看了刀眉一眼,缓声道:“我替你查一查他。”
“须查得他实。”
“好。”
“义郎,你真正是这世间少有的好人儿。”刀眉笑道。
周义不语。
“你做男子时,我这身子便是十二分的享受。目今我做了男子,你这身子我亦是十二分的享受,这世间再没有比我们更好更奇妙的夫妻了吧?”
周义叹息一声。
“你为何要叹息?还是不情不愿?”刀眉敛眉道。
“只是近乡情怯而已。”周义轻声道。
“无妨,待我平定离符那氏,自会给你们周家一个交待。”
周义不再言语,只是眸色间有一丝为难。
钟信一曲唱罢,满堂喝采,齐锡更是拍烂手掌。钟信转去后堂换妆,同钋还在原地等候,直到钟信还复原样,他才起身紧紧拉着钟信的手道:“淑秀在何处,快说。”
“在小塘池。”
“小,小塘池?”同钋愣了半晌:“那是何处?”
钟信仔细看着同钋,看他神情不似有假,就道:“是云贵交界处一个小地方。”
“淑秀在小塘池?”同钋又惊又喜:“那我去寻她。”
“你身为宗室之后,在我面前还要说去寻一个乐妇?”钟信皱眉道。
同钋落泪:“淑秀有我的骨肉,我怎能让她飘零在外?”
“若被给事中弹劾,你们都要死。”
同钋‘扑通’一声跪倒,抓着钟信双手求道:“求国公爷救我们。”
“你与乐妇苟且之事,还有何人知?王爷可知?”
“府中人皆不知。只有戏班班主,还有周王府的同铋知道。”
“你姐夫,仪宾齐锡可知?”
“他应当不知。”
“难道他不是迷恋淑秀?”
“他虽是迷恋淑秀,但淑秀从不曾理他,也正因为如此,我与淑秀从不敢在府中往来,只在别处相会。”
“你可知戏班师爷与淑秀相交若何?”
“我不知,我若知了,断不会让他拐了淑秀去。”同钋恨道。
“此事你暂莫出声,我在此地还有事要做,待我做完,自会想法救你。”
“多谢国公爷。”同钋跪倒叩头。
钟信将他扶起,一并出去。汝王为钟信等人分拨了一个大院子居住,还派人过来服侍,却都被刀眉挥退,只让自己带来的十名族人打理。石勇与钟信同住正房,周义一家三口住在左偏房,李龙和周昂住在右偏房,其余人等皆住在耳房中。与汝王府中人共进晚膳后,众人各回住处洗浴换衣,又一同聚在了正房。
“同钋当是无疑。”钟信略微说了他与同钋对话情形,缓声道。
“那周王府的同铋、戏班班主皆知此事,看来要查一查。”李龙说。
“我去查班主吧。”周昂道。
“那我就去追查周王府的辅国将军同铋吧。”李龙笑道。
“我跟你去。”乃诺望着李龙道。
“师父,那我做甚?”石勇问。
“你就在王府,能问到甚就问甚。”钟信淡笑道。
“好,我便陪着师父在王府里。”
“我是要你在王府见机询问,不是要你陪着我。”
“师父,我不陪着您,我不放心。”
“你有何不放心?”
“我怕您被齐锡那个登徒子欺负。”石勇大声道。
“难道你还以为我打他不过?”钟信失笑道。
“可是师父您是国公爷啊,他那样看着您,完全是藐视您。”
“他不是藐视我,他是迷恋戏子。但我唱那曲谱,他面不改色,想来所知亦不多,难说我们眼中所列这几人便是凶手。”
“最有可能杀人者,是不见人影的周钰。”周昂缓声道。
周义看了一眼周昂,道:“昂儿,你大哥不会做这等事的。”
“叔叔,是以更要查,好还他清白。”周昂木然道。
李龙轻声道:“妇人是被铁钉钉入头顶百会穴而死,这必是亲近之人所为。武功高强者无须多此一举,手无缚鸡之力者须与她十分亲近方能下手。”
“如此,那同钋也是有可能的,是不是,师父?”石勇看着钟信说。
钟信微笑颌首:“末查明真凶之前,人人皆有可疑。”
“为妇人洗脱冤屈固然应当,但莫忘记我们在胙城郡不可久待,还是要快些赶去离符才是。”周义道。
“我先派人前去离符打探,只要那氏不公开谋逆,我们在此多待几天无妨。”刀眉轻拍周义的手,道。
钟信道:“此为王府,举止须得端正,今夜且先就寝,莫行来荡去。”
众人皆点头称是,各自回房将息。
钟信刚上床入睡不久,耳边就听到古琴之声传来,他还以为自己又入梦,便转个身继续睡去,但竹丝之音悠扬入心,仿佛就是在唤他。
钟信披衣下床,循声而去。
汝王府后花园湖边,青衣披发英俊男子抚琴,旁有女子掌灯。钟信有些许恍惚,真不是在梦中么?女子回首,钟信定了定神才敢看仔细,原来那女子是汝王府的汝云郡君,钟信方始相信自己不曾入梦去。琴音落下,男子双手按琴弦,侧首看向钟信,钟信微怔,这人他认识,只是不曾想会在此处遇到。
“十三年不见,指挥使别来无恙?”男子向着钟信笑问。
“我早已不是指挥使。”钟信缓声道。
“哦?自火莲堂事败,我便不理世事了,倒不知指挥使已然加官进爵。”
“你为何会在此处?”
“我云游到此,囊中羞涩,恰好见汝王府音乐院请人,便来应聘,讨口饭吃。”
钟信颌首不语。
“倒是指挥使到云南所为何事?你乃龙脉,又非无官一身轻。”
钟信看了汝云郡君一眼,不语。
男子一笑,向汝云郡君低语,郡君恋恋不舍地离去。男子伸手:“请坐。”
钟信坐到原本汝云郡君所坐之位,目视所及,古琴上似有图形,倒不以为意,只当是古琴常配的松鹤梅竹之类图刻。
“知己难寻,今夜我曲枫便为指挥使弹奏一曲新声吧。”原来此人便是曲洋的父亲,当年被钟信剑下留情的火莲堂十长老之一的曲枫。
琴音是新声,可是钟信却在其中听出戏乐旧韵,眉头就皱起。
“我今日听过你唱曲。”曲枫道:“那戏韵是我为同钋改的。”
“同钋跟你说过他的事?”
曲枫一笑:“同钋算是朱明宗室子弟当中难得的纯良之人。只可惜他爱了一个不应爱的人。”
钟信瞪着曲枫。
曲枫一边弹曲,一边道:“他和淑秀相识于半年之前,那时我常在戏班听戏,时时见他与淑秀在戏班相会。随后因来了个师爷,我便不再关注他了。”
“你说的师爷可是点苍派大弟子周钰?”
“正是,周钰那游戏人间的性情与我颇为相投。”曲枫笑道。
“同钋说一个月前,是周钰带窦淑秀离开胙城郡前往京师的。”
“怎生可能。”曲枫笑道:“周钰乃世家大族出身,在戏班写曲谱不过是游戏人生,怎会当真与下九流的乐妇往来?更不用说公然带乐妇前往京师了。何况他弟弟在京师做锦衣卫,他一直为避免与弟弟相见而游荡江湖。”曲枫道。
“他目今在何处?”
“一个月前他接到家书,应当是回昆明了。”
钟信低头沉吟。
“有事?”
钟信起身,向同钋住处走去,曲枫目视他远去,继续抚琴。同钋还不曾入睡,见到钟信忙起身将他迎入房中。
“同钋,你实话回我,你是如何得知窦淑秀与师爷一同入京?”钟信严肃问。
“淑秀不告而别,我去寻戏班班主,班主讲的。”同钋说。
钟信一想,当初是窦淑秀来向班主辞行,向班主说自己将随周钰去京师。只是目今看来这多半是她一面之辞,与她同行者必另有其人。
“求国公爷救我与淑秀。”同钋跪下再求钟信。
“你不再与乐妇鬼混,自然不会有人弹劾你。”钟信严肃道。
“可是淑秀怎么办?”
“且寻到她再说,若寻不着,你也只能罢休。”钟信只能这样说了。
同钋凄伤难掩,不远处再次专来丝竹之声,但淫弥浪荡,非阳春白雪之音。钟信略为沉思,问:“那音是何处传来?”
“姐夫院中吧。”同钋有气无力道。
“齐锡?”
同钋点头。
“他是何出身?”
“原是胙城郡一富裕商家子弟,父亲贪其钱财,把姐姐许了他。”
钟信看向同钋。
同钋苦笑道:“汝王府传到我们这一代,子孙渐多,单靠朝廷俸禄如何能保持宗室体面?少不得要向外兜转。”
“是以深夜鼓噪也无人敢管?”钟信眼中不由现出一丝厌恶。
“倒也不是汝王府就他,姐夫那人,他父母都不敢管他。”
钟信微疑,不语起身。
“国公爷要去哪里?”
“随便走走。”钟信回了一句,便自行离去,信步走到齐锡院前,院门外的小厮看到钟信,眼光微闪,低头内进。稍顷便见齐锡满面笑容奔出,向着钟信躬身施礼:“国公爷驾临,诚惶诚恐,请进,请进。”
齐锡身形高大,容貌倒也英俊,举止颇有些豪爽,钟信见了倒不厌恶,又见他亲自出迎也不好断然推辞,就随他进门。大堂上夜灯如昼,乐师乐妇回避一旁,齐锡殷勤服侍钟信落座,亲自端来美酒,又叫人去煮夜宵来。
“国公爷可听曲?”齐锡问。
“不听这曲。”钟信淡淡答道。
齐锡哈哈一笑,拍掌道:“过来,为国公爷奏一曲高山流水。”
那乐师便又坐下,摆琴弹曲,虽不动人,技艺却也娴熟。钟信想起曲枫,忽觉乐师污耳,无心与齐锡说话,就又起身。
“国公爷这就走了?”齐锡亦忙起身道。
钟信只点了下头,便向外走。齐锡也不恼,跟着送出去。门外又来了一个华服年青男子,在他身后有一幼童紧跟。那男子见齐锡毕恭毕敬送走钟信,上前一步笑道:“弟弟向来天王老子都不怕,如何却对此人毕恭毕敬?”
齐锡转身,眼光一敛,把袖一拂道:“我今对他毕恭毕敬,自是为了他日欲取欲求。”
“弟弟不是向来爱小,怎生又爱大了?”男子放肆而笑道。
“你在周王府当仪宾,自不曾见他佳妙,弟弟我是第一眼见了便心痒难耐。”
“如此还不简单,明的要不着来暗的就是。”
“他身份尊贵,非往日那些贱民可比,须得小心谋划才行。”齐锡说着瞇着眼望向来人身后的幼童,淡淡道:“哥哥前日说的美丽小童就是他?”
“我前日说起他时你双眼都发绿光,怎生真见了却无动于衷?”男子笑道。
“若早一日来,亦是心荡神迷。不过此夜与我解解渴倒也是好的,哥哥,请进。”齐锡把手一握男子腕,齐齐进门。
曲枫还在花园,似在安心等待钟信回转。待他坐下便重新抚琴,钟信睡卧一旁,晚春时节寒夜未去,好在他内力深厚倒也不冻。曲枫还脱下外套披在他身上。
琴音再传,夜空中有一丝冷笑。
曲枫抬头,微微一笑:“你到底找来了。”
“你能避开我多久?”夜空中传来好听却清冷的男音。
“故人在此,请勿惊扰。”曲枫笑道。
“故人?”
“十三年前的故人。”
曲枫话音落下,身着雪青长衫、玉树临风的男子飘然而落。这人,正是三年前在定州与钟信有过一面之缘的风清扬。凝视睡在曲枫身旁的钟信。
“你何苦总是寻我?”曲枫轻笑道。
“当年魔教十长老攻我华山,抢夺宝典献给你家教主,但我这三年数次与任道远交手,可断定他并不会宝典所记的功夫。十长老当中独有你魔音修罗曲枫最为博学好学,我不信你不曾看过宝典。”
“我是看过宝典,但那里面不过是记了一些风花雪月事,并无有什么功夫。”
“这三年我也与你交手数次,你的功夫倒是一天比一天高。我不信这世间还有不借助外力而比我更快了悟武学的人。”风清扬冷声道。
曲枫淡笑,一指钟信道:“若说武功,这世间能比他强的也没有了。”
风清扬凝视钟信良久,忽道:“待我到他这个年纪,我定会比他强。”
“好志气。”曲枫轻轻一笑道。
钟信在睡梦中微微敛眉,曲枫不再言语,闭目。风清扬把手按剑亦缓缓盘坐于地,闭目不语。
三更梆锣敲得响,到底是深夜寒重,钟信睁目起身,就见后花园内有红衣女子姗姗而来向着他盈盈一拜。
钟信仔细一看,这女子却不认识。
“你是?”
“公子,我是红狐。”
“红狐?”
“红狐有一事相求,特来一会。”
“你真是大藤谷的红狐,难道我又是在梦中?”
“公子,在梦中又有何不可?”女子微微笑道。
“你来寻我何事?”
“那小院大门上的红狐实乃我的姐妹,被人封印在门上,想请公子救一救。”
“要如何救?”
“凡是家中或身边有木刻红狐之物者,皆可相问,定有解救之法。”
“身边有木刻红狐之物?”钟信疑惑低语。
“大胆妖孽,竟敢惊扰贵人春睡,看我剑来。”一声斥喝,一剑光寒,红狐竟被穿心而过,鲜血喷了钟信一身。
“红狐!”钟信惊叫而醒,满头冷汗,眼前,却只是冷月清晖,身边左右各坐着曲枫和……一剑峰遇到过的风清扬?钟信以为自己仍在梦中。怎么可能在此寒夜,蓦然间就又多了一人?
“你醒了?后半夜倒是有些凉,且回房睡吧。”曲枫看着他,笑道。
风清扬睁开眼,向钟信躬身施礼,却不说话。钟信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目光便望向曲枫的古琴,伸手取来,清晖之下虽望不真切,把手抚去,却能清晰抚触到红狐睡卧的形态。
“这琴是你的吧?”钟信轻声问。
“不是,是我挖坟挖出来的。”
“原来儿子学的都是老子。”风清扬冷声道:“你也在找广陵散?”
“老子与儿子做同样的事有何乐趣?我找的是琴。”曲枫淡笑。
“这琴是哪座坟里的?”
“一座新坟,就在胙城郡,半年前挖的。”
“墓主何人?”
“墓主?”曲枫回想,忽眼光一亮道:“墓主姓窦。”
钟信喃喃自语:“窦?”心中暗想:“莫非窦淑秀在胙城还有姐妹?”
“何事入迷?”
“带我去看墓!”钟信拉起曲枫道。
“这许多年过去,依然还是雷厉风行啊。”曲枫一笑起身:“好,我带你去看。”
风清扬按剑随他们起身。
他们到墓地时,晨曦已露,墓地完好,背山面湖,只是看着是新修。
“挖了别人的坟再帮人起个新坟,你心真好。”风清扬不无讥讽道。
“这坟本就新,何须我重起。再说我是挖坟,你当我是毁坟?”曲枫白了风清扬一眼道。
“这碑字描红是新的,应当不超过半月。”钟信喃喃自语,站起身四顾:“一个乐师应当买不得这般好的风水地,坟应当也是新迁的。”
“我挖坟之时也曾有过疑心,只是我又并非锦衣卫,管他呢。”曲枫哈哈笑道:“钟信,你认真的样子当真令人心折。”
“这墓主是何人,你要挖他的坟?”
曲枫哈哈一笑,道:“墓主姓窦,但已逝去有十年了,曾经是这胙城郡首屈一指的乐师,最擅古琴。更传闻他拥有一把绝世好琴随他入葬,是以就挖了他的坟,倒真是找出一把好琴。”
“窦淑秀一个月前离开胙城郡,若这里埋的是她的家人,即是说这墓仍有人看顾。她并不是那无父无母卖身投靠的孤女。”钟信心想:“龙儿曾说过,窦淑秀多半是被亲近之人用铁钉钉脑而死。以她弱女又有身孕之体,普通男子杀她都无需采用如此残忍之术。同钋那般爱她,更不会杀她。想来她也不是没廉耻的妇人,迷了同钋又与他人通奸。难道杀她之人竟是她家中人,而且是姐妹?”
日头渐暖,曲枫道:“这山上来得人多了,我们走吧。”
“这山上有什么?”
“有一座周王府供奉的道观和一座汝王府供奉的佛寺。”曲枫说:“这两家王府女眷常常上山来住几日。”
钟信看向他:“这两家王府,你倒是里里外外都打探得清楚。”
风清扬看着钟信冷笑道:“你不会真以为他们两父子挖坟仅仅只是为了寻找古琴和广陵散吧?魔教有那么多人要养,若无产出岂非早成饿鬼?世家大族,王府商贾,自是最好的古玩承接人呢。”
“刨人坟墓乃是重罪。”钟信缓声道。
“抓到才是重罪。”曲枫笑道。
钟信转身而行。
风清扬忽飘身向前拦住他:“我想与你比剑。”
钟信望着他。
风清扬沉吟一会,轻声道:“钟贞平安,魔教中人对她都敬爱有加。”
钟信随手挽了一条树枝:“十招之内你若不能削断此枝,就罢手。”
“好!”
风清扬抽剑,起手便是华山剑派的入门之招‘有凤来仪’。这招剑法甚是难练,五个后着变化繁复,又有种种诀窍,若是此招练得不好,其他剑招也无从练起。风清扬初入门时花了无数心机功夫才练成此招。
钟信只是顺着风清扬的剑将手中树枝轻轻一抽,风清扬便感觉右手合谷一阵酸痛,竟差点抓握不着宝剑。心中一凛,斗心立起,随即再一招‘苍松迎客’续而‘白虹贯日’‘金雁横空’‘截剑式’………一口气将华山剑法三十招剑式尽数使出,可是却不曾斩得树枝分毫,连一片叶子也不曾落下。
钟信持树枝后退:“十招已过,罢手吧。”
风清扬颇有一丝不忿,那眼内竟似有魔光,但看钟信又无可奈何,竟致举剑猛地向山中石头上一掷,那剑就插进了石头中迸出火花。
钟信当年在一剑峰初识风清扬时曾见识过华山剑法,当时便觉似曾相识,只是回京后一心与芸娘相处,又要教导钟谨,此事便忘记了。目今再遇,怪异之感更甚,隐隐间竟有些为风清扬担忧。
曲枫凝视风清扬远去背影,微微一笑道:“钟信,你可觉得他有些走火入魔?”
钟信不语,若有所思。
“我于剑术不甚精通,但适才见他使出华山剑法,总觉得有些许别扭生硬之处,却又说不上来。”曲枫又道。
“你从前应当与华山派掌门交过手吧?”钟信缓声问。
“魔教与正道不交手的时日还真是不多。”曲枫笑道。
“从前的华山剑法是怎样的?”
曲枫沉吟回想,笑道:“当年的华山剑法与风清扬的华山剑法一比便不入流。至于详细招式只能用似是而非,似非而是来说。”
“他是来寻你?”
曲枫点头。
“为何寻你?”
“找我比武。”
“为何找你比武?”
“此事说来话长,要牵扯到风清扬的师祖岳肃与蔡子峰。”
钟信看着他。
“据说前朝宫中流出一部武林秘籍,若为人习得便可天下无敌,因此引得无数人争夺,后被莆田少林红叶禅师所得,秘藏于藏经阁内。不想有一日华山派岳肃与蔡子峰来访,两人偷阅秘籍后下山互相印证修炼,从此武功大进,却也因此反目。后来我教得知此事,派十长老大举攻山欲夺秘籍,不料十长老皆战死华山,独有我这小辈带着秘籍回到教中。教主花了一夜时间看完秘籍,却大笑三声,随后就将秘籍交给了我。”
“你看过?”
曲枫一笑:“其实秘籍所记皆风花雪月事,这风花雪月事乃字面之意,不做他想。当初华山两宗师各自偷阅秘籍,却不想交出来的都是风花雪月,二人皆以为对方藏私,以至互相猜忌文争武斗,开启华山剑宗气宗之争,孰为可笑。”
钟信沉默良久,缓步前往。
“不上山?”曲枫问。
“不了,我一夜未归,徒儿要担心了。”钟信道。
“你若要寻我且到汝王府音乐院来,我先去山上道寺之中转转。”曲枫笑道。
钟信点头,二人分道而行。山下,风清扬在路边发呆,看到钟信来,就跟着他走。
“对不住。”走了半里,风清扬忽道:“我平日不是这般无礼的。只是不知为何剑法越练越是焦燥难安,没来由的就火气大。”
钟信忽然停步,回首,风清扬也赶紧停步,望着他。
“你可还记得你们华山所夺秘籍内容?”钟信问。
风清扬看了他一眼,缓缓点头。
“可否默给我看?”
风清扬想了想,又点点头。
钟信面色温柔,举步又行,风清扬紧跟其后。
凉风吹去焦燥。
“师父,你去了何处,吓死徒儿了。”钟信一现身王府,石勇就大叫着奔了过来。
“勇儿,我无事,只是夜半梦到红狐,出去寻找了一番。”钟信温柔道。
“红狐?”
“且进去再说。”钟信回到小院,风清扬跟着进来。
三年不见,石勇已不记得风清扬。周昂,李龙倒记得清楚,各自唤了一声风大侠,互相见礼。钟信与众人说起昨夜的梦,要众人一起于各处打探窦淑秀的家人。而他自己则与风清扬一起用了早膳,在石勇服侍之下沐浴更衣,回卧房中安睡去。刀眉另安排一间房给风清扬将息,随后陪着周义就在汝王府中游玩。
周昂换了一身闲服去到戏班,他没有直接去见班主,而是在戏班里闲逛,看他们练功排戏,又到后台仔细查看各类演戏的器具。一具凤冠引入眼帘,周昂将凤冠捧起细看,这凤冠与刀府所见窦淑秀凤冠样式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这凤冠所有点翠皆是真实翠羽所制。凤冠内里有字,书曰:三娘子头冠。
周昂心思一动,便捧着凤冠出去。刚出门就听得有人说:“你拿三娘子的凤冠作甚?”
“正要送去给三娘子。”周昂遮着脸回答。
“三娘子向来爱惜凤冠,次次亲取,怎生这次却要外人来取?莫非是你想偷凤冠不成?”
周昂懒得与来人理会,暗中曲指一弹,封了对方穴道,捧着凤冠就走了。他故意往戏班人多的地方去,终听得身后传来一个急切不满声音。
“喂,那人,那人,你还要拿着我的凤冠去何处?”
这声音略为低哑,说是女音又不似,说是男声亦不同。周昂缓缓回身,就见一旦装戏子立在他身后,眼中愠怒,伸手就将凤冠抢到怀中。
“三娘子?”周昂心一惊,这人面上戏妆,身上衣着皆与同钋画中淑秀相同,不由留了心,轻问。
“你新来的,拿着我的凤冠到处跑。”三娘子冷声道。
“三娘子,这凤冠上的点翠当真美丽。”周昂微微笑道。
“那是自然,放眼整个胙城郡,止我这凤冠有真正的点翠。”三娘子十分爱惜的轻抚翠羽,骄傲道。
“哎哟,二公子,您来了。”班主现身,看到周昂亦快步走来,拱手笑道。
“班主,他是?”三娘子问。
“他是周师爷的弟弟。”
“哦。”三娘子看了周昂一眼,轻应道。
周昂向班主施礼道:“班主,打扰。在下亦有事想问班主。”
“二公子,有事尽管问。”
“班主,淑秀可有家人?”
“淑秀父母逝去多年,是孤女,不曾有家人。”
“是本地人还是外乡人?”
“外乡人。”
“她于戏班当中,与谁最是要好?”
“淑秀为人孤傲,向来独来独往。”
“这凤冠是否人人皆有一顶?”
“非也,只因三娘子要演《唐皇梧桐夜雨》中的贵妃娘娘,特意请师父为她制作的。”班主看着周昂道:“二公子,我家淑秀到底发生何事,为何你总是打探她的消息?”
“班主以为窦淑秀会发生何事?”周昂反问。
“淑秀一心入京……”
“啊……我曾问过汝王府辅国将军同钋,他从不曾说窦淑秀要入京选乐,更不曾说要与我哥哥一同入京,他说这一切都是班主您说给他听的。”
“我亦是听淑秀说的。当时亦有些奇怪,只是不好多问。”班主说。
周昂见班主对答如流,毫无惊慌遮掩之处,料想他不会说假话,扫了三娘子一眼,故作冷淡道:“我想亦是窦淑秀一面之辞。我大哥虽桀骜不驯,亦不致与下九流乐妇公然招摇过市结伴而行,招人非议,污辱门风。”
“二公子为何出口伤人,我等虽是戏子,又怎地就污辱了你们世家大族的门风了?若不是那些公子哥儿仗势欺人,我们这些下九流的戏子就算想登堂入室,也做不到呢。”三娘子突然恨恨道。
“不知汝王府的辅国将军同钋可曾欺负三娘子?”周昂盯着三娘子问。
“他敢!”三娘子拂袖道。
周昂一笑:“想来并非同钋不敢,而是同钋不愿吧。”
“你?”三娘子面色骤变,怒道。
班主见势不妙,忙道:“三娘子,你且去排戏。我带二公子到戏园各处转转。”
周昂却将三娘子手腕一抓道:“班主,我想请三娘子到汝王府去一趟。”
“这?”
“班主,三娘子随我去,好过他日由郡里衙差押着去官府。”周昂说。
班主惊疑不已:“二公子,我家淑秀是出事了吧?”
周昂看着班主,沉吟道:“班主为何总是思疑窦淑秀会出事?莫非从前就有征兆?”
班主却道:“并无征兆。只是二公子这两日都在问淑秀事,不免令人不安。”
“三娘子,请。”周昂看了班主一眼,转向三娘子说。
“你且稍待,我去换妆。”三娘子说。
“好。”
周昂等在原处,稍顷却出来一个干净清朗、蓝衣长衫的男子。周昂微怔,轻笑道:“我倒忘了,戏班中本就是男子演戏得多,请问三娘子贵姓大名?”
“我多年便只是听人叫三娘子,倒忘了原本姓甚名谁。”三娘子淡淡道。
“请。”
三娘子向班主拱手行礼,随周昂去了。出得戏园,他仰头望天,深吸一口气,道:“今日这天倒是一片蔚蓝。”
“三娘子不问我为何请你到汝王府?”周昂道。
“你既请我去,自有要请的道理,我何必多问。”
“三娘子这性情倒是好。”
三娘子忽看了周昂一眼,眼中掠过一丝冷,不再言语。
周昂微微笑了笑道:“三娘子可识得汝王府中人?”
“不识。”
“关于窦淑秀,三娘子不会不识吧?”
“她心头太高。”
“那三娘子心头又高不高?”
“戏子乃是贱籍,纵然学富五车也不得科举,不能出仕,地位还不如在富贵公候府中行走的小唱。小唱若是行得好运还能被朝廷选调,还能得恩公提携,谋得一官半职呢。”
“三娘子似乎对自己落入贱籍深以为恨?”
“我家世代贱籍,命中如此,何谈恨与不恨。”三娘子冷淡道。
“原来三娘子还是记得自己有家的,既然记得有家,当无理由不记得自己父母姓甚名谁?”
三娘子瞪了周昂一眼,不再言语。二人行走之际,街上行人渐多。周昂目不斜视,只盯着三娘子,无论他行快走慢,总不许他离开自己视线。
“周昂,周昂。”街上忽传来石勇的叫声。
周昂把三娘子手腕一握,循声望去,就见石勇和乃诺站在一家店前招手。
“戏装店。”三娘子说。
周昂看了三娘子一眼,走过去道:“石大哥,你们在此作甚?”
“周昂,我们找到好东西。”石勇开心一指店内悬挂的一副画,那画画的正是窦淑秀的凤冠,分毫不差。
“我问过店主,是窦淑秀生……”
“窦淑秀入京之前送来的凤冠画版?”周昂接口道。
石勇点头:“对。”
周昂看向三娘子:“你那凤冠是照着这画请店里做的?”
三娘子点头。
周昂心下叹息,这下又无半点眉目了。
“石大哥,你还查到甚么?”周昂缓声问。
“这一路行来倒是听说不少汝王府仪宾齐锡的传闻,只是不知真假,不好说。”石勇挠头道。
乃诺却说:“想来是真的。”
三娘子看了乃诺一眼,不语。
“你怎知是真的?”周昂问。
乃诺却看着店内脸谱,问店主道:“店家,这个脸谱香囊甚是有趣,卖否?”
“对不住,客官,我这店中之物皆是有人预定,不卖的。”店主说。
“乃诺,你何时学会到店便要买物什的。”周昂说。
乃诺一笑,又看了香囊一眼,惋惜道:“可惜不能买。”
三娘子走到店主面前低语,店主点点头,就把那香囊取下递给乃诺:“客官如此喜爱,老朽就把它送给你吧。”
乃诺欣喜接过:“店家,不是不卖吗?”
“我就当是送与三娘子。”店主笑道:“再做一个,请原主人迟些来取就是。”
乃诺看向三娘子,微愕:“你明明是男子,却为何叫三娘子?”
“他于戏台扮三娘子出名,是以坊间皆呼为三娘子。”店主说。
乃诺惑道:“三娘子是何许人物?”
“是二郎神杨戬之母。”三娘子笑道。
“原来如此,多谢三娘子。”乃诺拱手道。
周昂来到店主面前,问道:“店家,我可否看看你这店中窦淑秀定制戏装戏品的记录?”
“这个怕是不太方便。这戏班中人演戏皆有绝技,即使是手中小物件亦不肯轻易示人的。”
“那为何店家又会将这凤冠图挂在店中昭示,更让三娘子定制?”
“这凤冠整个胙城郡也只得淑秀姑娘能有,自然挂出来无妨。淑秀姑娘许与谁定制,谁便可定制的。”
周昂看了三娘子一眼,故意道:“店家,三娘子说与窦淑秀并不相熟,淑秀姑娘怎会与他定制凤冠?”
店主亦看了三娘子一眼,道:“这戏园子里谁熟与不熟我却也不知,不过淑秀姑娘的凤冠倒确实只得三娘子定制了一套。”
“淑秀不在,自然只有我能演贵妃娘娘,我来定制凤冠有何不可?”三娘子淡淡道。
“石大哥,我跟你行了半日,饿得慌,且寻个酒楼坐下吃饭可好?”乃诺说。
“三娘子,这胙城郡可有好的酒楼?”周昂问。
三娘子淡淡笑了笑:“随我来。”
三人便随三娘子去到一个叫天香楼的地方,直上到三楼寻了个靠窗位置坐下。抬眼望窗外,可以看到城外青山,周昂心念微动,看到店小二走来敬茶,就指着远处青山道:“小二,那城外青山可是风水宝地?”
“客官,正是呢,那里是我们胙城郡少有的一块好地,城里许多商贾富人都在那山里买地入葬,保子孙世代荣华富贵。”
“如此风水宝地,一个乐师可买得起?”
“一个乐师如何买得起!客官真正说笑。”店小二笑道。
“小二,先点菜。”乃诺叫道。
三娘子淡淡喝茶,神情如常。
“乃诺,你说打听到许多仪宾齐锡之事,此人有何不妥?”周昂问。
“此人少时便是乡中一霸。”乃诺叹息道:“常常惹事生非。不过他为人豪爽,结交四方,倒是常常有人替他说话,为他奔走。他表哥张哲乃周王府仪宾,二人时常在一处花天酒地。”
“如此说来也不过是花花公子而已。”周昂缓声道。
“此人曾多次在戏班为争夺戏子与他人争风吃醋,甚至打伤他人,恐怕与同钋也有过冲突。”石勇说:“还听说他曾与和川郡君私自出城私宴,只是因他狠勇,无人敢告。”
“只是这话我却不懂,莫非宗室子弟出城游玩饮宴还须批准?”乃诺笑道。
“便是如此。”周昂点头,认真道。
“宗室束缚若此,也是可怜。”乃诺笑道:“若是我连出城游玩都要受人所制,定要疯了。”
周昂看向三娘子道:“三娘子,你那凤冠是以窦淑秀凤冠所制,若说你对她不甚了解,似说不过去。”
“我与她身世简单,皆是少时卖身入戏班,在师父门下吃苦受累终成名旦,如是而已。”三娘子淡淡道。
“当真不知她身边人事?”周昂有些不甘地追问。
“自顾不暇。”
周昂见三娘子守口如瓶,也知再问不出甚么,就道:“三娘子可到过汝王府?”
“不曾到过。”
“如此,待餐后且由我带三娘子到汝王府一游。”周昂道。
“好。”三娘子淡淡应着。
店小二送餐上来,四人吃到一半,听到楼下传来大笑声音:“小二,快快替本将军开一个上房,我要与新相识的朋友一起喝酒。”随着声音落下,四人就看到周王府辅国将军同铋牵着李龙的手走上三楼。乃诺看到李龙,刚想打招呼,却被周昂按住。李龙也是视而不见,随同铋进了上房。
“这胙城郡莫非止这一家好酒楼?连周王府中人也到此喝酒宴请?”周昂缓声道。
“西南之地本就贫瘠,这胙城郡更是普通,能有此酒楼就不错了。”三娘子冷笑一声说。
“如此贫瘠之地,却有逝去多年的乐师能买得起迁坟的风水宝地,岂不是奇哉怪哉。”周昂笑道。
“戏子倡优虽是贱籍,却是多金的,尤其戏班头牌。”石勇笑道:“我们温州之地,便有戏子包养状元郎的风流韵事呢。”
“三娘子可曾包养过状元郎?”周昂随口就问。
三娘子神色如常的面上终于掠过一丝愠怒,却也不言语,只端酒来饮。上房里传出肆意的笑声,坐在窗口的三人互相望了一眼,也不再言语,用餐去了。
餐后,四人在酒楼略做将息,石勇便和乃诺再去坊间打探,周昂则紧握着三娘子的手去了汝王府,汝王府音乐院内丝竹声声。
叮咚。
一声悠扬琴声传来,三娘子赫然停步,被握着的手也禁不住惊颤了一下。周昂轻望他一眼,缓声道:“据说那琴是从坟地刨出来的。”
三娘子骇然盯着周昂。
“窦姓乐师的坟里刨出来的。”
“不可能!”三娘子破音尖叫。
“挖坟的人姓曲,江湖人称魔音修罗。或许你不知江湖人事,但你终归是梨园中人,难道不知这世间有一对父子专挖前朝坟墓寻古琴广陵曲?”
三娘子惊骇盯着周昂。
“你是窦姓乐师家人吧?最不济也应当是他的弟子,你与窦淑秀应当也有关系吧?”周昂叹息道:“你太冷静了,我与你说了一路的窦淑秀,戏园班主都惊疑我的用心,可你却半声不问,实在有违常理,反常即为妖啊。”
三娘子疾奔过去,周昂跟上,音乐院中,曲枫一曲终了,手抚琴弦,哈哈一笑道:“这琴虽好,终究不是我梦寐以求的古琴,看来我还须踏上路途啊。”说完双手把琴一举,就往地上砸去。
“住手!”三娘子亦惊喝一声。
琴已离手。
周昂就地一滚,把琴接到怀中。
三娘子扑过来从周昂怀中抢过琴,紧紧抱住,指着曲枫喝道:“你是何人,竟敢刨我父亲坟墓,抢我父亲的琴。”
曲枫一听,眼光一亮,飞身过来抓住三娘子的手,大笑道:“这琴是你父亲所制?那你是否也会制琴?”
三娘子猛地甩开曲枫的手道:“纵然会,也绝不与你制!”
“那可就由不得你。”曲枫哈哈大笑道。
“魔音修罗,窦淑秀死亡之迷尚不曾解开,你不能带三娘子走。”周昂大声道。
三娘子更惊:“你说甚,你说我姐姐死了?”
周昂却有些意外看着三娘子:“你不知窦淑秀死了?我还以为便是你杀的。”
“她是我姐姐,我为何要杀她?”
“窦淑秀被铁钉钉脑而死,这必是有人趁她熟睡下手杀人,若不是至亲之人,如何能与她共处一室!可怜她身死之日已有三个月身孕,一尸两命。”
三娘子一听,面色惨白,一口血就喷了出来,晕倒在地。
曲枫看着三娘子,又看着周昂,把手一摊,笑道:“他被你活活气死了?”
周昂叹息一声,探了鼻息道:“他只是受刺激过甚,一时晕厥。将息一会应当就好了。”
“是留在我处,还是留在你处?”
“自然是我处。”
曲枫便将三娘子怀中琴抽出。
“这是他父亲的琴。”
“我挖的便是我的。”
“你先前还要摔它。”
“那也是我的。”
周昂看了曲枫一眼,将三娘子抱回所居之处,院中风清扬正在树下迎风练剑,一脸肃穆。周昂将三娘子送入自己房中将息。出到院中便往钟信房中去,钟信正在房中捧着纸抄凝神细看,周昂轻轻敲门。
钟信抬头放下纸抄:“昂儿,你回来了。”
“国公爷,我寻到窦淑秀的弟弟。”
“哦?”
“只是他有些奇怪,不肯认自己是窦淑秀之弟,并且他姐弟两人便是窦氏乐师的儿女。”
“原来如此。”钟信点头:“他现在何处?”
“在我房中。”周昂略将今日之事说出。
钟信叹息:“这倒真是无巧不成书,若不是曲枫挖了他父亲的坟使他听到琴音大惊失色,倒是半点瞧不出破绽。且让他将息将息,待他醒来再问。”
“是。”
“昂儿,你的连环剑法练得如何?”钟信忽问。
周昂微怔。
“你且去院中陪风清扬练练剑。”
“是。”周昂遵命出去,刚想抽剑,却又放下,自己那湛卢神剑削铁如泥,削了风清扬的剑可不好,便随手折了两根树枝,一根抛与风清扬,一根手持着道:“国公爷要我与你练剑。”
“好。”风清扬也不多话,便持着树枝与周昂对剑。
钟信走到院中,坐在树下,安静地望着两人对剑的样子。曲枫飞身跃入,递了一坛酒给钟信:“我要走了。”
钟信抱酒慢饮:“要去何处?”
“去寻更好的琴。”
“那琴还不够好?”
“嗯。”
“我喜欢那琴上的红狐。”
“那把琴送给你好了。”曲枫笑着向风清扬叫道:“小伙子,你这剑法看着好别扭啊。”
风清扬怒向曲枫瞪眼:“我们华山派的剑法,凭甚要你这魔教中人说三道四?”
“不由我这敌手来说,还要谁来说?”曲枫哈哈笑道,拿过钟信手中酒坛仰脖饮酒。
“昂儿,用你的点苍剑法再试试。”钟信道。
“是。”周昂便再用点苍剑法与风清扬对阵。
曲枫看着看着,笑得更放肆,对风清扬叫道:“小伙子,你这剑法别练了,看得我眼痛。”
风清扬大怒,挥起树枝就朝曲枫抽来。钟信把曲枫一推道:“你也别老挖他人祖坟了,去教教后辈吧。”
“我又不会剑法。”曲枫跳起来,笑道。
“截剑式!”钟信忽然说。
风清扬一怔,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随手便使出截剑式朝曲枫攻来。曲枫飞身跃起,折了一条花枝便迎上他的‘剑’。
“昂儿,好好看着。”钟信道。
“是。”周昂立于钟信身后,看风清扬与曲枫比武。
此时骄阳西斜,凉风渐起,石勇、乃诺、周义和刀眉都回来了,站在大院门口看两人比武。乃诺走到周义身旁,将脸谱香囊系在他的腰间,却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