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锦衣异志录 -- 天煞穆珏
“我要回豹房了,国舅爷在这里,还要劳烦唐姑娘保护好。”周昂说。
奴答力月一听不乐意了,把眼瞪着周昂道:“周指挥此言何意?难道你以为我会谋害国舅爷?”
“国舅爷身份尊贵,理当有人护卫,小伯爷不必过于介怀。”周昂和声细语道。
奴答力月见周昂礼貌周到,神情真诚,也就不再耍小性子。三人相辞而别,周昂回豹房复命。回到豹房,正德与六部尚书、钟信、刘瑾都还没有起身,李龙也不见了,周昂以为他去了皇庄,趁机也小憩了一阵。待到醒来,就看到刘瑾与钟信已在房中服侍正德,六部尚书也都整装出来了。周昂赶紧也整装跟着走出来,张鸾看到他微微一笑,还走过来为他转了转中心没有对整齐的腰带。
周昂脸有些红,不好意思低声道:“多谢。”
张鸾笑道:“听朝理政很枯燥,难为你了。”
“不难为,我学了很多。”
张鸾点头一笑。外面传来值事太监禀报,兵部有秘奏递送进来。兵部尚书赶紧出去把秘件接进来,周昂再接过秘件递送入屋。
正德拆开秘奏看完,略有所思。
“陛下?”刘瑾轻问。
“云南离符那氏家族内讧。”正德淡淡说完将秘奏放在枕边道:“出去吧。”
三人见正德神情轻松,也不多问,服侍着他出去继续处理政务。但正德甫一坐下,六部尚书立在厅中就又开始为宝钞之事争论起来,互不相让。刘瑾偷望正德脸色,见他精神正好并无不悦,也就不说话。钟信缓缓坐下‘轻’咳一声,连周昂都感觉心口一跳。六部尚书果然都停了争辩,各自坐回椅中。
正德微微一笑,环视众人道:“宝钞之事暂且搁置再议。朕自从想要推行宝钞,朝野便对此事议论纷纷,各地更有士人学子奔走呼吁甚至到京上书,争论焦点无非也是推与不推,可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但所有人都忽视了一件事,朕自安陆回京曾令工部研制持久耐用之新宝钞之法……”
工部尚书曹元神情凝重向正德道:“陛下,工部自得陛下旨意,一直在努力钻研新宝钞制作之法,只是差强人意,请陛下再宽限些时日,臣定能攻克难关,为陛下寻得解决之法。”
正德把手轻轻一摆,笑道:“宝钞材质不能过关,朕纵然想推行宝钞也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此事旷日持久争论下去孰无意义。朕就自限一个日期,若是在年底之前工部不能寻得新宝钞制作之法,朕就下旨两京十三省铸造正德通宝,宝钞之事于朕在位之年永不再提。”
众人听正德这么说,也就不再就宝钞之事进行争论,继续处理其他政务去了。
一直到后半夜才算处理完堆积如山的政务,此时宗人府还送来册封曼努古为妃、礼部送来为国舅爷,小伯爷成婚要做的各类事宜奏折予正德知悉。众人齐声贺了正德,除了周昂之外,其他人都由家里仆役接回府将息去了。只是刑部尚书张鸾,是邢缨在门外迎候。
“我与你相识这许多年,都不曾听你说你那少林寺智真师叔是我二师伯的妻舅。”邢缨道。
张鸾反倒愣了一下,笑道:“我亦不知。智真师叔二十年前就在少林寺出家,从来不曾对晚辈们说起过俗家事。”
邢缨看了张鸾一眼,也不追问,就道:“我接你去看看我二师伯。”
张鸾点头。
二人走了一段路,邢缨忽又问:“最近弹劾你的折子可有减少?”
张鸾笑道:“估计愈加要多了。”
“为何?”
“因我这两日又向陛下提议凡考察不合格之京官悉数充边军戍边。”
“哈哈哈,你这是要把那些四肢不勤干吃皇粮不做事的京官折腾死。”
张鸾淡淡一笑道:“走吧,山老前辈可将息了?”
“你去睡一阵,醒来应当正好可以拜见他。”
张鸾点头,两人并行而去。
周昂仍然留在豹房。正德看着他道:“你不回五城兵马司?”
周昂微微躬身道:“臣想留下来服侍陛下。”
正德盯着他好一会,微微一笑道:“高玉从不曾像你这般主动过。朕心生欢喜。不过,朕累了。”
“臣就是想着陛下这两日连续处理政事甚是疲累,想必需要一条臂膊为陛下作枕头。”
正德哈哈一笑,轻轻点头道:“那就陪朕淋浴更衣吧。”
沐浴更衣后,两人共寝。正德偎在周昂怀里不一会就疲倦地闭上眼睛准备入睡。周昂低头轻吻正德的耳垂,低声道:“陛下,唐诗已不会再纠缠臣了,以后臣便只和陛下在一起,您喜欢吗?”
睡梦中的正德嘴角露出笑意,慵懒地睁开双眼,抬头看着周昂道:“朕欢喜。”也吻了周昂一下,重又伏在他怀中,喃喃道:“朕累了,且睡吧。”
周昂轻轻点头拥着正德闭目睡去,睡了半晌忽又缓缓睁开双眼凝视怀中人,视线从上到下再收回来,若有所思,终还是无声拥着怀中人睡下。这一觉便睡到第二日午时,直到李龙回来唤醒才双双起床。洗濑进餐后,正德便在李龙、周昂、高玉、唐铭、唐行简的陪同下前往教坊司,唐行简对唐铭真是寸步不离。教坊司张灯结彩,衣香鬓影,佳客盈门。写手画师齐聚一堂,今日过后,淫风艳影,吹荡天下;帝王荒唐,罄竹难书。
离开教坊司之时,唐铭还笑问:“陛下当真不怕天下人悠悠之口吗?我虽风流,倒也意外陛下如此敢作敢为。”
正德悠然轻笑:“你可知‘帝素谨无过,而床第易污’之句。”
唐铭摇头而笑:“不曾听过,不过听了亦知此意。”
周昂轻声道:“此为宋代司马光所著《资治通鉴》所记大司马桓温事中之句。”
“桓温阴蓄不臣之志,欲废海西公以立威,以帝素谨无过,而床第易诬,乃言海西公早有痿疾之事密播于民间,时人莫能审其虚实而阴谋得逞。”高玉亦道。
正德哈哈一笑道:“帝王执掌天下,心怀不臣之志者繁多。纵然一生谨慎守礼,却可能在民间早就是个荒淫之君。于朕而言,天下悠悠之口不过虚幻。皇爷爷若在意天下悠悠之口,便不会立万贞儿为皇贵妃;父皇若在意天下悠悠之口,后宫便不会只得我母后一人;朕若在意天下悠悠之口,岂不是非皇爷爷之孙,父皇之子。”
唐铭听着亦不禁竖起大拇指,赞道:“想不到陛下有此神论。陛下如此灵动聪敏,行事为人不拘一格,我家教主想要取大明江山,怕是不能了。”
正德拂袖道:“任道远想要朕的江山,尽管放马过来。”
李龙轻笑道:“陛下的江山,由李龙守着,他任道远取不去。”
五人正说得兴头上,兴王已亲自带人前来皇庄接正德:“陛下,臣来接您了。”
正德笑道:“皇叔好性急。”
“臣舟车劳顿从安陆来京师,便是为了与陛下团聚共叙亲情。”兴王说。
正德微微一笑看向李龙。
李龙道:“陛下放心,一切都准备妥当。”
正德点头,看向周昂道:“朕修练无上瑜伽密乘已到关键时刻,准备从今夜开始由李龙守护着闭关精进。朕让你来听政议政,在朕不能临朝听政的日子里,你便要好生辅佐刘瑾和钟信。”
周昂沉吟了一会,才低头道:“臣遵旨。”
正德又望向高玉道:“朕此次巡幸教坊司,是为推行宝钞做最后一搏,你在皇庄,除了维持治安,也要替朕守着皇庄的一铢一钱。”
“陛下请放心,高玉必不负所托。”
兴王似有些等不及,见正德嘱托了二人,就道:“陛下,该走了。”
正德点点头,由李龙随侍在后一起随兴王去了。三人前脚刚走,刀眉和乃诺后脚就到了。
“唐铭,教坊司一事既了,我便要取你那腰间之物了。”刀眉直指唐铭断然道。随即乃诺的弓箭便直指唐铭腰下。
此时,苏祥命人将教坊司大门紧闭,外面如何都不关心。
高玉看着刀眉的弓箭手却有些恼,沉喝道:“刀眉,这皇庄由我护卫,你休想在此动刀枪。”
“谁若在京师动武扰乱治安,五城兵马司便要抓人。”周昂亦道。
唐铭眼角露淫挑视刀眉,笑道:“刀眉,与其杀我取物,不若抛了那远在广东的负心人,与我尽欢岂不是好?移来换去,多此一举。”
刀眉柳眉一敛,挥手便向唐铭打去。唐铭不闪不避,只在她手抽在脸上时举手按住,刀眉一时竟抽不出来。不由大怒,飞脚便朝唐铭腿间踢去。
唐铭哈哈一笑,放手退后道:“你踢坏了我,可要心痛的。”
刀眉怒而转身,抢过乃诺弓箭便朝唐铭胸口射去。人影疾至,那弓箭便被蜀中唐门掌门唐二先生握住。
唐二先生把箭掷回给乃诺,看向刀眉道:“刀眉,他是诗儿生父,诗儿大婚,还需他出面去哈密伯府为诗儿提亲,大婚之日他身为父亲也要在场。你若想要他那腰间之物,待诗儿大婚之后,我提他到父亲坟前千刀万剐,随你取用。”
唐铭不屑地瞧了唐二先生一眼,道:“二弟,你有这本事抓哥哥吗?你从小就打不过我,要不是我不稀罕这劳什子掌门,你这一辈子都没机会。”
唐二先生面色一凛,突然回身朝唐铭当胸一掌劈去,唐铭闪身欲避,不料唐二先生随势变掌,再次劈向他的胸口,眼见着避不过,唐铭着力与他对了一掌,各自退了三步稳住身形。
“看来二弟你是下了苦功,居然能与我对一掌了。”唐铭说得轻松,心头却有些吃惊这久不相见的弟弟,功力大进。
唐二先生冷嘿一声,道:“你去不去哈密伯府?”
唐铭却道:“我替诗儿定下这门亲事,算是了结最后一丝父女情份。你才是诗儿父亲,你去就是。”
唐二先生皱眉。
唐铭飞身跃入教坊司,空中还传来他的声音:“诗儿大婚,我会去观礼的。行简,你替我去一程。”
乃诺抬头看着教坊司大门,想了想,低头对刀眉道:“娘,我们确实不能杀他,也不能让他被人杀了。杀了他,他那腰间之物便是死物,死物换来何用?再说那个人这般久还不曾回京师,想是根本不愿见我们。”
高玉听了,有意提醒乃诺道:“乃诺,你父亲乃是广东镇守太监,没有陛下旨意,他哪里敢擅自回京?”
乃诺愣了半晌,忽把手拍额,自责道:“哎呀呀,我和母亲来京师这么久,居然都不曾想过向陛下求一张圣旨。”
刀眉却冷嘿一声道:“我才不去求人逼他回京。”
周昂想起山云,缓声道:“估计他也快回来了。”
“没有圣旨也能回来吗?”乃诺眼光一亮,看着周昂问。
“陛下也算是首肯了的,应当快回来了。”周昂说。
“哦。”乃诺看了母亲一眼,轻应着,没再说话。
唐行简见父亲还在发呆,小心走过去想要说话,唐二先生却冷嘿一声,把袖一拂,自去了。唐行简轻叹,紧随其后离开了皇庄。
周昂看向乃诺道:“教坊司始终不方便入住,你们母子二人便随我先住在五城兵马司衙门吧。”
“你们先回去将息,我还要再去巡查一下皇庄。”高玉道。
双方道别,各自离去。
李龙带着正德和兴王来到母亲留在京师的小宅院,果然经已清扫一新,各个房间花瓶都换了新鲜花束,原先为黄惟德所居之室目今改换成正德所居,正德儿时所居之屋则由兴王住着,李龙还是住在从前的居室里,高床暖枕,十分舒服。
三人一起用过晚膳,像平常人家一样各自用功。正德在房中修习无上瑜伽密乘,李龙在院中习武,兴王自在房中读书。待到晚寝之时李龙正要去正德房中服侍,却见兴王已先到门前,他即时停下脚步。
“陛下,臣来服侍陛下就寝。”兴王躬身道:“陛下,这段日子都由臣来服侍陛下,可好?”兴王又问。
房内沉默半晌,才传来正德的声音:“李龙,这段日子你管外务就好,内务就悉数交给皇叔吧。”
“是。”李龙应着转身回自己房间去了。
“陛下,臣进来了。”
房内传出正德幽幽叹息:“进来吧。”
兴王小心推开半边门侧身内进,旋而转身把门关上才再转身看向端坐在罗汉床上的正德,缓缓撩起衣摆跪下。
正德凝视兴王,缓声道:“皇叔为何下跪?”
兴王直视正德,一字一句道:“陛下,臣千里迢迢从安陆回京,心中一直有心结未解,求陛下垂怜。”
正德淡淡一笑:“皇叔的心结是怕死后随朕一起下地狱,还是怕朕有一日会龙颜大怒,将兴王府尽诛?”
兴王叩首:“臣愿献出所有为陛下祈福,地狱之门、列祖列宗面前就由臣一力承担。臣只是、只是……”
正德轻笑出声:“皇叔,你经已比年少时节勇敢得多。当年你若有此勇气从京师追至江湖,纯姑姑也不至于飘荡江湖,四海为家。”
兴王感伤道:“臣……臣不想有负陛下。”
“朕身为帝王,这世间只有我负人,何人能负我?不过皇叔有此心意,朕亦很感动。皇叔既然有心结未解,朕今夜就帮皇叔解开。”
兴王抬头直视正德,正德轻轻一笑,向他伸出手。兴王起身上前,轻握他的手,另一手扶着他下了罗汉床,一起向里间卧室走去,小心扶他坐在龙床之上,才松开手。
“皇叔可愿再次陪侄儿下地狱?”
兴王果断点头:“自从新年时进京与陛下重遇,臣这心便一直想,回安陆的路上更是日思夜念,寝食不安,恨不得中途便飞回京师。此次得陛下首肯得以回就,臣更是马不停蹄、日夜兼程往京师赶。”
正德轻笑不已,向龙床里面挪了挪位置,兴王见状心领神会,就上了床把正德抱在怀中。
“皇叔是当真那般想我?还是因朕是皇帝,故意取悦朕?”
“是真正想着陛下,梦中不知多少回魂飘京师,只望见陛下一面。”
“朕有何值得皇叔如何想念?”
兴王长太息一声,抱住正德附耳低语:“阿照,我就喜欢你这荒唐又不驯模样,那一夜我就明了你这身子淫荡得很,可是我就是喜欢得紧。”
兴王的手掌心温煦如火,正德轻握下移,贴住,兴王的心骤然勃勃跳得急。
京师,连续三场大礼仪进行着。
曼努古被册封为贵妃,由李龙亲自传旨。曼努古接贵妃印时,李龙才第一次正视她的面容,果然美丽无匹,世所无双。
国舅爷夏臣与仙利雅成婚,由礼部亲自主持。
小伯爷和唐诗的婚礼反而最为盛大,除了在京百官庆贺之外,还有江湖武林中人齐齐进京到贺,远在安陆的石勇亦送来贺礼。
国舅爷成婚那一夜,张婷一直独坐哈密伯府后花园的凉亭,望着月亮在饮酒。夏臣陪了她整整五日直到她转危为安之后才离去,但离去之后就再也没有相见。
这三场大礼仪之外,其实还有一场规模较小的婚礼在举行,便是仙利雅的妹妹与她的宁哥哥的婚礼,宁哥哥是钱宁,婚前的钱宁,是锦衣卫百户,婚后的钱宁因着国舅爷夏臣关系,得以升锦衣卫千户。
天际真人依然在天鹰赌坊流连。
都指挥同知于永也终于把自己的女儿送到了豹房。
小伯爷成婚那一夜,周义、天方地圆都赶回了京师在钟信院中见到山云。但是在南京的怀忠和王岳还不知山云已在京师的消息,山云不想两位师弟看到自己这般怪物模样,不许众人通知。周义看到山云模样,扑通一声就跪在山云面前哭得凄怆悲绝,山云只是抚着他的头落泪。
邢缨深叹一声,上前劝道:“四师兄快莫如此伤怀,二师伯身体欠佳,不堪伤痛。”
周义听了更加哭得凄绝悲怆。
乃诺看得直皱眉头,大声道:“你只知为他哭,我大藤族死了多少人你就不管?你背叛刀氏引来官兵屠戮才最该死。”
“乃诺,你胡说甚?大藤刀氏谋逆不忠,你父亲大义灭亲有何不可?难道你还要他与刀氏共同谋逆、狼狈为奸不成?”邢缨喝道。
“他才不是我父亲,我没有这般狠心的父亲。”乃诺怒道。
刀眉一直冷视周义,半声不出。
“父亲,您可回来了。”大门外传来天方泣呼,众人回首,就见天方在大门口已扑通一声跪下,一路哭着爬过来,可是当他看到父亲模样,不禁哭得更厉害,把头直叩在地上泣道:“孩儿不孝,父亲就在眼前居然认不出来。”
原来天方从前也曾在自家门前见过做乞丐的山云,却只是施舍了些粥食。山云见到周义和儿子都没有说话,只有看到做道士的地圆才颤巍巍伸出手。
地圆赶紧跪了下来:“二师伯。”
“孩子啊,你最苦了,为了我,陪着我儿走遍天涯海角。”
地圆淡然一笑道:“二师伯,我不苦,您回来就好。”
“晚辈宋词、宋居易拜见山老前辈。”大门外传来宋词、宋居易的声音。
众人抬头望去,就见宋氏两兄妹一起跨门而进,而在他们身后居然是一身喜服的唐诗,众人不解何意,都有些愣。
宋词来到山云面前,从怀中取出一个香囊双手奉上,道:“山老前辈,此为我江西霹雳堂治伤残灵药‘百骨接续丹’,晚辈就献与前辈。”
天方向宋词道谢,替父亲接下。宋词见天方接下,缓缓挺立身形,走到堂中,宋居易反退在一旁袖手旁观。
宋词抽出随身短剑一指周昂,沉声道:“今夜大家都在,就替小女子见证此刻。若小女子败在周郎剑下,从此便与周郎是路人,若是周郎输了,今夜须与我成婚。”
周昂微愕看向宋词。
唐诗走到宋词身边,双手从腰间抽出弯刀指向周昂道:“她来喜堂问我要不要最后尽力一次,我就来了。”
“宋姑娘,唐姑娘,有些事莫钻牛角尖为好。”邢缨叹息道。
“你是无根之人,牛角尖自然无处钻。”宋词淡淡道。
宋居易发出几声怪笑,却并不出声。
邢缨眉头一皱,待要说话。赵良摆手道:“宋姑娘如此爽快,我这徒儿若还是忸怩作态,也不值得两位姑娘如此深情,今夜就一剑定输赢,日后不许纠缠,大家让开。”
众人听赵良这么说,都自觉让出场子来,钟信更亲自将山云抱到靠墙处坐下,天方紧随守在父亲身后。
周昂听师父这般说,略作思索,将腰中宝剑解下递给高玉,轻声道:“借你的宝剑一用。”
高玉看了他一眼,缓缓道:“两个人,你真打得过?”
周昂微微一笑,轻声道:“无论输赢,我都不会离开他。若有一日令你伤心,也可与我刀枪相见。”
高玉傲然冷嘿一声,将腰间剑解与周昂。
周昂持高玉宝剑走到堂中,向宋词躬身施礼道:“宋姑娘,请。”
“周郎就先接我一招吧。”唐诗娇斥一声,双弯刀呛啷一碰,擦着火花向周昂纤长素腰斩去。
宋词不语,紧随唐诗,短剑刺向周昂喉咙。宋词这短剑有血槽,若被她一剑刺中喉咙,那血便要顺槽流下,人安有命在。众人看得心惊,想不到宋词如此心狠手辣。
“你这女人怎能如此疯狂,大婚之夜跑到豹房来争男人,到底还有没有些许三从四德,闺阁之礼。”大门外传来奴答力月气急败坏的声音。众人就看到喜帽掉了,吉服也在奔跑中踩得脏了,脸有尘土和淤青的小伯爷气喘吁吁,没头没脑的冲进来。
“小心。”奴答力月身体被后跟进来的唐行简向后一拉,才没被唐诗挥过来的弯刀当胸砍断。
奴答力月登时暴跳如雷,却又不敢再上前,只站在原地指着唐诗大叫:“你这婆娘这般凶悍,竟要公然杀夫不成?”
唐行简在路上看着奴答力月连摔几跤,连滚带爬地追妻,虽觉他窝囊,却也有些可爱,便油然升起维护之心,一路跟着他过来。此时见他不敢动,料想在堂中争斗的三人不会伤他,就放手走到宋居易身边,低声道:“回来了。”
“嗯。”宋居易应了声,两人便如合体般站在一处。
堂上两女一个攻击周昂上盘,一个攻击周昂的中下盘,看似凶悍可到最后那一刻却总是有一丝心软之意,周昂持剑只挡不攻,倒也颇有章法。
宋居易阴笑道:“妹妹,你不是要打败他好让他与你成婚么?如此妇人之仁,如何能得到他?”
宋词眼光一狠,突然变招,眼见着唐诗双弯刀扣向周昂腰间,周昂持剑抵挡,宋词的短剑又疾又狠刺中他的右臂,那臂上的血就顺着剑中空槽流出来。周昂把臂一沉,旋身从二人中空处侧身穿过,顺势把剑挑住唐诗右手弯刀一转一挑,弯刀脱手而飞,周昂抢过弯刀叮咚数声已挡住宋词转身追击而来的短剑。
邢缨哈哈笑道:“大师兄,昂儿的剑法比从前沉稳多了。”
赵良欣慰点头而笑。
“只是宋词与唐诗武功也不弱,久战之下昂儿怕不是对手。”邢缨又道。
“儿女痴情事,终归要有个了结处,且随他吧。”赵良道。
唐诗弯刀被抢,恼羞成怒,左右手一换,向着宋词看了一眼喝道:“今夜就与你夺了他。”
宋词‘嗯’了一声,两人再次进攻周昂,众人只见刀剑翻飞,寒光冽冽,再无丝毫心软怜惜之意,斗得酣畅淋漓,邢缨禁不住带头拍手叫好。
奴答力月看呆了,眼见着自己新婚妻子拼了命的去抢另一个男人,他脑子一热,大叫一声:“你这婆娘就这么想要他,我就成全你一回。”张开双臂不顾危险冲入三人之中,拦腰就要抱住周昂,宋词的短剑收势不及眼见就要把他后心穿透,唐诗吓得心一颤,厉叫道:“不可伤他。”本能举刀挡住宋诗短剑,周昂也赶紧弃剑于地,奴答力月虎吼一声便将他往前一撞,周昂仰面重重摔倒在地。
奴答力月趁势坐在周昂腹上,将他双手重重压在两边,回头叫道:“唐诗,你这么想要他,我帮你抓到了,你来把他带走吧。”
唐诗看着奴答力月虎里虎气的样子,叹息一声,走过来打了一下他的头,温柔道:“你是呆子吗?居然要自己的妻子带走别的男人?”
奴答力月兀自答道:“你心里这么想他,我懂的啊,就像我曾经那么想仙利雅一样,仙利雅我是得不到了,周昂,你还是可以得到的。”
唐诗油然感动,正待说话,便听得宋词‘卟哧’一笑,向她说:“这呆子倒是可爱得紧,你就跟了他吧。”
唐诗听了宋词这话,却又冷笑道:“你这般劝我,只是想独得周郎而已,我才不上你的当。”
“小伯爷,你目今可还想着仙利雅?”被压在奴答力月身下的周昂轻声问。
奴答力月愣了愣,回头看了看唐诗,又回过来低头看周昂,问:“你为何这样问?”
“你和唐姑娘是圣上赐婚,今生今世都注定要在一起。而我这一生都不会和两位姑娘在一起,我希望你和唐姑娘都能忘却前尘,白头偕老,儿女成群,幸福美满的过这一生一世。”
“你说得是真心话?”
“当然是真心话。”
“那你为何不成婚?”
“啊?”
“你不成婚,那岂不是总有机会与我妻子藕断丝连?”
“我自心有所属。”
“你心有所属?那人是谁?”宋词即问。
“我不能说。”
“你不说,我就当做是借口。”宋词道。
“宋姑娘,不是借口,只是不能说。”
宋居易阴恻恻一笑道:“妹妹,这等不干脆之人,杀了罢了。”
宋词伸手将奴答力月推开,那手就掐住周昂的脖颈,一膝抵着他的腹,举剑对着周昂喉咙道:“杀了你,好不好,周郎?”
“我不曾输,你不能杀我。”周昂即道。
“对,你不曾输,那我便不嫁你,但我可以杀了你。”
周昂直视宋词:“我不能死,我要活着好好爱他。”
“她……是谁?”
“我不能说。”
宋词面色一凛:“在周郎心中,宋词是个连周郎的心上人都没资格知晓的卑贱之人吗?”
“不是的,宋姑娘不要误会。”周昂忙道。
“那就告诉我,让我输得心服口服!”宋词那双眼露出决然之色,盯着周昂清晰道。
高玉听着,轻声道:“宋姑娘,你不必逼他了,他到死也不会说的。他到底是世家大族之后,纵然自以为爱如深海,那人在他心里也高不过家族清誉。”
周昂怒而仰头后望,盯着高玉道:“高玉,你恁是胡说,何致如此污蔑我对他的心意。”
高玉冷笑:“我如何污蔑你的心意?到目今还要遮遮掩掩的难道不是你?”
众人听高玉这般说,似乎很是话中有话,不由都把眼望向他。赵良更是脸色微变,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徒弟,钟信把手轻轻拍住他的肩。
周昂道:“我没有必要告诉天下人我爱他,我和他两情相悦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
高玉的心隐隐作痛,竟是十分难过,禁不住冷喝道:“你和他两情相悦?周昂,你说这话不欺心吗?”
周昂没有言语,整个大堂也一时静默了。宋词缓缓放开周昂站起身,目视高玉道:“你知晓周郎的心上人是谁,可你也不会说的,是不是?”
高玉抿唇不语。
“能让你和周郎一致维护的人,想来我也明白是谁了。我服输,以后也不再纠缠他了。”宋词凄然一笑,缓声说。
周昂一听,翻身而起,向宋词躬身施礼道:“多谢宋姑娘。”
宋词抽手给了周昂一巴掌,周昂硬挨了。
奴答力月愣愣看着,忽向唐诗道:“你不去打他?”
“我为何打他?”唐诗道。
“他负了你啊。”
“一直都是我们自做多情罢了。”唐诗叹息道。
“那你的意思是以后都和我在一起?”
“想来做一个伯夫人,比做一个指挥夫人尊贵得多。”唐诗目光温柔地扫过周昂的脸,看向奴答力月道。
奴答力月又愣愣盯着唐诗看了好一会,伸手就将她拉入怀中,用力抱着拍着她的背道:“你我是圣上赐福的婚姻,你不想他,那我也不想仙利雅了,以后我只和你过日子。”
唐诗笑而落泪,抬头道:“我们蜀中唐门的女儿可是很凶悍的,你要是以后背着我找别的女子,我就要把你跺碎了喂狗,你不怕么?”
奴答力月拍着胸膛大声道:“不怕,我不背着你找别的女人就是。”
“男人也不能找。”宋词悠然道。
唐诗望向奴答力月,奴答力月举手发誓:“我只喜欢女人。”
宋词嫣然一笑,转身望向唐行简:“行简,娶我。”
唐行简笑道:“这,这唱得哪一出?”
“唐诗是伯夫人,想来我也很难找到一个比她更高爵位的夫婿嫁了,既然做不成伯夫人,那就做她的嫂嫂好了。”宋词轻抬首,傲然道。
宋居易轻拍唐行简的肩:“我妹妹就拜托你了,要是你似唐铭,嘿嘿嘿。”
宋居易的笑声令唐行简背部生寒,看了宋词一眼,竟一时不敢拒绝。
“你们都出去,我有话要问他。”赵良突然起身一指周昂,沉声道。
邢缨担心地看了周昂一眼,轻声道:“大师兄?”
“你把周义扶出去,钟信,你也扶二师伯回房。”赵良冷声道。
众人看赵良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都有些被吓到,他向来和蔼,突然严厉起来就令人胆寒。小伯爷在锦衣卫挂闲职也怕得很,赶紧拉着唐诗先走了,一时间除了周昂,其他人都离开了房间。
周昂看着师父,沉默地跪了下来。
赵良盯着他审视良久,冷声道:“高玉说的那个人,是不是……陛下?”
周昂低首,轻声道:“是。”
赵良登时脸就寒了,顺手就抄起周昂弃在地上的宝剑挥斩过来,那剑刃堪堪在周昂颈间停驻,持剑的手一直在颤,终恨恨弃之,斥道:“我收你为徒,难道就是为了让你去做佞幸之臣?”
“师父,徒儿不孝,求师父成全。”周昂伏首道。
赵良厉声喝道:“这种事为师绝不成全。你若定要做那佞幸之臣,那就不要做我的徒弟。”
“求师父成全。”周昂只是伏首于地,恳求师父成全。
“我明日就行文兵部将你调出京师。你今夜就好好在此下跪思过!”赵良沉喝一声,拂袖走出大堂,外面还站着高玉和邢缨、乃诺和刀眉不曾走,他把眼看向高玉,高玉也望向他,那眼里有着一丝无法言说的沉痛。
赵良抿唇拂袖欲去。
“大师兄,你这是何意?”高玉尖声道。
赵良不听不停步,越行越远。
“我是太监的子侄在大师兄眼里就这般卑贱么?周昂就能被你痛惜教训,我就不值得你说一句话?”高玉悲愤道。
赵良猝然停步回首。邢缨怕两人冲突,即向高玉道:“高玉,你怎能如此猜度大师兄?我是太监,周义也是太监,昂儿不也一般是太监子侄?大师兄何曾视你为卑贱?”
赵良斥道:“你自小受训便是要入宫服侍陛下的,因此被陛下看中成为佞幸之臣也罢了,为何不阻止昂儿?你是他的师叔!师叔侄同为佞幸之人,就算是太祖高皇帝还魂归来亦会觉得荒唐透顶!”
“娘,何为佞幸?”立在一旁的乃诺不合时宜地问。
刀眉深知禁中之事不可语,拉下脸来斥道:“大人事,小孩儿不要多嘴。”
“这怎是大人事?明明我和他是兄弟。”乃诺指着堂内跪着的周昂不服气地反驳。
邢缨一听,眉开眼笑拉着赵良道:“大师兄,你看,你看,乃诺这孩子终于认了自己是四师兄的儿子了,这可是喜事啊。”
赵良却把脸一沉,指着乃诺喝道:“你不许学昂儿这般不知自爱,懂吗?”
乃诺吓了一跳,即道:“你为何这般喝我,我又不是你徒弟。”
赵良也知自己气糊涂了,拂袖转向后院而去。邢缨挥手让三人离开:“你们都先回去吧,这事一时半会也消不了气。”
高玉回望堂内周昂,缓声道:“我去陪他。”
“老九,不要任性,回皇庄去。”邢缨面色一正,微沉声音道。
刀眉叹息一声,道:“我本不欲多事,但这小辈儿的事儿也真不比我们这些老辈儿的少啊。”
“四嫂,这世间本就是红尘纷扰,人一日不死都不得清静的。”邢缨笑道。
刀眉渺了邢缨一眼,道:“你们师兄弟九人,反倒是你最为简单自在。”
“我自小便是太监,不似四师兄五师兄是因战祸伤身。牛角尖无处钻,自然也就落得个简单自在。”邢缨哈哈笑了两声,他心里还是有些在意宋词的话,不免有些自嘲地说。
刀眉看向高玉道:“我们都先回去吧,此处到底是豹房,闹狠了冲撞圣驾,终归不妥。”高玉听刀眉这般说,才抿唇入内取了自己的宝剑,看了周昂一眼,跺脚而去。
乃诺看着周昂孤伶伶一个人跪在堂上颇有些可怜,就道:“娘,我留下来陪他吧,怪可怜见的。”
“也好,有个人陪不会太伤心。”刀眉点头同意了。
乃诺便一个人留下回到堂上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着周昂,周昂一声不吭只是跪着,乃诺渐觉无聊,看着他又问:“到底何为佞幸啊?”
周昂不语。
“你是不想说话还是那个赵良不准你说话?”乃诺看周昂依然无意与他闲扯,也就自言自语道:“算了,你不说话我也不难为你。”说完就盘腿闭目似在椅上冥想,那知只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把手一拍大腿睁开眼睛叫道:“啊,你不说我也知道何为佞幸了。你先前曾对宋姑娘说你有心上人,适才那个赵良又骂高玉与你同为佞幸之人,原来是说你和高玉同是皇帝陛下的三宫六院啊。可是我向来只听说这三宫六院皆是女人,何曾有男人也被充入三宫六院的?”
周昂叹息一声道:“原来你这般多话碎嘴。”
乃诺哈哈一笑:“你一个人跪在这也很闷的吧,他们又不在,你起来歇息歇息好了。”
周昂闭目不接腔。
“你真要跪一晚上啊,膝盖好痛的。我小时候练功练得不好就被娘亲罚跪,后来就学乖了,只要她没看到我就坐下来,她来了我才装模作样再跪一下。”
“倒没看出来你还挺狡滑。”周昂闭目回话。
乃诺笑道:“那都是小时顽皮,大了就知我娘辛苦了。那时她带着幸存的族人四处躲藏,官兵追捕我们,往日的所谓世交也躲着我们,有些还把我们报官领赏,也是挣扎了差不多十三年才安稳下来的。”
“我听说你们大藤族一年前曾攻打点苍山,可真有此事?”
“嗯,我娘想找那个负心汉,她以为他躲在点苍山,恁是想不到那人居然成了太监。孬种,居然怕得做太监躲避大藤族的复仇。”乃诺恨恨道。
“当年官军围剿大藤族失败,他首当其冲被兵部参了一本,都察院拟了秋后处斩。”周昂缓声道。
乃诺双眉一耸,没出声。
“后来是在云南的沐王爷千里求情、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岳亲自做保救了他的命,但是死罪虽免,活罪不饶,先帝降旨送入蚕房,从此断了出入兵部扬武之路。”
乃诺抿唇不语。
“进入蚕房的罪者,怕痛的,刀手会给他们一碗麻药,但麻药饮下往往导致意志疲弱精气衰竭,反倒使人亡多活少。他为了能活下来坚持不饮麻药,硬生生忍着痛看着刀手将自己去了势,出了蚕房在病床上躺了足足半年才康复。这世间的富贵荣华都是拿命换来的。纵然小伯爷这般的世袭王候,他们也必须为国出征讨伐逆贼,没有谁可以安安稳稳在京师过一辈子。乃诺,叔父受的苦不比你们娘俩少。”
“嘿。”乃诺听着冷嘿一声,却也没有继续怨恨责骂。
凉夜如水,远处传来鼓声。
“这么晚还有人敲鼓,是谁这般闲?”乃诺好奇道。
“这不是闲,这是有人要向天子诉冤敲的登闻鼓,又不知是谁家冤魂处处了。”周昂叹息道。
关于登闻鼓。当年明宣宗在位时便曾晓谕大臣曰:“朝廷虑刑狱有冤,下情不能达,故设登闻鼓。然前代置院设官托耳目于一人,非兼听广览之道,我国家命六科给事中轮值日夜宿守,尔等无畏权势,无易孤茕,惟其所言,即时为达,庶几事无壅蔽、幽隐毕闻。况给事中为朝廷近侍,诚能效职,当显用尔。”而自孝宗朝始,非但六科给事中要轮值登闻鼓,每月六科尚书都要轮值一夜以示事必亲躬,不塞不隐。
今夜当值的正是刑部尚书张鸾,但这次击鼓鸣冤之人却令他也为之踌躇:老候爷夫人亲自击鼓鸣冤,状告小候爷大不孝。有明一朝,父母告子大不孝,基本上为人子者都是死罪。案下刑部、都察院,刑部捕联同锦衣卫连夜捕人,包围了天鹰赌坊。小候爷在赌坊里赌红了眼,竟公然拒捕,被听到登闻鼓声之后奔来支援的唐宋四兄妹拿下,递解北镇抚司狱。抓捕过程当中,天际真人一直含笑抚须旁观,被唐行简全看在眼里。第二天一早候府便派人向礼部报丧,朝廷上下方知小候爷为了赌博丧心病狂,与重病中的父亲发生缠斗,竟将意图禁止他出府赌博的父亲推倒在地,当场气死。此事一出各科给事中纷纷上书弹劾小候爷,奏书像雪花一样递送都察院、司礼监甚至豹房。
赵良却不管小候爷事,一早起身就去兵部,前脚踏出府门,就见邢缨在府门前等候。
“大师兄,陛下闭关修练,昂儿一时半会也见不着他。”邢缨见他出来,开口道。
赵良不语。
“况且昂儿的五城兵马司指挥虽然职卑却位重,又是陛下钦点,你若将他调出京师,陛下怕是会怪罪。”
“昂儿他资质聪颖,是可造之材,若被天下人得知他以身侍君,纵有天大才能也让人瞧不起,我不欲他行此路。”赵良道。
“陛下近日与龙儿走得颇近。”邢缨说。
“照儿怎生会如此,从前并不觉他有龙阳之好。这男风之事偶尔为之也不过图个风流快活,可他竟要了高玉又要昂儿……”赵良心中难过,竟说不下去。
邢缨见他这样忙道:“大师兄,我来是有事跟你说,昨夜锦衣卫抓了小候爷。”
“哪个小候爷?”赵良一时没反应过来。
“哈密伯府四女婿。”
“为何抓他?”
“是他母亲把他告了,说他大不孝。现在小候爷正被关押在北镇抚司狱,您可要去看一看?”
“如此勋贵下狱,我自然是要去看的。”赵良点头道,便与邢缨一起先前往北镇抚司狱。
北镇抚司狱中,唐行简和宋居易在看守小候爷。赵良前来亲自提审,小候爷此时还不知父亲已死,待邢缨向他说明情由,也不禁嚎啕大哭。唐行简在一旁听赵良审问,知按大明律例小候爷必死无疑,沉吟半晌,便向赵良告辞而去。
宋居易也跟着他离开,走到街上方才问:“你有事想?”
唐行简点点头道:“你且随我来。”
唐行简带宋居易去到皇庄教坊司,果然天际真人正在大堂饮酒,旁边坐着刀眉。天际真人见唐行简来了,哈哈一笑,指着空椅让他坐下,宋居易也随着坐了。
“小候爷一案会如何处置?”天际真人一边喝酒一边笑问。
“小候爷是被母亲亲自告了,怕是活不成。”唐行简缓声道:“只是不知会斩立决还是赐自尽。”
教坊司门口走来高玉。
天际真人忽大笑道:“高侍卫,你不去巡视皇庄,来此作甚?”
“你莫在京师胡闹,锦衣卫不饶你。”高玉警告道。
天际真人耸耸肩,举杯饮酒,笑而不语。
刀眉看着唐行简:“唐铭呢?”
“婚宴大摆三日,还不曾撤席,我父亲在陪他,他跑不了。”唐行简说。
“如此倒是可以先把山云的恩报了,此也是天意吧,真人?”刀眉道。
“若是有人劫牢或是劫法场,都是与锦衣卫作对。”高玉在门口大马金刀地坐定,握着剑柄说。
“你们在说甚,我竟听不懂?”宋居易问道。
“居易,他就是天际真人。”唐行简指着天际真人说。
宋居易一听,眼光发亮:“医鬼天际真人?”
天际真人长笑道:“此事说来无益,我且先去见见人好了。”起身离开教坊司。刀眉、唐行简、高玉都没动,只看着他离去,三人明知其事却都不说透。
“你拉我来,就为让我看真人一眼?”宋居易问唐行简。
“非也,只是有件事在想要不要做。”
“何事?”
“此事倒也与你我无关,只是你知晓后怕与我一般有些心痒。”
“这般有趣?”
“真人看中小候爷躯体。”
“啊——”宋居易拉长声音应了一声笑道:“我常听江湖中人说天际真人最是擅长在死人身上施展鬼斧神工,起死回生,只可惜从不曾亲见。他居然看中小候爷,倒是有趣。”
“只是我们若真的下手,”唐行简一指坐在教坊司门口的高玉,笑道:“怕连他这一关都过不了,日后也不能再在朝廷立足了。”
“这倒也是。”
“不必你们出手,我去就是。我本逆贼,再在京师劫个人也无妨。”刀眉道。
宋居易却毫不客气道:“你一个妇道人家,只怕连北镇抚司狱在何处都不知,如何救人?”
“确实不妥,你若去必连累周义、周昂。”唐行简道。
“那岂不还是竹蓝打水一场空?”刀眉皱眉道。
智真长老手持佛珠驻立在佛堂前。
这是正德为他修建的佛堂,与为刺麻星吉修建的佛堂并列,但是很明显看得出风格的不同。刺麻星吉的是藏式佛堂,而智真长老的则是汉传佛堂。
天心来到智真身旁施礼:“师叔。”
智真微微笑了笑,道:“天心,你到少林寺多少年了?”
天心和缓地说:“弟子一出生就被送到少林寺,至今已十七年矣。”
“我二十年前在少林寺出家,不过比你早三年。”智真缓声道。
“师叔从前是少林俗家弟子?”
“非也,他从前是个无恶不做,无法无天之人。”刺麻星吉从他的佛堂走出来,大声笑道。
天心向他行礼,刺麻星吉点点头,看着佛堂道:“谁曾想他居然也成了佛门弟子,这佛堂建得甚是精美啊。”
“我无恶不做,你杀人如麻,天生一对都信了佛。”智真淡淡道。
“山云为何这般恨你?”刺麻星吉问。
“当年是我救了他。官军屡攻大藤族不利,朝廷诸将冷眼旁观,妹妹求我去云南帮他,我赶到之时正是官军大溃败之时,我在死人堆中将他扯出来,一条右肢都被我扯断。我让他生不如死,他焉能不恨我。”
“随后你就送他去了真人处?”
“他当时也在。我是为救山云,他却是看中了山云的身体想要拿来试用。”
“师叔,那大藤族最终败于何人之手?”天心道了声‘阿弥陀佛’缓声问。
“这一战最后是由当年的兵部尚书,目今的英国公张懋亲自点将出征,王岳亦随军督阵才拿下来的。”智真缓声说。
“当年的大藤族如此厉害?”刺麻星吉也有些意外:“居然要大明双雄亲自出征?”
“当年大藤族叛乱便有火莲堂及南宫世家在背后坐阵,经此一役官军元气大伤,他们方敢在五年后意图夺我大明江山。幸得那时钟信已成长,足以为栋梁。”智真长老叹息道。
“师叔二十年前已入佛门,不曾想十七年前还在红尘中打滚。”天心道。
智真长老长叹一声,道:“我到底前世孽债太多,纵然进了佛门依然六根不净,此次山云回来,这红尘孽缘也该好好了结了。”
“是吗?你想如何了结?”长空中传来笑声,天际真人随风而落。
“那你又想如何了结?”智真长老反问。
“我自想得好,只是我向来自视医术无人能敌,但这武功一路,却只会逃命的轻功。”天际真人抚须笑道:“而年青人不论如何桀骜不驯,有些事都是不敢为之,只不知历经红尘风霜的老家伙可能无所顾忌?”
刺麻星吉一甩袖,大笑道:“今日佛堂落成,你我三人难得一聚,且就在此喝杯酒吧。”
智真长老一笑颌首:“天心,取酒来。”
“师叔,出家之人不可饮酒。”天心即劝。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小和尚,莫固执啊。”天际真人哈哈一笑,从袖中取出一个葫芦道:“我这酒好喝,来来来,我们到佛堂去饮。”
三人进了佛堂,为佛祖敬了香,叩首礼拜,便去偏厅坐下。天际真人拔了酒葫芦的塞子先饮了一口,便递给坐在中间的刺麻星吉:“刺麻星吉,你暮年来转中原,是寂寞了吧。”
“我贵为蒙古国师有何寂寞?”
“嘿,当年威宁海子一战,我是随军军医,山云和怀忠还有这家伙都在。虽然恶战连连,最终还是我军大胜,蒙古高手仅你硕果仅存吧?你向来嗜武如命,在蒙古境内哪里还能找到令你惺惺相惜的高手来一场荡气回肠的比斗?”天际真人笑道。
“吾来中原,也不曾见到可与我一战的高手,怀忠残废多年,山云更是变成怪物。”刺麻星吉一指智真长老傲然道:“我与他当年在幽冥神宫比武也是胜负未分。幽冥神宫与孔雀明宫虽都心向朱明,但也与我蒙古渊源极深,两大宫主武功盖世,却也不能算是你们中原武林的荣耀。”
“哎,两宫皆心向朱明,偏偏蒙古余部冥顽不灵,不肯归顺。若能归顺中原,当可共创盛世中华。”智真长老叹道。
“你这个人啊,忧国又忧民,当初怎生会去少林寺出家为僧,跳脱红尘?”天际真人笑道:“我曾听民间传说,谓蒙古人乃是当年蒙恬守边将士后代,如此当是与我大明血脉同源,兄弟同宗啊,也该回来了,何必还过那追逐水草而居的日子?”
刺麻星吉冷嘿一声道:“我们回来也定是大元重光,岂可屈居朱氏之下!”
“朱明立国都百四年了,你还做此春梦?有此绮思,倒不如好好帮我把人捞出来实在些。”天际真人讥笑道。
“捞人不难。”智真长老直视天际真人道:“你须救得了人。”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天际真人淡然笑道。
智真长老从刺麻星吉手中抢过酒葫芦,也大大饮了一口,笑道:“可惜无有狗肉啊。”
“师叔,您想要狗肉吗?”堂外传来天心小和尚清朗的声音。
“是啊。”智真长老答道。
“师叔且稍等。”
“嗯。”智真应着将酒葫芦递给天际真人,站起身看向刺麻星吉道:“你我再战一场吧。”
“好。”刺麻星吉应声而起。
天际真人退到墙角坐着,一边饮酒一边道:“我这一生穷极心力求鬼斧神功,却终究求不到自身驻颜长生,你二人比试了一辈子,刺麻星吉在蒙古追荣华富贵,你在中原逐放荡不羁,到最后也不过都是寂寞。”
刺麻星吉和智真长老不管天际真人自言自语,自在佛堂内比武蹉斗。
天心小和尚奔回居所,那看守院子的土狗正趴在日头下晒暖阳,天心看着它道了一声‘阿弥陀佛’便拎着它的颈将它提了起来。
土狗见到主人,汪汪叫了两声示好。
天心一脸贞静,低眉,单手合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随即单手并两指向土狗喉间一戳。土狗呜咽一声,天心那手指便如一把钢刀直将土狗腹部剖开到底,那血便流下来浸湿了天心脚踏的土地。郑金莲怀抱木偶娃娃从房中走出来,双眼惊恐地看着天心,人却没有动。天心慈眉善目向她低首合什后拎着土狗而去。
佛堂外飘来烧狗肉的香味。天际真人长身而起道:“我再去打点酒。”
狗肉香飘到钟信所住的四合院,大堂内周昂仍还跪着,乃诺闻到即时起立道:“咦?好像是狗肉香哎,居然有人在豹房烧狗肉?我瞧瞧去。”
乃诺奔出堂去往佛堂这边跑来,天心很安静的站在草地上摇着烧烤的木棍,听到奔跑的声音抬头望过来。四目相对间,乃诺猝然停步心下暗惊:“这小佛爷的眼睛怎生这般空洞?出家之人不是该慈悲为怀?”
天心与乃诺相视的一瞬间,低下眉眼,单手树起,口中念念有词,复又是个慈眉善目的小和尚。乃诺忽然就有些尴尬,以为自己看错了,用力吸了两口香气又跑了回去。这一来一去肚子就饿得咕咕叫。
“你师父怎生还不来,莫不是把你忘了,他不会要等你跪死在堂上才来看你吧?”乃诺看着周昂道。
“你不用陪我,自去皇庄寻吃的就是。”周昂面色略有些苍白,神情也有些疲倦地说。
乃诺白了他一眼,坐回椅上:“我说要陪你,我不会这般没义气。不过……”
“不过什么?”
“和尚可以吃狗肉吗?”
“和尚还能双修呢,何况吃狗肉。”
“哦,原来是这样啊。”
“你饿了?”
乃诺仰着头想了想道:“饿是饿,只是突然就不想吃了。你师父怎生还不来?”
周昂喃喃道:“我这心是给了陛下的,我也不想离开师门。”
“可是要师父迁就弟子怕是不能呢。”乃诺担心道。
两人正说着话,邢缨和赵良走了进来,乃诺看到高兴的站起身道:“他们来了,来了。”
赵良和邢缨跨进门来,周昂略为辛苦的转过身向师父叩首:“师父。”
“昂儿,起来吧。你师父不怪你啦。”邢缨笑道。
“我何时说过不怪他。”赵良冷声道:“你是陛下钦点的五城兵马司指挥,我纵然是后军大都督,都不好管你。陛下目今正闭关修练,此事暂且不提。但在陛下出关之时,我必将你调出京师。”
“师父。徒儿这心里只有陛下,此生都不会变的。徒儿也不想离开师门,救师父成全我们。”周昂叩首求道。
赵良大怒,抄起高玉放在桌上的湛卢宝剑就朝周昂背上打去,厉喝道:“你竟跟我说这等不知廉耻尊卑的话?你要我成全谁?陛下是天下人的陛下,不是你一个人的陛下。你不知尽忠守节,却蛊惑陛下玩物丧志,居然还要我成全你?我今日将你打杀了,便是成全你做个忠臣。”盛怒之下不留情,那剑柄击在周昂背上闷声作响,周昂硬受着不敢反抗,竟被打得口吐鲜血,扑倒在地。
邢缨急上前抢下赵良手中宝剑,乃诺冲过来把周昂扶起,向着赵良大叫道:“你怎么能这么打他?你们这些大人怎么都这般坏,我那个父亲坏,你也坏。”
邢缨真怕赵良盛怒之下把周昂打坏了,赶紧道:“乃诺,快送昂儿去太医院。”
乃诺恨恨地瞪了赵良一眼,正要扶周昂出门,周昂却推开他,扑通一声又向赵良跪下来,叩首道:“求师父成全。”
邢缨急得跺脚:“你这孩子,怎生此时这般倔犟,冥顽不灵!”
撒哈答和亦领哈从后院来到大堂,亦领哈腿上还搁着盛食物的食盒,四人看着坐在轮椅上的亦领哈,忽然就都不说话了。
亦领哈笑道:“督主说请二位小辈用餐。”
撒哈答亦道:“都督、监丞,督主请两位到后院去,山老前辈想见你们。”
赵良和邢缨点头随撒哈答进了后院,亦领哈将食盒交给乃诺道:“你们回去吃吧。”
乃诺看着亦领哈,忽道:“您便是陛下新封的皇贵妃兄长吧?我那日看李龙宣旨时你也接旨了。”
亦领哈一笑点头。
“那你难道也称国舅爷?”乃诺想了想又道:“如此,当皇帝的岂非有好多国舅爷和国丈?”
周昂都被乃诺逗笑,抚着心口轻咳两声道:“这世间只有皇后的兄弟能称国舅爷,也只有皇后的父亲能称国丈。”
“我就说啊,九五至尊的皇帝要是有那多国丈可怎生得了,果然还是皇后才是真正尊贵。”乃诺笑道。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周昂心中隐隐有些许伤感。亦领哈倒是面露感激之情道:“我那妹妹半世凄苦,目今却能成人中龙凤,我这心感激还来不及,岂敢跟皇后殿下争尊贵。”
周昂听了,忽也想到夏静虽位立中宫,却不可避免要承受许多孤清,一个弱女子为皇帝所付出的丝毫不比他少,甚至比他更多,如此一想那心又变得坦然。躬身向亦领哈道谢,与乃诺一起离开以避师父锋芒。
出得四合院大门,乃诺向佛堂方向望了望道:“要不要过去吃点狗肉?”
“佛堂有人吃狗肉啊?”周昂笑了笑道:“好啊,有狗肉吃,我这膝盖都不痛不麻了。”
两人闻着狗肉香向佛堂走去,就看到天际真人携着两大坛酒奔了过来。乃诺高叫:“真人,你怎会在此?”
天际真人回首就看到乃诺手中的食盒,就笑道:“小娃儿真乖,这就给前辈送餐食来了,即来之,且与我共饮。”
天际真人带着乃诺与周昂齐齐进入佛堂,佛堂内,刺麻星吉和智真长老仍在缠斗不歇。天心已在佛堂内把狗肉切好装盘,自己则躬身退出,目不斜视地走了。乃诺凝望他的背影,展颜一笑道:“天心大师,你不吃狗肉吗?”
天心一愣,停步回首。
乃诺一笑,再问:“天心大师,你不吃狗肉吗?”
天心低眉:“施主,你搞错了,我不是大师,只是一个小和尚。”说完再转身,走了。
周昂听着天心的话,目光也向这边移过来,天心已去远了。乃诺拉着他的手跟天际真人坐在桌前。
“真人,为何今日喝酒吃肉啊?”乃诺问。
天际真人抚须一笑:“你母亲心事有着落,自然心情好。”
“我母亲心事?”乃诺看向天际真人:“哪件心事?”
天际真人笑而不语。
佛堂外又传来张鸾的声音:“师叔,鸾儿来看您来了。”
“进来吧。”智真长老退后一步,与刺麻星吉休战回到座位上,高声应道。
张鸾提着礼物进门,周昂忙起身致礼,乃诺与天际真人只是点头致意。张鸾向三位前辈行礼后也落座。
“师叔,这佛堂建得好漂亮,陛下真是极敬重师叔您啊。”张鸾说。
智真长老轻轻一笑道:“这佛堂我是不怎么用得上了,日后给天心用来参透佛法吧。”
“你是刑部尚书,小候爷的事如此处置?”天际真人问。
“刑部已拟了斩立决呈上都察院,便是这几日的事了。”张鸾说。
“你去见了山云么?”智真长老一边喝酒一边问。
“我正是从督主院中过来,山老前辈精神尚佳,只是……”
众人都把眼望着张鸾,张鸾看了智真长老一眼,叹息一声道:“天方回家去请母亲,山夫人却是病了。”
智真长老若有所思,复淡淡一笑道:“这世间红尘痴缠也不尽是美满如意,我出家多年早不沾染红尘,就喝酒吃肉吧。”
“乃诺,你吃饱喝足,就去与你母亲说一声,劝劝你父亲。”天际真人笑道。
乃诺想了想,点点头,与四位前辈一起饮酒吃肉,好生痛快,餐后送周昂回五城兵马司衙门将息,顺便就寻母亲去了。
刀眉听了儿子的转达,眉目喜悦:“真人当真说我的心事可成?”
“他是这么说的,目今想来只要周义同意便好。”
“诺儿,他终究是你父,不可乱了人伦尊卑。”刀眉道。
乃诺冷嘿一声,不言语。
“既如此,我就到豹房去见他一见,劝一劝他。”刀眉起身就走。
乃诺却原地不动。
刀眉行到门口,若有所思回首道:“诺儿,你随我同去。”
“我才从豹房回来,不去。”
刀眉目露坚决:“他是你父,你定要去认他跪他拜他,你若不认他跪他拜他,为娘便会伤心。”
乃诺一听,忙道:“娘,你不要伤心,我去就是。”
母子两人复去豹房,钟信、赵良皆已去朝堂议事,邢缨也回司礼监去了。山云午睡,门口守着周义和地圆。
“我有话跟你说,我们到后院去。”刀眉现身,直视周义道。
周义却不理不睬。
“你是要我吵醒山云吗?”刀眉沉声道。
“你去吧,我在此陪伴师叔就好。”地圆看了刀眉一眼,对周义说。
周义怕刀眉吵醒山云,便把袖一拂,也不看她,自行往后院走。刀眉和乃诺跟了过去。甫到后院,周义把脚一定,背对刀眉道:“有何话说?”
“你知道天际真人吧?”刀眉叹息一声问。
“我知道,他原是太医院太医,后随汪公公出征威宁海子,威宁海子一战我军可谓惨胜,死伤无数,他身为随军军医大受刺激,大军班师回朝之后,就弃职奔向江湖了。”
“那你可知他在江湖上的名号?”
“不知,他既已不是朝中人,自不必关心。”
“他在江湖上号称医鬼。”
周义一怔,微握拳,皱眉。
“看来你还是听过这个名号。”刀眉凝视他的动静,缓声道。
“那又如何?”
“他可以为你重接玉杵。”
“不必!”周义近乎本能的断然拒绝,身子却是一阵微颤。
刀眉长叹一声道:“义郎,当年是我不对,我想补偿给你。”
“你不用补偿!”周义硬声道,旋即向前疾走两步,拉开与刀眉的距离。
“义郎,当年你若肯帮我大藤族,也不致沦落若此。”刀眉说。
“你住口!都十七年了你还贼心不息,就这般想改朝换代,称王称帝吗?”周义猝然回首,向着刀眉怒喝。
刀眉柳眉一挑,倒颇有些自傲:“当年我大藤族若不是被你逃脱告密,纵然打不到京师,也足以挑下云南,自立为王了。”
“你少做春秋大梦,那南宫世家是前朝勋贵,他们要立的是蒙元宗室,只是借你大藤族的手扫清路障而已。”周义冷声道:“都十七年了,你居然还不知自己只是南宫世家的棋子!”
“大藤族与南宫世家说好平分天下,他立他的蒙元宗室,大藤族自做云南王。”
“无知妇人。”周义甩袖欲去。
“我母亲好生与你说话,你为何这般无礼?”乃诺冲到周义面前,把手一指他的脸,怒道。
周义望着乃诺,这孩子是他留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可目今看着他却似杀母仇人一般,那眼中便不自禁的掠过一丝深痛,一时无语。
“义郎,你当真不肯让真人帮你换玉杵?”刀眉缓声道。
“我目今这样很好,不劳你费心。”周义向侧边走了两步,避开乃诺道。
“可是你这样,我却是不好。”刀眉眼中掠过一丝贪恋:“我还想与你再续前缘呢。”
周义却像被蝎子蛰了一口,恨恨道:“你当初将我关在地牢里,我与你便再无缘分。”
“我关你进地牢也是为了保你,若不然我大哥必然会先杀了你再起兵。”
“如此,我是否还要谢你不杀之恩?”周义冷笑道。
“娘,这人水泼不进,油盐不入,还跟他说甚,他这般喜欢做太监,便由他做饱罢了。”乃诺也怒叫。他对这个父亲真是无半点情份,说话也不留情。
“义郎,你不想救山前辈吗?”刀眉倒是不恼,再问。
周义回首盯着刀眉。
“真人是我请到的,他会帮山云更换残肢败体。”
“你?真人如何救我二师伯?”周义微怔,到底关心山云,追问道。
“真人看中小候爷躯体,只等着都察院判决出来,便用他的活体为山云更换残肢败体。”
“小候爷一案必是斩立决,真人又如何能得他活体?”周义眼光微敛道。
“自然是去劫法场,但若你不肯听我的话,我不去劫随他死便是。”
“我不信你说的话,我要见真人亲自问个清楚明白。”周义断然道。
“好,你要问就去问。”刀眉说着看向乃诺:“诺儿,真人还在佛堂否?”
“应当在。”
“且带你父去佛堂。”
乃诺瞪了周义一眼,道:“你要问,现时便随我去。”说完转身就走。
周义、刀眉也就跟着乃诺离开后院,出了钟信家门前往佛堂。天际真人果然还在,只是此时已颇有些醉熏。刺麻星吉和智真长老倒齐齐到佛祖金身像前坐禅去了。
“真人,你可听得话?这人有话要问您。”乃诺扶住摇摇摆摆的天际真人,指着周义大声道。
周义向天际真人施礼,道:“前辈,我这四肢可否更替给我二师伯?”
刀眉一听,怔住了。乃诺油然大怒,一把将天际真人推开,就朝周义当胸一头撞过来。周义猝不及防,被他结结实实撞倒在地。乃诺翻身就跳坐在他腹上,一手抓着他胸前领口,一手便握拳朝他脸上猛揍过去。这样连着打了三拳,周义半边脸都青了,却也不曾还手。乃诺在广东见识过他的武功,知他只是让他,心里更气,吼道:“下次你再说这话,我就杀了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天际真人朦胧着醉眼走过来拍着乃诺的肩膀道:“你打他做甚?他做太监太久早就无有男人气了,那里适合给山云换肢接臂?还真远不如小候爷那一身腱子肉配山云好呢。”
周义眼里不自禁的掠过一丝被羞辱之色,面色更加暗淡了。
天际真人又低头望着周义,伸手轻抚他的眉目,忽然轻‘咦’一声回身望向刀眉,猝然就哈哈大笑道:“刀眉,你们夫妻二人是否投错胎了?光看这眉目就只觉他这般雅秀而你却这般凛厉?”
刀眉眉宇间有一丝傲气:“我们大藤族向来是女人当家,男人都是嫁进来的。”
天际真人点头一笑,抚须道:“那周义当初还真是爱你啊,他堂堂点苍派掌门弟子、云南名门望族子弟,兵部后起之秀肯这般弯腰低眉嫁给你,你们起兵造反,囚禁他,令他变成太监,这许多年都不曾找你报仇,而是远避广东孤守一隅。”
“你住口!”周义躺在地上忽然对着天际真人大吼:“我,我……”那话却怎么也说不下去,眼泪就止不住的流下来。
乃诺呆住了,有些无措的回头望母亲。刀眉眼中此时满是贪爱,深吸一口气对天际真人说:“真人,我当年不曾珍惜他,事败之后才知他的好。这许多年一直在找他,想着与他重修旧好,但不曾想到他已成太监。真人,你当真要帮帮我。”
“刀眉,你不要痴心枉想,就算我愿意让真人为我换玉杵,你也得不着半点便宜,我和你没有旧好可修。”周义恨之切骨,厉声道。
乃诺举拳又要打,看周义脸上尚有泪痕,心中略觉不忍,便收拳指着他喝道:“我母亲说要与你重修旧好,哪里轮到你拒绝不给。”
“哈哈哈,这情天恨海的孽债当真令人烦恼,刀眉,附耳过来。”天际真人摇头笑道。
刀眉不解地看了天际真人一眼,还是凑耳过来。天际真人向她耳语几句,刀眉惊愕疑惑不已,尖叫道:“你此言当真?”
天际真人摇头晃脑道:“这手术我做过的,只看你敢不敢试。”
刀眉赫然盯着周义,一字一句清晰道:“义郎,你当真不肯让天际真人为你换玉杵?”
“死也不换。”
刀眉盯着周义看了足足一刻,点头断然道:“好,你不换也罢。”
乃诺惊问:“娘,怎么就不换了?”
刀眉低首向天际真人一拜道:“真人,刀眉这心在寻义郎途中不止成千上万次的想过,若是义郎就是不肯与我重修旧好,我该如何自处?是杀了他还是自己远走他乡再不复相见,但自从得知真人有鬼斧神工之力,那心就翻江倒海想要义郎与我在一起。幸得遇到山云,方知真人就在京师。真人所言,刀眉信了。”
“你可要想好,此去无回头路,风险亦是极大,或许命就没了。”
“当年我初见义郎,这心便只属意于他,他本是个斯文秀雅之人,被我追到点苍山,追到他的家乡,追到他最后点头同意入赘我大藤族,他爱我至深,我何尝又有半点输给他?真人你是我最后一根救命灵符,若此路再走不通,这命没了就没了吧。”刀眉坚定道。
智真长老和刺麻星吉忽同声大笑,拍手鼓掌。智真长老起身甩袖于后道:“刀眉,你当真是女中豪杰。好一个这命没了就没了,就光凭这一点,真人,你这一刀下去可是要做好,要不然,遭天谴啊。”
“乃诺,放了你父。”刀眉平静地说。
“娘,你这到底是在做甚,为何孩儿不明白了?”乃诺却不敢即时就放了,反把周义抓得更紧:“你不要他了吗?你要放他走吗?”
“不会,诺儿,我会把他抓得更紧,只是目今要先放了他。”
“你说真的?”
刀眉点头。
乃诺看母亲脸上的坚定,这才低下头盯着周义看了许久,松开手起身。
教坊司,唐二先生推门而入,唐行简抱剑守在门口。此时的唐铭,正在教坊司的房间床上与两女两男颠鸾倒凤。
唐二先生一把握住唐铭的手:“大哥,该回去见父亲了。”
突然被弟弟握住手腕命脉的唐铭不禁变了脸色,道:“二弟,便是这点时间都不肯给哥哥吗?昨日诗儿才算三朝回门,在这教坊司与你我吃了一桌酒呢。”
“便是吃了那一桌酒,已是仁至义尽。”唐二先生面色冷冽硬是把唐铭从床上拉起来。
“哎,二弟,你好歹也让我穿上衣服,也让这些可怜女儿男儿出去不是?”
唐二先生看了床上那瑟缩二女二男一眼,缓声道:“得罪,请便。”
那二女二男惊慌地穿好衣服连滚带爬地向门口奔去。唐二先生望向唐铭,冷声道:“走。”
“该走的是你。”唐铭眼光一凛,起手一甩,另一手当胸一掌向唐二先生击去,唐二先生正要反击,不料后腰心一阵剧痛,后腰心已被一女手持匕首刺中。
唐二先生不认得,刺他的女子正是曾经做过定州府尹孙叙妻子的女子。
那出得门去的二男一女亦几乎是同时出掌中匕首刺向唐行简心腹之处。唐行简猝不及防,只感心腹一痛,待要起手,人影疾至,手起掌落,二男一女已被宋居易立毙于地。唐行简萎顿倒地看了宋居易一眼,宋居易急点了他身上穴道止血。房内女子追出来,手一扬,‘漫天花雨’般的暗器就朝唐行简、宋居易射去。宋居易背着唐行简跃下二楼,二楼左右两房突然又冲出四男四女跳下楼去追击。
女子旋身转入房内,唐二先生跌倒于地,唐铭哈哈大笑,道:“二弟,你做了掌门这么多年为何还是这般天真,你当我真的会只身前来京师?你当我无聊天天躲在这教坊司?”
唐二先生一手撑地,呕了一口血,抬头盯着他:“这里是教坊司,皇庄所在地,你逃不掉,我定要带你回蜀中父亲坟前谢罪。”
“哈哈哈,不就因是教坊司,你才轻视了那二女二男?你当正他们是这教坊司的妓女宠童了吧?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你啊,江湖经验太少了。”唐铭得意洋洋道。
唐二先生挣扎欲起,却重跌回地上。
唐铭披衣起身,伸手轻举唐二先生下颌,冷笑道:“匕首上有麻药,你就不要挣扎了。你说我连父亲都敢杀,会不会杀你?你要带我回蜀中?你放心,我马上就会自己回蜀中去。不过在此之前我会先把你的脸皮剥下来敷在我的脸上,从此以后我就以你的名字重新活在这个世上,而你会戴着我的脸皮在父亲坟前被千刀万剐,带走。”
女子疾点了唐二先生穴道,推开床铺,那里原来有一个大洞,唐铭先飞身下去,女子再把唐二先生推下洞去,自己最后才下。三人顺着一条小通道爬了大约一刻,又看到一条向上的通道,唐铭拎着唐二先生飞身跃起顶开桌柜出来,就在房内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女子扶着唐二先生,装做嫖客妓女出了侧门,乘坐停靠在墙外的三顶小轿分别由两名色目男子抬走了。
教坊司大堂,弓弩突至,围攻唐行简和宋居易的四女四男中弩倒地而亡。乃诺和刀眉带着人赶到:“唐铭呢?”
宋居易随手指了一下二楼,刀眉和乃诺带人冲上去,不一会乃诺复下楼:“房里有地道,他逃走了。”
唐行简皱眉轻咳两声,看着地上的尸体,忽伸手摸脸,一掀,竟是一张人皮,人皮之下另有一张脸。他轻叹:“怪不得。我适才还在想,这教坊司岂能随便招人进入,果然还是害了他人性命伪装的。”
宋居易抬头叫:“乃诺,看看上面死者是否如此?”
乃诺点头去看,复转身扬了两张人皮:“皆是如此。”
宋居易点头,望向唐行简:“匕首有毒否?”
“无毒,是麻药。”
宋居易阴恻恻一笑:“你那伯父居然还有点人情。”
嘿,唐行简冷冷道:“他只是怕逃不脱,想拿我父亲做人质罢了。”
“宋大哥,我们先去追人。”乃诺在二楼叫着返回屋内。
苏祥向大堂奔来,见到此景被吓住。
“苏祥,即刻叫人封锁教坊司,所有人不准出入。”宋居易说。
苏祥赶紧点头出去了。
宋居易着将唐行简扶到一边的椅子上坐着:“你且在此。”
唐行简点头。
过了一会苏祥奔过来:“四门都关了。”
“你亲自去通知高玉过来。”
苏祥点头又跑出去了。
宋居易凝神聚气,高声道:“教坊司各房人等听着,锦衣卫盘查,各位人等均须关门闭窗,不得擅自出门,违者立斩不饶。”
噼里啪啦,一阵关门闭窗的声音过后,高玉带着锦衣卫匆匆而至。
“这些人都是唐铭的手下,脸上都戴着人皮,除此便不知了。这里就交给你,我去追乃诺。”宋居易道。
高玉点头。
宋居易出了教坊司的大门追上刀眉和乃诺:“乃诺,可知他们哪里去了?”
“我们问过教坊司里的杂役,说是见到三抬轿子行色匆忙地从教坊司侧门走了,想必是唐铭等人。”乃诺说。
“目今却在哪里?”宋居易追问。
“正在问。”乃诺指着前方,宋居易抬头看,就见刀眉手下人果然在拉着行人询问,问一路追一路,追着追着就追出城外十里,却不见了踪迹。
“偌大京城,四通八达,可怎么找?”刀眉恼道。
“他们真的出城了?如此也太迅速了吧?”宋居易若有所思道:“还是回城去,请大都督调兵封闭京师四门挨家挨户搜查,查不到也无法,查到就算赚到了。”
刀眉想想也只能如此,一行人等往回走。路上行人渐多,一辆马车不紧不慢的迎面奔来。忽然,一道白影从马车里向宋居易射来,随即马车擦身疾奔过去。宋居易本能伸手去挡,却触手轻软,手腕一转复将白影握在手中,定晴一看才发现是一封信。他小心接过信,打开,只见里面只有一方东宫玉印。
宋居易即道:“回城。”
众人加快脚步回城,京师四门并无异动,宋居易心生疑惑,脚下依然不停。一行人来到紫禁城宫门,即时有锦衣卫奔出向他们伸手,宋居易迅速将信递过去,锦衣卫打开看过,指着他道:“你进来,其余人等且去豹房等候。”
刀眉、乃诺一行回身而去,宋居易随锦衣卫进了宫门往东宫方向去了。东宫里除了大都督赵良、督主钟信、高玉、唐行简外,居然还有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随侍的是邢缨。
“教坊司昨夜死十二人,皆被剥了脸皮藏在柴房里。今日又死了十一人,则全是唐铭手下。有二男一女从侧门出去齐齐上了三乘小轿离开。我估计此女便是当年在定州城救走唐铭的女子。是我失职,我巡查皇庄这般久,竟不曾觉察异样。”高玉内疚道。
“教坊司侧门向来多轿子停驻,都是来接到教坊司嫖宿过夜的主人回家,高侍卫你一时觉察不到亦在情理之中。只是这乱臣贼子带了这么多人来京师,东厂竟一无所察,倒真是失职。”刘瑾眼光一凛,沉声道。
钟信望了刘瑾一眼,不语。
“此事毫无征兆,我等突然被陛下以东宫印招来,陛下当是有所应对,且各自坐下,等陛下旨意。”赵良亦望了刘瑾一眼,缓声道。
“你们锦衣卫亦难辞其咎。”刘瑾斥道。
赵良点头叹息:“公公教训得是,锦衣卫在此事上毫无觉察,确实难辞其咎。”
刘瑾见赵良服软,倒不好再训斥,邢缨搬了太师椅过来轻声道:“公公,且坐下歇息片刻。”
刘瑾坐下,房中人都无话,各自坐定。宋居易来到唐行简身边轻问:“如何?”
“无妨,这麻药无药可解,只能等他自行散去。”
“哎,你们蜀中唐门自己配制的麻药居然无解药也是荒唐。”宋居易低笑道。
唐行简白了他一眼,自行闭目修功去了。刘瑾望向宋居易,缓声道:“居易,你第一时间关闭教坊司四门,不许客人出入,处理得极好,皇庄乃是陛下的钱袋子,若被人得知教坊司发生如此大的命案,必定会导致客人流失。”
“谢公公夸奖。”宋居易施礼道。
刘瑾眼露欣赏之意:“他日不妨到舍下一坐。”
“谢公公赏识。”宋居易又道。
钟信又看了刘瑾一眼,还是没有言语。东宫执事太监送来茶水,各人便各自喝茶,不再多言。
唐铭他们本来确实是要出城的,但被刀眉等人追得太紧,只得利用京师人多眼杂绕道甩开追踪,他们避居之地却是京师四伯之一建宁伯府第。当年四伯府以建宁伯为首归顺朝廷,封伯开府历经两代,目今四伯府的第三代亦皆成长。
唐铭来到建宁伯府后,伯府即紧闭府门,同时派人出去四处打听,直到夕阳西下摆桌用餐时才消息报回来:锦衣卫只是包围了教坊司,有三辆马车进去出来都往刑部去了。京师守备并无其他异动;五城兵马司在挨家挨户搜索问询,只说是京师发生命案在追查凶手。
唐铭哈哈大笑。
“唐兄弟,你为何大笑?”建宁伯问。
“我在教坊司至少丢下十二条性命,锦衣卫却不敢声张,岂能不笑。”
“皇庄是陛下的钱袋子,就如同天鹰赌坊是我们的钱袋子一样,若是声张出去让天下人得知皇庄发生如此大的命案,哪里还有人敢来此挥霍,皇庄必然没钱可赚了。”
“正是如此我方选择在教坊司下手。”唐铭饮了杯酒说着,忽又叹息道:“不过我初来京师之时也不曾想到天鹰赌坊真正的主人会是你。”
“我父亲初入京师就看中这个钱袋子,每日暗中派人到门前嘈扰,偷抢不拘,时间久了生意也淡了就转卖给了我父亲。我父亲倒也没有为难他,让他们继续当这个门面儿。”建宁伯说完,得意的举杯将酒一饮而尽。
唐铭看着建宁伯笑道:“你们清真教徒不是不喝酒吗?”
建宁伯哈哈一笑:“那都是约束向我供奉的教徒的,我等高贵之人怎可如此自虐?酒可是好东西。”
“这江山更是好东西,是吧?”
“自然。”
“你们四伯府中人都同意与我们教主共同夺取大明天下了吧?”唐铭说。
“归宁伯倒是做了约誓,但平安伯、乡安伯还不曾明确表态。不过你放心,他们纵然不表态,也不敢透露我们的计划。”
唐铭淡淡笑笑道:“不过光是看他们两伯府内走动的各色人等,也知与你和归宁伯不是一条心。”
“怎么见得?”
“你和归宁伯府中各女子皆是黑袍蒙面,就算是男子也只在出府之时才穿我大明王朝服饰,倒不像平安伯、乡安伯两府中女子无论汉或色目者,皆是我大明服饰,男子在家中也多是如此。”
“你倒是知道得清楚。”
“外人见我,皆以为我风流浪荡,若不是以此掩饰又如何能与你相见共商机要。”唐铭笑道。
“恐怕也不是掩饰吧。”建宁伯道:“不过你这人倒也是淫之有道,没沾染我府中姬妾。”
唐铭眼露不屑道:“你府中姬妾皆一身黑衣蒙面,连眼睛都见不着,谁知内里是不是丑八怪,我也是有些挑拣的。”
“我最近倒是得了一个国色倾城的汉女,只是此女有些许矜持,只肯住进府内,还不肯让我近身。”
“你不是向来认为色目女子方是妖娆可亲的么?”
“哎,遇着真正美味佳肴,谁还要吃豆腐。”建宁伯一脸淫笑道。
唐铭被建宁伯说得心动,把酒喝了,缓声道:“真有如此美人?”
建宁伯瞧着他道:“你莫打她心思,否则誓约难守。”
“要美人不要江山?”
“江山还无着落,美人可就在眼前。”
夜,漆黑,无星,无月,无风,无雨,燥热。
唐铭在房中入睡。
门外传来敲门声,唐铭警觉坐起:“谁。”
“我。”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唐铭一惊,复一喜,又一惊,反反复复。
门外传来冷笑:“你不开门,我可走了。”
唐铭飞身而来,把门打开,伸手将来人抱住:“卿卿爱卿,你怎会到此?”
“特来会你。”李龙一身黑衣闪身而进,伸手就朝唐铭当胸拍去。唐铭向后一跳嘻笑欲语,不料李龙身后冲出智真长老,两人夹击便点了唐铭的哑穴及其他穴道将他牢牢制住。
“阿弥陀佛,刺麻星吉应该已救了唐二先生了,龙儿,我们走吧。”智真长老抽出一条黑布蒙了唐铭眼睛道。
李龙点头,背起唐铭迅速离开了建宁伯府。伯府门外,李龙轻啸一声,便见到人影叠重迅速移动已将建宁伯府包围。随后赵良,高玉、宋居易出现在建宁伯府外。
“督主、刘公公、周昂去了归宁伯府。”李龙似在向唐铭解释。
唐铭叹息一声,复一笑靠在李龙肩头上。高墙上又跃下一个人,便是背着唐二先生的刺麻星吉,五人随即迅速离去。半道上,唐二先生被唐行简接走,刺麻星吉也自回豹房。李龙背着唐铭跟着智真长老在夜色中奔出城去,直入山中进入山洞往下越走越冷,直到进入一个巨大的地下冰宫,就见乃诺正翘首以盼。
“带路。”智真长老对乃诺说。
乃诺赶紧将三人带进冰宫,冰宫内再分两室,眼前所见则只有一张冰台,天际真人持短刀已等在此处。
李龙将唐铭往冰台上一放看着天际真人道:“真人,我把人带来了。”
“乃诺,待我们进入内室,你就在此看住唐铭。”天际真人看着乃诺说。
“好。”乃诺答应得干脆。
天际真人指着智真长老道:“你当年做过我的下手,这次再做一次吧。”
智真长老点头。
“那我呢?”李龙问。
“他对你最是用心,我要你撩得他性起。”天际真人指着唐铭对李龙说。
“好。”李龙答应得也很干脆。就爬上冰台坐在唐铭腹上,揭了他蒙眼黑布,脱了衣物露出那玉一般的躯体来。唐铭看在眼里便不自禁的咽了口水。李龙便在他胸前抚弄,诱得他情动,又伸手去抚他玉杵,只一阵唐铭便已心痒难耐,那玉杵便似吹胀的狗肾般肿胀起来。
天际真人就站在唐铭两腿之间盯着,见那玉杵已肿胀紫红,随即抹了麻药,手起刀落!唐铭只感身下一凉再无其他感觉。智真长老捧了冰桶过来就将玉杵接住便往里间去。
李龙飞身跃下重新穿衣,再解了唐铭哑穴。唐铭低头望自己下体,愣了半晌,笑着望李龙:“到底你是如何知道我与建宁伯苟且的?”
李龙一边替他在伤口涂药,一边淡淡道:“天鹰赌坊的掌柜风度太好。令我不自禁怀疑他是世家大族出来的人。”
“但我的人和建宁伯的人亦日夜提防,并不见东厂和锦衣卫盘查。”
“我当然不会动用东厂和锦衣卫。”李龙淡淡道。
“那你动用了什么人?”
“我动用了陛下闭关便可放假闲住的十个人。”
“你是如何怀疑到建宁伯的?”
“因为你没有动建宁伯和归宁伯府中的女人。”
“这你都知道?”
“那十个人也是神彩俊逸的好男儿,如你一般夜欢并不难。”李龙淡淡道:“你坠入风流阵中太久,既然你能淫人妻女,那其他男子淫人妻女,你自也不会在意,只当是那些女子本性贪淫,你不在由人填补罢了。”
“原来如此。你可拿到建宁伯欲与我教结盟的证据?”
“拿到。”
唐铭皱眉:“建宁伯不是这般不小心之人,如何能被你拿到证据?”
李龙淡淡一笑:“他还要把江山都双手奉送给我呢,给几条证据有何难?”
唐铭愣了好一会,忽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够了方道:“原来你便是他眼中那国色倾城的女子?”
李龙不语,算是默认。
“是学我?”
“算是吧。”
“你怎知我一定会去建宁伯府,就不怕我直接出城?”
“你出不了。”李龙说话一直淡淡的,像是说一件事不关己的事情。
唐铭盯着他。
“虽然刀眉、乃诺追赶你们有些令我意外,但如果你能去到城门处,就会有人关城门。”
“结果就被你逼着去了建宁伯府。”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你可以去客栈,可你偏偏去了建宁伯府。”
“建宁伯和归宁伯,你怎么就认定是建宁伯?”
“做此机密当然要用信得过的仆从行事。但建宁伯身边只得色目仆从,归宁伯虽然与他相似,府中最信任的管家、师爷却都是汉人,而这两位爷出行正常,并无可疑之处。”
“你果然细致入微,败在你手上当真不冤。”
李龙再淡淡一笑。
“我还想问你一句,你可愿答。”唐铭道。
“你问。”
“昨夜我的弟子在教坊司杀人,你可知?”
“不知。”
“当真不知?”
“我在建宁伯府中。”
“哦……”
“为何有此一问?”
唐铭想了想,笑道:“我忽然想知你这心到底是热是冷。”
“你是想说那十二条人命我会不会心疼?怎么,一个杀父灭妻之人忽然就仁慈了?”
“那你心不心疼?”唐铭追问。
“我只是告诫他们盯着你就好。”
唐铭长叹一声:“正德身边有你这么个心狠手辣的人,我家教主是斗不过了。”
“承你吉言。”
“你就不怕正德翻脸不认人,舍车保帅,过河拆桥?”
“给他。”
“什么?”
“他翻由他翻,他舍由他舍,他拆由他拆,给他。”李龙淡淡道。
“你还是人吗?”唐铭不由得怒道。
李龙一笑:“你心疼我?”
唐铭白眼一翻:“我想干死你。”
“来生吧。”李龙伸了个懒腰:“最近些日子我日夜颠倒查案,都不曾好好安睡,不说了,睡觉去。”
“稍等。”唐铭急道。
“怎么?”
“陪我睡一觉。”
李龙耸耸肩。
“我是活不成了,就陪我睡一觉吧。”
“我这人无怜悯之心,你自个儿安睡。”李龙说。
“李龙。”内室传来天际真人的唤声。
“真人,何事唤我?”
“你进来。”
“真人,我有些睏。”
“再睏也打醒精神再说。”
“好吧,我进来。”李龙起手再点唐铭哑穴,转身入内。
山中岁月不易过,乃诺只觉等了天长地久般的时光,终于传来咣咣声响,冰室大门被推开,李龙探出头来:“好了。”
“做好了?”乃诺即刻就问:“我能进否?”
李龙点头,乃诺忙进入内室,此时刀眉已着衣起身,乃诺看母亲面容并无变样,再往下看忽觉异样,却一时说不出是何感受。
天际真人捧来一个锦盒递到乃诺手中道:“这是给你娘吃的药。”
“是什么药?”刀眉问。
“阴阳合和丹,每日一粒服七七四十九日,连服三轮,最后一日为你换阴阳九转丹,亦是服食七七四十九日,同样于最后一日换偷天换日丹,连服九日,便彻底好了。”天际真人认真地说。
“为何唤作偷天换日丹啊?”乃诺不解地问。
天际真人抚须大笑道:日后你自然便知。只是这半年日子须得清心静修,还有丹药千万不可丢失,丢一粒便少一粒,再配便得要十年二十年的时光了。”
乃诺忙将锦盒捂在怀中道:“真人放心,定不丢一粒。”
“原本若是周义答应,便不须费我如此多灵丹,七七四十九天足矣。”天际真人笑道:“想不到他偏是不肯,只好一朝费我全部心血,也是命中注定。”
“刀眉之事已成,其后便是山云的事了。”智真长老道。
“不错。”天际真人一笑点头。
“真人,都做完了吧,不再需要他了吧?”李龙问。
天际真人点头。
“如此,我便提唐铭去北镇抚司与建宁伯对质。”
智真长老却道:“他已知此处,恐怕不可让他离开。”
“不行,他是谋逆重犯,必须到堂。”李龙淡淡地,却坚定地说:“他来时蒙着面,并不知此为何处,应当不会将冰宫泄露出去。”
天际真人笑道:“此处冰宫是我年半前于寒冬特意引水筑成,不可久用,他纵说了也无妨,迟些时日再来也见不着了。只是须得尽快将小候爷弄来,不然天气渐热,难免会波及冰宫。”
“你们要劫小候爷,怕是要过高玉这一关。”李龙笑道:“我就袖手旁观了。”
“此事再议,你们先出去,我将此收拾好就回京师与你们会合,人在冰宫待得太久,身上元气也难免把这冰化了。”天际真人笑道。
“我留下来陪你。”智真长老说。
天际真人点头,握住李龙的手,看着他道:“我这医术如何?”
“你这已不是医术,就是在逆天改命,偷天换日啊。”李龙慨叹道。
天际真人颇有些自得地一笑道:“我就当你是赞叹了。我说你的手好,不是想要你的手。”
李龙看着他。
天际真人抚须一笑:“我想收你为徒,传我衣钵。”
李龙一笑:“我无意为医鬼。”
天际真人叹息。
智真长老安慰真人道:“或许目今你与他缘分尚浅,待他日缘分到时,自然就会是师徒了。”
“也对,收徒弟是可遇不可求。”天际真人笑道。
“谢真人赏识。”李龙谢过天际真人,走出内室蒙了唐铭的眼,背起他先行离去,乃诺扶着刀眉紧跟其后,天际真人与智真长老则留在冰宫收拾再走。
外面又是一个漆黑的夜。
北镇抚司内灯火通明,锦衣卫、东厂、刑部、大理寺四司会审人犯,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内阁大学士李东阳更齐齐亲自监查。人犯哀嚎凄切之声时不时从公堂上传出。
北镇抚司大门外,唐铭忽轻声对李龙说:“我若矢口否认,你当如何?”
李龙不语。
唐铭又笑:“你想不出应对之法?”
李龙叹息一声:“你这心还是爱女儿的吧?”
“那又如何?”
“你若肯指证建宁伯,归宁伯,我会奏禀陛下为你请功,虽不能救你,却可恩泽唐诗。”
唐铭愣了好一会,笑了:“你呀,句句戳我心窝。我这一生不曾抚养诗儿半日……好,我答应你。”
李龙将唐铭放下地:“可否自己进去?”
唐铭凝视着他:“我还有一事相求。桑儿,也请你放了她。”
“桑儿?”
“孙叙的妻子,也是我在江湖收的唯一一个徒弟。”
“她不一定被捕。刺麻星吉大师早已放下屠刀,只是以救人为要。”
“谢了。”
“请。”李龙侧身在旁,伸手相请。
唐铭前脚跨进门槛,忽又回头对李龙笑道:“此事与神教无关。”
李龙眉头微耸,瞪着唐铭。
“我相信你们搜集的所有证据当中,都只能找到我与建宁伯勾结的证据,但绝找不到我们神教与他们勾结的证据。”
李龙想了想道:“你说得不错,在这点上你很谨慎。不过,无妨,只要任道远、南宫无我野心不息,总会被朝廷抓到把柄,歼而灭之。”
唐铭看着李龙摇头而笑,仰头长叹,向大堂走去。
两府谋逆大案,抓到的人犯极多,北镇抚司诏狱竟一下子关不下这许多人,便将家眷递解至刑部狱关押。唐行简和宋居易前往刑部狱处理此事。邢部狱亦是人满为患,只得将单人监狱都腾空出来,数人挤作一处用。有的人啊,就是不论在何时何地都本性难移,小候爷原本独在单间,此时与其他人犯关在一处,赌瘾又犯了,居然在牢内与人开赌,赤膊大杀四方。唐行简和宋居易看在眼里,也真是无奈摇头,只是看守谋逆人犯责任更重,也只好由着小候爷在牢中胡闹了,但求不出事就好。
“这家伙这么嚣张,真怕他没被行刑就被监狱里的老牢头干掉了。”宋居易叹息道。
“我们干脆把他劫出去交给天际真人算了。”唐行简笑着缓声道。
“当下还是看守二府人犯紧要。小候爷的案子只怕都察院也压后判决了吧。”宋居易笑道。
“一个人真的能有改天换命的鬼斧神工之术?我还真是想见识见识。”唐行简举起手仿佛拿着刀子在空中比划,喃喃道。
“那你不如拜真人为师好了。”
“可惜向来没听说真人会收徒弟。”
言犹在耳,就听得牢内传来一声怒吼:”你这混帐王八,居然敢出老千骗我。”
“你不会赌就不要赌,居然敢说我出老千?”小候爷得意的大声道。
“老子揍死你这龟孙,居然到牢里还敢出老千。”登时牢内拳脚相加,一阵混乱。唐行简和宋居易急冲入牢内将一众人等分开,但一时又无法安排单间给小候爷入住,只得叫牢役看紧。牢役只看紧了两天就出事了。牢头抢了牢役的刀把小候爷捅伤,腹中肠子都掉出来了。宋居易紧急将小候爷送往太医院急救,唐行简亲自去寻天际真人。
天际真人仍在天鹰赌坊聚赌,听着消息吓了一大跳:“死了?”
“还不曾死,在太医院抢救呢。”
“千万不能死,死了就没用了。”天际真人向太医院飞奔,行到半途忽转身对唐行简道:“你快去豹房,叫智真那老家伙把山云带来。”
“真人,可收我做徒弟否?”唐行简即问。
天际真人眼一眯:“你为甚要做我徒弟?且先去唤人。”
唐行简点头,两人分道疾行。
“死了?”智真长老也吓了一跳,在佛堂惊问。
“还不曾死,在太医院急救。真人请您带山老前辈去会他。”
智真长老却是默然,良久方道:“如此便要了结了。”
“长老?”
智真长老抬头望唐行简,缓声道:“我当年与山云,也好似你与居易一般形影不离,其后他娶我妹妹,我便做了个云游四方的头陀,直到二十年前落座少林。”
唐行简不解智真长老缘何说起这个来,无语静听。
“他只道是我害他后半生,却不知他害了我一生。哎,红尘本苦,了结了也好。”智真长老拂袖起身:“走吧,去接山云。”
此时钟信家中,有周义、天方地圆留在山云身边日夜服侍。撒哈答忙里忙外一肩挑,亦领哈只能做些简单内务。好在建宁伯和归宁伯两府谋逆大案没有波及到他们,但似乎也给他们提了个醒。山云在房内将息,周义便走出来与两人在偏厅闲聊起来。
“看来有必要在京师置一房家室安定下来。”撒哈答说。
“你身强体壮自然是可以的。有谁肯嫁我这个瘫子?”亦领哈苦笑道。
“你们来京师也有近二十年了吧?”周义问。
撒哈答点头。
“就不曾在京师寻得半个可心之人?”周义再问。
“有也曾有过,只是年少时耽于父母之命不敢娶。目今想娶只怕也没有想嫁的了。”亦领哈叹息道。
“你们在撒马尔罕也不曾娶?”周义又问。
亦领哈面露戚然道:“我和他在家乡倒都曾经有一房妻室,可惜皆死于内乱。”
“妻子惨死,你们居然还想在京师再娶?”周义面色微凝道。
撒哈答看了周义一眼,缓声道:“周大哥,其实你这心里只是想着嫂嫂的吧?”
周义不语。
“我们与在家乡的妻子聚少离多,说实在的并不亲近,也不知何为相爱。当年听得你与嫂嫂的点滴皆羡慕非常。”亦领哈道。
周义忽冷笑道:“目今还羡慕?”
撒哈答和亦领哈同时道:“目今也还是羡慕的。”
“羡慕一个无用之人,岂非可笑?”周义黯然道。
“至少你们还可以朝夕相处,夏日同游消署,冬日相拥取暖。总比我们好。”亦领哈道。
“这种好,我不要。”周义冷冷道:“待二师伯无事,我自会回广东去。”
院外传来敲门声,撒哈答前去开门:“长老,唐兄弟,你们怎么来了?”
智真长老道:“我来接山云。”
“山老前辈已将息了。”
“更好。”智真长老点头道:“院中可有轿子?”
“有一乘小爷平日坐的小轿。”撒哈答道。
“他可要用?”
“小爷前日就到于都同知府中住去了,暂时不用。”
“那今日便借我一用。”
“好。”撒哈答请两人入内,自去准备小轿。
智真长老将山云抱出,怕他中途醒来闹腾,先行点了他的睡穴再放入轿中。
“前辈,我也去。”周义说。
“正好,你与行简替我抬轿。”
“谢前辈。”
“舅舅,我也要去。”和尚追出来道。
“你就不要去了,且回家中陪着母亲要紧。”智真长老缓声道。
道士就拉住和尚:“我陪你去家。”
三人带着山云去到太医院。
宋居易就在门外等候,看到唐行简就过来低声道:“真人要你帮他配假死之药,还有假作疫症之药。”
”好。”唐行简点头应允。
“牢头也是狠,一刀就破了丹田,那家伙怕是连二十四个时辰也过不去。真人说须得赶紧送到冰宫寻药吊命。”
“真人可愿收我为徒?”
“你药配得好,真人必定青眼有加。”
唐行简微微一笑,转身即去。
智真长老有些担忧:“当真顶不过?”
“且看看,不急。”天际真人开门而出,轻声道。
“真人,若真不能用他的,就用我的吧。”周义说。
天际真人却白了他一眼道:“我辛苦为刀眉逆天改命,你且好好活着。小候爷若就是活不成,也是山云命该如此。”
周义一惊,欲问难问,终无语。一个时辰后,唐行简将药带来。
“当真有用?”天际真人问。
“真人,我蜀中唐门可非浪得虚名。”唐行简认真道。
天际真人转身内进,过了一刻就出来,看着唐行简道:“叫太医去刑部和都察院禀报,就说小候爷肠穿肚烂,不治而亡,请派人过来验明正身。因怀疑有疫症,太医院请求全权处置遗体。”
刑部和都察院此时都忙着追查两府谋逆大案,哪有心思管一个必死之人,便派了侍郎过来查验,果然肠烂得都臭掉了,吓得捂了口鼻出来,签字画押盖印封了卷宗做了交接就走了。万事俱备,东风亦到。天际真人便叫宋居易准备马车。
唐行简有要事在身也不敢乱跟去,只是颇有些不甘心,望着天际真人道:“真人,收我为徒吧?”
天际真人看了他一眼道:“此事不是一、二日可成,待两府谋逆案结,你若还赶得上,也算是你我有缘。”
“谢真人。”唐行简大喜,就要叩头。
智真长老佛袖一拂,唐行简竟跪不下去:“日后再跪不迟。”
“走吧。”宋居易拉来马车道。
“我们三人去即可。”天际真人指着智真长老和周义道。
马车离了太医院却没有直接出城,而是转到五城兵马司衙门唤出乃诺。
“真人,我在照顾母亲。”乃诺说。
“不用你照顾,让你父亲照顾,你随我去。”天际真人道。
“真人?”周义一怔。
“此事愈少人知愈好,你就在此照顾刀眉要紧。乃诺,上车,你下车。”
“你可要仔细照顾我娘,不然她死了,我就杀你填命。”乃诺无比认真地瞪着周义道。
周义心中有些惶惑,只得下车望着马车远去。
建宁伯、归宁伯两府谋逆之案因有唐铭的证词,很快便定案。两府九族尽诛,唯两府新妇因是朝廷下旨选婚而嫁,皇帝怜悯,特许赦免,另择良家遣嫁。
平安伯、乡安伯府惶恐不安上表尽忠。
桑儿不知所踪,李龙也没要求锦衣卫追捕,不了了之。
唐二先生上书,请求将唐铭押解回蜀中正法。
李龙上表恳请嘉奖唐诗。
都察院拟议,内阁复议后,圣旨下。
平安伯、乡安伯府各罚禄米五百石,由伯子亲自押送边军。平安伯、乡安伯在家自省,府中色目姬妾仆从尽皆遣散。
奴答力月袭父职任哈密伯,唐诗少有的被封为哈密宣慰使,两夫妻待秋后便要前往封地哈密镇守。哈密,比起大明国都北京来说,离撒马尔罕国很近了。
唐铭秋后于蜀中唐门处斩,高玉随行监斩。此前暂时关押在北镇抚司诏狱。
李龙携封唐诗为宣慰使的圣旨前往诏狱见唐铭。
唐铭看完变有些惊讶道:“想不到我儿居然能成为朝廷命官。”
“我大明立国百四十年,女子被朝廷认可执掌一方政权者仅有太祖高皇帝时的贵州宣慰使舍兹,即逝世后收太祖高皇帝特遣专使吊祭,并敕建陵园、祠堂,威名远播的奢香夫人。唐诗算是第二个女子得以任宣慰使一职。”李龙道。
“哈哈哈,谢了。”
李龙叫牢役送酒进来:“今日陪你喝杯酒。”
“送别?”
“嗯。”
“早了些吧?”
“陛下身体欠佳,我不能再出来了。”
“我与你算是有缘?我对你可是真心真意的。”
“我有一事问你。”
“你问。”
“除了我们在天津抓到的那个男子,你可还有其他弟子?”
“无有。”
李龙轻吁一口气。
“你不问我神教中事?”
“为何要问?”
“不是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吗?”
李龙悠然饮了一口酒道:“世间万千事,不独神教重。”
“神教之事不问,这清真教之事也不问?”
“你知多少清真教事?”
“我是不知。不过我神教跟这帮人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这帮人心无善恶之念,只有他们的上主,上主叫杀人便会即时恶魔附体。切不可对他们有丝毫软弱退让,只可以王霸之术驱使之,不可以怀柔之心厚待之。”
李龙看了唐铭一眼,缓缓点头,举杯对饮。
“你既抓了建宁伯,那天鹰赌坊?”唐铭笑望李龙,问。
“天鹰赌坊已转至朱寿名下,当然在五城兵马司的档案中还是那一百年前的老主人家族子孙。”李龙微微笑道。
“朱寿?是何人?”
“有些事问来无益,喝酒吧。”李龙道。
“真的不能天天陪我个一时半刻?”
李龙起身,向唐铭拱手:“多谢了。”
唐铭凝视李龙,良久方道:“卿卿爱卿,这一世何人可得你心?”
“总之你就不要想了。安静过了这段日子,好好上路。”李龙说完,头也不回的离开诏狱。
北镇抚司大门外,等候着邢缨。看到李龙,迎上前道:“刘公公请你去。”
“监丞目今只跟着刘公公了?”李龙笑道。
“他是掌印太监,要我跟着他,我也只能跟着。”邢缨笑道。
“你和张尚书目今变成他左膀右臂了。”
邢缨却警惕道:“朝中有人说张鸾是公公左膀右臂?”
李龙笑了笑:“张尚书处境如何,监丞应当比我清楚。”
邢缨一笑:“走吧,先去见刘公公再说。”
建宁伯、归宁伯府事了,唐行简便日夜盯在天鹰赌坊等候天际真人。也就这般巧,在李龙去司礼监的同时,他亦遇到天际真人。
“真人,你我还有缘否?”唐行简拦住就要进赌坊的真人道。
天际真人哈哈一笑,抚须笑道:“你还真赶得巧,还有一腿不曾接,晚些时日随我去就是。”
“那我便在赌坊侍候您。”
天际真人看了唐行简一会,甩袖内进,唐行简随即跟了进去。天鹰赌坊门前有六个蒙古喇嘛匆匆而过。
李龙随邢缨去到司礼监,刘瑾亲自出迎。
“公公唤我来,有何要事?”李龙躬身问道。
“此事老身思虑再三方才决定上书,烦请李侍卫将奏折递与陛下,只有陛下能作此决策。”刘瑾将烫了火漆的密封奏折递给李龙道。
李龙看了邢缨一眼,接过奏折道:“公公相托,李龙尽力。”
“此事事关重大,老身就不留李侍卫,日后再作答谢。”刘瑾道。
李龙一笑,将奏折郑重放入怀中道:“公公,这样可放心?”
刘瑾哈哈一笑,点头:“李侍卫做事,我当然放心,请。”
李龙便在刘瑾亲自相送之下离开了司礼监,回到小院,先淘了井水洗了手,才来到正德卧室门前敲门。
“你回来了。”室内传来正德温和的声音:“进来吧。”
“陛下,臣这身上染了许多尘灰,有些脏。烦请兴王爷接一下刘公公的密折。”李龙从怀中取出密折道。
门应声开了半边,兴王伸手将折子拿了进去,李龙安静的站在院中等候。
“李龙!”卧室内传来正德大怒的声音:“刘瑾所言是真是假?”
“陛下,臣不知刘公公所言何事?”
“你自己看!”正德怒道。李龙正要上前,密折却从房中疾射而出,他伸手接住,手掌都划出一道血口。可想而知正德是有多愤怒。
“陛下息怒,小心身体。”房内传出兴王急切关怀之声。
李龙打开密折一看,原来刘瑾弹劾赵良和钟信对建宁伯、归宁伯谋逆之事一无所察,请求另设内行厂维护京畿安全。
“周昂呢,莫非他身为五城兵马司指挥,对此案亦一无所察?”房内再次传来正德厉喝之声。
李龙心下沉吟不语。
“你不说话?”正德追问。
“臣想等陛下息怒之后再说。臣目今唯一能说的就是此事不怪他们,建宁伯谋逆之事,锦衣卫、东厂、五城兵马司都是不可能查到的。若是他们能查到,陛下反而更要担心了。”
“此话怎讲?”正德怒气稍缓,沉声问。
”陛下愿意静听?”
房内是更长久的沉默,终传出和缓的声音:“你说。”
“陛下,建宁伯与唐铭勾结之事都是臣行非常之法才能查到的。那唐铭向来淫行天下,最喜在闺阁之中、风月场内流连。臣派人依葫芦画瓢方始从中窥见古怪之处。那锦衣卫、东厂、五城兵马司人等虽然行事了得,终究是国家栋梁,皇帝肱股,岂能做此违法乱制之事?此事他们一无所察,可见平日治下严谨,实乃国之幸也。”
“你在为他们推托?”正德怒气消了,但仍有不满之意。
“陛下,臣句句肺腑。”
“他们治下严谨,却不能查察谋逆要案,又有何用?”
“陛下,盖天地不全始有补缺。但不能因有补缺就反弃天地啊。”李龙劝道。
“陛下,李侍卫说得对。”房内,兴王亦劝。
房内沉默良久,传来正德的声音:“李龙,你去对刘瑾说,他提议的事,朕会考虑。”
“是。”
“这封密折,你拿去给赵良、钟信、周昂看。朕要知道他们三人有何看法。”
“是。臣这就去。”
“那也不必急,且歇息一宿明日再去不迟。”
第二日一早,李龙辞过正德,带着密折先去大都督府见赵良。赵良看过密折缓声问:“陛下如何说?”
“陛下说会考虑。陛下也想知道大都督的看法。”
“此事似乎对东厂影响更大些,此次建宁伯谋逆一案,锦衣卫和东厂确实是被刘公公抓到把柄了,想争也争不来啊。”
“大都督,是让我就这样回禀陛下么?”
赵良叹息一声:“就这样说吧。”
李龙去见钟信,钟信去了内阁与六部尚书商议朝政直到晌午方回,看了密折却是沉吟不语。
“督主,陛下想知道您的看法。”
钟信看了李龙一眼,缓声道:“设内行厂不妥。”
“督主,是让我就这样回禀陛下么?”
“此次建宁伯谋逆之事臣失职,甘愿受罚,但设内行厂不妥。”钟信望着李龙道:“你就这样对陛下说。”
李龙去五城兵马司衙门见周昂,周昂带队去巡视京城还没有回来,眼见着日渐西移,李龙也有些累,就先入内喝了一杯清茶,吃了点果子,信步走到后衙门后院想先歇息一下。
后院凉亭上呆坐着周义。自从乃诺走后,他就一直留在这里照顾刀眉。但实际上他并没有怎么见到刀眉,刀眉一直不肯让他见面,只是在门外帮她递些热水饭食,每天清晨和傍晚到花园散步也是刀眉一个人去。周昂因着建宁伯的谋逆之事,被都察院调遣缉捕嫌犯、清查京师流民,早出晚归,也跟叔父说不上几句话甚至见不着几面。
李龙上前见礼。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陛下闭关,你要护卫他吗?”周义有些意外地问。
“陛下有事问周指挥,我来代传。”李龙道。
“昂儿出去了,怕是要等些时候。”
“无妨,我等得。您听说过内行厂吗?”
“内行厂?”周义想了想,摇头看着李龙:“这是个什么所在?”
“按刘公公的说法,是要在东厂之外另设一厂独立办事。”
周义眼光一凛,盯着李龙好一会,复道:“我久已不在朝中,这朝中事也不甚了解,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陛下想先听听大都督、督主和周指挥的看法再预定夺。”
“此事与五城兵马司何干?”周义眼中掠过一丝警惕道。
“无关,只是陛下目今甚是器重周指挥,想听听他的看法。”李龙笑道。
周义沉吟半晌,忽抬头望着李龙道:“龙儿,我有一事要问你,你一定要老实答我。”
“您问?”
“昂儿他……”周义思之再三,直视李龙道:“昂儿他当真做了陛下的佞臣?”
“此事还是请您直接问周指挥吧。”
“你不知?”
“我不曾亲见。”李龙认真道:“不好传言。”
周义点头,叹息一声道:“我明白,流言蜚语向来是朝政时局中难以清除的一环,还是为人谨慎些好。”
吱哑吱哑推门声响,周义抬头望过去,李龙也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就看到刀眉黑衣紧裹,头上也披着头巾遮着双颊只露出正面面容走出门来。李龙凝视了她一会,渐觉刀眉面目五官颇有些铮铮硬骨。虽然刀眉往日面目亦有凛厉之态,但那种凛厉仍是女子强悍一面,不似目下所见真正有些偷天换日的的男子味道。
虽然李龙曾亲眼目睹天际真人为刀眉脱胎换骨,但此时亲眼所见成果仍不免为之惊讶,忙上前拜见,刀眉看到李龙微微一笑,开口道:“你不是来探我的吧?”
李龙一笑:“来见周指挥,只是见到前辈仍不免震惊。”
刀眉一笑:“陪我去后花园走一走?”
李龙回望周义,周义却把头扭了过去不望他们。
“不必理他,你随我去就是。”
二人便往后花园去,刀眉握着李龙的手走在花道上,微微笑道:“真人嘱我这半年不但要清心静修,半点风寒也不可染到,否则极有可能全功尽弃。好在目今是夏秋之日,一切进展良好。”
“前辈如此决绝,晚辈不知是该敬佩还是……”李龙笑着叹息道。
“我连反都造过,还有何事不能决绝?”刀眉笑道。
“在前辈心里,四师叔这么好?”
“天下第一等好男儿。”刀眉点头道。
“但四师叔似乎很抗拒?”
刀眉笑道:“他抗拒又能如何?只要我强过他便好。”
“你的武功似乎也强不过他?”
“这倒确实是我担心的,不过车到山前必有路,我既能逆天改命,想必老天爷不会让我半途而废。”
“云南人是否皆是如此浓烈个性?”李龙笑问。
刀眉抬首凝视长空,认真道:“陛下想要在云南改土归流,三大土司已去其二,目今止剩下离符那氏最是难为。当年我大藤族为一已之私兴兵谋逆,令生灵涂炭。若还有机会,我倒愿意为陛下马前卒拿下离符那氏,也算是补偿义郎尽忠之志。如此,当也可以重获他的心吧?”
李龙不由叹息:“这龙座便这般吸引人?你方唱罢他登场,个个都去抢。”
“年青时气盛,总归是王候将相宁有种乎。”刀眉笑道:“事败之后流离失所方知太平时世是多么可贵。真正是明白何为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之理。那龙座只得一个,这天下黎民却是万万千,若真为天下黎民着想,便是做个忠直能臣才是最为紧要。”
“若是皇帝是个昏君呢?”李龙开玩笑道。
“所谓普天之下皆是王土,率土之滨尽为王臣。这天下皆是皇帝的,身为帝王岂会想自己的江山支离破碎,黎民流离失所?这于他有何益处?自然只是身边奸贼当道,朝臣私心作崇,才会导致帝王昏昏。”
“若帝王并非昏昏,而是如司马衷一般弱智呢?”李龙开玩笑道。
“若朝中有霍光这般刚直能臣,自也可以如废海昏候刘贺一般废了司马衷,另选贤明宣帝继位。可惜司马衷遇到的却是一心为私的大将军桓温。终归还是朝臣奸佞,国为之动荡。”刀眉叹息道:“只可惜我历经半生方始醒悟此理,这半生间不知害了多少无辜百姓。若我有当年贵州宣慰使舍兹之心胸远见,以我大藤族在云南的地位,必然可以早助先皇改土归流,虽不敢说能流芳百世,但也足以名震一方,我与义郎亦定是一生喜悦和乐,幸福美满。”
李龙轻轻点头,认真道:“前辈说得有理。”
“你啊,可要好好辅佐陛下成为一代明君。我与你四师叔是否能安然渡过余生,可就要靠你们这班后生能否保家卫国定天下了。”刀眉笑道。
“晚辈谨遵前辈教导,定会为前辈营造一个太平天下。”李龙笑道。
刀眉走到一处还有太阳光照的假山坐下,微风送爽,轻闭双目歇息。李龙就立如松般无声守候在她身旁。
夕阳西下,周昂回到五城兵马司衙门,来到后花园看望刀眉:“婶婶,您今日可好?”
刀眉睁眼,一笑点头起身道:“你们聊,我且回去歇息。”
两人躬送刀眉离去,李龙将刘瑾密折给周昂看:“陛下想知你有何看法。”
“陛下不是在闭关么?”
“此事事关重大,也只得出关了。”
“他可好?”
李龙点头:“还好,你不必担心。”
周昂看了李龙一眼,将密折交给他道:“我会好好疏理五城兵马司缺失之处,将之管理得更好,至于锦衣卫和东厂、内行厂之事,但听陛下裁决。”
“如此,我就回去奏禀陛下。”李龙将密折收于怀中道。
“我可以跟你同去见陛下吗?”
李龙微沉吟,道:“我会转告陛下你的心意,至于能不能见,且由陛下定夺。”
周昂听了,侧身让路,李龙离去。
“他们如何说?”卧室内传出的正德声音已完全温和冷静。
“大都督说‘此事似乎对东厂影响更大些,此次建宁伯谋逆一案,锦衣卫和东厂确实是被刘公公抓到把柄了,想争也争不来啊。’”
“嗯,皇叔呢?”
“督主说‘此次建宁伯谋逆之事臣失职,甘愿受罚,但设内行厂不妥。’”
“那周昂呢?”
“陛下,周指挥问可否来见您?”
“他第一句便是说这个?”
“他第一句说‘陛下不是在闭关么?’第二句说‘他可好?’第三句说‘我会好好疏理五城兵马司缺失之处,将之管理得更好,至于锦衣卫和东厂、内行厂之事,但听陛下裁决。’第四句说‘我可以跟你同去见陛下吗?’”
“看来确实有必要提前出关。”卧室内传来正德愉悦的笑语。
“陛下,您这身子是大伤元气,少不得要将息半年方可。目今方过了两个月而已。”兴王急忙劝阻道。
“陛下,皇叔说得对,龙体康健最是要紧。”李龙亦道。
“皇叔,我不过说说笑而已,你何必这般紧张?李龙……”
“臣在。”
“你去传朕旨意,许刘瑾设内行厂,同时朕也决定恢复西厂,着司礼监太监谷大用掌管西厂,东厂原由司礼监太监马永成代掌,此后便由他正式执掌。”
李龙微讶,小心问:“那督主他?”
“皇叔东厂督主之职罢免,另封总督厂务威武公,设国公府、赐国公印。”
“威武公?”
正德笑道:“东厂、西厂、内行厂平时各司其职,必要时由皇叔出面总督,直接对朕负责。”
“臣明白,臣这就去传旨。”
“此事处理完,应当也别无要事了吧?朕登基不过两年,已遇着两宗谋逆大案了,这龙座原来这般吃香,朕还真是小瞧了。”正德笑道。
“陛下放心,陛下的江山定然稳如磐石。”兴王道。
正德淡淡一笑:“无妨,朕之江山,想夺?放马过来就是。李龙。”
“臣在。”
“你会替朕杀得他们片甲不留吧?”
“是。”
“哈哈哈,你去吧,早些回来。”
“臣这就去传旨,陛下请将息吧。”
“嗯。”
李龙这才真的转身离开。
京师厂卫人事调整,好在并没有过多波及锦衣卫,邢缨被刘瑾看中实际执掌内行厂。钟信获封威武公之后便渐渐淡出厂卫事务,专心教导儿子钟谨去了。秋后转眼便至,唐铭被押送回蜀中唐门处斩,高玉同去监斩,奴答力月和唐诗、唐行简一起随行回了一趟蜀中唐门祭祖,回京之后两夫妻就带着侍卫启程前往哈密镇守去了。唐二先生不放心女儿一人远去哈密,另派唐门十二骑前去护卫。京师二十里凉亭外,宋词骑马相候。
“趁我还未曾婚嫁,且跟你一起到哈密玩一玩。”宋词嫣然笑道。
唐诗展颜一笑:“好。”
京师四十里凉亭外,有一女骑着马默默追随在他们身后,不远不近。
“他这一生想保护的只有你这个女儿,我便替他继续保护你吧。”
张婷迎回小候爷骨灰,两代候爷皆逝,绝后,爵位废止。
唐行简正式拜天际真人为师。
刘瑾府前出入的人渐多,门槛都磨矮了。
冬去春来,茶花盛开,春雪茫茫,又一年过去了,又一年到来了。
正德三年春,正德正式结束修练无上瑜伽密乘,出关。
正德三年春,封地南昌的宁王朱宸濠向皇帝献灯。
正德出关,第一件事便是检视皇庄收益,随之诏告天下,两京十三省推行宝钞,事不得再议。刘瑾趁着正德高兴,替宁王朱辰濠递了个折子,奏请为宁王府音乐院四乐官如教坊司乐官一般赐冠带。原本宁王向礼部陈请,但礼部认为王府音乐院与天子教坊司事体有间,不允。宁王遂走刘瑾府中,得刘瑾递折于正德面前,正德因宝钞之事已定,心中高兴就允了刘瑾所请。
元宵节,皇帝在紫禁城内与皇亲国戚、王公大臣共同赏灯。今年的花灯以宁王朱宸濠所献最为华美亮丽,太皇太后、太后、皇后都十分喜悦。国舅爷夏臣也带着新婚半年的妻子出现在宫中。女眷都到太后宫中祝贺去了,男子则在御花园内赏灯。不知为何望着满宫花灯,冲天焰火,夏臣心里却挂念起一个人来,不知那个失去相公,失去爵位的女子现在何方。
夏臣抬头四望,他想寻找周昂。周昂此时却在豹房钟信院中,今天豹房比禁宫更加热闹,正德此时正陪着祖母,母亲和皇后在禁宫之中,豹房却成了钟信带着儿子钟谨与众人欢聚的地方。赵良没有来,他家里姬妾儿女众多,够他应付的。
山云经已痊愈,从表面看直是挺拔伟岸,诚大丈夫也。
和尚一直陪在父亲身边,本来的光头也开始长头发了。
道士则跟在他身边。
刀眉亦已痊愈,从表面看竟是英气逼人,颇有男子气息。
乃诺一直陪在母亲身边。
李龙不由自主的望向周义,周义多年太监生涯,反倒愈发的清秀纤丽。
智真长老带着天心小和尚来了。
邢缨来了,身为六卿之一的张鸾居然没有去禁宫观灯,而是来豹房与他们一起饮酒欢乐。
天际真人在唐行简殷勤服侍下,喝酒都喝得有点醉了,宋居易则只是淡淡的跟在唐行简身后,也不管也不帮,自个人饮酒。
另一个自个人饮酒的人是张婷,是周昂怕她一人孤单,特意去哈密伯府请她过来的。
只是宋居易饮酒是自得其乐,张婷饮酒却是借酒浇愁。
只有高玉不在,自从正德出关,高玉就被调回皇帝身边。
“石勇又派群儿送来贺礼,又在问他何时可以回京任锦衣卫。”周昂看着李龙笑道。
“听陛下说节后会有人事调整,他应当可以回来了。”李龙道。
周昂看了李龙一眼,缓声道:“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你问。”
“如果我记得不错,兴王来京不过半年,是吧?”
李龙点头。
“却为何会在京有个半岁大的儿子?”
李龙看了周昂一眼,笑道:“这我如何能知?你也知兴王向来风流,石大哥可不就是因此得了好处?成了他的快婿?”
“若仅是一夜风流所生之子,陛下怎会如此重视,竟亲自赐名?实在不合礼数。”周昂摇头叹道。
“周兄向来谨慎,怎么今日却打听起这皇家密事来了?禁中之事不可外传,可是要杀头的。”
周昂叹息一声:“也就是这样时刻能跟你说一说,我这心也是疑惑久了,有些不安。出得这院子,绝对不说不问的。”
“为何周兄会疑惑兴王之事?”李龙缓声道。
周昂看了李龙一眼,不再言语。
“你俩在说甚?”乃诺端着酒杯过来问。
李龙笑道:“说些闲话,怎么,不去陪你母亲?”
乃诺却有些恍惚地摇头道:“我目今都不知该如何?哎,我觉得我该独自闯荡江湖了。”
“准备走?”周昂看向乃诺问。
“母亲心事已了,不走留在京师有何意义?我又不想当官。可是我也不想去广东。”
“乃诺,周义终究是你的父亲。”李龙说。
“我目今都不知他到底是男人还是,哎,不说了,我真是糊涂了,你们可知这半年我每每看到他们俩人脑子都混乱得很?”
“乾坤倒转,阴阳巅倒,你小小年纪脑子混乱也不出奇。”李龙笑道:“不过,父子亲情是有今生无来世,不要太执着了,乃诺。”
“你说得好似你大我很多,我予人感觉是这般幼稚么?”乃诺不满道。
“你连父亲都不肯认,自然是幼稚的。”周昂道。
“你说我,那你自己的事呢?你以为你师父会放过你?还记不记得半年前他说过他定会将你调离京师?”乃诺不服气地说。
周昂黯然,正德一出关,高玉就被调回他身边,而自己却仍然只能在宫外默默守候。与其这般被动,或许调离京师也是不错的选择。眼不见,心自然就静了。
“哎,墙外有人。”乃诺忽然指着院外高墙说。
“这么高的墙你也看到外面有人?”李龙笑道。
“适才好像有人跳起来,我看到人头了。我去看看。”乃诺说着就跳出墙外,却看到国舅爷夏臣在墙外立着。
乃诺到京师大半年,该认识的人也都认识了,看到夏臣就道:“国舅爷怎么也来了?”
夏臣轻轻一笑:“宫中太拘谨,就到豹房来走一走,好在今日陛下与众同乐,我才能进出自如,倒比不得你们自在啊。”
“是国舅爷么?请进,请进。”周昂也跃墙而出。
夏臣却道:“我就不进去了,免你们不痛快。我只是,长夜漫漫,突然想起一个人,信步就过来了。”
周昂盯着夏臣看了许久,夏臣被他看得有些慌,就道:“我走了,你们继续,不必理我。”
“她在这里。”周昂忽然说。
“啊?”
“女公子在这里。”
“她,她怎会在此?”
“哈密伯夫妇入宫观灯,弟弟远在哈密,几个姐妹都是有家室之人,只有她一个人守着偌大的伯府,太孤单了,我就请她过来了。”
夏臣眼光蓦然发亮,周昂看在眼里,心猝然一动,突然就转身跃入,转而就拉了张婷的手出来交给夏臣:“国舅爷,有话就慢慢谈,臣告退了。”说完也不管其他人如何,飞身而去。
夏臣一脸期艾地看着张婷说:“我,我只是在想这普天同庆之日,你一个弱女子该如何渡过?”
张婷眼泪就流下来,紧握着夏臣的手道:“我不要名份,做你的外室亦可。只要你不再离开我,不再离开我。”
“你,你堂堂伯女,做他人外室,这,这太委屈啦。”
“你是尊贵国舅爷,我又怎会委屈?”
“你容我想想,容我想想。”夏臣却轻轻推开张婷,怆惶而去。
张婷却怕他再消失眼前,紧追过去,便把夏臣推倒墙边,人已亲了过去。
乃诺看得呆了,好一会才转回屋内,目光就移向父亲和母亲,好一会喃喃道:“我这对父母亲,虽然行事不可思议,终究是不管是父是母,是男是女,都只是他们俩人在纠缠,倒是比这世间大多数男女子要专情呢。”这样想着他就向周义走去,替周义斟酒。
周义微愣,自从父子相见,儿子是头一回为他斟酒。
乃诺却是自己先喝了一杯酒,才再斟了一杯,双手递给周义道:“你以后要好好和我母亲过日子,不要再闹也不要再吵。过去母亲有什么对不住你的,我替她还。”
周义心下凄伤,这孩子心里仍然只有他的母亲,自己在他眼里,仍然只不过是他母亲需要的一个物件而已。
“父亲,这杯酒喝了吧。”乃诺双膝跪地,酒杯高举向着周义道。
众人都望向周义,众目睽睽之下,周义接过酒杯,将酒一饮而尽。乃诺起身,突然出手一拳向周义胸口击去,待到胸前以拳变指直戳心口。
周义猝不及防,竟被这一戳戳得心脉闭塞,晕倒在地。
众人虽惊,却皆不认为乃诺想要弑父,便只把目光望着他。
“乃诺,你作甚?”李龙问。
“我母亲这半年最是担忧武功不及他,是以这半年我特意请智真长老教我练了这一指禅的功夫。好事要做到底,送佛要送到西方好,你们说是也不是?”乃诺一边说一边抱起周义:“我且送他回后院,你们慢饮。”
刀眉看儿子向后院走去,自也满满饮了一杯酒,起身去了后院。
钟信目视刀眉过去,一笑摇头。
“父亲,您为何而笑?”钟谨不解地问。
“只是想笑,无他尔。”钟信道。
刀眉跟去后院,待儿子把周义放在床上离开,脱了自己衣衫露出平坦胸膛。她自小便在母亲教导下掌控大藤族,心中自有英气,半年前再由真人鬼斧神工改换身躯,又接了唐铭伟岸玉杵,半年后的她倒真是浑然是他了。周义晕晕然欲醒,刀眉上前脱了他衣衫,人便欺身上去。晕然中周义顿感下身痛楚,止不住悲叫出声。待再久时却觉身不自主,浑身麻痒,欲舍难舍,忍不住身耸臀摇,手攀附之高声呻吟。唐铭那孽根生在刀眉身上,仿佛寻了个更厉害的主人,着意讨好极是欢畅尽兴。待至五鼓,周义已是神疲体倦,浑身绵软,淫水渐流两股之间,再无力挣扎,尖声叫道:“饶我,饶我。”
“你日后只是跟着我,绝无抵触抗拒之意,我便饶你!”刀眉凛声道。
“愿裣衽甘为妾妇矣,愿裣衽甘为妾妇矣,饶我,饶我。”周义泣不成声,颤声求饶。
刀眉心满意足,却更着力在周义体内纵横,终至累哀声绝中将乐而死,紧抱而睡。朝阳刺眼,刀眉醒转,却见周义横剑于脖颈间,便欲自刎。
刀眉弹身坐起,冷笑道:“你这般一哭二求三自刎,倒着实是个妇人了。”
周义手一颤,利剑坠地。
“就这般不想跟我在一起?”刀眉拾起利剑向周义一指,怒道。
周义神色惨然道:“无面目立于天地间,不死何用?”
刀眉厉声而笑,将剑弃于地,凛声道:“当初是你不要天际真人帮你,非是我夺你面目。到此木已成舟,你这心胸竟至狭小若此?当年我下你上,目今我上你下,又有何不可?竟至于要自刎离世?”
‘嘭’地一声,乃诺就把门推开,指着周义大声道:“娘,他要自刎离开您?”
刀眉拂袖一喝:“是。”
乃诺一听转身就挥拳朝周义打去,周义昨夜被刀眉折腾一夜,哪有力气对阵,被乃诺一拳就打倒在地,人就坐在腹上,揪住衣领伸拳喝道:“你若敢违逆我母亲心意,我便日日揍你一顿。”说完回头望着刀眉道:“娘,看来我是闯荡不得江湖了,我随你去广东,好好帮您看着他。”
“把他扔到床上,我要好好了结十七年相思苦。”刀眉缓声道。
“好咧。”乃诺跳起身揪起周义,就将他扔到床上,还怕他逃,干脆解了腰带把他两手绑在床栏,方才跳下道:“娘,他要再欺负你,就叫我。”
“他欺负不了我,你且去玩吧。”
“好咧。”乃诺便两手一拍转身出门去了。
刀眉来到床前瞪着周义道:“你昨夜所言可还记得?你说你愿裣衽甘为妾妇矣,醒来就装节烈?哎,我自换了唐铭孽根,便觉这心思也跟唐铭一般活络,你既不记得昨夜所言,我便教你再记起好了。”
乃诺在门外听得屋内专出周义尖叫呻吟,心想如此这般肯定逃不出母亲手掌心,就快快活活地回前院去了。
前厅中除了小和尚天心之外,众人尽醉,各自歪倒在桌前。乃诺原也是想着天已亮,就起身去后院看父母如何,不想就听到母亲说周义想自刎的话,一怒之下便冲进去打他,来回走动,反倒变成他最清醒,此时见众人皆醉,他就寻了个位置继续喝酒,正好与端坐如钟,数着佛珠默念经文的天心相对。
周昂去了紫禁城,独坐乾清宫宫顶,等待着正德归来。
近四十章节有二个骨架支撑。一是于永事。
第二个骨架是天际真人。却不是明史中的真实人物,而是李渔小说《肉浦团》中替男主角用狗肾改造阴茎的大夫。我把他搬到这里按武侠剧的模式让他成为医鬼。
至于第六十章最后周义的情节,是直接取材于《情侠记》中的情节。
古人面对这种事倒是很看得开。反倒是现代人越来越纠结,以致写文时都有些纠结,要闹一两回方好。
朝阳初升时,正德才在高玉陪伴下回到宫里将息。但他并无将高玉留在身边,而是许他回高凤家尽孝去了。周昂悄然入寝宫,正德正待脱衣入寝,蓦然闻得陌生又熟悉气息,微微一笑转身道:“怎地来闯禁宫?”
“正旦日前,臣打扫了家里,原以为有机会与陛下共处,不想直到元宵都不曾有机会。”周昂拦腰抱住正德,轻嗅其发香道:“陛下可愿许臣几日相处?”
“你带得我走,我便许你几日。”
“君无戏言。”周昂说着便抱起正德,悄然离开禁宫,转到御马监偷了一匹御马,便骑着往城外家中去。城门正开,雪也小了,两人如当年初会一般同骑一马奔向城外。
“听高玉说大都督想把你调离京师?”正德回望周昂,轻吻其唇,笑问。
“臣有一事想问陛下。”
“你问。”正德回过头来靠在周昂胸前,闭目轻笑道。
“臣在陛下心中是否可托付之人?”
“正德一笑:“高玉便不似你,从来不问这些虚头八脑的东西。”
“陛下一出关便招他回宫,他欢喜还来不及,又如何会问。”
“哦?如此说来若我先招你入宫,你就不问?”
“还是要问。”
“你与高玉还真是不同。”正德叹息一声,笑道:“事出有因,并非我不信任你,只是希望能与你更好的相处罢了。”
周昂凝视正德,眼中掠过一丝疑惑。
“只是目今我并不想再说此事。”
周昂听得这话,只有叹息一声,不再问。
“你说朕为兴王之子取的名字可好?我们这一辈皆是厚字辈,我名照,照为明也,从火,谓之骄阳映照天地。我替兴王之子取名曰熜,熜亦从火,亦明亮如阳也。”正德欢欣道。
周昂看在眼里,缓声道:“陛下看来是真的极爱此子。”
“当然。朕已嘱兴王带回安陆交给蒋妃好生抚养,待他日承继我大明江山。”正德脱口而出。话音落处方知失言,回望周昂,周昂亦是一片愕然。
正德凝望了周昂好一会,叹道:“我在你面前便藏不了事儿,这心事只说给你听,你可莫外传了。”
周昂突然牵缰勒马,神情严肃盯着正德道:“阿照,我现在就想知道你不想说予我听之事。”
“你如此严肃,倒吓到我了。”正德微微一笑,轻声道。
“如果你还是认为我不值得托付,连话都不值得对我说,那么这段情,想必亦不值得你珍惜了吧?你若不肯珍惜这段情,那我就不要这段情了。”周昂却更加认真,甚至眼中有一丝凛然地说。
“你不要吓我。”
“我不吓你。得到你难,离开你却是最容易不过。你若不讲,我明日就去兵部请求外调。”
正德眼望远方,轻声道:“走吧,边走边讲。”
周昂重新催马前行。
“前年安化王谋逆,我与你定情,我这心是极欢喜的,只是中途出了意外。朕在兴王府误饮蒋氏药汤,那药汤本是蒋氏为与兴王合欢所服用,不料却被朕与兴王误服……这前后经过李龙皆看在眼中,是以回京之后朕只准他随侍在身边。”
周昂心惊。
“兴王与朕结一夕之欢,是为乱伦。原本该悬崖勒马,不料他沉溺日深,屡屡借探望邵太妃为由求朕批准他回京,朕见他情深,也就准了他。朕不欲你知此事,只因知你为人刚直,不欲我与你这段情蒙尘。”
周昂眉头深锁,缓声道:“陛下回京后修习无上瑜伽密乘,亦是为了隐瞒我?这半年更是与兴王同居一处,完全将我置之不理。”
“我修习无上瑜伽密乘,岂是为了隐瞒你?与兴王同居一处只是因利就便,并非对你置之不理。你应当明了我的心意。”
周昂伸手将正德揽入怀中,紧紧抱着,良久方缓声道:“我若不是那般刚直,或许随侍在陛下身边的就是我。您这般辛苦,我却蒙在鼓里,半点忙也帮不上。”
“你这样便是帮我了。”正德回头凝视周昂道。
周昂低首轻吻他的唇,轻声道:“那兴王何时离京?”
“二月应当就离京了。”
“那就由我替陛下送兴王父子回安陆吧。”
“你去?”
“陛下不想要我去?”
正德一笑点头:“你肯去我自然最是安心,李龙这半年随侍在朕身边非常辛苦,也该让他好好将息将息了。”
周昂想了想,忽低头附耳向正德低语。
正德感叹道:“我这心也十分想啊,只是此事可遇不可求。”
“臣不会强求,只望陛下能将臣之所求放在心上。”
“那不如我们快些回家去,或许便能遇上呢。”正德笑道。
“好。”周昂精神抖擞应声答着,抱紧正德,挥鞭打马,那马长嘶一声,撒开四蹄向前奔跑。
元宵节后李龙难得轻闲,正想着好好歇息个三天两日,睡个懒觉,不想才歇了两日,刺麻星吉就找上门来。
李龙在大门口施礼道:“大师怎么亲自来了?若是有事派个人来唤就是。”
刺麻星吉却大礼回道:“我有要事相求,还请少宫主务必帮忙。”
李龙见他郑重,即将他迎入正厅奉茶:“大师,有何要事?”
刺麻星吉竟在正厅向李龙叩首,李龙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扶,不料刺麻星吉竟不起,反再叩首。
李龙见此,只得说:“大师所求,我若能帮的,定尽力而为。”
“多谢少宫主。”刺麻星吉这才起身坐下,喝了半杯茶向着李龙道:“我家大汗沉疴在身,思念三太子,想在临终前见三太子一面。”
“你家大汗思念三太子,却与我何干?”李龙疑惑道。
“三太子在中原。”
李龙看了刺麻星吉一眼,缓声道:“在中原?”
“二十年前南宫世家派人到大漠见我家大汗,请大汗送一子去云南,南宫世家将与大藤族联手反明,再不济也可打下云南,将此子立为云南王。大汗一时心动就答应送三太子到中原来。”
李龙一笑:“原来如此,怪不得大师门下弟子走来出去,行色匆匆,原来是到中原寻找三太子。”
刺麻星吉淡笑:“你倒是观察得仔细。”
“大师是蒙古国师,锦衣卫、东厂不可能不提防。”
“便是如此,我一直小心从事。”
“大师留在京师,实是将自己作了个人质。”李龙笑道。
刺麻星吉点头:“我若四处寻找,必被钟信、赵良等人盯实了。可惜我那些徒弟能力实在有限。正旦日前,皇后亦派人来催,想是大汗病得重了,老衲只好来求少宫主帮忙。”
李龙点头:“三太子当年多大?”
“十岁了。”
“十岁应当记事了,若是还活着,大藤族、火莲堂两次事败,他怎么也知事无可能,应当会潜回大漠?”
刺麻星吉叹息:“老衲最担心的自然是三太子已不在人世,只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终归要迎回故乡。”
“其实云南也算是三太子的故乡吧。云南曾是前朝世祖皇帝忽必烈的封地,因此南宫世家最先在云南起事。你家大汗想必也是因着三太子能当云南王才心动。或许三太子还在云南也不定。”李龙笑道。
“若三太子当真还在云南那就再好不过了。”
“大师想借幽冥神宫之力怕是来不及。想必是想冒险借锦衣卫、东厂之手?”
“正是。若是还能由少宫主出面行事,三太子终归能保全。”
“大师,此事晚辈不敢担保,若是被锦衣卫查到三太子仍然与南宫世家有勾连,我也不能保。”
“若他真的仍然与南宫世家有勾连,但求留个全尸。”刺麻星吉道。
李龙点头:“晚辈尽力而为。不知三太子有何特征?”
刺麻星吉从怀中取出一个卷轴,打开,却是一副父子肖像画,画中人皆身着明服:“这是当年三太子入中原之前,大汗请画师专为他与三太子画的一副父子两人肖像。三太子身边亦有一副一模一样的画。”
“画像乃是身外物,三太子本人可有胎记之类?”
“并无胎记。三太子生得最似汉人,清雅秀气,是以才被大汗选中送至中原。不过临行之前倒是特意请人于三太子右后肩上纹了一个虎头。其实刻的是他蒙古名字。只要他不被抓捕,应当不会有人知晓。”
“如此说来,他有汉名?”
“汉名应是南宫世家将三太子带到中原后再取的,我们也无从知晓。”
李龙收起卷轴道:“南宫世家在贵州多年,其后火莲堂余部又聚于定州黑木崖,是以这三个地方都可能是三太子藏匿之地。陛下一直想将云南离符那氏收服改土归流,看来是时候了。”
“陛下并不在豹房。”
“那只能等陛下回来,此事才能定夺。”
刺麻星吉道:“此事但请少宫主不要声张,老衲也担心南宫世家的人知晓此事会杀人灭口。”
李龙缓声道:“别人可以不知,但陛下我不能瞒。”
刺麻星吉沉吟再三,抬头道:“行,就说与陛下听,但请少宫主多担待。”
李龙点头。
刺麻星吉起身,李龙相送出门。就见乃诺一脸慌张地跑过来。
“乃诺,你跑甚?”李龙问。
“出事了。”乃诺叫道:“出事了。”
“出甚事?”
“我也是闲得慌,怎么就想着跟和尚去家里玩呢。”乃诺叹道。
“和尚?天心?”
“不是,是山老前辈的家里。”
“二师伯祖出事了?”
乃诺睁大眼睛瞪着李龙好一会,道:“山夫人上吊自杀了。”
“啊?”不但李龙,连刺麻星吉都大惊失色。
“我这就去禀报智真长老。”乃诺说。
“不用你去,我去。”刺麻星吉道。
“那我去告诉其他人。”乃诺说着就拉着李龙往钟信家去。
刺麻星吉到智真长老的佛堂,此时和尚们正与智真长老一起做早课。刺麻星吉重咳一声,智真长老启目,看了刺麻星吉一眼,起身来到佛堂外。
“随我去山云处。”刺麻星吉说。
智真长老微愣了一下,回望佛堂一眼,唤来天心,要他带着师兄弟们继续早课,便低声诵了一句佛号,随刺麻星吉去了。山府门前,智真长老已听到和尚伤心号泣之声。他并不觉惊讶,只是微微叹息一声,跨槛而进。
山夫人遗体就摆在大堂内,和尚跪在一旁哭得伤心欲绝。山云坐在太师椅上,面色苍白,右手还握着一封信。道士有些许担忧地立在他身后,小心看顾他。
智真长老跨进大堂。山云缓缓抬头,抬手,手一松,信飘落。道士忙接住,将信递给智真长老。
智真长老握着信,好一会方低头看,只见信中写着:“哥哥:妹妹非不识,实不欲认残丑之躯乃吾夫也。岂料天道昭彰,竟有神人重铸英容,妹妹愧悔难安,唯有一死了此残生,勿念。”
智真长老一直看着信,刺麻星吉看他神色,叹息一声道:“你妹妹之事是你意料之中?”
智真长老轻轻点头,缓缓回望山云:“你是她自小就爱慕之人,于她而言你化作灰她也认得。只可惜你不曾化成灰,却变成怪物出现在她眼前。”
山云抬头凝视智真长老良久,深吸一口气对和尚说:“海儿,向你娘叩头。”
“爹?”和尚回望山云,有些不解。
“拜。”山云言简意赅。
和尚山海端端正正向母亲遗体叩了三个响头。
山云站起身,道士忙扶住他。山云轻握其手道:“佐儿,这么多年辛苦你啦,你们柳家也只有你一个独子,以后不要再四处流浪了,好好成家立室,光宗耀祖。”
“二师伯,我会的。”道士轻声道。
“我会去南京陪伴怀忠和三师弟。至于蕙兰,”山云将目光望向亡妻遗体,复缓缓抬头直视智真长老道:“她的后事就由你全权处置。”
“爹?”山海一愕。
山云把手一摆,看向刺麻星吉道:“大师,当年我们是敌手,但也曾有过阵前比武,磊落坦荡的时刻。想不到多年之后我们还有相见之日,山云深感欣慰。今后若是还有缘,但请大师到南京一会。”
“阿弥陀佛,今后若是有缘,老衲定去南京一会。”刺麻星吉低首道。
“爹,孩儿不明白。”山海叫道。
山云苦笑:“我们也都行将就木,有些事也不怕说给小辈听。当年我与你娘成婚,最伤心的便是你这位舅舅。但他之所以伤心,却不是因着我娶了蕙兰,而是因着蕙兰嫁给了我。”
“爹,你说甚,孩儿听不懂。”山海疑惑道。
道士却面色微变,不语。
山云抬起头望着智真长老:“你今生和蕙兰无缘,但愿来世你们能投胎到不同的人家再结前缘吧。”
山云此言一出,皆惊。
智真仰首长叹。
山云眼光一凛,向着山海道:“海儿,我们走。”
“爹?”
“走!”
山云带着和尚、道士大步走出山府大门,李龙、乃诺才带着钟信、赵良、邢缨、张鸾匆匆而来。
山云盯着张鸾道:“鸾儿,你进去帮你师叔。”
“是,伯父。”张鸾应声入内。
“二师伯?”赵良、钟信、邢缨不明所以,皆望向山云。
“你们随我去传武堂。”山云严肃道。
“二师伯,是所有人都去?”邢缨忙问。
“不必,你们来就好。不必刻意叫人去。”
三人不敢再问,皆点头跟着走了。传武堂前厅,山云向太祖高皇帝,孝慈高皇后,彭和尚像前上香大哭叩拜,山海与柳佐亦痛哭叩首。
拜完,六人齐进堂内,山云看向赵良道:“良儿,你是大师兄,下跪听讲。”
赵良依言跪下。
山云沉吟良久,方抹去悲伤神情道:“五十九年前土木堡之变,我父亲失去了四位师弟和一个弟子。都是为了救我父亲,为了留下传武堂的武脉而死。那一年我不过七岁,因着是父亲的儿子而得以成为传武堂的二弟子。大师兄当年死时年仅十八岁,万幸留下遗腹子。经此一役父亲直到五年后才恢复心气又收了三师弟王岳为弟子,其后便陆续又有了数名弟子,到二十八年前威宁海子一役,上天又夺走我两位师弟,怀忠也变成残疾,到目今还活在世上的便只得我、失去双腿的怀忠和被贬去南京守陵的王岳。良儿,你可知我说这些是为何?”
“良儿明白。”
“传武堂弟子乃太祖高皇帝弟子,世世代代都要尽忠于皇室。我父亲如此,我如此,你们亦是如此,纵历尽磨难亦不可反悔,不可背叛。但从三代弟子以降,传武堂内便已完全不再是初代弟子之后,非是他们绝嗣,而是他们的后人耽于安逸,无心习武,从四代起便另选贤能充选。由此我们山家、赵家却又成新的世代忠良。良儿,你身为新一代传武堂堂主,由此可知选贤选能之不易。”
“良儿明白。”
“传武堂既传于你手,你务必要守住。”
“二师伯,您放心,传武堂绝不会败于良儿之手,目今九代传人中,石勇乃大师伯之孙、李龙乃德官之子,昂儿乃四师弟之侄,皆是良才。钟谨亦已入传武堂习武,他资质聪颖是可造之材,只是陛下可能对他另有所用。不好说他是传武堂弟子。”
“传武堂每代至少要有七人,你身为堂主还需多用心寻贤选能。”
“良儿谨记教诲。”
“我去南京之后,你要好生照顾海儿,佐儿,让他们成家立室,生儿育女。”
“良儿谨记。”
“你们都向良儿跪下。”山云望着山海、柳佐、钟信、邢缨道。
山云扶赵良起身,让他坐下,自己走到下首,撩衣下跪,其他四人也跟着他跪下,口称参见堂主,向赵良三拜。
礼毕,赵良即下座。
山云轻抚其手,长叹一声道:“我得天际真人相助得以重生,原想着蕙兰定必欣喜,却不知原来她心思如此,反倒是我害了她。活着虽是无用,却不敢再死,只望怀忠见到我能感欣慰,如此,也算是对得住替我换肢之人。以后,你这个大师兄就要多担待了。”
“二师伯,您放心。”赵良郑重道。
“爹,您又要离开孩儿?”山海不舍。
“爹流浪多年,作惯乞儿懒作官,受不得管了,你好生在京师辅佐良儿,安家立业。”山云道。
山海流着泪点头。
“二师伯,陛下还不曾回城,您是否等陛下回来再走?”邢缨问。
山云点头:“我会去见陛下,我也有事要求陛下。既然来到传武堂,也不急着出去,且让我看看你们的武功如何。”
五人领命,便在传武堂内向山云展示武功,山云一一试练,颇为满意,但他在对阵钟信之时却觉他内力互相冲撞,不由眉头一皱道:“信儿,为何你体内有两种内力互不兼容,如此可是麻烦。”
“二师伯,我在宫内居住时曾习学前朝老大人所留宝典,怎奈宝典所载内功心法总是与玄功要决相冲,我曾努力兼容,却收效甚微。”钟信缓声道。
“那就废掉。”山云断然道。
“废掉?”钟信一愣,看着山云道:“废掉甚么?”
“废掉老大人的内功心法。”山云道:“信儿,老大人的宝典我也曾听说过,你练确实也适合,但我流落江湖久矣,却也听过许多其他传闻,宝典在前朝顺帝出逃北京之时有人带走残篇散落江湖。其后江湖武林时有因练此功导致心性大变,魔性难禁而在江湖上掀起血雨腥风的事情发生。此书七十年前辗转被莆田少林寺收藏,方才绝了武林灾劫。老大人的内功心法怕是难以控制,不练为好。”
钟信犹豫不决。
“我不勉强你,但你自己定要好自为之。”
“信儿明白,信儿会考虑。”钟信道。
周昂与正德在山居闲住了三日后回京,山云入豹房谒见正德,谢正德牵挂之恩,又请求为山海、柳佐赐婚,正德一一准奏,赐厚礼许他带去南京。山云走后,李龙入内,向正德禀明刺麻星吉求寻三太子一事。
正德沉吟不语。
“陛下?”李龙看向正德,轻语。
正德抬头看着李龙,微微笑道:“此事又是你知我知了?”
“应当是吧。”李龙笑道。
“你我这般多秘密,却止步于君臣,着实可惜啊。”正德笑道。
“陛下出京三日何等逍遥,入得豹房又有高玉随侍在旁,有何可惜。”李龙淡淡道。
“便是两位美人皆在旁,才更想你。”正德笑道。
李龙看了正德一眼,轻声道:“陛下,臣想就此前往云南,一边寻找三太子,一边替陛下改土归流。”
正德想了想,道:“不必急,二月份朕会派周昂护送兴王父子回安陆,你与他同去。再一起转道云南。”
李龙微怔,旋而低首道:“臣遵旨。”
“你方才说大师送了一副画给你?”
“是,臣带来了。”李龙从怀中取出画卷,在案桌上打开:“陛下,便是这副画。”
正德取画来看,边看边点头赞道:“好画,笔力冲劲,人物翔实。不似那些仕女图画千人一面。”
“陛下这样说,臣对寻回三太子又多一分信心了。”李龙道。
正德的目光凝注在画中男孩的面容上,看着看着,忽抬头而笑。
“陛下?”李龙微疑:“这画有何可笑?”
“你去教坊司把半年前朕巡视期间由两大书坊做的画册全部取来。”正德说。
李龙领旨而去,再回来时两手拎着两大箱的画过来。正德随手摆衣欲坐于地翻查箱内画册,李龙身影一动已先坐在地上道:“陛下,地上凉,坐臣的腿上吧。”
“嗯。”正德便轻挪了一下身子坐在李龙怀中,低头仔细翻看画册。翻到一半取出一册递给李龙:“翻开来看。”
李龙打开来看。这些画册都是些淫秽春图。当日两大书坊画手写手就着正德巡视教坊司一事极尽意淫,编文作画,刊印天下,吸引无数金客千里万里到京一亲真龙巡幸之后的芳泽。
李龙把画册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并没有看出异样,就又仔细翻看了一遍,突然就‘啊’了一声,抬头看向正德。
正德起身,拂衣笑道:“看到了?”
李龙目露激赏:“陛下好目力,记性真好。”
正德拿过画册笑道:“这张春宫图内的动作我自己都不曾试过,亏这帮画师想得出来。极尽淫弥却仍不忘修饰房内挂画,这画师当真用心良苦。”
这张卧房内的春宫图,所有人目光都会凝注在画中相拥的祼身男女,不会有人注意到这图中卧房内的墙上还挂着一副小之又小的挂画。这画中画竟然就是刺麻星吉交给李龙的父子图。难道竟然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李龙也不禁惊讶万分。
“你去收集一下此画师在京师售卖的所有画册,看看还有无其他画册中有此挂画出现。且先不要惊扰对方。”正德笑道。
“陛下不担心他吗?”
正德摇头:“不担心,当日朕在教坊司见到这些画师作画时的神态,此人予朕的感觉便是一个画痴。”
“臣这就去查。”
正德想了想,又道:“且等等,拿笔墨纸研来。”
李龙便为正德收拾书桌,备好笔墨纸砚,正德凝视画卷中父子模样作起画来。李龙随时为他研墨配色。门外传来敲门声,李龙抬头,见高玉捧着汤碗立在门口。他看了正德一眼,见他专心作画,就伸指于唇轻止,高玉看了就伸手将汤碗奉上,李龙轻手轻脚走到门口接过来,高玉扫了一眼地上箱内春宫图,眉头微敛,欠身走了。正德凝神作画,李龙看去,只见他画的亦是父子图,只是容颜已是二十年后的父子模样,而且更似真人,此等功力自是得益于正德自幼受教于佛朗哥画师的缘故。
画毕,李龙献上热汤:“陛下,高玉为您送来的。”
“哦?他来了?”正德接碗慢饮,笑道。
“他见陛下作画,就走了。”
正德点头:“他每日巡视皇庄之前,都会为朕送汤送水果,有时还会为朕榨取果汁来饮。”
“高玉心思细腻,服侍周到。”
正德哈哈一笑,望着箱内翻开的春宫画册道:“他可曾看到这些画?”
“这个,臣倒没有注意。”
“他若见了,晚上又要跟朕闹了。”正德眼中有一丝宠溺,忽又叹息道:“可惜他了。”
李龙不解:“陛下为何说高玉可惜?”
“许是他自小便一心想要入宫侍朕,是以多年来便被高凤训练得柔软伏低之态,待至长大已无力回复精健神气。我自习学无上瑜伽密乘,他那身子便不堪受用,时时只到半程便要求饶,于朕而言亦是辛苦不能尽兴。只是如此这般他却愈发想要讨好朕,似乎深恐朕会因此冷落他。”
李龙淡淡道:“陛下是要臣去宽慰他?”
正德看着他一笑:“此事何须你代劳?朕若连一个宠嬖之臣都安抚不住,这九五至尊也当得窝囊。”
“那倒是。”李龙顺口说。
“其实自从朕修练了无上瑜伽密乘,周昂亦堪堪可为。时时还须朕放缓身段迁就他方能尽兴呢。李龙,你何时肯上朕的龙床啊?”
“如此这般,恐怕臣亦不堪陛下龙威,这床还是不上的好。”李龙笑道。
君臣两人说说笑笑等着画纸干透,倒是不拘束。门外又来了刘瑾,也是替宁王送画给正德。李龙和刘瑾一起将画展开来看,画很精美,一看而知是名家所作,只是画的内容却是春宫,正德淡淡一笑,看向刘瑾道:“刘瑾,宁王有心了。”
“陛下,宁王上表请求入京,可准否?”
“去年朕召藩王入京同乐共庆正旦,他不曾来?”正德随口道。
“宁王府被削夺王府仪制,是以不曾上京。”
正德看了刘瑾一眼,道:“这应是前代宁王犯错,被父皇削夺王府仪制的吧?”
“是。宁王父子深感有负圣恩,在南昌王府日日自省,但求能重获龙恩圣宠。”
“陛下,听说这宁王在民间素有侠王之称。”李龙笑道。
刘瑾望了李龙一眼,深以为然。
正德把眼一敛,似笑非笑道:“他身为天潢贵胄,命中注定富贵荣华,何须贪此虚名?”
刘瑾一听,面色微转,低首道:“想必是上代宁王被先皇警斥,是以此代宁王修身养性,行善积德,由此民间传唱。”
正德点头,看着刘瑾笑道:“你自入司礼监,这话说得越发周全了。”
“谢陛下夸奖。”
“宁王有多少年不曾入京?”
“陛下,上代宁王无有嫡子,他是以庶子身份承继王位,仅是在封王谢恩时入过一次京师。”
“如此也是可怜,好,就许他入京,朕也想看看我朱明宗室出了个如何威风的侠王。”正德哈哈笑道。
“臣代宁王先谢陛下圣恩,臣告退。”
刘瑾退去,正德拂袖笑道:“李龙,朕在天下人眼中看来已是荒淫之君了。”
李龙淡淡一笑:“只是宁王心思过于细密而已。”
正德一笑,将宁王送来的春宫画随手扔在画箱之中。
“陛下,我想起来了。”李龙看着画,忽然说。
“想起甚?”
“我记得两、三年前南宫敬之曾经到过京师一趟,莫非当时他就是来见这个画师的?”李龙说。
正德一笑:“也有可能。”
值事太监进来禀报,说是刀眉与周义奉召前来谒见。
“奉召?”李龙看向正德,疑问。
正德笑道:“听说四师婶由凤变龙,朕好奇之心大起,少不得要看看。”
刀眉与周义入内谒见,双双下跪叩首,三呼万岁。
“四师婶不必如此大礼,起来吧。”正德笑道。
刀眉却再叩首:“陛下,我有一请,请陛下恩准。”刀眉声音已渐浑厚,颇似男声。
正德微讶,笑道:“你说。”
“我当年不知天高地厚,谋逆造反,幸得先皇宅心仁厚,下旨赦免我大藤族之罪,大藤族上下感激万分。我意亡羊补牢,请为陛下去云南扫平离符那氏,成就陛下改土归流之愿。”
正德看了李龙一眼,又望向周义:“四师叔亦有此心?”
“臣亦有此心,愿前往云南为陛下解忧。”周义轻声道。
正德点头:“四师叔有此忠心,朕心甚慰。”
刀眉又道:“陛下,我再求一事,望陛下亦准。”
“说吧。”
“待我平定离符那氏,请陛下恩准周义致仕。”
“啊?”正德和李龙都望着刀眉。
“我与周义分离十七年,但望今后岁月日日欢好,不再求功名利禄。”
正德望向周义:“四师叔愿意否?”
周义略为迟疑,刀眉已凛视他道:“义郎还要迟疑?”
周义只得叩首道:“臣……愿致仕。”
正德微诧又看了李龙一眼,李龙亦是惊讶,不敢多言。正德想了想,道:“如此也好,四师叔辛苦半生,以后只管逍遥就是。只是四师叔逍遥江湖,朕身边缺了忠良,如何是好?”
“陛下,我儿乃诺虽是有些鲁莽,但为人忠直不阿,我意带他回云南认祖归宗后,便来为陛下效力。”刀眉说。
“如此甚好,朕今日有些空闲,师叔师婶便在此处与朕共聚半日吧。”
“谢陛下。”刀眉这才拉了周义站起。
正德向李龙道:“你拿着画去寻人吧。”
“是。”李龙收画入怀。
“你出去顺便去皇庄看看高玉,若是空闲,就让他过来这里与朕共同款待师叔师婶。”
“臣这就去。”李龙道。
正德一手握着刀眉,一手拉着周义:“师叔师婶且随朕到花园走一走?”
两人谢恩,随正德去了。
李龙去到皇庄,高玉正在衙署发呆,皇庄自被唐铭闹了血腥就加强了防备,反倒更加秩序井然,并无他事发生。高玉也无甚事可做,把皇庄从头到尾巡视了一趟就回来了,只是总提不起劲。
“发呆呢?”李龙跨步而进,笑道。
高玉看到他,只是点点头。
“陛下让你去。”
“让我去?去哪里?”
“回豹房找他。”
高玉眼光立时就发亮,向他一拱手也不问缘由就跑走了。
李龙叹息:“爱上了,便这般要紧么?”向着高玉高声道:“在花园。”
高玉直奔豹房花园,正德看到他奔来,就向他伸出手。高玉奔到面前就握住:“陛下,召臣来有何事?”
正德笑道:“今日你就做一回家主翁,替朕好好招待四师叔和四师婶。”
“家,家主翁?”高玉一时没反应过来,喃喃道。
“怎么,不想做家主翁?”正德戏道。
“怎么会?”高玉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忙点头道。
“今日就如家中,你也不必叫我陛下,叫我阿照就好。”正德说完,微微一笑轻轻吻了一下高玉的唇。
高玉心嘭嘭直跳,面容潮热绯红,好一会才道:“好,我这就去厨房准备。”
此时清风亦暖,细雪轻舞。高玉回身,正德悠然自处。那远处,周义行在前,刀眉缓在后,恍惚间亦似回到当年一见钟情时追逐情郎的青春时节,但望将来能有重回两心相印的时候吧,目今,也只能强求了。刀眉凝视周义背影叹息一声,急步上前握住他的手,周义微顿了一下并没有甩开,皇帝眼皮底下撒泼发怒,有失尊卑体统。
李龙走在京师大街小巷各处书坊,寻找画师的画册,依正德所言他并没有即时去书坊打听画师的消息,若是要打听还是容易的,毕竟教坊司一事是他主理。他还记得画师家住在何处,这些画师写手进教坊司之前,李龙可是清查过他们的底细的。拎着手中的书册走到画师家门口,大门处迎面出来一位布衣荆钗,清容素雅的女子,女子手中还握着一个筐子,看来是要去集市购买物品。
李龙望着这个女子,忽轻轻一笑,此女面相与南宫敬之甚是相像呢。女子见有男子望她,有些羞怒地关上院门低头匆匆离去。李龙心想这是把自己当成好色登徒了,不由晒笑。又等了一会见女子已远去,巷子里亦无人行过,便悄悄跃上屋顶察看。
院子是两进的四合小院,有一男一女两小童在屋内读书的声音,也看到一个老汉持帚打扫院落,一个婆子在厨房内烧火煮饭。男主人在二进院中的书房安静作画,满地满桌案都是打了草稿的宣纸。李龙坐在书房对面的屋顶上凝视男主人,只见他一直低首调色挥毫,完全是不燥不急,全然忘我。李龙心想此时卧室当是无人,倒是可以去看看是否有那副父子图。
悄然进入卧室,卧室布置也很简单,半边空间处也全是书,各种画书。但是在墙上确实挂着那副父子图,位置正好与床枕头相对。这个位置正好在入睡前也能望一眼父亲,思亲之苦,渗入骨髓。李龙突然有一丝冲动,想走到墙边将那幅经已很旧的画取下来,而将怀中的新画挂上去。
“哎……”李龙轻叹一声,悄然离去。回到豹房他看到高玉、正德、周义和刀眉正围坐餐桌前,高玉正殷勤为两人挟菜,好一副家主翁的幸福模样。李龙一笑回身去了刺麻星吉的佛堂。刺麻星吉看着李龙,不解他为何带着一堆淫艳画册来找他。李龙拿出一本画册,翻到有卧室图案的页面递给刺麻星吉。
刺麻星吉疑惑地拿在手上看,亦似李龙一般惊而抬头,好一会才缓声道:“此是……三太子?”
李龙微微一笑道:“大师,找到三太子,该如何答谢陛下?”
“陛下?”刺麻星吉更加不解。
“我把大师交给我的画给陛下看,是陛下看出这画曾在此画师的春宫图中出现过。”
刺麻星吉激动地看着李龙:“真的是三太子?”
“应当是了。大师要不要亲自去确认?”
刺麻星吉还是有些不敢置信,沉吟不语。
李龙从怀里取出正德的画,双手奉给刺麻星吉:“大师,您看这幅画如何?”
刺麻星吉将正德的画接过,睁目一看,脱口而出:“陛下神笔,我家大汗就似真人一般。”
“大师不妨拿着此画前去寻访故人,请故人为此画做一个画框。”
“你肯让我与三太子就这般相见?”
“我问过陛下可担心,陛下说不担心,还说三太子是个画痴。陛下都不担心,我又如何不能让您与三太子这般相见?”
刺麻星吉缓缓点头,轻声道:“少宫主且稍等,我去换件衣服就来。”
再出来之时,刺麻星吉也换了一身旧衣。李龙看着轻轻一笑道:“这衣也有讲究呢?”
“此是二十年前我相送三太子到中原时穿的蒙古礼袍,他当年离去时已十岁,应当会记得。”刺麻星吉道。
“大师,请。”李龙侧身道。
刺麻星吉点头,取了李龙的画郑重放入怀中,大步离开佛堂。当他们经过智真长老的汉式佛堂时,李龙听到里面传出诵读《心经》的声音。他轻叹一声,跟着刺麻星吉走了。
李龙带着刺麻星吉来到画师小院门前,自行避开。刺麻星吉轻咳两声,举手敲门。院门轻开,出来的还是那与南宫敬之略为相像的女子,当她看到刺麻星吉时有些意外:“您是?”
刺麻星吉施礼道:“这位娘子,听说这里住着一位有名装裱画师,我慕名而来,想请师傅为我装裱一幅画。”
“老先生来错地方了,我们并不擅装裱字画。”女子说完欲关门后退。
刺麻星吉从怀中取出画来,抖开:“这位娘子,这幅画也不装裱么?”
女子看到刺麻星吉手里的画,微愕张口,面色即变,关门而去。过了一会院门再开,跨步而出的是沉静的画师,当他缓缓抬起头望到刺麻星吉时,眼中掠过一丝光亮。
刺麻星吉大礼拜下,双手将画奉上:“请师傅为我裱画。”
画师双眼直视刺麻星吉手中画,面上有一丝激动,但很快就回复平静:“老先生,这画是新画的吧?”
李龙踏步而出,朗声笑道:“不错,确实是新画的。”
画师看到李龙,眼光一沉:“李侍卫。”
“先生还记得我就好,此画是陛下亲自所画。”李龙道。
画师有些惊讶,盯着李龙好一会道:“此画乃陛下所画?”
李龙一笑道:“先生是否也以为陛下乃荒淫之君,不学无术?”
画师摇头:“怎会,陛下当日在教坊司巡幸,连那些官妓的手都不曾摸过,那些淫艳画面,不过是我们这些画师极尽意淫而已。”
“先生眼中,陛下这画可画得好?”
画师点头,重重点头:“此乃佛朗哥画技,我曾经想学,惜无人教授。”
“先生可否愿去豹房与陛下一见?”
画师微皱眉直视李龙:“陛下要见我?”
“我想陛下是愿见的,只是不知先生以何身份去见?“李龙微微笑道。
画师沉默良久,抬头望向刺麻星吉道:“国师,多年不见,依然健朗如昔啊。”
“殿下原来还记得老臣。”刺麻星吉落下两行泪,道。
“我自离开大漠到得中原,每一日每一夜都思念父王母后,脑中更是千万遍回想国师牵着我的手送我离去情景。只是随着年岁渐长,情景渐至模糊,我方兴起学画之念,但愿能将从前用画笔留驻。”画师略带伤感道。
“殿下怎会在大明京师居住?”
“十三年前火莲堂被剿灭,妻兄就将我安排在京师居住,他说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应当不会有人会想到我就在京师。”
“殿下,你口中的妻兄,可是南宫世家的公子南宫敬之?”李龙问。
画师望向李龙,轻轻点头:“看来你所知不少。我随你去见陛下。你且等等。”
“好。”李龙爽朗地应道。
画师再出来,穿的也是蒙古王族礼服,只是礼服旧短,明显看到接驳的痕迹。
“先生,不妨请夫人和公子小姐齐去。”李龙又道。
刺麻星吉眼光一凛,望向李龙道:“少宫主,三太子肯去便是无争斗之心,何必?”
李龙微微笑道:“大师,我是为先生家人着想,怕夫人担心先生去时甚久以为遭遇不测,若是自杀殉夫之时先生复回,岂非白白酿了场人间惨剧?”
刺麻星吉看了李龙一眼,沉吟不语。画师也有些警觉地看着李龙。
李龙又道:“大师,争与不争皆在一念之间,大师是选择争还是不争?”
刺麻星吉哈哈一笑,回身向画师道:“殿下,我们带夫人等同去。”
画师微愕看了他一眼,又深望李龙一眼,几经思虑终缓缓点头。回身叫妻儿子女也换了新衣,带着卧房内的挂画跟李龙和刺麻星吉去豹房。豹房内,李龙先行面见正德,此时高玉已不在,正德也已更衣歇息。
“陛下,高玉呢?”李龙进来先问了这一句。
“他替我送四师叔婶去了。”正德笑道。
“陛下,臣把三太子带来了,还有他的夫人和儿女。”
“嗯?”
“陛下可要见?”
正德一笑:“既然来了,那就见吧。”
正厅之内,正德在李龙护卫下坐在龙椅上,刺麻星吉带着画师一家四口走进来,齐齐下跪叩见。
正德笑道:“殿下辛苦了,隐姓埋名这许多年也不容易啊。”
这一句话,就把跪在地上之人心中的所有忐忑不安都说得烟消云散了。画师欣然抬头道:“多谢陛下关心,臣倒也不算艰难。”
哈哈哈,正德仰头大笑,看向刺麻星吉:“大师,你说你家大汗病重,要见三太子一面?”
“是。”
“朕许你将三太子一家带走。”
“陛下?”刺麻星吉一怔,好一会才道:“便是这般简单?”
“嗯,就是这般简单。”正德点头道。
画师望着正德也有些发愣。
正德微微一笑道:“你也认为朕太儿戏了么?那要不要朕下旨割了尊夫人的脑袋,如此便会显得郑重?”
“陛下乃九五至尊,岂会儿戏,臣叩谢陛下不杀之恩。”画师忙叩首道。
正德看着画师,目光微凛道:“朕今日心情甚好,你就带妻子儿女回家去,走得越快越好。或许过得两日朕就会后悔今日的仁慈,要派人追杀你。回去后好好孝顺父亲,也不要再回来了。朕方才登基不久,根基不稳,你若回来,朕或许会思疑你又想夺我大明江山。”
“多谢陛下宽仁,臣今日就启程回大漠。”画师道。
正德望向刺麻星吉:“大师尽可送三太子回大漠,至于日后你与朕能否再见,且看你与朕之间的缘分了。”
“多谢陛下。”刺麻星吉亦叩首谢恩。
“李龙,你送他们出京师。”正德道。
“是,陛下。”
画师看着正德,忽再叩首道:“陛下,臣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臣一直想学佛朗哥画技,惜受教无门,陛下深谙此技,可否做臣半日之师?臣晚上必定就走。”画师恳切道。
正德一笑道:“朕方才正想入眠,你们一来倒是睡意全无了,也好,就教你半日。”
“多谢陛下。”
“半日亦为师呢。”正德笑道。
“多谢师父。”画师欣然叩首。
“你随朕去书房。”正德道。
“陛下?”李龙唤了声。
正德微微一笑,望着李龙道:“你去斟杯热茶过来,朕这还是头一回收徒弟,少不得要喝一杯师父茶。”
“是。”李龙应声,却并没有即时就走。
正德望向刺麻星吉道:“大师,不妨先将三太子妻儿子女带去佛堂将息。”
刺麻星吉看了画师一眼,缓缓点头道:“陛下说得是。”
刺麻星吉先带着三太子的家眷离开,李龙也离去,正德带三太子去了书房。
直到日落,李龙才端着热茶进到书房,看画师正在正德指导下倾心学画,微微一笑道:“陛下,茶来了。”
正德抬头望窗外,缓声道:“天晚了,也好。”
画师仍在不停作画,似要把仅有的时光抓在手中。正德在书柜里找到一本书握在手中。
“陛下,到厅里喝茶吧。”
画师放下笔,向正德躬身道:“师父,请。”
正德一笑迈步去到前厅,坐在龙椅上,画师摆衣下跪,向他端正的拜了三拜,李龙递茶给他,他双手举着,向正德道:“师父,请喝茶。”
正德接过,将茶饮尽,杯放下,将手中书递给画师:“此书是当年佛朗哥画师留给朕的,朕就转送给你。”
“多谢师父。”画师叩首接过。
正德略有所思,从腰间取出悬挂的玉佩递给画师,道:“此玉朕以大明皇帝的身份赐予你,当年汉武帝伐匈奴,曾言“南越王头已悬于汉北阙,今单于能战即前与汉战,天子自将兵待边。单于即不能,即南面而臣于汉。何徙远走,亡匿于幕北寒苦无水草之地,毋为也!”今蒙古失华夏远走寒苦大漠,黎民孤苦,朕心思之甚痛。望三太子归大漠后终有一日能体会朕之心意,带奔波于寒苦大漠中的族人臣服大明,共镶盛世,切勿自误。”
三太子望着正德好一会,无言接过玉佩。
“陛下,先生该走了。”李龙说。
正德点头,画师再三叩首,起身而去。一个下午,车马符牌齐备,刺麻星吉带着弟子亲自护送,离开京师。李龙相送十里,画师手握玉佩,凝思道:“李侍卫,烦请带一句话给大明天子。”
“三太子请说。”
“我此时身无长物,待日后回到大漠,再以礼相送,但请天子宽怀。”
李龙微微一笑,点头。回城之时,李龙看到二师伯山海、三师伯柳佐戴着孝与一群和尚赶着马车向大报国寺方向去。正凝神间,他看到带着兵丁巡视的周昂一脸疑惑模样,就走了过去。
“山夫人自杀了。”李龙说。
周昂皱眉。
“二师伯祖请智真长老全权处置丧事,我们做晚辈的,还是要去送一送吧?”李龙轻声道。
周昂想了想道:“二师叔不曾说,想必并不想要我们相送,还是不去为好。”
“你说的也有理。”李龙点头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周昂看着他,忽道:“二月,我会送兴王父子去安陆。”
李龙看了周昂一眼,笑了笑,点点头。
“我有一事相求。”周昂说。
“何事?”
“今后若陛下有事,还请相告于我。”
“这可不是我说了算。”李龙笑道。
“国事你不必说,私事还请不要相瞒。”周昂执着道。
李龙微微笑了笑,拱手而去。周昂望着大报国寺方向,带兵士走去了。
山夫人头七那天,赵良、钟信、邢缨、周义、高玉、张鸾还是都去了大报国寺,周昂也巡视到了那里。
寺内,山夫人棺木火化。
山海悲哭跪地相送,其他人也都跪地叩首。
智真长老起身,看着天心道:“豹房的佛堂你要多用,要向着得道高僧精进。”
天心叩首。
智真长老仰天长望。
“寂寞了?”天际真人飞身落入院中,抚须望着他,微笑道。
智真长老一笑:“有你相送,就好。”
天际真人点头:“你走了,我也要云游四海去了。”
智真长老闭目默念心经,转身扑入那熊熊烈火之中,化去。
天心失声痛哭,叩首。
携剑立于门首的周昂,低首念阿弥。
“哎。”身后传来乃诺的叹息。
“烟好大啊。”立于豹房的正德望着大报国寺方向叹息道。
李龙凝望长空中的黑烟,忽道:“陛下,往后若有疑难,不妨多与周昂相商。”
正德看了李龙一眼,淡淡道:“朕意与谁相商,就与谁相商。”
李龙不再言语,只抬头望长空。
“山云临去南京前,请朕为山海、柳佐赐婚。你去替朕到礼部传旨,请礼部代为遴选合适女子嫁之。另择好女为钟谨婚配。”正德道。
“钟谨?”
“钟谨今年一十有三,也该婚配了,再过几年便要承担重任。”正德缓声道。
“陛下心中,如何女子方配得钟谨?”
正德笑了笑:“你去问问皇叔。”
李龙缓缓点头。
是夜,李龙过府。钟谨也恰巧回来看望父亲,李龙便向钟信说起配婚之事。钟信却不语。
钟谨听到,反而跳出来大声道:“陛下也要为柳伯伯配婚?”
“怎么,你不想他配婚?”李龙笑道。
“不是不想,只是……”
“只是如何?”李龙问。
钟谨望向钟信道:“父亲,此事说与不说都恐难了,孩儿不知该如何是好?”
钟信眼光微凛。钟谨这三年与父亲相处,虽是爱敬有加,但只要父亲严肃起来,他就有些怕,此时见父亲模样,更不敢说话了。
李龙看钟谨神情,心中生疑,就道:“公子,你说何事难了?若是难了怕是更要说出来,好寻个对策才是。”
“父亲,我要不要说?”钟谨仍在征求父亲的建议。
钟信缓声道:“柳伯伯配婚,你为何难了?”
“不是我难了,是杏儿姐姐难了。”钟谨道。
“杏儿姐姐?”李龙追问。
“于都指挥同知的女儿杏儿姐姐。”
“她不是已被陛下征召入了豹房?”李龙道。
钟谨不语。
“公子,为何柳师叔配婚,杏儿姐姐会难了?难不成杏儿姐姐喜欢柳师叔?”李龙又问。
“就是喜欢的。因此二十有四了还待字闺中,云英未嫁。”
“如此,只需请陛下恩准放归就是,如何难为?”李龙轻笑道。
“那是假的。”钟谨脱口道。
“谨儿,休胡言乱语。”钟信即喝。
钟谨也吓住了,忙闭了嘴。
李龙微愣了一下,假装没听到,继续问:“于都同知的女儿?公子,于都同知的女儿今年二十有四,你可知柳师叔今年多大?”
“父亲,柳师叔目今多大年纪?”钟谨转头问钟信。
钟信缓声道:“三师兄目今应当是三十有六了。”
“公子,他们俩人足足相差一轮年纪,于都同知的女儿怎会喜欢柳师叔?”李龙缓声问。
“是杏儿姐姐亲口说的。她说当年柳伯伯答应她,待她长发及腰,就来娶她。”
李龙失声一笑:“这只是哄小孩儿玩的笑话,她如何当了真?”
“女孩儿名节何等重要,男儿汉如何能这般哄女孩儿?必定是认真,才会这般说的。”钟谨握着拳头严肃道。
李龙看钟谨小小年纪,居然对此等事如此严肃,不由赞叹:“公子好品性。是啊,这世间女孩儿名节最是重要,男儿汉千万不可轻许诺。”
“杏儿姐姐就是想着柳伯伯终有一日会来迎娶她,才千方百计不肯入豹房的。”钟谨道。
钟信看了儿子一眼,想要阻止,想想又放弃了,经已说了,中途阻止何用。
“钟师叔,当年柳师叔是几时当了道士的?”李龙问。
“应当是沐琚发疯后在京师闹病,二师兄三师兄带他行走江湖时正式出家为道士的。大约应当是十年前的事了。”钟信缓声道。
“十年前女孩儿十四岁,柳师叔二十六,倒正好是可以迷倒女子的风华年纪。”李龙轻笑道。
“当年我们师兄弟几个,倒就是三师兄风头最劲,在锦衣卫里是出了名的刚正狠辣。三师兄单看相貌不是最好,可是那套飞鱼服穿在他身上,绣春刀握在他手中,真正是鲜衣怒马少年郎,不知迷倒京师多少公卿家女儿。”钟信叹息一声道:“可惜坏也坏在这鲜衣怒马上。娶了个最娇美的妻子,夫妻恩爱却敌不过三师兄离京探案,深闺寂寞。最后竟是血洒厅堂,一尸两命!”
“柳师叔出手这般狠辣,那于杏儿居然还爱着呢?”李龙看着钟谨道。
“我听杏儿姐姐说,当年她遇着柳伯伯时只得七岁,在京师大街行走时被人贩子掳劫,是柳伯伯一路追过来救了她。并亲自抱着她回到家中。当时她就说长大了一定要嫁给柳伯伯。柳伯伯就摸着她的头说‘待你长发及腰,我便来娶’。”
“她可知柳师叔杀妻之事?”
“她知的。她说是那个女人不好,是女人红杏出墙在先,怨不得柳伯伯杀她。”
钟信叹息一声,道:“谨儿,小孩儿莫论大人是非。”
钟谨低头‘哦’了一声,不再言语。
“龙儿,于杏儿入豹房一事……”钟信轻问李龙。
“欺君是死罪,非你我所能处置。只是事关柳师叔,先查清楚再说也不迟。”李龙缓声道。
“三师兄当年所说应是玩笑语,女孩儿当了真。只是因此犯下欺君之罪,却是可怜。三师兄若是知此后果不知作何感想。”钟信思之再三,轻声道:“我去探探他口风,他自从手刃妻子,性情也变了,不知可能还复当年温柔潇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