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锦衣异志录 -- 天煞穆珏
披着面纱的女人冲出院子,迎风之下,面纱飞扬,露出那令周昂都为之震悸的美丽容颜,这个女人之美较曼努古更甚。比起此女,曼努古也只是人间绝色。
周昂抬头看向奴答力月,这哈密伯的嫡子也是英俊少年郎,血气方刚的年纪,被这样的女子所迷简直是理所当然的事。
“开门,开门,是谁锁门?”大院外传来哈密伯失乞颜答的怒喝。
奴答力月却面色一变,冲进院中把女子拉到身后,厉喝一声:“谁都不准开门,你们要是敢开门,我就死在这里。”
周昂和于永互望一眼,想不到奴答力月竟是这样反应。
门外,哈密伯失乞颜答面色大变,他年过半百方有一子,视若珍宝,如何舍得他死,急急高声道:“吾儿,到底发生何事,要如此吓煞为父?”
周昂高声道:“伯爷,奴答力月……”
“周昂,你住口!”奴答力月变色厉喝。
于永逼视奴答力月:“莫非令尊不知此事?”
奴答力月抿唇不语。
于永老谋深算,立时便知其中有异,沉喝一声道:“奴答力月,你竟敢背父私娶,你是要置你父亲于不忠之境吗?”
奴答力月面色微变,却依然倔强不语。他身后的女子跪在他身后,扯着他衣衫下摆嘤嘤哭泣,其声甚哀。
周昂微微敛眉,缓缓道:“小伯爷,可否问一个问题。”
“你说。”奴答力月心内正自尴尬,听周昂问话,暗松一口气,即道。
“此女姓甚名谁,是那家闺秀?”
“她唤做仙利雅,只是小家碧玉而已。”
“你和她是如何相识?”周昂再问。
奴答力月面色一红,沉吟半晌,抬头道:“我与她相识于坊间,虽然尊卑有别,但亦是心心相印,两情相悦。”
“儿女婚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纵然心心相印也须得明媒正娶,三媒六证方是尊贵,如何还不曾婚配便带入府中?如此让心爱女子徒受他人白眼,让伯府蒙受卑贱之污,岂是爱人怜人之举?”
奴答力月咬唇盯着周昂,缓声道:“周昂,你如此言语,难道说只要我明媒正娶,三媒六证,便可与仙利雅结为夫妇?”
“你和此女能否结为夫妇,非是我等所能决定。但你目今就犯下大错,污辱哈密伯门楣,行事冲动,实在有欠考虑。”于永缓缓道。
“小伯爷,你且先将此女送回家中为要。”周昂提出建议。
话音一落,奴答力月身后的女子哭声更哀。
“何人在此哀哭?”大厅内忽传来一声妇人厉言。
奴答力月吓了一跳,迅疾回身。
周昂和于永抬头望,只见一位雍容华贵的中年汉家美妇在一位眉目威严的老妇扶持下姗姗而来。周昂来京城已有两年,对京城各公候伯府家事多少有所了解,他曾听锦衣卫闲言碎语,知哈密伯失乞颜答是惧内之人。其妻出身将门,十六岁嫁与十八岁的失乞颜答,十二年内连生六女却无一子,令失乞颜答备受朝中同僚嘲笑,偷偷在京城欲养外室,却不料事还未成便被夫人抓了回来,帮他居中买人的婆子也被夫人狠狠打了一顿,赶出京城。从此失乞颜答再不敢在外招摇,只在家中讨好夫人,直到他三十五岁之时夫人又怀一胎,便生下这奴答力月,终于哈密伯爵位承袭有人,失乞颜答疼爱有加,目今这独子也二十正青春了。
奴答力月见到华贵美妇,忙低首道:“娘。”
“参见伯夫人。”于永和周昂躬身施礼道。
美妇凤眼威严扫过众人,停在儿子面上,待要说话,院外哈密伯已高声求道:“夫人,稍迟再教训小畜生罢。”
于永和周昂听了暗笑,原来这哈密伯惧内并非虚言。
伯夫人看向跪在地上的仙利雅,冷声道:“抬起头来。”
仙利雅抬起梨花带雨的脸庞,伯夫人凝视良久,忽向周昂伸出手,道:“老身听说周指挥此剑乃是神剑湛卢,可否借来一用?”
“伯夫人?”周昂微惊,不知何意。
“此女容貌之美,也只有用这湛卢神剑割下头颅方才不枉此生。”
仙利雅惊恐地看着奴答力月,紧紧抓住他的手,浑身颤抖地倚在他腿边。奴答力月扑通一声跪在母亲面前,用身挡住仙利雅道:“母亲饶命,母亲饶命,是儿子错了,儿子不该瞒着您和父亲与她私订终身。”
周昂想要救人,却被于永暗中拉住,示意他静观局势。
伯夫人盯着奴答力月道:“自圣上下旨以来,我与你父为你多方挑选良淑女子匹配,你却都不满意,便是因为此女?”
“娘,您去求求姥爷,让姥爷求圣上开恩可好?”
“若圣上不允,还怪罪姥爷,到时连夺两府爵位,连累六个姐夫家里,你当如何自处?”
“这,这?”奴答力月急得满头大汗,却不知如何回答。
“来人,且送人回去。”伯夫人道。
府中人面面相觑,好一会才有一人走出来道:“夫人,小的不知她住在何处。”
周昂上前道:“伯夫人,就由五城兵马司去送吧。”
伯夫人看了周昂一眼,点头。
奴答力月虽恋恋不舍,终归不敢违拗母命,只得看着五城兵马司把哀声哭泣的心爱之人带走。
但那女子被五城兵马司的校尉抓住却是十分惊惶,待伯府大门打开的一刹间,突然挣破校尉的手就朝门柱上撞去。周昂闪身而至,一扯一抛,就把那女子被抛到院中。
奴答力月飞扑过来,将女子紧抱在怀,两人相拥大哭。
哈密伯失乞颜答急急跨门而进,看到独子这般凄惨,又急又怒,跺脚喝道:“小畜生,不许哭,你违拗皇命,祸及两府,还有何面目大哭?”
奴答力月看到父亲来,他知父亲向来爱他,便伸手扯住父亲衣摆就求:“爹爹,爹爹,求您救救孩儿,求您救救孩儿。”
“这女子到底如何好,镇日只知哭哭啼啼,毫无主意?”失乞颜答燥道。
奴答力月见父亲也数落自己,一时气壮,伸手一抹泪梗着脖子就道:“那孩儿便亲自去求圣上开恩。”
于永旁观至此,开声道:“小伯爷,你与此女相识几日?身家清白否?可经得锦衣卫、五城兵马司查察?”
仙利雅听得,急向于永叩首:“但请查究,以证清白。”
“看你说话不似那无知妇孺,为何行事这般失礼?”
“请大人恕罪,小女子并非不知礼仪,只是被人逼得紧迫,不得已而为之。”仙利雅重整仪容,抹了泪,叩首轻道。
“你如何被人逼得紧?”周昂缓声问。
“回大人话,小女子父亲二十年前因避故国战乱携妻而来,几经辗转到中原定居,生下我与妹妹,一家四口勤勤恳恳在中原劳作生活,父亲更是自小便教习我姐妹两人说汉话习汉家礼仪,便是为了长大后与汉家儿郎结亲。但父亲于五年前不幸染病身亡,族人便日夜逼婚要母亲将我嫁与色目商人之子,母亲没奈何只得携我与妹妹逃亡京师定居,不想前些日子又被色目商人子寻来,意图绑虏而去,幸得小伯爷解救收留,承蒙恩泽不弃。”
“既知王法,为何明知故犯?”
仙利雅泣道:“小女子一弱质女流,不知如何寻得良善汉家子,而小伯爷情深意厚,小女子实不敢亦不舍放手,求大人成全。”
周昂听仙利雅说得恳切,不像有假,便把目光望向于永。于永沉吟半晌道:“先查究清楚此女身世再说吧。”
奴答力月喜道:“如此,便把她先留在此处吧?”
“小畜生,还敢胡说,快快带走。”失乞颜答喝道。
“爹爹,她便是从家中逃出,若再送她回去岂非送入火坑?”奴答力月见父亲不抵事,返过头又来求母亲:“娘,您向来慈悲,可不能见死不救。”
“此事于礼不合,断不能留。”伯夫人看向于永:“于都同知,可否请锦衣卫先行照顾看押?”
“伯夫人,如此便先将她安置在客舍,待查明身世再行下一步。”于永道。
奴答力月还想求情,被母亲凤眼一瞪,再不敢说话,只得依依惜别。于永将仙利雅交周昂处置,自行回府疗伤。
周昂先在兵马司衙门仔细询问仙利雅家事,再令人送至官家客舍暂住,随即派人前往户部调取户籍一一查究,再按户部所录人事往来到各部追查,旋又二次询问,所言如前。前后三次印证,周昂方才信了,如实具闻报于永。在此期间,哈密伯府每日派人询问,不厌其烦。
“身家清白,小伯爷痴情,伯夫人凶悍,此事麻烦了。”于永在心中仔细盘算后,便把此事交由周昂全权处置。
周昂前往伯府通报的路上遇到国舅爷夏臣,夏臣是皇后的二哥,目今年方十九,比皇后大三岁。四兄妹中他最是活泼爽朗,也最是嫉恶如仇,好几次高玉都是被他教训,但他偏偏很喜欢周昂。
“周昂,你要去哪里,我随你去。”夏臣看到周昂就跑上来叫道。
“国舅爷,臣要去哈密伯府。”周昂躬身施礼道。
“哈密伯?你是说哈密伯失乞颜答府中?”
“是。”
“我也去。”
“国舅爷今日不用在锦衣卫担职?”
“我这锦衣卫衔只是恩职,不像你是实职,平日都无甚事做,纵然想做事,也没有人敢要我做,索性出来走走。”夏臣心直口快道。
周昂听了也不多言,就带着夏臣往哈密伯府中去,待快到门前,夏臣拉住周昂笑道:“周指挥,待去得府中你只管叫我苏杰便了。”
周昂不解。
夏臣笑道:“我那妹子自从正位中宫,管束我们甚严,虽然你们内臣大多知我三兄弟之名,但是外臣最好还是不要知晓为好。”
周昂一笑点头道:“在外便随母姓苏?”
夏臣哈哈一笑,拍了一下周昂的肩:“你说得甚对。”
两人一同进得哈密伯府大门,却被府中气势给镇住了。只见大堂之上哈密伯夫妇齐齐上座,堂下左边立着五个威武挺拔的男子,右边立着六位英姿飒爽的女子,那小伯爷奴答力月立在堂中,便显得十分稚嫩青涩。
两人进得府中,夏臣在堂外闲站,周昂进得大堂向哈密伯夫妇施礼。
“周指挥,你所查如何?”奴答力月抢先追问。
“小伯爷,仙利雅身家清白,在京师虽是贫苦人家,但其父在故国亦是望族之后,且其家族从前朝始便与中原友好,是以在故国内乱之时便想到来我大明避难。家中尚有病母及右腿残疾的妹妹。”周昂说。
奴答力月十分喜悦,回身望向父母道:“爹,娘,孩儿都说了仙利雅是好人,目今有周指挥调查为证,断不会有假。”
“纵然如此,你也不能娶她为妻。”伯夫人严肃道。
“娘!”奴答力月急了,转向右边向着六个姐姐相求:“大姐,二姐,三姐,四姐,五姐,六姐,你们帮弟弟说说话。”
“我自小在家便最不受爹爹疼爱,说了亦是白说,你求我无用。”立在第四位的四姐冷声道。
“老四,你这别扭要扭到何时?”失乞颜答不悦道。
“难道不是?娘替您老人家生了三个女儿,满心欢喜这第四个会是儿子,不想又是个女儿,娘说我生下来的时候,你连抱都不曾抱过我一下。到得老五老六生下来,你又后悔不曾多爱我,便又对老五老六又宠又怜。”四姐呛声道。
“四姐好没道理,爹爹后来不是抱你最多,那玩具花俏之物也是给你最多。”老五、老六齐声怨道。
“那玩具花俏之物我要来作甚,长大了各自选婿,个个有才有貌,偏给我选了个窝囊废。”
“四妹,也不好这般数落四妹夫,他也只是有些好赌。”左边大姐夫说。
“他是你表弟,你自然帮着他。”
“哎呀呀,老四,你这话就不对了,你那相公不求上进,那还不是你管教不严吗?关你姐夫何事?”大姐也数落起老四。
“哼,我就知道你们一回来就没好事,每次说是帮我,到得家中就吵架不管我。”奴答力月气极大叫。
夏臣在堂外听到,心想这家人怎生如此有趣,禁不住就哈哈大笑起来。
老四听到有人在外面笑,大怒冲出大堂,喝道:“何人在此喧……”
要怪,就怪此时阳光太明媚,映照得少年郎太好看,哈密伯家老四蓦然间就哑了声,痴痴凝望着夏臣,心若鼓擂。大堂外突然没了声音,倒把堂内众姐妹吓到,纷纷奔出堂来,看到夏臣齐声喝问:“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夏臣吓了一跳,何曾见过这等阵势,忙指着还在堂内的周昂道:“我是跟着周指挥过来的。”
周昂听到夏臣的声音,踱步过来道:“他确是随我而来。”
“你姓甚名谁,在五城兵马司任何职?”大姐伶俐追问。
“在下姓苏名杰,是五城兵马司的一个小校尉。”夏臣回答的也利索。
“那里人氏?”步步紧逼追问。
“上元人士。”
“贵庚?”
“十九。”
“家中还有何人?”
“家里……”
周昂用力咳嗽了一声,夏臣猛然醒悟,就道:“我与你们无亲无故,为何要向你们说我家里?”
周昂过来挡在夏臣面前,看向堂内,长声道:“伯爷,伯夫人,若无他事,我等便先行回去了。”
奴答力月抢出来道:“我的事圣上可知晓?”
“还不曾知。”周昂道。
奴答力月松了一口气。
夏臣却好奇,多口问了一句:“何事要圣上知晓?”
伯夫人在大堂听到声音,忽然拉着哈密伯失乞颜答走出来看着夏臣,缓缓下拜:“老身叩见国舅爷,请国舅爷恕罪。”
哈密伯失乞颜答也赶紧行礼:“叩见国舅爷,请国舅爷恕罪。”
夏臣一愣:“伯夫人如何知道我是国舅爷?”
“国舅爷长得与皇后殿下最是相像,称呼圣上如此自然从容之人,怎可能仅是一名小小的校尉?”伯夫人回道。
“失礼了,伯夫人,我是夏臣。”
“皇后殿下的二哥?”
“是。”
“国舅爷,请进来上座。”伯夫人侧身迎道。
夏臣却道:“伯夫人,我就不进去了,原本只是想来玩一玩走一走,不曾想被伯夫人识穿身份。皇后殿下对外戚管束甚严,我这个做哥哥的不想让皇后殿下为难。”
哈密伯夫妻见夏臣这么说,也就不强求。夏臣不好再逗留,便对周昂说:“周指挥,可能行了?”
周昂向哈密伯夫妻躬身施礼道:“伯爷,伯夫人,令郎之事还请两位尽快向圣上奏禀为好。下官先行告辞。”
周昂带着夏臣离开,哈密伯家六个女儿想不到来者竟是国舅爷,老四更是突然面现悲凄,仰天长叹一声转身内进。
“娘,我即刻去求圣上。”奴答力月道。
伯夫人眼光一凛:“那女子你就这般喜欢?”
“孩儿非她不娶。”
伯夫人沉吟不语。
大姐看向母亲道:“娘,先去求求圣上也好,若是能求得圣上开恩,便万事大吉。”
伯夫人叹息一声,望向五个女婿,眉目凛然:“你们有何主意?”
五个女婿哪敢反对,齐声道:“孩儿们尽随岳母大人吩咐。”
“好,那就试他一回。”伯夫人断然道。
奴答力月得了母亲支持登时大喜,赶紧出门去追周昂。周昂与夏臣缓步街上,奴答力月很快便追上来:“周指挥,慢行。”
周昂回首:“小伯爷,何事匆忙?”
奴答力月先向夏臣拱拱手道:“国舅爷请见谅,我实是有紧要事,待日后再大礼相待。”
夏臣哈哈笑道:“无妨,无妨。”
奴答力月即看向周昂道:“我欲向圣上亲自求情,请周指挥引我去见仙利雅。”
周昂看了奴答力月一眼,侧身道:“小伯爷,请随我来。”
三人随即同行前往五城兵马司的官家客舍,在路上,奴答力月向夏臣说明原由,夏臣好奇心起,也想看看这仙利雅到底如何迷人,竟能令奴答力月如此痴恋。
官家客舍,仙利雅出见。夏臣骤觉眼前星光闪燿,登时失魂落魄。
“国舅爷,国舅爷?”周昂轻唤。
夏臣方才回复冷静,将周昂拉过一边,低声道:“此女不可带入宫中。”
“为何?”周昂不解。
“陛下正是血气方刚之年,不可。”夏臣坚定道。
“国舅爷是担心皇后殿下?”
夏臣抿唇不语。
“国舅爷请放心,陛下断不会被此女所迷。”
“你如何断定?”夏臣反问。
“此女身世低微,陛下不可能纳入宫中,更加不会威胁到皇后殿下的地位。请国舅爷宽心。”
“当真?”
“当真。”
“果然?”
“果然。”
“好,我便信周指挥。”
“国舅爷不放心的话,就由我先去试探一下陛下如何?”
“如此最好。”夏臣展颜道。
周昂略为沉吟亦觉自己先去面圣最是稳妥,便将此意传达给奴答力月,奴答力月其实亦是有些惊怕,听他这般话也立时应允。
周昂入豹房,正德正与刺麻星吉和智真大师共论佛理,见周昂前来,便自起身离开佛堂。李龙在佛堂外长椅上晒着太阳,悠哉悠哉。
正德走过李龙身边,李龙随即起身。
周昂一笑:“我还以为你睡着了。”
李龙亦笑:“是睡着了,只是警醒。到豹房有事?”
周昂点头望向正德:“陛下,臣有事启奏。”
“哈密伯府事?”正德随口道。
周昂微愣。
“于永早前递了折子,他说已交给你全权处置。”正德边走边说。
“小伯爷想求圣上恩准许婚。”
正德淡淡一笑:“此事交给你全权处置,你处置之法便是为奴答力月求情?”
“陛下,小伯爷与那女子郎才女貌可堪匹配……”周昂兀自说。
正德脚步一顿,眼光发冷盯着周昂:“朕是问你,此事交给你全权处置,你的处置之法便是为奴答力月求情?”
周昂一时不解为何正德一样话说两遍。李龙却是心清,忙打圆场道:“陛下,周指挥……”
“你少说话。”正德打断李龙的话。
远处走来高玉和刘瑾,高玉是为正德递送新鲜瓜果而来,刘瑾手中捧着奏折。
“高玉,哈密伯府小伯爷奴答力月想与色目女子成婚,你意下如何?”正德看向高玉问。
“陛下已下旨不许,小伯爷缘何还敢如此?”高玉随口道。
正德冷笑:“因着有人替他着想,却不为朕着想。”
周昂着实愣住,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正德再看向刘瑾:“你说呢?”
“陛下,即使开恩,亦不可赐恩于哈密伯府。”刘瑾回道。
正德面色一凛,看向周昂道:“你若再敢替抗旨者求情,朕就将你一并处死。汉夷通婚乃太祖高皇帝定下的国策,朕亦三令五申,纵然是宗亲王室亦不在可赦之列,况论候伯。”
高玉亦道:“周指挥,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就算真有小伯爷想与色目女子成婚,也不能是哈密伯家的小伯爷啊。”
正德拂袖,大步而去。
周昂想要解释,却被李龙拉住:“周兄,讲多错多,陛下过一会便好,不必担心。”
周昂叹息一声,返身离开豹房。
刘瑾追上正德,禀道:“陛下,兴王爷又上奏表想要入京。”
正德停步,转头看了李龙一眼。
李龙微微一笑道:“陛下,不若将兴王爷的奏折送到邵太妃宫中去,想来是兴王爷太过思念母亲,以致屡次请回,且让邵太妃手书一封信,派人送至安陆,以解兴王爷思念之苦。”
正德缓缓点头。
“刘公公,兴王爷的折子就由我去送吧。”李龙向刘瑾伸出手道。
刘瑾即将折子递给李龙,又道:“陛下,另有一事想请陛下裁夺。”
“何事?”正德问。
“刑部张尚书提议全面登记在京外官一事,这几日便要完成。是否限期要这些外官回任上?”
“可。”
“陛下,有些外官留京久矣,当地政务多由下属处置,若是就此放回,只怕会寒了替任者之心。”
正德微微一笑:“如此,你让焦芳递个票拟上来。”
“是,臣这就去办。”刘瑾躬身退下。
“陛下,高玉在此,我便先去邵太妃宫中。”李龙说。
正德点头。
李龙离去,却是先去追周昂。
“你怎么来了?”周昂问。
“周兄,我有一句话,想对你说。”
“请讲。”
李龙略为沉吟,认真道:“周兄一路行走,可曾细细咀嚼陛下先前言语?”
周昂亦为之沉吟,半晌忽叹道:“陛下是怪我不曾为他着想?”
李龙一笑:“这天下人都可为小伯爷求情,但周兄你却定要站在陛下这一边。”
“陛下为何不可法外开恩?”
“周兄,你还是不明白啊。情之一字,有何理可讲?你且细细品味,我先去邵太妃宫中。”
“龙兄弟,为何兴王屡屡想要回京?”
“你也觉得奇怪?”
周昂点头。
李龙轻轻笑道:“或许兴王爷在京中有牵挂,一定要回却又不能回吧。”
“邵太妃居宫久矣,兴王过去都不曾如此急切。”
“如此我也不知了,先行别过。”
“走好。”
两人互相施礼道别,李龙便往宫中去。周昂一路慢行,来回想着正德那句说了两次的一模一样的话,忽停步昂首,长叹一声道:“陛下,您要我只为您着想,可是臣却无法做到完全不顾天理人情,只站在您这一边。小伯爷与那女子实是情深意重,您若真见了,当也不忍心拆散他们吧。”
“周指挥,这天上有何物可瞧?”周昂面前出现夏臣:“陛下如何说?”
“国舅爷,您来了。”
“我等得有些心焦,就出来望望。”
“陛下不许。”
夏臣神情一松,拉着周昂道:“且回五城兵马司衙门再做商议。”
“也只能如此。”
两人回到五城兵马司,周昂亦只是说了‘陛下不许’这四个字。奴答力月缓声道:“想来便是如此,还是须得由我和仙利雅亲自去求才显得诚心诚意,或许陛下会开恩。”
周昂觉得倒也不妨一试,若还是不许,也好让小伯爷死心,就道:“小伯爷既心意已决,我也不拦阻。陛下在豹房。”
奴答力月谢过周昂,牵着仙利雅的手就走。夏臣想要拦阻又觉不妥,只得瞧着奴答力月离去。
“国舅爷,陛下心意坚定,只是小伯爷亦情深意重。”
夏臣点点头:“我明白。你是想让奴答力月死心。”
周昂轻轻颌首。
夏臣笑道:“既如此我等也担心不来,就随我去市坊玩一玩,乐一乐吧。”
周昂道:“国舅爷且稍待,我去去就来。”
“好,我在外面等你。”夏臣说完先行离去。
周昂回衙门交待事项后,换了一身闲服出来跟夏臣走了。李龙去到邵太妃宫中,将兴王的折子读给眼盲的邵太妃听。
邵太妃沉吟半晌道:“是陛下要你送来的折子?”
“是。”李龙说。
邵太妃缓缓点头:“我这些日子也常常胸闷气短,若是陛下能开恩让我儿回京,老身当感激不尽。”
李龙轻声道:“太妃,若仅如此尚不足以令兴王回京。”
邵太妃看了李龙一眼,拄着凤拐在宫内来回踱步,一不留神跨下台阶,重重摔在殿下。
李龙一惊,忙过去扶住太妃。
太妃面色痛苦:“起不了,起不了。”
李龙急唤人去传太医,太医过来检视,告知李龙太妃年老骨脆,竟是腿骨骨折了,少不得要将养半年方好。
“可惜太妃所生数子都在外地就藩,如此重伤却无儿女孝守在旁,好生凄凉。”李龙叹道。
太医道:“听说兴王屡次上奏要求回京,太妃重伤,倒是可以向陛下求个情。”
邵太妃卧病在床,望向太医道:“烦请先生替老身说说情。”
太医点头:“太妃请放宽心,臣这就去向陛下转达太妃心意。”
李龙即带着太医前往豹房,却在正德所居的九重四合院前看到一对男女长跪于院前,那正是奴答力月和仙利雅。
李龙眼光从小伯爷奴答力月身上扫过,即带太医入内。
正德听太医所言,十分惊讶:“太妃当真摔断了腿?”
“陛下,太妃少不得要将养半年方能好。”
“还真是天助皇叔了。”正德喃喃低语,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既如此就宣兴王入京。”
李龙即出门外传招值事太监,让他去司礼监传达正德旨意。太医随后亦离去。
“陛下,院外……”李龙说。
“他们想跪由他们跪。”正德拂袖道。
“若小伯爷一意孤行,陛下会如何处置他?”李龙轻问。
正德不语,年青的面容掠过一丝忧虑。
李龙笑道:“我也是多嘴,此事自然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有何事不成。”
外面小太监来报,说是天心和尚来了。李龙看向正德,正德道:“你去见他,朕想将息一会。”
李龙点头,出得大堂,看到天心和尚正捧着一篮青菜立在堂中。
“陛下将息了。”
天心和尚点点头:“这是老人家今日在地里亲自采摘的新鲜蔬菜,还有今晨才从鸡窝取出的鸡蛋,千叮万嘱要小僧送来给陛下品尝。”
李龙接过:“谢谢老人家了。”
天心施礼,返身离开。
李龙看着那一篮蔬菜,喃喃道:“老人家莫非仍把陛下当成自己的孩儿?”
李龙自拎着菜篮入内,准备用这些蔬菜鸡蛋为正德做一餐饭。
正德看李龙进来,轻声道:“和尚来此作甚?”
李龙举起手中菜篮道:“老人家亲手摘的,送来给陛下尝尝。”
正德凝视片刻,覆被睡去。
李龙自去忙碌不提。周昂与夏臣一起前往集市,一路走一路望,夏臣不时在一些脂粉铺,首饰铺流连,取宝钞购买。
“国舅爷有心仪女子?”周昂笑问。
夏臣摇头:“给我妹妹买的,妹妹虽然正位中宫,总归有些寂寞。”过了一会又有些恨恨道:“少不得有一日要好好教训姓高的一顿,这般佞臣真是该死。”
周昂暗叹息。
“滚蛋,没钱还敢来赌。”前面突然听到有人呼喝。
周昂和夏臣抬头望去,就见一个男人被几个如狼似虎的壮汉扔到大街上。周昂眼尖,轻声对夏臣道:“国舅爷,那人好似哈密伯家四女婿。”
夏臣边望边笑道:“周指挥对京中人事很清楚啊。”
“在京二年有多,该认识的也须得认识。”周昂说。
“那倒也是。”夏臣笑道:“那是一座堵坊?”
“京城最出名的天鹰赌坊。”
“周指挥,要不要也去赌一赌?”夏臣笑道。
“国舅爷,我进去还好,若是您进去,明日六科给事中的弹劾奏折就会摆在陛下龙案之上。”
“我那妹子总是要我们夹着尾巴做人,如此还是不去为好。这市集也无甚好玩,且回去吧。”
周昂环视集市一会,轻声道:“国舅爷,且上前去看看。”
周昂说完先迈步前去,夏臣也跟上去。两人走过赌坊,那被扔出来的男子正晦气的爬起,猛见夏臣衣着光鲜,竟伸手去抢夏臣腰间钱袋。
“你好大的胆子。”夏臣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女子厉喝,忙回头看,只见那男子仰天而倒,哈密伯家四女手中拿着自己的钱袋,向着被推倒的男子厉喝。
周昂忙抢过来护住夏臣:“国舅爷,您没事吧?”
“不妨事,不妨事。”夏臣摇手道。
哈密伯家四女将夏臣的钱袋递过来:“国舅爷恕罪。”
“不妨事,不妨事。”夏臣一边接过钱袋子,一边又摇手道。
哈密伯家四女按了夫婿的头向夏臣陪罪,向夏臣告辞而去。
周昂看着两人身影,叹息道:“夫婿如此不堪,也难怪会有怨气。”
“他人家事,我等也管不着。周指挥,你先前要带我去何处?”
“国舅爷,就在前面。”周昂带着夏臣再往前行到街头小贩聚集贩卖之地,自寻了一处墙角隐蔽处靠着向右前方望去。
夏臣也顺着周昂的目光望去,原来在众多街头小贩当中,有一中年色目妇人经营的羊肉档,另有一位年少女儿帮忙,那女儿不时走动,看得出右腿跛拐。夏臣想开口问,但见周昂目光严肃,倒不好打扰,就随着周昂一直望着。他们一直看到日落西山,两母女收档,还远远跟着两人回到家才返身离开。
“她们是谁?”回程之时,夏臣才问周昂。
“小伯爷心仪之女仙利雅的母亲和妹妹。”
“不会吧。”夏臣倒有些吃惊:“仙利雅生得出尘入画,这妹妹却只是清丽,还是残疾之人。”
“妹妹生得清丽,与仙利雅确实不太相像。不过仔细观察得来,这母女二人倒也确实是勤恳劳作人家。”
夏臣笑道:“莫非周指挥还怕小伯爷被人诓骗?”
“若真是被人诓骗反倒好了。”周昂喃喃道,眼中掠过一丝忧虑。
“你说得也是。二人情深,又都是清白人家,若是陛下强行棒打鸳鸯,到底显得无情了些,难免被天下人非议。”
两人行在路上,忽然就下起雨来。
夏臣笑道:“这天时也是没准了,先前还阳光明媚的,突然就下雨了。”
“这就是太阳雨吧,臣先送国舅爷回府。”
“无妨,无妨,我自己回去就好。”
“此地龙蛇混杂,臣下送国舅爷回去才能放心。”
“既如此,也不为难你,就一起回去。”
周昂一直护送夏臣回府方才回转五城后马司,那雨又停了。
一日,
二日,
三日,
四日,又是一场滂沱大雨,入夜之后雨还越来越大伴杂着雷电。周昂望着房檐下的密雨,无声地入房内拿出油纸伞奔至豹房,见奴答力月与仙利雅果然还在豹房内,正德所居九重四合院外跪着。
周昂无声地为两人撑起油纸伞,直到东方露出鱼白,他蹲身向奴答力月道:“小伯爷,且先起来吧。”
奴答力月摇头:“我定要求得陛下应允方好。”
“如此逼迫陛下,可是上策?”
“箭在弦上,亦不得不发。”
周昂长吸一口气道:“小伯爷心意既决,我便为小伯爷去向陛下求一次情。只是若陛下还是不许,小伯爷不可再逼迫陛下。”
“多谢周指挥相帮,奴答力月铭记在心。”
“小伯爷且稍等。”周昂说完起身,来到大院门前敲门。
暴雨倾盆迷人眼,大院门终于打开。
“周兄,可事敲门?”李龙正正立在周昂面前,问。
“我要见陛下一面。”周昂说。
李龙沉吟半晌,道:“且稍等,我去禀报。”
半晌,李龙回来望着周昂道:“陛下有旨,奴答力月之事上朝廷议,着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后军都督府都指挥同知于永,五城兵马司指挥周昂朝堂听议。”
周昂愣了一下,接旨而去。
临朝听议,众位大臣于朝堂内群情激昂,引经据典,高谈雄辩,激动处甚至揪扯对立方的官帽衣衫,互相斥责,好不热闹。但究根结底不外两派,一派认为祖宗成法不可变,变则生乱;一派认为事出特例可施恩,王法不外乎人情。周昂从不曾临朝听议,头一回见朝中大臣个个唇枪舌剑口若悬河针锋相对剑拔弩张互不相让模样,心中先惊后愕,只是日落西山仍无定论,不免生出焦燥之意,偷望刘瑾与于永,见他二人不动如山,似司空见惯场面,周昂自知位卑言微,只得苦忍以待。朝臣久决不下,李东阳、焦芳出声劝止众臣争执,先行休朝闭会。周昂随刘瑾、于永退朝。
于永捻须笑道:“可好看?”
周昂愣愣,长叹道:“头晕脑胀。”
“如此境况时时有之,你只听得一日便头晕脑胀,功力尚浅。”
“如此争执,毫无定论,岂非耗时拖日?”
“是以有我等能为陛下分忧之人,陛下少头痛许多。”刘瑾稳声道。
“刘公公,都同知,你们可有主意?”周昂问。
“此事说难亦不难,唯有哈密伯府如何安抚最难。”于永道。
周昂看向刘瑾。
“且回司礼监再做商议。”刘瑾说。
两人皆不说实,周昂无可奈何,三人各自于途中分道,于永回后军都督府,周昂前往五城兵马司衙门,刘瑾自回司礼监。
三人各自分道之时,钟信出现在英国公张懋府第。
一个时辰后,英国公张懋出现在哈密伯失乞颜答府。
伯夫人亲自出迎:“哥哥,您匆匆到此所为何事?”
英国公张懋皱眉道:“妹妹,快快唤回奴答力月,免两府灭门之祸。”
伯夫人微惊:“哥哥何出此言?陛下都不曾降罪。”
“陛下不曾降罪,是因还不知内情,若知内情,我们两家死无葬身之地。”
“何等内情?”
“京中各勋贵朝臣公候伯府中之色目子虽已成婚却未成礼者竟有半数之多。”
“缘何如此?”
“皆在观望力月一事,心存侥幸。若被陛下得知内情,必迁怒于你我两家纵容所致。今日我在朝堂所见,坚持王法不外乎人情者多是此类人臣,他们不敢纵子为祸,却只望驱赶力月赴汤蹈火。”
伯夫人面色一冷道:“我家儿子岂能做他人嫁衣。”稍晌又有些忧思道:“只是,哥哥,若就此唤力月回府,你我两家威仪尽丧,日后还如何在朝堂立足?”
“哎呀,你就不该纵容力月如此妄为,目今势成骑虎,离祸不远。”
伯夫人沉默不语。
“娘,娘?”府外传来女儿声声叫唤。
伯夫人和英国公抬首,就见四女儿一脸怒容奔入府中。
“婷儿,休得失礼。”伯夫人道。
四女儿见到英国公,忙收敛怒容向他行礼:“舅舅来了。”
“婷儿,何事发怒?”英国公问。
“舅舅,我意休夫。”
伯夫人和英国公张懋大惊,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屋漏偏逢连夜雨,不约而同道:“你一个女儿家,谈何休夫?”
“我为何不能休夫?母亲你身为女子不也要我们六姐妹随你姓张,爹爹也不敢出半句声。”
“四女婿又如何得罪你,竟要休夫?”伯夫人道。
“气煞我也,他整日沉迷赌博,前次还被我当街抓到偷国舅爷钱袋。”
“甚么?”伯夫人和英国公张懋齐声惊喝。
“国舅爷不曾追究。女儿将他提回家中闭门思过三日,不想今日又窜出门去赌,还与一帮狐朋狗友去喝得烂醉被人架了回来,此等夫婿,不要也罢。”
“你弟弟之事未决,休来火上浇油。”伯夫人厉声道。
“娘的心里只挂着弟弟,既如此,我的事我自行解决。”四女儿一跺脚,返身又跑走了。
“婷儿,婷儿。”伯夫人急唤,女儿却已跑远。
“妹妹,看来力月之事须得尽快解决。”英国公张懋急道。
伯夫人思之再三,断然道:“目今之计只有去找督主商量,或许能寻个万全之策。督主可还在哥哥府中?”
“已回去了。”
“麻烦了,督主居于豹房,不好前去拜访。”
“妹妹,你与京安郡主相熟,且去求她托个信儿?”
伯夫人点头:“甚是,甚是,即去。”
“把颜答叫上,方显得诚意。”
“哥哥,我在此。”英国公张懋话音一落,哈密伯失乞颜答已现身大堂。
“妹夫,你一直在啊。”
“哥哥,今日在朝堂吓煞弟弟了,如此争执下去,我那儿子就要被人生生撕成两半。”
“不必多言,趁未关城门,赶紧出城。”
就在哈密伯夫妇二人赶着出城之时,哈密伯家四女张婷却去了五城兵马司衙门找周昂。
“周指挥,您可否带我去见国舅爷?”张婷单刀直入地说。
周昂看着她:“为何要见国舅爷?”
“我这心绪烦得很,只是想见他,请周指挥成全。”
“国舅爷府第便在京师,你应当知晓,只是不知他在不在府中?”
“您可否陪我去?”
周昂想了想,点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张婷转身先行。夜色下一女一男,一前一后无声无息地行走于巷道之中,颇有些诡异。好在夏臣府门前红灯高挂,抬头往里望也都点着灯,应当是在府中。
周昂请人通报,夏臣亲自出迎,远远就开怀而笑道:“周指挥,你怎么来了?”
“是我叫他陪我来的。”张婷从周昂背后现身道。
夏臣莫名其妙看着张婷,不明所以。
“国舅爷,可否借一步说话?”张婷问。
“请。”夏臣将两人迎进来。
“国舅爷,能否到后花园一叙?”张婷又说。
“可以。”夏臣应着,便带着张婷和周昂一起去到后花园。
后花园有一处凉亭,夏臣唤家仆送来瓜果美酒糕点,三人一同落座,张婷先饮了三杯酒,然后把酒杯重重往石桌上一放,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夏臣。夏臣有些尴尬地望向周昂。周昂亦不知张婷为何如此,只好把盏饮酒。那知张婷忽又伏在石桌上嘤嘤哭泣,夏臣和周昂面面相觑,不知如何面对此情此景。
张婷哭了一会就抹了泪斟了一杯酒来仰脖饮尽,把酒杯放下又盯着夏臣看。夏臣被她看得毛骨悚然,心慌,张婷猛地站起,转身就走。
夏臣呆住,周昂则起身追去。
长夜漫漫,张婷漫步长街,周昂一直随后跟着,不紧不慢,不言不语。
“周指挥,你可知我为何来见国舅爷?”张婷忽问。
“为何?”周昂温柔地问,他心里确实也是好奇。
张婷仰头望着月空,身子微晃,周昂以剑柄挡其背,张婷方才立稳,长太息一声,喃喃道:“那日阳光太明媚,他,他太好看。看到他……心里便暖。”
“国舅爷年方十九……”周昂略为沉吟,缓缓道。
“我弟弟比国舅爷还大一岁,我目今也年近三十了,只是妄想,我懂。”
“倒也不算妄想,近在眼前的便有宪庙与万贵妃相差近二十岁呢,只是姐姐你已为人妇……”周昂忽笑道。
张婷猛地圆睁双眼瞪着周昂道:“周指挥,你看我容颜如何?”
“若依我看,你倒是伯府六千金中长得最好的。”
“比得仙利雅几分?”
“若论容颜倒也有七分,不过姐姐如女中丈夫,自有一份仙利雅无可企及的英姿。仙利雅固然令奴答力月痴迷,但姐姐也能令另一类男子深爱。”
“既如此,为何我那夫婿宁愿嗜赌嗜酒亦不爱我?是我做错了?”
“或许只是他如奴答力月吧。”
张婷一愣,复展颜而笑,道:“常听人说周指挥为人温柔谦诚,知心知意,果真不假。”
周昂微吟,轻声道:“姐姐还听到说我甚么?”
“许多人家都在打听,想将自家女儿许配与你呢。只可惜周指挥在京中无居所,颇有些神龙见首不见尾,倒也令人却步。想来是你性子爱静,不喜繁华。”
周昂微微笑了笑。
“弟弟为自己争取,我亦要为自己争取一回。”张婷喃喃自语,下定决心,握着拳头道:“我心已决,定要休夫。”
周昂双眉一挑,眼睛明亮凝视。
张婷向周昂施礼道:“多谢周指挥不惧人言,陪我散心行走。”
“我是五城兵马司指挥,世人见我如此行走,只以为我在押送人犯呢。”周昂玩笑道。
张婷亦一笑,拱手而去。
周昂凝视张婷背影,心中为两姐弟感动,意下便想为二人出些力。那脚步不知不觉便向豹房去。
入夜的豹房有少林僧兵把守防卫,有尽忠职守的小太监巡视查察,行走其中能听到胡琴悠扬从房中传出,看到映在窗上的曼妙舞姿。正德所居的九重四合院却已多处灯熄,止有回廊处悬挂着红纱灯笼,透出点点红光幻影。
周昂跃入四合院,缓缓在回廊行走,脑海里却不时闪过与正德在京郊双宿双栖的往昔,才惊觉已有好多时光如流沙般从指间流走了,才惊觉自李龙为贴身侍卫后这九重四合院便夜夜早熄。
陛下,是临朝听政累了,还是蝉过别枝?
周昂蓦然间有些心伤,便想到张婷与奴答力月为求所爱不顾一切的模样,他们还有可求之时,自己却注定不能求,只能等。当初心意交付时不是不知会是如此,只是看到世间痴儿女,仍不免为己伤怀。
或许如奴答力月般再努力些,便能求得更多些?周昂心下冲动,忽疾展身形向正德寝院奔去,寝居内还有光。近之情怯,不召而入更是冲撞圣驾,周昂冷静之下,跃上屋顶,悄悄揭起瓦片向下望去。只见正德端坐在罗汉床上,冥目修功。李龙则远远地坐在对面墙边的太师椅上看书。周昂疑惑,静视不语。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正德抬目:“近日气息不顺,这无上瑜伽密乘也多有阻滞。”
“陛下,无上瑜伽密乘乃乌斯藏密教无上功法,练得高处还是要双修方可更上层楼。”
正德淡淡一笑道:“周昂近日因哈密伯府奴答力月之事,与我多有相左之处,如此心境也难双修。”
李龙卟哧一笑:“说到双修,陛下倒没想到高玉?”
“他平日做得两三次也就求饶了,更何况双修,非得棋逢对手方可,我初习这无上瑜伽功法,以为你亦能与我双修,但修习日久方知还是周昂最为合适。这双修之法要心意功法面面俱全方好,你就是无心。”
李龙微微笑道:“陛下知我忠心便好。”
正德笑了笑,眉目间现出一丝自得:“不过说到这春风化雨,恩泽布施,朕倒也不枉真龙天子之身。”
周昂在屋顶听着,心意激荡,微喘息。李龙坐在屋内似有所动,微微抬首,周昂赶紧将瓦合上,李龙轻笑低首。
正德看着李龙,戏道:“你说朕要不要先立下遗旨以防不测?”
李龙举指搁唇中,慢慢上举,轻笑道:“哈密伯府事尚不足以撼动朝纲,陛下不必如此谨慎。”
正德看李龙动作,亦向上望,屋顶并无异样,一时不解。院外忽传来惊叫呼喝之声,正德和李龙皆警觉起身。过了一会,呼喝声消,院外传出敲门声。李龙小心打开寝室大门出来院前开了院门,只见院门前立着一名高大锦衣卫,锦衣卫身后院前,已无奴答力月和仙利雅身影。
“小的钱宁,特来告罪。”锦衣卫说。
“何罪?”李龙缓声问。
“我等奉刘公公令先行将哈密伯府小伯爷奴答力月二人擒去,特来告罪。”
“好生侍候,不可为难。”
“是。”
“明日再议吧。”
“是,小的告退。”
世间事,总是变幻莫测。李龙望着空空如也的院前空地,暗暗松了一口气。转身入内,却被周昂拦住去路。
“你轻功愈发好了。”李龙笑赞。
“陛下如此忧心哈密伯府事?”
“屋顶上果然是你?”李龙悠然道。
“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你担心陛下?”
“自然不想陛下为难。”
“却也想成全一对痴儿女?”
周昂不语。
李龙笑道:“事有转机,你也不必为难。”
“我要见陛下。”
李龙轻吁一口气:“我去问问。”
周昂无声侧身,李龙入内面见正德。
正德束白衣束黑发立在室中:“院外何事?”
“锦衣卫已将小伯爷提走。”
正德卟哧一笑。
“陛下,周昂想见您。”李龙说。
正德看着李龙好一会,忽双臂伸展,笑道:“我这身如何?”
“增一分太长,减一分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当真正好。”
“这无上瑜伽功法果然厉害,但你所言亦是,此功练至高处,若不能双修终究不成正果。”
“陛下心意既决,我去唤他来。”
正德点头。
李龙出去见周昂:“去吧。”说完,自己先出到院中花树下静坐。
周昂入内,四目相对。
“我并不想陛下为难辛苦。”周昂开口道。
“你是良善之人,我明白。”正德微微笑道。
“若我一心为小伯爷奔走,陛下真要杀了我吗?”周昂开口。
“虽说杀人不过头点地,但考虑杀人却是件很累的事,朕目今只想静养。”正德悠然笑道。
周昂凝视正德,怜惜道:“陛下果然还是累了。”
“你来,只是为了说这两个字?”
周昂跨步上前,将正德轻拥在怀。
院外,李龙凝视夜空,缓缓举起双手掩住了双耳。清风徐来,一丝香气掠过鼻端,李龙骤起,警惕四顾。静夜悄悄间,好似有夜鹰掠过。
黎明到来时,天翻地覆。
京安郡主的亲笔信固然得以进入豹房,但钟信却只令撒哈答出见说奴答力月失踪,不知在何处。哈密伯夫妇与英国公听闻,都惶恐不安。
红彤彤的朝阳铺满豹房,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亦匆匆而来,昨夜他先斩后奏,心中亦不免惶恐,早早过来向正德奏禀。
刘瑾在寝室外三跪九叩,向正德禀奏:“陛下,臣罪该万死。”
“何事要死?”室内,正德春风满面倚在罗汉床的案几上,慵懒笑道。
“臣先斩后奏,纳锦衣卫百户钱宁之议,将小伯爷奴答力月先行擒拿。”
“没有为难小伯爷吧?”
“绝对不曾为难。”
“朕知道了,你且先下去吧。”
“陛下,臣惶恐。”
“你做得好,这钱宁是何人?倒是很有胆气。”
“他是太监钱能之义子,擅射箭,能左右开弓。为人机灵,十分好用。”
正德哈哈一笑:“好,就先让小伯爷将息几日。”
刘瑾见正德真的没有生气,暗松一口气,躬身退去。周昂从内室转出。
“锦衣卫百户钱宁,可听说过?”正德问。
周昂点头:“听说过。”
“如何?”
周昂不语。
正德看着他笑道:“看来此人风评不佳。”
“倒也并无不堪。”周昂说。
“如此甚好,是个可用之人。”
“陛下?”周昂欲言又止。
“你为人良善,不出恶语。但就说眼前之事,可有解难之法?”
“颇是为难。”
“这天下间总有君子难解之事,须得非常之人去解,反能避免最坏之恶果。”
周昂沉吟良久,点头。外面传来李龙声音:“陛下,臣送早膳来了。”
“进来。”正德道。
周昂端了两人份早膳进来放在罗汉床的案几上,轻道:“陛下,今日便由周指挥陪您可好?”
“你日夜随侍也累,今日就将息一日吧。”
“谢陛下。”
李龙离开豹房去向皇庄教坊司,昨夜那一缕香气甚是熟悉,但他不敢相信,那人真有胆量现身京师。教坊司内,女闾中,士子有礼,公卿有度,倒别有一番风雅意趣。
李龙在教坊司内寻找。
“你怎知是我,又怎知在此定能寻到我?”衣香鬓影中,李龙的腰被环住,一身女妆的唐铭将他往自己怀中一揽,便抱了个满怀,脸上,笑意盈盈。
“你为何现身京师?”李龙警惕地问。
“我听说京师开了教坊司,有宫妓,自然想来附庸些风雅。”唐铭低声笑道,揽着李龙的腰随路而行。
“不是你家教主要你来害人?”
“我家小姐新丧不久,如何就要见血?好说也要过了三年丧期啊。我们日月神教虽与朱明是对头,也是知廉耻之辈。”
李龙冷笑道:“那你还来京师嫖娼?”
“我自是神教异数。”唐铭低笑道。
“你此次既来,便容不得你走,随我去刑部吧。”
“咦,你在京师已久,竟不知我那徒弟一力承担了所有罪责?通缉令全撤了。”唐铭得意道。
李龙微愣,后事他倒确实不知,人犯在天津卫被捕,押送京师受审后他就没再过问。
“我那徒弟也是惨,被枭首不说,还被曝尸三日,那根巨阳被人围观三日后还被狗食了去。”
李龙皱眉:“为何你说这话,全无悲痛之意?”
“你就当我心冷便了。”
李龙甩开唐铭,退后一步道:“你只要还在京师半日,我都会盯死你。”
“我来就是寻个乐子,不想生事。不过……”唐铭手指四周,晒笑道:“这女闾居然书香风雅,真能招揽人客?”
李龙冷笑道:“你当这女闾是那民间野院?”
唐铭把手一摊:“都是妓女,有何不同?”
“总之你不可在京师乱来。”
唐铭又笑:“我若是乱来,你便能抓住我?”
“若在京师都抓你不住,枉为人。”
唐铭双眼放光,似挑还衅盯着李龙:“听说京师最近很有些风流韵事啊。”
“与你无关。”李龙冷冷道。
“怎生与我无关,风流韵事还与我无关,那何事与我有关?”唐铭笑得风情万种道:“听说哈密伯府小伯爷恋了一个天仙似的美人儿。”
“唐铭!”李龙面色一沉,警告道:“你若敢在京师毁人名节,唐诗面前也无情可讲。”
“你真当这世间女子是三贞九烈?真当她们不会飞蛾扑火?”
“纵是飞蛾扑火也是你使了手段所致。”
“罢了,罢了,你自见了我便看我不顺眼,我说甚么你也是不信。”唐铭笑道:“这风月场中事,你若难解,尽可来找我帮你解。”
“不必劳烦。”
唐铭耸耸肩道:“纵然女子三贞九烈,那男子也能守身如玉?”
李龙淡淡道:“男儿汉向来三妻四妾,就算小伯爷把京师妓女嫖了个遍,也不妨碍他娶妻。”
“如此,女人倒是可怜。”
“一个杀妻凶手倒可怜起女人来,当真可笑。若不是行简大哥不许我插手你们唐门家事,今日你都难在京师立足。”
“哎,你有所不知,自你们离开定州,他和宋家小子是三天两头找我麻烦,还闯到一剑峰寻我。不得已只好离开定州,浪迹江湖。”唐铭笑道。
李龙看了唐铭一眼,道:“我且问你,昨夜为何前去豹房?”
“突然想起你,就想去寻你而已。”唐铭掩唇而笑:“这少年皇帝也是风流胚,竟能夙夜鏖战不歇。”
“禁中之事,轮不到你讲,小心你的嘴。”
“不说,不说。你既不想与我风流,那我也就不奉陪了。”唐铭一笑,拂袖离开。
李龙凝视唐铭背影,若有所思。
教坊司花厅内,唐铭被喝得醉熏熏的一个年青男子一把抱住。唐铭低头看此子倒也生得眉清目秀,一时欢喜,便随他拖着入房。半晌,房内传出惨叫,稍倾,复转淫声连连。李龙走过花厅,听着声音只当唐铭寻得玩物正玩得尽兴,轻叹一声转身离去。其后数日奴答力月与仙利雅一直养在镇抚司衙门,正德似乎无意处置。京城渐渐流言四起,只道哈密伯府和英国公府要大厦将倾。这些流言都是一位穿梭流连于公候伯府乐而忘返的‘美娇娘’带出来的。
奴答力月失踪的时间愈长哈密伯府和英国公府中人就愈加的惶惶不安,此时才当真是骑虎难下,想入豹房告罪也不敢了,怕一入豹房也如奴答力月一般失踪,只得想尽办法找钟信疏通。
奴答力月失踪七日后,钟信来见正德。
“叔叔何事而来?”正德笑问。
“不知陛下如何处置哈密伯府小伯爷奴答力月?”
“奴答力月?”正德愣了好一会方才醒悟,哈哈大笑道:“啊,他啊,朕都忘了。”
钟信亦是一愣:“陛下这几日只是把他忘了?”
正德淡淡道:“朕须得时时记得他?”
钟信神情一松,道:“奴答力月何德何能,何须陛下挂念。”
“你这样说朕倒是真想看看那个女子如何美丽无匹,竟迷得奴答力月有胆抗旨不遵。”
李龙在旁听到,即道:“陛下莫非真要成全两人?”
正德想了想,道:“哈密伯府和英国公府皆是世代勋贵,两家又各有儿女成群,这姻亲眷属之多?若处置不善,朕还真有些投鼠忌器呢。”
钟信心念一动,轻声道:“陛下,那哈密伯府和英国公府亦同样是投鼠忌器,怕惊扰陛下圣心降罪两府,以致于都不敢前来告罪。”
正德眼光发亮,盯着钟信:“竟是如此?”
钟信点头。
正德哈哈一笑,忽正色道:“如此,可有看笑话之人?”
“陛下,京师各公候伯府当中,七日前尚有半数色目男儿成婚不成礼,致今日便止剩下四家了。”
正德瞧了钟信一眼,笑道:“是建宁伯、归宁伯、平安伯、乡安伯这四家?”
“正是。陛下英明。这四家皆是于宪庙在位之时方入中原之大食人,因有功于国而封伯开府,府中胡汉联姻仅止于一代亦止于嫡子一人,以致大食之俗多也,汉家礼仪少也。”
李龙小声提醒:“陛下,此次都指挥同知于永献回回女于豹房,其中便有不少亦是从这四府中索得。”
“原来如此。”正德望向钟信,笑道:“叔叔,你去两府传旨,朕不许两人成婚,着锦衣卫各送归家。”
钟信领旨而去。
正德看着李龙,道:“此事可能了?”
“听说奴答力月性情甚是倔犟,就怕他不到黄河不死心。到时逼得陛下及两府皆立于刀锋之上。”
“听说他有六个姐姐,看来也是自小宠坏了。”
“陛下贵为天子,若要强硬处置此事亦无不可,只是终归下策。哈密伯和英国公两府世代忠良,四伯府经历两朝亦是忠心耿耿,若能寻得一个上上之策将此事解决,必能令哈英两府感恩戴德,亦能令四府甘心归化。”
“若事事皆能以上策化之,自是最好。如此,便交给你想吧。朕目今愈发的不记事不想事了。”正德笑道。
李龙躬身领旨。
值事太监在外禀报:“陛下,五城兵马司指挥周昂来了。”
李龙缓声道:“他这几日倒是天天来。”
正德飞了李龙一眼,笑道:“吃醋捻酸了?”
李龙淡淡一笑:“陛下喜欢就好。”
“朕近日正在修练无上瑜伽密乘紧要关头,他不来不行。”
“那就由他照顾陛下,臣去办事去。”
“你可见过奴答力月所爱之人?”
“不曾看清。”
“不知可比得过曼努古?”
“臣不知。”
“曼努古亦是绝色呢。”
“臣亦不知。”
“啊?”正德愣了一下:“你还不曾见过曼努古?”
“不曾见。”
“为何不见?”
李龙看向正德,道:“无须见。”
正德愣愣看着李龙好一会,叹息一声道:“你去吧,唤周昂进来。”
周昂进来,手里捧着鲜果盘,道:“陛下,高玉来了。”
“哦?”
“看到臣在便又拂袖走了,只留了这个。”周昂将鲜果盘递过来。
正德哈哈一笑:“他功力不足以与朕双修,且委屈侧个,待日后再补偿他。”
“陛下,臣有一事相求。”周昂恭敬下跪,伏首道。
正德凝视他半晌,道:“何事?”
“请陛下赦免奴答力月和仙利雅。”
“你是要朕放他们出去,还是要朕成全他们?”
“臣希望陛下能成全他们。但目今只想陛下先放了他们。”
正德认真看着周昂,缓声道:“事事成全,还要王法何用?”
“陛下执掌天下权,当真不可法外施恩?”
“这天下不姓周,你自然可以慷朱氏之慨,坐收人心。但朕若这么做,便是断送祖宗基业,无面目进宗庙。”正德缓缓道。
周昂沉凝半晌,抬头望着正德,轻声道:“陛下真是心坚意定之人。”
正德淡笑道:“朕若不能心坚意定,也走不到今天。”
周昂长叹一声道:“看来此事是臣彻底做错了。既不曾维护国法,亦不曾维护陛下。”
正德轻声道:“朕有李龙在身边维护,你只要爱我就好。”
周昂叩首:“臣感情用事,实不堪大用。蒙陛下不弃,以后便全心全意做个爱陛下的人。”
正德悠然一笑,伸手将周昂扶起。
李龙前往教坊司寻唐铭,可惜遍寻不着。在坊内打听方知他在教坊司内包有雅间一座,时时在此与女闾名妓寻欢。李龙便在唐铭所包雅间内守株待兔。好在暗夜到来之前,一身素衣的唐铭便回到教坊司。
“你倒是来去自如。”李龙道。
“这有何难?”唐铭笑道:“近些时日我可是为教坊司贡献了许多银子呢。何事寻我?”
“哈密伯府事你知得几成?”
“尽知。”
李龙盯着他看了好一会道:“可有法子?”
唐铭哈哈一笑:“是你求我,还是你们那少年天子求我?”
“是我求你。”
“你求我,那我就教你一个法子吧。”
“什么法子?”
“其实此事甚易,我是不信这世间有甚么刻骨铭心、海誓山盟的情爱。只需各自分开三、五个月,自然什么都淡了。”
“不行。此事不可拖得太久。”
“速战速决也简单,你就照我的法子,去锦衣卫挑十个汉家儿郎,让他们和哈密伯府小伯爷站在一起,伸出手来隔着帘布让那女子猜,保准猜不中。”
“若是猜中了呢?”
“猜不中的,你信我。”唐铭断然道:“纵然女子猜得中,男子也定然猜不中。也选十名汉家女子与那女子站在一起,隔着帘让他猜。”
“若就是猜中了呢?”
唐铭有些恼:“我说猜不中就猜不中。”
李龙却逼视他:“若就是猜中了呢?”
唐铭也发了狠:“若就是猜中了,我将其中一人掳了去,他们也结不成婚。”
李龙把手往座椅扶手上一拍,站起身道:“这可是你说的,若是两人都猜中了,你就掳一人去。”
唐铭一愣,复大笑,指着李龙道:“我向来觉得自己心狠,不想你才是个谈笑间发狠的角色。好,好,好,我喜欢,你放心,要真是猜中了,我帮你把这件事解决掉。”
“小伯爷要留着。”
“若是我瞧中了他,可就由不得你啦。”唐铭笑道。
“这话我不曾听到。”李龙淡淡道,起身。
“喂,别走了,今晚陪我喝杯酒。”唐铭握住李龙的手腕道。
“我不是要走,我是要你跟我走。”
“去何处?”
“去挑人,去见人。”
“你不怕我挑出坏人来?”唐铭嘻嘻笑道。
“你的眼光这么差?”
“不是我吹,这人品好坏我可能看不准,但是这身板儿的好坏我一眼就能瞅得准。你且带我去见人,再依这两人口味挑人去。”
“你只能远观,不可问。”
“不必问,瞧得一眼便知大概了。”唐铭胸有成竹道。
李龙听唐铭这样说,便带着唐铭趁着夜色去锦衣卫北镇抚司衙门,让唐铭于窗前凝望屋内。
奴答力月和仙利雅分居两处,唐铭先望的仙利雅,立时就呆住了。让李龙叫着三回才清醒过来。复又去望奴答力月。奴答力月正在房中正襟危坐着看书。
唐铭看过之后出得北镇抚司衙门,忽笑道:“这小伯爷面相不错,正好可与我家诗儿相配。这小伯爷就留给我家诗儿吧。”
“你说留,小伯爷便肯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轮得到他不肯?我即刻飞鸽传书,让二弟来京师向哈密伯府提亲,再传书江湖武林为两人举办盛大婚礼。我听说少林达摩堂智真长老,乌斯藏孔雀明宫的首席弟子刺麻星吉都在京师。再加上你是幽冥神宫少宫主,少林武当,孔雀幽冥乃武林四大门派,只要说四大门派已接喜贴,将派人前往蜀中唐门参加婚礼,如此定能令天下震动,造成骑虎之势,谅哈密伯府也不敢跟天下武林做对,不得不成全了。”
“你不要把事情搞得越来越大。”李龙道。
唐铭却面色一正道:“这小伯爷的面相还当真与我家诗儿相配,你若不信叫诗儿到京师,我管保两人相见后便会天雷勾动地火,如胶似漆,一发不可收拾。再由你去天子处请一道赐婚圣旨,此事定然就做成了。”
李龙沉吟半晌:“纵然你说得真,那女子怎生处置方好?”
“这女子美则美矣,却是福薄之人,须得有个宽厚诚爱男子分些福分给她,两人方能长久。你给我三日时间,让我在京师好生寻觅。”
“一日。”
唐铭瞧了李龙一眼,点头:“好,一日就一日。我且回教坊司换身鲜艳衣衫,你后日只管等我好消息。”
李龙瞧着唐铭远去,直至没了身影,方才举步往豹房去。
哈哈哈。
正德大笑,看着李龙道:“居然如此有趣,好,好,好,朕准奏。就各选九名男女,于乾清宫遮帘选人。让哈密伯夫妇、英国公夫妇都进宫来观看。”
“陛下,如此,可还要将他们遣送回家?”李龙问。
正德眉目一挑:“自然是遣送回家各自分开再入宫方才好玩。此事叔叔自会去办,挑人之事交由于永去办就是。”
“臣这就去告知都同知。”
正德看着李龙缓声道:“你说那女子一心要嫁奴答力月,可是因美丽无匹而心有傲气所致?”
李龙看着正德,老实道:“臣不知。”
正德想了想,道:“你去石勇家中把曼努古也送到于永处去。”
“臣遵旨。”
第三天凌晨,李龙便去到教坊司。唐铭花枝招展的一身女装从外面回来。看到李龙一笑道:“太早了吧?”
“你昨夜一夜未归?”李龙问。
“你只给我一日,可不就得日夜奔波。”
“选着人吗?”
“国舅爷夏臣。”
李龙微皱眉,断然道:“不可。”
“为何不可?”
“如此岂非令哈密伯和英国公两府以为陛下徇私?”
“我只说夏臣福厚,娶不娶可不就随他。”唐铭笑道。
李龙想了想道:“倒是可以请国舅爷在帘后一站,若是仙利雅能牵到他的手,倒也是奇缘一件。”
“纵然夏臣娶得此女,哈密伯府与英国公府也不敢腹诽天子。只怕还要多谢天子呢。”
李龙看了唐铭一眼。
唐铭婉转娥眉,笑道:“今日哈密伯府恐怕便要被京师贵妇踏破门槛了。我这两日可是着力奉承,日夜不歇。”
钟信比李龙更早得到消息,东厂的探子众多,这几日又一直紧盯哈密伯府事,流言像风一般飞转,很快就面目全非。等传到哈密伯府已变成哈密伯府小伯爷奴答力月与江湖名门女儿有染,始乱终弃,江湖震动,要上京寻求公道这般令两府惊惶失措的事情了。
这天中午,奴答力月被送回哈密伯府,仙利雅也被锦衣卫送回家中。伯夫人严厉拷问儿子,奴答力月虽是莫名其妙,却不敢说没有,毕竟在京师长成至今,声色犬马的公子哥儿行径终归还是有。比起被江湖武林追击可能带来的后果,哈密伯府和英国公府最终还是选择了向少年天子上表请罪。
正德只是降旨让两府于次日下午入乾清宫。
李龙请正德恩准让国舅爷夏臣参与认人一事,正德便从豹坊回宫去见皇后,亲自游说,是夜又在皇后宫中住下,直到第二日下午。
于永带着挑选而来的九男九女进入乾清宫,另有夏臣和曼努古在列。哈密伯夫妻与英国公夫妻亦稍后到达。正德与皇后一起来到乾清宫。随他入宫的还有李龙和钟信。
众人各自落座,李龙一如既往立于正德身后,宫内幕帐挑起。
小伯爷奴答力月先行入内谒见。
仙利雅随后而入。
俱是三拜九叩,十分守礼。
皇后夏静望着仙利雅轻声道:“抬起头来。”
仙利雅缓缓抬头,却不敢抬眼。
夏静凝视良久,缓声道:“下去吧。”
奴答力月与仙利雅退出殿外,被宫女,太监分左右引开。
正德悄声问夏静:“如何?”
夏静沉吟半晌,向着正德轻声道:“此女过于美丽,怕为兄弟招惹祸劫。”
正德轻轻一笑道:“你若不喜,朕不赐婚便是。”
“多谢陛下。”
再一次来到宫内的仙利雅,而幕布之后则伸出十只手,每只手的手腕上都有一条红绸系着。等着仙利雅去认。哈密伯夫妇与英国公夫妇都有些尴尬的看着这种场面。无论选对还是选错,都注定是尴尬的。
宫中女官将仙利雅引到幕布前,请她选择妥当后便牵红绳。仙利雅小心走到每一只手前仔细凝望,来回数次后停在中间,怯怯的去轻触左边的手,委决不下便放开左边又去轻触右边的手,终下定决心,牵着右边手上的红绳向前走。
后面的男子跟着她走出来,一身黑衣,面上蒙着面罩,一时看不出是谁。
哈密伯夫妻与英国公夫妻都莫名紧张起来。
太监过来取下男子的面罩。
立时都尴尬沉默了。
仙利雅牵出来的,竟然真的是国舅爷夏臣。
皇后夏静微讶,忙以手掩唇以避失态。
幕布拉下,那左边立着的就是奴答力月。
仙利雅面色亦变,又羞又急,竟当堂晕厥倒地。夏臣本能的上前一步伸手将她接住,女官急步而上,接过。
夏臣退回原位。
奴答力月满面紫涨,大叫道:“再来一回,一次如何能准,我与仙利雅一直以礼相待,她心慌情急,一时认不准也是有的。”
哈密伯夫人面色暗沉,就要发作,哈密伯失乞颜答牢牢按住夫人,低声道:“陛下在此,夫人千万不可失礼,不可失礼。”
伯夫人只得忍气吞声不动。
钟信看在眼里,就向着正德道:“陛下,便依小伯爷,再认一回如何?”
李龙亦道:“陛下,向来民间做赌也是要三盘两胜的,便再认一回,让小伯爷死心亦是好的。”
正德一脸看好戏的样子点头。
幕布再次拉开,十只系着红绳的手再次伸出来。仙利雅由女官扶着再次立于幕前,慢慢走过来停在第八只手面前,鼓足勇气伸手抚摸,那手一动不动,仙利雅咬咬牙,牵手而出。
殿内响起此起彼伏的压抑惊呼,仙利雅惊而回首,身后立着的,竟仍然是国舅爷夏臣。仙利雅亦不禁呆住。
李龙都不禁有些惊讶,看来真是天赐良缘。
皇后夏静亦有些疑惑了,微敛柳眉。
正德哈哈大笑,打破了一殿的尴尬:“看来这才是真正的天赐良缘。夏臣,朕就为你和仙利雅赐婚。”
夏臣有些为难的看了仙利雅一眼,转身去看幕布。
那幕布后,小伯爷奴答力月飞扑而出,举掌直取夏臣。众人尚来不及惊呼,已有一人更快的挡在两人之间,‘啪啪’两声清脆的巴掌就抽在奴答力月脸上。
众人定晴看时,竟是哈密伯失乞颜答。
“畜生,还不快快跪下向陛下谢罪。要丢人现眼到何时?”哈密伯面色铁青,怒喝道。
奴答力月想不到是父亲打他,登时呆住,索性坐地大哭。
正德看在眼中,缓声道:“失乞颜答。”
哈密伯忙回身下跪,叩首道:“臣在。”
“你这儿子目今也是双十年华了吧?”
“是的,陛下?”
“如此模样,何以承袭哈密伯重任?”
失乞颜答大惊,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伯夫人亦急上殿,下跪叩首:“陛下,是臣夫妻二人教导无方,回到府中必定严加管教。”
乾清宫顶,忽传来男子笑声:“伯夫人,管教是要管教,只是欠我蜀中唐门的风流债须得先还。”
两夫妻面面相觑,此事没头没脑云里雾里,儿子又糊涂,真不知如何诉说。
李龙走前三步,向上望道:“你是何人?胆敢在乾清宫撒野?”
“我是何人有甚关系,只是蜀中唐门掌门唐大先生即将前来京师向小伯爷提亲,伯爷,伯夫人,少不得要体面相迎才是。”那人一边答一边笑,笑声渐远。
钟信微微敛眉,望向仍在殿上哭泣的奴答力月,那眼里不免有些嫌恶。身旁坐着的英国公张懋老脸也挂不住了,惶惶起身向正德告罪。
正德见好就收,笑道:“哈密伯府与江湖武林名门有来往亦是一件好事。若天下英雄尽入朝廷,便再无侠以武犯禁之事,甚可欣慰。朕就坐等这杯喜酒。此事只关哈密伯府事,国公不必惊惶。”
英国公张懋感激涕零,叩首再三。
正德望向夏臣笑道:“二舅子,朕为你赐婚如何?”
夏臣沉吟半晌,道:“陛下,这世间男女授受不亲,但臣与仙利雅已牵手相握,女子名节为重,臣愿娶之,只怕她委屈。”
正德淡淡一笑道:“你身为当朝国舅,任何女子嫁你都不委屈,反倒是仙利雅出身低微,与你不甚相配,你有些委屈。做为补偿,朕就再赐一个人给你。于永……”
“臣在。”于永入殿道。
“唤曼努古过来。”
“臣遵旨。”于永去到殿外,领着盛装打扮的曼努古入殿,众人目光瞬间便从仙利雅身上转向曼努古。盛装之下的曼努古螓首蛾眉,明眸皓齿,肤如凝脂,当真是羞花闭月,鱼沉雁落,与仙利雅实是娥皇女英,难分高下。
正德笑道:“小舅子,朕将曼努古也赐予你。”
夏臣看向曼努古,又望向仙利雅,不知为何脑海中竟浮现仙利雅那跛脚而勤劳的清丽妹妹,心头莫名一颤。
曼努古听正德说话,缓缓下跪叩首道:“民女谢陛下厚恩,但民女立志不再嫁,请陛下收回成命。”
“曼努古,你那夫婿十分凶残,你既已逃到中原,实无必要再为他守节。”钟信缓声道。
“民女并非为夫婿守节,民女只是不想再嫁为人妇,甘愿一生孤独。”
皇后夏静听了,心生怜惜,温柔道:“曼努古,且抬起头来。”
曼努古缓缓抬头望向皇后,双眸间似有一丝光亮闪过。
李龙低首。
皇后凝视曼努古,微微一笑道:“你当真不再嫁为人妇?”
“若蒙皇后殿下不弃,曼努古愿终身服侍殿下,绝不再嫁。”
皇后沉吟半晌,向正德道:“陛下,我这兄弟托陛下洪福贵为国舅爷,实无寸功。仙利雅已是天仙般的人儿,若再将曼努古许之,怕我这兄弟福薄命浅,难消受这齐人之福。就请陛下将曼努古赐与臣妾为奴,可好?”
正德看向曼努古:“曼努古,你可愿意?”
曼努古叩首:“民女愿意。”
“好,既如此,便不再赐婚。就许你入宫服侍皇后。”
“谢陛下恩典。”曼努古再次叩首谢恩。
正德起身环望众臣道:“你二人当是天赐良缘,不可错过。就由皇后安排,择日大婚。奴答力月与蜀中唐门之事,容唐家掌门到京师后再议。都下去吧。”
哈密伯与英国公两府最先退下,夏臣与仙利雅颇有些手足无措,于太监和女官带引下各自离去。皇后也牵着曼努古的手离开。
大殿内只剩下正德、钟信和李龙。
正德再次唤来于永,让他把挑选出来的九名女子留在宫中,于永遵旨而去。
正德看向钟信,微微笑道:“叔叔避世多年,却原来依然是色目候伯勋贵之家的依靠。”
“臣不忍陛下为难。”钟信低首轻道。
正德轻叹一声,道:“有叔叔在,朕安心多了。”
钟信躬身一礼,无言。
殿外值事太监报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来了。刘瑾带来的是远在安陆的石勇派人送来的八百里快报,问自己何时可以回京任职。快报中又说兴王已于安陆启程返京。
正德眉目一挑,没接话,看着刘瑾道:“教坊司最近经营如何?”
刘瑾低首道:“请陛下恕罪,目今都不曾寻得好法子令教坊司有些许起色。民间虽有可用之人,终究难登大雅之堂。唯今之计只有请人多加训练旧人,以期达至预想。”
正德略为不悦。
刘瑾看在眼中,忙道:“陛下,教坊司虽无有大起色,但皇庄整体收益一月强过一月的。”
正德冷嘿一声:“朕就不信在朕之治下偏就有恁难处置之事?刘瑾,十月到来前朕要看到教坊司有大起色,若是不然,你且去南京养老。”
刘瑾面上虽有些为难,还是领旨。复向钟信道:“督主,石勇还特意派人为您送来安陆特产,已着人送至豹房。”
钟信轻轻点头,面上露出和悦之色。石勇自留在安陆,每月都会派阎群儿入京送礼给钟信,每次都会交代阎群儿问一句:“师父,可安好?”
有个这样的徒弟,钟信的心由不得不暖。若非如此,此次哈密伯府之事,他都可能不会出手相帮。不知不觉间,他已被石勇所改变。
李龙以为事情就此应当是告一段落,其他人亦是如此想。怎知哈密伯府却闹翻了天。四女张婷听闻仙利雅将与国舅爷夏臣成婚,哭得死去活来,追着弟弟就打,一时间整个府第鸡飞狗跳。
第二日,张婷不顾一切的向户部、礼部上书恳请允准她休夫。
下午,女婿与张婷在哈密伯府前大打出手,殃及劝架的大姐及大姐夫。
第三日女婿家以张婷无子并殴打夫君,有失妇德,反告张婷,请求惩处。
正德降旨哈密伯府罚俸半年,其他两家各罚俸三个月,张婷及其夫婿归家自省。
张婷违抗禁令,连夜赶往五城兵马司衙门求见周昂,希望他能帮她见到夏臣,可是她不知周昂近日每夜都在豹房渡过。她倔强的在府外等了一夜,连大姐追过来哭劝亦不听,直到周昂第二日晨曦之时回到五城兵马司衙门。国舅爷夏臣亦是莫名苦恼,亦在此时前来五城兵马司衙门寻找周昂。
晨曦中,三人相遇。
张婷在等待,周昂停步,欲语无言。
周昂看到张婷的泪眸,也看到她含泪明眸越过他望向更远处。回首,就看到尴尬停步的国舅爷夏臣。复回头,唯见张婷不动不语,只是泪落。
周昂已不知该如何面对此情此景,听闻仙利雅成为夏臣之妻令他瞠目结舌,直觉自己为了奴答力月而向正德求情简直是枉做小人,徒令正德烦恼。情之一字,最是令人动容,却也最是令人看不透其中的波诡。他初入京师当锦衣卫,曾经将义父的警醒记挂心中,事事小心不欲沾染他人事。却不料岁月流连,不但自己眷恋天子,更陷入京中人事纷纷。目今只是儿女情长小事,他一个外人收手旁观,完全置身事外还来得及。
“国舅爷,何事烦恼?”周昂温柔相问。
夏臣望了张婷半晌,看向周昂缓声道:“周指挥,我想请你带我去见一个人。”
“何人?”
夏臣不再言语,返身就走。周昂看了他一眼,又望向张婷,做了个请的手势。张婷取绢巾抹了泪,跟在夏臣身后,周昂殿后而去。原来夏臣是去看仙利雅的妹妹,如上次般躲在墙后默默凝视着虽然残疾但勤快辛劳的女子。张婷看着夏臣,又顺着他的目光凝视着仙利雅妹妹,沉吟良久,举步走出来。
周昂微怔,想要拦住,复又将手缩回。夏臣面上不禁有些许忧心,想要走出去,却被周昂拉住。
张婷与仙利雅妹妹低语,复返回看着夏臣道:“我对她说锦衣卫想到她家中坐,锦衣卫曾将她姐姐送回,我一说她便以为是为仙利雅事,就同意了。”
夏臣有些许犹豫,张婷却一把握住他的手。
夏臣惊而抽手。
张婷紧紧握住。
夏臣望向周昂。
周昂轻声道:“莫伤贵体。”
张婷轻叹一声缓缓松手,立在一边。
周昂轻步上前先行,夏臣原地驻立。张婷见他不行,也留待原地。周昂亦上前出示腰牌与妹妹低语,只见妹妹初始慌乱复而敛身下拜,眼中露出感恩之情。
周昂复回,向夏臣轻道:“国舅爷,仙利雅妹妹已有婚约。”
夏臣眼光一亮,面上露出欣慰神情道:“我原想着她若不曾婚配,我便娶她为妻。目今她既有婚约,我也就放心了。”
“国舅爷,可还要去家中坐?”周昂轻道。
夏臣望了张婷一眼,摇头道:“不必,我且去宫里与皇后殿下商议婚事。”
“臣送国舅爷入宫。”
夏臣点点头,举步先行,周昂等待张婷,张婷却似不曾看见,只是仰头看着长空。周昂只得轻步先行,张婷待他们走得有些远,方才跟上前去。
身后,听到女子欢欣之声:“宁哥哥,你可来了。”
周昂心动回头,就见仙利雅妹妹一脸怜惜举手轻抚一高大男子流汗的额头,周昂仔细一想,此人可不就是锦衣卫百户钱宁。不由展颜一笑,紧走两步追上夏臣,一直将他送到紫禁城正门门口方才止步。
好一会,张婷方才与周昂并立,抬眼远望宫内道路,凄然一笑道:“周指挥,你想不到吧,我只见过国舅爷两面,这心却就舍他不下。他将迎娶如花美眷,旁人只觉洪福齐天,偏我觉得凶险想要护着他。”
周昂一惊:“你怎知有凶险?”
“京师常有传言回回女需索无度,纵色好淫,国舅爷赤子之躯如何消受得起?只怕没几日便被磨蚀了本钱。”
周昂想不到张婷是说如此凶险,想笑又颇为感动,脱口而出:“可惜你已为人妇,国朝又向无女子休夫之法。况且国舅爷迎娶仙利雅,她必是正妻。你纵然能嫁给他,而他又心无偏颇,但国法在前,礼遇定有轻重。你贵为哈密伯女,何必委屈自己?”周昂缓声道。
“我贵为哈密伯女却只能嫁一个赌鬼,而这赌鬼不但家有数十姬妾,还要流连勾栏,难道便不是委屈?”张婷喃喃轻语。
周昂略为沉吟,缓声道:“恕我失礼,以你的才能当不致御夫无术?为何?”
“我十七岁嫁人,三年无所出,他就变了脸色定要纳妾。我伤心愤忿时与他发生争吵,以致年年纳妾岁岁无所出,公婆便又怪我刁蛮克子息。”
周昂轻‘哦’了一声,缓缓道:“我家乡在云南,当地有不少土司家族以女子为尊,常有野合走婚之事发生。”
张婷看着周昂道:“我并不想随意与陌生男子野合走婚。”
周昂轻轻一笑道:“野合走婚之事看得多了,便知繁衍子息并非女子一人之事。有些男子纵然天天与不同女子野合走婚,也生不出半个儿子来。”
张婷微愕看着周昂好一会,忽转身疾掠而去。
周昂决定再去求一次正德。
正德正在豹房的书房内批阅奏折,每本奏折上都垂着不同颜色的纸条,正德多是拿垂着白色纸条的奏折来看。李龙则拿一些垂着绿色纸条的奏折来读。
周昂轻手轻脚的走进来,听了一会,便知李龙读的多是言官劝谏陛下勤勉,多亲近贤臣,早些为帝室开枝散叶等等老生长谈之事。想来那白色纸条的奏折都比较重要,是以正德亲自批阅。
李龙看多几本奏折后忽然便不读了,又连续看了几本,忽叹了口气。
正德抬起头,笑道:“何事叹息?”
“陛下,这些都是弹劾刑部尚书张鸾的奏折。”
“说他何事?”
“说他不务正业,以刑部管吏部事;说他巧言令色蛊惑陛下堵塞言路;说他薄情寡恩,罗强构陷同僚。”
“都是何人弹劾他?”
“都是久病在京,经考察之后不许回原地就职,勒令致仕还乡的外官。”
正德哈哈一笑,手一挥道:“烧了。”
“我去取火盆。”周昂说着就走出门去端了个火盆进来。李龙将手中折子悉数投入火中烧了个干净。
正德也看完了手中的奏折,抬头叹息一声道:“云南那地儿,始终不太平啊。”
周昂看向正德。
正德思索道:“不过云南之事还可放一放,倒是户部再次请求朝廷开库造币一事需得尽快解决。朕自去年十月开皇庄,到目今七月快一年了,以目前皇庄收益不知能否支持我大明宝钞于两京十三省及各藩属之地货殖往来通兑?”
“陛下,皇庄不足之处可否以税充填?”周昂问。
正德摇头:“朕开皇庄就是为了弥补税收之不足以支持宝钞通行之缺口,如何倒要挪用税款充填?”
“原来如此。”
李龙笑道:“陛下,此事亦急不得,您也累了吧,且将息将息。”
正德看向周昂:“目今方才晌午,如何就来了?”
周昂迟疑了一下,道:“陛下,臣有一事相求。”
“何事?”
“陛下可否降旨令哈密伯府四女张婷休夫改嫁?”
正德失笑:“周昂,你先前求朕成全奴答力月,目今却又求朕拆散张婷夫妻?你真当朕是月老,想要谁成婚便要谁成婚,想要谁妣离便要谁妣离?”
“那张婷甚是可怜,夫婿嫖赌俱全不成器。陛下,臣不曾坚持为奴答力月求情,但臣想为张婷坚持争一回。”
“为何这般想为她争?”正德微皱眉,问。
周昂沉默良久,凝视正德道:“臣想与陛下天长地久,看不得世间痴儿女为情所伤。”
正德微讶,脸上慢慢绽放温暖笑容,道:“周郎有此心思,朕十分欣慰,但哈密伯府两儿女之事,往小处说是儿女情痴,往大处说却是豪家勋贵间权柄易手之争,你我还是静观其变为好。”
正德考虑深远,周昂一时无所争取,唯有缓缓点头道:“陛下贵为天子心系天下,于细微处见危知机,臣自是远远不如。”
李龙笑道:“周兄,我听说哈密伯六女中唯有四女文才武备最是厉害,京师中皆呼为女公子。国朝虽无有妻休夫律,但夫休妻后并不禁止女子再嫁。以哈密伯府权势地位,若女公子一意孤行,并非没有机会与夫婿妣离,还是如陛下所言,静观其变为好。”
“周昂,你缘何要对陛下苦苦相逼?当日奴答力月之事如此,目今张婷之事又如此,你身为臣子不替陛下分忧,还屡屡令陛下为难,是何道理?”书房外传来高玉不满之声。
正德、李龙、周昂齐齐望出门外,只见高玉手捧果篮立在门口,面现不悦之色。
正德‘卟哧’一笑,道:“还是高玉疼朕啊。”
李龙亦笑:“陛下,且不说哈密伯府事了,臣倒是想起一事须得即刻处理。”
“李龙,你也要让陛下为难?”高玉走进门来,把眼一横道。高玉容颜清秀纤细,但眉目横视之时却格外令人胆寒,颇有凛厉之感。
李龙一笑摇头:“我这正是在为陛下分忧呢。”
“那你说,是何事?”高玉咄咄逼人道。
“陛下,曼努古乃是太妃家臣之女,若是让她入宫为奴终究欠了些礼遇,督公脸上也不好看。倒不如正式封她为妃,如此行走宫中也堂堂正正,免遭他人妒嫉非议。”
正德想了想,点点头道:“如此也是好主意。好,朕就封曼努古为妃,传旨司礼监、礼部、宗人府去办。”
“臣这就去传旨。”李龙道:“传完陛下旨意,臣想略做将息,可好?”
“有周昂在,你去吧。”正德说。
李龙躬身施礼而去。高玉瞪了周昂一眼,将果篮放在书桌上,也躬身施礼离开了。
周昂轻叹一声,看着正德道:“我是不是逼迫陛下了?”
正德傲然一笑:“朕岂是他人逼得的人,你莫多心。”
周昂伸手相握,两人相视一笑。
李龙再次去教坊司寻唐铭。
“又有何事寻我?”唐铭见到李龙便笑得跟一朵花儿似的。
“你是风月老手,可知如何经营教坊司?”
唐铭笑得花枝乱颤:“难道你们那位少年天子要请我经营教坊司?”
李龙淡淡道:“你想多了。”
“他为何要经营皇庄?”
“陛下经营皇庄是为两京十三省及各藩属能顺利推行宝钞通兑。”
唐铭看着李龙好一会,笑道:“你说的我不懂,总之便是要赚许多金银,对吧?”
李龙点头。
“其实你可否想过皇庄之所以能日进斗金,到底是经营之功还是托赖其他所致?”
李龙看着唐铭。
唐铭坐正身体道:“我便直说了吧,皇庄里的吃食用度确实比京师其他地方要好些,但若仅是一座商肆也实在值不得客人奉出京师其他地方五倍甚至十倍之资来此欢乐。”
李龙看了唐铭一眼,缓声道:“皇庄之所以能日进斗金,实是因陛下之名?”
唐铭拍掌而笑:“你果然聪明,便是如此。皇帝之于天下,便仿若点金石般,你不见皇家赐封之物,民间都如获至宝代代流传吗?凡被皇家点选之家,便是光宗耀祖,转瞬间便成乡间望族,受人尊重?”
“说人话。”李龙断然道。
“只要陛下肯放下身段来教坊司走一遭,我管保这里的姑娘个个值万金之资。”唐铭笑道。
“陛下乃九五至尊,岂能做此低贱下流之事。”李龙不悦道。
“便是放下身段最难。不过,我还有一法?”
“何法?”
陛下放下身段到教坊司也不过是为了赚金银,这京师便有一个比妓院更赚钱之地,陛下若能收了它,保管日后便能在金山银山上睡觉了。”
“京师有这种好地方?”李龙问。
唐铭点头:“天鹰赌坊。”
李龙骤然眼放精光盯着唐铭。
“你莫这般看我,我与天鹰赌坊可无怨无仇。”
李龙还是这般盯着唐铭。
“你这眼睛当真令人害怕。我便说个实话吧,教主想要吞并天鹰赌坊。派我来打个前哨。”唐铭笑道:“看在你替诗儿寻得佳偶份上,我把它让给你。”
“你就这般效忠你们的教主?”
“效忠教主?”唐铭咯咯笑,媚眼一抛道:“效不效忠得看我心情儿,连父亲都能杀的人,你当真信他会效忠谁?任道远也是眼瞎,我这般样的人他也要招揽来图谋天下,也不知是骗世人还是骗自己。”
“天鹰赌坊的主人是谁?”
“这个就要你自己去查,我只能帮你到此。”唐铭笑道。
两人正说着话,大堂外传来嘈杂之声,两人皆凝神细听。嘈杂之声渐没,李龙缓声道:“好似有你那宝贝女婿的声音。”
“哦?”唐铭眉目一转,起身道:“少待,我去去就来。”
唐铭这一去就过了半个时辰,李龙在房中都睡了一觉。醒来时就见到唐铭笑咪咪坐在床边望着他。
“我睡久了?”李龙起身问。
“不久,半个时辰而已。”
“是小伯爷么?”
唐铭点头:“除了我那宝贝女婿,还有四位小伯爷。”
李龙看着唐铭。
“那四位小伯爷俱是大食人模样,官话还有些许口音。我那宝贝女婿就是蠢蛋一个,被这四个小伯爷怂恿着要去向皇帝告状呢。”
“去向陛下告状,告何状?”
“这五个家伙又哭又骂,最后俱骂到一个人身上。”
“谁?”
“都指挥同知于永,说他矫旨搜罗各府回回女以谄媚皇上,实在该死。你可知那四个坏小子想了个什么法子怂恿我那傻女婿去告状?”
“什么法子?”
“他们说这于永也有一个女儿,美艳动人,于永视若珍宝,怂恿奴答力月也去把此女献给皇帝呢。”
李龙轻轻一笑,道:“半个时辰就说了这些?”
“我那宝贝女婿好似还有个姐姐也在闹休夫?”
李龙点头:“哈密伯爷四女,在京师人称女公子,正打算休夫。”
“想必不成。”唐铭哈哈笑道。
“这世间止有夫休妻例,哪有妻休夫例,自然是不成。”
唐铭看了他一眼,道:“当真无有妻休夫例?”
李龙白了唐铭一眼:“若其夫若你,告到官府,多半也能休。”
唐铭哈哈一笑,不再言语。
大堂处又传来男女间哭骂斥喝之声,李龙叹息一声出门下望,就见五个轻浪儿郎在大堂调笑打骂教坊司官妓。李龙沉默半晌抬头望向大门口。过了一会,就见高玉领着锦衣卫奔来,他一人欺入人群中,一抓一个将这五个轻浪子弟悉数扔在大堂中间,喝道:“给我绑上,竟敢在教坊司撒野。”
李龙在二楼看着,微微一笑, 复退回房中。锦衣卫压了人走出教坊司,在路上却遇着前来巡视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
“刘公公。”高玉施礼。
“高侍卫,到教坊司何事?”刘瑾笑问。
“有人在教坊司闹事。”
“何人闹事?”
“哈密伯府小伯爷,以及……”
“又是他?”刘瑾微皱眉,向后看了一眼,缓声道:“这是要押往何处?”
“先押往北镇抚司衙门,随后禀报陛下。”
刘瑾沉吟半晌,道:“高侍卫,此事先莫禀报陛下,哈密伯府方才事歇,若陛下得知小伯爷又闹事,只怕会龙颜大怒。此事先暂由司礼监处置如何?”
高玉想了想就点头:“刘公公说得有理,便交由司礼监处置吧。”
刘瑾一笑:“你家伯父还好吧?”
“谢刘公公关心,伯父身体康健。”
“改日再到府上拜访。”
“谢公公。”高玉道。
两人相辞而过,高玉便令锦衣卫先将五位小伯爷押往北镇抚司衙门。李龙本待在高玉走后要走,却又见到刘瑾过来巡视,只好又躲回来。
唐铭笑道:“怎生又回了?”
“刘公公来了,不好相见。”李龙说。
“刘公公?刘瑾?”
“你很熟他?”
“不曾见过,不过耳熟。”
李龙看了唐铭一眼。
唐铭笑道:“京城恨他之人甚多。”
“恨他甚?”
“他的罚米例令人恨,还不如挨一顿廷杖呢。”唐铭笑道。
“还有何人令人恨?”
“刑部尚书张鸾、吏部尚书焦芳。”
李龙缓声道:“都是陛下启用的新人。”
“刘瑾将分配给江浙一带举子的京试名额削减,而提高贵州陕西等地举子的京试名额,江浙系大臣也很有意见呢。”
“江浙一带举子名额向来最多,此次只是略做调整,总数还是江浙最多。”
“这天下间谁愿意将到手的肥肉甩给他人?更何况还是个身份低贱的太监提的主意。”唐铭翘着兰花指喝着香茶,悠然笑道。
李龙看着唐铭:“京师还有何种流言?”
唐铭媚眼一抛:“你还想听?”
“你说。”
唐铭继续喝了口香茶,神神秘秘道:“坊间传闻陛下好龙阳,曾于大醉之后被侍卫……”
李龙眼光一凛,瞪着唐铭。唐铭心一慌,以手抚胸笑道:“你莫怪我,我也只是听人说。虽说禁中之语不可外传,但到底挡不住茶余饭后的流言蜚语。”
“你还听到甚么?”
“真要听?可是下流言语呢。”
“说!”李龙沉喝一声道。
“说陛下大醉之中被侍卫直捣黄龙府,狂肆奔腾不下千余下,陛下只觉体内若有虫钻,外则似刺而非刺,内则欲舍而不能舍,体摇荡口呻吟,臀或耸之,手或攀之,骨悚心荡,甘为臣伏呢。”
李龙冷笑:“是听别人说,还是你自己想入非非?”
“你若想要名字,我随时写给你。”
李龙瞪着唐铭,忽现出一丝怪异微笑,看得唐铭都有些莫名:“你为何笑得这般碜人?”
李龙不再言语,只静听大堂声音道:“公公走了,我亦去。”
“陛下到教坊司走访一事,你不妨提一提。”唐铭道:“别事可不信,但这风月之事你且信我,管保陛下来过之后天下好色之徒会趋之若鹜。”
李龙看了唐铭一眼,缓缓点头,拉门欲出。
“稍待,稍待。”唐铭又道。
李龙回首。
唐铭旋身飞到李龙面前,将他往怀中一抱,附耳低笑道:“君长保仙人之姿,铭长为裙下之臣。”
李龙淡笑,扬长而去。他离了皇庄后向后军都督府走去,他想见赵良问一下天鹰赌坊的事。走在街上,眼中映入一个熟悉的身影,李龙身形一掠追了过去。一前一后两个人俱在天鹰赌坊前停下。
李龙剑眉微耸,凝视。
前人回首,看着李龙:“你追我做甚?”
“乃诺,你到京城作甚?”
“你怕我来伤害皇帝?”
李龙点头。
“我来寻人,无心于他。”
“寻人?”
“是母亲要我寻的,此人嗜赌如命,据说常居天鹰赌坊。”
“何人?”
乃诺看了李龙一眼,不语,举步内进。李龙略作沉吟也跟了进去。天鹰赌坊和其他赌坊一样十分嘈杂喧闹,但李龙一眼扫过去,发现二楼有衣装得体的侍者进进出出,想必真正的大客都在二楼。
乃诺寻得掌柜,出手便是一片金叶:“天际真人何在?”
掌柜听了却把金叶还给乃诺:“要见真人,须得有缘,这金叶我要不起。”
“我今到此便是有缘。”乃诺道。
掌柜不再言语,只伸手拿回金叶,兑了二十个筹码递给乃诺道:“客官,听口音像是南方人,舟车劳顿,且就在本赌坊玩一玩。”说着又给乃诺加了五个赌码道:“客官初来乍到,此资便权当赌坊迎客赠礼。”
李龙看在眼中,一片金叶只能换二十个筹码,看来能到此聚赌的非富则贵呢。况且这掌柜行事规矩有度,待人接物不卑不亢,想来天鹰赌坊的主人相当了得,才能请得如此掌柜。
乃诺接了赌码,缓缓问:“要如何赌方能见到天际真人?”
掌柜没说话,只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乃诺见状也不难为他,便向赌场走去,他转了一圈,就选了最简单的赌大小。
李龙一笑,看出乃诺其实不会赌,便施施然走到他身边陪他。乃诺把筹码放在桌上,先用了掌柜送的赠码,结果连赢五回,周围欢声雷动。乃诺一时性起,第六回便把所有的筹码都压了下去,回首指着掌柜道:“这一回我若赢了,你定要见到天际真人。”
掌柜依然淡定的做了个请的手势。乃诺豪气地对赌坊伙计说:“开吧,我就全押大。”
“好,买定离手。”伙计眉开眼笑地大声道。
李龙将手放在桌沿上。
“开了。”伙计夸张的揭开骰盅。
李龙用手轻轻震了一下桌沿。
“客官,您的……”伙计说。
乃诺兴奋地指着桌面上的骰子道:“是大,是大,我赢了。”
伙计有些发愣,忙低头看台面上的骰子,登时便有些慌张的昂头看向掌柜所在的方向。
乃诺弯腰去把桌面上的筹码全拢过来,大笑道:“我赢了,这桌上的筹码全是我的。”说完他又豪气冲云地把筹码全推到伙计面前道:“这些全给你们,快快叫天际真人出来。”
掌柜走过来看着桌面上的骰子,沉默半晌道:“好,我去替你叫人。”
“不必,我见就是。”二楼传出一个沉稳的男音,乃诺和李龙抬头看,就见一位仙风道骨、留着飘逸长须、一身蓝衣、面相清瞿的老者飞身而下落在李龙面前,伸手握住李龙的手腕道:“少侠好手劲。”
“前辈好轻功。”李龙亦笑道。
老者抚须大笑:“我非武林前辈,只是会些养生的内功和逃跑的轻功。”
“逃跑的轻功?”李龙笑问。
“你便是医妖天际真人?受乃诺一拜。”乃诺纳头便拜。
老者却不望乃诺,只将李龙的手握在手中来回抚摸,羡慕道:“你这手真正好,你有这手,做我弟子如何?”
“我可不想学逃跑的轻功。”李龙笑道。
老者抚须大笑,方才低头看向乃诺:“你是何人,缘何知我名字?”
乃诺从怀中取出一串金色琥珀:“那人说,此物你见了,自知他是谁。”
老者看了那串琥珀一眼,取过来笑道:“其实琥珀以血珀为最好,金珀还要差些。只是这串琥珀,通体晶莹无杂纹,粒粒皆有清晰昆虫遗骸在内,且个个不同,便是天下至宝。”随后他将琥珀递到李龙眼前道:“你看这蜜蜂可是栩栩如生?还有蛾虫、蚂蚁、你看,这蝴蝶真是美丽啊。”
乃诺再次跪倒:“先生,我母亲有事相求,请先生务必去一趟。”
李龙听乃诺这样说,以为乃诺母亲刀眉有事,到底是师叔至亲,自然有些关心,就推开老者的手道:“老先生,还是先救人为好。”
老者却哈哈大笑:“来求我的人岂是为了要我救人,老夫也早就不做救人之事了。”
“为何?”李龙有些许好奇,就问。
老者神秘一笑:“你可能寻得一对在春分子时三刻正交配的原配蟋蟀予我?”
“要找于春分时节正交配的蟋蟀不难,子时三刻也能守,只是如何验证这对蟋蟀是原配而不是续弦或再醮?”
老者得意道:“如此,便不能救了。”
“啊?”
“我当年也曾行医治病救人,但往往病者受天命所限,岂是医者能挽留得的。可是若直言要死,难免家属伤心,也坠我医者名声,少不得故弄玄虚,找些神奇药引为难,如此方显得病亡实乃天意,非我医技不精也。”
李龙哈哈一笑:“如此却到底是天命所限还是老先生医技不精?”
老者哈哈大笑,摇手道:“我不惑之年时蓦然神清智明,便再不救人了。”
“既不救人,为何他又来寻你?”李龙一指乃诺道。
“是啊,后生,你寻我到底为何事?”老者笑眯眯望着乃诺道。
“母亲定要见天际真人,若是见不着便宁愿死了。作儿子的如何能眼见母亲去死而不救,是以千里万里亦要寻人。”乃诺看了李龙一眼,缓声道。
“你母亲又如何知道我的?”老者缓声问。
“我母亲在观音庙中求神,正哭得凄切时有一乞丐来到面前递给母亲这串琥珀,说母亲只要寻到天际真人,便可一偿所愿。我母亲见那乞丐虽然形容丑陋兼且奇形怪状,但眼露精光,以为遇到异人,便定要我寻到天际真人。我只当是尽孝,死马当活马医,一路打听寻到京师。”
老者握着琥珀手镯,长长叹息一声道:“想不到他还活着,我当年都不曾想过他能活。”
李龙轻声问:“先生,这个他是何人?”
老者颇为玩味道:“一个身负重伤之人,一个被我活剥肢解之人,一个恨我入骨之人,一个为我寻此手镯报救命之恩的人,一个将要杀我报令他生不如死之恨的人。”
李龙笑道:“老先生超凡脱俗,这救的人应当也非凡品?”
老者哈哈大笑:“你若真见了他,只怕会被他吓死。”
“也不曾这般可怕,我母亲便不曾吓死。”乃诺道。
老者白眼一翻,看着乃诺道:“那必然是你母亲有如夜叉,同类相怜,自然不怕。”
乃诺怒道:“真人如何胡言乱语,我母亲纵然谈不得是天下第一,却也是少有的慈母。”
“慈母就不丑?”
李龙笑道:“先生,他的母亲倒真是不丑,甚至可说是世间少有的绝色。”
老者眼睛一亮:“当真?”
李龙点头。
“哦?居然是天下少有绝色?如此倒是有些兴趣见见。”老者抚须笑道。
三人正说着话,赌坊大门走进三个壮年男子,领头的男子大摇大摆的走来,掌柜忙过来迎接道:“小候爷,您来了,请上二楼坐。”
老者抚须看着那三人上去,对李龙说:“那小候爷五官四肢都长得好,可惜偏偏是个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
“先生,认识他?”
“他便是闹得满城风雨的哈密伯府女公子的夫婿。”
“啊?不识。”李龙笑道。
“少不得有一天要借他一用。”老者眼中闪过一丝玩味得色,道。
“真人,您既想见我母亲,可否即刻便行?”乃诺催道。
老者又白了乃诺一眼道:“你母亲既然寻我,为何不来京师却要我屈尊去会她?”
“真人行踪不定,若您能定居京师,我即刻派人通知母亲前来。”
“若要我定居京师,少不得要金玉美酒招待。”
李龙笑道:“老先生,就由晚辈替你安排一处住处如何?”
“好,好,有你安排,什么都好。你这手真正好,我真是万分舍不得。”老者握着李龙的手来回抚摸,笑道。
“先生,请随我来。”李龙侧身请道。
老者抚须而行。乃诺怕又找不着他,紧跟而去。李龙带老者来到教坊司,叫人唤来执掌教坊司的苏祥,要他安排一间上房给老者。
苏祥满心答应,领着老者入内。乃诺还想跟过去,却被李龙拦住:“你不能进,待会随我去。”
“我为何不能进?”乃诺不解道。
“此处乃浪荡公子花天酒地之处,你想变成坏男子?”李龙笑道。
“不想,只是若不盯着他,他又跑了怎么办?”
“我自会安排。”李龙说着往里走,到了门口又回头对乃诺说:“在原地等我。”
乃诺‘哦’了一声,就昂首挺胸立在原处。李龙一笑返身入内,他去找唐铭,在门口就能听到屋内传出夸张奔淫之声。
李龙举手敲门。
不应。
李龙悠然道:“你不想见我么?”
房门应声而开,唐铭衣衫半掩现身,一把将李龙抱在怀中:“卿卿,怎会不想见你,要我死也甘愿呢。”
“教坊司有一人,你替我看住他。”
“何人?”
“天际真人。”
唐铭一愣,忽媚眼如狐,笑道:“他?”
“你知他?”
“你可知他是何人?”
“我自然不知。”
“这京师看来有异像啊。”
李龙微皱眉。
“你放心,我替你看好他。”
“他到底是何许人?”
“这人得罪不起,你想知他是何人,亲自去问他。他不许别人嚼舌根的。”
李龙看了唐铭一眼,道:“不过你既识他,想必他也是风月场中老手。”
唐铭哈哈一笑,凝视李龙:“进来否?”
李龙后退:“我有朋友在,先走了。”
唐铭把李龙抱紧,笑道:“卿卿,抱多一会儿。”
李龙推开唐铭:“走了。”
“再会。”唐铭一笑,后退入屋。
李龙出得教坊司大门,乃诺果然还在门外挺胸昂首等他。
“走吧,我带你去找周昂。”
乃诺看着李龙:“他到底与我有何关系?”
“你母亲不曾告诉你?”
乃诺摇头。
“他是你父亲的义子,在宗法上他是你亲哥哥。在血脉上,你父亲与他的父亲是兄弟,你和他也是堂兄弟血亲。”
“他是我父亲的义子?”乃诺面色一沉:“我那父亲宁愿认别人做义子也不肯认回我?”
“四师叔只是心结未解,你和他总有父子团圆之日。”
乃诺冷笑道:“我不稀罕,只是母亲放他不下,我才勉为其难不杀他罢了。”
李龙一笑:“四师叔的功夫,要杀他也不易呢。”
“他若再敢辜负母亲,我便叫他万箭穿心。”乃诺冷冷道。
“好了,且先不说这个,我带你去见周昂要紧。”李龙笑道。
乃诺回头望了教坊司的大门一眼,才跟着李龙走了。两人去到五城兵马司衙门,幸好周昂还在衙门里处理公事,听到脚步声抬头见到乃诺,有些惊讶。
“周兄,乃诺暂时在五城兵马司住下,可好?”李龙道。
周昂想了想,道:“就随我在衙门内院住吧。”
“你们五城兵马司可有关于天鹰赌坊的卷宗?”李龙又问。
“有,你要看?”
“想看看。”
“五城兵马司的卷宗需得陛下手谕或大都督手谕方能调阅。”周昂说。
李龙点头:“好,我先去向陛下求个手谕。”说完看向乃诺:“京中人事复杂,这几日你就老实待在此地为好。”
乃诺点头。
周昂起身向乃诺道:“你随我来。”
“你真是我兄长?”乃诺问。
周昂笑笑:“怎么,不想要我这个兄长?”
“不想。”乃诺不客气地说。
李龙笑道:“你们两兄弟好好聚聚,我先回豹房寻陛下。”
周昂略一沉吟道:“今夜我便不去豹房了。”
李龙点头:“也好。”
周昂伸手牵住乃诺的手,乃诺却甩开。周昂笑道:“你不认我为长兄,我也还是你的堂兄,这血脉至亲可是甩不掉的情份。”
乃诺还是不肯。
周昂也不再强求,举步先行,乃诺乃辞了李龙跟进去。李龙回到豹房之时正是晚膳时候,正德便叫人添了一双碗筷,两人共餐。餐后李龙请正德写了一张手谕好去五城兵马司调阅天鹰赌坊的卷宗。
“为何要调阅赌坊卷宗?”正德问。
李龙略为思索,看向正德道:“陛下,您……”
“你向来决断,今日何事踌躇?”正德笑道。
“陛下,臣有一法可令教坊司收入大涨,只是此事需得陛下去做方可。”
“何法?”
“陛下可否前往教坊司典阅官妓?”
正德看着李龙好一会,道:“你是要朕气死王公公?”
李龙不语。
正德又扫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朕会考虑,你且先去五城兵马司吧。”
李龙点头,道:“臣这就去。陛下,周昂托我回话,说是今夜不来豹房了。”
正德点点头,李龙躬身退去。去得门外,又见到高玉,高玉真是风雨不改前来看望正德。两人互相见礼,就各自进去出去。
正德看到高玉,笑道:“来了。”
“是。”高玉说着,依然奉上新鲜水果给正德。
“今夜你留下来陪朕。”
高玉抬眉不抬头:“臣遵旨。”
正德握着高玉的手,轻声道:“委屈你了。”
高玉身子轻颤,后退一步跪倒,把额头直抵在青石上,眼泪缓缓落下。
“朕知道你的心,是朕有些贪心了。”
“陛下乃真龙天子,后宫三千亦可,臣怎敢独占陛下恩宠。”高玉颤声道。
“朕这些日子有些不方便,若是不然,你们两个夜夜恩宠亦可。”正德笑声中颇有些自得:“自朕修成无上瑜伽密乘,他一人亦不足用。”
高玉微愕抬首望着正德。正德伸手抬起他的下颌,低下头来咬他的唇,低笑道:“今夜便让你好好尝尝朕的手段,以慰相思之苦,如何?”
高玉叩首于地:“但望陛下恩宠无极。”
李龙握着正德手谕来到五城兵马司,周昂的案头上已摆好天鹰赌坊的卷宗,旁边则摆着三桌酒食,他与乃诺各据一桌,另一桌自是给李龙预留的。李龙一笑拱手施礼,一边饮酒一边看卷宗。
“为何要看赌坊卷宗?”周昂问。
“这赌坊竟是百年老店,想不到。”李龙笑道。
“主人只是普通京师人家,百年前亦只是一个小赌档,越做越大,至有目今规模。”周昂道。
李龙点点头,沉吟不语。
“你似有所思?”周昂再问。
李龙抬头道:“一无官府背景,二无江湖势力,这就是一块任人啃食的肥肉,能生存至今也是多得国泰民安。”
“我不信赌坊无江湖势力。”乃诺却道:“若当真无有江湖势力,缘何许多江湖异人在此出入?”
周昂想了想道 :“去年南宫无我到京师与我们大战一场,以他所为想必不会毫无目的前来京师吧?只是我任五城兵马司使以来翻遍京师所有人户记载,都不曾发现有何可与南宫无我相联之处。”
“若真是倚靠的南宫世家,早晚会露出狐狸尾巴,倒是可以袖手旁观以待渔翁之利。”李龙笑道。
周昂看向乃诺道:“你与南宫无我相熟,可知他在京师有亲人?”
乃诺摇头:“我与他不熟,母亲与他熟些。南宫氏与刀氏皆是云贵世家大族,从前朝起便盘踞云贵,仔细算起来还有些远房子孙通家之好。”
“世家大族互相通婚倒也不稀奇。”李龙点头道。
“南宫世家原是前朝勋贵,或许本朝有蒙古血统的公候伯府中人亦有他家的远房子孙通家之好。”周昂缓声道。
李龙笑道:“世家大族论血脉便互相牵扯不清了。先皇母家还是广西谋逆之纪氏,而纪氏在云南亦曾是旺族之一,难免没有与刀氏、南宫氏甚至那氏联姻。”
“那倒是。”周昂轻叹一声道:“我母亲便是纪氏。”
“若是纪氏不倒,你母亲怎会委屈做妾?你也不会庶出了。”李龙轻声道。
周昂笑了笑:“目今我已不在意了。”
李龙一笑,不再言语,继续低头看卷宗。
乃诺看着周昂好一会,道:“你既不再在意出身,那便不要再做我父亲的义子了。”
李龙和周昂都看着乃诺,乃诺却不再看他们,只自己扭头举杯饮酒。
周昂认真道:“若有一日你肯改姓周,对叔叔唤一声父亲,我自然可以不做他的义子。”
“哼,不要痴心妄想。”乃诺却又冷冷道。
李龙一笑摇头,起身道:“你们周家家事我就不掺合了,周兄,这些卷宗麻烦你收好,我都看过了。”
乃诺起身:“我跟你出去。”
“我要去宗人府一趟,你要去何处?”李龙问。
“我还带了人来京师,叫他们去通知母亲到京师来。”
“你去宗人府问曼努古封妃之事?”周昂问。
李龙点头:“此事早些做成,人人皆安心。亦大哥知妹妹余生有靠,应当也会开心。”
周昂点头称是,又看乃诺要走,叫住他道:“乃诺,你换身衣衫再出去。京师不比地方,你这一身异服很容易便被锦衣卫、厂卫和五城兵马司的人盯上,诸多不便。”
乃诺看向李龙,李龙笑道:“天子脚下,还是遵守法度为好。”
“那你等我片刻。”乃诺说着随周昂走入内室去换衣衫。
李龙留在堂前静待片刻,听得外面传来脚步声,抬头看去,竟是国舅爷夏臣进来了,李龙躬身见礼。
“李总旗不必多礼,周指挥在吗?”夏臣笑道。
“请国舅爷稍待,周指挥就出来了。”李龙答。
夏臣轻颌首。堂外又传来脚步声,李龙再次抬头望,夏臣亦回首,一愣,来者正是张婷。周昂带着换了一身蓝色衣衫、头上束了网巾的乃诺走出大堂, 看到夏臣和张婷俱在,也呆住了。
李龙和乃诺辞了三人离去,周昂方问:“国舅爷,您到此何事?”
“无事,就是忽然想见你,想和你一起喝杯酒。”
周昂看向张婷。
“我也无事,找你喝杯酒。”张婷看了夏臣一眼,才对周昂说。
周昂就唤人重新在后院凉亭下摆酒,三人坐下共饮,俱无言。正所谓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旧好,人,憔悴了。国舅爷夏臣丝毫没有即将大婚的喜悦,张婷自是柳眉轻愁。人生百年,总有需要安静饮酒相处之时,周昂也只是陪着。
高床暖枕,君臣相拥。
屋外,值事太监来报:“陛下,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来了。”
正德稍稍转身,轻道:“何事?”
屋外传来刘瑾的声音:“陛下,哈密伯、建宁伯、归宁伯、平安伯、乡安伯共同上奏,请以禄米百石输边军,以示忠心。”
“何事如此?”
“五位小伯爷在京师打闹,不成体统,被提送回去教训,五位伯爷担心陛下怪罪,特上奏请以禄米输边军。”
正德哈哈一笑:“很好,这才是忠臣的样子。还有何事启奏?”
“陛下,兴王派人送来书信,说是已在回京的路上,不日就到,特恭请圣安。”
“知道了,待皇叔回来,朕当亲自设宴迎接。”
“陛下,臣告退。”
“嗯。”
屋外不再有声,正德转身拥着高玉再睡。高玉听着刘瑾的话,心想五位小伯爷闹教坊司之事当是刘瑾一力解决了,只是来给正德一个答案。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却一时又想不出来,心中隐隐有些许不安。
所有的事都没有发生。
正德没有去典检教坊司。
张婷没能够与夫君妣离。
唐铭也只是在京师风花雪月,丝毫没有要吞并天鹰赌坊的心思。
高玉连着数日侍寝,直到兴王回京入豹坊面圣。与兴王同回京师的,还有唐诗和唐行简。
三人进得正堂,李龙随侍正德立于堂上目视三人归来。兴王望着正德玉树临风模样,有些惊疑,有些愕然,好一会才下跪叩首,三呼万岁,唐诗与唐行简却没有下跪叩首,只是向正德行拱手礼。
正德轻轻一笑道:“皇叔辛苦了,一路奔波劳顿。还不曾入宫见太妃吧?太妃身体还好,在太医精心医治下,腿也长得好,皇叔且放宽心。”
兴王再叩首:“谢陛下关心。”
“皇叔起来吧,且去宫里看望太妃。”
兴王起身,再次望了正德好一会,先唤手下将送给正德的礼物抬进大堂,才转身而去。
正德看向唐诗和唐行简,笑道:“朕不曾下诏让你们回京,缘何你们就回来了?”
“陛下,我与妹妹听说有故人潜入京师,就随兴王殿下回来了。”唐行简答道。
李龙看了唐行简一眼,不出声。
“你与居易向来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此次倒是分开了。”
“石勇在安陆不肯放他走。”
正德哈哈一笑:“如此,且去做你的江湖侠客。”
“谢陛下宽宏。”唐行简随即从行囊中取出一个锦盒递过来:“陛下,此是宋词居易赠礼,请陛下收下。”
李龙过去接过锦盒,向着正德打开,正德伸头去看,是一对双喜婚偶,雕刻的是他和皇后大婚时的模样。
“陛下,这是用安陆银杏木刻的。”唐诗此时方才出声。
正德笑着点头:“朕喜欢,朕会入宫拿去给皇后。”
“陛下,刀眉与我们在天津卫相遇,共同入京,说是日后会来面见陛下。”唐行简说。
“哦?好啊,朕等她就是。”
“陛下,我们先走了。”唐行简说。
“唐大哥,我送你们出去。”李龙适时出声。
“我们自会在京师行走,你不必送。”唐行简拒绝道。
李龙目送两人离开,回头对正德说:“陛下,可要入宫?”
“嗯,朕也好久没入宫给太后,太皇太后请安了,顺道去看看邵太妃。”正德拂袖踏步而行,李龙捧着锦盒紧跟其后。
正德入宫先去看了太皇太后,兴王也在。皇家子弟自小受教,礼制谨然,入得宫中自是先来见太皇太后,奉送礼物。正德见此也就与兴王一起再去太后宫中,皇后宫中,最后一同来到邵太妃宫中。宫中太监见皇帝到来,就要入禀,被正德制止。只和兴王、李龙入内。
邵太妃的腿病好得差不多,但她不能目视,是以并不知正德也来了。兴王下跪给母亲请安,邵太妃自是欢喜万分,从床上坐起,兴王爬行两步跪在母亲面前,由着母亲双手抚摸其面以慰思念之苦。兴王还将石勇与宁儿赠与邵太妃的礼物相送,这礼物便是请雕刻师雕刻的曾孙满月像,邵太妃手抚雕像老泪纵横,十分喜悦。
正德坐在一旁目视兴王母子相见,心生感慨。他自小与母亲感情疏离,成人后虽知母亲苦心,到底难以亲近,只是以礼相待,这等母子亲密场景甚是少有。心头便慢慢想起住在豹房后山那对母子。可惜啊,这世间母子亲情,注定与他无缘无份。邵太妃让宫人准备饭食,要留儿子在宫中。兴王转头看向正德,正德淡淡一笑,起身拂袖离开邵太妃寝宫。
兴王目视他远去,低目咬牙,突然冲上前来就去拉正德的手。李龙微惊,欺身一挡,右手护着正德,左手一掌就将兴王当胸劈倒,沉喝一声:“大胆,竟敢冲撞圣驾。”
兴王瞪着正德好一会,忽又爬起来膝行至正德面前,叩首抬头望着正德,红着眼道:“陛下,臣此次来京已抱必死之心,只是心中疑惑未解,不能做那冤死鬼。”
正德看着兴王好久,微微一笑看向李龙轻声道:“时辰也差不多了吧?”
李龙点头。
“就搬到德官那处房子去。”
“两天后吧,我要先去清扫干净。”
“嗯,其他事就交托给你了。”
“陛下放心。”
正德复望向兴王,悠悠道:“皇叔千里来京,心有所念,朕是知道的。既如此两日后便随朕一起去德官处住吧。”
兴王再叩首谢恩。
“李龙,两日后就传旨说朕病了,要休朝些时日。政事由李东阳、焦芳、张鸾、刘谨共同处置,若遇委决不下之疑难事,交由钟信决断,周昂辅之。”
“臣明白。”
正德轻叹一口气,道:“朕忽然想去看看小和尚了。”
“陛下,臣陪您去。”李龙说。
正德点点头,向兴王道:“皇叔这两日且在宫中陪伴太妃。”
“谢陛下。”
李龙护着正德离开皇宫回到豹房,直去后山。此时日头方中,阳光明媚,清风摇曳,小院前姹紫嫣红,红花绿叶环绕,邓金莲正在小院前挥锄劳作,细心栽种蔬菜瓜果。邓金莲听着脚步声抬起头来,一看到正德她眼里瞬间满是喜悦之情,锄头放下,转身入内。过了一会就捧着一碗热汤走出来,但她走到院子边缘就停步,没敢再往前走,只是双手捧着热汤尽可能的递过来,那眼里充满殷切期盼之情。正德心微颤,缓缓上前一步接过汤碗。
李龙轻握正德的腕臂,正德一笑摇头,李龙缩回手。正德将热汤轻饮而尽,邓金莲伸手接过空碗,举袖替正德抹去嘴边油渍,望着正德笑得像天底下最幸福的母亲。天心小和尚出得院来看着他们。
正德看着天心,忽转头向李龙道:“两日后带小和尚去为太后念经礼佛。”
李龙微怔。
正德拂袖:“不许再议。”转身就走。
李龙看着立在大院门口的天心小和尚一眼,小和尚低眉垂眼念阿弥。李龙略为沉吟,转身随正德而去。和尚抬头挑眉,精光一缕凝驻李龙后背。
此时阳光尽染,一地金黄。
回到住处,正德对李龙说:“你且去把钟信、周昂、刘瑾、李东阳、焦芳、张鸾唤来,今日朝中所有奏折亦送到此处,朕今夜不休,与他们共同批阅奏章。”
李龙点头离去。
正德再派值事太监去佛堂请刺麻星吉和智真长老,随他听折参议。
此夜,正德居所灯火通明。
教坊司内,亦是灯火通明。教坊司今夜无有客人,因为刀眉与乃诺领着人占据大堂,而大堂另一边,则有唐诗与唐行简坐在桌前喝酒吃菜。
刀眉面前,坐着天际真人。
唐铭则携官妓坐在与唐诗和唐行简对角的一桌,独自悠然饮酒做乐。
苏祥走到刀眉面前伸手:“客人既要租教坊司,且拿租金来。”
刀眉瞪了苏祥一眼,从怀中拿出三张银票递给苏祥:“可够?”
苏祥接过一看,道:“够三个时辰之用。”
刀眉又拿出两张银票:“再租两个时辰。”
苏祥掐指算过道:“如此,今夜就锁门了。”
刀眉挥手,苏祥走到教坊司大门口,叫侍者锁门,自己也出得门去。
刀眉瞪着天际真人:“我逮着你,你可就不能再逃了。”
天际真人抚须笑道:“你逮我做甚?”
“我且问你,二十三年前你是否真的替一位唤做未央生的人以狗肾充玉杵?”
“你缘何知道,是那乞丐告诉你的?”
“是。”
天际真人眼一咪,好奇笑道:“你与他是何关系,居然连这话也跟你说,那他有否告诉你,他是如何活下来的?”
刀眉待要开口,教坊司墙外有一人飞跃而入,众人齐望向大门,原来是按剑而来的高玉,众人便又各自回首,自行其事。
高玉入内环视大堂一眼,眼光落在唐诗和唐行简身上一会儿,才也寻了一处角落落座,侍者无声送上酒食。
高玉饮了一杯酒,缓声道:“你们有事相谈便好,若是在皇庄打斗,我就要管了。”
唐铭一笑出声,复抱着官妓肆意作乐。
唐诗眉头紧皱,隐忍不发。
“他不曾说他是如何活下来,只说要我找到你,一切便可迎刃而解。”
“那你想不想知他是何许人?”
“洗耳恭听。”
“他是我十七年前从死人堆中救出来的人,我用了整整七年时间救他,但他居然逃走。这十年我以为他已不在人世,不想竟然还活着。”
乃诺不解地问:“为何你救了他,他还要杀你?”
刀眉却道:“若是我被你救活却变成怪物,我也要杀你。”
天际真人哈哈一笑,抚须道:“他在哪里?”
“你帮了我的忙,他自会过来杀你。”刀眉道。
“他不出来见我,你休想我帮你。”
“你不帮我,我就去杀未央生。”
“未央生不可杀。”天际真人忙摆手道:“他是我第一个成功医案,得意之笔,绝对不可杀。而且你根本杀不了他。”
“我如何杀不了他?”
“你知未央生在何处?他早在二十年前便随孤峰和尚云游四方,你如何能寻得到他?”天际真人摇头晃脑道。
刀眉冷冷一笑:“我既然能够追到京师寻你,自然知道如何寻未央生。”
“一定是他帮你寻到未央生的,是也不是?”
刀眉听了这话,忽起身走到廊下遥望远方,缓缓道:“不知他目今是否已与未央生相见?”
“他亦来了京师?”
刀眉遥指豹房方向,却把目光望向高玉:“那是何处?”
高玉微疑道:“那里便是陛下所居之豹房,难道你所说的乞丐是去豹房见故旧?”
“或许便是了。”
高玉一惊,盯着刀眉:“若陛下有何闪失,我就唯你是问。”
“难道锦衣卫连一个乞丐都防不住?还要你唯我是问?”刀眉嘲笑道。
高玉冷嘿一声,不再言语。
“刀眉,这天际真人向来是风月佳客,你到底要求他何事?”唐铭哈哈笑道:“要做就早做好,我也好免了这盯人的差事。”
“盯人?那个要你盯人?”高玉问。
“自然是我的心肝龙儿。”唐铭笑道。
“甚么心肝龙儿?”唐诗一时不解,反问。
乃诺微疑道:“难道你说的是李龙?”
唐诗一听大怒,立身喝道:“唐铭,你可知廉耻?”
“哎哟,唐家大小姐,你何必动怒?你来了正好,我正想去寻你呢。”唐铭掩唇笑道:“我替你在京师定了一门亲事,也叫人去蜀中唐门叫你父亲来京师提亲,你一路来京,可听说否?”
“那个要你替我定亲,我今日就抓你回蜀中唐门,挖心祭拜爷爷。”唐诗蛮腰一扭,手中亦多了一把弯刀,飞身便向唐铭斩来。
唐铭一笑,随手将怀中官妓抛向唐诗,官妓惊吓尖叫,以为必死无疑。唐诗收刀不及,眼见着要把官妓拦腰斩成两段。唐行简旋身而来将官妓一抱转身落在一边。唐诗一刀斩向唐铭,唐铭哈哈一笑,也不回击,只是以轻功轻松躲避。唐诗面色更黑,厉喝一声道:“唐铭,我今日便抓你回蜀中,挖心祭拜爷爷。”
“行简,你劝劝你这妹妹,我给你妹妹定的这门亲事当真不错,是哈密伯府的小伯爷奴答力月,只要你妹妹点头,便是到手的伯夫人。”
“那个要你这个杀父灭妻的禽兽定亲。”唐行简亦喝道,抽刀斩来,真是刀刀凶狠。
唐铭也不敢招架,飞身上到二楼躲入房中。唐行简直追过来飞脚就要踹门。
苏祥从大堂外冲进来,高声道:“教坊司乃陛下御用,不可损毁。”
唐行简登时把脚收了回来,喝道:“唐铭,你出来。”
“我偏不出,有胆你就踹门。”唐铭笑道。
唐行简回望苏祥,问道:“这门不可踹?”
苏祥点头:“是。”
“可拆否?”
“你能原样装回去,或换个更贵的,可拆。”
“谢了。”唐行简淡淡说了声,抬手便去拆门。
大堂上天际真人举手向上指,笑望刀眉道:“你不去救他?”
“他?”
“那人身子确是被掏空了,但腰间那物却是神异。你若想要我再造个未央生,他那物倒是极妙。”
刀眉沉吟半晌道:“如此,便要得罪蜀中唐门……”
乃诺却道:“娘,这蜀中唐门我们得罪不起么?”
“是,你得罪不起。”唐诗在二楼冷声道。
乃诺不忿抬首,与唐诗冷目相对,冷嘿一声。
唐诗弯刀一指:“你不服气?”
“妹妹,莫跟他闹,门取下了。”唐行简把门取下放在一边道。
天际真人笑道:“再不去救,人可就没了。”
唐铭却在唐行简取门那一瞬间飞身跃出,就落到高玉桌前,笑道:“高侍卫,我们也算相识,且救我一救?”
“你们蜀中唐门家事,我不插手。”
“我可是李龙的朋友,你也不救?”唐铭随手取了高玉面前的一杯酒笑着慢饮慢说。
“李龙没跟我说有你这个朋友。”
唐铭耸耸肩,望向唐诗和唐行简道:“你们想带我回唐门,且看你们有没本事。”说着人已掠出大堂。
天际真人笑道:“真的跑了。”
“诺儿,你留在这里盯着他。”刀眉一指天际真人,起身道。
“娘,我去帮你抓人。”乃诺却道,人已先出。
唐诗和唐行简急追而去,高玉看了刀眉和天际真人一眼,怕他们在京师闹事,也紧跟在后。七月流火,京师的夜居然有点微凉了。在夜风下唐行简、唐诗、乃诺、高玉追着唐铭就来到一座高院大宅,看着他跳入宅内,四人想也不想就跟了进去。唐铭没有躲藏,而是明目张胆的穿堂过门,惊起一阵尖叫慌乱。
唐铭的身影停在小伯爷奴答力月所居院落。
奴答力月听到喧哗声,执刀而出喝道:“谁人在府中喧哗?”
唐铭哈哈一笑,双手一摊:“好女婿,我来看你了。”
奴答力月还没来得及反应,唐诗已寒着脸一刀向唐铭砍过来,厉声道:“唐铭,收起你的烂嘴。”
“何人擅闯哈密伯府?”远处传来威严女声喝来。
高玉一惊,知是伯夫人,急持剑上前挡开唐诗的弯刀,低喝道:“唐诗,此是哈密伯府,不可放肆。”
唐诗在刑部多年,自然知道哈密伯府,只得忍气收刀立在一边。红灯引领下,伯夫人与哈密伯匆匆而来,身后陪着四女张婷。张婷自从上书户部礼部休夫后就一直在娘家住陪伴父母。
高玉看到伯夫人和哈密伯,忙行礼。
“高侍卫,你缘何会夜闯本府,莫非陛下见召?”伯夫人见是高玉,不由小心问。
“伯夫人,陛下不曾召,只是这位唐、唐前辈来见奴答力月,只好跟来了。”高玉指着唐铭道。
伯夫人望向唐铭:“这位?”
唐铭一笑:“伯夫人,那蜀中唐门的掌门应当也快到京师了,我一时心急便先来见见唐门女婿。”
哈密伯失乞颜答皱眉,唐铭面目英俊但眉目间却隐显一丝风流淫荡味道,同为男人的哈密伯失乞颜答不由本能起了防备之心,伸手去拉伯夫人衣袖。
伯夫人回首。
“夫人,看此人面相不似好人,他那女儿想必也不是好女子。”失乞颜答低声道。
唐铭听到,淡淡一笑, 向唐诗道:“他说你不是好女子。”
唐诗皱眉,一眼盯向奴答力月,讥道:“小伯爷大闹豹房,看来是好男子。”
张婷微疑走出,看向唐诗道:“你是刑部女狱的掌狱唐诗?”
唐诗看向张婷:“你知我?”
“你不识我,但我识你。当初我亦曾想入刑部女狱为掌狱,惜不能成。”张婷叹息道。
“啊,你便是哈密伯府女公子张婷。”唐诗恍然。
“你便是与我弟弟……相恋的蜀中唐门女子?”
唐诗柳眉一敛:“我何时与你弟弟相恋?我连见都不曾见过他。更何况我又怎会恋上一个为了女人哭哭啼啼、毫无丈夫气的男子。”
“你敢这般说我?我何时没有丈夫气了?”奴答力月气极,冲到唐诗面前喝道。
唐诗本就因唐铭之事生气,此时见奴答力月冲过来,更是怒气盈胸,随手一巴掌打在他脸上,喝道:“男子汉大丈夫活在世上,当思上报社稷,下报黎民,你身为世代勋贵,朝食君禄,暮享皇恩,却无一丝为国之念,竟因儿女私情破坏国法,我一路进京听得你风流消息,可知天下百姓如何说你?”
奴答力月被唐诗说得愣在当场,双眼直勾勾看着她。
张婷退到母亲身边,悄悄道:“母亲,唐姑娘颇有您旧时风范。”
伯夫人微微一笑。
唐铭哈哈一笑:“这就是不打不相识,夫妻是前世的冤家,蜀中唐门和哈密伯府的婚事算是定下了。”
唐诗回身喝道:“你住口,莫非就是你在京师传谣散谤?”
唐铭耸耸肩:“虽是传谣散谤,但木已成舟,也只有成婚一途了。”
奴答力月一听,随即向着母亲大叫:“娘,你听,你听,孩儿是冤枉的。”
伯夫人缓缓点头,哈密伯失乞颜答轻声道:“夫人,只是这木已成舟,恐怕也是真。”
伯夫人又点点头,轻叹一声。乃诺见双方似已无事,随即上前便抓唐铭:“你随我回去。”
唐铭回首望着乃诺,妖娆一笑:“你这模样也不错,面目棱角分明,还颇有一丝野性味道,倒是甚合我的味口。好,我便随你回去。”说着,手一转便要握住乃诺腕脉。
高玉微惊,乃诺到底是四师兄之子,可不想让他被唐铭糟蹋,急踏前一步,剑柄打向唐铭的手。
唐铭手一缩,向后退了一步,看着高玉笑道:“他要我回去,你却不准?”
高玉冷冷道:“你声名狼籍,虽有徒弟替你顶下所有罪过,这杀父灭妻之罪也死罪难免。我们是给唐大哥面子不抓你,你要敢在京师胡作非为,锦衣卫面前,江湖帮派也无情可讲。”
“你们要闹到外面闹去,这哈密伯府容不得你们闹。”奴答力月洗清冤屈,登时胆气大壮,高声道。
唐诗狠狠瞪了他一眼,奴答力月心一咯噔,竟有些畏怯。哈密伯府大管家却在此事匆匆而来,躬身道:“伯爷,夫人,宫里来人了。”
哈密伯府上下俱惊,不知正德为何会深夜派人来,忙走出去迎接。来人是李龙,进得门来看到唐诗、唐行简、唐铭,乃诺和高玉,微愣一下,举步走入伯府正堂向众人施礼问安。
“陛下深夜派您来,不知……”失乞颜答惊疑道。
“老伯爷不必紧张。”李龙笑道:“陛下派我来,只因蜀中唐门掌门唐二先生已到京师,此时正在豹房谒见陛下。陛下因此派我过来知会一声,明日一早唐二先生将会来哈密伯府提亲。”
哈密伯府中人一听都目瞪口呆,唐诗亦呆住了。
李龙回望唐铭一眼,缓声道:“今夜居然如此人齐,看来是天定良缘。”
唐诗拔脚就往外跑,唐铭也顾不得杀了。唐行简怕妹妹有失,紧跟而去。奴答力月鬼使神差,居然是第三个奔出伯府大门的。
“月儿,休得胡闹,快回来。”失乞颜答见儿子又犯糊涂,不由跺脚叫道。
“父亲休慌,我去看着弟弟。”张婷说着也奔了出去。
唐铭哈哈一笑,便把李龙的手紧紧握住道:“我那弟弟来京师,你可要好好保着我。”
“我为何要保你?”李龙却道。
“我于你便没用了?”唐铭不以为然,笑道。
李龙不再言语返身追出去了,唐铭自然紧跟而上,乃诺和高玉也一并去了。
豹房,正德所居四合院门外,唐诗于急奔中停步,因前面已有唐门十二弟子在门前列阵。他们看到唐诗都拱手唤道:“大小姐,您来了。”
“父亲在里面?”
“是,掌门正在谒见皇帝陛下。”
“里面还有何人?”
“不知。”
唐行简、李龙、唐铭,高玉一齐到来,乃诺、张婷稍后,过了好一会奴答力月才气喘吁吁追上来,却越过众人停在唐诗身边。
唐诗看了他一眼,恼道:“这般废物,如何做得我夫婿。”
奴答力月不服气,大声回敬:“那个要你这恶婆娘做妻子,我只是来看热闹罢了。”
“站到后边去。”唐诗黑着脸道。
奴答力月公子哥儿气冲上来,偏就往唐诗身边站去:“我偏就站在这里,你敢怎样?这里是陛下的豹房,你敢动我一根毫毛,陛下同样治你大不敬之罪。”
张婷走上前把奴答力月拉后一步,轻叱道:“你也少出声,还嫌不够麻烦?”
“有刺客,有刺客。”佛堂方向忽传出震喝。
李龙和高玉皆惊,李龙下意识握紧唐铭的手不许他乱走,高玉也下意识握紧乃诺的手,毕竟乃诺在安陆时还是敌手。张婷亦紧握弟弟的手,怕他有事。夜色中只见人影如鹰,疾掠而来,李龙、高玉带着唐铭和乃诺飞身阻挡。人影被阻落下,竟是一个奇形怪状、佝偻如球,看不清面目的怪人。
唐行简沉声道:“护驾。”
唐门十二弟子皆迅速围在他身边,护着豹房门口。
唐行简看向怪人,沉声问:“你是何人,缘何夜闯豹房?”
那人喉口咕咕有声,嘶哑道:“智真老秃驴在何处,叫他出来。”
少林和尚举火把持棍追来,领头的便是天心,他听得怪人唤智真长老名字,上前一步单手施礼道:“阿弥陀佛,不知尊驾要寻智真长老何事?”
“长老,长老,哈哈哈,咳咳,一个淫盗之贼何时竟立地成佛,成了少林长老?”怪人嘶声道。
“屠夫尚且可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何况淫贼盗贼。”天心道。
乃诺看怪人这般模样,恍然高声道:“这人定是天际真人十七年前救的怪人,你们不能抓他,你们要是抓他,我就要救他。”
唐铭把眼望去,尖笑道:“天际真人号称医鬼,十七年前的医术也不怎么样啊。这般奇形怪状,还真是救活也要气死,怪不得要杀救命恩人呢。”
李龙皱眉斥喝道:“你闭嘴没人当你是哑巴。”
唐铭即笑,把头靠在李龙肩上,低声道:“卿卿爱卿,你要我闭嘴,我便闭就是。”
李龙又不敢放他,只得随他胡闹。
奴答力月却被眼前这怪物吓住,失声叫道:“这哪里是人,就是怪物。也是可怜,若我生成这般,立时便撞墙死掉。”
话音落处,便见身影疾动,奴答力月脸上就被重重抽了几巴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身影已扑到唐铭面前,唐铭待要反击,却被李龙暗暗制住,只得也硬受了几巴掌,半边脸肿了起来。怪物落地之际扫了李龙一眼,回归原地。李龙却是一怔,那电光火石的对视,竟是精光四射。
豹房门前,奔出周昂,沉声道:“何人在此喧哗?”
“周指挥,是有人要见智真长老。”张婷见到周昂,即道。
周昂按剑上前就看到怪物。乍见怪物,他没有像其他人般惊异,反而有一丝疑惑:“我见过你?是不是?”
李龙急问:“周昂,你怎会见过他?”
“我任五城兵马司指挥之后曾数次清理京师乞丐流民,记得他亦在其中。”
“京师这么多乞丐流民,为何你独记得他?”高玉缓声问。
“因为……”周昂凝视怪物良久,缓缓道:“你当真会武功?”
“他武功当已至化境。”天心说。
周昂突然抽剑便刺,使得却不是点苍剑法,而是传武堂所教连环剑。怪物眼中闪过一丝愕异,左闪右避却不出手,周昂也奈何不得他。怪物那丝眼光没有逃过李龙的眼睛,他心一动忽然将唐铭往唐行简面前一推,随即道:“唐姑娘,借我弯刀。”唐诗即将手中弯刀抛过去。李龙于半空中接住,一招‘有风来仪’就斩向怪物,他使的是孝慈高皇后所创凤鸾刀法。高玉看得呆住,松了乃诺的手便往豹房内奔去。
钟信在正堂门口仗剑护守,看到高玉沉喝道:“何事惊慌?”
高玉猝然停步,也不知该如何诉说,好一会才道:“五师兄……”
钟信双眸一凛。
高玉心乱如麻,再次叫道:“五师兄,外面周昂和李龙正在与人缠斗,他们使的是连环剑和凤鸾刀法。”
“那又如何?”
“那是个怪物,面对周昂与李龙的夹攻,只守不攻,从容闪避,武功十分高强。”
钟信不解地看着高玉。
高玉跺脚道:“五师兄,那人武功完全看不出师承。总之,你快出去看看他是什么来路。”
钟信见高玉一脸急切,心中起疑,就道:“带路。”
高玉即转身,钟信飘然而来,瞬息便落在院门外。院外是一片眼花缭乱。唐铭和唐行简的目光也变得凝重。
“行简,你去。”钟信忽道。
唐行简知其意,挥刀入阵,与周昂、李龙一起缠斗怪物。唐诗见哥哥冲入阵中,也持了另一把弯刀加入。但那怪物依旧只守不攻,只是闪避。乃诺看在眼中嗜武之心大起,居然也挥弓加入战团。
钟信看了天心一眼,缓声道:“你也去吧。”
“诺。”天心轻应一声,持棍飘身入阵。
怪物终于出招,却依然是高玉看不懂的招术。他略一沉吟,猝然倒地滚入阵中,便在那怪物脚下打起地躺拳来。这地躺拳是太祖高皇帝年少落魄当乞丐之时受人欺凌,为求自保而创研的拳法,当年钟信也是凭此拳得了一条命。怪物被上下夹攻,始有些手忙脚乱。钟信凝神而视,突然沉喝一声:“接招。”手一弹,一枚绣花针直射怪物。怪物正被周昂、李龙、唐行简、唐诗、乃诺、高玉密集夹攻,耳边猛听得疾劲之风凛冽而来,本能地大喝一声,一拳击出,绣花针顿化齑粉。那拳正是太祖大宏拳的绝传之秘:泰山定鼎。
看到这一拳击出,钟信顿时愣在当场,半晌方才急喝:“都住手。”
周昂、李龙、高玉听到钟信声音急拦住唐行简、唐诗、乃诺和天心,齐齐退后三步,如此变故,大出在场诸人意外。
钟信疾掠而至,在怪物面前跪倒:“二师伯,您是二师伯,对也不对?”
高玉听钟信这么一说有些吃惊地盯着怪物。怪物蓦然仰天凄厉而笑,指着钟信连说了三个好字,拂袖旋风而没。
“阿弥陀佛”夜空下传来洪钟佛号,智真长老现身挡在怪物面前,合什施礼:“施主即已回到故地,何必再走?”
怪物赫然狂怒,嘶叫着向智真长老攻击过来。他身形如球只管贴地打智真长老下三路。钟信、李龙、周昂、高玉看得仔细,见怪物出招虽然瞬息变换无穷,但那拳招底子却正是太祖高皇帝所创地躺拳招,就更信了此人便是天方苦苦寻找了十数年的父亲。
高玉不由低声向周昂和李龙道:“这须得快快叫二师兄回京才是。”
周昂想了想,从怀中取出响箭向空中发去。响箭呼啸着直飞夜空,在空中爆出焰火。半刻之后锦衣卫便重重包围了豹房,大都督赵良、都指挥同知于永、监丞邢缨纷纷前来,周昂趋前迎接,向赵良低语。
赵良大惊,拉了邢缨就奔过来,都指挥同知于永则在原地指挥。钟信看到赵良和邢缨,长叹息一声。
邢缨看那怪物,倒吸一口凉气,失声惊道:“这当真是二师兄的父亲?”
赵良虽看得心惊胆颤,仍点头:“看这地躺拳招式之周正,应当不假。”
邢缨登时便冲上前去,不顾自己可能会被打伤,扑通一声就跪在怪物身后,伸手便抱住怪物,叫道:“二师伯,不要打了,您回来就好。”
怪物赫然停手,智真长老也随即收手后退一步,高手相争,须臾动静皆随心随意。赵良也过来跪在怪物面前,伏地而哭。怪物却凄吼一声,还是飞身而去。
智真长老此次却没有拦阻,只是若即若离追随在后。钟信、赵良、邢缨也都追了过去,周昂和李龙、高玉互望了一眼,没动。此时,晨曦初露。
豹房内走出一身青衣的唐二先生,他一眼看见唐铭,眼光微凛,慢慢转向唐诗:“我向陛下陈情,相信你不会坠我唐门家声,但陛下之意仍欲赐你与哈密伯府小伯爷奴答力月完婚。”
“我才不娶她。”奴答力月即高声道。
唐诗抿唇,并不管奴答力月的话,反倒走到周昂面前:“周郎……”
“但望唐姑娘莫再强人所难。”周昂说。
“是已有心上人?”唐诗眼中有执着。
周昂不语,唐诗以为他默认,心中一酸道:“可否一见?”
周昂进退两难。
“可否一见?”唐诗步步紧逼。
“唐姑娘,我无意娶妻,请不要再纠缠。”
唐诗面色一松:“如此说来,周郎并无心上人?即如此我亦无意嫁人,便陪周郎一世逍遥。”
“我有心上人。”周昂沉吟半晌,抬头坚定道:“但不是唐姑娘。”
“那就请与我一见?”
周昂缓声道:“他不能见。”
“为何?”唐诗上前一步逼问周昂。
周昂退后一步,抿唇不语。
“若是见不着,我便当做周郎是在推搪了。”
“喂,你是陛下钦点要嫁给我的,怎可公然在我面前与其他男子打情骂俏。”奴答力月莫名怒道。
唐二先生看向奴答力月:“你就是诗儿夫婿?”
奴答力月随即拱手施礼:“小婿拜见岳父大人。”
“弟弟,你这就忘了哈利雅?”张婷见弟弟如此,不能忍,微斥道。
奴答力月却把头一昂,得意地看着唐诗道:“你说得对,我身为世代勋贵之家公然破坏国法实为不该,目今我就顺应国法,尊从圣上旨意娶你为妻。你不会厉言指责了我,却如我一般抗旨不遵吧?”奴答力月说着转头望向张婷道:“姐姐,我娶了妻再上书陛下纳仙利雅为妾,这大明天下男人可并不禁止纳色目女子为妾,对吧?”
唐行简听奴答力月所言,面色一沉,伸手过去就‘啪啪’打了他两巴掌,喝道:“你若敢背妻纳妾,我头一个不饶你。”
奴答力月躲在张婷身后指着唐行简跳脚叫道:“你们蜀中唐门都是恶婆娘凶汉子又怎地,你们敢违抗圣旨?”
“小伯爷,仙利雅与国舅爷成婚便是皇亲国戚,不可唐突无礼。”周昂亦道。
奴答力月冷嘿一声,悻悻不语,百无聊赖地四处望,便看到了都指挥同知于永,他三步并做两步奔过去,伸手直指于永面门。
于永拔开他的手,笑道:“小伯爷,有何指教?”
奴答力月冷笑三声,倒退三步,转身冲向豹房大门口高声道:“陛下,奴答力月有要事启奏。”
过了好一会,正德在刺麻星吉护卫下走出豹房,看着门前乌鸦鸦一群人,笑道:“今夜好生热闹。”
除张婷向正德施万福礼之外,其他人皆跪倒,向正德口称万岁。
“免礼,起来吧。”正德说着看向奴答力月:“你有何事启奏?”
奴答力月一指都指挥同知于永,大声道:“陛下,于同知曾为陛下奉献多位回回美女入豹房,目今臣亦为陛下举荐一女入豹房。”
“哦?难道这回回美女竟是取之不尽?”
“臣举荐的回回美女便是都指挥同知于永的女儿。于女娇美动人,正当青春年华,可与陛下相匹配。”
于永一听,脸色一变。正德看了于永一眼,甩袖于后,微笑不语。
奴答力月随即又道:“陛下,若是您有意,我便亲自前往于府,为陛下接了于女过来。”
正德一笑出声,看着张婷道:“你这弟弟好是性急。”
张婷叹息一声,向正德施万福礼道:“陛下,臣弟鲁莽,万望见谅。”
正德凝视张婷,缓声道:“你在此倒也方便,户部和礼部今夜在此议政,已否决你休夫之意,回府之后须得恪守妇道,不得再有妻犯夫纲之事。”
张婷微愣了一会,面现凄凉,向正德深深道了一个万福,不再言语。奴答力月看着姐姐神情,心情不由焦躁,面色便有些发狠:“陛下,臣这就去为您去接于同知女儿过来。”
正德淡淡道:“如此太过唐突美人,就让于同知准备一、二日再将女儿送到豹房吧。”
于永怒恨的瞪了奴答力月一眼,又不敢反对,只得说:“谢陛下厚恩,臣三日内必将小女送至豹房。”
唐二先生向正德施礼道:“多谢陛下宽宏,小女方能在朝为官一展所能。臣明日便前往哈密伯府提亲。”
“陛下,你明知我爱的是周郎,却为何还要将我许配他人?”唐诗质问:“陛下一身你身为皇帝便可如此独断专行么?”
“诗儿,不可无礼。”唐二先生低斥道。
正德悠然一笑,道:“朕若不独断专行,仅京师儿女私情便可扰乱朝纲,天下大乱。唐诗,难道你希望朕是个优柔寡断的皇帝?”
“但我爱周郎,又与天下大乱何干?”
正德望向周昂好一会,仰头大笑道:“倒也确实无关,只是朕已答应唐门,难道你要朕做个言而无信的君王?”
“诗儿,此事是由我挑起,倒不必怪责你的皇帝。”唐铭笑道。
唐诗恨恨回首,瞪着唐铭:“你再敢叫我诗儿,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唐二先生亦严肃望着唐铭道:“诗儿大婚之后,你须得回蜀中唐门。”
“等你武功高过我再说吧。”唐铭对这个弟弟倒颇有些不屑。
“你是何人?”正德看向唐铭,问。
唐铭直视正德,笑道:“便是为陛下出主意解决小伯爷儿女私情之事的人。”
“啊?”正德望向李龙:“朕还以为这主意是你出的。”
李龙平静道:“是我听了他的提议,觉得甚好。”
“好啊,原来从一开始便是你们蜀中唐门谋我哈密伯府。”奴答力月叫道。
“小伯爷,陛下在此,莫要喧哗。”周昂道。
唐行简冷冷道:“我妹妹嫁给你,是你的福气。你居然还敢污我唐门谋府?”
高玉听他们说来说去都是私事,心中怜惜正德彻夜不眠处理政事,就重咳一声,朗声道:“唐掌门,令爱婚事已定,就请唐掌门先带门人下去将息如何?细节之事明日再议吧。”
唐诗不甘心,向正德唤道:“陛下……”
周昂突然向唐诗单膝跪倒,恳切道:“唐姑娘,你不必再为难陛下,纵然没有陛下赐婚,我亦不会和你成婚。并非唐姑娘不好,唐姑娘是天下少有的好姑娘,只是我……早就心有所属,求姑娘放过我。”
“那你就带我一见,我若见到了,便心死。”唐诗不依不饶。
“我不能带你见他。”
“为何?”
“便是不能。”
“你们不要再闹了,闹来闹去又转回原地,陛下一夜未眠在处理政事好生辛苦。”高玉沉下脸道。
唐二先生拉过唐诗,向正德施礼告辞:“陛下,小女莽撞,请勿见怪。我这就带她回客舍。”
“哎呀,不好,她自杀了。”夜空中忽传来乃诺的惊叫声。
众人一惊,循声望去,才发现乃诺手里抱着张婷,而一柄长剑已刺进张婷胸口。原来张婷得知自己不能休夫,万念俱灰,趁着众人视线皆在正德唐诗身上,走到唐门十二弟子面前,突然抢了一把宝剑便刺心自杀。乃诺不知唐家婚事,自然无意看热闹,早就退到唐门十二弟子这一边闲站,却就让他看到张婷抢剑自杀。登时夺过宝剑,抱住张婷大叫。
李龙冲过来一把倒抱张婷,刺麻星吉一见李龙阵势亦跃到场中,虎吼一声起脚发力跺地,竟将眼前地陷了一个坑,随即抢过一众和尚的火把扔到坑里。李龙抱张婷入坑,以手拍其后背,张婷大口大口呕吐,将倒灌心肺的瘀血吐了出来。
张婷长长呻吟一声,醒了过来。奴答力月原本吓傻,眼见姐姐回过气来立时冲过来抱住,急声道:“姐,我送你去太医院,你忍忍。”说着抱着就狂奔。
“诗儿,还不快快帮忙。”唐二先生唤道。
唐诗看了周昂一眼,追奴答力月去了。
“你们也都回去吧。”正德出声。
唐二先生逐向正德辞行,带着十二门人离开,唐行简则盯着唐铭,没有跟父亲走。少林和尚也在天心带领下各回原位。刺麻星吉看着李龙道:“原来你还会医术,不简单啊。”
李龙微微一笑:“过奖,略识一二而已。”
唐铭看向正德,笑道:“陛下,有否兴趣巡幸教坊司?”
李龙皱眉,向唐铭斥道:“唐铭,陛下无意巡幸教坊司,你不必多言。”
唐铭却露出淫艳笑容道:“我观陛下倒是对风月之事极有兴趣呢。”
正德慵懒一笑,看着唐铭道:“便是你说若朕巡幸教坊司,便会万金不愁的?”
唐铭点头,眉目间现出一丝明目张胆的勾引:“陛下不妨一试,管保我说得不错。”
“你这人倒是有些意思。”正德不置可否,只是笑道。
“天际真人说你这身子早就被酒色掏空烂掉了,居然还敢在此张狂勾引他人?”乃诺皱眉道。
周昂与高玉亦是十分厌恶唐铭神色,过来挡在他面前向正德齐声道:“陛下,臣等陪您进豹房。”
正德点头,向李龙招手道:“你救人之法如此新奇,是何医术?”
“陛下,此是匈奴等族传统急救之法,当年苏武在匈奴单于面前以剑自刺,匈奴大夫便是用此法救了他性命。”李龙道。
“哦,原来如此,这世间真是有万千奇幻之事,朕倒是真想多见识见识。”正德说着,若有所思,忽笑道:“如此,以九五之尊去巡幸教坊司应当也不失为奇事一件,李龙,你说是也不是?”
“陛下当真要去?”
“明日午后朕便去教坊司巡幸,你去替朕准备准备。”
周昂一听,急道:“陛下,万万不可。”
高玉亦道:“陛下,此为京师,还是谨慎些好。”
正德一笑:“朕明白二位卿家心意,朕只是去看看,如何会真与那些污浊人厮混。”
周昂和高玉方松了一口气。
刺麻星吉向正德道:“陛下,六部尚书和刘公公也一夜未眠,不如便让他们在豹房将息,您也趁机歇一歇?”
“也好。”正德说着向都指挥同知于永道:“朕等你好消息,你且先退下吧。”
于永尴尬的向正德行礼退下,刺麻星吉便伸手扶着正德,周昂和高玉一起护送他入内。李龙看向唐行简,笑道:“行简大哥,你要跟我们一起走吗?”
唐行简看着唐铭,冷冷道:“他在哪,我自然就跟到哪。”
唐铭走到李龙身边握着他的手,笑道:“卿卿到何处,我便到何处。”
“陛下巡幸教坊司一事是你想出来的,这事儿如何做得完美,倒也要你想个法子。陛下舍了声名,你若不能做得最好,我也不饶你。”李龙甩开他的手认真道。
“你放心,放眼天下,这风月场中事问我就对了。”唐铭笑着说,然后看着乃诺道:“你这小娃儿也是有些意思,你也要盯着我?”
“天际真人说你有用,我自然要盯着你。”乃诺淡定道。
唐铭笑望唐行简:“行简,你会让我死于他人之手么?”
唐行简冷嘿一声,不再言语。
唐铭拍手笑道:“陛下要我帮手,那我一时半会是死不得的,既如此倒不如就随我去乐一乐,如何?”
“折腾了一夜,我要将息将息。”李龙说。
“那你随我去教坊司将息。”唐铭笑道。
“不知那怪物怎样了?”乃诺道:“他是我娘亲的恩人,我不能让他有事,我想去寻他。”
李龙若有所思,缓声道:“京师之大,你如何寻他?有督主和都督在,当不会有事的。且先回教坊司去吧,你娘不还在教坊司吗?你久不回归,你娘也要担心的。”
乃诺想想也有道理,就点头。四人转身正要走,高玉从豹房内跃身而出:“且等一下。”
四人停步回首。
高玉指着李龙道:“陛下有事要我和你一起去办。”
“是去找那怪物?”乃诺忙问。
高玉看了乃诺一眼,道:“他不是怪物。”
乃诺忙道:“对不住,我只是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他。”
李龙微微笑了笑,对高玉道:“既如此,你带路吧。”
“行简大哥,你不去吧。”高玉看向唐行简道。
唐行简点点头:“你们去。”
“那我跟去。”唐铭笑道。
唐行简面色一凛:“你去不得。”
“你又打不过我。”
“打不过你,逼你走还是可以。”唐行简冷笑道。
李龙看向唐铭道:“你也折腾了一夜,且回去将息将息吧。”
唐铭哈哈大笑,道:“果然还是卿卿爱卿惜我,就听你的,我且先回教坊司去。”说完长袖一拂,身形已远。
唐行简抱拳辞过众人,疾掠追去。
“乃诺,你也先回去吧?你娘在教坊司应当也等得急了。”李龙说。
乃诺却摇头道:“若是去找怪物,那我也要去。”
高玉看了乃诺一眼,不再说话,起步便行。李龙也就带着乃诺跟上,一起奔行在晨曦初露的京城,不一时三人便已进入一条长街,在一间安静紧闭的木门小院前停下。
“这是何街?”乃诺问。
“锦衣府街。”李龙轻声道。
“锦衣府街?”乃诺依然不明。
“京师各王公大臣各有不同的居住地,这条街便是锦衣卫各将官开府居住之地,大都督的锦衣卫指挥使府也在此地。”高玉道。
“那这府第?”乃诺指着眼前的木门问。
高玉不再言语,上前一步举手欲敲门,只是犹豫不决间手又停在半空不动。此时有五城兵马司校尉巡行而来,李龙上前向他们低语询问后复回来。
“你问甚么?”乃诺问。
“我问他们有否在此门前清理过乞丐。他们说自从半年前便开始有乞丐在此流连,赶了三、四回了,但总是隔了十天半月就又来。”
“为何会来?”
“这家夫人经常派人施舍些饭食给乞丐,是以乞丐喜在此流连。”
高玉忽然问:“这里乞丐很多?”
李龙轻叹息:“只有那一个。”
“夫人只派人施舍?”
“有时也会亲自出来施舍。”
高玉眼光一冷,突然冷笑着盯着木门望了许久,手慢慢放了下来。
“怎么又不敲门了?”乃诺不解地问。
李龙轻声道:“且慢来,不急。高玉,陛下便是要我和你办此事?”
“不是。”高玉却道:“这里只是我自己想过来望望。”
“那陛下是要我和你办何事?”
高玉看了乃诺一眼,不语。李龙见此也就不再问。高玉长叹息一声道:“走吧。”
三人正转身欲行,远处便传来邢缨的哭音:“二师伯,您不要再逃了,就回来吧。”
三人随即停步,齐齐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就见眼前人影纷至,怪物竟被智真长老、钟信,赵良、邢缨逼到木门小院前。
智真长老佛号长诵:“阿弥陀佛,施主既已到故园前,与老衲的宿怨不妨先放一放,可好?”
小院内传来脚步声,怪物突然窜到木门对面的墙跟坐下,随手从怀中取出一串佛珠握着。众人一时不解,耳听着脚步声临近,木门将开,突然都心有灵犀向两边墙拐角处藏去。吱哑哑,木门打开了半边,一个老婆子先伸出头来望,看到乞丐后又缩回头去,木门也关上了。过了一会复打开时先伸出一只三寸金莲,再飘出半缕青荷裙摆,慢慢便走出个贞静徐娘妇人。金莲寸步,自然而然的就摇曳生姿,配着那贞静脸容竟格外有种令人情不自禁的流离暗韵。那妇人手捧小小黑色漆盒走到乞丐面前,轻弯莲腰放下漆盒,复转入小院内。吱哑哑,木门重新关上。众人看得莫名其妙,智真长老却是一声长叹,大步走出来,来到怪物面前拾起那串佛珠擦拭干净,转身来到木门前举手敲门。
木门再开,探出头的又是那老婆子,看到智真长老一愣,道:“和尚,我们不化缘。”
智真长老轻合双手道:“施主,请向你家主人禀报,就说故人来访。”
“故人?”老婆子微讶地看了智真长老一眼,道:“和尚,且稍等。”
木门三次紧闭,更快的打开,果然是那贞静徐娘妇人,只是此时妇人脸上,有着一丝惊愕:“哥哥,当真是你?”
智真长老再次长叹,道:“妹妹,是哥哥。”
“哥哥长年在少林寺修行,早已不沾红尘,为何突然到此?”
“陛下派人前往少林寺宣旨召武僧进京,我本已无意凡尘,不料方丈点名要我带武僧入京,想来是哥哥尘缘不曾尽断,要回来了结。”
“尘缘不曾尽断?”
智真长老手举佛珠:“妹妹,哥哥寻到山云了。”
妇人顿时十分激动,紧握智真长老手中佛珠仔细来回看,颤声道:“这确是我为云哥哥磨的佛珠,你寻到他了,他在何处?”说着说着忽然怔住,手握佛珠赫然抬首盯着智真长老:“这,这佛珠,你,你从何处得来?”
“从山云处得来。”
“云哥哥?”
智真长老侧身,一指对面的乞丐:“妹妹,山云在此。”
妇人盯着乞丐,杏眼圆睁,突面色惨白,晕厥倒地。怪物赫然跳起,却硬生生落在原处,看着智真长老接住妇人,又看着他将妇人送入院中。
高玉此时方长叹息一声。
“你此时叹息却是为何?”乃诺实在不解高玉心思,问道。
高玉不答,只是望着妇人的眼神不免冷漠。
赵良恭敬地来到怪物面前,轻声道:“二师叔,且留在京师吧,我会派人通知二师弟、三师弟回京。”
怪物忽仰头怪笑起来,那笑声似凄还厉,令人心惊胆颤。呲目道:“我这般模样活着何用?也就是报了天际真人救命之恩,再杀了他泄我心头之恨罢了。你们好事多为,为何要将我逼到此处?”
乃诺听着怪物的话,却高声道:“你不能杀天际真人,我娘还要用他。”
邢缨不解,问道:“刀眉要用他?这话怎生说得这般古怪?”想了想又看向赵良和钟信道:“大师兄,五师兄,这天际真人是何方神圣?”
赵良和钟信虽因办案行走天下,多少会与江湖有些纠缠,但到底在朝不在野,对江湖武林一些真正的奇人秘闻并不知情。钟信更是多年不问世事,听邢缨问起也只能摇头。
乃诺奔过来扶住怪物道:“你要随我走。”
怪物眼光一凛,举掌就想打。
高玉从怀中拿出金牌,向着怪物眼前一递道:“圣上口谕,山云接旨。”
怪物愣愣看着高玉,不动不语。
高玉也不管,径自宣旨:“山云忠心体国,朕思念已久,遇着且接回豹房孝养,钦此。”
怪物泪落,放声哀哭。邢缨亦扑倒在地,握着怪物的双手叩头大哭,一时间悲云惨雾,众人齐齐跪倒哭泣。
智真长老独身一人出得院门,看着眼前景像,长叹一声看着怪物道:“山云,陛下思念,莫负圣恩,去豹房吧。”
山云仰头闭目,不语。赵良爬跪过来伸手抱起他,大步向豹房方向而去。
李龙、高玉、乃诺随众人行至豹房才分手,三人继续去皇庄教坊司,钟信、赵良、邢缨和智真长老则进入豹房。
“陛下要我跟你一起做何事?”李龙一边走去教坊司,一边问高玉。
“陛下巡幸教坊司一事,怕你一人忙不过来,着我陪你一起做。”
李龙笑笑道:“哦,好啊。”
乃诺摇着头叹息道:“你们这个陛下也真是太胡闹了。”
高玉把眼一横,脸就沉下来。
李龙微微一笑,看着乃诺道:“怎么说?”
乃诺想了想道:“他当真不怕天下人耻笑他太过荒唐吗?”
“陛下决定了的事,就不会怕。”李龙道。
乃诺点点头,又想了想,笑道:“其实我娘也挺胡闹的。”
“你娘如何胡闹?”高玉冷着脸问。
乃诺笑笑,摇头道:“我还真不敢说。走吧,你们见到我娘和天际真人就知晓了。”
高玉突然拍住他的肩,乃诺回首望着他:“何事?”
高玉冷声道:“下次你再敢说陛下荒唐,我就杀了你!”
乃诺看着高玉好一会,温言道:“我不觉得陛下荒唐。正相反,我倒认为陛下非常与众不同。”
高玉盯着乃诺,见他神色真诚,不似讲假话,面色才略为温和,把手从他肩头拿开。三人继续前行,忽有一群京师孟浪公子哥儿从他们面前奔过,口里叫着:“有热闹看,有热闹看。”
李龙顺手抓住一人就问:“有何热闹看?”
“哈密伯府伯夫人到天鹰赌坊抓女婿去了,可不是有热闹看。”
李龙把手一松,那人马上就跑了,李龙看了乃诺一眼道:“要去看么?”
“为何要去?”乃诺却不解反问。
“伯夫人要抓的女婿便是天际真人看中的小候爷。”
“啊?那要去。”乃诺即道。
三人便转道前去天鹰赌坊。天鹰赌坊门口已有重兵把守,许多赌客都被赶了出来。在重兵之外则里三层外三层站了许多围观者,正翘首看热闹呢。李龙和乃诺、高玉飞身跃过重兵重围,跃入赌坊院内。甫一落定,门外便冲进来兵丁,高玉把金牌一举,兵丁看了一眼便又急急退下。
三人走进大堂,便见伯夫人一手将小候爷从二楼扔到大堂,随即持剑飞落,便在小候爷面前一剑指着他的喉咙。
小候爷吓得忙叩首道:“岳母大人恕罪,岳母大人恕罪。”
伯夫人冷喝道:“这世间夫为妻纲,你如何嗜赌好色我都可以劝我的女儿忍耐。但你若令我女儿丧命,莫说你是小候爷,便是皇子我也要你填命。”
小候爷却一脸莫名其妙道:“岳母大人,我并不曾逼你的女儿丧命,何来填命一说?”
伯夫人气得一巴掌打在小候爷脸上,喝道:“你少赌些便是救了我女儿的命。”
小候爷一听个‘赌’字,两眼便放光,一跃而起道:“岳母大人,您稍待,待小婿赌完这一把就跟您回去。”
伯夫人一听,气得提剑就要杀人。
‘呯’一箭从左边射来,把伯夫人的剑射偏,刀眉亦从左边二楼跃下,顺手将小候爷拎着便向大堂外闯。
“你是何人,快把人放下。”伯夫人喝道,便要追出去。不料赌坊二楼又有一箭向伯夫人射来,李龙急抽剑过来挡下利箭救下伯夫人。
乃诺高叫:“住手,不可伤了无辜。”
箭即止,二楼跃下数名随从,向乃诺叫了声‘少主’便退出大堂。
伯夫人惊魂甫定,待要说话,天鹰赌坊的掌柜便走了过来,向伯夫人道:“伯夫人,这是小候爷的帐单。”
伯夫人面色一凛:“你向我要帐?”
“小的不敢,只是想向伯夫人说一声,小候爷这几日在天鹰赌坊输了些银子,小候爷要小的去候府取。”
“既如此,便去候府取,跟我说甚?”
掌柜抚须缓声道:“只是候府的用度怕是不够支用这帐。”
伯夫人凤眼一睁,抬手取了帐单来看,不看犹可,一看登时怒得一口血喷出来,帐单也掉在地上。李龙忙扶住伯夫人,高玉接住帐单一看,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三千万钞,定一兑四?”高玉心中默默算着帐,这帐莫说仅是享受恩荫的小候爷拿不出,就算从老候爷府中支出,只怕也会要了老候爷一条老命。
伯夫人一把将帐单还至掌柜手中道:“你去问他娘老子要。”
掌柜微微笑着接过帐单道:“好的,伯夫人。”
伯夫人又喝道:“你们天鹰赌坊日后不许再让小候爷来赌,若是再让他来赌,我便将你们这赌坊拆了。”
掌柜依然微微笑着道:“只是小候爷若就是要来,我们也挡不了。”
李龙默默注视掌柜神色,见他如此不卑不亢,微凛,心道:“我是否轻视了天鹰赌坊,这掌柜气度当真非同一般呢。”
哈密伯失乞颜答赶来天鹰赌坊,看到夫人气得吐血的样子,又是着急又是心痛,也顾不得许多,便过来抱住夫人道:“夫人,莫气坏了身子,先回去歇息吧。”
伯夫人长叹一声,看了李龙一眼,轻声道:“谢李总旗。”
“不敢。伯夫人,请。”李龙让开一条路道。
伯夫人与哈密伯走出天鹰赌坊,李龙、高玉、乃诺便听到天际真人的笑声从二楼传出来。
乃诺高声道:“真人,你还在此做甚,快快下来随我去找母亲。”
天际真人抚须而笑从楼梯下来,一手拿过掌柜手中的帐单:“这帐单我替你去追。”
“怎么敢劳烦真人?”掌柜敬重道。
天际真人长叹一声,走出大堂仰望长空道:“我这一生求奇巧淫技,自知天命难善终,此次便拿这三千万钞赌一赌运命。”
“真人,此意何解?”李龙轻问。
天际真人微微一笑道:“老夫就赌一赌老候爷可愿意为了儿子舍了这三千万钞,若他肯舍,老夫也便把命给了山云也罢。”
高玉忽冷冷道:“这三千万钞也不是老候爷肯舍便能舍。”
李龙看了高玉一眼,不语。
天际真人伸手握住李龙的手道:“你这双手我真是爱煞,你可愿随我去见老候爷?”
李龙摇头道:“我还有事要为陛下办,不能去。”
天际真人笑道:“也罢,他日我再借你的手一用。”
“我随你去。”乃诺道。
天际真人看了乃诺一眼道:“你可知小候爷一事与你娘所求无关?”
乃诺摇头:“不知。”
“你娘所求之事须得等你那从广东来的父亲回京再说,小候爷一事只是你娘报恩而已。”
“报恩?报怪物的恩?”乃诺反问。
天际真人一笑点头:“不错。”
“如何报?”乃诺追问。
天际真人看着李龙抚须笑道:“你可想知那刀眉如何报恩?”
李龙缓声道:“晚辈实不知,请前辈明示。”
天际真人哈哈大笑道:“老夫二十三年前以狗肾为未央生换玉杵得成,从此便痴迷于此道。十七年前老夫于云南战场寻得濒死的山云,替他拼接残肢。只可惜虽救得他性命却远非完美,实为老夫平生憾事。”
李龙听着天际真人的话,想起他在天鹰赌坊望着小候爷时说的话和脸上玩味表情,忽有所悟,继而暗惊,声音一沉道:“莫非真人来京其实是为了替二师叔祖寻个合适的身子,你潜藏于天鹰赌坊竟是看中了小候爷不成?你苛求完美,二师叔祖被你救成这样,是你自己最不能接受。只是真人若当真瞄住小候爷,岂非要故意谋害人命,将小候爷生劏活剥?此事万万不可行。”
天际真人大笑,长袖一拂,大步而去,乃诺急跟于后。
高玉见两人走远,一脸疑惑地问李龙:“你说真人故意谋害人命,要将小候爷生劏活剥到底是何意?”
李龙轻叹一声道:“我猜真人是看中小候爷的身子,想拿小候爷的身子替二师叔祖换身。”
高玉惊讶皱眉,半晌忽道:“他在教坊司亦曾要刀眉救唐铭,还说唐铭腰间那物甚是神异,难道他也看中了唐铭?”
“他看中唐铭腰间那物?”李龙若有所思,忽惊道:“难道要用唐铭腰间那物替四师叔换玉杵?”
高玉面色一凛道:“如此怎生可能,唐铭此人臭名昭著,我想四师兄宁愿死了也不会要他腰间那物。”
“哦……”李龙一边轻应着,一边看着自己的双手,耸耸肩道:“我们回教坊司去吧,要寻唐铭做些事。”
高玉轻轻点头,与李龙一同前往教坊司。此时唐铭还在房中安睡,唐行简大马金刀的守在门口,不像是在监视倒像是在保卫。李龙瞧着笑出声,唐行简也笑了,伸头道:“他还不曾醒来,你不妨也先歇歇。”
“居易大哥,刀眉前辈可回来了?”李龙问。
“在房里歇息呢。”
“行简大哥,你笑起来很好看啊,多笑笑多好。”李龙笑道。
唐行简把笑容一敛道:“无有好笑事,笑甚么。”
“你和居易大哥相伴这许多年,可想过娶妻生子?”李龙又问。
“你问来作甚?”
“只是想着唐诗与奴答力月的婚事,忽然想关心一下两位大哥。”
“这天下之大,风月无边,何必被家室牵累。”唐行简缓声道。
高玉秀眉一挑,冷冷道:“你们唐家都是风流种下流胚么?”
“高玉,你不要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蜀中唐门招你惹你了?”高玉身后传来唐诗怒声。
高玉冷嘿一声,不语。
苏祥走过来笑道:“二位爷可曾用膳?我叫厨房准备些小菜小食可好?”
李龙点头:“也好,倒是饿了。”
“不准吃。”唐诗硬声道。
“啊?”李龙看着唐诗,不明所以。
“你去替我叫周郎……周指挥出来。”唐诗冷声道。
“唐姑娘,陛下圣旨已下,你何苦……”高玉有些不耐烦地说。
“你当我是那不知进退不知廉耻之徒吗?”唐诗面一沉道:“是奴答力月求我,我才来的。”
“小伯爷求你?”李龙问。
“张婷伤重,昏迷中只是叫着国舅爷夏臣的名字,小伯爷想叫我去请夏臣,我又不识他,他是皇亲国戚,况且男女授受不亲,我如何去叫?小伯爷说周……指挥与国舅爷相熟,你们两个与他相熟,你们去叫他请国舅爷去哈密伯府。”
李龙和高玉相顾苦笑,这辗转的也太曲折了
“卿卿爱卿,你回来了?”二楼传来唐铭慵懒之声。
李龙道:“你醒了就下来吧,我有事找你。”
“是陛下巡幸教坊司一事吧?”
“是。”
“你放心,我已在回来的路上都安排妥当。”
“你如何安排妥当?”高玉高声问。
唐铭不回话。
“你如何安排妥当?”李龙问。
唐铭哈哈一笑道:“我已与京师最大的两家书坊永顺堂和金台岳家书坊达成协议,明日下午集齐京师最好的写手画师到教坊司来,为陛下巡幸教坊司写书出绣像刊行全国,必会引起两京十三省哄动,到时闻风而来京师嫖饮之巨贾必如过江之鲫,陛下之币库亦似猪笼入水,源源不绝。”
“永顺堂?金台岳家书坊?”李龙缓缓点头:“这两家倒确实底厚,还多次承印官家印册。”
“晚些时候两家老板会送写手画师前来过目,你若看过可行,便让他们明日下午过来教坊司,至于其他的迎接事宜,我都教苏祥去办。”唐铭道。
李龙一听唐铭说苏祥,即道:“你不是又想收苏祥做徒弟吧?”
唐铭哈哈笑:“我只想要你,卿卿爱卿,可惜你心不予我。”
“唐先生既然醒了,晚生便摆餐吧。”苏祥说。
“女公子可急否?”李龙问唐诗。
“也不甚急。”唐诗想了想,道。
“如此就先用餐,我也着实饿了。”
唐诗点点头,回望了二楼唐铭的房间一眼,不再说话。高玉问苏祥:“刀眉在哪间房?”
“我带您去。”苏祥亲自带高玉上到二楼刀眉门前敲门。刀眉亲自过来开门。
高玉道:“四师嫂,请下楼用膳。”
刀眉瞪了高玉一眼,回望屋内:“你把他带出来。”
高玉入内,把小候爷带出屋去。小候爷面色苍白,看来是被刀眉吓着了。苏祥专门为他们开了一间贵宾房,七人同入贵宾房,唐诗那眼就直盯着小候爷看。
小候爷不解为何,却也不敢抬头。
唐诗忽起身开门唤人拿来纸笔印鉴,自己提笔写下休书,过来便要小候爷签字按手印。
小候爷大叫:“我不签,我不休妻。”
唐诗一巴掌抽在小候爷脸上,喝道:“你不要惹我,惹急了我就杀了你。签字。”
“我偏不签字,有本事你叫张婷去休夫。”小候爷得意道:“这大明天下,我倒要看看哪个女子能休夫。”
唐诗抓住小候爷的手指便去按手印,只是手印按了小候爷却就是不签字,众人一时也耐何不得他。
唐诗气得抽出弯刀便要斩小候爷。被李龙拦住道:“你当真杀人,便不能入朝为官了。”
唐诗把弯刀扔在桌上,坐在椅上气得落泪。李龙、高玉、唐行简、唐铭皆知唐诗只是借机泄恨,便随她去。
食物酒水摆定,天际真人和乃诺也回到教坊司,便一同入了贵宾房,天际真人看了小候爷一眼,一手将他揪起来扔到唐铭身边,小候爷吓得脸都白了,但见天际真人并没有继续动作,才敢在唐铭左边坐下。唐行简坐在唐铭右侧,乃诺便坐在小候爷身边,李龙、高玉请天际真人、刀眉主座,然后在两人身边各自落座,苏祥便叫人退下,自己也关上房门退出房间。
李龙替天际真人斟酒。
天际真人饮了半杯酒,环视众人缓缓道:“在座的各位,有哪一位不曾杀人?”
众人不明何意,都看向真人。
天际真人一指李龙:“你可曾杀人?”
李龙微微一笑点头道:“杀过。”
乃诺见李龙说了,也跟着说:“我也杀过,当年我们刀氏被剿灭,我随母亲流落江湖杀过不少想杀我们的人,后来我随母亲重振大藤族,又杀过不少不肯听从大藤族号令的人。”
小候爷听了忙摇手道:“我不曾杀人,我当真不曾杀人,我这辈子只喜欢赌。”说到这个‘赌’字,小候爷双眼便放光。
高玉亦道:“我也不曾杀人。”
天际真人指向唐氏三人与刀眉道:“你们手下亡魂有多少?”
“记不得了。”唐诗冷冷道。
“今日我便叫你们杀一个人,可杀?”
“真人,你真……”乃诺看了小候爷一眼,向天际真人叫道。
李龙却笑道:“真人,你想怎么杀?”
“活杀。”
“如何活杀?”
“先斩了左肢,再砍右肢,手臂砍了,砍腿脚。”
“这前后怕是要好多日吧?”
“不错,前后至少要半个月,这期间不可死,不可活,不可损伤。”
“真人,刑部刑讯,也有这等不死不活的法子,你想要,我也可以帮你。”唐行简笑道。
“你们在说甚么,为何我听不明白?”小候爷好奇地问。
“傻子。”乃诺急得白了小候爷一眼道:“真人在说怎么把你生劏活剥。真人,你不是说不杀他了吗?老候爷愿用候府半份田产用来还小候爷的赌债。人不可言而无信啊。”
“老候爷是答应还债,可我不曾答应要啊。”天际真人抚须道。
乃诺愣了一会,回想了一下,‘哦’了一声,道:“那倒也是,你确实不曾答应,哪就是说还是可杀。”
“你们谁来杀?”天际真人问座中诸人。
唐铭笑道:“我若替你杀,你是否便不要我这腰间之物?”
“自然还是要的。”
“那我无理由做此吃力不讨好之事,杀小候爷之事就请自便吧。”
天际真人看向李龙:“你来杀?”
李龙笑道:“为何要我来杀?”
天际真人‘嘿’了一声看向高玉:“你替我杀。”
“为何要我替你杀?”
“你杀了他,我便可为山云接肢换臂,岂不是好?”
小候爷吓得脸都白了,看着高玉直叫:“甚么接肢换臂?你们要做甚?你不可杀我,你要敢杀我,我便去刑部告你。”
高玉瞪着小候爷看了许久,缓缓道:“若陛下要取他狗命,我便杀。”
小候爷跌倒在地,颤抖着便向门口爬去。乃诺一脚踩着他的腰道:“你走不得。”
“乃诺,那你杀。”天际真人道。
“娘,要杀他吗?”乃诺问刀眉。
刀眉淡淡道:“真人,你到底搞甚鬼?要杀他不难,但你这般询问却是何意?”
“嗯,杀他不难,只是这般无端杀人,我唐行简却也不屑为之。”
“我倒是很想杀他,可惜这休书还不曾签字,杀不得。”唐诗瞪着小候爷,冷声道。
天际真人抚须哈哈大笑,从怀中将帐单拿出拍在桌上道:“这小王八还真是命不该绝,老候爷早就被他气得卧病在床,依然肯拿田产救他。你们这些人平日杀人不眨眼,但刀俎之肉就在眼前,却又个个不愿下手。看来当年是我为山云强求天命,到底不是正途,如此好物就在眼前,山云却还是无福消受。罢了,罢了,我这命便还给山云吧。”
“真人,如此强杀,还真是下不得手。”李龙笑道:“那我这双手,想必真人也不用要了,是吧?”
“乃诺,叫他滚。”天际真人手一拂道:“莫坏了我喝酒的好心情。”
乃诺应了一声,提了小候爷便扔出门去,复回来坐定。刀眉望了唐铭一眼,看向天际真人道:“非是我不报恩,实是真人你做不得。如此山云之事便了,我的事,真人却不能不做。”
天际真人道:“你那相好都不曾回京,如何做?”
“我抓了他到广东去做就是。”刀眉一指唐铭道。
唐铭耸耸肩:“行简啊,她要抓我。”
“蜀中唐门之事,向来不许外人插手,她也一样插手不得。”唐行简冷冷道。
刀眉冷笑:“待过了明日且看如何。”
高玉饮了一杯酒看向天际真人道:“真人如何便认定小候爷适合与山云接肢换臂?”
天际真人叹息一声:“他可是我这许多年走过千山万水历经千辛万苦才寻着的人,我还曾特意在赌坊打晕他检查过的身体,他那四肢骨骼与当日的山云十分近似,甚至连肌肤纹理之走向亦十分接近,身高亦相差不大,再无有比他更适合的了,可惜命不该绝啊。”
“真人,你若真要接肢换臂,会在何处做?”唐行简缓声问。
天际真人笑笑:“既做不了,也不必说了。”
“既如此,就餐可也。李总旗,餐后请替我传话吧。”唐诗道。
李龙点点头:“好。”
众人就餐,食不语。餐后各自歇息,李龙与高玉前往豹房,正德与众臣还在豹房内商议国是。两人立在门外看到正德微皱双眉,神色严肃,六部尚书虽各坐一处却争论激烈,连刘瑾亦疾言厉色,钟信则一直沉默,只是神色亦相当凝重。独有周昂时而恍悟,时而迷茫,颇有些惶然无措之状。看在李龙、高玉眼中,心知他参政时短,许多事想必不知如此难以决断。李龙与高玉相视一眼,齐齐举手敲门,屋内一时禁声,皆望了出来。
高玉躬身道:“陛下,诸位阁老,可要些水果茶水润喉?”
正德展颜一笑,抬头望向高玉道:“朕颇有些口干舌燥,你便送些水果茶水来吧。”
李龙忙道:“陛下,臣想借周指挥一用,可否?”
正德看向周昂,轻声道:“你可累?”
周昂躬身道:“陛下,臣深感神倦体乏,想退下将息将息。”
“也好,此事一时难决,诸位阁老且都将息将息吧。”正德笑道。
周昂起身先行告退,高玉去准备水果茶水。周昂则随着李龙一直走出豹房大门才长长舒了口气,松了松筋骨。
“何事如此难决?”李龙笑问。
“就是陛下欲停制通宝推行宝钞一事,六部尚书各持己见,互不相让。我听了只觉个个都有道理,不知如何决断,真是头痛得很。”周昂叹息道。
“陛下自登基以来几乎天天如此头痛。”李龙笑道。
周昂看了李龙一眼,复回望豹房大门,良久方问李龙:“你寻我有事?”
“不是我寻你,是唐诗寻你。”
“啊?”
“啊,不是,说得准确些是张婷生命垂危想要见国舅爷夏臣一面,托唐诗寻你去给国舅爷带话。唐诗自知与你情深缘浅,转托我来替张婷传达心意。”
周昂点头道:“好,我去请国舅爷。”
“二师叔祖可好?”李龙问。
“二师叔祖在五师叔家中将息,师父和七师叔在陪着他。”周昂说。
“那我去看看他,你去找国舅爷吧。”
两人拱手别过,周昂就去锦衣府街寻夏臣去。夏臣正在书房练笔,听说周昂前来,即搁笔出迎。
“国舅爷。”周昂施礼道。
“周指挥,何事到此?”夏臣有些狐疑:“我近日这心都有些慌,不会是哈密伯府小伯爷又掀风雨?”
周昂略为沉吟,轻声道:“国舅爷,倒不是小伯爷。”
“哦。”夏臣松了一口气,拉着周昂入书房道:“周指挥可会书法?”
“略识一二。”
“我正在临摹张公狂草,只是写来写去总不得其妙,周指挥可会写狂草?”
“都略识一二。”
夏臣喜道:“如此,且写给我看如何?”
周昂见夏臣绝口不问张婷,一时不知该如何传达心意,只道:“好。”
“我来替周指挥磨墨。”夏臣说着便挽袖立在一旁磨墨。
周昂提笔取纸,略为思索,以狂草写下‘痴人迷梦’四字。
夏臣看来,微‘咦’一声道:“周指挥这字,竟与张公狂草几可乱真啊。”
“我自小便喜欢临各类书贴,久而久之写出的字便几能乱真,却由此失去自身风骨。”
夏臣笑道:“周指挥还年轻,假以时日定能开宗立派成一代书法大家。”
“谢国舅爷吉言。”
“只是我向来听说是痴人说梦,为何你要写痴人迷梦?”夏臣问。
“国舅爷,您于哈密伯府女公子而言,便是迷梦。”
夏臣抿唇。
“国舅爷,可否过哈密伯府一趟?”
“周指挥,我即将成婚,不想再与哈密伯府有勾连了。”夏臣轻声道。
“张婷得知不能与小候爷妣离,绝望悲痛之下拔剑自刎,怕是命不久矣。”
夏臣惊讶地看着周昂。
“我知此事与国舅爷无关,只是……”周昂叹息一声道:“若不是我带您前往哈密伯府,国舅爷您也不会与女公子相遇,不曾相遇便不会有此孽缘,目今女公子命悬一线,唯一心愿便是想见国舅爷一面,国舅爷若是不去……”
夏臣为难道:“只是我当真不曾想过与女公子有何,有何……”夏臣欲言又止,思前想后,终一跺脚道:“罢了,罢了,男儿汉当顶天立地行事磊落,岂可忸怩作态令弱女子为我含恨而逝,我便去见她一见,了她心愿罢。”
周昂赞道:“国舅爷此言极是,男儿汉顶天立地,岂可为难女子。”
“我去换衣,周指挥且稍待。”
“国舅爷,请。”
夏臣去时较久方才出来,穿着的却是当初与张婷初次相见时衣衫。他看着周昂略为尴尬道:“我不知该如何穿着方才与她相见合适,只好穿回这身衣衫。”
“如此就好,国舅爷好体贴。”周昂点头道。
夏臣见周昂点头,尴尬之心方才放下,便与他一同前往哈密伯府。哈密伯府门人见夏臣到来,又惊又喜,急往内传报。哈密伯夫妇二人相携而来,看到夏臣就跪倒流泪。夏臣忙扶起二人,与他们一起前往后院。奴答力月一直在后院守护姐姐,唐诗也先夏臣一步回来了,此时见周昂带着夏臣前来,奴答力月虽然恨恨瞪了他一眼,却也没有出声,起身立在一边。唐诗见周昂带着夏臣已到,向夏臣道了个万福,也立在一旁。
张婷卧在床上,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夏臣小心坐到床边,小心伸手抚向她的额,一片冰凉,吓得他缩手回望奴答力月,低声道:“不曾请御医来治?”
“回国舅爷,请了,但御医说伤得太重,只能慢慢调养,若能过得五日也能慢慢转好。只是姐姐心若死灰,怕这五日过不去。”奴答力月冷着脸躬身道。
唐诗道:“国舅爷,我略听小伯爷说了此事,国舅爷有好生之德,这几日且陪陪女公子如何?”
夏臣无语凝视张婷,若有所思。张婷躺在床上轻吟一声,缓缓睁开双目,一眼见到夏臣就在眼前,不禁呆愣了好一会才挣扎坐起。
夏臣出手轻扶她的臂膊,轻声道:“小心慢来。”
张婷不顾一切的握住夏臣的手,饮泣道:“你能来,我死而无悔。”说着一口血就呕了出来。
唐诗见状,旋身跃于张婷身后坐下,替她运功疗伤。
周昂仔细看张婷面色,忽向夏臣低语。夏臣看了他一眼轻道:“可行?”
“当可一试。”周昂轻声道。
夏臣点头向唐诗道:“唐姑娘,且扶她后退些。”
唐诗点头,扶着张婷向后退坐,夏臣撩衣上床盘坐在张婷面前,双手与她的双手相击。周昂则坐于夏臣身后,双掌抵其背,以玄功要决向夏臣传输内力,再由夏臣向张婷传输内力。渐渐四人身边升起淡淡白雾,慢慢缭绕四周。奴答力月惊讶地看着这景象,不敢出声。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张婷呕了一口瘀血,面色渐现红晕,缓缓闭目欲睡。周昂收功,慢慢睁开双眼,夏臣也随之放松,两人退下床去。唐诗深望周昂一眼,扶住张婷让她躺下。张婷伸手将夏臣的手紧握放于胸口,夏臣温柔一笑,便坐在床边由她去。
周昂、唐诗、奴答力月小心退出房间。唐诗一把握住周昂的胳膊,急声道:“我有话问你。”
周昂轻道:“出了院子再问吧。”
唐诗点头,拉着周昂急走。奴答力月紧追过去。三人跨出后院院门,唐诗便直盯着周昂问:“你这内功功力突飞猛进啊。”
周昂点头。
“遇着奇人?”
“拜了大都督为师。”
“原来如此。这般说来你是从此以后都有意在锦衣卫为官了?”
“唐姑娘,这京师只是你一时驻脚之处吧,那江湖武林才是唐姑娘放不下的逍遥处。”
唐诗长叹一声道:“我不再缠你,但你须答应我一件事。”
“你放心,我也不会娶宋词。”
唐诗嫣然一笑:“你还是挺知我心意。”
奴答力月听着两人对话,看着唐诗那娇丽面容,居然莫名有些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