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锦衣异志录 -- 天煞穆珏
王岳严厉地扫了一眼正德身边人,沉喝道:“你们都出去,我有话跟陛下说。”
罗祥、魏彬听闻,如获大赦,连滚带爬地出帐,李龙伸手一扶王叔远,两人也离帐。帐内,王岳直视正德,却久久不语,但那一身凛然却把正德压得透不过气来。
正德叹息一声道:“王公公,您有何话说就说吧,朕洗耳恭听。”
王岳声音沉厚:“陛下,您认为钟信便是应当做臣子的么?”
正德颇为意外的看着王岳,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
“当年宪庙最爱他,可是却忍痛将他送给京安郡主为子。先皇登基仁德广布天下,钟信因此甘心为臣,即使身受奇耻大辱亦不改此志,难道他当受此辱?”
正德内心激荡,抿唇不语。
“宪庙之所以这般做,便是为大明江山社稷着想。若凡事但求一己之私,当初登基继位的便不会是先皇,陛下可有想过这个道理?身为君王不守君王本份,那各地藩王何必要格守臣子本份?陛下一定要等到各藩王俱反,天下大乱才后悔自己不曾反躬自咎,恐惧修省,亲儒讲学,正心修身,听政以时,起居有节么?”王岳苦口婆心地说。
正德看向王岳,欲语还休。
“安化王谋逆,陛下当真没有半点责任吗?”王岳严厉道。
正德沉默良久,长叹一声道:“您说得对,朕这些日子确实有些轻慢了。朕这就摆驾回宫。至于刘瑾等七人,是朕叫他们做事,就不必责罚他们了。”
“他们身为陛下身边亲近内臣不思劝谏已是大错,还纵容陛下做此有损帝德之事,更是错上加错。陛下若不处置他们,如何能令天下人信服?”
正德沉吟半晌道:“如此,便着械付镇抚司各廷杖三十以示惩戒。”
“陛下英明,臣即令去办。”王岳行礼,躬身而退。
正德长长松了口气,甚感疲累,靠在龙椅上闭目养神。不知过了多久,李龙进帐,正德醒来望着他。
“陛下,王公公将场内所有人都命东厂厂卫带走了。”李龙说。
正德看向李龙:“朕真的做错了?”
李龙不语。
正德苦笑道:“朕做什么你都不会反对,朕问你也是白问。”
“那陛下是希望我以后做一名谏臣吗?”
“不必。”正德断然道:“朝中已有无数谏臣,不缺你一个。”
“陛下,回宫吧?”
正德轻轻点头,忽道:“那二万两黄金可收了?”
“收了。师祖还是知陛下心意,只是心疼陛下如此纡尊降贵太过委屈,方才严厉了些。他已请色目商人收取核雕和陛下的字,色目商人也把黄金交上来了。师祖命人封存后全数送去豹坊。”
正德这才算着实松了口气,忽觉腹痛,冷汗潸然。
“陛下?”李龙一惊,忙扶住正德。
正德摆手:“无妨,朕只是太累了。我们先回宫吧。”
回乾清宫将息一夜,正德以为一切就都过去了。不料早朝上龙椅一坐,三位顾命大臣一同上了一道奏本。奏本是请求将内侍刘瑾、马永成、高凤、罗祥、魏彬、丘聚、谷大用、张永八人以蛊惑上心为理由尽数诛之。
正德看到高凤的名字,心底油然升起一份怒意,抑声问:“为何还有高凤之名?他因病已休养大半年了。”
谢迁、刘健都不说话,李东阳看了他们两人一眼,上前一步道:“陛下,高玉乃司礼监太监高凤之侄而成陛下贴身侍卫,叔侄二人内外偏重恐非国家之福,臣乞并赐罢黜。”
正德看了李东阳一眼,淡笑一声,缓声道:“高玉侍朕近两年,在朕身边时你们都不曾弹劾过他,目今高凤府中卧病,高玉远在京外,你们就一起弹劾他?”
李东阳面上略有些尴尬。
监察御史潘镗出朝班向正德奏道:“陛下,高凤内为心膂,高玉外为牙爪,非朝廷之体亦非高氏之福,长此以往则宦官弟侄更相效尤,锦衣甄选之法坏矣,陛下可虑汉十常侍之乱否?”
正德微微一笑道:“朕知两位爱卿忠心体国,朕心甚慰。但终究是八条人命,容朕考虑端详再做答复。”
“陛下圣明,臣等恭候旨意。”李东阳见谢迁似要说话,忙先一步下跪高呼。
“众卿家还有何事?有事便奏,无事退朝。”正德道。
“臣等躬送陛下。”潘镗亦下跪道。
正德挥手,殿前值卫高呼‘退朝’,正德起身在众侍卫护送下离开朝堂。
“陛下,臣等便在内阁等候消息。”刘健、谢迁率群臣伏地高呼。
正德停步回首望了一眼,拂袖而去。回乾清宫的路上,看到锦衣卫同知于永正带着内卫在巡逻,正德便将他唤到面前。
“陛下?”于永躬身行礼道。
“于永,那购卖核雕的色目商人是你带来的吗?”正德缓声问。
“陛下,他们都是遵纪守法的忠厚商人,臣只是为他们指了指路。”于永有些惶恐地说。
“朕没有怪你,朕就是想问问你,你认为刘瑾张永等人该死么?”
于永吓了一跳,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如果朕杀了他们也不过是换一批新的内臣,而内臣总是会与朕走得比较近,是否过几年朕还得把这批新的内臣杀掉?”
于永吞了下口水道:“陛下,不知刘公公犯了何事,陛下要诛杀他们?”
“帮朕卖了核雕。”
于永愣了一下,道:“陛下,若为此事,臣认为诛杀不当。”
正德一笑:“你倒挺敢说。”
于永低头,不敢再言。
正德看了他一眼道:“京城从西域前来经商的色目商人多吗?他们从万里之外的西域前来经商,携带如此之多的金银,必是有无数保镖随行。”
“请陛下放心,这些商人虽拖家带口留在京师营商,但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皆有严格管制,绝无祸乱京师之事发生。”
正德点头:“如此便好,朕也不想看到你的脑袋让朝中大臣给摘了。”
于永吓出一身冷汗。
正德挥挥手道:“且去做事吧。”
于永躬身而退,急急走了。
正德看于永远去,轻叹一声,举步向皇后宫中去。皇后见正德到来十分欢喜,几乎是奔出来牵着正德的手。
“朕见到皇后,这心便十分宽慰。”正德轻抚皇后面容道。
皇后嫣然一笑,两人并步入殿,侍卫守在宫门口,独有李龙随正德入内。帝后一起用餐,一起观赏教坊司歌舞,傍晚之时帝王起身回乾清宫,派人召来王岳。
“王公公,你去内阁告诉他们,朕意将刘瑾等七人发往南京新房闲住,高凤卧病已久许他致仕吧。”正德说。
王岳低首:“臣领旨。”
王岳离开,正德看向李龙道:“历朝历代大臣拟罪罚,大多会从严从重,再由帝王从轻发落以向天下臣民展现仁德之治。内阁众臣一向要朕学父皇仁德治天下,那么朕如此处置,他们应当满意。”
李龙点头:“陛下放心,谢刘李三位顾命大臣皆是先皇肱骨之臣,向来感念先皇仁德,当也能体念陛下仁德之意。”
“不过或许要有二、三个来回方能了结。”
李龙笑道:“所谓三辞乃受?”
正德一笑点头道:“此为古礼,向来视为君王盛德。”
王岳赶至内阁,向在内阁等待的众臣传达正德的旨意。
刘健听闻后,却道:“陛下处之未尽。”
王岳微敛眉。
谢迁道:“此八人横行宫内久矣,尤以刘瑾最为巧佞狠戾敢于为恶,此八人不除,朝臣寝食难安,无敢忠心为国事尔。”
王岳缓声道:“如此,我便向陛下禀报。”
李东阳亲送王岳出内阁。王岳回到乾清宫,向正德表达朝臣誓言诛杀刘瑾等八人之决心。
正德不以为意,让王岳再去内阁商议,自己则沐浴更衣上床就寝。值事太监送来钦天监五官监候杨源的奏本,正德在床上拥衾而坐打开杨源的奏折阅览。
臣钦天监五官监候杨源启奏陛下:自八月初大角及心宿中星动摇不止。大角天王之座,心宿中星天王正位也俱宜安静,而今乃动摇。意者皇上轻举嬉戏,游猎无度以致然耳。其占曰:人主不安国有忧。又北斗第二第三第四星明不如常,第二曰天璇法星后妃之象,后妃不遇其宠则不明,广营宫室,妄凿山陵则不明;第三曰天机令星,不爱百姓,聚兴征徭则不明;第四曰天权伐星,号令不明则不明。伏望祗畏天戒,安居深宫,绝嬉戏,禁游猎,罢弓马,严号令,毋轻出入远,宠幸节赏赐止工役,亲元老大臣,日事讲习,克修厥德。
正德看着杨源的奏折,有些被他说动,不禁心忧。
“陛下?”李龙轻唤。
正德轻叹一声,举着杨源的奏折道:“这个钦天监五官监候杨源向来精于占候,见象纬异常则忧形于色,必据实具奏无所讳,是个比童轩还要耿直之人。或许朕当真要好好考虑一下内阁众臣的建议了。”
“陛下要杀刘瑾高凤等人?”
“不可以?”
李龙一笑:“可以。”
正德亦笑:“来人。”
寝宫外,值事太监应声而来,正德命将杨源的奏折发往礼部复议。礼部连夜回奏曰:
臣礼部左侍郎王华启奏陛下:钦天监五官监候杨源缕上陈忧国爱君之忠悃,伏望陛下上畏天变,下恤人言,反躬自咎,恐惧修省,亲儒讲学,正心修身,听政以时,起居有节,不恣情而轻出禁廷,勿玩狎而私行监局,痛戒游逸悉屏玩好,凡骑射驰骤狐兔鹰犬之事一切屏除。软谀佞巧乞求升改之人一切罢黜。廷臣建白为公者不沮于幸,尽言者必见诸行事,停不急之工,节无名之赏,则圣德新治化著而天变自消矣。
正德笑道:“礼部这是附和朕吗?诛杀改为罢黜。”
李龙却道:“陛下,此奏恐非太子太傅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谢迁之意。”
正德一笑摆手:“谢迁向来比刘健更为圆滑,由礼部左侍郎王华具此奏折,于礼部而言无论进退都是忠臣呢。”
“那陛下之意?”李龙问。
正德看着李龙,缓声道:“八个奴才,朕若要杀随时可杀,只是……”
“只是如何?”
正德道:“朕八月大婚之前朝臣都不曾如此密集弹劾高凤等人。是朕开皇庄引来争议,大臣们不敢直接指责朕,只好拿他们八人出气,高凤尤为冤枉。高凤已是六十八岁高寿之人,自小入宫服侍太皇爷爷、皇爷爷、服侍父皇、服侍朕,这大半年都在家中养病,人生七十古来稀,若说对他没有半点情份,朕岂不是冷血之君?冷血之君又何以行仁德之事?”
“如此,送往南京闲住是恰当之举。”
正德一笑,举着礼部奏折道:“当是如此,且待王公公消息。”
王岳二次回宫,向正德诉说群臣无改心意,定要将八人尽诛,更言此八人乃是穷恶之八虎。
正德先看了礼部的奏折,再听王岳所奏,仍以为不过是君臣礼仪来往之盛德,便让王岳第三次前往内阁,传达将刘瑾等七人递送南京新房闲住、高凤赐令致仕不究之意。
王岳第三次前往内阁,此时夜已深,众臣都还不曾离去,等候着宫内传来的旨意。
王岳再次向众臣申明正德旨意。
朝臣当中有人显露出犹疑之色。
谢迁却坚决道:“八虎不除,国难不已,臣等绝不罢休。”
兵部尚书许进忧道:“二位阁老,似不宜过激,过激恐怕有变。”
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刘健厉声道:“先帝临崩执老臣手付以大事,今陵土未乾而使嬖幸若此,他日有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
吏部左侍郎焦芳亦劝道:“阁老,陛下年少气盛,若是我等逼之急切,如许尚书所言,恐怕有变。这七人赶去南京闲住亦无不可,高凤年老致仕已无复出之可能,就这样罢了吧。”
“糊涂,糊涂。”刘健指着许进、焦芳喝道:“尔等忘了高玉以佞媚上之举么?先帝仅此一子,深爱有加,我等若不趁陛下年少竭力挽之,反而一味纵容,使陛下成昏庸之君,先帝泉下有知,该是何等伤怀?”
谢迁指着焦芳斥道:“你素与刘贼交厚,首鼠两端,不曾把你一并罢黜已是仁义,还敢在此妄言?”
李东阳过来安抚激动不已的刘健,谢迁,复对王岳说:“王公公,阁老所言甚是,王公公亦是历经五朝之人,如何忍心见陛下成昏庸之君,受千夫所指?还请王公公坚定心意,清君侧为要。”
王岳躬身而去。兵部尚书许进见刘谢李三人固执,叹息离开,吏部左侍郎焦芳见内阁有分崩离析之势,便悄然而退。
此时刘瑾等人已在镇抚司受过廷杖,被送回司礼监。七人互相怨艾指责,忽有小太监来报说吏部左侍郎焦芳家中管家有事求见。焦芳确实与刘瑾向来交厚,听闻管家来见,不顾受了廷杖,由小太监扶着亲自出迎。
管家看到刘瑾只说了一句话:“内阁有意诛杀八位公公。”
刘瑾大骇。
焦芳看到刘瑾只说了一句话:“内阁有意诛杀八位公公。”
刘瑾大骇。
小太监惊问:“那八位?”
“房内七位加高凤。”
刘瑾好一会才冷静下来:“为何还有高公公?”
“在下不知,您好自为之。”焦芳说完匆匆离去。
张永抢出来怒道:“高公公都卧病大半年了,为何要杀他?”
“不要啰嗦,快快去见高公公。”刘瑾喝道。
张永一推小太监:“你即刻过去把高公公请来。”
小太监疾去。
王岳入乾清宫回复内阁意见。
‘啪’地一声,正德面色铁青,将礼部奏折重重拍在案桌上,赫然起身。李龙替他穿上龙袍,狐裘,握着他的手扶他出寝宫。
寝宫外,王岳躬身而立。
正德止不住眼中的愤怒:“王公公,您是说内阁定要将高凤等人处死?”
“陛下,阁臣的建议为是。”
正德厉声道:“那您的建议呢?”
王岳看了正德一眼,缓声道:“臣以阁臣建议为是。”
“就因为高玉是高凤的侄儿,内外皆重,便要他们死?”
“陛下,十常侍祸应牢记。”
正德冷笑:“高玉乃公公之徒,那朕是否也要将公公赐死?”
王岳把头一抬,凛然道:“若臣贪心难禁、遍插党羽为祸朝纲,但请陛下赐死。”
正德愤怒地瞪着王岳,李龙轻轻握住他的手,那手散发着淡淡凉意,正德长长吸了口气,看了李龙一眼,怒气渐消。
值事太监匆匆而来:“陛下,高公公,刘公公殿外求见。”
值事太监话音刚落,殿外已一阵阵凄惨哭声喊声传来:“陛下,臣等冤枉,求陛下明查。”
正德头痛,举手轻按太阳穴。王岳转身出殿,喝道:“大胆奴才,竟敢在此喧哗吵闹,侵扰帝心。”
刘瑾等七人看到王岳,都吓住了,登时收了声,伏殿低泣。
高凤白发苍苍,拖着病体抬起头道:“王公公,你我同是景泰年间入宫之人,这一生除了尽忠二字外从无他想,自陛下登基,臣年老体衰,数次因病请辞,早已不理宫中事,到底为何要在此夜受诛杀之罚?”
王岳看着高凤,缓声道:“高公公请起,陛下许令公公致仕。”
伏在高凤身后的刘瑾一听,吓得心颤,以为自己要死,把心一横抬头大叫道:“陛下,便是王公公陷害奴才等人,王公公自恃年老位重,勾结阁臣想将陛下禁之深宫,做阁臣手中木偶,好让他一手遮天权倾朝堂。臣等为陛下尽忠,是以招王公公忌恨,要将臣等尽皆除去。”
正德在殿内听得大笑,道:“王公公,您听到了吧?这就是狗急跳墙。”
刘瑾以为得计,更高声道:“陛下,我等皆是朝廷飞鹰猎犬,所做所为何损于国事,要如此行诛杀急罚?”
“刘瑾,你话太多,掌嘴。”正德冷声道。
“陛下?”刘瑾惊道。
“你也以为朕的话不是话吗?”
刘瑾不敢再言,照着自己的脸就猛抽了十几个耳光。
正德听得心烦,就道:“够了,你等先去司礼监等候。”
“陛下?”刘瑾急叫。
“刘公公,莫再打扰陛下了。”李龙终于开声。
刘瑾等七人不敢再出声,相扶相携惊惧哭泣而去。
“王公公,您也是人生七十古来稀的长者了,还要如此奔波往来禁宫与内阁之间调停,也累了吧?就传朕旨意,高凤致仕,刘瑾等七人发往南京闲住,永不再录用。”
王岳沉默半晌,躬身道:“臣这就去内阁传旨。”
王岳离去,此时,晨曦微露。
“陛下,且歇息一会吧。”李龙道。
正德摇头:“侵扰了一夜,就要早朝了,随朕练练无上瑜伽密乘功法吧。”
“是。”
内阁,已有少部分大臣以各种借口离开,但三位顾命大臣以及其他朝廷重臣皆在,众人听得王岳传达旨意,皆有沉吟之色。
李东阳亦道:“如此亦可,就谨遵陛下旨意吧。”
刘健却道:“不可。”
“阁老,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他们七人远离京师,也不会再有什么作为,可以了。”李东阳说。
刘健摇头道:“宾之此言不妥,看陛下旨意屡次加重处罚,可见我等坚持得值,陛下之所以不能下定主意诛杀刘瑾高凤等八人,皆因相处已久,为私情所阻,仁懦不舍所致。”
户部尚书韩文亦道:“阁老所言甚是,目今已要早朝,我等便伏阙固诤,尽此最后一击将八虎诛灭,免除国患。”
韩文素来为人刚正,此言一出,九卿响应。
谢迁过来握着王岳的手道:“王公公,你我虽为内外臣,但亦一同共事数十年,尽忠为国,此次若能联手铲除八虎,陛下从此便不用再受奸佞蛊惑钳制,亲元老大臣,正心修身,听政以时,起居有节,诚可为一代明君尔。”
王岳叹息道:“阁老忠心为国,王岳便再尽力一次吧。”
刘健亦道:“王公公,此事不可久拖,就请公公带人前往司礼监收押刘瑾等人,我等亦即刻上朝请诛八虎。”
商议已定,双方分头行事。
此刻,金黄霞光徐徐铺陈在整个紫禁城。帝君与朝臣,一个疲累,整妆入朝听政。一方摩拳擦掌,脚步豁豁,意做最后的决战。
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等请尽诛八虎。
声彻殿梁。
正德想不到自己步步退让,换来的是这种步步紧逼。李龙亦不曾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不由担心难过的看了正德一眼。
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等请尽诛八虎。
臣等请尽诛八虎。
臣等请尽诛八虎。
正德目似利剑扫视众臣,断喝道:“高凤、刘瑾等人所做之事,皆是朕要他们做的。你们是要杀朕吗?你们不是要他们死,你们是要逼朕死。”
一言即了,众臣震愕。
锦衣卫指挥使赵良急急入殿:“陛下,范亨徐智率东厂厂卫包围司礼监,拘押高凤、刘瑾等人。二人手中并无陛下圣旨,臣等暂以锦衣卫阻挡,特来请旨。”
正德目瞪舌彊,半晌之后赫然起身,夺步而去。
俄顷传来旨意,高凤致仕,刘瑾张永等七人留司礼监任用。众臣各回家中修身自省。如有抗旨者,着镇抚司拿下。
众臣知事不可为,遂皆罢散,刘健谢迁李东阳三人即日疏辞乞休。
正德亲往司礼监见王岳。
“陛下。”王岳三跪九叩,礼仪庄严。
“你居然敢背朕调兵包围禁中,朕绝不原谅。”
“臣罪该万死。”
“你老了,这国事你想管也管不了。你和范亨徐智去南京吧,怀忠也在南京,你们师兄弟正好可以聚一聚。”
“臣遵旨。臣会前往南京,但是臣亦有一言望陛下听之。”王岳恳切道。
“你……您说吧。”
“陛下乃真龙天子,至高无上,臣请陛下裁撤皇庄。”
正德叹息,挥手道:“您走吧。”
王岳再次三拜九叩,退下。
正德处置了王岳后,令刘谢二人致仕,独留下李东阳。第二日,南京给事中戴铣上奏黜权阉,并乞留顾命大臣刘健谢迁。正德不想再与这些老臣纠缠,诏锦衣卫官校将戴铣执送诏狱。下午,正德便接到兵部主事王守仁为戴铣喊冤的奏折,为之忿怒,下旨以王守仁回护朋党于午门前廷杖三十以示惩罚并削职为民。
“陛下,这王守仁好像是父子状元。”李龙看着王守仁的折子,微微笑道。
“父子状元?”
“他的父亲王华于成化十七年中了状元。”
“他呢?”
“他是弘治十二年二甲进士第七人。”
“如此并非状元。”
“他虽非状元,但父为状元,子为二甲进士出身,观我大明天下也算少有了。”
正德一笑:“自隋唐开科举,父子同为二甲进士的人也不多。朕明白你的意思。”
“陛下,朝臣们也是为陛下着想,并无逼宫之意,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正德看了李龙一眼,叹息道:“朕之所以罢黜刘谢二人,并不是因为他们逼宫。刘谢二人是朕多年帝师,他们的为人朕如何不知?但是,朕要的不仅仅是忠直之臣。”
李龙看着正德,缓声道:“陛下要的是能为陛下分忧,能推行陛下政纲举措的忠直之臣?”
“不错。”
“王守仁不可以么?”
正德苦笑:“他可以么?他是没有参与逼宫,但也没有为朕分忧。罢了,罢了,父皇在世时与朕讨论过朝中诸臣优劣,曾说此人可用。既如此,就不削职为民了,贬出京去。”
圣旨下,王守仁被贬贵州龙场做场驿驿丞,其父王华也受到牵连,赐南京吏部尚书位。其余诸大臣如韩文等皆或闲住或贬黜或削职为民出京。一批新人走马上任换旧人。刘瑾等七人入主司礼监。暗中打听得知钦天监五官监候杨源亦曾上过奏折,但事后惩处中却并没有杨源,逐请旨惩处。
正德看着跪在殿下的刘瑾,张永淡淡道:“朝臣事,尔等想管?”
刘瑾、张永吓坏了,诺诺而退。
内外臣之争喧嚣多日,终于停歇平静下来。正德下旨召各地藩王子女入京,同时招宪庙子兴王朱祐杬、益王朱祐槟、衡王朱祐楎、雍王朱祐枟、寿王朱祐榰、汝王朱祐梈、泾王朱祐橓入京,再加上京中还有一位不曾就藩的荣王朱祐枢,先皇的八位皇弟再加上钟信,正德尚有九位至亲叔叔在世。除雍王朱祐枟有病在身不能来之外,其余诸王皆答应正旦日前齐聚北京,准备过一个家人团聚的春节。礼科给事中葛嵩上奏弹劾,认为藩王不该擅离封地。宗人府令亦上表称祖宗遗命,不可令藩王擅离封地。正德不想与这些老朽臣子纠缠,赐绢帛珠玉打发他们回家了事。
钟信、邢缨、张鸾、高玉四人终于启程从广东回京。正德手握高玉亲笔书信,面露微笑,高玉的信如春风拂面,彻底安抚了他疲累的身心。
周昂谒见。
正德自九月底回京后只见过周昂两回。其后因遣刘瑾建皇庄导致内外臣争斗,纷扰多时,此次算是第三回与周昂相见了。
周昂是来请正德前往他在京城郊外山下营建的百户宅第参观的。
“你要朕怎么去?”正德懒懒地问。自入深冬,他总是犯困十分慵懒。
“臣与陛下,两人去。”
正德眼睛一亮,盯着周昂,满是笑意:“就我和你?”
“嗯。”
“要是有人刺杀朕怎么办?”
“以臣的武功足以保护陛下不受侵扰。”
“若朕又要你陪着修欢喜禅怎么办?”正德戏道。
“陛下最近一直是独自修行,似无有修欢喜禅之意。”
正德哈哈一笑:“可是朕看到你,就想修了。”
“那陛下可还愿随臣前往么?”
“愿意,你能来见朕,朕是一百个欢喜,如何会不愿意?”
两人便换了闲服,正德让李龙出宫好好休息几日,便和周昂一起骑着马悄悄离开紫禁城。
“陛下近日累了吧?”骑在马上,抱着正德,周昂温柔地问。
正德轻叹一声,道:“朕已命工部加紧修建豹坊。”
“陛下真的决定搬出宫去?”
“你知道钦天监杨源吗?”
“听说他给陛下上了一份奏折。”
“自那以后宗人府令,左右宗正甚至皇后的几个哥哥们每天轮流到乾清宫拿着杨源的星象说法向朕哭诉,要朕亲近后宫。”
周昂无语,只把正德抱得更紧了一点。
“是以朕决定尽快搬出宫去,并且给予皇后家族更多的补偿。”
周昂叹道:“当初先皇召见我与皇后,目今方知她是多么的深明大义。”
正德若有所思,缓缓道:“朕身边确实有不少忠心耿耿之人。其实童轩也算是吧,虽然有点执妄。杨源是童轩的弟子,为人也甚是刚正。”
“刘公公似乎不太喜欢他,好似还有一丝怀恨。”
PS:写这章写得累死了。王守仁在《明实录》里被打了三十板子,到了谷应泰的《明史纪事》里就变成五十板子啦。
正德笑道:“内外臣之间能有几个互相欣赏喜欢的,不你死我活便不错了。”
周昂一笑:“不过刘公公这个人很有意思,对他好的人他也会对对方很好。”
“是以他推荐焦芳做吏部尚书接替刘健的位置了。”
“为何?”
“焦芳去向刘瑾告密,说内阁要杀他们。”
“厂卫查的?”
“当然,朕总要知道为何刘瑾等八人如此迅速能带着高凤前来乾清宫哭殿。”
“其实双方都是为陛下着想,可惜终究有一方要落败。”
“从前父皇便对朕说过任事之臣难寻,目今方才体会深意。不是说那些大臣们没有才能,而是说没有能够帮助君王推行决策的心愿和才能。他们的离去也怨不得人,当初他们得以入阁也是在罢黜老臣之后。不能推行父皇决策的老臣也都黯然远离内阁了。朕唯一伤心的,是王岳。”
“师祖他……”
“朕知道他是为朕好,但是他也确实老了,很多事他都不能接受。朕开皇庄一事在他眼里看来简直就是自甘低贱。朕是真龙天子啊,怎可如此荒唐?但朕开皇庄是深思熟虑过的,是为推行宝钞做的一个重要决定。可是他不能理解,朕也不想再苦口婆心跟他解释。把这些老臣裁撤之后换上新人,雷厉风行推行新政才是上策。”
“师祖走的那天,师父也去送他了。”周昂轻道。
“王岳是个公私分明的人,他不会怪赵良的。况且范亨和徐智跟随他多年,可以照顾好他。”
“师祖没有怪师父,还说师父做得好。要我好好随师父习学传武堂的武功。”
“传武堂加上钟谨,这一代只找到四个传人。”
“陛下也是啊。”
“朕习学无上瑜伽密乘方觉如鱼得水。难怪刺麻星吉一眼就认定朕会是他的弟子。玄功要决于我而言太难了。”
“其实有一个人,我倒觉得可以成为传武堂弟子。”
“谁?”
“童监正的儿子。陛下要不要招他进京?”
“玄功要决本就与少林有莫大渊源。召少林得道高僧与刺麻星吉共同修佛亦是好事。好,朕回宫后就下旨征召少林僧人入京。”正德说着说着,忽恍悟笑道:“你这一说倒解了朕一个难处。”
“陛下有何难处?”
“豹坊建成后朕不希望调宫中内卫去守卫,也不希望由宫中调太监宫女去做事。如此,少林武僧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武僧也担当太监职责么?”周昂笑道。
正德亦笑了:“那倒不必,朕就让刘瑾去替朕选一批还不曾派入宫中的小太监直接充入豹坊。”
“陛下此举是要割断豹坊与宫中的所有耳目吧?”
正德有些认真的点头:“朕想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如果搬去豹坊,至少宗人府令不可以随意进出了。”
“陛下若不选些宫女入内,坊间怕是立时便有无数流言蜚语。”
“宫女不能选,豹坊多是正常男子,若选了宫女来更易招致流言蜚语,坏了女子名节徒生祸根,此事当另寻万全之策。”
两人骑在马上你言我语,忽听得异域歌声乐声传来。正德循声望去,就见街上有异域男女在卖艺。正德见那女子面目姣好,腰肢纤细,肤白如雪,不由赞道:“倒是比朕后宫三千更为妖娆美丽,不输王满堂啊。”
“王满堂?”
“朕当初征召天下选婚,其中与皇后一起位列三甲者,便有一位唤做王满堂的女子,甚是美丽妖娆,可惜朕早已属意皇后,只能将她舍弃。”
“陛下好眼力好记性。”
正德看了周昂一眼,笑道:“你这语气好怪,不会是吃醋捻酸吧?”
周昂淡嘿一声,忽然抽鞭打马,疾驰而去。
周昂的宅子就在山下,靠山面湖,南北通透。一眼望去是非常普通的北京四合院,掩映在枫树中。唯一不同的只有垂花门上雕刻的是孔雀图案,门把手上的造型亦是孔雀。
“这里本没有湖,是我引山泉而下挖了一个湖,既可赏景又可灌溉山下薄田。”周昂说。
“有鱼吓么?”
“有。”
“那就好,最近总是想吃鱼,怎么也吃不厌。”正德笑道。
周昂推开大门:“陛下,请进。”
正德指着大门上的图案道:“这是孔雀?”
“是,是臣专门请了一位云南工匠雕的。”
“朕十岁那年云南曾进贡过一只白孔雀为朕贺寿,可惜过冬便死了。”正德道。
“京城太冷,孔雀不耐严寒。”周昂替正德理了理被风吹乱的狐裘道:“陛下,我们进去吧。”
推门而进,里面一圈回廊雕栏画栋别有一番异域风味。但是正德走了一圈也没有看到大堂,两个耳房三个厢房都是关着门的。就道:“云南的房子没有大堂客厅?”
“有,只是臣没有建。”
“嗯?”
周昂指着正房位置道:“这里是陛下的书房兼卧房,左厢房是臣的书房和卧房,右厢房是练功房,陛下可以在此习练无上瑜伽密乘。”
“那进门的两个耳房呢?”
“那是厨房和浴间。浴间是按火坑之理建的,若是冬天洗浴可以在下面烧炭取暖。”
正德笑了,凝望周昂:“这个好,但为何不建大堂?”
“其他人不必来,自然也不需建大堂客厅。”周昂平静道。
正德双眉微挑,看了周昂一眼,笑了笑。
“臣知道陛下最近较为疲累,就请陛下在此歇息几日。一应杂事都由臣去做就好。”
正德轻轻点头,望向中庭内院,院中铺就青石板,四角都种着各色茶花,开得正艳。
两个人便在此处住下,日出而醒,练功习武,爬山散步。日落而息,读书画画,得闲喝茶,一日三餐尽由周昂包办,正德倒也过得自在悠游。
他们到此的第四天,下雪了,京师的第二场雪。这场雪非常大,院内中庭都堆满了雪,寒冷彻骨,院外的人工湖也都结上了冰,他们没鱼吃了。
夜渐深,回廊点起红灯笼,正德坐在回廊上,凝望院中白雪伸手去握。周昂从内掏了一盆干净的雪出来去煮雪泡茶。
正德饮着新泡的雪水茶,轻笑道“这茶好香。”
“陛下喜欢就好。”
“可惜结冰,吃不到鱼了。”
“无妨,臣破冰去取。”
正德慢慢品着茶,轻声道:“这几日住在这里远离紫禁城内的喧嚣,倒确是自在,若是能洗个雪水澡就更好了。”
“陛下喜欢,臣便为陛下煮水。”
正德笑了笑:“你倒是什么都肯为我做,却偏偏不肯随我修欢喜禅。”
“陛下自有修禅人,臣不想凑这个热闹。”
正德长长叹息一声:“可是朕真的想你啊。”
周昂微怔,迅速看了正德一眼,复低下眉目,起身取雪去了。雪水煮好,倒入浴桶,再去自己房间,打开衣柜,那里面放着一套白色丝绢新衣,周昂小心将衣服取出捧到浴间,再请正德入内,方掩门而去。他是去湖中捕鱼。凿冰破洞,掷枪撒网,一网鱼捞上来,放到厨房水缸养几条,取一条洗净杀好,切姜放葱爆炒煎煮,乳白浓稠鱼汁便熬了出来。小心将鱼汤倒进钵里,仔细地将鱼肉用筷子和勺子挑刮出来放到钵里,然后盖上盖子,端到正德的书房。
正德穿着那套白色袍服端坐书桌后在认真的看书。周昂将鱼汤放在他的面前,轻声道:“陛下,喝汤吧。”
正德轻轻点头,把书一推笑道:“这书里的昙花娘子有些趣味,但那一直陪伴着她四处猎艳的书生似乎更有趣。”
周昂轻笑一下,不语,拉了把太师椅过来坐在正德对面。
正德看了周昂一眼,笑道:“那书生自称姓周,家在云南呢。”
“陛下,不过小说家言耳。”
正德吃吃笑:“朕并不曾说不是小说家言啊。”
“陛下,喝汤吧,鱼汤凉了不好喝。”
正德低头喝着鱼汤,喝了两口忽又抬起头看向周昂。
“陛下,这汤不好喝?”周昂问。
正德摇摇头,直视周昂缓缓道:“周昂,朕这心是真的想你啊。”
周昂心一颤,欲语还休,踌躇间说了一句话:“陛下,您的心不是想着高玉么?”
正德认真的看着周昂:“朕也想高玉。”
“陛下好直白。”周昂微微怔了一下,轻声道。
“朕贵为天子,后宫三千亦可,想着你,也想着高玉有何不可?”
周昂淡淡一笑,道:“陛下乃天子,自然是可以想着天下任何人的。”
“却唯独无法令你想着朕?”
周昂取出书桌旁的一壶小酒,替自己斟了一杯饮,正德也没有追问,低头饮着鱼汤。
“那天陛下是不是在朝堂上大声对朝臣说你们不是要他们死,你们是要逼朕死这样的话?”
正德眼中掠过一丝冷意:“你在宫中也有耳目替你打探朕的消息?”
“何须打听,散朝之后禁宫内外都传开了,太监宫女内卫都在说。”
“他们说什么?”
“说陛下天威凛凛,好生令人摄服。但臣听在心里……”周昂饮尽杯酒,凝视正德疼惜道:“只恨不能在朝堂上替陛下说出这番话。”
正德叹息一声,道:“这天下人只知伴君如伴虎,却不知权臣亦如虎。当时那刻是朕仪态尽失了,事后回思也甚是惊骇当时怎会说出那般激烈之言。父皇在位多年都不曾与朝臣翻脸。而朕继位不过一年便如此剑拔弩张,到底是朕年少气盛了些。”
周昂微愕:“陛下这是在自责吗?”
正德笑道:“你看朕是在自责么?朕只是在想若今后再发生同类事件,朕应当如何更好的处理。毕竟——”正德说到此处,放下手中勺子望向周昂,神色严肃道:“毕竟朕才是天子,无论是内臣如虎还是外臣如虎,朕都是最终决定他们荣辱生死的那个人。父皇一直以仁德治天下,虽然朕并不想如父皇那般处处迁就朝臣,但也并不打算做个暴君。”
“那陛下想到法子了?”
正德点头:“朕这几日在你这里过得甚是自在,也没人打扰。或许这般自在日子也可以在紫禁城里继续过。”
“陛下如此,是打算不理政事吗?”
“怎会不理政事?”正德哈哈笑出声:“朕还不曾这般天真,以为可以把天下尽付朝臣。君王不理政,曹孟德曹子桓便会复生,朕可不想祖宗家业在朕手中败掉,更不想做那被后世可怜笑话的亡国之君。朕只是觉得朝中琐事太多,若能寻几个得力之人分忧,便无须事必亲躬。朕无诸葛武候之才,可不想如他一般把自己活活累死。”
“那陛下寻到得力之人了吗?”
“外臣当中李东阳还是可以的,内臣之中刘瑾也确实能做事。想想也是可笑,若不是此次八虎之争,朕还不会让刘瑾入司礼监任职呢。”
“这个臣知道,刘公公任职司礼监之前一直是掌管神机营的太监。”
“你知道神机营是什么吧?”
“神机营是京军三大营之一,由成祖皇帝所建。一营五千兵悉数装备火枪、火铳,诚为京军精锐。担负‘内卫京师、外备征战’之责。”
正德点头:“刘瑾他多年掌管神机营,也算得上是行武出身,做事刚决果断,铁面无情。父皇能把神机营交给他掌管,可见对他的信任。朕将他调入司礼监亦是对他能力的认可。”
“刘公公进入司礼监,陛下便无一丝赌气之意?”
正德淡然道:“纵然有赌气之意也不可即行裁撤。若即行裁撤,朕这个君王便无威信可言。帝威不倡,何以镇天下?做臣子的是否能臣,在于帝王如何使用,再不济的人派去倒个夜壶总可以。”
周昂‘扑哧’笑出声,点头。
“唯今只有用好八虎,他们若有差池,你替朕盯着就是。”
“臣遵旨。”
“朕也就逍遥这几日,转眼就到正旦,纵无朝政大事祭天祭祖也够忙的。”
“陛下若是倦了,尽可在此逍遥。”
正德却长长叹息:“可惜光是闲来喝茶,散来喝汤,也逍遥不到何处去。”
周昂看了正德一眼,缓声道:“陛下想要如何逍遥,我随您就是。”
正德眉眼一挑,兰花指翘,笑意盈盈:“这可是你亲口说的,不许反悔。”
“我请得陛下到此,难道陛下就真的以为我只是想和您迎雪踏月?”
正德吃吃笑:“这一迎一请倒是很有些墙头马上的趣味。”
周昂转头望窗外:“陛下,倒就是天晚了。”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屋外寒雪封路,屋内温暖如春,真正是了却相思债的好时节。
钟信、邢缨、张鸾、高玉入京时节,各藩王亦先后到达,京城一时热闹非凡,皇宫内也热闹非凡,有了家的气息。正德也启程回紫禁城,正旦日要到了。
高玉回京,甫一见到正德,便跪地叩首:“谢陛下活命之恩。”
正德微微一笑,道:“你们高家耳目也很灵敏啊。”
“臣惶恐。”
“起来吧,你回来了,这宫里的事就交给你。”
“是。”
正德又望向钟信,笑道:“皇叔,朕传旨让七个叔叔入京,加上还留在京城的八叔,你们兄弟间可以好好聚一聚。”
邢缨却道:“陛下,今年除夕他要和我们在一起。”
“哦?”
“从广东回来的路途上我们经已说好了,今年要一起过除夕。”
“就你们四人从广东回来吗?”
“陛下,刀媚寻到梓郎,但梓郎坚持不肯原谅她;乃诺也坚决不肯原谅父亲,他们一家三口的事便是一团乱麻。刀媚坚持留在广东,乃诺事母至孝也陪着留下了。加答担心陛下责罚不敢入京,也只随着乃诺留在广东。”
“沐琚呢?”
“随二师兄、三师兄回云南去了。他已神智清醒,此次回云南与家人团聚,稍后会回京向陛下请罪。另外臣也请他们三人前往云南后继续调查云南那氏。刀氏败落后刀媚只一心寻找梓郎,已无他意,陛下请放心。”张鸾奏道。
正德缓缓点头。
“陛下,南宫无我随王纯逍遥天涯去了,近十年当可无忧。”钟信奏道。
正德惊奇一笑:“纯姑姑当真奇女子,居然能降服南宫无我。”
“陛下,我们一路南去,他二人一路旁若无人的打情骂俏、眉目传情,极为放浪形骸、风流飘荡。我还曾担心南宫无我心狠手辣会害六师姐,但六师姐全然无惧,便这般携南宫无我遨游天下去了。”邢缨一脸艳羡地说。
“纯姑姑当真不怕么?”正德笑道。
邢缨道:“南宫无我也问过六师姐,跟他走不怕他杀了她?”
“纯姑姑如何回答?”
“六师姐只是把手中红伞旋了一下,边走边说待下得雨来再告诉你。”
“为何要下得雨来方才告诉南宫无我?”
钟信缓声道:“对纯妹来说,如此方有趣味。”
“我们一入广东境内便下起雨来,南宫无我倒还记得六师姐的话,便拉着她问,六师姐当时笑了一下。”邢缨说到这突然住了口。
正德和身后的李龙、周昂都盯向他,总觉得邢缨特意提到王纯笑了一下,别有所指。
邢缨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我不知别个,总之我当时见了六师姐的笑容,半边身子都酥了。”
张鸾轻咳两声,没接腔。钟信倒是一如既往的安静。
“六师姐就那样笑着对南宫无我说便是你杀我杀也是可以在一起的。南宫无我听了之后纵声大笑,说自己妄为盖世英雄,居然还不如一个女子出尘脱俗,脑子里只想着杀啊死啊这般俗不可耐之事。”
“当晚他们就在一起了。”张鸾补充了干脆利落的结局。
正德听了没有再追问细节,只是说:“你们既已回京,今夜便一起到豹坊,朕为你们洗尘。过得今日朕也要随宗人府去祭天祭祖,忙得很。”
“陛下,那也把指挥使唤来吧。”邢缨道。
正德点头,看向李龙和周昂道:“你们不知不觉间任职锦衣卫已有两年了,这应是你们在京过的第三个正旦吧?”
李龙、周昂点头称是。
“既如此便把钟谨也从传武堂唤出来,今夜便团聚一回。”
“谢陛下。”钟信即道。
“皇叔,石勇留在安陆,周昂搬去郊外,你以后便住在周昂原来的宅子里吧。朕打算将豹坊扩建,你平日无事便多去工部走动走动,替朕盯着。豹坊还有一位贵客,你们也可多走动走动。”
“臣遵旨。”钟信道。
“陛下,今夜之宴便不要外人来安排,我们一人祭出一个拿手好菜好酒如何?”李龙道。
正德一笑:“周昂,你去叫赵良拿好酒来,他家酒窖常年藏着好酒呢。”
“臣这就去。”周昂温柔地说。
高玉莫名看了周昂一眼,不语。
“你们都下去吧,朕也要歇息一下。”
“陛下,臣扶您进去。”周昂和高玉同时出声,同时伸出手相扶,同时怔住。
李龙看在眼里,走上前扶住正德道:“陛下,臣送您进去。”
正德微微一笑,握着高玉的手道:“高玉是朕的近身侍卫,既然他回来了,这宫中事自然由他做,你们都下去吧。”
周昂缩回手,躬身道:“陛下请歇息,臣告退。”
正德正要走,忽又回身道:“朕差些忘了一件事,张鸾。”
“臣在。”张鸾上前道。
“张鸾,你家祖上是少林的和尚,对吧?”
“回陛下,我家祖上并非少林和尚,只是与少林有缘的居士。我家每一代在成年之前都要到少林寺带发修行三年方可入世。”
“哦,原来如此。也好也好,那就由你修书一封派个体己人去少林寺,请少林寺派遣一位德道高僧和一批弟子前来京城,朕要用人。”
“臣遵旨。”
“天也不早了,你们回去洗漱一番就去豹坊吧。”
“臣等恭送陛下。”众人跪安,各自离去。
张鸾回到家中,手书一信,派自己的亲弟弟亲自前往河南。弟弟前脚刚走,老管家就进来禀报:“大少爷,刘公公派人来了,要见么?”
“哪个刘公公?”张鸾问。
“新任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
“他怎会派人来见我?我与他向来不熟啊。”
“那见还是不见?”
“过门即是客,人家诚心前来,不见也不好,就请到前厅。”
老管家便去传话,张鸾换了礼服到前厅见人,来人是刘瑾的贴身小太监,专门到张府给张鸾送请贴请他过门一叙。张鸾看这张请柬写得甚是得体大方,看天时尚早也就答应了,即随小太监前往刘府。
到达刘府大门口,这边小太监领张鸾入内,那边已飞跑前去传报。张鸾还不曾走到中堂,便听到堂内脚步急切奔出的声音,俄倾见到一个高大身影,又听得一声欢喜喊声:“好乡里,如何才来?”
张鸾莫名其妙,忙行礼道:“刘公公,臣糊涂,不知如何说是乡里?”
刘瑾一把握住张鸾的手,把他上下打量道:“焦芳所言不差,果然是个彩美丰仪之人,快请进,快请进。”
张鸾被刘瑾拉着手,只得随他步伐跟进大堂,堂上已奉上热茶。
两人坐定,张鸾道:“刘公公……”
“我听说你们张家也是陕西人氏?”刘瑾打断张鸾的话,问。
“是。家乡在陕西兴平。”
“可不就是好乡里么,我也是兴平人。”
“公公不是河北人么?”
“那是我义父乡里,我生身父亲是兴平人,我本姓谈,后随义父必姓刘。”
“哦,原来如此。只不知刘公公有何事要见我?”
“我听吏部尚书焦芳说你与他相交甚厚?”
“我与他曾是翰林院同窗。”
“他说你向来痴迷于刑名,是个人才。”
张鸾不解其意,没有答话。
“外官多不知事,我意为陛下选贤荐能,目今刑部尚书之位空缺,你意下如何?”
张鸾愣了一下,看向刘瑾:“刘公公,在下不明白。”
“你若有意,我便向陛下举荐。”
“在下方从广东入京,一时不知朝中局势,不知刘公公此言何解?”
刘瑾笑道:“你果然是个痴迷刑名之人,两耳不闻窗外事。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陛下打算更换一批旧人,为他的国策推行寻找得力新人。目今朝廷上下都有人在举荐,甚至还有人推荐杨廷和任户部尚书。”
“杨太傅?”
“他目今在南京任职户部尚书。”
“陛下有意让杨太傅入京任职?”
“陛下今日方才回京,还不曾看折子。我意便是赶在陛下看折子之前将你的名字也推荐上去。”
“多谢刘公公垂青。”张鸾施礼道:“容在下细思细思。”
“也好,也好。”
“刘公公,我晚些还有事,可否先行回去?”
“啊,请行,请行。”刘瑾知张鸾初次到此,也不强献殷勤,亲自送他出府,又握着他的手道:“好乡里,但望你我同朝为臣为陛下效忠。”
张鸾可不敢应承,只是称谢,匆匆离开刘府,却也不曾回家,直接去邢缨家中,邢缨正在厨房聚精会神看着灶上的炉火煲汤。
“你这趟广东之行就学会了煲汤。”张鸾随意坐在厨房的一个小木凳上说。
邢缨头都不抬,只轻轻伸着手中木柴挑着炉里的火道:“有事?”
“没事不能来?”
“没事你能来?”
“刀媚和周义应当能合好如初,相敬如宾吧?”张鸾缓声道。
邢缨夸张尖笑:“刀媚会对四师兄相敬如宾?这太阳都要打南边出来了。”
“当年周义是入赘刀氏,也不至于在女家如此没有地位吧?”
“在刀媚面前他有何地位?比武输给刀媚,喝酒输给刀媚,拜堂的当天晚上就被刀媚罚跪,和丫头私奔被刀媚发现浸猪笼差点浸死。”
张鸾哈哈大笑:“浸猪笼?他二人之间居然还有此事?如此刁蛮女人,他如何又肯娶还做了赘婿?”
“他两人是指腹为婚,儿时也曾卿卿我我,长得又好,刀媚喜欢得紧,可不就甩不掉。”
“他如此窝囊,刀媚为何还会喜欢?”
邢缨白了张鸾一眼道:“你向来看不上锦衣卫东厂,我不也忍了你。”
张鸾一笑,轻吸了一口气道:“刘公公想让我顶刑部尚书的缺。”
“那就顶呗。”
“但是……刘公公与外臣势如水火。”
“那又如何?”邢缨顿了顿,又道:“你怕有人说你是阉党?”
张鸾不语。
邢缨冷笑:“你当年不肯入职锦衣卫,理由便是不肯与我们这些阉党为伍,如今叫你顺着刘公公的意,也难为你却步。”
“我没有却步,我只是说说而已。”
“有何可说!”邢缨语气有点重。
张鸾看了邢缨一眼:“那你的意思是我可以接这个缺?”
“你以为你想接就能接?没有陛下首肯,你也接不了。”
“那你到底是想让我接还是不想让我接?”
“你问我有何用?你从来不听我的。”邢缨恼了,把手中的木头一扔道。
“好吧,那我接就是。我明日就回覆刘公公接这个空缺。”张鸾说完身子向后退倒在柴草上道:“周义和刀媚当真好不了?”
邢缨‘呸’了一声道:“怎么好?一个男人去了势还想怎么好?刀媚也是不长眼,四师兄都这样了还缠着他做甚?”
“他们当年也算干柴烈火了吧。”张鸾轻声说。
“再如何干柴烈火,一口血喷下去也凉透了。当年云南刀氏谋逆,刀媚怕四师兄去京城告密还把他关在地牢里,那时节两人便恩断义绝了。我都想不通刀媚为何还要回来寻四师兄?”
“或许是为了乃诺。”
邢缨叹息一声:“乃诺根本不领情,在镇守太监府差点一箭射死四师兄呢。”
“幸亏督主拦下此箭,要不然周义真是要被儿子一箭穿心了。”
“谁叫他发狂,怪我们不遵守诺言,还要跟我们拼命。若不是心智失常,以他的武功怎会被乃诺偷袭?幸得高玉也在,他不曾发过誓言亦既无须遵守诺言,方才帮我们说出心意。”
“可惜周义的怒气也发在高玉身上,竟把他一拳打得飞出门外去。他当年被兵部给事中弹劾,又被内阁弹劾,就是要置他于死地。要不是王公公力保让他净身赎罪入宫做内臣,焉还有命在?如此命途坎坷,也难怪这许多年过去,依然对刀氏心怀怨恨。”
“他可是在朝廷能成总兵,在江湖可接掌点苍掌门之位的人啊,刀氏谋逆,他前程尽毁,还要被人骂为权阉,也是可怜。”
张鸾看着邢缨,道:“你自小就是太监,也被人视做权阉,有否觉得可怜?”
“无端端的说这话做甚?”
张鸾笑笑道:“我若依附刘公公,有朝一日也会被视做阉党。太监与大臣,历朝历代都要斗得你死我活。若有一日我亦被刑部给事中弹劾,被内阁弹劾……”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重蹈四师兄覆辙。若有这样一日,我会救你。”
“你如何救我?”张鸾认真的看了邢缨一眼道。
“你管我?总之我会救你。”
张鸾笑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好,我便去填刑部尚书这个缺。”
“嗯。”
“对了,那个跟周义私奔的小丫头是不是死了?”张鸾问。
“刀媚只是性子烈些,又不是恶婆子。”
“哦。”
“不过也是四师兄发了恨,说刀媚要是敢杀人,他就自杀不活了。刀媚怕他真的死了,才罢手的。”
张鸾听得目瞪口呆,复笑道:“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邢缨却莫名严肃起来,甚至有些许悲伤:“那时节,四师兄是当真想死的。”
张鸾微愕,看着邢缨。
“那时节前有五师兄贵州小塘池折戟,后有云南刀氏趁机异动,四师兄深感一身武功毫无用处,真正想死的。”
张鸾叹息一声:“你们师兄弟几个也是命途多舛。沐琚疯了十年,你自小无父无母入宫为奴,王纯是景泰帝之后却备受皇室排挤,也就是赵良过得好些。”
邢缨呆了半晌道:“希望阿琚从此以后真的好了吧,他的心结就是五师兄啊。”
钟信回到豹坊。
周昂搬去郊野之后,便由亦领哈和撒哈答把钟信的物件全部搬到周昂所居之处。再加上为刺麻星吉建造的佛堂、寝居,以及利用原来训兽坊遗留下来的房舍改建所得,这里经已成为一个初具规模的宜居之所。
亦领哈和撒哈答自从撒马尔罕逃回中原之后,一直只在京城服侍钟信,不再像过去一样喜好去色目人杂居之地吃喝玩乐。
钟信前十年清心寡欲惯了,有两个人服侍他,经已很好,别无所求。最近这两年有石勇陪伴在侧才稍许热闹些。目今石勇留在安陆,钟信重归清心寡欲,日子也就这样过。
儿子钟谨长大,才是钟信最欣慰的地方。
“爹爹,为何会有个生锈的箭头放在盒里?”钟谨打开书桌上的锦盒,看向钟信问道。
钟信伸手,钟谨将锦盒递还给他。钟信看着锦盒里的箭头,缓声道:“这是你沐师叔送给为父的礼物。”
“为何送这等礼物?”钟谨不解地追问。
钟信笑了笑:“当年为父为了救他,被敌人射了一箭。”
“哦。”
钟信轻叹一声,喃喃道:“为父也不曾想到,他会一直留着这枝箭头。”
从前多少个日日夜夜,钟信都愿再不记起小塘池。偏偏春花有时,冬雪有时,记忆却绵绵无时尽。黄黄红红的落叶漫天飞舞到天尽头,伴随着的是年轻燥动的身影。
“你不相信我?我敢肯定南宫敬之就是火莲堂幕后金主。”
“我相信你,正是相信,我们才更不能轻举妄动。”
“你根本就不信,你只是以为我年少冲动。”年轻的脸满面涨红:“待我拿下南宫敬之来对质。”
“阿琚……”
“阿琚……”
“你怪我么?你一定怪我,是我害了你,是我没有听你的话。”
“我不怪你。”
“你都这样了,怎可能不怪我?你为何总是不肯相信我,不肯真心待我?不肯对我说一句真话?”
“阿琚……”
“阿琚……”
已不再年轻的脸上划下泪痕:“都是我不好,总是不服输,总是想立功,总是给你们添麻烦。从前如此,目今还是这般无用,连加答都欺负我。”
“这么多年我的确怨过恨过,但目今我想放下了。只是,你若不放下,我心亦无从安放。”
小塘池底春光媚,那只是胜利者的狂傲肆意,对失败者而言却是不堪回首的恶梦和羞辱。钟信逃避了十二年,曾以为有些哀有些怨永远都不能化解不能放下,却不想就在一个看似不着边际的时刻,在安陆,在南粤大地,在刀媚痴怒不舍,在周义愤郁畏苦面前,自己所有心结都化雪无痕。
人生皆苦,又何独自己一个。
钟信的目光凝注在这枝箭头之上,往昔岁月历历在目。这枝箭,是他在小塘池与南宫无我的父亲激战之时,被南宫无我偷袭射中。而就在自己受伤的一瞬间,南宫敬之已向沐琚痛下毒手。他忍痛拔箭再战,为了救沐琚几与南宫敬之同归于尽。南宫敬之惜身,钟信才得以将沐琚救出小塘池,可是决然断后,强令沐琚逃命的他却没能如约回去。
沐琚由此内疚了十二年,疯了十二年。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好在,一切原来都可以过去。带着温暖的心回到京城,回到豹坊,回到这里与儿子团聚。钟信感慨万千的抬头望着儿子稚嫩容颜,那心竟莫名浮起石勇明亮的笑脸。想不到在冥冥之中,那孩子竟是自己打开心防的一把钥匙。
亦领哈过来禀报,说是赵良来了。
钟信收起锦盒,握着钟谨的手,父子两人齐齐出门去见大师兄赵良。
邢缨、张鸾随后而来。
李龙亦到。
周昂本就是与自己的师父赵良同行的。
正德和高玉最后到,身为皇帝,当然要摆些排场,岂能先到呢。
邢缨带来了他在厨房煲的广东老火汤。
张鸾随邢缨来时在街上买了上好的卤牛肉。
赵良带来家藏美酒。
李龙从隔壁端来自己亲自下厨炒好的青菜和鸡蛋饼。
周昂带来的是砂锅鱼,这是云南大理当地一道名吃,师父家有鱼有锅,他就现做了一大锅带来。
钟信在正德还未到之前,亲自下厨为每个人都做了一份酒酿丸子,这东西是石勇为他煮的第一份食物。他想来想去,似乎只是这份食物最适合上桌。
正德为众人带来了一份贡品,众人坐定,由高玉取碟分倒上桌,众人皆伸头细看。
“这物好似落花生。”李龙笑道。
“便是落花生。”正德笑道:“此为西域种,粒大饱满,坚脆清甜。”
“陛下,此物是撒马尔罕进贡得来?”赵良问。
正德摇头笑道:“非也,乃胡商在皇庄售卖之物,售卖之前胡商曾向宫中进贡若干。朕让刘瑾找来京中厨艺高手制作,一种以醋腌制、一种以盐焗制,下酒,十分美味。”
邢缨举筷连挟三粒送入口中吃下,连连点头:“果然好吃。可惜是贡品,不能随时吃到。”
张鸾亦举筷挟了一粒花生吃下,点头微笑道:“此物既与落花生同种,栽种当不难。”
“无有种子也栽种不得。”周昂忽道:“我时有巡视皇庄,胡商售卖此物时皆先行煮熟或炒熟再卖。”
“果然无商不奸。”赵良笑道。
“这倒有些像王戎卖李。”正德笑道。
钟谨听见,抬头大声问道:“皇帝哥哥,什么是王戎卖李?”
高玉看着钟谨,轻笑道:“《世说新语俭啬》有文曰:王戎有好李,卖之恐人得其种,恒钻其核。”
“啊?《世说新语》?是书么?”钟谨问。
“此书是南北朝刘宋宗室刘义庆所编,辑东西晋南北朝士人雅事,传书甚广。”
“好看?”钟谨眼睛发亮追问。
高玉点头。
钟谨道:“如此,我要寻来细细读一读。”
“谨弟,你喜欢读书?”正德问。
钟谨重重点头:“书很有趣。这一年我看了不少书,《春秋》《战国策》《吕氏春秋》《史记》都读完了。”
正德点头:“书不可不看,但也不可尽看,武功不可以荒废。《孙子兵法》以及本朝所著兵书可曾看了?”
“这些书还不曾看。”钟谨老实答。
正德望向赵良道:“王公公去南京后,由谁来教导谨弟?”
“回陛下,暂由臣代劳。”
正德点头:“甚好,正旦日后可安排谨弟参习兵书,随锦衣卫或神机营操练。”
钟信听正德说话,看了儿子一眼,若有所思。
李龙抬头望向正德道:“陛下,菜要凉了。”
正德一笑:“好,朕今日为你们接风洗尘,不必拘礼,且开怀畅饮。”
众人听旨称是。席间由亦领哈和撒哈答为众人斟酒装饭,服侍周到。宴中,李龙取马头琴为众人奏曲助兴,亦领哈和撒哈答亦跳起胡舞助兴。
周昂看亦领哈和撒哈答的胡舞,不由来了兴致,起身道:“亦大哥、撒大哥好身手。既然大家如此高兴,我便为大家也献上一舞。”
李龙惊讶道:“你不但会用树叶吹曲,居然还会跳舞?”
周昂笑意温柔:“云南人很多都会跳舞。”
“那你跳什么舞?”
“孔雀舞。”周昂起身走到庭中,身姿挺拔,昂首挺胸,起右手做了个孔雀高昂之式。
“若有伴乐就更好。”邢缨笑道:“可惜我在宫中不曾学琴棋书画。”
“徒儿起舞,便由我这个师父吹萧伴奏,只是不曾带萧来呢。”赵良笑道。
邢缨伸手推了张鸾一把:“你的竹笛呢?”
“亦不曾带来。”张鸾说。
正德看向钟信:“叔叔的古琴蒙尘已久,是时候取出了吧?”
钟谨看向父亲,欢声道:“爹爹,您真的会弹古琴?孩儿还以为您书房里的摆的琴筝,挂的萧笛只是,只是……”
“只是附庸风雅当摆设?”正德笑道。
钟谨不好意思的点头。
钟信微微一笑,唤亦领哈去取古琴。亦领哈出来之时手中除了古琴之外,还同时取来竹笛和玉萧。
“云南歌舞我不是太懂,徒儿,你就随乐起舞吧。”赵良道。
“是,师父。”周昂脆声应道。
高玉抬头看了周昂一眼。
张鸾手握竹笛先行吹奏,笛声清脆,欢快活泼,萧声和鸣,悦耳动人。周昂随乐起舞,他的舞姿欢快灵活跳脱之余不乏男子的刚健,但刚健之中又杂有少许阴柔之美,阴柔阳刚间竟是十分的潇洒优雅。
高玉似看到一个全新的周昂,与二年前他所认识的周昂完全不同。他的目光悄悄移向正德,正德正春光满面,笑意盈盈凝视着周昂。
高玉蓦然回首,双眸阴沉地盯着周昂。
古琴最适宜弹奏的曲目便是伯牙子期的《高山流水》。当众人沉浸在钟信的琴音中,高玉的眼神只跟着周昂,而周昂的目光则追随着正德,情深、爱重。
周昂,你怎可如此?
或许,高玉的切齿心声,是这场接风洗尘之宴唯一的败兴暗涌吧。
宴席过后,高玉与正德回宫。高玉在正德身后一步半的距离不疾不徐跟随。一步半,是皇帝和贴身侍卫的尊卑距离。
“好安静啊。”半路上,正德轻笑着,自言自语。
高玉微怔,忙道:“陛下,京城如此安静,当是五城兵马司宵禁了。”
“朕是说你。”
“臣?”
“周昂跳完舞,你就变得安静了。”
高玉不语。
“你不会弹琴跳舞吧?”
“臣不会。”
“琴棋书画都不会吧?”
“臣不会。”
“你只会服侍朕,对吧?”
高玉低首答:“是,臣唯一会的,便是服侍陛下。”
正德停步回首,高玉也即停下脚步。
“高凤性情向来纯悫简易,从不疾言遽色,做事只是竭志殚力,务求实用。问学最是端正,你自小也是这般受教的吧?”
“是。”
“你叔叔的性情学问你倒也学得八、九分,只是……”
高玉心一颤,略有些紧张:“只是……如何,陛下?”
正德轻笑:“高凤为人亦向来不屑屑为恩怨计,这点你倒半分不曾学到。”
高玉一惊,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叩头道:“臣罪该万死。”
正德突然面色一正,认真道:“若说这世间情爱之奇特乖张,想来也无人能比得过朕的皇爷爷,父皇。朕生于其中深感负累,最是寄望六宫和睦,不生事端。朕选夏静为后,便是看中她为人贞静沉稳有人主气度,可掌摄六宫。”
高玉不敢抬首,惊疑不安。
正德低头看着高玉,缓声道:“高玉,你有人主气度乎?”
高玉赫然抬头看着正德,眼中有激动之情,复低首道:“臣有负圣恩。”
正德展颜一笑:“你明白就好,天寒地冻的,起来吧。”
寒夜下,君臣携手而行。
正旦日来临。
正德前往奉先殿、奉慈殿向太皇太后、皇太后行礼。
奉天殿受文武百官及外国四夷礼致词朝贺。
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受命妇朝贺。
皇宫内设家宴,家族团聚。
礼部言正旦例赐群臣宴于午门,皇帝下诏免宴,赐以宝钞过节。
皇帝下诏,正旦假期,皇庄十二个时辰不间断营业,在京臣民皆可前往。
周昂担负安保,责任骤然加重。
同时节,衍圣公孔闻韶请封其继嫡母袁氏、生母江氏。吏部议嫡母在,无生母并封之理,乃封袁氏为衍圣公太夫人。
同时节,传旨升皇亲夏助、夏臣、夏杰俱为锦衣卫。以顺天府武清县,保定府庆都、清苑二县,广平府清河县空地合二千二百二十八顷九十亩,给赐皇亲都督同知夏儒。
同时节,监察御史杜旻奏都督同知夏儒,以后父得享殊恩,恐骄侈罪戾,宜选老成端洁堪为师友者一人授以训导之职,令为儒讲学,正德准其奏。
朝内有忠孝能臣,宫内有贤良皇亲,正德翼望新的一年会有更好的开始。
假期过后,张鸾走马上任刑部尚书位,此安排一经颁布,文武哗然。
张鸾备厚礼往刘瑾府中致谢,朝野呲目。
“尚书位还不曾坐热便坐实阉党之名。”邢缨都看不下去:“为何这般张扬?”
张鸾一笑道:“我又不曾敲锣打鼓公告天下,只不过受刘公公知遇之恩,送了些薄礼过去聊表心意而已,难不成你想我做个知恩不报之徒?”
“那为何转眼间京城便尽人皆知了?”
“你问我,我问谁去?真要问也是问那些眼珠子只盯着我家门楣和刘公公家高墙的那些贼眉鼠眼人。”
邢缨便不再啰索。
春假过后,邵妃所生数子一起在宫中住了些时日陪伴瞎眼的老娘,直到二月初春才各回封地。
临行之前,兴王特意前往乾清宫向正德辞行。
“皇叔容光焕发啊。”正德放下手中奏折抬头看着兴王笑道。
“感谢陛下厚恩,使佑杬有此机会在母亲身边尽孝。”兴王叩首道。
“朕羡慕皇叔还有同母兄弟,朕这身边连异母兄弟都不曾有。不过朕虽无有兄弟姐妹,倒也不缺血脉至亲,皇叔可要身康体健好好活着。”
“托陛下鸿福。”
“朕离开安陆有多久了?”
“陛下是去年八月底到安陆,九月下旬离开安陆,目今已有四个月了。”
“皇叔倒是记得清楚。”正德笑道。
兴王不敢出声接话。
“王妃可好?”正德再次拿起奏折来看,随口又问了一句。
“请陛下宽恕。”
正德淡淡一笑:“皇叔,朕送你一份礼物可好?”
“谢陛下恩典。”
“皇叔不知是何礼物就谢恩?”
“陛下赐的,纵使是一片鹅毛,臣也感激不尽。”
“皇叔这话真是深得朕心,不过皇叔也须等一等,待到年中朕自然会派人将礼物送到安陆。”
兴王跪在殿上过了半晌,突然猛抬头盯着正德。
正德放下奏折笑道:“皇叔看朕作甚?莫非朕脸上有花?”
兴王复低下头,用正德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道:“陛下倒是比在安陆之时丰腴了些。”
“啊,皇叔看错了吧?”正德略做吃惊的样子笑道:“朕每日坚持修练无上瑜伽密乘,便是想保持玉树临风模样,却还是胖了么?”
兴王抬头,眼神复杂:“陛下不曾胖,是从前太瘦了,如此正正好。”
“便是如此,朕要一直这般玉树临风方好。”
兴王匍伏在地,近乎哽咽:“臣罪孽深重,万死不能赎其罪。”
正德微敛眉,面色微沉道:“皇叔此言,是要让朕不舒服么?”
“臣不敢,臣只是痛惜臣不能为陛下分忧。”
“行了,朕有些头痛,你要走便走吧。”
兴王缓缓向正德三跪九叩,跪在地上慢慢后退,直到殿门口方才起身,转身而去。
正德凝视兴王背影,长叹一声,唤道:“来人。”
高玉现身:“陛下?”
“朕要去豹坊。”
“陛下,天晚了。”高玉轻声道。
正德瞪着高玉好一会,道:“是么,天晚了?那就算了。”
“臣侍候陛下就寝。”
“不必,今夜朕一个人就够了,各藩王世子来京这些时日多得你为朕安排妥当,使他们尽兴而归。你这一个月都不曾放假亦不曾回家,从今日起便回去好好歇歇,孝顺孝顺高凤。”
高玉沉吟一会,躬身告退。
正德一个人坐在御书房,奏折也看不下去,睡也睡不着,只是坐在书桌后面发愣。夜渐深寒,他搓搓双手,起身。
“陛下要去何处?”耳边传来李龙温柔的声音。
正德四顾,却不见人,向上望:“你又在屋顶?”
“毕竟宫里侍卫多,地上不好躲啊。”李龙的笑声传来。
正德一笑,坐回龙椅上,斜靠着:“你怎么会过来?”
“臣听说兴王今日离京,适才又正好看到兴王离宫,想着陛下会不会想找个人说说话,就过来了。”
“李龙啊……”
“嗯。”
“你来了,朕这心也暖了。”
“陛下心暖,臣也就心暖了。”
“朕要去睡了。”
“那臣就先走一步。”
“若是朕要你在屋顶上陪着朕,你会吗?”
“会啊。”
“可是目今二月天时,好冷哦。”
“陛下怕臣冷,那就赏臣一件狐裘吧。”李龙笑道。
正德微微一笑:“朕曾听德官说,幽冥神宫有雪狐出没,皮毛雪白顺滑,是保暖的上佳之品。”
“雪狐品种稀少,当地百姓视若神兽。”
“那你们如何保暖?”
李龙哈哈一笑:“幽冥神宫的人,在当地百姓眼中也是神啊,自然是可以穿着雪狐裘的。”
“你身为幽冥神宫的少宫主,本可受天下人爱戴景仰,过着神仙般的日子,目今却要屈身为臣,辛苦你了。”
李龙笑道:“常言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武林中有何人能得到天下人真心爱戴?我幽冥神宫中人离开捕鱼儿海,便是处处危机。倒是入朝为臣可以安稳些,江湖人士如何横蛮也不敢公然挑衅官府。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才是真正道理。”
“是吗?原来皇权至上,不是虚幻啊。”正德笑道。
“陛下喜欢当皇帝吗?”
“喜欢啊。”正德笑道:“莫非你以为朕会像南唐后主李煜一般自怨自怜说出‘天教心愿与身违’之语?”
“后主不过一个偏安国主,岂能与陛下相提并论。”
“他的文采还是不错的,以文才流芳百世的君王他算一个。啊,他那首词全文朕有些记不得了。”正德思索道。
“臣只知词牌名唤做浣溪沙。”
“嗯。”正德沉吟半响笑道:“朕记起了。转烛飘蓬一梦归,欲寻陈迹怅人非,天教心愿与身违。待月池台空逝水,荫花楼阁谩斜晖,登临不惜更沾衣。”
“陛下好记性。”
“少时李东阳任朕的太傅时向朕解说历代诗词曲赋,还特意拿李煜的词来说教,要朕长大后莫做昏庸之君,否则便有一日会似他一般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尤奏别离歌。当时朕对李东阳说“太傅,本宫那有这般好命,若是被人攻陷京师,恐怕便是纵火焚身的下场了。”正德回想儿时玩笑,哈哈大笑地说。
“陛下说这番话,把李东阳吓得不轻吧?”
“可不是,吓得他脸都白了。内阁知道后便不让他讲学了。朕还好生惆怅了些时日。”
“臣听说大臣们进宫为太子讲学之前,课业须得先由内阁过目同意?”
“嗯。虽如此,讲到兴处太傅们也会信口开河的。每每此时最是有趣,即使是讲治国之策也不闷。”
“陛下还想看些宫外书么?”
“想啊,你两年前替朕买的书,朕都翻烂了。”
“陛下喜欢,臣就再帮您买。”
“可惜朕这些日子总是身疲体倦,畏寒畏冷,觉着这一身狐裘也不暖,不想走动,要不朕就亲自去京城书坊挑书去。”
“陛下,过些日子就会好的。臣去御膳司为陛下取点汤来饮?”
“御膳司的汤不好喝,倒就是邢缨煲的粤地老火汤好喝。”正德笑道。
“那臣去问问邢少监。”
“快去快回。”
“陛下目今有喝牛奶吗?”
“正月的牛奶都赐给来京的藩王世子了,再说朕向来不喜饮,倒是母后喜欢,朕的牛奶亦多送去给母后了。”
“陛下此时多饮些牛奶也不怕。”
“好,下个月送来的牛奶,朕都自己饮。”
“陛下若不喜牛奶鲜腥,臣可为陛下做些酸奶,蒙古人爱喝酸奶,臣也会做。”
“好啊。”
“臣这就去。”
“朕等你。”
李龙飞身离开紫禁城,在他奔向邢缨府第之时忽见亦领哈行色匆匆而来,待要打个招呼,对方已闪身而过疾奔而去。
李龙望了亦领哈背影一眼,继续向邢缨府中奔去。可惜邢缨不在府中,李龙想了想又向赵良府中奔去,果然看到赵良、邢缨、钟信一起坐在后院凉亭内安静饮茶。
李龙一跃而下:“属下拜见督公、指挥使,少监。”
赵良和钟信看向李龙微笑致意。
“哦,龙儿,何事到此?”邢缨一边替钟信斟茶,一边笑问。
“陛下想喝少监煲的老火汤,不知……”
“有,有,正在指挥使厨房煲着呢,陛下想要,你便先拿去。”
“府中可有酸奶?”
“酸奶不曾有,有些鲜奶,还是皇太后赏赐的。”赵良放下茶杯看向李龙笑道。
“陛下向来不爱饮鲜奶。”钟信放下茶杯看向李龙道:“不过陛下爱吃鲜奶炖蛋。你会做吗?”
李龙一笑点头:“请借指挥使厨房一用。”
“你自便。”赵良笑道。
李龙拱手而去。
赵良望着李龙的背影,忽然叹了口气。
“你叹甚气?”邢缨问。
赵良沉吟半晌道:“高玉在广东之时陛下身边近侍只有他。”
“那又如何?”邢缨追问。
“你们也知宫中传言吧?”
钟信看了赵良一眼,不语。
邢缨严肃道:“禁中之语向来不许外传,你身为指挥使要犯禁么?”
“我只是有些担心。宫中传言高玉乃陛下入幕之宾,言之凿凿。我虽不曾亲见,想必亦不假。只不过高家向来是内臣,高玉如此我也拦不了。但高玉在广东之时流言便转向龙儿,但我真不愿龙儿亦是佞臣。”
“我大明历代君王向无龙阳之癖,不似大汉天下几乎代代有男宠。你太多心了。”邢缨道:“这等禁中流言不要再说。”
赵良点点头,邢缨替他斟茶,又挟了些点心在他碟内,笑道:“我自到广东走了一趟,真是爱极当地的早茶点心。若有一日我老了,也不去南京了,就去广东渡过余生。”
钟信微微笑了笑,自挟了些点心入口。
邢缨似想到什么,看向赵良道:“若龙儿当真做了佞臣,你会如何?”
赵良叹息:“我并非他的师父,也没得如何。”
“你的意思是若佞臣并非龙儿而是昂儿,你便会?”
赵良脸色一正:“若是昂儿竟敢对陛下如此不敬,我便一剑杀了他,就如金日磾杀弄儿一般。”
“昂儿应当不会这样。”邢缨说。
赵良满意点头:“昂儿向来端方正直,定不会甘做佞臣。”
赵良和邢缨说着话,钟信一直不言不语,自饮自食,这么多年下来他性情真的大变,早就不复年少时意气风发模样,变得沉静淡然。冬夜寒冷,三人坐在凉亭里相聚并没有想要离开的意思,甚是怡然温馨。
李龙复来,手中拎了一个餐笼向邢缨和赵良致谢,又向钟信告辞而去。在李龙奔回紫禁城的路上看到夜间巡逻的五城兵马司匆匆奔走的身影,李龙心中闪过一念‘今夜不知又有谁犯禁了’,但京城安防向来由五城兵马司处理,他也就没有多想,直奔乾清宫而去。
正德果然还在宫中御书房等待,老火汤和鲜奶炖蛋摆在正德面前,芳香诱人。李龙取银匙递给正德,看正德喝汤喝得香,笑道:“陛下以后可以让高玉多为您煲些汤,想必他亦会。”
正德看了李龙一眼,抬起头缓声道:“这些事你来做就好。”
李龙看向正德。
“高玉不必知道安陆之事,周昂亦不必知道。朕苦练无上瑜伽密乘,便是为了容颜不改,修无性之性之功。”
李龙微微笑道:“臣遵旨。只是陛下如此对待高玉,会不会让他心有戚戚,以为陛下不再宠爱他了?”
正德一笑:“高玉在朕心中自有地位。他心眼儿是小了些,但还不致于不知大体。”
李龙轻轻点头。
正德伸手向李龙道:“拿碗来。”
李龙取出一个小碗放在正德面前,正德倒了些汤进去推到李龙面前:“喝吧,暖暖身。”
“陛下吃完早些将息,目今时节不可劳累。”
正德微微一笑颌首:“你到寝宫陪着朕。”
“是。”
正德有些意外看着他:“竟不推辞?”
“高玉已不在陛下身边,臣不能再走。”
食毕,正德起身,伸手。李龙递手相握,两人相携入寝宫。高床暖枕,皇帝独卧,另有罗汉床,金丝厚被裹身,李龙就寝。
此时,是亥时三刻,一夜好梦,卯时四刻,正德起床。
殿外急步而来锦衣卫指挥使赵良:“陛下,臣有要事容禀。”
“进来。”正德披上狐裘坐在床边道。
赵良入内见驾,禀道:“陛下,昨夜督主贴身近侍亦领哈被刺,身负重伤,现在太医院急救,尚不曾渡过难关。”
李龙一惊,暗道:“亦大哥被刺?”
“督主如何?”正德缓声问。
“督主无事,正在太医院等候,凶手潜逃,臣已传令下去封闭城门着五城兵马司全城搜索。”
“此事可有眉目?”
“刺杀亦领哈的凶手亦是色目人。”
“他看到凶手?”
“亦领哈尚在昏迷之中,是他妹妹供诉的。”
“亦领哈何时有个妹妹?”正德微敛眉道。
“若不是他遇刺,我等亦不知他有个妹妹在京师。”
“天子脚下,锦衣卫居然不知有人潜居京师,该当何罪?”正德面色一凛,喝道。
“臣失职,请陛下降罪。”
“赵良!”
“臣在。”
“着锦衣卫率五城兵马司查捕京师所有人口。”
“臣领旨。”
“亦领哈被刺一案,朕限你三日破案。否则,自己去镇抚司候旨。”
“臣定三日内破案。”
“你去吧。”
“是。”赵良退去。
李龙服侍正德洗漱更衣,正德练了半个时辰无上瑜伽密乘,用完早膳,高玉回来了,替了李龙护送正德于辰巳交接之时出现在朝堂。正德初登基之时也曾学父皇卯时即起床,卯辰交接之时便入朝堂听政。但他到底年少,如何耐得天天这般早起,久而久之便越拖越久,时不时便被各路大臣弹劾,令他十分反感。但自从他开了皇庄,便总有大臣不能于卯辰交接之时入朝议政,反受责罚,慢慢也就无人再敢弹劾他,大臣们入朝听政的时间也不知不觉拖到了辰巳交接之时。自正旦假期之后,君臣之间更是形成默契,一般情况下皆是辰巳交接之时共同议政,有事启奏无事退朝。中午正德回乾清宫将息,下午一般就在乾清宫内召见他想召见的大臣,或者六部尚书临时有事启奏时直接在此向他奏禀。
早朝。户部尚书杨一清出班启奏,说是在京各部灯油火蜡的使费有所下降,宫中的此项花费亦有所下降。皆因皇帝陛下宅心仁厚,调整上朝议政时间,使得大臣们不必再于晨光未亮之时即起身亮灯洗漱,掌灯更衣入朝。恳请皇帝陛下降旨确定入朝时间,以为定例。
正德准奏。
杨一清列班,刑部尚书张鸾出班启奏,请正德降旨清查朝中各候伯大臣府中是否有人窝藏西域色目儿。
正德命张鸾抽调锦衣卫、东厂人手专门对候伯大臣府内人员进行清查,传旨若有私藏潜居京师色目儿者,一律治以重罪。
张鸾领旨前往镇抚司找到赵良,与他商议过后抽调人马,分三路。一路由张鸾率领李龙等人清查各候伯大臣之家;一路由赵良率领周昂等人清查整个京师人口;第三路则全是色目将校,交锦衣卫指挥同知于永统领,带着钟谨专事全城追查凶嫌。于永找到在皇庄开铺的色目商人,当初便是这些色目商人请他向正德求字,目今他也要这些人还他一个人情,帮他找人。
大张旗鼓清查了两日,搜得近五百名潜居京城并自宫以求有朝一日可入宫为侍的男子,其中亦有少数色目儿,正德下旨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将此五百自宫男子驱逐出京。
当夜,色目商人交人,于永亲提凶嫌前往太医院,交由亦领哈及其妹认人,在指认后交镇抚司连夜审讯。
第三天,正德便得到赵良的奏报,于永跟在身后。
“竟然为如此小事便万里追杀?”正德颇感不可思议地放下奏折,道。
“陛下,确实如此。凶手是亦领哈妹夫家的弟弟,只因亦领哈之妹上街一时忘记以头巾裹面,便被夫家以石处刑,幸得亦领哈当时回到家乡,在乱石如雨中救下妹妹,万里奔逃到京城藏匿。不想夫家以为羞辱,竟派弟弟万里追杀。”赵良回道。
“确证?”
于永上前一步道:“陛下,确实如此。臣曾听家中老人说,我母家远祖大食之国亦有此恶习,亦领哈之妹已证实是因此事逃亡中原。”
正德看了于永一眼,道:“于永,此事你会如何处置?”
于永跪倒:“陛下,此事若按我大明律例,死不足惜,但……”
正德见他不敢言,就道:“但说无妨。”
“此事在撒马尔罕实属寻常,况且亦领哈妹夫家族亦是撒马尔罕望族,若是此人死在京城,臣担心撒马尔罕上下会对我大明有离心之意。”
正德笑了笑,看向赵良:“赵指挥使,你说呢?”
“明刑正典。”赵良简单明了的说了四个字。
正德侧头看向立在身边的高玉,笑道:“你说呢?”
“明刑正典,传首撒马尔罕。”高玉答。
正德哈哈笑出声,复望向于永:“为凶嫌求情是你自己的心思,还是那帮色目商人的心思?”
“陛下,臣只是担心……”于永老实答。
“担心?那么便是你自己的心思?”
“是,陛下。”
“于永,你们家族在中原多少年了?”
“回陛下,我父亲远祖是永乐爷身边侍卫,子孙世代为锦衣卫。母亲家族的远祖是大食人,在漠北受永乐爷知遇之恩,后便随永乐爷在京师定居,也是子孙世代为锦衣卫。”
“即是说你父亲是汉人?”
“是。”
“母亲是色目人?”
“是。”
“若有一日,你母亲从家中出门,忘记戴头巾裹面,你是否要用石头将母亲砸死?”
于永脸色一变,颤声道:“臣断不敢做此不孝之事。”
“若是你的女儿,你便会?”正德面色一冷道。
“臣会将女儿严加管教,但也断不敢做此虎狼之举。”
“若有一日,我大明与大食开战,你会如何?”
于永大惊,扑通跪地,叩首道:“臣之家族世世代代皆是大明子民,只望为我大明王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绝无二心,望陛下明鉴。”
“你明白自己是大明子民就好。”正德凛厉道。
于永伏地不敢起,只是颤声道:“陛下教训得是。”
正德把袖一拂:“你先下去吧,朕有事与指挥使相商。”
于永惶惶而退。
“陛下?”于永退去后,赵良方问。
正德沉思半晌,缓缓问:“你此次搜查京师人口,可看出什么端倪?”
赵良虽不是朝臣,但多年在锦衣卫任职,于朝政一途多少了然于心,见正德先前与于永的问话,已知正德想听什么话,就道:“陛下,京师色目人渐多,已有聚居之势。而公卿候伯之家也多有色目女子在堂,臣担心二者会有勾连。”
“前朝政乱多有色目人参与其中,高皇帝改朝换代之后,仁德为怀,高瞻远瞩,不灭其族而使其与汉家儿女婚配融入华夏,我大明天下似于氏这般已逾百年的色目家族不在少数。”
“陛下,于同知对陛下忠心耿耿,苍天可鉴。”
正德笑了笑:“你与他倒是同僚情深。好了,不说他了,你去替朕做一件事。”
“陛下要臣做何事?”
“就去查一下京师所有色目儿的婚配情形。”
“包括公卿候伯之家的色目儿女?”
正德点头。
“陛下,此事多由户部或礼部去做,若是由锦衣卫去查?”
“户部做户部的,礼部做礼部的,你做你的。”
“陛下要臣几日?”
“三日。”
赵良低首:“臣遵旨。”辞别而去,走到宫门口,突然又停步,回身,低首道:“陛下,臣有一事相请。”
正德看向赵良。
“臣明日要到大都督昌佐府中庆贺大都督六十大寿,能否宽限一日?”
正德看了赵良一眼,微微一笑道:“昌佐都六十耳顺了吗?”
“是。臣入锦衣卫以来,大都督便是臣的直属上司。”
“你今年多大了?”
“臣今年也四十不惑了。”
“四十,正当年啊。昌佐也是老了些。”正德点点头:“朕就宽限你一日。”
“多谢陛下。”赵良辞别而去。
宫外,于永还在忐忑不安的等待,看到赵良赶紧迎上前。
“明日大都督昌佐大寿,你也备一份厚礼前往。”
于永愣了一下,方道:“属下明白。”
赵良举步便走。
于永略为疑惑地看着赵良的背影,追上去试探道:“陛下不曾生气?”
赵良一笑:“不曾。”
“当真不曾?”于永不放心,再小心追问。
赵良答非所问:“陛下说昌佐也是老了些。”
于永看了赵良一眼,不言不语跟着他走了半程,忽道:“大人,您入主锦衣卫也有十年了吧?”
“你跟随我也有十年了吧?”赵良反问。
于永静了一下,慢慢道:“本朝自太祖立国设五军都督府。各府又设左右都督正一品各一,朝廷常以后军都督府左都督掌锦衣卫事。昌佐入主后军都督府也近十年了。都督六十大寿,做属下的自然要去拜一拜。”
“昌佐和你一样也是色目人啊。”赵良忽叹息一声,加大步伐远离宫室。
于永不再说话,但那双色目眼珠儿开始乱转开来,紧跟着赵良的步伐离开乾清宫。
“高玉,明日昌佐大寿,你去替朕送份寿礼。”宫内,正德对高玉说。
“是。”
第二日傍晚,昌佐六十大寿,满朝文武都亲临或派人前来送礼,可见人缘之佳。张鸾、邢缨也带着李龙、赵良带着周昂和于永一起前来。
于永看着大都督府中车水马龙的人流,感叹:“大都督真是好人缘啊。”
赵良淡淡一笑:“如此,方能在后军都督府左都督的位置上坐得长久。”
周昂、李龙是来凑热闹的,他们在锦衣卫内还只算小辈,虽然现在无足轻重,但仕途,便是在这等交往际会中开始。
高玉倒是一早就回宫了,他是正德内侍,他的仕途只在皇帝的喜怒之间,过来替正德送完礼,昌佐亲自礼送他出府。陛下登基两年,是头一回给臣子送寿礼,昌佐也可算是恩宠殊隆。
回到乾清宫,正德并不在,问值事太监才知皇帝去了豹坊,高玉便只在乾清宫内等待。
午夜,正德归来,高玉迎出。
“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正德笑道。
“臣送完礼就回来了,那里人太多,有些吵闹。”高玉一边替正德更衣,一边说。
“人多?”
“满朝文武基本上都派人送了寿礼,大半文武都亲临了。”
正德‘哦’了一声,换上闲服在书桌前坐下,看着高玉:“你怎么看?”
“根深蒂固。”
正德笑了笑:“好?不好?”
“大都督也是色目人,臣去送礼观大都督府中姬妾,亦多是色目女子,其子孙似色目模样更多。此次色目人杀人事件,陛下有心清查,若是大都督能在此次事件中站在陛下这一边,便是好;若不是便是不好。”
正德缓声道:“色目人与汉家儿女结亲融入华夏,乃是高皇帝定下的国策,万世不可易。昌佐高祖母乃是汉女,但其祖母,母亲乃至其妻皆是色目人。如此,华夏血脉所剩何几?”
“臣听说京中色目人向爱聚集,陛下是担心他们会结党营私?”
“结党营私人皆有之,非独色目人也。只是朕听刺麻星吉大师所言,色目人心中向来只信真主而不信天子。好勇斗狠常为真主事,甚至由此废国废人。不可以乡间寻常好勇斗狠之徒相提并论。”
“陛下此次命指挥使查察,当能清查要害,还清明于国。”
正德笑了笑道:“你说赵良任左都督如何?”
“赵指挥使年富力强,正当其时。”
“你倒一点不避讳。”
“臣就事论事。”
“只是他想当左都督,昌佐这一关怕不易过。”
“昌佐无过,在朝中人缘又极佳,若他不肯让贤,确是难题。”
“若他连昌佐都挪不动,这左都督之位也没资格坐。”
“若为权位不择手段,陛下是否也会心生嫌隙?”
“你说呢?”
高玉想了想,道:“如此,赵指挥使当真为难。”
正德淡然一笑,道:“处此高位,若不能长袖善舞,左右逢源,还是不争为好。强争得来,行事为人若有差池,纵使朕不治罪,朝中诸臣也不是省油的灯,怕会被弹劾排挤得尸骨无存。”
君臣二人相谈得兴,殿外更鼓传声,高玉起身轻握正德的手,二人同入寝宫,相拥而眠。
连着三日又过去,正德午睡刚醒,外面值事太监禀报,说撒哈答求见。
正德宣召,撒哈答入内跪禀:“亦领哈恳请陛下垂顾一见。”
正德由高玉和撒哈答陪伴前往太医院,太医和钟信已在太医院大门口恭候。见正德前来,两人参见过后便轻步引着他去见亦领哈。
“亦领哈病情如何?”高玉代正德问。
“陛下,亦领哈身中三刀,其中一刀正中心脉,经太医竭力抢救总算转危为安,但创伤太甚,元气大泄,恐不能再为督主效力了。”太医说。
正德点点头,将钟信的手握住,目光则望着太医道:“这补益元气之事总有法子,一年不行,二年、三年,有个四、五年总可以把元气补回来,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太医,你救了亦领哈一条命,做得好。”
“谢陛下赞赏。”太医忙说。
太医领着正德进入病房,亦领哈面色腊黄,憔悴削瘦坐在轮椅上,在他身后低头立着一个色目女子。他见正德到来便艰难起身,拉着身边的女子一起跪了下来。正德缓步面前,伸手握住亦领哈的腕脉,细细品诊,温柔道:“虽是泄了元气,到底还是能补回来的。”
“陛下,请上坐。”撒哈答搬来太师椅,请正德坐下。
亦领哈落泪叩首:“谢陛下关怀。臣罪该万死,竟要陛下……”
正德摆衣而坐,笑道:“你又走不动,自然是朕过来方便,你身体不好,不必废话,有何事便说。”
亦领哈再叩首:“臣恳请陛下救我妹妹曼努古一命。”
“亦大哥,凶手已伏诛,难道撒马尔罕还敢派人来追杀?”高玉代正德发问。
“陛下,若是曼努古夫家派人前来要人,亦领哈也实在不敢不交人。若是不交人,他在撒马尔罕的父母便会倍受指责,甚至会被对方家人当众斩杀而不能鸣冤。”撒哈答替亦领哈回答。
“你的父母也可以接到中原来。”正德说。
一直不说话的钟信此时开了口:“陛下,亦领哈和撒哈答的父母是太皇太妃的贴身侍卫,走不得。”
正德看了钟信一眼,轻轻点头,思索半晌看向亦领哈:“你要朕如何帮曼努古?”
“臣知陛下心有宏图,不敢别做奢求,只望陛下能下旨将曼努古纳入宫中,终其一生为奴为婢不放出宫便好。”
正德把目光移向一直低头下跪的曼努古身上,曼努古瑟瑟发抖,不敢做声。正德心生怜惜:“抬起头来。”
亦领哈忙用撒马尔罕语向妹妹低语,曼努古抬头与正德相视的那一瞬间,正德那心一阵激颤,几乎是本能的想:此女容貌真可堪匹配李龙了。
高玉看到,亦有些怜惜,心道:“如此美妇,如何忍心以石刑处死?”
正德轻叹一声道:“亦领哈,你与曼努古且一起到豹坊居住,后事容朕仔细考虑。”
“谢陛下恩典,求陛下务必成全。”亦领哈伏地叩首,感恩戴德。
“你们且先下去,朕有话要问叔叔。”
众人行礼退出,房内止剩下叔侄两人。
“叔叔这几日都在太医院?”
钟信点头。
“叔叔想不想去撒马尔罕?”正德问。
钟信沉吟半晌,缓声道:“钟谨还不曾长大,此时去撒马尔罕并无意义。”
正德一笑:“叔叔果然还是识大体。朕可以下旨约束撒马尔罕朝野纷争,但取而代之还不是时候。朕明白亦领哈和撒哈答是太皇太妃留给你的人,亦领哈受此重伤,你不免感怀,但撒马尔罕乃我大明藩属,宗主藩属一来一往,一举一动皆系关国事,目今水不到渠不成,叔叔且再忍一忍。”
“臣明白。”
“叔叔目今要做的便是对钟谨严加管教,务必使他长成为君王之材。”
“臣遵旨。”
正德沉默了一会,微微一笑道:“叔叔觉得曼努古如何?”
“他人妇而已。”
“叔叔好冷心。”
“莫非陛下动了心?”
正德一笑出声:“朕动不动心有何重要,朕倒是想看另一个人会不会动心。”
“太皇太妃便是教训,陛下不可妄为。”钟信忽然有些严肃地说。
正德淡淡:“叔叔从来不曾这般多话。”
钟信脸上掠过一丝凄伤,不再言语。
“高玉,你去指挥使府传旨,就说朕在豹坊。”
“是,陛下。”外面,高玉应旨。
正德起身看着钟信道:“叔叔,走吧,随朕去豹坊。”
亦领哈,曼努古、撒哈答随钟信、正德一同前往豹坊,几乎是同时,赵良也带着高玉、于永、李龙、周昂、钟谨过来了,后面还跟着抬着四个大箱子的校尉。
钟谨看到正德,很开心的跑过去拉着正德的手道:“皇帝哥哥。”
正德怜爱的拍拍钟谨的头,微笑道:“谨弟跟着于同知查案,辛苦了。”
“不辛苦,我好喜欢。”钟谨笑道。
“陛下,小公子聪慧敏锐,诚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于永即道。
正德微微一笑,握着钟谨的手步入豹坊,只是豹坊尚不曾有为他所建的宫阙,正德便带着人直接前往钟信住处,钟信轻声嘱咐撒哈答将亦领哈送入后院将息。又因院中没有侍女,叫撒哈答把曼努古送到留在京城的石勇家中,请石家女眷为曼努古洗浴更衣,就请在石家安排将息。
正厅上正德上坐,四个大箱子打开,四大卷卷宗摆在正德面前。
正德掩面而笑:“如此多卷宗,叫朕如何看?”
“陛下,这四大卷卷宗,一卷是礼部卷,一卷是户部卷,一卷是其他四部兼锦衣卫、东厂的卷宗。”赵良解释道:“这第四卷是于同知亲自调查所得。”
正德‘哦’了一声,取了第四卷其中一本卷宗翻开来看了一会,抬头看向于永道:“于同知,你不但写得详细,居然还把各公候伯府中世系图表画下来了?”
“陛下,这些图画皆是小公子所做。”于永忙说。
“是啊,皇帝哥哥,这些图谱皆是我画的,皇帝哥哥,我可画得好?”钟谨兴奋地说。
正德轻轻笑了笑道:“看谨弟喜欢作画,朕也不觉有些手痒。”
于永随即道:“陛下画艺精湛,臣若能见到陛下亲自作画,实乃三生有幸。”
正德一笑点头,略微思索看向于永道:“于永。”
“臣在。”
“朕见你行事果敢决断,甚是喜欢。从今日起你也是钟谨的师傅,要好生将你一身学问教导于他。琴棋书画固然好,终究不过闲暇之时陶冶性情而已。”
于永喜上眉梢,下跪谢恩道:“谢陛下信任,臣定当倾尽满身绝学,为小公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起来吧。”正德说着向钟信看了一眼,钟信的目光则望着儿子,目中有忧心之色。
正德神情微肃。
李龙看在眼里,微微笑道:“陛下,这些卷宗周昂全程参与调查整理,最是清晰,且让周昂为陛下讲解如何?我去厨下为陛下做个牛奶炖蛋,督主与小公子也甚久不曾父子相聚,就让他们父子团聚片刻,可好?”
正德温和点头:“且去,且去。”
李龙起身离去,赵良亦起身对周昂说:“这些卷宗你最熟悉,就由你细细说与陛下听,我与督主到院中走一走。”
正德看向钟谨道:“谨弟,你也去院里玩一玩。”
钟信听李龙这样说,也就起身拉着儿子的手向外走,于永也跟着赵良一同出门,高玉见状就道:“陛下,臣去看看李龙。”
正德点头,众人退下,房中只留下正德与周昂。
“陛下?”周昂轻道。
正德笑道:“这许多卷宗,你不会讲三日三夜吧?”
“臣只管揀重要的说,一时三刻也便讲完了。”周昂笑道。
“如此,你说。”
“臣要先贺喜陛下。”
“朕有何可贺?”
“陛下担忧京师色目人家当中,我汉家血脉渐稀。但此次公候伯府中色目亲眷调查所得,京师公候伯府的色目人家男女,七成皆是胡汉联姻之后,即使是后军都督府大都督昌佐,其祖父母,父母及其妻,亦全是胡汉联姻之后。同知于永亦是如此,其父是汉人,其母妻皆是胡汉联姻之后。”
正德凝神倾听。
“朝廷所有色目大臣中十之有三无论妻妾皆是汉女。更有家族自追随高祖起兵之后,便世代娶汉女为妻,纳汉女为妾,再无二志。”
“竟有这等家族?”正德喜上眉梢:“朕还是孤陋寡闻了,要褒奖。”
“只是亦有二成色目人家虽娶汉女或胡汉联姻之女为妻,但纳妾则多为色目女子,尤其正妻无子或无子亡故者续娶色目女子为妻,宠爱色目妾者渐多。”
正德皱眉。
“公候王伯诸大臣家中适龄色目儿女者,与近些年才到中原谋生营商的色目商人儿女通婚渐多,臣等在案卷中皆有详细记录。”
“如此,你会如何处置?”正德轻问。
“陛下,只需重申高皇帝定下的国策即可。”
正德笑了笑,不置可否。
“陛下,要不要臣为您翻读卷宗?”
正德摇头,自拿起一本卷宗来看,看着看着忽抬头望向周昂道:“你是否认为朕小题大做?”
“陛下,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正德笑了笑,继续低头看卷宗,看了一会也不抬头,却把手伸出。周昂见了,轻声问道:“陛下要做什么?”
正德愣了一会,抬头笑道:“朕以为高玉还在,你替朕到佛堂取朱砂笔来。”
“是。”周昂应声即去。
正德低头看卷宗。院外,于永正蹲在花树下,拿着树枝教钟谨写胡语,赵良和钟信则在花树下怡然静坐冥思。
周昂以最快的速度到佛堂取了朱砂笔回来,正德接过朱砂笔在卷宗上不停的翻页勾圈划线,直到李龙和高玉在偏厅准备晚膳停当,请正德入席才罢笔。
“陛下,先用餐吧,餐后再阅不迟。”周昂问。
“不必,这些卷宗全部送到司礼监去让刘瑾阅览,之后着东厂再次核查。”
“是,臣这就去送。”
正德笑道:“也不必如此急切,先用完晚膳再去。朕会去佛堂随刺麻星吉大师修习无上瑜伽密乘,你把卷宗送到司礼监后就到佛堂来。”
“臣遵旨。”
偏厅入席,又是围坐一桌。李龙特意为正德做了牛奶炖蛋和一小碗的炒猪肝。于永还是头一回与皇帝一起用餐,一时竟不敢入席。
正德笑道:“于永,你便与赵良同坐,不必诚惶诚恐。”
赵良拍拍身边位置道:“于同知,且坐且坐,陛下不喜身边人拘紧慌张,且放轻松。”
于永听赵良这般说,方才谢恩坐下。众人用餐途中,忽听院外脚步铿锵,随之便听到声声佛号。众人抬头向外望,就见张鸾躬身来见。
“陛下,臣的师叔,少林达摩院智真长老率少林三十六弟子在院外候旨。”张鸾禀道。
“哈哈哈,智真老秃驴,你终于肯离开少林寺了么?”正德还不曾说话,长空中已传来刺麻星吉洪亮的笑声。
“刺麻星吉,老衲可不是为了你来的。”院外亦是声若佛吼。
众人听得声音纷纷起身向院外去,这么好的围观机会不可错失。
院外,须眉皆白,手执禅杖,宝相庄严的智真长老独立在前,身后三步站立着三十六名年少的佛家弟子,每个人都是葛衣草鞋,头戴斗笠,手持佛珠,一脸的肃穆。李龙眼尖,看到智真身后立着的便是童轩之子。
“陛下,童家子也来了。”李龙低声向正德道。
正德轻轻点头。
刺麻星吉凌空而下,一身红色袈裟飞舞,器宇轩昂的立于智真长老面前。
两个人,都是高人一等。
“捕鱼儿海一别,四十年眨眼过。”刺麻星吉长笑道。
“阿弥陀佛,四十年眨眼过,殊途同归。”智真长老单手合什,悠然道。
刺麻星吉右手一伸:“既然来了,就再比试一场。”
“四十年前未输,今日亦不会赢。”
“当年我以二成无上瑜伽密乘对你的玄功要决,四十年后我已修得六成无上瑜伽密乘,且看你的玄功要决去到第几层。”
“你难道忘了,学成玄功要决便可一理通,百理融。达到敌强则强,敌弱则弱,因势反击,收发随心的最上乘境界,届时内力源源不绝,无穷无尽?对别派武功更是一眼见性,习学随意?”
“那得看你是不是真学成了?”刺麻星吉脸色微沉,低喝一声,双掌一错已向智真长老当胸击去。
李龙和周昂听得智真长老对玄功要决的推崇之语不由得心内激荡,原来玄功要决竟是如此玄妙之术,可不能辜负了。两双眼睛便不由自主的随着智真的身形闪动。正德的目光则盯着刺麻星吉。他自修习无上瑜伽密乘后便如鱼得水,已知玄功要决不适合自己,唯有这无上瑜伽密乘最是贴合自身,那心里也便有好强之思,想着苦炼此功得成,有朝一日以皇帝之身震铄武林,当是何等的威风。
“高玉,你说朕有朝一日练成无上瑜伽密乘,是否也能独步江湖?”正德轻笑道。
“一定可以的,陛下。”高玉温柔地回答,眼光只停在神采飞扬中又不自禁有些得意的正德身上。
正德哈哈大笑,继续盯着刺麻星吉的一举一动。
钟信十二年前身受重创隐居深宫,得老大人宝书一本以玄功要决内功心法辅以绣花针练就奇功,目今凝视两位前辈比武,不自禁地想着自己手中绣花针是如何见缝插针,游刃有余地在两位前辈比斗的身影中出现。
赵良当年入传武堂前也是一身功夫,可是在习学玄功要决时却总是不得法,每每练起玄功要决甚至会与自己从前的内功心法相冲突。同门七子他虽是老大,却曾经是武功最差的那一个,这曾经令他十分丧气灰心。直到有一天,明月当空,王岳持壶斟酒,酒满不停,直泄桌面。
赵良不解道:“师父,您这是叫徒儿把杯中酒倒了好斟新酒?”
王岳把酒壶往桌上一放,道:“你看到酒?”
“这不是酒?”赵良当时就愣住了,不解师父何意。
“为师看到的是壶。”
“啊?”
“良儿,你向来性情只是忠直纯厚,不似缨儿伶俐亦不似信儿天姿聪颖,玄功要决固然是天下第一等神妙功夫,但修行则各有法门。你只当自己是一个酒壶能容天下酒便好,不必强求自己是好酒。”
“可是师父,谁不想自己是这天下间最好的美酒?”
“酒壶不想。”
赵良愣了,王岳挽袖而去之后,他对月痛哭了一夜。从此不再想绞尽脑汁要如何勤练玄功要决,只是按部就班的练习。时日如流水,直到他遇到徐九龄。直到他对徐九龄无数次追捕的漫漫长途之中,蓦然醒觉自己的功夫已在潜移默化中脱胎换骨。
刺麻星吉与智真长老的激战,繁花纷乱的招式在赵良眼中也按部就班的被拆解着,不同从前的是这样的拆解过程是如此干净利落、酣畅淋漓。
于永、钟谨只是看得眼花缭乱。
张鸾却看得心焦,他发现刺麻星吉杀招渐出,气息也从醇厚变得凌厉。智真长老面色也从祥和变得凝重。
刺麻星吉瞧了一个空档,突然变招,双臂竟急长数寸,双手更是一左一右,一上一下疾如闪电袭来。智真长老猝不及防,眼见就要被刺麻星吉当场锁喉碎胸,猝然间,智真身后疾掠出一个小和尚。正德看见,竟也脚尖一点冲入场中。
高玉、周昂、李龙不约而同惊叫:“陛下,不可。”
刺麻星吉和智真听到三人的叫声,怕误伤正德,同时罢手后退。高手过招,分秒决断,不差毫厘。正德则已疾如闪电般与小和尚在场中过了数招。恍然之中正德还略占上风,高玉、周昂、李龙看在眼中,方才略松了一口气。
钟谨看得欣喜,拍掌欢笑道:“皇帝哥哥好功夫,皇帝哥哥好功夫。”
那小和尚此时方听清楚钟谨的话,赶紧停手后退。智真长老率三十六少林弟子向正德下跪三拜。
正德看向张鸾,笑道:“朕以为和尚不拜皇帝。”
“陛下,不拜天子的佛门都消失了,自宋后禅宗大兴,便从拜天子始。”张鸾还不曾张口,小和尚已坦然发声。
“说得好。”正德大笑说道。上前一步,伸出双手将智真长老亲自扶起:“长老能亲赴京师,朕十分感动。愿长老能与刺麻星吉大师共同钻研佛法,护佑我大明天下。”
“陛下能心系少林,实乃我少林之幸。”智真长老道。
“长老,您这位弟子法名?”
“天心,来见陛下。”
小和尚上前一步,再次向正德跪倒。
“抬起头来。”正德说。
小和尚抬起头,正德细细望着回思童轩容颜,又想起还在冷宫中的郑旺女儿,感慨地轻叹一声道:“你可有父母?”
“陛下,小僧父亲早亡,母亲不知去向。”
“你俗家姓甚?”
“姓童。”
“母亲姓甚?”
“母亲姓郑。”
“为何不知去向?”
“父亲说不知去向。”
“你不追问?”
“陛下,万法自然,若小僧与母亲有缘,自有相会处。若小僧与母亲无缘,亦不必强求。”
“小小年纪,倒是颇有佛性。”正德点头:“他日定成一代佛师。”
“小僧定不负陛下期待。”
“起来吧,长途跋涉,辛苦了,且先去安居。”
小和尚起身,钟信走到正德身边道:“陛下,一时来了这许多人,豹坊住不下。”
“目今豹坊有许多房间?”
“目今豺坊止有四座四合院,一座佛堂,20处为训养虎豹之役从居住之所。”
“朕不是要工部加紧扩建豹坊吗?”
“工部正在豹坊为陛下修建宫阙,其他房舍还不曾建。”
“哦?”正德轻应了一声,道:“李龙,你去工部一趟,把豹坊主事唤来。”
李龙领旨而去。
正德望向刺麻星吉笑道:“师父,朕去佛堂修无上瑜伽密乘,您要不要与智真长老佛堂畅聚?”
刺麻星吉和智真同时大笑,向正德行合什礼道:“陛下请。”
正德一笑点头,向张鸾,钟信道:“就由你二人来安排少林三十六弟子安居之事,其余人等各行其责。”
众人听旨各自散去,周昂带人将四大箱卷宗送至司礼监,刘瑾亲自出迎。
“周百户,陛下可曾说过何时禀报?”刘瑾问。
“陛下不曾说,只是要公公好生查看,再请东厂核查。”周昂说着取出正德朱批的那本卷宗:“这是陛下亲批的卷宗。”
刘瑾接过小心翻看,缓缓点头道:“小臣明白了,请周百户回复陛下,臣定会尽心尽力完成陛下所托。”
周昂别过刘瑾,离开司礼监。不料走到半道,忽听后面有人唤:“周百户请留步。”
周昂回首,见是张永。便躬身施礼道:“张公公。”
张永小步快跑过来握着周昂的手道:“周百户,那些卷宗是陛下要司礼监阅查,还是要刘公公阅查?”
“刘公公。”
张永欲语还休,脸上有失望之色。
周昂道:“张公公若是无事,小臣要去向陛下复命了。”
“周百户慢走,慢走。”张永忙道。
两人行礼,各自转身离开。周昂行至半途回想起张永失望神情,有些疑惑,让校尉先回镇抚司,自己转身又向司礼监走去。远远便看到八个东厂厂卫将四大箱卷宗抬出司礼监大门。周昂闪身躲避小心跟在厂卫身后,想看他们要把卷宗搬到何处去。这一跟才发现厂卫竟是把卷宗搬到刘瑾府中。刘府大门开处,出来一个男子迎接。倒是小心谨慎的请厂卫把四箱卷宗送到刘瑾书房放置。
周昂小心跃上刘府书房对面房顶,看东厂厂卫临走之前,这男子还送了些赏钱,厂卫千恩万谢的走了。男子自进了刘瑾的书房,推开门窗,点灯阅卷。
过了一会周昂看到一个妇人走来,在门口轻声道:“孙郎,今夜又要阅卷?”
“娘子,陛下托以兄长大任,我自然是要相帮的。”
兄长?孙郎?周昂在心中细想朝中人事,方知此人原来是刘瑾的妹夫,礼部司务孙聪。
“孙郎,可要唤张先生同阅?”
“张先生今日去迎他的少林师叔了,明日再唤吧。”
张鸾?周昂心下微惊,他竟与刘瑾走得这般近了?这算不算朝臣与内臣勾结?
妇人走了,周昂见书房内烛火通明,孙聪取卷阅读,十分认真。又过了些许时刻,看到刘瑾换了闲服进入书房,也是持卷阅读勾批,再无其他动静。周昂也就悄悄回去了。
周昂回到豹坊,正德正好修完无上瑜伽密乘,传召工部主事来见。工部主事还带来豹坊宫阙的设计图纸给正德阅览。周昂悄悄进去,暂未出声。
正德略微一看图纸,摇手笑道:“怪朕不曾说清楚,工部不必为朕在豹坊另建宫阙,只当做普通人家家宅来建就是。”
“陛下,万万不可,您是万乘之尊,礼法不可废。”工部主事说。
“主事,可否如此?将整个豹坊视为九重宫阙,陛下所居处于中心即可。小巧玲珑些为是。”李龙在旁提议。
“紫禁城内楼阁宫殿房屋加在一起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间,陛下这豹坊要多少间才能算是不失礼法之余又能小巧玲珑?”高玉问。
周昂插口道:“民间一座一进的四合院正房有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一间,倒座三间,合共八间房。”
正德笑道:“朕所居之处就建九进四合院便可,东南各建佛堂两座,西面建道堂一座。”
“陛下,为何要建道堂?”高玉问。
“朕请了少林和尚,这武当道士若是不请,便要不服了。”
“可是陛下,东为尊,道堂建在西面是否?”
“去武当请一位比刺麻星吉大师和智真长老晚一辈的道士就行。”李龙笑道。
正德看向周昂道:“周昂,不请武当道士,就请点苍道派,你的师父来如何?”
“师父生性淡泊,向来不惯繁华热闹,恐怕不肯来。”周昂说。
正德哈哈一笑:“是他不来,还是你不想他来?”
周昂躬身道:“陛下定要师父来,臣便去请。”
正德不置可否。
“陛下是否要在三座佛堂道堂后方再建一座四合院?”李龙问。
“刺麻星吉大师的四合院要扩建为三进,其他两座亦是如此。另建三十六座单间禅房给三十六名少林弟子居住修行。”正德点头道。
“这禅房最好能围着豹坊修建,如此方能起到僧兵护卫作用。”李龙说。
“甚好。”
“陛下,还有女眷。”高玉小心提醒。
“啊,对,还有曼努古。如此算下来有多少间房了?”
周昂道:“陛下,目今所计有二百三十三间房。”
“再加上女眷,杂房,统共有三百间就够了。”李龙说。
正德哈哈一笑,对工部主事说:“好,就按此数修建。”
“陛下,三百间,工部支出?”工部主事有些为难。
“工部按平常用度支出便可,不足之处,朕从皇庄里提补。”
工部主事这才放心:“谢陛下,臣定竭尽心力,为陛下建好豹坊。”
“你去吧,做得好,朕有赏。”
“谢陛下。”工部主事领旨而去,正德若有所思,忽笑道:“此事定下,朕倒有些轻松。倒颇有些在为自己建筑家宅的感觉。
“陛下,这或许就是您的家。”李龙说。
正德长声‘哎呀’,笑着点头道:“还有最后一件事解决了,便万事无忧。”
“陛下,还有何事要解决?”李龙问。
正德轻道:“此事与尔等无关,朕也有些累了,都回去将息吧。”
“陛下,臣有事启奏。”周昂即道。
正德看向周昂。
“陛下,臣今日将卷宗送到司礼监,却见刘公公将卷宗又运回私第,与妹夫孙聪一起查阅。”
正德不以为意:“朕既让他看,他在何处看有何关系?”
“只是张永似乎有些失望。”
正德冷笑:“朕要谁看就谁看,难道朕还要顾及一个太监的心情?”
“臣只是担心内臣倾轧,祸及朝廷。”
“朕跟你说过历朝历代的内臣外臣没有不党同伐异,弄权倾轧的,视程度轻重缓急不同采取必要手段便可。朕是要你小心谨慎,不是要你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你先退下吧。”正德口气略为严厉道。
周昂还待说话,李龙已伸手握住他的手腕道:“周兄,我们去会一会少林弟子,那个天心看来功夫不错。”
周昂见正德有些动气,也不好再说,便辞了正德和李龙出去了。高玉随正德回宫,直到正德准备就寝,高玉才轻声唤道:“陛下?”
正德看向他。
“陛下,内臣倾轧不可不防。”
正德一笑:“你不是看他不顺眼吗?怎么又替他说话?”
高玉居然一本正经道:“陛下,内臣倾轧关系国事,臣还不致于公私不分。”
“是以朕要他小心谨慎查察。但朕日理万机,他总要分一分何事由朕处置,何事他可代劳?若事无大小皆由朕决断,那要大臣来何用?”
“陛下何时跟他说过这些话?”
“朕不曾将此重任托付给你,你失望了?”
“臣不敢。”
正德笑笑,打了个哈欠。
“陛下困了,臣服侍陛下就寝。”
“高玉。”
“臣在。”
“你既选择了这条佞臣之路,心中的冲天壮志不免就要放过一边了。”
“臣不曾想过出将入相。”
“不曾想过就好。”
一夜无话,相拥将息。
又三天,司礼监将卷宗送往内阁,请六部尚书及内阁大学士李东阳过目拟议,复由刘瑾送回乾清宫请旨。正德翻着内阁的票拟,沉默不语,刘瑾有些忐忑。内阁票拟如下:
“臣李东阳、焦芳启奏陛下:太祖高皇帝开国,色目忠臣亦多,经百年华夷联姻,诚华夏子孙也,陛下宜多加宠信任用。先皇励精图治四海升平,夷人赴中原者渐多,然不识我天朝圣意夷俗不改,自娶自嫁,自成一体。臣等以为应励行华夷联姻,不负太祖高皇帝圣意。”
高玉见正德久久不语,低声道:“陛下?”
正德手握票拟,起身道:“朕去豹坊。”
正德是去找刺麻星吉和智真长老的。智真长老的佛堂还没有影子,暂且与刺麻星吉同居一处,三十六弟子则被安排在原来训兽坊役从所居之处暂住。高玉在佛堂外等候,正德径入佛堂,与两位大师就座蒲团之上。
“两位大师如何看待色目人者?”正德单刀直入地问。
“众生平等。”智真长老答。
刺麻星吉笑而不语。
“两位大师如何看待天方教?”正德又问。
“老衲入关而来,沿途所见愈近京师,天方教徒,色目人者愈多。陛下可知我大元王朝曾有一位色目同知阿合马?”刺麻星吉问。
正德点头。
“此人颇有才干,后升中书平章政事,主政十多年。但他喜用色目朋党,若是在朝中党同伐异还能忍能与之争,但此人掌权日久,竟连蒙古人家事都管起来。蒙古人向来喜好饮酒,亦为他们所不容,竟怂恿色目朋党在大都公然打砸蒙古人开的马奶酒铺。”
正德听到此处,笑道:“太过了。”
刺麻星吉正色道:“陛下不要笑,禁酒之事虽小,却遗祸最大。”
“为何如此说?”
“若连家事皆掌控色目人手,这天下间还有何事不能为色目人所掌控?”
正德心一凛,颌首无语。久久,复抬头望向智真:“大师,如何看?”
智真长老轻叹一声道:“陛下,老衲只知当年玄奘天竺取经路过高昌、土鲁番等地皆是佛国,礼佛倡盛,目今皆是天方教天下,佛踪难觅了。”
“天方所过,寸草不生?”正德喃喃道:“一教玄玄诸教迷,其中奥妙少人知,佛是人修人是佛,不尊真主却尊谁?当日朕替色目商人书写此诗,还曾笑此诗狗屁不通,目今方知朕大意了。祸国乱政,皆是目无王法所致。而王法乃天子所定,天方教只尊真主,自然不会遵守天子所定之法。不遵天子所定之法,又如何能令他们礼尊天子?”
“陛下,天方教徒在未成势之前,亦十分礼贵敬上的。”刺麻星吉道。
正德哂笑:“未成事前伏低做小,凡心有所图者莫不如是。曹孟德诛杀董卓,摄威献刀;刘玄德寄人篱下,耕田种菜。朕这点还是看得清。”
“陛下如何看佛儒道以及天方?”智真长老问。
“朕在东宫之时,宗人府正曾与朕讲过朝廷对佛道等教管束之法。朕由此也向数位太傅请教过他们对佛儒道的看法,目今看来他们说的很是道理。儒者之学虽可以开物成物,而不足以穷神知化;佛老之学,似类穷神知化而不能复命归真,盖诸教之道各执一偏。唯天方之教,深源于细微之理,此所以乘万世与天壤久也。”
“陛下此言,倒似很推崇天方教?”刺麻星吉道。
正德冷笑:“朕并非天方教主,天方之教乘万世与天壤久也,那朕岂不是无立锥之处?”
“陛下睿智。我大元王朝入主中原不过百年,色目权臣乱国乃其因之一,陛下不可不防。”刺麻星吉说到此时,双眸凛凛,仍似有怨恨之意。
“陛下,天方教在中原势力不彰但遍布西域各地,不宜过激。”智真长老语重心长道。
正德一笑,起身道:“两位大师说得都有理,朕与两位大师对谈,也心清目明许多。”
刺麻星吉和智真躬送正德出佛堂。佛堂外除了高玉,还多了于永。
“你怎么来了?”正德问于永。
“陛下,臣送亦领哈被刺一案的卷宗给您过目。”于永道。
“如何处置?”
“回陛下,刑部拟了斩刑,案下都察院。另捕获窝藏报信之同党一十九口,亦在刑部狱。”
正德看着于永色目容颜,心一动,道:“于永,你可是天方教徒?”
“陛下,臣不是天方教徒。”
“佛教徒?”
“陛下,臣不信真主不信佛祖,亦不拜三清,臣只是陛下的臣子。”
正德点头,目露欣赏,轻笑道:“你如何看京城天方教徒日益增多一事?”
于永见正德向他咨询朝政,受宠若惊,忙道:“陛下,容臣直言,虽然京中色目商人渐多,但并不因此天方教徒就多。”
“哦?如何说?”
“臣仔细查过这些色目商人的身世,有些商人甚至是受天方教所迫害,被迫逃离故乡到中原定居的。到了中原之后有的改宗佛道,有的更是已如我华夏子民一般敬鬼神而远之。唯有少数仍然奉行天方之教,但亦相当平和。陛下,我朝三宝太监便是例子,他虽然是天方教徒,却也是佛教徒。”
“那为何会出现如此多不遵从我大明国策,公然自聚自嫁之事?”
“陛下,依臣看来皆因这些色目商人远道而来流落异乡不免彷徨忧惧由此抱团取暖而已。只要陛下能令行禁止,他们断不会对抗皇命,必欣然从之。”
“那你且说说此次朕让锦衣卫查察华夷联姻之事,该如何解决?”正德想了想,又道:“朕要听详细。”
“陛下若要听详细,容臣回去细细思量再行奏禀,可否?”
正德点点头,深吸一口气道:“既已到豹坊,就随朕去看看曼努古吧。”
于永领旨随行,三人一同来到石勇家院门外,就见曼努古一人坐在院中正在洗衣。
正德停步凝望,微微笑道:“朕这豹坊倒就缺些悦目宫人。”
于永偷望正德神情,见他望得如此认真,以为他为曼努古所迷。不由心思转动,缓声道:“陛下,回回女晢润瑳粲大胜中国,那大都督昌佐府中便有无数美艳回回姬妾,陛下若是喜欢,臣也可为陛下搜罗奉上。”
正德听于永提到昌佐,双眉微挑,哈哈一笑道:“如此,此事就交与你办。”
“臣这就去办。”于永应声答完,喜滋滋的离去。
于永刚去不久,刘瑾就过来了。
“陛下,臣请陛下移步豹坊山林。”刘瑾道。
原来这豹坊因是饲养皇家虎豹之处,前面固然是房舍,后面却还有大片山林是用来放养虎豹狮熊之处。正德随刘瑾去到后面山林,发现那里经已齐唰唰立着一片人,个个面目姣好青涩,十分可喜。
“陛下,这些小奴才都是新近阉的,身家清白,黄册俱全,亦不曾入宫或到各王府服侍,十分干净,尽可在豹坊使用。”刘瑾道。
高玉看这一片人,低声问道:“刘公公,统共有多少人?”
“这里有一百人。”
“豹坊房舍便要建三百间,一百人,一人管理三间房便可。”高玉点头道。
“刘瑾,内阁的票拟合你心意否?”正德问。
刘瑾看了正德一眼,复低首道:“陛下,恕臣直言,内阁所拟过于轻飘。”
“如何说?”
“陛下,我朝公候伯府多是世袭勋贵,祖宗皆是与太祖高皇帝一并打天下的开国功臣,如何竟忘记了太祖高皇帝所订国策,公然娶纳众多色目女子,礼部诸官更是不敢得罪勋贵,执行不力,臣认为应当严惩。”
正德看了刘瑾一眼,笑道:“那你拟个折子来给朕看看。”
“臣遵旨。”刘瑾道:“陛下,臣且先陪您检视这一百个奴才可好?”
正德放眼望去,道:“这一百人可有教授过宫中礼仪?”
“还不曾正经教过。”
“你去赵良处借个地方,好好选几个稳重老太监,教他们宫中礼仪。”
“臣明白。”
“这些人中,有几人识字?”
“陛下,这些都是穷人家的孩子,父母为求孩子活命,净身为奴的,腿脚倒是伶俐,就是不甚识字。”
“你去内书堂选几个学问好的老太监,一并送到赵良处教习。”
“臣马上就办。”
正德笑道:“他们会打架否?”
“陛下要看他们打架吗?”
“总要有个好身板,朕才能用。”
“陛下且就座,臣这就让他们打一架。”刘瑾脱下身上袍袖,选了一处高石平处铺下,请正德上座,然后直起身向前大步走去。高玉怕正德受寒,就先坐在石上,让正德坐在自己的怀中,抱着他。
此时夕阳西下。虽是二月春时,倒也和风送暖。不一会,豹坊山林中便传来阵阵高声呼喝,那一百人挽袖摆衫,互相拳打脚踢,卖命表现,以图获得皇帝青眼。正德却在这般震天动地的杀伐呼喊声中卧在高玉怀里睡着了。
高玉不敢走,却又担心正德因此受寒,不由焦急。身后有脚步声传来,高玉回头望,见是李龙,忙招手。
李龙飘忽即至:“送陛下回去吧,我还在煲汤,过一会也去。”
高玉看着李龙,忽然想起自他从南粤回京之后,李龙便隔三差五送各种食物到乾清宫来,不由好奇道:“你最近很少出京啊。”
“嗯,陛下喜欢我做的美食,既然喜欢就留在京师为陛下做些他喜欢的事。”李龙笑道:“回去吧,这里的事我来处理。”
高玉这才起身,抱着正德回宫去了。不知为何当他回到乾清宫,将正德放在床上之时竟有些累。恍然间怀中之人似乎重了许多,但细望去与往昔又并无二致,他有些疑惑不解,喃喃道:“难道我功夫退步了?竟连陛下都抱不动?”
一个时辰过去,李龙带着热气腾腾的美食进宫,正德也睡醒了,看到李龙十分高兴,吃了他送来的美食,还要他陪着去看望太皇太后,皇太后以及皇后。
“陛下为何今日如此兴致,三宫都去遍?”李龙笑道。
正德一笑道:“因为朕准备移居豹坊了。”
“陛下不在乾清宫住了?”高玉惊讶道:“臣以为豹坊仅是陛下的离宫。”
“豹坊安防由少林弟子负责,各类事务由刘瑾选来的太监主理,只是若豹坊内全是男子,亦有所不便,不过朕相信于永会有办法。此事解决,朕便可无后顾之忧前往豹坊居住。”
李龙小心问:“陛下的意思是亦在豹坊处理朝政?”
正德点头笑道:“便是如此。朕在乾清宫住,十分束缚。去到豹坊,至少宗人府找不得朕的麻烦,朝臣在宫中的耳目亦用不上了。”
李龙明白正德为何定要前往豹坊居住,也就不多言。高玉虽然不解,但他是正德贴身内卫,自然全心追随。
正德看向李龙,意味深长地笑道:“你可见了亦领哈的妹妹曼努古?”
李龙摇头:“不曾见。亦大哥被刺一事,主要是于同知在管。”
“你可以去见见她。”正德道:“她目今暂住在石勇父母家里。”
李龙平静点头:“好。”
其后数日风平浪静,正德早朝晚课分毫不少,直到于永、刘瑾俱上奏。刘瑾奏请以‘罚米例’输边军严惩怠息太祖高皇帝旨意者。于永奏折则更为详细,建议凡由西域而来中原居住之色目子者,责令各地方官府配婚,择汉家儿女娶之嫁之。凡色目人家正妻亡故无子,续娶应为汉女;若夫死欲再嫁之色目女者,择汉家男子嫁之。凡公候伯府正妻已逝皆应续娶汉妻。各公候伯府中色目姬妾数量应有定例,多余色目姬妾须遣嫁外放。凡公候伯府中适龄色目儿女,俱由朝廷择汉家儿女赐婚。凡色目家嫡子应为汉妻所生之子,凡无妻者应立汉妾为妻,同时以当妾所生之子为嫡子,凡色目大臣致仕择取汉妻汉妾所生之子袭职。
正德准奏,两议并行,复遣高玉重礼嘉奖历代皆娶纳汉女,忠心为国者。
三月中,刺杀亦领哈的撒马尔罕凶手枭首,传首九边,同党斩立决,家眷充边军。两京十三省之色目人家开始奉旨配婚选嫁,正德在豹坊的九进四合院亦建成,于永为正德奉进数十名色目女子,其中便有大都督昌佐家中回女善西域舞者十二人,还有一批侯伯故色目籍家妇人亦送入豹坊。
正德下旨升于永为从二品的都指挥同知,比赵良的正三品指挥使都要高了。于永十分高兴,在府中大摆宴席,不料中途被一群壮士冲入砸了宴席。
锦衣卫全力搜捕,得知幕后主使便是昌佐,因切齿痛恨于永矫旨强索家中歌姬,怒而派人砸席。
正德下旨降昌佐任松潘都指挥同知,并罚米三百石悉送大同边军,后军都督府大都督由赵良接任,兼任指挥使掌锦衣卫事。
三月底,正德正式决定从乾清宫移居豹坊。搬迁的第一天,正德罢朝,还没从寝宫床上起身,值事太监已在外启奏:“陛下,内阁大学士李东阳、宗人府正朱勉在殿外候旨求见。”
正德大概已知二人所来何事,自从他经营豹坊,便不时收到各科给事中规劝他老实待在乾清宫的折子。
“陛下,就由臣去说吧。”高玉道。
正德也不太想见两位老臣子,就点头应允。
高玉出得殿门向李东阳、朱勉行礼,刚想开口劝说,朱勉已手持玉圭狠狠抽在他的脸上,喝道:“大胆奴才,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方。”
李东阳吓了一跳,忙伸手拉住朱勉道:“宗正息怒,你我是来劝陛下的。”
哈哈哈,正德推门而出,一手挽着李东阳,一手挽着朱勉,和颜悦色道:“两位太傅忠心可昭日月,朕心里明白,明白。”
“陛下?”朱勉开口。
正德却笑盈盈‘嘘’了一声,长声道:“来人啦。”
东宫十侍卫倏忽而来。
“请两位太傅前往豹坊饮宴,今日是朕的乔迁之喜,两位太傅可不能走了。”
李东阳和朱勉还待要说,东宫十侍卫已半请半拖的将两人带走了。正德顶住朝臣一波又一波的弹劾劝谏压力,正式入住豹坊,并亲笔提名牌匾,更名为豹房。入住首日夜,他请六部尚书、宗人府正、五军都督、东厂督主父子,两位高僧大德一起饮宴贺乔迁之喜。两位高僧大德由天心侍候,其他人则由李龙、周昂、高玉、邢缨、撒哈答侍候。
昌佐家中十二歌姬盛装出场,起舞助兴。
宴罢,赐珠玉金宝予在场诸臣,如此欢天喜地之时,李东阳和朱勉也不好说丧气话,只得和其他人一起领了赏赐趁夜离开。每到月底,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便要向正德禀报皇庄帐目,这一日宴罢,正德回房,他已在院前等候多时。
正堂之上,刘瑾手里捧着厚厚一叠奏折向正德启奏:“陛下,皇庄经营半年,老臣整理了这半年的帐目,请陛下阅览。”
“这些全是帐薄?”
“还有英国公张懋、新宁伯谭祐、惠安伯张伟弹劾都指挥同知于永的折子。”
正德不以为意:“又是弹劾于永矫旨索取公候伯府中的色目姬妾?”
“陛下,于永索取回女之事,内外切齿。”
“于永为朕做事,他们不敢骂朕,只好找于永出气。以后此类奏折全部打回,着两京十三省于五月底前复核所有色目人家,公候伯府中人婚配详情,凡过期不遵旨者,一律收捕悉充边军,此事全权交予于永去办,你亲自去传旨。”
“臣遵旨。”
“皇庄经营得如何?”
“陛下,皇庄于正旦佳节半月假期中的收益是往日的三倍,二月、三月的收益亦比初开皇庄时有所增长,臣以为往后将会保持稳定的收益。不过?”
“不过甚?”
“教坊司收入欠佳,尤以女闾为甚。”
“为何如此?”
“陛下,女闾中之宫妓皆为罪官家眷,抄家没入宫中为奴。自然比不得自小由教坊司教养大的乐妓懂得奉迎人客。只是先皇在世时不喜乐舞,是以乐妓荒废,只能以待罪宫人充数。”
“你有何法?”
“臣一时还想不到方法,望陛下恕罪。”
正德想了想,笑道:“朕这身边,只有大都督赵良姬妾众多,你且将他唤来,朕有事问他。”
刘瑾遵旨而去,不一会便与赵良同来,赵良还在钟信家中与邢缨、钟信一起把酒言欢,刘瑾叫道就一起过来了。正德便问起他女闾之事。
赵良沉吟半晌道:“陛下,臣有一法,但须请陛下务必答应。”
正德看了赵良一眼,点头:“好,朕答应你,你说。”
“臣请陛下颁旨,允许他人赎买罪官家眷,亦允许罪官家眷自赎。”
“嗯?”
“陛下,您开设皇庄是为图利,允许家眷自赎更是皇恩浩荡,一举两得。”
正德眼中有欣赏之意:“大都督果然心地良善,朕曾听说你的许多姬妾,实为你的锦衣卫下属的未亡人,因怜悯生活无着,孤苦无依而接入京中居住。”
赵良微微笑了笑,不语。
“朕有你任后军大都督,十分欣慰。只是属下之人,还是要有所约束。”
赵良心知正德是说于永,低头称是。高玉来报,说周昂求见。周昂因正德入主豹房,奏请调离皇庄。
“为何要离开皇庄,这个差事不好吗?”正德问。
“这个差事好,但臣还是想离开皇庄。”周昂答。
正德淡淡道:“莫非你想做锦衣卫指挥使?这位置倒是空缺出来了。”
周昂低首道:“臣的资历尚不足以为指挥使。”
正德‘卟哧’一笑,看了赵良一眼道:“大都督,他这话可答得妙?”
赵良看了周昂一眼,道:“陛下,周昂年纪尚轻,确实还有要历练之处。”
“吧,既想你也这般说,那朕也不拦他,这里离皇庄也近,以后皇庄就由高玉负责防卫吧。”
“谢陛下开恩,臣先行告退。”周昂躬身道。
“不必走了,今日就一起在豹房欢聚一宿吧,六部尚书和李太傅、朱勉可离去了?”正德笑问。
“他们都已离去。”
“甚好。”正德开心地握着赵良的手腕道:“大都督,走,且去钟信处,今夜便尽兴畅饮,不醉不归,也算是朕祝贺你任大都督一职。”
“臣感怀五内,定忠心耿耿为陛下分忧。”
正德看着赵良好一会,忽轻轻笑道:“大师兄,目今没有外人,就不必如此生分了。朕不喜住乾清宫而喜在豹房,便是贪这里有些许家里气息,朕和你们在一起也格外的舒心自在。”
赵良看着正德,缓缓点头,便由着他握着自己的手一起前往钟信院中,高玉和周昂自在后面跟随。府中小聚,饮的只是果酒,食的也是清淡小食。连亦领哈也坐着轮椅出来,服侍的人换成了刘瑾选来的小太监。众人随意就座,想饮便饮,轻笑低语,倒是惬意。
正德看李龙时不时的与亦领哈喁喁细语,以为他已见过曼努古,对她心生好感,由此也愿意与亦领哈亲近,看着李龙的样子他反倒有些欣慰,或许他与李龙之间经已惺惺相惜,寄望对方也能获得美满姻缘吧。
周昂在师父身边坐,偶尔会抬头望向正德,但不知是否错觉,每当此时他总看到高玉在低声向正德说话,正德亦含笑低语。而同时师父似乎亦会转过来向他问话,谈些锦衣卫内的公事杂务。周昂莫名觉得高玉或者师父,甚至自己都有些许掩耳盗铃之感,十分怪异。
晚聚之后,各自离去。
夜已深,正德首次入住豹房中完全属于自己的寝室。他轻抚床栏感叹地对高玉说:“这里才是朕真正的床,从不曾有列祖列宗睡过这张床,绝不会有刀光剑影,土木惊变。”
高玉感慨点头。
“你去帮朕做一件事。”
“陛下请吩咐。”
“去把皇后迎来,朕今夜与皇后同眠。”
高玉微顿,低首领旨而去。
第二日,正德调整了身边的人事,将李龙调为贴身侍卫,高玉升百户掌皇庄安防,周昂升五城兵马司指挥,负责京城平常治安。
李龙和高玉交接之时,高玉似有疑惑,但还是不问不语,仔细嘱咐正德身边事后,前往皇庄与周昂交接。
“高玉不开心?”正德问。
李龙笑道:“或许。”
“目今已近四月,一时也留不得他在身边。”正德太息道。
“陛下如此太息,是把高玉当成家人了啊。”
正德一笑:“你要愿意,朕也可以视你为家人。”
李龙笑笑,别开话题:“陛下修练无上瑜伽密乘,看来很有效。”
“算是吧。”正德长吸一口气,对李龙说:“你去唤天心和尚过来。”
“陛下要见他?”
“这天心到底是童轩之子,与朕也算是有份孽缘,你且把他唤来吧。”
李龙点头而去,一会后便把天心带过来了。
“陛下。”天心此次行的是僧家礼。
正德不以为意,只说:“抬起头来。”
天心抬头不抬眉,正德直视着他,天心眉目间都是童轩的影子,正德凝视良久,缓声道:“李龙。”
“臣在。”
“去把郑金莲接到豹房来。”
“臣这就去。”
李龙去后,正德也不出声,上得罗汉床修习无上瑜伽密乘,天心也不动,自在堂下默念经文。
李龙扶着依然怀抱木偶娃娃的郑金莲来到堂前,正德仔细凝视她。这世间血脉传乘便是这般神奇,孩子与父亲在一起看着便像父亲,孩子与母亲在一起看着便像母亲,此时再看天心与郑金莲,那容颜便几乎又是一样。
“天心,朕将豹房靠山林一座四合院赐予你,你就在此种菜养鸡,好好侍奉老人家天年。”正德没有解释,只是说。
天心也不多问,只是转头看向郑金莲跪下向她行了俗家礼后就扶着她离开。
白露沾草,朝霞泛金,金鸡破晓,晨光绚丽,新的日子,新的生活,从豹房开始。
刘瑾上奏,请求重新分配各省科举录取名额,削减东南沿海各省而增西北各省,正德准奏。
张鸾上奏,请求全面登记外官并不定期考察在京官员。同时建议凡是在京官员休假超期及病满一年的全部致仕。正德准奏。
正德二年四月,兴王上表请求入京,被内阁和宗人府双重否决,豹房收到兴王和石勇派遣阎群儿送来的安陆特产,并向宗人府上报郡主临盆在即,请遣宗人府入安陆备查入宗册。
豹房平稳无事,京中却起了波澜,事出于永。朝廷下旨五月前核查所有色目人家婚配之事。普通人家及公候伯府中家眷大多遵旨而行,偏有世代勋贵哈密伯失乞颜答之子神机营奴答力月抗旨不遵,并公然与前来核查的锦衣卫发生流血冲突,持火铳射伤于永,并命令家奴关上府门意行杀戮。幸得当时周昂率五城兵马司巡视到此,听到呼喝惨叫飞身直闯哈密伯府,属下亦纷纷爬墙而进救下于永。
“奴答力月,你竟敢诛杀朝廷命官,还不放下火铳,束手就擒。”于永喝道。
不想奴答力月大喝道:“今日反正是一死,便先杀了你们这些祸乱朝纲,蛊惑圣上的佞臣。”随即持弓再次对准于永。
周昂盯着奴答力月,冷声道:“圣上不过下旨重申太祖高皇帝国策,你们家也是随太祖起兵的世代勋贵,怎么到得此时却要抗旨不遵,还要杀人?”
奴答力月自知理亏,却强叫道:“我不曾说不娶汉妻,只是要稍待些时日再娶,如何便是抗旨?”
“你答应过我不娶汉妻,为何当众食言?”奴答力月话音刚落,厅内却传来女子厉声尖叫。
是政斗加奸情,着实雷!
写了有一百多章了,感情戏真的很少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