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锦衣异志录 -- 天煞穆珏
正德望向李龙笑道:“看来还就得请周昂带我们去安化王府呢。”
乃诺缓声道:“你告诉我梓郎在何处,我带你去。”
正德哈哈一笑:“你不觉得周昂有些许似梓郎吗?”
“哪个周昂?”乃诺即问。
“原来你并不傻。”正德又笑。
乃诺冷嘿一声。
李龙看着乃诺,轻声问道:“你为何要找梓郎?”
“是我母亲要找,我可不想找。”
“梓郎是你的父亲么?”李龙又问。
“我没有这样的父亲。”
“那就是你父亲喽。”正德笑道:“你恨他?”
“不恨。”
“你母亲恨他?”
乃诺不语。
李龙若有所思道:“陛下,如果臣没有记错的话,十六年前云南大藤土司作乱,沐王府与各州府派兵镇压却遭惨败,后来由朝廷派京军并急召武当,少林高手随军平叛方才扭转败局。是也不是?”
正德点头:“在那场惨败之后,朝廷处置了一批败将,其中便有梓郎。”
乃诺脸色一变:“你说他被朝廷处死了?”
“当年他只是副将,还罪不致死,何况他有告发之功。”正德笑道。
乃诺脸色一沉,冷嘿一声。
“你不用嘿,当年他与你母亲之婚约盟证在礼部还有存档呢。是你母家谋叛将他囚禁在先,他于囚牢逃脱之后上告云南兵镇各部,云南各州府紧急平叛,时间仓促失之应对而大败。真说起来他还有些冤枉,是他大藤土司女婿的身份导致都察院对他处罚过重。”
“自那一战后,朝廷收大藤土司地归州府管辖,撤大藤土司世袭荫职,大藤族余孽从此流落四方不见。不想蛰伏十六年,却以生死判报应神的面目出现。”李龙直视乃诺道。
“生死判报应神不是大藤族。”乃诺冷冷道。
“那你如何成为报应神生死判的人?”
“这不能说。”乃诺摇头坚定道:“不过我以后也不能成为生死判报应神的人了。”
“为何?”李龙一怔道。
“我已被你们识得,不能再做生死判报应神的人。”
“他们如何知道你不能做?”李龙追问。
“他们自然知道。”
“那就是说有真正生死判报应神的门人在附近监视你的一举一动,是以他们才认为你不再是生死判报应神的人,是不是?”
乃诺不再言,李龙想继续问,被正德握住手。李龙低首,正德一笑摇头,李龙便不再问。
一直在一旁倾听的高玉有些愕然地盯着乃诺,十六年前的那场云南平叛大战他虽知之不甚详,但多少还是有些了解,因为当初随军征剿的人当中有他的四师兄广东镇守太监周义,十六年前的周义可还不是太监。
难道他们三人口中所讨论的梓郎会是四师兄周义?高玉只知周义确实是因当年征剿大藤族失败而被都察院弹劾,因着他大藤土司女婿的身份初始拟的还是斩刑,但是四师兄为何会不死却成了太监,高玉倒真的不知。周昂更不知晓,十六年前他才不过五岁。所有与周义相关的人都对此事守口如瓶。
“梓郎现在何处?”乃诺望向正德问。
“周昂不识安化路,你带我们去,我自会告诉你。”正德笑道。
“你先说与我听。”
正德哈哈一笑,盯视乃诺道:“朕是天子,你须得学会退让。”
“你?”
正德耸耸肩:“不肯么?”
乃诺皱眉。
正德也没有逼他。此时,周昂换了一身锦衣带着也换了亲兵服的唐诗、宋词、唐行简、宋居易来到后院见正德。
“张少卿呢?”李龙问。
“他去见邢少监了。”周昂说。
正德一指周昂,向乃诺笑道:“这个周昂如何?”
乃诺望向神采奕奕的周昂,莫名心动,竟觉此人方才与己有缘。同样的容颜却是这个人才有清朗端正的形态,好生令人亲近。
乃诺面有彩饰,周昂看不出他的容颜,见他望着自己,只以为他是见安化周昂一般,也没有多想,只是轻轻一笑拱手,算是见礼。
“好吧,我带你们去安化王府。”乃诺看着周昂,答应了正德的要求。
“高玉。”正德唤。
“陛下,臣在此。”高玉道。
正德看了他一眼,微微笑道:“你回安陆郡告诉你的五师兄,就说有故人要寻梓郎。朕先去安化郡玩一玩。”
“陛下?”
“去吧。”
“是。”高玉应允,复看向李龙:“好生保护陛下。”
李龙点头。
正德环视四周,不见和尚和道士,不知他二人去向何处。他倒也不担心,握了李龙的手道:“你与我同去安化,张少卿和邢缨回安陆疗伤。”
众人两路分开,周昂李龙等随正德前往安化,张鸾与邢缨随高玉回安陆郡。邢缨临行前定要把必里加答带走。他是怕此子会害正德,把他带走,正德身边就少一分危险。必里加答却也坚决不肯,乃诺亦不肯放,最终还是正德心大,准了必里加答跟随去安化。
张鸾、邢缨、高玉同回王府,高玉先去见钟信。钟信还在和石勇查看与潘书伦案相关的各种证据。
“督主。”高玉见礼。
“为何只你回来?”钟信微皱眉,问。
“张少卿和邢少监同回,只是少监伤重,先去歇息了。陛下要我回来向五师兄说一句话。”
“高玉,人在外不可称师兄弟啊。”石勇抬头笑道。
“这是陛下旨意。”
钟信看向高玉。
“陛下要我告诉五师兄,有故人要寻梓郎。”
钟信双眉一挑:“故人是何人?”
“正是那日射伤七师兄的人,据他自己所言,他是大藤族族长之子,来寻梓郎。”
钟信低首不语,复问道:“邢缨不曾向你说过?”
高玉摇头。
“此事我亦不能做主,当年我们七位师兄弟曾在梓郎面前发过毒誓,绝不透露他的过往。”
“但陛下要我回来,想必是要我向五师兄寻个方法解决此事。”
“你是我们的小师弟,陛下要你来,自是知此事不可外传。唯今之计只有你亲自前往广东一趟,看梓郎是否愿意前来安陆了。”
“梓郎确是四师兄周义?”高玉小心地问。
钟信点头:“他若不来,你不可强求,亦不可告知对方他的行踪。”
高玉点点头。
“陛下呢?”钟信又问。
“陛下前往安化去了。”
“嗯?”
高玉略微将金泉寺之事讲给钟信和石勇听,钟信叹息道:“陛下也忐是胆大。”
“督主,我们这边也算有些眉目,不若我带兵先到潘书伦家中掘地三尺搜一搜,看能否找到此人与安化王勾结的证据。”
高玉一惊:“那潘书伦与安化王有勾结么?”
石勇将标注得一片朱红的地图拿来给高玉看:“这李志亮买的地把整个安陆围得如铁桶一般,若在这里住上兵卫,定能一呼百应把安陆郡给端了。定是那潘书伦看中李志亮的地好做围捕,是以杀了他,借地举事。”
高玉‘咦’了一声道:“不对啊。潘书伦喊冤便是说他姑父李志亮是盗贼,这些地皆是李志亮所购,倒是他与安化王勾结,潘书伦发现他意欲谋反,急而杀之,但州郡不纳此言,是以他才向大理寺申冤更为合理。”
石通‘啊’了一声,道:“你说的也有理。”然后便望向钟信。
钟信缓声道:“且不管谁与安化王勾结谋逆,先去潘李二府都详搜一遍要紧。”
“是,督主,我这就去准备。”石勇起身而出。
“你也启程去广东吧,路上小心。”钟信向高玉说着,又解下自己的银腰带递给他:“你带此物去,他自知事重。”
高玉郑重接过银腰带系在腰间。他知此银腰带是宪庙所赐,钟信向来不与他人。此次却与他,自是因事非同小可,但望四师兄会知其心意前来安陆。
钟信踱步出门,送走高玉,又见石勇带兵出府,那眼里却有些担心。石勇身边跟着阎群儿。
“不放心自己徒弟做事么?”身后传来王纯的笑语,王纯从屋顶飘然落下,道:“我可以帮你教他。”
钟信拂袖道:“你留在王府好生看顾兴王,其他事不用管。”
“兴王镇日待在王府,乖得很。倒是王妃一早出府去,到此夕阳渐落也未曾归呢。”王纯笑道。
“王妃去何处?”钟信追问。
“去求神呗。”
“何处求神?”
“你如此紧张作甚?”
“她若被安化王劫了去,你担待得起?”
“她与安化王妃素来要好,此去安化倒也并非不可。”王纯看向钟信,微微笑道:“你倒是半点不信兴王会谋逆啊。”
钟信扫了王纯一眼,道:“你信?”
“我信有何用,要陛下信才是。”
钟信不语,他也不知正德心里到底信不信。
宁儿过来,看着王纯一会,才向钟信说:“督主,父王请您一起过去用膳。”
钟信点头,举步而行。宁儿却仍立于原地,王纯亦不曾移步。钟信回首望过来,伸手握住王纯手腕一起走向后院。
宁儿这才举步跟随。
张鸾、邢缨也到了,大家围桌而食。兴王特意请邢缨上座,被邢缨挽拒,还是与张鸾坐在一起。王妃果然没有回来,而兴王居然不知王妃行踪。王纯坐在兴王对面,离他最远。
兴王唤宁儿到身边坐,好生体贴为她挟菜。张鸾亦细心照顾邢缨。唯有钟信面前,是另起的炉灶,兴王知这个哥哥向来喜欢自食,不喜与他人分羹,是以十分体贴周到的亲自下厨为哥哥做的饭食。忙乱了这么久,倒是此时此刻,很有些温馨暖意。
用膳毕,石勇和阎群儿也喜气洋洋的回来了,两人从头到脚一身土。宁儿急起身过来,拉着石勇的手道:“夫君缘何若此?”
“无妨,无妨。娘子,为夫掘地三尺终于找着证据了。”石勇开心笑道。
宁儿抬头上下望,忽抿唇笑道:“夫君这是真正掘了人家三尺地么?”
石勇瞪大眼:“既说掘地三尺,自然不会挖四尺也不会挖二尺的,娘子放心。”
此时兴王府外来了安陆郡守,向兴王禀报郡马爷被人告了。
“何人告我?”石勇问。
“郡马爷,是李志亮的老父。说您胡搅蛮缠,毁坏民居。”郡守说。
“这老人家忐不讲理,我一去便跟他说要掘地三尺的,他亦答应了,怎生又说我毁坏民居?是他中途反悔,说我不可到处掘地,还说掘地三尺并非此意。他说不是此意就不是?明明是他答应我的。老人家在何处,我去跟他理论。”石勇中气十足的说。
郡守也听呆了,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大哥,先说正经事要紧。”阎群儿在旁劝道。
“哦,对。”石勇看向郡守道:“大尹,您先歇歇,待我向督主做了禀报,随后跟您去衙门与老人家理论。”
郡守见石勇如此礼貌,都不知该如何下嘴,只得拱拱手道:“郡马爷,下官在衙门静候。”
“多谢大尹替我夫君担待。”宁儿替石勇行礼,相送。
石勇刚想向钟信禀报,想了想却又转身拉住郡守的手道:“大尹,我有一事相告,请先留步静听。”
“郡马爷,您说。”
“我不是郡马爷。我家娘子不曾被皇上册封为郡主,我亦不曾被册封为郡马,亦不曾开府,日后大尹直呼我大名即可。”
郡守愣了好一会,看石勇一脸认真,又看宁儿一脸淡然,方才点头而去。
堂上的兴王、王纯看在眼里,却多少有些五味杂陈。
石勇向钟信行礼道:“督主,属下有要事禀报,请督主移步。”
“我也去。”张鸾起身道。
钟信点点头:“邢少监若身体尚可,亦可同来。”
五人同去客房,石勇待三人坐定,即从阎群儿手中取过匣子,欢喜道:“督主,这里面有潘书伦与安化王来往的证据。”
“在何处得来?”张鸾问。
“在李志亮处。”
“为何会在李志亮处?”
“我与群儿掘土,掘到书房书桌下有一处新土埋迹,便重新挖开,从里面起出这个匣子,打开看时全是潘书伦与安化王来往的书信。”石勇打开匣子,从里面取出一封红色封腊的信封双手奉递给钟信道:“我数过这里面共有二十三封信,仅此一封是红色,我拆开来看,原是李志亮劝潘书伦悬崖勒马的劝诫信,看落款是李志亮被杀的前日。想必是李志亮发现潘书伦与安化王勾结,便写信劝他。”
“若是劝诫信,信应当在潘书伦手中才对。怎会还在李志亮家中?”邢缨追问。
钟信将信递给邢缨。
“此信中有言信为一式两封,一封送潘书伦,一封存于己处。若潘书伦肯悬崖勒马,他就将此信与其他信一同烧毁,绝不告官。”石勇说。
“如此说来,潘书伦是谋夺姑父财产在先,杀姑父灭口兼取回证据在后,只是没有来得及掘地三尺就被捕了。”邢缨缓声道,看完信又转手给了张鸾。
“潘书伦是于此信发出的次日向官府告发李志亮是盗贼,他那时应是已有杀人灭口的计划,原想着以此借口杀人官府不会判他太重,不想安陆郡守翁理却依刑捕搜来的证据判了他斩刑,无奈之下他只好叫家人向大理寺喊冤。居然就这么巧让他碰上了一个认为他有冤的大理寺寺副傅习,若非巡按御使李天赋坚持原罪论斩,这潘书伦就得以翻案了。”张鸾边看信,边分析道。
“勇儿,趁夜去把潘书伦提来。”钟信目露欣慰之色,柔声道。
石勇听得师父柔声,知他高兴也自喜悦,大声应着,带着阎群儿转身就走。
邢缨听钟信声调,笑道:“石勇做得好你便高兴,做得不好你就黑脸,这十年来倒就是他把你变回原来模样。”
钟信不语,只取信来看。
邢缨轻咳两声,张鸾放下手中书信,扶住他道:“累了?我扶你进去歇息,再寻个太医看看。”
“这点伤算甚,我就在此打座便了。你快帮督主把信看完。”邢缨却推开他的手道。
潘书伦被押来,在比案椟还高的证据面前低下头来,交待二年前与安化王相识,一年前开始谋划造反的事情来。因为担心一地之隔的兴王会坏事,他们首先想到的就是先铲除兴王。当时潘书伦看中姑父手中的土地,又故意陪伴他去买更多的土地,意欲将安陆兴王府包围。却不想事到临头竟被李志亮察觉,还偷走了他与安化王之间的来往书信,只得痛下杀手将姑父铲除。
“安陆郡可有你们的人?兴王府有没有你们的人?”钟信最关心这个问题,问话的声音也便有些凛厉了。
潘书伦叹息:“这兴王宅心仁厚,安陆郡守翁理又是个知人善任,精明能干之人,手下自然也都是清正廉洁,体恤百姓的好官,如何插得手去收买?也不敢去收买,怕打草惊蛇,只有铲除一途了。”
“你所说若实,就具结画押。”
潘书伦老老实实具结画押,只等行书都察院,朝议定案。但事关安化王谋反,钟信并没有马上行书都察院,而是以李志亮案为借口,由安陆郡守翁理亲自带人前往安陆郡各地重新核查登记李志亮所购土地上的租户佃户雇农。
既然安陆无忧,钟信便决定赶往安化,留下邢缨在安陆养伤,张鸾协助石勇在安陆掌控安陆兵马,以防不测。
“跟我去安化。”钟信对王纯说。
王纯嘤嘤一笑:“这十年还真是头一回主动与我说话呢。”
钟信眼神微凛:“走不走?”
“看你这神情是定要我走了,我又打不过你,不走又能如何?”王纯笑道:“只是若兴王有难,谁来救他?”
“少卿和邢缨自会救他,不用你担心。”钟信冷声道。
王纯耸耸肩,随钟信而去。出得王府大门,兴王追了出来。王纯翻身上马,兴王怯怯叫了声:“纯儿。”
王纯回首。
“纯儿,你还会来么?”兴王眼里还有期望。
钟信眼光一凛,轻喝道:“杬弟,你还要违逆皇爷爷的遗旨么?照儿登基,你是要给他把柄让他废了你么?”
兴王神色黯然,低头不语。
朱宁儿立在王府大门石阶上,望着王纯抿唇不语。
王纯凝视两人,轻声道:“阿杬,我此次来安陆是担心你会出事,既然安陆无忧,我也要走了。若说此生你负了我,其实我也负了他人,我和你就算是扯平了。以后好好的和蒋氏过,不要总是呕气。”
王纯的话,却让兴王落泪,奔过来拉着她的手,泣不成声。
“阿杬,你就是太软弱了,这一点我也不喜。你在朝,我在野,你我之间总是差了一点机缘,好好照顾宁儿吧。”王纯抽开手,抬头望了朱宁儿一眼,深吸一口气,打马而去。
钟信催马并骑而来。
正德一行前往安化,在城门外让安化都指挥使周昂传令下去士兵在城门外驻扎,不许进城。乃诺把自己的手下留在城外监控安化都指挥使周昂等人,正德也把自己的十侍卫留在了城外,随后带着李龙、周昂、唐行简、唐诗、宋居易、宋词在乃诺、必里加答的带领下入城前往安陆郡。
快到安化王府时,乃诺对众人说:“到了安化王府,你们须得听我的话,以免王爷识破你们的来意。”
李龙微微笑道:“安化王本就是命都指挥使来请陛下的,我们来此也别无他意。”
乃诺看了李龙一眼,踏步前行。
安化王府前,一片锣鼓喧天之声,周围更是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看热闹的人。
“这是做甚?”李龙问。
“或许又在求神拜佛吧。”必里加答咯咯笑道。
“安化王很喜欢求神拜佛么?”
必里加答笑道:“据说就是听信神汉撺掇,以为自己天命所归,是以想要谋反夺位呢。”
“你倒是清楚。”正德扫了必里加答一眼,淡淡道:“那朕问你,你即知安化王谋反,可知安陆郡的兴王可有参与此事?”
“兴王应不曾参与此事。”乃诺代答。
“你如何得知?”正德似笑非笑地看向乃诺问。
乃诺淡淡道:“兴王应不曾参与此事,但兴王妃不敢保证。”
“为何?”正德面色有些凛厉。
“兴王妃素来与安化王妃过从甚密,若说一点内情都不知,实难让人相信。”乃诺说。
此时唐行简和宋居易倒趁着他们在说话的时刻,除了亲兵甲衣先行进入围观人群当中,唐诗、宋词也跟着兄长除了亲兵甲衣混入围观人群当中。只有周昂碍于此时身份,不好前行。
前后一刻,唐行简复来,向正德禀报:“陛下,听围观百姓所言,安化王每到初一、十五便会大搞祈福之仪,主持仪式的巫神在安化甚是有名。”
“速查。”正德轻声道。
“是,臣这就去。”唐行简应着,回头望宋居易。
宋居易却过了一会才越过人群过来,向着正德道:“陛下,我已打听得巫神所居之地,臣这就与行简前去细查。”
正德点头,二人便拱手飘然而去。
唐诗和宋词同时过来,两人却面有难色。
“说。”正德微凛道。
“陛下,门前跪的不是安化王……”
“跪?”李龙看了正德一眼,疑惑地问。
“是安化王妃和兴王妃,两人跪在巫婆神汉面前……膝行。”
正德赫然盯着两人,面现怒色。唐诗、宋词亦尴尬低首,向后退了两步。周昂看在眼里,突然大步上前,分开众人来到安化王府门前。
只见锣鼓喧天之下,一个彩衣婆子脸上擦着斤重的粉彩,一手摇铃,一手胡乱挥舞,嘴里念念有词。另一个青年男子穿着七彩衣,头上插着各色鲜花,亦是如老婆子一般摇着铃一边念念有词,跳着舞倒退而行。两个素衣女子无比虔诚地五体投地,三步一叩,五步一拜,跟着两人膝行向前。
周昂纳头拜倒,朗声道:“都指挥使周昂叩见两位王妃。”
老婆子和神汉突然都停止脚步。老婆子尖着声向周昂叫道:“王妃在此诚心祈福,指挥使怎可中途打扰?”
在左边跪地的杏脸亮丽女子随即愠怒抬头向着周昂道:“都指挥使,你有事便去找王爷,休打扰我。”
周昂便知此女当是安化王妃,低首道:“臣下禀报王妃,王爷要臣下前去安陆接陛下到安化,陛下正在府外。”
兴王妃蒋氏一惊抬头:“陛下来了?”
“怎么,不想朕来么?”人群外传来正德冷冷的声音,围观百姓听说是当今天子,都让开了道路,跪地高呼万岁。
巫婆神汉也吓得跪倒在地,口呼万岁。
正德跨步来到两妃面前,两妃急叩首三呼万岁。
正德冷嘿一声,拂袖跨入安化王府大门,李龙紧跟而上。两妃面面相觑,挥手让巫婆神汉先行退下,起身紧随入府。周昂,唐诗、宋词、乃诺、必里加答跟着进门。不曾想进得府门,四顾无人,正德眉头紧皱。
李龙凝神倾听,轻声道:“陛下,后花园有乐声。”
正德缓缓回身,盯视安化王妃。两妃急急上前道:“臣妾带陛下前往。”
两妃带路前去后花园,众人就看到后花园里亦是一片乌烟瘴气,贡桌香案一应俱全,安化王穿得五颜六色在一个和尚带引下神神叨叨的跳舞,香案后面则有一个道士在装模作样的做法。
正德看着和尚和道士,满腔怒意都化成玩笑,便仰头大笑起来。
安化王回头看到正德,眼中掠过一丝得意,便谦卑地低下头向正德叩拜,口中称:“臣安化王朱寘鐇恭迎陛下到来,诚惶诚恐。”
“皇叔好雅兴,王妃在府门外自甘低贱拜巫婆神汉,你在后花园纡尊降贵跪和尚道士。”正德淡笑道。
安化王叩首,口称‘不敢。’
安化王妃、兴王妃面色惶恐,急急跪倒道:“臣妾知罪,求陛下宽恕。”
正德望向兴王妃蒋氏,眼神阴冷:“安化王妃好巫迷神,你身为兴王妃,为何也千里迢迢过来与她沆瀣一气?”
兴王妃蒋氏亦急叩首:“臣妾不敢,臣妾只是听说安化王府神灵甚是灵验,是以前来一试。”
“你求甚么神?”
“臣妾……与王爷成婚多年,却不曾为王爷誔下世子,听说安化王妃所生三胎皆是男胎,臣妾便向她求赐秘术,以求为王爷传宗接代。”
正德淡笑一声,眼光发冷道:“如此便罔顾朝廷严令各藩属不得随意来往的旨意么?你胆子倒是好大。”
“臣妾知错了,求陛下宽恕。”兴王妃蒋氏低首颤声道。
“你即刻回兴王府反省。”正德喝道。
兴王妃蒋氏如获大赦,再三叩首,恭身退下。她转身那一刻眉头紧皱伸手抚向腹部,人就朝地上倒下去。
唐诗飞身过来,接住蒋氏,蒋氏下身便流出血来。
唐诗呆住,看向众人。
“快唤太医来。”李龙最是清醒,高叫。
太医到来,仔细查验,众人方知兴王妃蒋氏已有身孕两个月,此时却是流产了,还是男胎。
兴王妃蒋氏却怎么也不相信这个结局,死死抓住太医的手道:“太医,太医,我明明上月还有经血,如何却就怀孕了?”
“王妃,有些女子在最初怀孕之时也会有经血到来的。”太医叹息道。
蒋氏闻言哭得死去活来。
太医出来禀报。
“蠢妇!”正德跺脚骂了一句。
安化王即道:“陛下,兴王妃身体欠佳,不如就先在安化王府住下休养身体。”
正德拂袖,看向唐诗、宋词道:“你二人速送王妃回安陆养身,路上不可延迟,定要安全送达。”
“臣遵旨。”唐诗、宋词领旨。
安化王假言挽留,实则心喜,正德身边人越少越好,他以为正德来到安化,必定是瓮中之鳖了。正德一行就在安化王府住下。周昂原本只能回安化都指挥使府中去,正德特旨让他留下伴随,乃隆与必里加答亦留在了安化王府。但正德身边只有李龙一人贴身保护,幸亏和尚和道士适时前来向正德请安。
“你二人何时到的安化?”正德问。
“我二人在金泉寺听说沐琚在安化就先行赶来了。”和尚道。
“你们曾在金泉寺?”李龙亦有些奇怪,他向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却没有发现两人的行踪。
道士嘿嘿一笑,颇有些自得。
“却为何又与安化王搅在一起?”正德再问。
“路上碰到一个和尚,说是去安化王府为王爷祈福,我们就替他来了。”和尚说。
正德眼中掠过一丝嫌恶,是为朱明皇室有安化王这般愚蠢却又狂妄的宗室而感到嫌恶。
和尚看向乃诺:“沐琚在何处?”
“你们把梓郎带来,我就带你们去找他。”乃诺坚持道。
道士双眼放光盯着乃诺,忽道:“梓郎不会来见你。”
乃诺冷嘿一声,不再出声。
和尚道:“当年我们师兄弟七个曾经发过毒誓绝不泄露梓郎过往点滴行踪。如今你要找他,只能自己去找,我们交不出他来。但你必须将沐琚的藏身之处说与我听。”
乃诺却仍不语,脸上尽是倔强。
“加答,你说!”道士脸色一沉,望向必里加答,喝问。
必里加答与他们都是旧识,看道士脸色一沉,心中有些慌,嘴却硬:“我是把沐琚交了给乃诺,其他一概不知。”
“阿琚要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就撕你的皮。”道士冷冷道。
必里加答一哆嗦,他知这道士说的话可不是威胁,这人年少气盛之时还真是个心狠手辣又心意绝决的家伙。
周昂略有所思道:“沐琚所在之处,乃诺亦不见得知晓。”
“为何?”道士即问。
“这应是常理吧,纵然乃诺把人交给安化王,乃诺走了,安化王随时转移一个地方就是。”
“你想说他不信我?”乃诺冷嘿道。
周昂微微一笑:“此人看来最信鬼神。”
乃诺白了周昂一眼。
正德轻轻一笑道:“沐琚在何处,直接问安化王便是。”
众人都望向正德。
“沐琚是云南沐府公子,安化王要想杀他怕也不易,朕亲自去要人,他交不出,朕直接治他一个杀人之罪,乃诺就是人证。”
“陛下,如此是否太轻易?”周昂疑惑道。
正德哈哈一笑:“在朕面前有何难事?”
周昂看了李龙一眼。
李龙微微一笑道:“在陛下面前自然无有难事。纵然有,也是臣下要解决的事。陛下既然如此决定,臣就陪陛下去。”
众人正商量着,安化王府总管却就过来,总管看到和尚和道士有些意外,就问:“两位大师缘何在此?”
“陛下见两位大师法术高深,十分兴趣,召来问问。”李龙代答。
总管却是一笑,向正德行礼道:“陛下,我家王爷正在安排晚宴,请陛下先行将息,待晚间与两位大师共赴晚宴。”
和尚和道士都点点头。
乃诺看向总管道:“总管大人,我前些日子送过来的一个朋友可还好?”
总管看了乃诺一眼,嘿嘿笑道:“还好,还好。公子您不必担忧,且安心赴宴。”总管说完把眼望向周昂,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辞别正德转身离开。
待安化王总管离开,道士即问乃诺:“你当初便是把沐琚交给这王府总管的?”
乃诺摇头:“我是直接找的王爷,但是王爷非常倚重这个总管。”
“此人姓甚名谁?”周昂心有疑虑,追问乃诺。
“此人姓孙名景文,是个落第的秀才,平时常为安化王出谋划策。”必里加答笑道。
“他适才看我一眼,那安化都指挥使周昂是否与他有深交?”
“这个我们却不知,我们与安化都指挥使也不甚熟悉的。”必里加答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回答。
周昂有些不安,他心思细腻,总是能在细微之间发现事情的特别之处。便想着出城去找另一个周昂仔细问一问。
正德甩袖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安化王纵然真想杀人谋反也不会急于这一时三刻,你们且都先将息将息,晚宴上再做理会。若是我们逼得太急了,反倒可能弄巧成拙。”
众人也觉得是这个理,便各自辞了正德回房将息,周昂更是直接去了城外。
正德坐在床边,看着李龙轻笑道:“你看这安化王是何等样人?”
李龙淡淡道:“管他是何等样人。”
“只要有人意图谋逆加害于朕,你便会替朕拿下,是么?”
李龙点头。
正德一笑道:“朕今日心情原本不佳,但有你这句话心情便好了。”
“陛下,且将息吧。”
正德点点头,见更漏时短,也不更衣便躺在床上将息将息。李龙安静的坐在地上守在他的床边冥想打坐。
周昂赶到城外提审安化都指挥使周昂,问他和孙景文有何秘谋。那人却一言不发。任周昂如何询问也只是闭目不语。
周昂便再审亲兵,但亲兵对都指挥使的行踪并不清楚,只是说指挥使与安化王府总管孙景文经常见面,但他们都只是守在屋外,并不知二人有何秘谋。
一时之间情形陷入胶着。
周昂思前想后,叹息一声,再次来到都指挥使周昂面前道:“你若定要维护安化王我也不拦你忠心。如此我便向陛下投诚吧。”
“你本就是陛下的人,谈何向陛下投诚?”那人冷笑道。
周昂微微一笑:“可惜王爷不知我本就是陛下的人呢。”
那人愣了半晌才真的明白过来,不由脸色一变,露出踌躇两难神色。
“你还是不说么?”
那人面色变幻无定,终摇头道:“既已走了这条路,就走下去罢。”
周昂听他这么说,倒有些赞叹,也不再逼问对方,起身便走。
“等一下。”那人忽叫。
周昂停步回身,以为他有话要说。
“那个陛下,你有何必要为他效忠?”那人却问。
周昂双眉微挑,缓声问道:“那你为何反陛下?”
“陛下自登基以来不思朝政,王爷认为他不配为天下之主。”
“安化王就配为天下之主?”
“王爷向来待我恩厚,更何况他乃天命所归。”
“安化王府巫神所说?”
“是啊。”
“是以你便与他合谋啊。”周昂轻声道。
“如今陛下就在安化王府中,可说是瓮中之鳖,手到拿来。只要你为王爷立下此功,定可成为开国元勋,凌烟阁首位。”那人到此时竟不忘利诱周昂。
周昂淡淡一笑,道:“既有心谋反,便把安化王一并杀了,改朝换成周姓登基为皇岂不是妙,何苦还做朱姓臣仆?”
那人一怔,没料到周昂会这般说。
“没有这个胆量么?”
那人近乎本能的摇头。
“既如此,做谁的臣子不是臣子,无端惹起兵祸连累百姓地方,有何益处?”
那人面现颓势,低头不语。
周昂微微抬首凝望已渐渐西移的阳光,心里便回想起正德大婚之前召他入宫的场景,目现怜惜,扬袖而去。
那人见周昂远去,仿佛才回过味来,大声道:“那,那永乐爷不也是朱姓谋反么?他手下也不曾杀了他啊。”
周昂早就去远听不到他的话,那人面现迷茫,竟似陷入其中不知究竟。
周昂赶到安化城下,安化城竟已提前宵禁,禁止城外百姓入城,城内百姓出城。一群来不及入城出城的百姓聚在城门内外吵嚷喝骂也无济于事。
周昂见天色未黑不好跃墙而去,只得站出来向城墙上守军大喝:“快开城门,为何将本指挥使挡在城外?”
城墙上现出一将,看到周昂忙从城墙上跳下来,恭身道:“指挥使怎么去了城外?请快快进城,王爷交待了今夜定要谨守前约等他号令。”
周昂不知前约为何,此时倒也不露声色,只是点头道:“城外还有从安陆调来的军士,我去看看,不想竟提前关了城门。”
“先前王爷下令,小将不曾见到指挥使,只得先行关闭城门再去禀报。”
周昂点头:“做得很好,此为非常时期,行事自不可怠慢。”
“指挥使快请。”那将听周昂赞叹,眉开眼笑,赶紧举手叫开城门,将周昂迎进城去。周昂才进城门,又有三将跟来,周昂感知事情必定紧急,怕是脱身不了,干脆跟着四将直接前往都指挥使衙门。
走过路过街巷,却见到唐行简和宋居易一人系着一绳,后面牵着七、八个被捆绑的男男女女走过来。
周昂见状指着唐行简和宋居易喝道:“何人竟敢在安化郡掳劫人口?快将他们拦下!”
“都指挥使,我们先回去吧。”四将皆拦住急劝。
“此刻城门已宵禁,还有这陌生人等在城内走动,定是贼人。还不拿下,坏了王爷大事你们可担待得起?”周昂厉声道。
唐行简和宋居易一听此言,即时便把绳子往身后数人身上抽去,登时便将他们统统击倒,周昂伸掌向二人身上各击一掌,二人闷哼一声齐齐倒在地上。
四将待要上前绑人,周昂却又道:“不必绑了,二人皆受我一掌定活不了,快快回府,准备后事。”
四将知道事情紧急,也就听话不管,只带着周昂往都指挥使府赶。
唐行简和宋居易待周昂转过巷口,随即醒来互望一眼,唐行简即向后追周昂而去,宋居易则赶往安化王府。
此时暮色已起,安化王府门前张灯结彩。
大堂前,安化郡文武官员皆前来安化王府谒见正德,参加安化王设的欢迎晚宴。其中有安化总兵姜汉、镇守太监李增,安化巡抚安惟学,少卿周东。
正德看到这么多文武官员来向他请安也是十分高兴,看着李龙笑道:“这地方官和京官还真是不同。朕在北京城里每日面对的那些京官一个个老成持重,严肃固执,好似僵尸一般。这地方官倒大多面带笑容,进退灵活机敏,看着倒像是活人呢。”
李龙笑道:“陛下喜欢?”
“嗯,喜欢。真正守护这大明江山的倒是这些外放各地州郡府县的忠臣良将。”正德笑道。
“既然陛下喜欢,臣就陪陛下参加王爷为您举办的晚宴。”
“好啊。这安化王倒是比兴王机敏。朕先到安陆,兴王却不曾为朕举办如此盛大的晚宴。”正德笑道。
“兴王乃是陛下至亲,不免比其他藩王更要谨慎小心一些。”李龙道。
“那倒也是。亲疏有别,自然相处也有别。”
两人正说着话,安化王妃过来请正德游园,正德一口答应,牵了王妃的手叫了一声‘婶娘’,便跟着她走了。
安化王妃听正德叫‘婶娘’,那一直忐忑的心也放了下来,眉开眼笑握着正德的手带他游园。园内花灯招展,争奇斗艳,姹紫嫣红,令人赏心悦目。
李龙一直跟在正德身后,不紧不慢。
乃诺和必里加答倒没理会正德,他们与正德又非一路,想着都此时此刻了正德不可能突然失踪,也就放心去观赏园内花灯去了。和尚和道士却是不远不近的跟着他们,对于两人来说,救沐琚更重要。
宋居易奔向王府的路上,发现路被堵住了。
安化城内各条道路都有士兵严密把守,宋居易四处观察,见一无人处跃上屋顶直奔王府。但王府地势开阔,而王府四周则都有士兵集结,一时难进。宋居易有些心惊却不好轻举妄动,怕一时冲动令留在王府中的正德一行有危险。他思前想后,瞧准有士兵掉队,疾袭而下将士兵抓住带到一边审讯,却不料士兵说的是王爷举办晚宴招待贵客,都指挥使衙门特调军队前来保卫。
宋居易心知不可能,点了士兵穴道,换了他的衣服混进军营。
王府内升起焰火,火树银花不夜天。
正德拍掌欢呼,李龙只是警惕的注视着周围,见宾客脸上喜气洋溢,园内一片欢腾,并无异样,蓦然——
衣香鬓影中,李龙仿佛看到一个不可能在安化王府出现的人物。
眼光急寻。
那人已隐没在东风夜放花千树之中,李龙的心则莫名有些放松。
周昂坐镇都指挥使府,听四将禀报,方知城外那人早就在前去安陆接正德前来安化之前已和安化王布置好对策,此时此刻,大军已动,只等割下正德人头,举反旗,进京登基。
周昂怒从心起,赫然起身,四将亦即起立,周昂深吸一口气,静声道:“取本督铠甲,随我杀敌。”
“是。”四将喜不自胜应道,以为就此功成名就,黄袍加身。
夜幕降临,安化王到后花园恭请正德入席饮宴。安化的文武官员也各自入座,但是和尚和道士、乃隆和必里加答却并没有被安排到这场宴会当中。毕竟他们并不是朝廷命官,不好入席。
宴会厅内杯盏交错,十分欢快。
正德一个人高高在上坐着没甚趣味,就回头扯一直站在身后的李龙的衣摆道:“你不要站了,坐下陪我喝酒。”
李龙迟疑了一下,想到那个令他心安的身影,也就坐下陪正德饮酒。
宴席上有歌舞妓献歌献舞。
安化王端盏饮尽美酒,突然把手中杯盏往地下猛力一摔。美人突然化成夺命刺客,刺向宴席上的客人。
鲜血飞溅,惨叫四起。李龙急起身拉起正德就往厅外闯。不料,厅外飞箭如蝗射进大厅。
李龙紧抱正德,旋身挡箭,安化王在歌女的护卫下离开宴会厅,其他人亦纷纷向外逃窜,可是厅外也已经杀声震天,竟是安化的军队杀了进来。
李龙抱着正德向上冲,破顶而出。身未停定,一箭破空向李龙劲射而来。李龙此时身前抱着正德,听风辨位只能本能地疾转,将后背对上那破空而来的箭。
正德突然长身而起,随手摘下李龙头上锦帽向着那利箭一挽,利箭穿破帽心,正德迅疾将手向箭身一拍,那箭就被他拍掉在屋顶上。
李龙将正德拉回来,正德嘻嘻一笑道:“我救了你的命哦。”
李龙点头,两人立于屋顶往外一望,乖乖,王府四周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全是举着火把的谋反兵士,看到有人从王府逃出来就被一群士兵上前围住举刀砍成肉酱。
“不能下去了,你武功再高也挡不住这些意图谋反,杀人领功的兵士。我可不要被他们剁成肉酱。”正德看此情景,吓了一跳道。
李龙也知道下不去了,只得转向王府内,就看到王府内照样火把高举,和尚和道士竟然被四名武林高手缠斗。李龙皱眉,再去搜寻,就看到不远处乃诺和必里加答一副事不关已的样子,这两人居然袖手旁观了。
李龙却一惊,心道:“适才射箭的竟不是乃诺,竟是何人?”抬头疾望,猛听得一声尖笑,夜空下便见四面八方箭如雨来。
李龙暗叫一声‘惨也’只得抱紧正德再次跳下屋顶,怎知那箭竟是天上地下疾追不舍。
李龙于半空之中再无还手之力。
正德忽附耳笑道:“朕宠幸了高玉,高玉定已无憾,便陪你一起死,你也应无憾了吧。”
李龙哭笑不得,沉声道:“抱紧我。”
正德便像个猴子一样双手紧紧抱住李龙的脖子,双腿紧夹他的腰,身体紧贴着他的身体。李龙厉喝一声,于空中身体急旋,周边层层白雾涌起,渐渐竟化成冰层,那箭雨纵如蝗,却也全被冰层阻隔冻住。
只是此时并非隆冬腊月,冰层并不算厚实,箭持续射来,待李龙和正德落到地面,冰层便裂了。
正德看着丝丝断裂的冰层,笑道:“当日你来宫中找我,我真该留下你为我起这冰阵。”
李龙一笑,脸色有些发白,轻声道:“陛下,我已无力了。”
“龙儿休忧,我来也。”冰层外忽听到钟信的声音。
李龙猝然一喜,竟掉下泪来,那东风夜放花千树中的身影,便是这令人心安的人啊。
冰阵碎裂,李龙眼前果然便是钟信,只见钟信身形急旋,那四周射过来的箭全聚成杆,被钟信向前一送,阴暗处传来‘嘭’的一声响,数声惊叫,箭立止。
钟信挺立。
“刀眉,你父刀祝谋反被诛,你不思悔改,今天竟要再次谋逆犯上么?”钟信喝道。
“钟信,十五年前你不过一毛头小儿,知道甚么?”阴暗声中,传来一冷凛女音:“梓郎在何处,快快交他出来。”
“你为寻梓郎,竟帮安化王谋反?”
“休要罗唣,梓郎在何处?”
正德上前一步大声道:“梓郎不会见你,你死了这条心。”
李龙忙把他往身边一拉,生怕对方生气又是一箭射过来。钟信也把身体移过来,挡住正德。
“阿琚,是你,你,你缘何杀我?”
正德、李龙身后忽传来道士的惊呼声。正德、李龙也不由得惊而转身,望向大院,只见道士腰间鲜血直流,和尚扶着道士急退。
刹时,一道紫影向正德扑过来。
钟信目光如炬,疾转身双掌一拍与紫衣人对了一掌,力道之大,两人各退了三步。李龙亦拉着正德顺着钟信的身体转向,始终将他置于钟信和自己之间,保证他身前身后至少不会受到伤害。
紫影落定,竟是南宫无我。
钟信面色一凛。
紫衣人踏步向前。
钟信护着正德、李龙退向大院,和尚和道士走了过来,双方会合。
南宫无我也飞身过来,落在周昂身边。那原本围攻和尚和道士的四名高手则站在了他身后,另有一名青衣男子痴痴傻傻呆立院中,手中还握着一把滴血的匕首。
“阿琚,你过来,你听到没有,师兄在这里。”道士虽受伤,却仍记挂着这痴傻男子,急叫道。
原来,这青衣男子便是沐琚。
南宫无我却微微一笑,嘴中念念有词,扬手一扫,众人闻得一阵异香,便见沐琚一步一步向南宫无我走去。
钟信挥袖,双手一弹,无数绣花针便向南宫无我射去。随即跃上前去想将沐琚拉过来。
南宫无我嘿嘿冷笑,亦上前一步,长袖一拂,绣花针倒飞过来,顺手将沐琚扯了过去。
钟信右手一旋,一推,无数绣花针凝聚成一根长针刺向南宫无我。
南宫无我一笑道:“钟信,看来你是不杀我誓不罢休呢。”也随手一挽,一拍,长针反向钟信刺来。
钟信面色微凛,左手拍向右手手背,向前一送。
南宫无我依样学样,那长针再次刺向钟信。
两人周围罡风骤起,其他人都被这罡风逼得连退数步。
南宫无我再次发力。
长针离钟信更近了。
罡风更烈,众人纷纷后退。
南宫无我面现得色。
脚步声四起,火把更是映照夜空,周昂身着一身铠甲披风在四将陪同下出现在众人面前。
周昂高声道:“南宫先生,王爷请您快快将陛下带来,莫要与他们纠缠了。”
“杀了他们,陛下自然手到擒来。”南宫无我哈哈一笑,看着钟信道:“只是你啊,我倒舍不得杀,倒不如就也随我去,再做一次小塘池底的佳客如何?”
“安化王现在何处?他竟敢在朕面前谋反,还不叫他来见朕?”正德喝道。
周昂高声道:“王爷已去往安全居所,只待南宫先生带我和陛下前去会合。”
周昂这么一说,众人心中都打了个突,原来周昂都不知安化王现在何处,这家伙看起来神神叨叨,居然是个老奸巨猾的狐狸。
周昂心中焦急,生怕南宫无我起杀心,定要将正德、李龙等人击杀方才尽兴,急道:“南宫先生,王爷正等着您替他运筹帷幄呢,快快走吧,若是晚了过了吉时,怕王爷不高兴,那花炮焰火还等着放呢。”
周昂说完话,突然大院左边就有物体落入南宫无我面前,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得‘嘭’的一声爆炸,登时烟雾迷漫。
南宫无我被震得身形一晃,钟信厉喝一声,双手一展,那无数绣花针仿若漫天花雨刺向南宫无我及身后诸子。
登时无数人掩面倒地惨叫连连。
紧接着又落下七、八个飞弹子,登时整个大院噼里啪啦爆炸声声,烟雾弥漫咫尺不见人影。院中士兵都受到惊吓,开始没头苍蝇一样四处奔逃惨叫躲藏。
周昂趁势冲进烟雾中一掌拍向沐琚,将他往钟信、李龙的方向一送。
南宫无我于烟雾中看到沐琚飞出去的身影,不急细想,只是沉喝一声,伸脚便是一勾。
沐琚身体向前一趴。
南宫无我突感脚部一麻,急收回脚,沐琚便已被一个人抱住,两人倒地急滚到和尚脚下。
烟雾中,钟信巍然不动。
李龙怕正德受伤,紧逼着他让他贴在钟信背后。和尚和道士也迅速的各自站了左右的位置,把正德围住。
周昂故做气急败坏的大叫:“是何人捣乱,快快将人捕来。”一手却死死抓住南宫无我,颤声叫道:“先生救我,先生救我。”
南宫无我心生厌恶,却又甩不开,脚底突然毫无痛感,不由一惊。
“你中了唐门毒针,叫你不得好死。”烟雾中传来唐行简尖利的笑语之声。
南宫无我大怒,不由得恶向胆边生,随手抓了一个奔逃中的兵士,一把扯掉对方胳膊,对方惨叫一声那血便喷出来。
南宫无我却在那鲜血激喷中狂笑,拂袖急舞,顿时周围数丈烟雾皆被血雨侵透,变得清明妖异。
钟信、李龙、正德、和尚、道士、沐琚、唐行简都被包裹在这样的妖异清明之中。
“钟信,我今天就要你死。”南宫无我喝道。
唐行简却尖笑:“大家不要怕他,他很快就活不了了,顶住。”
钟信重重点头:“蜀中唐门毒步天下,南宫无我,纵然你武功盖世,也定活不了。大家再拖延些时间,定能拖死此妖孽。”
周昂急扯南宫无我衣袖,大叫道:“南宫先生,你不能死在这里,你可要救我离开。”
南宫无我心气焦燥,不由大喝:“刀眉,放箭,我替你抓梓郎来,快放箭杀了他们。”
周昂一听,吓得高叫:“杀不得,杀不得,王爷还要带陛下进京昭告天下呢。”此时他的心是真的惊怕正德会死在这里。
正德才见识过刀眉箭阵的厉害,也是惊颤,心下一沉,高声道:“你们放了他们,朕跟你们走。”
“陛下。”李龙大惊,瞬间转身望向正德。
正德突然抱住他的头狠狠咬了一下他的唇,笑道:“怕甚,安化王不是说要带朕前往京城么?在此之前你把朕救出来就是。”
“陛下?”
“你说过的,管他呢,只要是谋逆就干掉他。”
李龙万分不舍。
正德威严道:“让开道。”
整个大院突然变得寂静,正德推开和尚,侧身踱步而出淡然朗声笑道:“真龙天子在此,尔等还不下跪么?”
周围的士兵都有些发呆看着正德,想不到在如此剑拔弩张的危急关头,这个少年皇帝竟面带笑容,从容淡定的走出来面对可能的杀身之祸。
正德环视众兵士,悠悠道:“朕这个真龙天子,不值得你们跪么?”
“万岁,万岁,万万岁。”周围兵士蓦然便黑鸦鸦跪了一片,高呼万岁。其他没有跪的也都面现惊疑之色,有些退却畏缩。
南宫无我和一直袖手旁观的乃诺、必里加答也有些惊讶,真的没有想到正德会在此时此刻站出来。
正德踱步上前,向南宫无我伸出手:“把解药交给朕。”
南宫无我脸色微沉。
“你控制沐琚的解药给朕,朕会让行简将唐门的解药交给你。”
周昂急扯南宫无我衣袖道:“南宫先生,把解药给他吧,死在这里不值得。”
“陛下,我们不必向他要解药,反正沐琚我们已经救下,我们唐家什么毒都能解,我们就耗死他,替大明除一大害,替督主报仇。”唐行简却大叫。
“大胆,敢不听朕的话么?”正德转头喝道。
唐行简把头一昂,尖笑道:“陛下,我们蜀中唐门向来特立独行,我偏就要在此时此刻干掉他。”
南宫无我与唐铭相处过,深知唐门虽在武林中名气大,却并不受名门正派所接纳,行事乖张,善恶难分。此时见唐行简发狠,心中倒先怯了三分,只觉半边身都麻掉了。到底惜命,便从怀中取一香囊道:“这便是解药,拿唐门解药来换。”
唐行简恨恨瞪着他好一会,才不甘不愿的也拿出解药,二人互相抛掷接过,唐行简欲打开香囊检验。南宫无我斥道:“那便是解药。你当我是下三滥么,当众骗人?”
唐行简瞪了他一眼,才收回动作。
李龙跟上正德,向着南宫无我道:“我随陛下去。”
南宫无我冷冷道:“除了正德,你们所有人均须离开。我就给你们一刻时间。”
周昂走过来紧紧握住正德的手,直视李龙说:“一刻钟。”
钟信深吸一口气,向正德纳头拜了三拜,率先离开王府。李龙握拳抿唇,还是跟着钟信走了,和尚、道士、唐行简一起带着沐琚离开了安化王府。
和尚与道士走过乃诺和必里加答身边的时候,不约而同指着二人道:“你们跟我们走。”
必里加答吓了一跳道:“我为何要跟你们走?”
道士把眼一瞪:“不走我就撕了你的皮。”
必里加答叫道:“你受了伤,我才不怕你。”
道士冷笑一声,拂尘一扫便朝必里加答身上抽去。必里加答急忙避开,不料那拂尘如万千尘网,根本逃不脱,丝丝抽在他的身上,痛极大叫:“好,好,我跟你走,我跟你走,不要打了。”
和尚直视乃诺:“你走不走?”
“你帮我找梓郎?”乃诺问。
“帮不了。”
“那我不走。”
“你不走也得走,留在这里只会害人。”和尚取下脖颈上挂的佛珠,双手一抖道:“你若不走,我便只有杀你。”
嗖嗖嗖,三枝箭向和尚劲射而来。
和尚把手中佛珠一扬,那三枝箭竟被佛珠弹了回去,劲道更足。
咚咚咚,三名箭手从房梁上掉到地上,皆被利箭穿心而死。
和尚道了声阿弥陀佛,向乃诺道:“贫僧武功不如人,但对付你还是绰绰有余。”
“臭和尚,你竟敢——”院内传来刀眉的怒喝。
钟信听到声音停步回首,厉声道:“刀眉,你是要杀梓郎么?”
静了一会,才听到一声冷嘿,却没有答话。
“若不是想杀他,就留些余地。”钟信说完拂袖而去。
乃诺脸上不由现出一丝疑惑,扫了院内一眼,跟着和尚走了。
周昂见钟信等人离开,即对南宫无我说道:“南宫先生,我们先去与王爷会合再做商议。”
南宫无我苦不堪言,此时已全身发麻却又不好说不出来。周昂看在眼里,唤人送来清水与南宫无我饮水服药,歇息半晌症状才缓和下来。
周昂见状便又催促启程,令四将整理队伍,又唤人牵来马匹,由正德坐在前面,自己坐在后面同骑一匹马,由南宫无我带路前去与安化王会合。
钟信等人远离安化王府之后寻得一处医馆落脚。大夫过来替道士治伤,也替必里加答换洗了脚踝处的旧伤口。
唐行简打开香囊仔细嗅闻,轻舒一口气道:“还好,还好。”
“如何?”道士急问。
“我适才在安化王府闻那异香,应当就是唐铭从迷迭香中分解出来的迷魂香,这个就是解药。”唐行简说完看向必里加答:“你当真不知是何人给你的迷迭香毒针?”
“当真不知。”必里加答:“我自小便喜好在针上涂药,但从不曾知晓甚么迷迭香,都是在市面上售卖的普通麻药、毒药。”
“你有没有被针刺到过?”唐行简再问。
必里加答摇头。
“你可要想清楚,迷迭香要相隔十日方才发作,发作后可就药石无效了。”唐行简认真道。
必里加答有些紧张,喃喃道:“应当是不曾被刺到的。”
“难不成这十日内还有救?”和尚问。
唐行简摇头:“也难救,只是可以送到云南老温家试试。”
“为何?”
“老温家向来不服我们蜀中唐门用毒天下第一的地位,每每我们研制出新的毒药,他们便要想方设法破之。唐铭自研制出迷迭香,老温家便更是殚精竭能想要破解,或许他们有法子。”
“行简,把药与沐琚吃。”钟信出声道。
李龙适时送过水来,唐行简小心倒入部分药粉,搅溶,与坐在一旁仍痴痴呆呆望着屋顶的沐琚喝下。
一杯水下肚,沐琚突捧腹大呕。
唐行简一边扶着沐琚,一边轻拍他的背道:“不妨事,不妨事,迷魂香乃至寒之物,呕出来便好了。”
沐琚呕到最后只剩下绿液,必里加答忙去主人家那里要了一条温湿手巾替他擦去嘴角秽物,沐琚头一歪就倒在唐行简怀里。钟信见他呼吸平顺,知他无事,暗暗放心。
和尚从唐行简怀中接过沐琚道:“阿琚喜净,我去帮他洗洗。”
道士却道:“二师兄,把老八交给老五。”
和尚看了道士一眼,慢慢转向钟信,把沐琚送到他面前,钟信迟疑不决。道士狠狠瞪着钟信。唐行简、乃诺、必里加答都不甚了解内情,看道士神情均不敢出声。
李龙道:“督主,我去烦主人家烧桶热水,您慢慢来。”
钟信看了李龙一眼,伸手接过沐琚抱着一起去后院。
必里加答直到此次追杀邢缨方知沐琚十年前就已疯了,心中甚是内疚,看钟信抱着沐琚离开,就道:“阿琚喜穿艳色衣服,我去替他买。”
道士一把拉住:“你脚上有伤,不要去了。”
“我不会跑的,我就是想给阿琚买身衣服。”必里加答道,他以为道士不相信他,又发誓道:“我一定回来,我要不回来我以后就做太监。”
道士道:“你这脑子一如既往的蠢笨,我也不须疑心你。只是现下整个安化郡都知安化王谋反了,街市还敢开么?你这般跑出去,哪里寻得到绣衣坊?非但买不着衣服反被官兵抓走了要我们去救你,你就老老实实坐着吧。”
“加答,你父亲当真在流放途中便逝去了?”和尚问。
“当然了,我亲自送的终我会不知么?”必里加答一说起父亲之死,还是恨得咬牙切齿。
“你还想杀邢缨?”
必里加答看了和尚一眼,悻悻道:“你们肯定不会让我杀了。”
“你知晓便好,目今你只有两条路选,一条是放弃报仇,帮陛下擒拿安化王。陛下或许看在你戴罪立功的份上赦免你那个仍在流放的大哥,让你迎回父亲尸骨回家安葬。第二条无非便是我们杀了你,绝了你要杀老七的心。”和尚说。
唐行简见和尚说这话的时候满面杀气,不由尖笑道:“你当真是出家的和尚么?怎地一说起杀人居然这般满面杀气?”
必里加答白了和尚一眼道:“他本就是个假和尚,从前在锦衣卫、在大理寺、在刑部的时候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在他手上被追查的盗贼罪犯,没有一个能活着回京受审的。这个道士也一样,要不怎么整天勾肩搭背的在一起呢。”
“那你到底选哪一条?”道士瞪着必里加答问。
必里加答闷闷的,极不乐意地说:“你俩都威胁到这般模样了,我还能怎样?不杀邢缨也罢,以后再不是兄弟,也绝不再和他共坐一桌喝酒吃肉。”
和尚斜着眼望向必里加答道:“你从前也不曾当他是兄弟,不是最恨太监的么?”
必里加答叫道:“你少胡说,我从前虽然紈绔了些,也不曾这般无良,邢缨我还是……嘿,总之以后便是陌路,不说了。”
乃诺指着和尚道:“你是二师兄,那位排行第五,沐琚是老八,那梓郎是老几?”
和尚看向道士:“要说与他听么?”
“梓郎不过不让我们说他十五年前之事,排行第几还是可以说的。”道士说。
和尚就向乃诺伸出四个指头。
“排行第四?”乃诺疑问。
“刀眉还是这般刁蛮难忍,当初我便劝梓郎莫要与她成婚,可他偏是不听,为了这个女人受了半生的罪。”道士叹道:“女人皆是祸水啊。”
“若不是刀眉在王府一箭射过来,我们也不会莫名其妙地跟紫衣人的那四个手下交手,也就可以跟着去保护陛下了。这女人真是走到哪祸害到哪。”和尚亦道。
“你们不可以这般说我母亲。”乃诺怒道。
和尚与道士相视一眼,数着佛珠道:“贫僧都出家这许多年了,还犯口憎,不该,不该。只是听贫僧一句劝,莫寻了,寻了也无甚好处。”
乃诺却咬牙道:“定要寻着了。”
必里加答叹息道:“当初乃诺听我说起父亲的事便决定帮我。这孩子想父亲呢。”
“我才不想,若见了他,定将他千刀万剐。”乃诺厉声道。
唐行简尖笑:“好,好,杀了好。不配作父亲的男人都杀了,便天下太平了。”
乃诺却又狠狠瞪了唐行简一眼,走到一旁生闷气去了。
和尚感慨道:“哎,老四的儿子都这般大了,我的父亲却还不知在何方。”
“你放心,我会陪你找,找到天涯海角也会陪着你。”道士说。
和尚看向乃诺道:“说来我父亲失踪也与当年大藤族一战有关,刀眉既在眼前,我须得找到她,向她问我父亲的下落。”
“刀眉那人你还不知么?能问出甚么?除非你把老四卖给她。”道士摇头叹道。
“当年剿灭大藤族之后,我里里外外都搜寻过了,连他们的密室都不曾放过,可是却就是寻不着我父亲遗体。这许多年来又走遍大江南北,还是半点消息也无。这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啊,怎么可能无端端人便不见了呢。”
唐行简听和尚这般说,忽道:“我倒有一法可以试试寻人。”
“你有何法?”
“你们可听说过云南老温家有傀儡术?”
“听是听说过,但不知到底是甚么?”和尚皱眉道。
“很多人以为老温家的傀儡术是指老温家操控尸鬼为己所用,其实不确。这傀儡术是一种能与天地鬼神相通的秘术,若精习此法,这天地神鬼过去未来皆可由你洞悉操纵。”
“如此秘术,定是难习。”
唐行简点头:“自是难习。”
“如何能习?”和尚问,双眼放光。
“此术莫说温氏女婿儿媳都不能知,便是温氏中人也只传有缘者。外人若是偷学,从来只听说被老温家拿下抛到蛊池里养蛊的,无一幸免。”唐行简叹息:“我们蜀中唐门都舍身喂蛊好几个了。”
“原来是你想要此秘术,却要我们俩师兄弟去找。”道士笑道。
“两全其美,何乐不为?”唐行简道。
和尚点头:“使得,使得,若能因此寻得父亲,即可了却母亲心愿,甚好甚了。待安化王一事了结,我便前往云南。”
“我陪你去。”唐行简颇有些雀跃道。
五人你言我语,不知不觉间时日便过了。李龙回来看着五人道:“八师叔要在医馆歇息,五师叔说待他醒来再做打算。”
“龙儿,你如何打算,也回安陆么?”
“二师叔,龙儿想留在安化打探消息。”李龙说。
“此次安化王叛乱,你认为须时多久方能平定?”
“安化王有南宫无我坐镇,倒真不好判断。”李龙沉默半晌,望向唐行简道:“行简大哥,你能否给我一些毒药防身?”
唐行简摆手笑道:“那得这许多毒药,我骗他的。想必是唐门之名令他惊怕,以为我给他下毒。”
“你当时那模样忐狠。”道士笑道。
“若不狠,如何能令他信?”唐行简道。
道士哈哈大笑:“好,有贫道年青时的风采。”
“你也不比我年长多少,少在我面前充前辈。”唐行简却不领情道。
“那倒是。说到年岁反倒是老四在我们九人中最大,我才算老四。”道士哈哈笑道。
“行简大哥,你用在他身上的是甚么药?”李龙追问。
“麻药,不用解药十二个时辰也可自解的。”
“这也好,就给些麻药。”李龙说。
“也行,你拿个瓶儿来,我装与你。”
李龙去找主人家借瓶,乃诺趁隙就问道士:“道长今年贵庚?”
道士扳着指头算,必里加答见状讥道:“连自己贵庚都忘记了?”
“这可不就是快乐不知时日过么。”道士一边算一边道:“老四比大师兄还年长三岁,今年当是不惑之年了。二师兄比老四小两岁,倒真正是师门年轮皆相同。大师兄三十有七、我呢比大师兄又小个二岁,三十有五了。”
乃诺也扳着指头算起来。
“你不用算了,你今年当是双十年岁。”和尚看着乃诺说。
“谁说我算年岁了。”乃诺又恼了。
必里加答深深叹息一声,他与沐琚同年,都不过是刚刚过了而立之年的年纪。可是沐琚疯了十一年,自己也在外漂泊了八年,时光如白驹过隙,大好青春年华就在这般悲惨境地中消磨完了。前路茫茫,不知可还有与沐琚一起对酒当歌,纵马还乡之日?必里加答这样想着,便寻思此次安化王谋反,倒真是一个大好机会,若是能助陛下平叛,或许他们家族的命运能就此改写。就抬头向李龙说:“我留下来帮你。”
“你不害他就不错了。”道士却道。
“你怎生总是不信我?”
“一次不忠,百次不容。我便是不信。”道士面色突然变得凛厉,认真道。
必里加答怒而拂袖,不再说话。
“你俩好好的做锦衣卫,怎生又做了和尚道士?”唐行简好奇地问。
道士把眼一横:“你这个蜀中唐门弟子,怎生这般好奇?”
唐行简尖笑:“我若不好奇,又怎会从江湖入朝堂?”
“自然是做了狠事才当道士的呗。”必里加答抓住机会道:“自家娘子跟别人勾搭成奸,他一怒之下一刀将奸夫淫妇结果了,然后出家遁世。当年这事闹的满城皆知。”
“这完全符合本夫于奸所亲获奸夫奸妇登时杀死无罪律,何必要遁世?”唐行简道。
“他这岳家势大,坚称他污蔑兼灭口,不但闹到邢部,把内阁也闹翻了,最后是孝庙亲自下旨平息的。他只好避祸出家了呗。和尚倒是因为父亲失踪从母命舍身从佛为父亲祈福,最初是戴发修行,是吧?”必里加答看着和尚道。
和尚点头:“后来是沐琚疯了,我和老三就带着他离开京城浪迹天涯了。”
唐行简略有所思后笑得开怀夸张:“我于五年前入职邢部,当真是见过不少杀奸案,各种精彩纷呈远胜于江湖异事,那时我方才明了江湖所言大隐隐于市的真切含意。也是如此才令我觉得入职朝堂当真是有意思之事。哈哈哈。”
李龙轻咳一声道:“我去街上打听一下,你们先好好将息将息。”
“夜黑风高的,你初来乍到能打听甚么,明儿再说,都将息吧。”道士说。
众人这才止了话头,就在正厅打了被铺齐齐入睡。
凌晨鸡鸣,医馆门外传来擂鼓般的敲门声。五人急禁声,寻地躲藏。过了一会主人家过来开门,听着外面人对话,五人方知安化王已下令打开监狱释放囚犯,各处里首甲长户户敲门叮嘱勿轻易出门,免遭灾祸。
“这是要调兵平叛才行了吧?”必里加答叹息道。
和尚、道士、李龙、唐行简皆无语,心中担忧,不知此次叛乱会如何平定?李龙更是想着正德,甚是担心他的安危。毕竟止有周昂一人保护,何况周昂还要面对一个武功神鬼莫测的南宫无我。
当周昂看到南宫无我带他来到的安化王藏身之所,甚是自责。本该想到的啊,却一时疏忽没有想到。若是能早些想到,在安化王府便可先杀掉南宫无我,然后直接领兵到此擒拿安化王。目今非但不能擒拿贼首,反陷陛下于险境。
安化王隐藏之地原来就是安化郡的屯兵重镇安龙堡。
安化王见到正德到来,喜上眉梢。也不行礼,只叫人替正德安排住处,好生防守。
周昂怕正德出事,便道:“王爷,陛下由臣看管就好。”
安化王瞧了周昂一眼,倒不好作色,心道:“你是要把持陛下好日后与我讨功么?我目今还要仰仗你替我夺江山且就忍耐忍耐,待我进了北京城坐定了皇位再找你算帐。”
正德身为一国之君,于国事军情都比周昂更加清楚明白,此时见安化王沉吟不语,便知他还是忌惮周昂的都指挥使身份。毕竟地方藩王并无任免或指挥地方文武官员的权限,周昂若是定要维护自身权威,安化王还真奈他不何。便笑道:“王叔心里定是气恼自己身为藩王,却并无指挥命令都指挥使的权限,还指望周大人替您打天下才能进军北京吧?”
周昂一听,故意把脸一沉,拉过正德道:“陛下休要在此挑拨离间。”
安化王哈哈一笑,道:“陛下此言差矣,我与都指挥使是志同道合,如何会气恼。他日我登基为皇,都指挥使便是我的两京兵部尚书。”
“谢王爷恩典。”周昂恭身一礼道。
“本王已为都指挥使安排了住处,且随孙管家下去将息吧。”
孙景文随即出现在周昂面前,周昂便握着正德的手腕随他出去。二人去到住处,门口已有士兵守卫,周昂心下冷笑,推门而进。
两人方才进门,就听见外面有女声喧哗。
“当是安化王接了他的家眷到此。”正德缓声道。
过了一会,外面传来敲门声。
“何人?”
“陛下恕罪。臣妾委实不知我家夫君竟要谋反,请陛下恕罪。”门外传来安化王妃惊恐万状的声音。
周昂看了正德一眼,正德示意开门。大门打开,周昂便看到跪在门口不停叩头的安化王妃。
“姐姐起身,你一个妇道人家也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晓得甚么呢?陛下定会饶恕你的。”嘤嘤笑声中,周昂便看到王纯款款而来,弯腰扶起安化王妃。
周昂微疑,王纯看了正德一眼,复望向周昂,嫣然笑道:“都指挥使若有用得着民女的地方,只管出声。”
周昂还未答话,又见一人挑着担子过来,高声道:“小的来给陛下、都指挥使送餐,请陛下和都指挥使慢用。”
来人正是唐行简的好兄弟、江西霹雳门的掌门弟子宋居易。在王府的烟弹子便是他暗中所发。来到屯堡后他就急寻周昂下落,行到屯堡厨房听到有人说要给周昂送餐,便窜出来自己挑担去送。屯堡里有驻兵,但周昂又带来许多兵,兵不识兵,厨子也懒得管许多,见宋居易要送,也就由他。
正德看着王纯和宋居易,卟哧一笑,周昂也莫名放下心来。
正德挥袖让安化王妃和王纯离开,周昂接过担子,门关上,正德回身坐在桌后的椅子上。周昂把饭菜端上桌,柔声道:“陛下,慢用。”
正德随手从袖中取出一枚银针试了试菜,见没有变色才道:“你也坐下吧。”
周昂依言坐在下首,所谓食不言,寝不语,两人用过餐后,周昂道:“陛下,您先将息,臣到门外看守。”
正德面色一正,认真道:“叫居易把这些碗筷收走便是,你坐下来,朕有话对你说。”
“是。”周昂恭谨领命,打开门让宋居易进门收走碗筷并叮嘱他定要小心看顾陛下饮食,免安化王加害。
宋居易领命而去,周昂把门关上,重新回到正德下首坐下。
“你在锦衣卫一年,可曾了解我大明军制?”正德问。
“对京军了解得多些,对地方军制了解不多。”
“那对外放地方的宗室礼制了解么?”
周昂摇头道:“也是只知大概,细则不知。”
正德点点头,道:“今夜朕便跟你说些地方文武官员面对藩王时须面对的必要礼仪,另外朕再把安化、安陆的军镇布置说与你听。只要大体不差,纵然安化王有所怀疑你并非真的都指挥使周昂,也捉不着太大的错处。”
“是,臣受教。”
“就从这安龙堡说起吧。这座屯堡所在之地原本是一条北上京师的必经之路。左右是山,屯堡建在两山之间的小山岭上,山岭内已被挖空用来存储兵粮。”
周昂轻轻点头。
“这座屯堡始建于宣德年间。因湖广有夷人造反,当年安化郡都指挥使为防夷人进犯京师,派人紧急在此路上修建兵堡,后经历代都指挥使扩建,方成屯兵重镇。你可知当年的都指挥使是何人?”
周昂想了想,道:“莫非便是周昂的先祖?”
正德点头:“不错。想不到周氏先祖忠心于朝廷,儿孙却谋起反来。”
“安化有十二卫兵马驻扎,每卫约五千兵马共六万人,比安陆还多二卫,你这个都指挥使手握重兵啊。”
周昂叹息一声道:“就是因有重兵在手,此人才胆大妄为想要谋逆的吧?”
正德淡笑了一下,道:“我大明兵制由太祖高皇帝所创……”
这一夜,一直悄悄守在房外的宋居易,看到的一直是映照在窗格上的身影,直到晨曦初露,军鼓擂响,方才看到周昂起身,恭敬行礼后退出房来。
宋居易飞身跃下,有些担心地问:“陛下缘何一夜不睡,是担心安化王会谋害么?”
周昂回望房门,那眼里有着前所未有的温柔之色。复拂衣道:“陛下睡了。你在此守候,若碰到人问,就说是我安排的。我去会会安化王。”
宋居易点头。
大堂之上,安化王看到周昂到来,笑容可掬的走来拉过他的手,与他商议往后的事宜。大堂上并不见南宫无我,周昂微微皱眉。
安化王道:“本王已传下令去打开安化监狱释放狱囚,将安化库藏皆运送到安龙堡。此处是北上的必经之路,你我定要筹措好所需军资,方可领兵直入北京城。”
“王爷应当传檄文于天下,让天下震动,四方响应。”周昂不动声色道。
“如此,是否早了些?”
“王爷,这安化之地虽是您先祖祖封之地,但尚有其他宗亲藩王受封于此,您若不赶紧传檄文于天下,若其他诸王也有反心,可能会抢功。若没有反心,则可能会派人前往北京告密,如此皆对王爷不利。”
安化王点头:“爱卿所言甚是,本王这就叫人拟写檄文。只是这檄文如何写方好?”
孙景文又适时出现,恭身道:“王爷,此事交给小的便好。”
安化王大笑,拍着孙景文的肩道:“如此便有劳先生了。”说远四处看看,又道:“南宫先生在何处?”
“王爷,南宫先生还在静养。”
周昂听孙景文这么一说,心中颇有些怪异。以南宫无我武功之高深莫测,再加上有唐行简的解药,实无理由还须静养。莫非他的武功当中有些不为人知的致命缺点?他很想知道南宫无我是怎么与安化王勾结上的,但也知不可问,若万一就是那个都指挥使周昂引荐的呢?
“王爷,就由属下去代王爷慰问一下南宫先生吧?”周昂说。
安化王一笑点头:“甚好,甚好。这位先生极是神异,便是他为我测算出我能位登大宝。”
“他如何测出?”
“他手中有一只鹦鹉,竟在我生辰之日说出‘当今天子无德,安化当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之语,且数度向我叩首,请我登基。连鸟畜都知当今天子无德,可见定是天命所归了。”
周昂听得甚是无语,安化王如此天真轻妄,也真是世所少见。想到南宫无我在定州、在京城的所为,心中真正憎厌的便就是此人了。那心便想着定要将此贼诛灭,方可了大明祸患。
“王爷,属下先去见见南宫先生。”周昂施礼道。
“先生定还不曾早膳,你就一并送去吧。”安化王道。
周昂点头,行礼别过,带了早膳请孙景文带路前去看望南宫无我。可是南宫无我并没有打开房门,只是让周昂将早膳放在门外。
周昂有些失望,又不好强逼,只得放下膳食之后回去禀报安化王。安化王不以为然,周昂便以巡视军队为借口离开正厅,想着在安龙堡四处查看一番,好知个究竟。
安龙堡比周昂想像的还要大,还要曲折迂回,真正是兵家重镇。脚下的每一步道路,都是石头所砌。手边每扶一把扶手,也皆是石头所筑。从石头中长出的花草藤蔓映出岁月流光。
石巷石墙光影旖旎中,走来持着红伞的曼妙女子。
周昂忽然有一种想要去爱的感觉。
红伞之下,立着王纯。
“昂儿,你来看我么?”王纯笑得倾国倾城。
周昂却是一呆,蓦然惊觉他想要去爱的人,并不再是眼前这倾国倾城的女子。正德的面容清晰的出现在自己的心里。但是那是陛下啊。若真的爱了自己便是侫臣了,更何况还要与高玉相争,太难看了。周昂猝然间便觉得心痛难抑,猛抬头直视着王纯,冲过去抱紧她,激吻着她。
王纯盈盈笑着向石板街面倒去,红伞脱手而飞,阳光温暖的照射在两个人的身上,两个人在地上翻滚。
周昂躺倒在石板上,不再动,眼泪却从眼角流下来。
王纯伸出纤纤玉指,替他抹去眼泪,轻声道:“昂儿,你爱上了一个人,是也不是?”
周昂盯着王纯,缓声问道:“你为何离开他?”
“他,他是谁?”王纯在笑。
周昂叹息道:“大哥。”
“不是我离开他,是他有事要走。”
周昂皱眉。
“你当知你大哥是何种人,你们周家是云南百年望族,他身为周氏嫡子却放弃传承家业去浪迹天涯,他比我更加的……也许我和他这一辈子也走不到一起。”王纯停顿了半晌,轻笑道:“我原以为他定也是心无挂碍,不想他听说点苍派遭大藤族攻击便马不停蹄的赶回云南去了。点苍派内有他牵挂的人么?”
周昂听着王纯这样问,脑海却是一片空白疲累,他长叹一口气,抱住王纯,闭上眼睛轻轻道:“陪我睡一会吧。”
王纯温柔地一笑,伸指轻抚他的面容眉目,坐了起来道:“昂儿,我素来不喜做他人替身,你也莫在我身上寻求安慰。我听说唐家和宋家的姑娘都思慕你,你是否是爱上她们,正在思念她们?”
周昂蓦然坐起,惊觉自己情债繁多,有何资格求真龙天子的心?不由黯然。
王纯却会错意,笑道:“看来是了,既如此便不要再蹉跎,这世间难得郎情妾意,两两相知之事,可不要错过了。”
周昂心下苦笑。
王纯起身拿伞,整妆重行:“昂儿,待安化王事了,这情债便了结了吧。”
阳光温暖的照在红伞上,王纯曼妙身影渐行渐远。
周昂凝望王纯远去的身影,想起一年前在南京时正德要自己替他穿红衣,那一身火红耀目之下是正德青春勃发的面容和身体,周昂突然惊骇跳起,夺步狂奔。
“欺世盗名!”周昂的眼睛里有愤怒,盯着正德:“是不是,陛下?”
正德淡淡的凝望周昂,不置可否。
“陛下!”
正德笑了笑,一手抚面坐在桌前凝望周昂。
“朱厚照!”
正德笑出声,悠然道:“这令你如此愤怒么?连朕的名字都叫出来了。你知不知道直呼朕的名讳,朕经已可以取你的头颅了?”
周昂面色微沉。
正德直视周昂,面容肃穆:“朕是父皇唯一的后代。无论如何这大明天下都是朕的。对朕而言是如此,对父皇而言同样是如此。父皇为人老实被人左右了一辈子,但只有这份心意从不曾动摇。是以——”正德眼中有杀意闪现:“朕也绝不容许父皇的心意被动摇。而你,要么跟随朕,要么让朕取你头颅。”
周昂咬牙切齿,终拂袖而去。
正德似笑非笑,眼中略有担忧。
安化城内兵士开始抢烧劫掠,钟信带着其他人退出城内前往城外的驻扎点,那里还有从安陆带来的兵士、正德留下的十侍卫以及乃诺的十个部下。
所有人都等着钟信发号施令。钟信令唐行简提审安化都指挥使周昂,自己则即刻书写了十封信令十侍卫送出去,李龙在一旁笔墨侍候。
十封信一封送石勇,嘱咐他与张鸾、邢缨调集安陆兵马准备平叛。两封信以一式两份的形式命两侍卫以八百里快马分两路将信送往京师,交予锦衣卫指挥使赵良与兵部。另外七封分别送给安化周边其他郡镇的郡守,通知他们进行必要的防范。
钟信写信之时,后帐不时传来惨叫声。信写完,唐行简也进了帐,拂了拂衣摆说:“禀督主,问到话了。”
“说。”
“是安化王派管家孙景文与他合谋反叛,协从者包括安化指挥同知丁广、张钦、魏镇、杨泰,重兵驻扎在宏堡。此人还联络了漳水郡都指挥使何锦、同知孟彬谋逆,意欲渡河后合兵奔袭京师。”
钟信听完缓缓点头,看向和尚与道士:“师兄可行否?”
“不妨事,我们替你把这两人提来。”和尚说。
钟信缓声道:“提去宏堡,行简,你随行。”
“是。”唐行简应声道。
“督主,我们不回安陆么?”李龙问。
“安陆有张鸾调兵遣将可截安化王后路,不必担心。唯今只怕他们渡过河去,要在河对岸加强防守。只是不知河对岸可有信得过之人?”
“督主,臣问得安化王亦曾邀请平虏城总兵杨英、参将仇铖到府中饮宴,但二人皆称病不去,或许此二人可用?”唐行简道。
“平虏城?”钟信略有所思,抬头道:“平虏城便在漳水郡的河对岸,如此有救矣。”
“督主,此二人可信否?”李龙问。
“不必可信,我等先去会一会便是。”钟信断然道。
李龙即点头:“那我随督主去。”
钟信看向必里加答和乃诺,缓声道:“你们就留在此处看守。”
必里加答斜视道士一眼,冷笑道:“就不怕我亦趁机反叛么?”
钟信随口甩了一句话:“随你。”
必里加答一愣,不再言语。
乃诺此时方才开口:“你们放心去,我会守在此处。”
钟信看了一眼一直坐在帐中发呆的沐琚,走过来扶起他轻声道:“阿琚,我们走吧。”
待众人走后,必里加答和乃诺才转向后账,发现安化都指挥使周昂四肢皆废晕死在那里。乃诺忍不住皱眉,道:“那唐行简竟也残忍如斯。”
必里加答淡淡道:“对待奸侫之徒,不狠也不行。”
乃诺叹息,掀帐离开。
安化郡谋反,传檄四方,战事渐急。
“报,王爷,漳水的船全部都开到对岸去了。”
“再探。”
“报,王爷,官军在漳水对岸放火烧了粮仓。”
“嗯?再探,再探。”
“报,王爷,官军炸毁河坝。”
“怎可如此?怎可如此?都指挥使,你说该如何是好?”
“王爷不必担忧,依臣之见即刻调兵出击即可。”
“就依都指挥使之见,即刻领兵出击。”
“王爷,臣请调都指挥同知杨泰为前锋。”
“准了,准了。”
“臣领旨。臣这就去调兵。”
“报,王爷,安陆郡郡守翁理亲率大军前来安化,已攻占安化城。”
“王爷,王爷,听臣妾一句劝,莫要造反了,莫要造反了,陛下宅心仁厚,定会饶恕您的。”
“妇人之仁,还不退下。”
“王爷,王爷。”
“哎呀呀呀,愚妇,滚开。”
“王爷,南宫先生来了。”
“快快有请。”
“王爷稍安勿躁,陛下还在我们手中。只要能让陛下开金口,大军进京便无阻碍。况且王爷还可打入南京,先行在南京称帝就好。”
“先生你可来了,先生这十几日都不出现,吓坏本王了。先生提醒得是,本王一时糊涂,竟然不曾想到。”
“且由在下去请陛下过来。”
“就听先生的话。”
宏堡全部由石头砌成,年代久远花草藤蔓甚多从石头中钻出来,形成一处处的花墙,十分悦目。正德在宋居易的陪同下在宏堡各处闲游,阳光正暖。
“居易,我们来宏堡几日了?”正德笑问。
“有十八日了。”
“这十八日来你看到甚么?”
“陛下,先前三、四日原还有人与我一同看守陛下,到后来便都乱了,听说兵士一哄而散了不少。”
正德轻轻笑,一边走一边伸指划着石墙道:“你当谋逆是这般容易的么?一群乌合之众,听说官军烧了粮草就一个个丢盔卸甲跑回家去了。可还记得昨日傍晚么?”
“记得,陛下出门看到一群兵士在聚众赌博,一听有人吆喝安化城已被占领就都吓得四处逃窜了。”
正德忽停步抬首仰望蔚蓝长空,笑道:“居易,你说是安化王做皇帝好,还是由朕做皇帝好?”
“这万里锦绣江山就是陛下的,谁也夺不走。”
“朕是问你由安化王当皇帝好,还是由朕当皇帝好?”
“自然是陛下当皇帝好。”
“为何?”
宋居易怪笑一声道:“和陛下相处很舒服,看到那个安化王就想揍他一顿。”
正德大笑,再问:“最近都指挥使在做甚?”
“最近都是早出晚归,我也不知他在做甚。”
“有无碰到那被称为刀眉之人?”
“据说与紫衣人在一起。”
“与紫衣人在一起?”
“那紫衣人十分奇怪,这些日子一直闭门不出。饮食起居都是由大藤族人负责,十分神秘莫测。”
“你可知他是何人?”
“周昂唤他做南宫先生,莫非是当年南宫世家的后人?”
“他名唤做南宫无我,正是当年被王岳剿灭的南宫世家的公子。南宫世家是火莲堂的幕后金主,火莲堂为钟信剿灭,钟信由此与南宫世家扯上不共戴天之仇怨。”
“哦?”宋居易轻应了一声。
此时宏堡内外战鼓擂动,步履纷纷。大军集结,在前锋、左右先锋的带领下出堡作战。
宋居易听到鼓声,微愕道:“陛下,这是大军要出动了。”
正德轻声道:“大军尽出?”
“应当是了。”
“大军尽出,宏堡岂不守卫空虚?”正德说。
两人在说话,身边已奔过无数持枪握戟的兵卫,纷纷向战鼓急擂处奔去。
“居易,我们也回去。”
“陛下,请。”
两人奔回住处,却在门前看到好整以暇的南宫无我。南宫无我身后,立着一位持弓女子,一身夷服,眉目如画间还是透出风霜侵透的痕迹。
“陛下何故惊奔而回?是怕王爷大军奔袭京师么?”南宫无我哈哈笑道。
“若想奔袭京师,须得渡过漳水,王叔的军队能渡过漳水再说奔袭不迟。”正德笑道。
“指挥使带兵出战,攻下漳河是瞬息之间的事,只要过了漳河,便可一路北上入京。陛下龙座不稳,不急么?”南宫无我戏道。
“朕有何急?不是还没过漳河吗?”正德伸了个懒腰,笑道。
“陛下就不怕王爷取道南京称帝么?”
正德眼光微凛,冷笑道:“安化王若有本事,尽管取道南京。”
南宫无我盯着正德,缓声道:“陛下底气从何而来?”
正德悠然:“从知晓东宫太子的意义那一刻起。”
“哦——”南宫无我笑道:“陛下两岁被立为太子,此时尚是懞懂年龄,自然不懂这东宫太子之位如何尊贵重要。陛下是何时明了东宫太子之意?”
“六岁。”
“倒是早。”
“朕六岁起便每日在父皇陪同下阅览朝臣奏折,听父皇及众位师傅分析天下大势,由此已十年矣。”
“陛下无有兄弟,这天下本就是陛下的。立为东宫明了东宫之责,自是胜券已握,唯有踌躇满志了。”
正德淡淡一笑。
“可惜如此底气就要折戟宏堡,陛下,请随我到宏堡大堂。”
“安化王要想见朕,就自行到此。”
南宫无我突然伸手向正德抓去,正德举掌就拍向他的手臂。南宫无我毫不在意,继续伸手抓来。却不想正德那一掌下来,竟是痛极彻骨。南宫无我一惊,急泄力换式,向正德逼近两步,眼见着就要抓住正德衣领。
正德侧身避开,向南宫无我后背滑去。南宫无我随势回身,两人转了个位置再次面对面停下。
南宫无我眼现兴味,笑道:“想不到看低陛下了。”
正德看向南宫无我,只见他眉宇间有一剑形红印直冲天灵盖,双眸精光内敛之下颇有一丝魔厉之气,与十八日前在安化王府所见极之不同。问道:“南宫先生这额头缘何有红印冲天?”
南宫无我哈哈一笑,露出一丝得意:“这还得多谢陛下。”
“哦,缘何要谢朕?”
“我先前中了唐门的麻药,足足十二个时辰不能动弹。我自修练‘血魔’之功,无时无刻不在调息运气,催血融功以求精进,但麻药之下体内血脉凝缓,亦无法以内力驱散,只得打坐参禅,冥思细想。反倒让我参悟出‘血魔’之功的不足之处得以修补,功力更由此突飞猛进。陛下想不想试一试?”
“我来试一试你的功力。”宋居易身后,出现李龙的身影和话音,李龙身后有和尚和道士。
南宫无我双眉微敛:“你们居然来送死?”
“刀眉,官军已在漳河对岸陈兵,你们不可能去到北京城了,还是不要为虎作伥的好。”和尚立在李龙身后,向着夷服女子大声道。
“你们交梓郎出来,我自不会帮他。”刀眉冷冷道。
“你便是刀眉?”正德笑问。
“正是。”刀眉傲然道。
“你可知你的儿子跟着朕呢。”
“那又如何?”
正德淡淡道:“你儿子正青春年少,你想朕斩他的头吗?”
“狗皇帝,你父亲杀我父亲,我不曾报仇经已便宜了你,你要敢杀我儿子,我便杀到紫禁城,要你狗命。”刀眉怒喝道。
正德大笑:“好烈的女子,难怪梓郎畏之如虎,不敢相见。”
刀眉大怒,向着正德引弓便射。
李龙抢步过来将弓压住,沉声道:“休得无礼。”
“南宫无我,十年前让你从小塘池逃脱,今日就一并将你捉回京师正法。”道士拂尘一甩,指着南宫无我喝道。
“就凭你们?”南宫无我一脸鄙夷不屑的笑道。
“都不必争,南宫先生,你不是要带朕去大堂么,前面引路即可。”正德看向李龙一笑:“你回来了。”
李龙点头,轻道:“臣在安化王府疏忽,以致陛下有此一辱,请陛下恕罪。”
“无妨,南宫先生,请吧。”正德伸手握住李龙的手,向着南宫无我道。
“陛下,请。”南宫无我从前曾在京师与众人一战也不曾败落,此时大功已成就更不把李龙等人放在眼中。
宏堡大堂内,众将集结离去,周昂最后向安化王道别。安化王身边除了孙景文,止有两名亲将护卫。
周昂看了一眼安化王身后,道:“王爷身边可要增加护卫?”
安化王却心急,只道:“不必,都指挥使快去,快去,本王静候佳音。”
周昂微微一笑,听着大堂外行军的鼓声,突抽剑在手,一剑刺穿孙景文前心,不等安化王的两个亲将拔刀,两剑已斩下对方的人头。
安化王大愕,只来得及叫了声‘你’,已被周昂一脚踢倒,起手点了身体数处大穴,倒地动弹不得。
“都指挥使,莫杀我家王爷,莫杀我家王爷。”安化王妃冲出来跪地哭求。
大堂门外,南宫无我跨门而入。
周昂回身望向大堂门口。
“周昂,你背叛陛下在先,目今居然又背叛王爷?”南宫无我惊见变故,本能地厉喝一声。
周昂长太息:“南宫先生,您着实伤了我的心。”
“何出此言?”南宫无我一怔,问道。
“在王爷和先生眼中在下都是微不足道的吧?在下与先生曾在京师有过一面之缘,但先生似乎全无记忆。这十几日在下也曾有意在王爷面前行走靠近,但王爷亦全不疑我。”
正德听得夸张而笑,道:“周昂,你竟然希望他二人怀疑你么?”
周昂深望正德一眼,道:“陛下,您就当做臣是骄傲吧,他二人全不疑我,在臣看来却是认为他二人全不看重我,只把我当成他们争夺帝位的棋子罢了。”
安化王听了周昂的话,居然挣扎坐起,张口骂道:“狗奴才,身为臣子理当尽忠报国,你却随我谋逆,适才又在大堂杀了孙景文,如此不忠不义之人,本王当然信不过,本待到了京师坐上龙椅再将你杀了平息天下之怒,目今却是难等,南宫先生,快杀光尔等,本王要将此狗奴才剥皮抽筋。”
周昂望向安化王,缓声道:“王爷,我还真有那么一刹间想过要拥你为帝。”
“周昂,你胡说什么?”李龙喝道。
周昂望向正德,大声道:“陛下,您也认为臣是胡说么?”
正德直视周昂,两人四目相对,火花四溅。正德悠然道:“朕既能登基为帝,便不怕你胡说。”
“陛下欺世盗名,能堵天下悠悠之口么?”
周昂这句话,说得所有人都莫名其妙,只有李龙深望了他一眼。
正德忽然恭身一跳,跳到周昂面前,挺直腰微仰着头,腻声道:“朕何须堵天下悠悠之口,朕堵住你的口便好。”
周昂低头,几乎与正德面贴面:“陛下要如何堵臣的口?”
“那你想朕如何堵你的口?如王叔所言将你剥皮抽筋可好?可是这般狠朕又做不出。那就由朕下旨,将你纳入朕的后宫吧。”
“朱厚照,你竟如此荒淫无道,公然与男子宣淫。”安化王像个跳蚤一般跳起大骂。
“掌嘴。”正德头也不回,只轻轻吐出两个字。
和尚和道士一左一右,举手便把安化王左右脸抽得像猪头一般肿,杀猪般痛叫。南宫无我盯着周昂思索良久,蓦然醒觉,此人不就是一年前曾在京师羞辱过自己的少年么?此人面容虽与安化都指挥使周昂甚为相似,但气度年龄皆有极大不同,自己竟然不曾识破?登时恼羞成怒纵身跃起,一掌朝正德后心击去,一爪抓向周昂天灵盖。
道士拂尘疾扫。
和尚佛珠猛掷。
一左一右就将南宫无我的双手卷起,套住,李龙起掌拍来,却是金铁铮鸣之声,三人不由愕然,李龙尤为惊讶,一年前与南宫无我在京城相斗,都不曾听到他身上传来金铁铮鸣之声。
周昂与正德旁若无人继续问答。
“陛下要收臣入后宫,不怕传出去无以正天下?”
“正天下是礼部、学官,夫子、士人要做的事。朕身为帝王,御治四海八荒,只须威武安天下,使天下无有战乱裂土之祸,使臣民无有流离相残之悲,安居乐业、骨肉团圆即可。”正德眼睛发亮,脆声道。
周昂久久凝视正德,眼中慢慢涌现激赏底色,温柔道:“臣谨遵陛下心意,愿用一生追随陛下,使天下无有战乱裂土之祸,使臣民无有流离相残之悲,安居乐业,骨肉团圆。”
“可入后宫否?”正德戏道。
“不入。”周昂回答得干脆。
正德轻笑:“你呀,到底还是有些酸腐之气,朕不强求。”
喝!
南宫无我一声斥喝,和尚、道士、李龙纷纷飞跌出去,倒地难起。
魔爪再次向正德袭来。
周昂待要动手,眼前已见一片红影急旋而来,直刺南宫无我掌心。那红伞伞尖竟是一把锐利匕首,南宫无我不敢用强,只得缩手。
王纯持伞落地,一身白衣如仙:“南宫无我,当年我不曾在小塘池会过你父子,今日便来会你一会。”
“你是何人?”南宫无我脸色微青,道。
“昙花娘子。”王纯明眸巧笑,妩媚入骨。
南宫无我一怔,盯视她。
和尚、道士、李龙重新站起。
王纯道:“龙儿,你功力尚浅,且站过一边。二师兄,三师兄,我们今日就好好来会会‘血魔’之功。”
“好!”和尚、道士朗声应道,再次加入战阵,将南宫无我困在中间。
“师姐,还有我呢。”大堂外,寒光冽冽下,邢缨举着凤头短刀奔入。
“七师弟,为何一人到此?”王纯笑问。
“安化郡已为安陆兵马接管,军内有张鸾、石勇调兵遣将,又有兴王爷亲自坐阵。我向来不擅排兵布阵,留在军中无用,便带着一批死士赶来宏堡接应。”邢缨说着,举起凤头短刀一指南宫无我:“十一年前让你逃脱,今日定将你抓捕进京。”
南宫无我狂妄大笑:“好,好,好,要来就一起来,今日就与你们决一高下,你们来了,钟信怎么倒不敢来?”
道士把拂尘一扫道:“他不必来,有我们四人足够要你的命。”
“先生救我。”安化王见南宫无我纹丝不动,急得大叫。
南宫无我冷嘿一声,双手一错,却向着离自己最远的邢缨扑去。
“来得好。”邢缨沉喝一声,举凤头短刀便砍下去。那刀斩过南宫无我的手臂,却只听得‘锵锵’声响仿似划过铁臂铜骨,只差没有溅起火花了。
南宫无我衣袖被破开,划出一道血线沿臂而上。还没等邢缨收刀,那血线便已化做万千血刃刺向邢缨。
“师弟小心。”王纯厉喝,急转红伞伸到两人之间挡住射向邢缨的血刃。和尚顺手将邢缨往身后一扯。
道士的拂尘再次抽向南宫无我,血刃之下,红伞尽透,拂尘断尘。倒也幸得这一挡一抽,三人方能全身而退。
南宫无我独立阵中,微微而笑。
“南宫无我,你也练成了金钟罩。”李龙缓声道。
“我的金钟罩与戾猴相比如何?”南宫无我眼中暗藏得意,笑道。
“你有金钟罩护体,任金铁万千也伤你不得。而你又能纵血为刃,当真是天下武林,唯你独尊了。”李龙道。
“你知道便好,且放了安化王。”南宫无我淡淡笑道。
李龙回首望向正德:“陛下,这安化王要放么?”
正德踱步来到安化王面前,笑道:“皇叔何意要造反?”
安化王直着脖子叫道:“吾乃天命所归,定为天子。”
“你天命所归,那朕该如何自处?难道要朕学建文,在宫中纵火自焚?”
“嘿,为何不能,当年朱棣能造反,目今我也能夺你皇位。”
正德随手将周昂腰间湛卢宝剑抽出来,一指安化王咽喉道:“只可惜你才是建文。”说着作势一刺。
安化王吓得瘫倒在地,犹自叫道:“先生快帮本王杀了他,本王要登基称帝,本王要登基称帝。”
正德哈哈大笑,转向南宫无我:“安化王如此窝囊,先生要奉此人为帝,倒不如亲自来抢朕的龙座好了。”
南宫无我看着正德,眼中有一丝欣赏,缓声道:“陛下少年才俊,倒是不可多得。”
正德再看向王纯,笑道:“姑姑可有信心抓捕南宫先生?”
王纯老实摇头,笑道:“破不了金钟罩命门,投鼠忌器。伤他一分反助他破敌十分,倒真是为难。”
“那还打么?”正德再问。
王纯笑得花枝乱颤,蓦然喝道:“你纵然是铜墙铁壁,我今日也要钻一个窟窿。”手一抖,那红伞上的破碎红布化做成百上千的红花飞向南宫无我,红伞十八根伞柄就变成十八柄利剑同时刺过来。
李龙沉喝一声道:“六师叔,我来加点力。”猛地双掌拍向王纯后背,将内力传送过去,邢缨也奔过来双掌拍向李龙后背,将内力灌注传送过去。
和尚与道士见状,亦急过来加入。
南宫无我任利剑加身,随着身上血流如注,他眉间红色剑印愈加红染,仿佛要跳出来一般。
王纯面色发白,力有不怠,南宫无我狂笑一声,一掌拍向伞心。突然,他听得‘啵’一声细微声响,一枚绣花银针从脑后疾射而来,同时耳边传来钟信的声音:“南宫无我,纵然你练成金钟罩,我也要一针刺透你的眉心。”
南宫无我心一震,感受到钟信那枚绣花针的劲疾,本能的把头一低,那针便掠过头顶向王纯直射而去。
那知王纯全不顾生死,不躲反进。娇笑一声双手一旋伞骨急收,十八把尖刃聚成一朵锋利剑花直刺南宫无我的头顶。
眼见着绣花针要刺穿王纯眉心,伞尖亦要扎进南宫无我的头顶。危急时刻,刀眉举弓搭箭便射向王纯的伞柄。
斜空当中,亦有一枚铜钱劲射而来,打下那枚绣花针。
旋即四周暗箭疾射正德。王纯、李龙、邢缨、和尚、道士急掩正德而退。刀眉亦扶着南宫无我冲出大堂。
不想扑面水袖突袭,便将刀眉和南宫无我隔开了。刀眉举目一望,却是一个花旦立在堂外,手中水袖翻舞。
“刀眉,收手吧。”身后,传来钟信的声音。
刀眉循声望去,钟信正立于大堂屋顶,那枚绣花针便是他于屋顶所发。在钟信身边,左边立着唐行简,手中握着一串铜钱。右边立着高玉,高玉是昨日方才赶回来的。
刀眉冷冷道:“不见梓郎来,休想叫我收手。”
“我知梓郎在何处,但他不想见你。你去见他吧。”高玉大声道。
“他在何处?”
“他在广东。”高玉道。
“他在广东做甚?”刀眉喝问。
高玉看了钟信一眼,狠了狠心大声道:“他现在是广东镇守太监。”
刀眉以为自己听错了,反问:“你说什么?”
“你的梓郎现在是广东镇守太监。”
“太监?”刀眉大惊,旋而大怒:“他竟恨我如斯,宁愿躲在广东做太监也不见我?”
南宫无我双目一凛瞪着花旦,花旦眼露怯意退了两步。钟信急飞身跃下,挡在花旦身前。
唐行简和高玉也飞身跃下,立在大堂门口。
南宫无我看向钟信,邪魅一笑:“钟信,你终于想与我一战了么?”
刀眉却喝道:“战甚么战,快快与我前往广东。”
“老五,不能放他走,放他走了就后患无穷。”和尚冲出来叫道。
南宫无我哈哈一笑,待要继续说话,刀眉已按捺不住,暴躁喝道:“南宫无我,你若再不走,我便一箭把你的心射个碗大的洞。”
南宫无我见刀眉发怒,又见敌手越来越多,心知取胜不易,也就顺坡下驴向着钟信长笑道:“钟信,今日赢不了你,就算我输了……”
“南宫无我休再啰嗦,快跟我去广东。”刀眉一把拖住南宫无我就跑。
和尚看了钟信一眼,大声道:“老四当年就不是刀眉对手,目今刀眉又拉了一个南宫无我去,这定是要被刀眉千刀万剐了。我须得去广东救他,你去不去?”
“我跟你去。”道士说。
道士、王纯和邢缨同时奔出大堂,齐声道:“我们也去。”
“邢缨,你有皇命在身,不要乱走。”钟信喝道。
“二师兄说得对,四师兄当年连刀眉都打不过,如今再加一个南宫无我,定是要被刀眉分尸了,不去不成。这里有张鸾就好,我定要跟去。”邢缨叫着已跟着道士和王纯跑远了。
钟信微一沉吟,向着大堂高声道:“陛下,臣去广东见过老四便回。”
“去吧,去吧,这里不妨事了。”正德在李龙和周昂护卫下走出来道。
钟信向正德恭身一礼,转身看着花旦,温柔道:“阿琚,我会带着你去。”
沐琚傻傻地笑,频频点头。
正德看向高玉道:“高玉。”
高玉急上前:“陛下。”
“你的师兄们都去了,你也跟着去吧。”
“这……”
正德笑道:“高玉,你与你这几个师兄年龄相差甚远,无有共忧患之事,难免相处生疏。目今你们师兄弟之间因刀眉之事有此一会,实是天意助你。你放心,朕这边不妨事。”
高玉想了想,向正德行礼,叮嘱李龙和周昂定要小心保护正德,方才转身,伸手去扶沐琚,与钟信一同前往广东。李龙复请正德回到大堂,旋即将大堂大门反锁,与周昂,宋居易、唐行简一起静候佳音。一个时辰之后,宏堡光复,兴王、张鸾,石勇入宏堡见驾。随他们前来的还有与兴王一同平叛的平虏城总兵杨英、参将仇铖以及乃诺和必里加答。
安化王于正德五年在甘肃叛乱。小说里改在正德二年湖广一个虚构安化郡。之所以这样安排是为了推进下一章节里的一个非常雷的情节。
另附潘书伦案:
历史上真实存在的查案人物在小说里都是打酱油的。
主角为大吗。
对了,协助安化王叛乱的安化都指挥使历史上真实名字就是叫周昂,他是去探病仇铖时,被仇刺死的。
正德看兴王一脸憔悴,形销骨立,甚是感动,握着他的手道:“皇叔果然爱我,如此消瘦了。”
“陛下平安便好。”兴王落下泪来:“陛下是兄皇唯一血脉,当初我们兄弟三人月下共绪,我与信哥哥在兄皇面前发誓要一生忠于陛下保护陛下的。”
周昂听兴王此言亦不禁感慨万千,孝庙为了让自己这唯一的孩子登上皇位,可谓真正用心良苦,父爱若此,一切都可以原谅了。
乃诺在宏堡不见母亲,追问之下得知已去广东,便马不停蹄的带着必里加答及自己的十个手下前往广东,意寻母亲会合。
安化王叛乱尤如玩笑,只草草历十八天就结束了。事后检点伤亡方知当时在宴席上的安化官员半数死于当场,包括安化总兵姜汉、镇守太监李增,安化巡抚安惟学,少卿周东。而与安化王共同谋反的诸将,除管家孙景文为周昂所杀之外,其他如安化都指挥使周昂、指挥同知丁广、张钦、魏镇、杨泰,漳水郡都指挥使何锦、同知孟彬皆被擒获。正德下旨将叛贼押解入京削首诛族安,化王府男丁皆斩女眷送入凤阳高墙关押。同时撤安化王爵,将安化郡并入安陆。
兴王随后请正德回安陆休养安神,正德逐在兴王陪同下离开宏堡前往安陆大军营帐,准备明日一早启程回安陆兴王府。
安陆大军辕营,兴王妃蒋氏与唐诗、宋词将正德一行迎入营中。正德略觉得奇怪,下榻之后就招唐宋二女前来询问。
“大军出征向来不许带女眷,王妃为何会随军而来?”正德问。
唐诗看了宋词一眼,宋词轻声道:“回陛下,是臣决定让王妃随军的。”
“为何?”
“我二人护送王妃回安陆后即请太医为王妃诊治,据太医所言王妃此次流产极为伤身,轻则要静养三、四年重则可能一世无子。王妃听后日夜哭泣,十分哀伤。”
正德脸上不由现出一丝同情,微微颌首。
“陛下,王妃自知可能不能生育后便表现古怪,每日都亲自下厨为王爷炖汤补身,夜夜痴缠于兴王。王爷实是熬她不过,但又怕将她留在王府发生意外,是以才勉为其难让她随军出征。”
“是她有病,却为何为皇叔炖汤?”
“王妃不信自己有病,只是不停要王爷补身向王爷需索以求获得血脉。”
正德点头:“如此,倒也可悯。”
“陛下不会降罪于她吧?”唐诗问。
正德一笑:“朕何必为难一个病妇?天晚了,你们下去吧,替朕唤张鸾、石勇进来。”
二女行礼退下,过了一会张鸾与石勇便进来了。正德赐座后便开始询问安陆情况,二人便一五一十将在安陆查探出来的事情禀报。正德听后方知安陆郡潘书伦谋夺姑父李志亮家产一案竟牵涉安化王谋反一事,由此才勃然而怒,下旨严查官员失职之罪。
石勇见正德发怒,怕他伤身,就像哄孩子一样劝道:“陛下息怒,臣等定会严查官员失职之罪。陛下近日辛苦,好好歇息要紧。”
正德听石勇这样说,才消了消气,向着张鸾道:“邢缨去广东了。”
“陛下派他去的?”张鸾问。
“非也,是刀眉与南宫无我去广东寻周义,他们怕刀眉把周义分尸,赶去救人了。”
“啊?”张鸾微微皱眉。
正德面容忽然又严肃起来,道:“你替朕去一趟广东,好好查一下刀眉。”
“查刀眉?”
正德缓缓点头道:“自我大明立国云南便有三大土司纪氏、大藤刀氏、黎符那氏势力最为雄厚,世袭治滇。纪氏在宪庙时谋逆被诛,朕的奶奶便是纪氏女儿。大藤族于十五年前父皇在位时谋逆,亦被诛,二者土司封地改土归流。目今云南止剩那氏最为势大,朕在想,云南改土归流便在宪庙、父皇、朕的手中完成好了。”
“那为何要查刀眉?”石勇不解地问。
“刀眉的母亲便是那氏女儿,陛下是想顺藤摸瓜。”张鸾道。
“啊,陛下好聪明。”石勇笑道。
张鸾起身道:“陛下,臣即刻启程。”
正德点头。
“石勇,朕留你在安陆做指挥使如何?”
“陛下,臣不会行军布阵。”
“不会可以学,朕需要一个忠心耿耿的人管治安陆,至少安化王余孽未清之时需要。”
“陛下既然这样说,那臣就留在安陆为陛下分忧。只不过陛下需答应臣一件事。”
正德一笑:“你说。”
“安陆大局稳定之后,臣还是想回京里去做锦衣卫。”
“石勇,你可知外放地方是美差?过得三年五载也许总兵之位你都唾手可得。”正德戏道。
“臣不是为了做官才去京城当锦衣卫的,臣是想当锦衣卫才去京城做官的。”
正德被石勇说得笑出声,道:“你们三人当中便属你最为耿直,朕喜欢。好,朕答应你,待安陆大局安定,朕会派人来接替你的位置,调你入京。”
“谢陛下。”
正德此时已有些疲乏,便吩咐石勇下去。
石勇看正德左右无人,便道:“陛下,高玉不在,由臣来侍候陛下?”
正德一笑:“不必,你们也累了,都下去将息将息。”
石勇便行礼退出营帐,正德自己动手在营帐中铺被安睡。第二天一早,大军分兵,一部分留在安化交给平虏城总兵杨英、参将仇铖带领管治在安化剿拿余匪,一部分拔营启程回安陆。
众人回到安陆后,石勇和唐诗、宋词一起协助安陆郡守翁理查办潘书伦一案所有涉案人员。周昂和唐行简、宋居易一起清查在安陆的安化王余党。正德则在兴王迎奉下进入兴王府居住,随侍保护的便是东宫十侍卫,而一应饮食起居则由李龙亲自负责以策安全。
此时,夜幕已降。
用过晚膳后,李龙派人给正德房中送来一个盛满热水的大浴桶,刹那间整个房里都热气腾腾的。李龙请正德沐浴,便将门关上守在门外。
兴王双手捧着一个锦盒而来。
“王爷。”李龙施礼。
兴王微笑点头,向着屋内高声道:“陛下,臣为您送来锦衣。”
“皇叔有心,把锦衣交给李龙便可。”里面传出正德的声音。
兴王便转身将锦盒交给李龙,嘱咐道:“此件衣服是陛下初来安陆时叫我找能工巧匠织的,十分精美,定要请陛下穿上。”
李龙点头:“王爷放心。”
兴王离开,李龙一直等到正德沐浴完,出声唤人才推门而入。此时正德已身穿白色里衣立在床前。
“陛下,这是兴王送来的锦盒。”李龙奉上锦盒道。
“你打开来看。”正德微微笑道。
李龙将锦盒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一件织工精美的青色长衫。
“好看么?”正德问。
李龙将长衫拎起抖开,这件青衣下摆还绣有荷叶粉莲,连绵向上,栩栩如生。李龙赞道:“好看。”
正德一笑:“你赠我宝石,我将这件衣服送给你。”
李龙一怔:“送给我的?”
正德点头。
李龙沉吟半晌道:“臣无功不受禄。”
“你在安化王府救我,当得起这件衣服。”
“臣没有料到安化王竟会在宴席上大开杀戒,致令陛下身陷险境。”
“你不必苛求自己,朕身为真龙天子,当比你更能料事如神才是。”正德笑道:“你看看锦盒内还有何物?”
李龙将衣服收在一边,看回锦盒,原来里面还放着一条晶莹剔透的祖母绿玉链,吊着李龙赠送给正德的红色心形宝石,用金绳串结,金花托石,璀璨夺目。
“这链待朕身着朝服时戴着,足以晃瞎文武百官的眼珠子吧?”正德哈哈笑道。
李龙轻轻点头道:“臣叫人把浴桶拿出去,陛下好将息。”
“高玉有金钗,周昂有绿玉,你只有一件衣服,有否觉得朕偏心?”正德问。
李龙一笑:“不会。”
正德微微一笑:“你也下去歇一歇。”
“是。”
浴桶撤走,李龙取了衣服也退出门去。刚转身就碰到端着食盒的兴王。
“王爷?”
兴王谦和地说:“我来为陛下送些宵夜,陛下在宏堡受苦了。”
李龙转回门前,敲门轻道:“陛下,兴王爷来了,您要见吗?”
房内静默了一会,才传出正德的声音:“请皇叔进来。”
李龙推开门,看向兴王:“王爷,请。”
兴王入内,李龙把门从外关上,方才离开。兴王入内向正德请安。
正德笑道:“皇叔免礼,坐。”
兴王坐在桌子一边,将食盒打开,端出一个炖盅放在桌上道:“陛下,喝点汤补补身。”
正德一看,想起唐诗、宋词的话,笑道:“皇叔,这汤该不是婶娘炖给你喝的?”
兴王叹息一声道:“陛下,您也知道此事了?”
“婶娘一时着急,皇叔多体谅些个。”
“臣非是不体谅,实是有些吃不消。”兴王苦笑道:“她要我日日进补,平日都要盯着我喝,今日幸得我说要来为陛下进补,她虽有所阻拦,到底不敢用强,臣方才脱难。不过这汤倒确实是好汤,您偶尔喝些倒是不错的。”
正德点头:“闻着就香,朕在宏堡十八日连酒都喝不着,今日就好好补补。只是这炖盅看着也大,怕是一个人喝不完。”
“臣和陛下一人一半。”兴王说着从食盒下部取出两个瓷碗,将炖盅内的汤倒出,斟了满满两碗。
“陛下在宏堡受苦了,臣想着就心疼。”兴王将汤碗递到正德面前,怜惜道。
正德接过汤碗,闻着汤的香气,慢饮品尝,缓声道:“朕与皇叔乃是至亲,若是平常百姓人家住在同一屋檐下,受叔叔爱护,该是何等快乐之事。只可惜你与朕皆生在帝王之家,皇叔早早受封出京,朕却自小被困京城,此等快乐之事却是难享。安化王谋逆固然可恨,却也因此给了朕一个前来安陆探望皇叔的借口,也算是因祸得福。”
“陛下能来安陆探望臣,臣感激不尽。”兴王亦感慨,轻声道。
“这汤确实好喝,皇叔也喝。”正德微微笑道。
兴王听从,也端起碗喝汤。
“皇叔长得最像朕的父皇。虽然信叔叔一直在朕身边,可惜他却是色目儿。”正德叹息道。
“这许多兄弟之间,信哥哥最是可怜。同是龙种,他却不能封王封爵。”
正德却笑:“这倒也难说可怜,虽然不能封王封爵,但像皇叔这般困死在湖广安陆,怕也非信叔叔所愿。”
兴王温和一笑:“这倒也是。”
两叔侄一边饮着热汤一边絮着家常,倒别有一番温煦在心头,仿佛此时此刻已没有了君臣尊卑之分。兴王更是握住正德的手,向他保证定会对他忠心耿耿,为他保驾护航。正德心头发热,几乎要感动落泪,也握住了兴王的手。
李龙走出后院,来到王府正厅,却见兴王妃蒋氏好似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正厅来回走动,惴惴不安。当她看到李龙,近乎失态的奔过来,擘头就问:“王爷去见陛下了么?”
李龙略觉奇怪,小心的点头。
“捧着汤么?”
李龙又点点头。
王妃突然浑身颤抖,当堂便掩面哭泣起来,其声甚哀。
李龙心中暗惊,不解何故,双眸环顾,正厅内除了他与王妃外便再无第三人。他走到正厅门口向外一望,只见回廊尽头处有几个女子向这边张望,却又不敢行近,其中一个女子更是身着彩衣,一望可知并不是王府中人。
李龙微微皱眉,复望回厅内,只见王妃仍在哭泣。他深感男女有别,跨步出厅向那些女子走去。
女人们见李龙走过来,面露惊惶,却又不敢走开。
李龙来到彩衣女子面前,缓声问:“你是何人?”
“民女九儿。”
“九儿?”李龙凝视女子身上彩衣,继续问道:“你不是王府中人吧?为何会在王府出没?”
“是王妃请我来的。”女子颤声答。
“王妃为何要请你来?”
“这?”
“王妃在正厅哀哭不止,定有原因,你还不快快从实招来?”李龙突然沉声道。
九儿大惊:“王妃不曾与王爷回房么?”
“不曾。”
“那王爷去了何处?”
“去看望陛下了。”李龙想起王妃的话,缓缓又道:“带着王妃为王爷熬的汤去的。”
九儿一听,面色一变失声叫道:“糟了,那汤不能乱喝。”
李龙面色一冷:“你说甚?”
九儿见李龙那俊美绝伦的脸庞突然一冷,竟令她格外胆寒,牙齿打颤,说不出话来。
李龙见九儿不说话,也有些心惊,面上却更冷,道:“汤里是否有毒?”
不待九儿开声,九儿身后的几个女子已扑通一声都跪了下来,泪流满面,急急摇手,齐声叫道:“无毒,无毒,给我们天大的胆,也不敢谋害陛下,望大人明察,望大人明察。”
李龙伸手一抓九儿胳膊:“随我到府衙说话。”
“大人,大人,那汤里不是毒药,只是淫药。”九儿急道。
李龙把眼一瞪。
九儿平缓了一下情绪,低声道:“民女算得王妃今日有弄子之喜,是以在汤里额外加了一些淫药,但望王爷与王妃颠鸾倒凤,能令王妃受孕结下珠胎。”
李龙一听,急火攻心,厉喝道:“混帐,糊涂!”转身就朝王府后院奔去。
众女惊惶不已,见李龙向后院奔去,便想四处奔逃。李龙奔了几步忽又回身举掌拍向众女心口,竟将众女击死,随即提了尸身进入正厅,也把王妃点了穴,然后把正厅前后门皆关上反锁,才直奔后院正德住处。冲到门口的他却猝然止步,缓缓退后到院中树下,双手徐徐放在背后,无声挺立院中。
房内传出若有若无的呻吟喘息之声。夜渐渐深了,月渐渐升了,声音渐渐没了,李龙神情冷冽。
嘭嘭啪啪。
房内,传来慌乱碰撞之声,院中李龙无动于衷。
房内,兴王赤身裸体伏跪于地,瑟瑟惊颤。正德掩衣坐在床上,沉默以对。
尴尬的气氛被外面李龙沉稳的声音打破:“陛下,要臣杀了兴王吗?”
正德缓缓转头看向跪在床下的兴王,深叹一声,一字一句道:“朕能相信皇叔么?”
仿似过了一生的岁月,兴王才慢慢抬起头来,凄伤道:“臣做下这等悖理逆伦的大罪,是臣罪该万死。若蒙陛下宽宏,臣感激不尽。”
正德冷笑,眼眸也结了冰:“朕是问能否相信皇叔?”
兴王惨然而笑道:“当初兄皇要我与信哥哥起誓,无论陛下变成什么样的君王,都要对陛下忠心耿耿。那时只觉兄皇仅有陛下一根独苗,是以爱子过甚。”
“目今方是恍然大悟么?”
兴王黯然低首不语。
“莫非皇叔还想登基为帝?”正德眼眸更冷了。
“臣不曾这样想过。臣也有自知之明,臣并无帝王之才。”兴王缓缓叩首于地:“臣会忘记此夜,一生不再行出安陆一步,臣不会违备向兄皇许下的诺言。”
正德沉吟良久,抬头望向大门,清晰道:“李龙,是何人在汤中下药?”
“陛下,是……巫女九儿。”
“传朕旨意。”
“陛下,请说。”
“巫女九儿……”正德握紧颤抖的双手,沉喝道:“巫女九儿凌迟处死。”
“陛下,九儿已伏诛。”
“那就尸首凌迟!”正德厉喝,眼里迸出血丝。
“是。”
“兴王妃蒋氏可有参与其中?”
“这?”
“先将其拘押,容……”正德略为冷静下来:“容后再议。”
“是。”
“还有参与者么?”
“目今所知皆已伏诛。”
“再查,不可有一人漏网。”
“是。”
“朕即日启程回京。”
“臣就去安排。”
“等等,等等。”正德举手抚头:“朕的头好痛。”
“陛下,臣进来看看吧。”
正德却厉喝:“你不准进来,朕不要你看到朕这般模样。”
“是。”
“朕还不能走,朕要看到奸佞尽诛,方才放心。李龙,还不快去。”
“臣这就去。”
“等等,等等。你不能走,你若走了,皇叔皇婶一起害朕怎么办?高玉呢,高玉呢?”正德失仪尖叫。
兴王看正德仪态大失,不敢上前宽慰,只跪在地上流泪。李龙在房外心急如焚,起脚踹开房门复反锁,奔到床前将正德紧紧拥抱在怀里。
“朕强做真龙,实是逆天背伦。安陆一行竟至叔侄通奸,端得是现世报应,朕如禽兽。”正德的声音里透着对自己深恶痛绝之意。
李龙把正德更紧的拥抱在怀中,缓声道:“陛下自立为东宫太子,便一心为着继承大统而努力,目今方是正德元年,难道仅仅因着一碗汤就方寸大乱,莫非陛下想要退位逃避?陛下可知退位的后果?”
“有何后果?”正德喃喃道。
“任孝庙生前多么爱民如子,仁爱善良,都会在刀笔吏的手中变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您的母亲张太后更会被千夫所指,背上千古骂名。而您轻则可能会被遣送凤阳高墙关押一世,若是来个心狠手辣的继位者,只怕还要将您千刀凌迟,祸及母族,您想这样么?”
正德把头贴在李龙的肩上,喃喃道:“朕是禽兽,还能为人君么?”
“陛下自小长于我母亲德官和大太监高凤之手,臣也是看在眼中。但臣从未曾想过陛下不是陛下。在臣心中陛下便是承继这大明万里锦绣江山的人君。再说陛下是被汤药所迷,错不在己。”
“朕的头真的好痛,朕要好好将息将息。”
“臣替陛下寻个好住处?”
“不必,朕就在兴王府住。朕要亲眼见你将那些奸佞一一抓捕定罪。”
“那兴王?”
“他也不准离开朕,他要敢离开半步,朕就一剑杀了他。”
李龙知正德仍心怀恐惧,也就随他:“陛下喜欢就随陛下。以后就由臣来负责您和兴王的起居饮食。”
“你不许走。”正德疲倦的闭上双目道。
“臣不走,臣待周昂来,叫他追查巫女乱府之事。”
正德这才稍许放心,不再言语,闭目睡去。李龙看向兴王,轻声道:“委屈王爷了,请王爷更衣。”
兴王这才敢起身,匆匆穿衣整装,寻了屋角一处静坐。
李龙将正德抱上床,放正德睡下,敷被,放下纱帐后,缓缓转身,兴王正把目光盯着他。
李龙缓声道:“王爷,孝庙将我留在陛下身边,便是为了必要时杀人。”
兴王呆愣半晌,长长叹息一声:“陛下视己为禽兽,我这做长辈的才真是禽兽,有何面目张扬?兄皇为让自己唯一的孩子登基称帝,隐秘经年,用心若此已非良苦二字可以形容,而陛下今年已是十六岁,这十六年来竟能安如泰山天下莫与之闻,或许是命中注定就是要他成为我大明王朝的主人。”
“这天下间止有七人能与陛下休戚与共。”
“七人?”
“孝庙、太后、我母亲德官、我、高凤高玉叔侄、你。”李龙逼视兴王道。
“信哥哥都不知晓?”兴王惊讶道。
“我不知督主知或不知,督主亦从不曾显示自己知或不知。”
兴王沉默不再言。李龙行到兴王面前,缓缓道:“王爷,您是宗室贵胄,无陛下旨意我不杀你。但不能不防,请见谅。”说完,李龙起手点了兴王哑穴和身上其他穴道,兴王登觉全身痠软无力,哑口不能言。
李龙出门轻啸一声,东宫十侍卫即时从四面八方现身。李龙嘱咐一人去请石勇周昂唐诗宋词前来,其他人严守此处,任何人不得进出。十侍卫领命,李龙才回去正厅审问兴王妃蒋氏。
王妃早已被九儿的尸首吓醒停止哭泣,见李龙来问急急辩解,坚称只请了九儿一人前来王府,其他死亡女子亦是王府下人,俱有黄册记录身份住址。羹汤是为兴王而煲,只是兴王一意孤行,自己不敢阻拦。
“那是何人为你请来九儿?王妃总不至于亲自出府恭请吧?”李龙追问。
王妃明哲保身,供出是其母家表弟居中奔波。
“王妃可知一念之差害死母家表弟?”
王妃低首不语,神色惶然。
正厅外传来脚步声,李龙出厅去看,原来是宁儿来了。宁儿看到李龙,微微颌首:“龙兄弟,我来寻父王,不知父王在何处?”
李龙缓声道:“宁儿,你且进来。”
宁儿入厅,见九儿等人尸首,略吃一惊道:“缘何有人死了?”
“这些人乃是安化王余孽,居心叵测,意图挟持王妃继续谋逆,被我杀了。你来扶王妃到内室歇息,切记要随身服侍,没有陛下旨意不得擅自离开。”
王妃听李龙这般说,即低首掩面泣道:“我向来待九儿不薄,不曾想她竟要为安化王妃而害我,幸得百户相救方才幸免于难。”
宁儿看着蒋氏,缓缓叹息一声,过去扶起王妃:“王妃,请起。”
蒋氏像捉着一颗救命稻草,紧紧握着宁儿的手,由宁儿扶着她回内宅去了。
石勇、周昂、唐诗、宋词四人赶回兴王府,见着九儿等人尸首,李龙也只以谋逆之说要四人加紧追查安陆诸巫。
周昂认真点头:“当日唐宋两位大哥曾在安化捕过一批巫婆神汉,但因事出意外而让人逃脱,你倒是提醒了我,这类人不可不查。”
“王爷、王妃,宁儿没事吧?”石勇问。
“王爷和陛下在一起,宁儿在内宅服侍受惊过度的王妃。”
石勇笑道:“宁儿来安陆这些日子都不曾正眼瞧过王妃,居然会去服侍她么?”
“唐姑娘,宋姑娘,还要有劳两位细细审一审王妃身边仆妇,看看可有与巫女九儿串通者。”李龙说。
“我先派人去把九儿家眷拘押。”周昂道。
“石大哥,我想请你亲自去押一个人。”李龙道。
“谁?”
“王妃的表弟。”
“王妃的表弟?你是说王妃姨母的儿子么?”
“你知道?”
“此人向来与王妃走得近,这十几日就看过他入府三、四回了。”石勇道。
“应当是了。”李龙点头道:“陛下心甚急切,我们快快办完此事,陛下也好启程回京。”
事情一件接一件的查,臣子忙得不可开交,身为君王的正德却最是闲赋。没头没脑的在兴王府昏睡了两日,第三日忽然起了一个大早,说是要拉着兴王出去看看安陆的朝阳,集市,嗅嗅晨风,尝尝当地美食。
李龙见正德精神大好,放下心来。
正德换了一身蓝色布衣,要兴王也换了一身灰色布衣,然后再叫李龙把那颗颗如鹌鹑蛋般大的祖母绿玉红宝石项链戴在脖子上,招摇过市去了。
李龙不紧不慢的在集市上跟随。正德和兴王坐下吃粥,他也坐下吃粥;正德和兴王坐下喝茶,他也坐下喝茶;跟着两人去了绸庄酒舍,转了铁坊米铺,李龙才蓦然醒觉兴王付给商家的全是大明宝钞,而商家接受宝钞的态度,并无李龙在定州所见那般为难。李龙赫然将目光真正仔细地移向正德,只见他神情认真的注视着商家接受宝钞的态度,亦时不时的询问商家使用宝钞的心得,帝王之责不知不觉又显现。
“陛下到底是自小便心怀天下的人,纵使受些挫折,却也终究与众不同。”李龙凝视正德现出温柔笑意,喃喃自语。
正德在城内转完,又出了城在乡村流连,李龙发现乡村亦是使用宝钞流通购物,十分方便,家家皆不发愁宝钞在手难以使用。
夕阳西下,正德带着认真的神情转回城内,直去郡守衙门见翁理。
翁理正在公堂上埋头处理衙内事务,直到李龙伸手敲案桌才抬起头来。看到正德和兴王,急起身欲拜。
正德随手一摆:“ 翁理,朕有事问你,你坐着回话就好。”
“是,陛下,王爷。”翁理赶紧应了声,又转头唤师爷。
师爷早已起身唤人为正德、兴王、李龙都搬来太师椅,三人落座。
“陛下,您要喝茶么?”翁理望向正德道:“看陛下神情,似乎有些疲累。”
“朕今日在安陆城内外走了一日,倒确实有些乏了。你若有好茶,朕愿一品。”
“陛下,我们安陆有银红茶甚为清香可口。”翁理一边说一边唤书僮出来为正德等人泡茶。
“何谓银红茶?”正德问。
“陛下,安陆此地盛产银杏树,在方圆百里之内有近五万株银杏树。这太白银红茶便是以鲜银杏叶、菊花、金银花一起炒制而成。十分香醇可口。”兴王在一边温言介绍。
正德缓缓点头道:“朕从安陆去安化的路上曾见过银杏树,但不曾想安陆竟有五万株之多。翁理,你如何知道安陆有近五万株银杏树?”
“陛下,银杏也俗称白果,可食用可药用,银杏叶又可制茶,木材可制乐器、棋盘、或印章或制作各类木器、家俬,价格十分昂贵,素有‘银香木’‘银木’之称,向来是安陆百姓赖以为生的宝树。”
“朕常听说花树常有虫害,安陆有近五万株银杏树,岂非虫害成灾?”
“陛下,银杏树最是不受虫害,只是生长十分缓慢,没有二十至四十年期看不到一棵银杏开花结果。安陆郡的银杏自太祖高皇帝起便开始大泛围种植,甚是可观,到目今已有四万八千三百三十颗树了。”翁理说。
“你如何记得这般清楚?”正德追问。
“安陆郡的物产,郡守衙门都一一记录在案,以备查察。”
正德微微一笑:“这与你们安陆郡每两年便向工部提请印制新的宝钞可有关系?你可知工部光是为安陆郡印制的宝钞就占了朝廷为各郡县所制宝钞全额三分之一的印数?”
“陛下,安陆的宝钞流通很快且极稳定,我们每年都会回收破残宝钞封存后每两年运一次回京城,是以工部虽为安陆印制许多新钞,但残破钞亦可为工部省下近三分一的成本。安陆郡每年上缴的税银中也有一笔定向支出是用来支付工部特意为安陆印制宝钞所生出的全部成本。安陆置换宝钞一事,曾于朝堂引起极大纷争,后经孝庙特准实行的。”
“朕在登基之前曾去过山西定州府,同样是大明宝钞,在定州却无人愿意使用。为何安陆却可以流通无阻?”正德认真问。
“陛下,安陆郡为每一位使用宝钞的人提供残破钞的更换。凡是外地客商来本地经商,皆必须以金银兑换宝钞使用。”
“他们愿意?”
“使用宝钞携带方便,其实很多客商都是愿意用的。而且郡里并不制止客商离去时以宝钞更换金银。初始推行宝钞时流商多,置换金银者多,但近五年来诸多外地客商选择在本地长居买卖经商,即使是流商也会带部分宝钞离开沿途使用,更换金银者大幅下降。”
“为何流商愿意在安陆定居买卖经商?”
“这就要多谢兴王爷。”翁理说。
“哦?”正德略感意外地看了兴王一眼,问翁理:“为何要多谢朕的皇叔?”
“当初安陆郡推行随时宝钞兑换时,府库虽常年存储有一批金银以供兑换,但仍频频告急,因金银短缺而失信于商。后来王爷亲口答应无论客商要兑换多少金银,凡是府库不足以支付时将由王府全力垫支。”
正德双目微敛,看向翁理道:“兴王爷如何有许多金银给你?朝廷对藩府向有制度,并不能随意经商赚取钱财。”
“陛下,其实并不需要更多金银。反倒是客商感激皇恩浩荡,放心在此地经商,反而使金银的兑换额大幅下降。”
“哦,竟然是如此结局?”正德缓缓低语:“你的意思是皇叔的承诺打消了客商心中的疑虑?”
“是的,陛下。”
“但是若安陆税收不畅,岂不就会出问题?”
“我们也曾因此苦恼,但自从五年前兴王爷上书朝廷,由朝廷拔款购入安陆的银杏树做为工部建筑用料之一后,情况便彻底稳定下来。”
“为何如此情况便稳定下来?”正德还是不解。
“陛下,其实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因为皇恩浩荡。朝廷采购有序,导致安陆郡从事银杏相关生意者繁多,银杏生意的兴盛又带来其他衣食住行的兴盛。本郡种植的棉花、稻米,小麦、饲养的猪、鸡、羊等畜产进入集市也比其他各郡要多要好要快。同样一千头猪在本郡售卖要比在其他邻近郡县提前四天售完。如此商家有钱赚、郡府税银足。”
正德缓缓点头:“那安陆郡如此兴盛繁荣,商人乃逐利之徒,岂非一哄而至?”
“陛下,我大明王朝自太祖高皇帝立国,就对商家流窜各地私下售卖货物有严格管制。只是随着世道太平,很多法度便松驰下来。但本郡对商家一直有严格管制,郡里还特意设置了货殖卫所,专门追查私自售卖货物者、敢于偷漏税钱者。一经查实按律严惩甚至抄家灭族,使得逐利之徒不敢在安陆以身犯险。”
正德点头:“如此说来除了皇恩浩荡,法度执行严格亦是十分重要。”
“是的,陛下。国法废驰则民无可安之地。”翁理认真道。
“翁理,关于宝钞在安陆以及今后在安化的流通,朕要你亲自写个详细折子给朕,几日可成?”
翁理想了想道:“陛下,光是安陆郡的货殖管治要写得好写得细,便需得五日,至于安化,臣还未曾详细探访,不敢妄言。”
“安化之事你先大概说来,若事后有所出入,朕不怪罪于你。”
“那请陛下等臣六日。”
“好,朕就在安陆等你六日,六日后朕就启程回京。”
“臣定当尽心竭力。”
正德点头,起身而行。兴王和李龙随后跟紧,翁理相送而出。三人走在路上,正德忽然说:“你们说若朕下旨要各地藩府效仿安陆,可行否?”
兴王微微摇头,轻声道:“陛下,此意不妥。或会埋下藩府挟货殖以图天下的祸根,又起兵祸,屠戮苍生。”
正德冷笑:“皇叔此言岂不等于说自己也是挟货殖?”
李龙道:“陛下,凡事皆不可过激,一郡之地为之,朝廷可控。百郡之地为之,朝廷就恐难有许多金银支持天下宝钞的流通。再则,陛下与其让藩府效仿,不如由陛下亲自赐予。如此,万民臣服于陛下,不至于出现只知有藩府不知有陛下之危。”
“是啊,陛下,安化王之所以要谋逆,便是自以为是真命天子,不把陛下放在眼中。若百姓只知有藩府不知有陛下,藩府诸王中,难免会有人再次野心膨胀谋逆造反,致令生灵屠炭,更甚者恐再现西晋八王之乱,危我大明天下。”兴王亦急劝。
正德却恼了,停步冷声道:“皇叔这样说,是说朕不懂考虑大局么?”
兴王尴尬不语。
李龙温柔道:“陛下天纵英才,何必如此轻视自己?”
正德轻叹息一声,好一会才道:“朕还是有心魔作崇,不免焦躁。”
兴王忽然摆衣向正德下跪叩首,郑重道:“陛下,您是兄皇的孩子,对于臣来说就已足够。臣不介意您的其他身份。三日前之事确是有违天理人伦,都是臣的错,陛下可赐臣一死。”
正德瞪着兴王看了好久,好久,方道:“皇叔,起来吧。你若死了,是要朕一人在这世间承担荒淫之君的骂名吗?”
“陛下,此事应当不会传出去了。”李龙说。
正德一笑:“朕只相信死人不会传,但朕又不想再杀人。罢了罢了,再怎么荒淫无耻悖理逆伦,也比不得将来若有一日天下人知晓我抗天逆命,强为真龙登基称帝的内情更为惊骇吧?其他的,且由它去。”
李龙笑道:“陛下能如此想,臣便放心了。”
兴王起身。
六日,翁理上书,因潘书伦谋杀姑父李志亮,正德下旨追查失职官员一案也有了结果。仔细一查又抽出一串秋后蚂蚱。于是大理寺副使毛宪因失之查察,仅以潘书伦诬告定罪,另一名副使张遇则附和大理寺寺副傅习的看法,妄行奏谳,典史熊祉逮人迟误导致潘书伦得遂杀人之谋。安陆郡掌印官也偏信傅习等,妄法不为,俱令巡按御史逮赴镇抚司杖讯。都御史阎仲宇失于查参当罪,但因已致仕而免究。而坚称潘书伦有罪的巡按御使李天赋则获得正德嘉奖,下旨回京擢用。安陆郡守翁理以其治狱当罪,奉公执法升俸一级。
安化王谋逆牵连安化、安陆两地巫祝神汉甚多,后皆以附和叛党被诛。
正德准备启程回京,临行前石勇亲自设宴送行。正德将宋唐四兄妹留下来帮助石勇整顿安化安陆卫所。
唐诗却不愿遵从:“陛下,臣想与周郎一起回京师供职。”
正德看了唐诗一眼,望向宋词:“宋词,朕让你主管安陆捕役,可否?”
宋词一笑:“陛下,臣乃女子,可以主管安陆捕役么?”
“我大明天下素有女官,当年奢香夫人就曾任贵州宣慰使一职,你在安陆任职亦无不可。”正德微微一笑道。
“臣愿意。”宋词道。
正德看向唐诗:“唐诗,你去安化任捕役头目如何?”
“陛下,安化已归安陆管辖,我若去安化,岂非要屈居宋词之下?”唐诗不愿服输。
“安化虽已归安陆管辖,刑狱仍为两狱,各司其责。你们的兄长要辅佐石勇整顿两郡卫所,你们就要在刑狱替朕分忧。日后安陆稳定,朕会调你们入京任职。”正德笑道。
唐诗想了想,也点头,转头望向周昂:“周郎,你且在京师等我。”
周昂却站了起来,向着唐诗深深一拜道:“唐姑娘,对不住,我不想与你结为夫妇。”
“你说甚?”唐诗双目圆睁,反问。
“求姑娘放过在下,在下并不想与姑娘结为夫妇。”周昂说。
唐诗面色一沉,突然抽腰间弯刀向宋词斩去,宋词盈盈一笑躲过,向着周昂道:“周郎,你是要与我成婚么?”
周昂再拜:“在下也不想与姑娘结为夫妇,也请姑娘放过在下。”
唐诗一怔,收了弯刀,瞪向周昂,宋词亦皱了眉头。
李龙见状,忙道:“婚姻虽为大事,却也是私事,陛下就要回京,周兄与唐宋二位姑娘一事,容后再议。”
周昂不出声,向唐诗和宋词再拜了三拜,退后。
石勇也大声道:“是啊,是啊,两位姑娘留在安陆帮忙才是头等大事,婚姻之事留待他日再议不迟。”
宋词盈盈而笑:“周郎所请我是不允的,不过留在安陆倒确实是头等大事。”
唐诗‘哼’了一声,将弯刀别回腰间,瞪着周昂道:“回京再说。”
正德一笑:“不若就由朕为你们赐婚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正德,正德待要说话,坐在石勇身边的宁儿忽然抚心呕吐起来。
“哎呀呀,娘子,你这是怎地?”石勇吓了一跳,忙扶住宁儿道。
“快传太医。”李龙忙说。
唐行简道:“我来看看。”
“快看,快看,到底是何事?”石勇忙道。
唐行简把住宁儿脉门一按,沉吟半晌,忽笑道:“不妨事,不妨事。”
“怎么不妨事?”石勇道:“明明呕了。”
“恭喜郡马爷,你们石家有后了。”唐行简抱拳笑道。
石勇一听,大喜:“当真?”
宋居易双手抱胸笑道:“郡马爷,行简会用毒,也会解毒,在刑部还兼任忤作,这辨认之术还是相当了得。”
“恭喜石大哥,贺喜石大哥。”一直站在石勇身后服侍他的阎群儿最先欢呼祝贺。
众人也纷纷贺喜,石勇喜笑颜开,连连致谢。
太医到来,再次确认,石勇忙派阎群儿去兴王府报喜。有此一事,周昂与唐诗、宋词的纠葛便又暂搁一边了。
正德在东宫十侍卫、周昂、李龙的护卫之下启程回京,但他并没有取直道,而是转道南京回北京,他要去南京见刺麻星吉。
南京守备太监府,怀忠还在世,而且精神比从前所见还要好。
“师叔好精神。”正德感慨道。
“这两年幸得刺麻星吉大师倾囊传授活命之法,方能与陛下再次相会。”怀忠感激道。
“大师在何处?”
“在后院佛堂。”
正德与刺麻星吉在佛堂相见。
刺麻星吉微微笑道:“陛下,可是要拜我为师?”
“为何大师如此执念要收朕为徒?”
刺麻星吉慈祥一笑:“不是陛下与我的缘分到了么?”
“你有何本事可以教朕?”
“陛下想学甚么本事?”
正德凝视刺麻星吉:“朕若要学无象之象,无性之性的本事,大师可能教?”
刺麻星吉双手合什,低首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复抬首望向正德:“陛下想学,老衲便教。”
四目相对间,正德仰头而笑,拂袖道:“那就请大师随朕入京。”
“谢陛下信任。”刺麻星吉庄严以臣礼叩谢。
有了刺麻星吉做伴,正德回京途中又顺便去了河南嵩山少林寺一趟,他是想去看看那个被高廷和自小送往少林寺的男孩。在嵩山少室山落脚寻栈之后,正德便带着李龙和周昂上山。无巧不成书,就在少林寺的塔林,三人正德便见到那个执着扫帚在塔林内清扫金黄落叶的少年。
此时的塔林,云蒸霞蔚,树影婆娑,阳光正暖。那少年眉目与童轩好似饼印一般,但在暖光映照之下颇有自在无碍的佛相。
正德叹息一声,轻道:“童轩与高廷和也是朕的帝师之一,自朕出生便陪着朕成长,朕虽不曾从他二人身上学得多少本事,但他二人的模样倒是念念不能忘。”
“陛下,童监正生前是坚信陛下乃真命天子。”李龙说。
正德沉吟半晌道:“也不知是朕命该如此才导致童轩如此自信?还是他的自信成就朕真命天子之身?”
李龙笑道:“我母亲说童监正是个相当执拗的人,只要是他断测到的星象便从不许他人质疑。”
正德亦笑:“或许便是这样的性子才令他定要保朕成就天子之身吧,朕若不能成为天子,岂非要砸了他的名声?”
“陛下,这便是时也势也,命也运也。”一直默默无言的周昂突然说。
正德看了周昂一眼,微微一笑。
少年和尚的扫帚扫到他们脚下,向他们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李龙笑道:“小师父,这金黄落叶铺地,阳光明媚,佛光普照,如此美景缘何一扫了之?”
“阿弥陀佛,施主,我辈修行中人,须得时时勤拂拭,方能心无挂碍,无惹尘埃。”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少林法脉自神秀和慧能分南北始,嵩山少林倒是坚守了神秀北宗‘渐悟’法脉。”正德笑望少年和尚,问道:“小师父,你如何看慧能禅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顿悟’偈语?”
“慧能禅师所言乃出世修行之语,神秀祖师所言乃入世修行之语。”小和尚谦恭的答。
“那你说是北宗高明还是南宗高明?”正德戏问。
“渐悟乃顿悟之本,顿悟乃渐悟之始。人生修行百年,轮回反复如斯夫,不舍昼夜。”
“小师父年纪轻轻,倒是好有佛理。”李龙道。
小和尚摸摸自己锃亮光头,不好意思的笑道:“这些都是师父教导的。”
“原来小师父自己也不懂?”李龙笑道。
“阿弥陀佛,我在慢慢懂。”小和尚低眉顺目地说。
正德赫然盯着小和尚,眼中精光一闪,倒把小和尚吓了一跳。过了好一会,正德仰面大笑,颇有‘顿悟’之感,拂袖下山。
小和尚倒是一愣,问道:“施主,不去寺里么?”
“吾乘兴而来,兴尽而去,何必入寺。”正德话音已远。
小和尚低首道了声‘阿弥陀佛’继续扫地。李龙深望了少年一眼,和周昂追正德去了。
正德回京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入宫为皇后送上礼物,并向皇太后,太皇太后请安。第二件事便是为刺麻星吉造建佛堂。刺麻星吉不喜皇宫约束,正德便干脆在李龙周昂石勇三人居住之地加建一座佛堂给他居住。没过多久,内阁呈上关于安化王叛乱的处置奏折,正德下旨实行。
安化王叛乱尤如玩笑,只草草历十八天就结束了。事后检点伤亡方知当时在宴席上的安化官员半数死于当场,包括安化总兵姜汉、镇守太监李增,安化巡抚安惟学,少卿周东。而与安化王共同谋反的诸将,除管家孙景文为周昂所杀之外,其他如安化都指挥使周昂、指挥同知丁广、张钦、魏镇、杨泰,漳水郡都指挥使何锦、同知孟彬皆被擒获。正德下旨将叛贼削首诛族,安化王被赐自尽,王府男丁皆斩女眷送入凤阳高墙关押。同时撤安化王爵,下旨将安化郡正式并入安陆。而在这场叛乱中的有功之臣诸如仇铖升总兵,封威宁伯。石勇正式成为安陆都指挥使,封平威将军。李龙升俸一级、周昂升正六品百户,赐田百亩。其他诸人如钟信等待回京再赏。
周昂入宫请求另筑宅院自住。
正德瞧了他一眼,道:“怎么,不喜朕为你选的住处?”
“陛下,臣的叔叔周义在城外山中有一处住宅,臣还想在山下再筑小屋自住,朝廷所赐良田百亩,臣也想换成山下田。”
“良田不要要山下田?”
“请陛下恩准。”
“你既不想要朕所选,就随你。”正德淡淡道。
“谢陛下恩准。”
周昂退下,李龙端着羹汤入内。
“离开安陆到京也有一个月了吧?”正德看着李龙道。
“是的,陛下。”李龙轻应。
“他们也该回来了。”
“陛下,要从南粤入京须时甚久,再加上南宫无我此人难以对付,只怕还要等些时日才能见到督主、高玉等人回京。”李龙一边说一边为正德舀汤。
正德一边喝汤,一边指着案桌上的奏折道:“这份还是户部递上来请求铸造币钱的折子,朕回京后将翁理所书传阅内阁、六部,但是六部尚书以及李东阳的说法与你的说法并无二致,皆说不可大范围实行,还是铸造币钱为好。可是铸造币钱的铜银亦不足以供天下,若不以宝钞代之……”
“陛下,翁理的上书臣昨日方才看完,依他所言也不是不可以宝钞推行天下。”
“嗯?”正德看向李龙。
李龙缓声道:”陛下,我朝自宣德九年始至弘治十五年都不曾铸钱。民间流通的皆是宝钞及洪武永乐宣德钱。至弘治十六年户部上书欲铸币钱,孝庙准奏,命北京、南京两京外山东、福建、湖广等13省钱局开铸“弘治通宝”钱,定制每文钱重一钱二分,并规定每年的铸额,然各地所铸量仅为计划的十分之一、二,弘治十八年五月孝庙下旨户部调查各地铸造“弘治通宝”的情况,后因孝庙驾崩此事便耽搁下来。”
正德淡笑:“朕登基之后户部曾再次上书要求,朕思虑再三后废止此议。许多老臣皆以为朕因年少登基故意标新立异以显帝威。”
“陛下,我回京后曾去户部寻铸工询问,得知除安陆之外,还有几处也盛行大明宝钞。而这几处之所以盛行,同样是因皇恩浩荡,朝廷大量采购当地物产以致当地商货流通稳定快速所致。但据铸工所言,松江府却喜用金银流通。”
“松江府自本朝开国便是织造御衣的所在,十分富裕。有钱人家自然喜用金银以示富贵。”
“有钱人家也十分喜好以御赐之品显示门第身份。”李龙笑道。
正德颇含深意看了李龙一眼:“你这般说,是有主意了?”
“有是有,只是不知如何实行方好。”
“你先说主意?”
“陛下若能以御制之品交换金银,便如定州那位绸缎商所言,一可当十当百。如此便能回收散落民间金银以做大明宝钞兑换之本。”
“反过来朝廷承诺兑换金银,却可使金银兑换大幅下降,稳定大明宝钞的流通?”
李龙笑道:“陛下,或许要用皇家的名义方可,甚至要以陛下本人的名议方能真正推动宝钞的流通,金银兑换的稳定。”
正德点头:“便如翁理所言,有兴王府的承诺,百姓便放心在安陆营商?”
李龙点头。
正德若有所思缓缓喝了一口汤,忽然皱眉。
“陛下?”
正德深吸一口气,将汤碗放下道:“这汤我原是极爱喝的,但近几日总是喝着难受,胸闷欲呕。”
李龙看着正德好一会,犹疑道:“陛下,可许臣把一下脉?”
正德细细看了李龙一眼,自行左手搭右手把起脉像来。脸色渐变,赫然起身:“朕要出宫。”
李龙无言点头,替正德取了披风披上:“陛下,入冬了,小心凉。”
二人离宫,走到半途,见到司礼监秉笔太监刘瑾捧着一堆奏折走来。正德略有所思,停下脚步等待。
刘瑾看到正德,忙唤了一声‘陛下’便要下跪。
正德摆手道:“不必了。刘瑾,朕有一事要你办。”
“陛下,请说。”
“你可曾看到安陆郡守翁理书?”
“陛下,臣不曾看。陛下没有下旨让内臣看。”
正德点头:“你回去好好看看,再替朕想个法子。”
“陛下要臣想什么法子?”
正德看了李龙一眼,来回踱步,终下定决心道:“朕欲以朕之名收纳天下金银入皇室以稳定大明宝钞在天下的通行,你给朕想个万全的法子。”
刘瑾面现疑惑。
“朕一时也讲不明,你也听不明,你先回去看翁理书。”
“是,那这些奏折?”
正德看看左右,随意坐在一块石头上道:“就在此,我们三人把奏折批了吧。”
“陛下,不妥。”李龙说。
“陛下,手里无有朱笔。”刘瑾道。
正德看了看,复又站起对刘瑾道:“这些折子你先拿回去批,批完再拿给朕看。”
刘瑾愣住了。
正德感觉胸前再度闷窒欲呕,颇有些不耐道:“你拿回司礼监先批,待朕回来再看。”说完也不再理刘瑾,夺步而去。
刘瑾惶恐领命。
李龙陪正德前去训兽坊寻刺麻星吉,佛堂仍在建,刺麻星吉暂居周昂旧居,此时正在院中执帚扫地。
“刺麻星吉,朕说想学无象之象,无性之性之功,你当真能教?”正德直截了当地问。
刺麻星吉停帚望向正德面容,正色道:“陛下,老衲当真能教。”
“好,朕且问你,你这功夫可有甚响当当名字?”
刺麻星吉慈祥一笑:“陛下,此功乃无上瑜伽密乘,并无实名,唯道法自然尔。”
“如此说来便是旁门左道之术?”正德冷笑道。
刺麻星吉看向李龙:“你说是不是旁门左道之术?”
“你识得他?”正德意外地看着李龙问道。
李龙摇头,柔声道:“陛下,我不识他,但他的师承我明白。”
“你如何明白?”
“他是乌斯藏孔雀明宫大乘法王的首座弟子。孔雀明宫在太祖立国之初,曾与幽冥神宫有过一段机缘。”
正德轻‘哦’了一声,道:“这段机缘朕倒是知晓。当年便是因孔雀明宫居中斡旋,太祖高皇帝才得以和幽冥神宫冰释前嫌。但你如何得知他是大乘法王首座弟子?”
“孔雀明宫自元世祖代宋之后,接掌孔雀明宫的大乘法王便不再习学无上瑜伽密乘,而转由首座弟子传承此功。谁为首座弟子则有严格规定,仅在蒙古和乌斯藏中挑选。”
“如此朕却不知,为何大乘法王不习此无上密法?”
李龙想了想,才道:“大乘法王习学金轮法王的龙象般若功还有另外一种家传武功。”
“家传武功?大乘法王可以结婚生子?”正德好奇地问。
刺麻星吉点头:“独有孔雀明宫的大乘法王可以成婚,这是当年世祖特意恩准的。”
“但条件是只能娶蒙元皇室女子。”李龙缓声道。
“只是朱明代元后,这条件便做废了。”刺麻星吉叹息道。
“蒙元立国都不过百年,修法之人一向又高寿,大乘法王娶蒙元皇室女子最多不过三代而已。”
刺麻星吉听了,更是为之黯然。
正德看在眼中,微笑道:“大师,若蒙元遗部能尽数归降,明元便是一家了。”
刺麻星吉哈哈大笑:“陛下到底是人中之龙,无时无刻不在关心国事。我蒙元虽丢失中原国土,但依然享有广阔蒙古大草原。”
正德蓦然回身直视刺麻星吉:“可惜却不再是能成就圣德神功文武的王朝,只是一群在无尽冰寒原野上到处狂奔乱跑,饿了就跑到我大明边境抢掠一番的盗贼野狗,这是你们蒙古人想要的结果?”
“圣德神功文武,这是世祖的谥号啊。”刺麻星吉已有些神伤。
“蒙元遗部也不是没有归顺大明的,但是朕希望能尽数归降,蒙古百姓可安居乐业,大明边境亦不再有侵扰。这也是朕愿意随大师修习的原因之一。朕希望大师不但帮到朕,也能帮到朕的天下。世祖立元,曾经说过蒙古人亦是炎黄血脉,世居北地,同为炎黄血脉,蒙古归顺我朱明王朝实为顺应天意。”
刺麻星吉凝视正德,微微笑道:“陛下有此仁心,刺麻星吉定当尽力而为。”
“大师年青时也曾气盛,如今孤身前来中原,想必并不只是为了游览我大明锦绣风光。一心想成为朕的帝师,想必更是有因由的。”正德洞若观火。
刺麻星吉颌首施礼:“陛下,老衲当下便可为您讲习无上瑜伽密乘功法。”
“大师,若有一日朕当得起你来中原一趟的心意之时,不妨直说。”
“陛下有此一语,已不枉刺麻星吉来中原一趟。”
正德复望向李龙,笑问:“你说孔雀明宫的大乘法王只能娶蒙元皇室女子为妻,那你们幽冥神宫可有此相似戒律?”
李龙笑笑,看向刺麻星吉道:“大师,晚辈为您和陛下守门。”
刺麻星吉道:“陛下,老衲有言在先,这无上瑜伽密乘的修习有近法和远法两种,不知陛下想要哪一种?”
“何为远?”
“远者以自身悟法门,或许要一世一生不间断的修行。”
“何谓近?”
“近,可修欢喜禅。”
“欢喜禅是甚么?”正德不解地问。
“欢喜禅乃我密宗双修法门……”
“陛下,所谓欢喜禅便是男女双修,类似道教房中术。”李龙说。
“哦。要男女方可双修,朕自然无可修近,只能修远了。”
刺麻星吉道:“陛下,我密宗双修并不限性,唯有道高可也。”
正德看向刺麻星吉:“大师这般老,朕也不想与你双修。”
刺麻星吉哈哈一笑道:“陛下乃真龙之身,岂是我等凡夫俗子能亲近的。我教陛下双修法门,陛下寻个有缘人助您修行便好。”
“有缘人?何人有缘?”
刺麻星吉一指李龙道:“他便有缘。”
正德望向李龙,玩味一笑:“大师要你助朕双修,你可愿意?”
“陛下想要,臣自当从命。”
正德懒懒拂袖:“好无趣之人。大师不必管他,且先教朕修远之法。”
“好的,陛下。”刺麻星吉恭身一礼,返身入屋取了两个蒲团出来请正德坐下,自己也盘腿坐下,李龙走到大院门口坐在石槛上,面向大院。
“陛下,老衲先教您孔雀明宫的吐纳功夫。”
正德点头,开始跟随刺麻星吉习学孔雀明宫无上瑜伽密乘,入夜用过斋饭后方回紫禁城。
乾清宫外,不但刘瑾还在等,连宗人府左宗正也在等。看到正德仅在李龙陪伴下回宫,宗人府左宗正便上前劝谏正德不可私自出宫,有失皇室礼仪。
正德淡淡道:“你到乾清宫来,就是为了劝谏朕不要私自出宫么?”
“陛下,近日听内臣所言,您已有近两个月不曾到皇后宫中去,长此以往如何了得?”
“怎么了不得?”
“孝庙子息单薄,陛下乃孝庙独子,传宗接代实为头等重要大事。陛下又不曾纳妃,却又不去皇后宫中,如此皇后何时可为陛下诞下龙种?”
“皇后年纪尚小,待二十岁成孕亦不迟。”
“陛下,宗人府有责任……”
正德听得心烦,拂袖入宫。刘瑾紧跟而入,左宗正亦想进去,却被李龙拦住。左宗正恨恨跺脚,瞪着李龙道:“便是你这等佞臣迷惑皇上,才使皇上不肯前往皇后宫中。”
李龙笑着扶左宗正向外走,看似‘轻轻’左宗正却挣脱不过,只得离去。李龙回到乾清宫内,正德正在看刘瑾事先批阅的奏折。
“陛下,左宗正已去。”
正德‘嗯’了一声,继续看奏折,直到全部阅完方才抬头以嘉许目光看向刘瑾道:“你批得很好,朕准奏。”
“谢陛下赞赏。”刘瑾低首道。
“你回去吧,好好把翁理书看了,这几日给朕一个答复。”
“是,陛下。”
刘瑾退下,正德坐在龙椅上瞪着李龙,却不发一言。
“陛下?”李龙轻唤。
“皇后跟着朕,要受许多委屈。”正德叹息道。
李龙无语。
正德伸手转玩案桌上的朱笔,缓缓道:“朕为东宫太子之时有父皇替朕抵挡所有明枪暗箭。但登基之后却再也躲不开宗人府的耳目,也躲不开皇太后、太皇太后,甚至内阁大臣的耳目。”
“陛下身为帝君,不可避免要直接与这些人打交道了。”
正德喃喃自语:“今日去训兽坊,倒是十分自在舒服。”
李龙等了好一会,见正德仍不出声,就道:“陛下,今夜是到皇后宫中吗?”
正德坐直,盯着李龙缓声道:“朕必须离开紫禁城。”
李龙微疑看着正德。
“朕必须换一批人在身边,朕的身边,前后左右里里外外必须全部是新人,自己的人。”
帝王心意已决便再没有人能拦得住,正德下旨工部在训兽坊增建房舍,自己要搬到训兽坊居住。内阁也劝,宗人府也劝,太皇太后也问,都挡不住他的心意。一个顽劣的少年皇帝便在文武大臣心中定了形。这也就罢了,数日之后,帝王竟下旨将训兽坊西侧的鸣玉、积庆二坊民居尽数迁出,并且出动了锦衣卫强行别处安置。而这一切,据朝臣的耳目所言,皆是司礼监大太监刘瑾妖言蛊惑帝王龙心的结果。
刘瑾认为翁理之书可行,由此上书正德建议就在京城寻地建皇庄经营御品。御品可谓无所不包,吃喝玩乐赏,甚至包括由罪人家属组建的皇家妓院。正德下旨宣定州绸缎商入京,由他管理皇庄,并将教坊司迁到皇庄所在地,由苏祥管理,日夜歌舞,时进斗金以计。皇庄由锦衣卫指挥使赵良亲自组建一支皇家货殖卫,由周昂领军保卫。
朝臣直叹帝王亲近群小,耽于淫乐,毫无帝王尊严。
新一年的正旦日将近,正德下旨两京十三省及外藩进贡只取金玉瓷木等不易烂腐之物进贡,更大开方便之门,允许民间上书求御封。
此旨一下,正德就迎来了第一个求御封的人。
入冬之后,天寒地冻,乾清宫仅有寝宫有暖炕,正德坐在外殿狐裘加身,包裹得严严实实。
东宫暖宫已请太皇太后、皇太后一同迁入居住。
“陛下,臣锦衣卫指挥同知于永,求陛下赐字。”殿内跪着一个色目中年男子,向正德求字。
“你要求甚么字?”
“陛下,是一首诗。”于永呈上手中书。
正德打开一看,只见书中写着:一教玄玄诸教迷,其中奥妙少人知,佛是人修人是佛,不尊真主却尊谁?”
正德笑道:“这狗屁不通的诗是谁写的?”
“陛下,是西来圣者初习汉文所书,自有许多不通之处,但请陛下看圣者一片诚心习学汉文,请陛下赐墨宝。圣者已备万金呈上。”
“好,朕就与你墨宝。”正德挥笔将此诗誊抄一次交给于永。
于永欢天喜地而去。又过了几天他再次谒见正德,为正德送上一个印着西域文字的瓷盘,请求准许在皇庄销售,许以十金进二。”
正德冷冷一笑:“你倒不傻,十金进二?”
“陛下,是他们得二,皇庄得八。”于永忙解释道。
正德龙心大悦,便即准奏。于永方走,锦衣卫指挥使赵良带着一个锦盒来见正德。
“指挥使有何事要见朕?”正德开心地问。
赵良轻轻一笑,道:“臣为陛下带来一奇物,请陛下欣赏。”
“哦,何物?”
赵良把锦盒打开给正德看。正德一时没在意,笑道:“指挥使要朕看甚,不就是一个核桃么?”
“陛下请细看。”赵良笑道。
正德再细细一看,惊讶得‘哇’了一声,喜道:“此为何物,竟如此细小精细?”
“陛下,此为核雕。匠人以径寸之木雕出十八罗汉,罗汉各具情态,衣褶纹理清晰,佛珠历历可数,风来雨来,芭蕉叶如新,真奇特也。”
正德握在手中,亦是十分喜爱,就问:“这是何人所雕?”
“启禀陛下,是臣的一位乡里王叔远所雕。”赵良答话。
“你的乡里?”
“是的,陛下。”赵良道:“他自听说陛下要各地进贡奇巧宝物后,千里进京将此物献给陛下。”
“朕只说要金银瓷木等不易腐朽之物,怎生到了民间就变成奇巧宝物了?”
“陛下,这世间并非人人会看金榜,多是口语流传,难免以讹传讹。”
“那倒也是。”正德举核雕细看,眼中颇为玩味笑道:“指挥使,你说此物若在皇庄出售,能赚得多少金银?”
“如此臣却不知,只是觉得此技天下少有,想请陛下赏乐。”
正德想了想,将核雕递还给赵良道:“你且去将此物拿到皇庄去摆,先不要设价,且看看有无人要买。”
“是。”赵良接过核雕,放回锦盒。
“钟信他们还不曾回来么?”
“还不曾回来,我听周昂说他们去了广东?”
正德点头。
赵良轻声道:“我这心里有些担忧。”
“只是身为锦衣卫指挥使,走不开,是吗?”
赵良点头。
“朕还要倚仗你,只能委屈侧个。”
“臣不委屈,广东之行终究是私事。而且他们人多势众,纵然伤不得南宫无我,想来也不会被他所伤。”
正德点头,赵良告辞而去。
一天,两天,三天,核雕没有人买,也没人看。正德却是越看越爱,好想据为己有,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卖出去,但是怎么卖?
“怎么卖?怎么卖?”正德问刘瑾。
“陛下,不若开市叫卖如何?”刘瑾思虑再三,提了个建议。
“何为开市叫卖?”
“老臣出身贫家,父母家贫难养,少年时便举身自卖。当年有一批一同自卖者,各有价钱,老臣因年纪最小价格最高。”
“那时几岁?”正德问。
“六岁。”
“六岁便卖身为奴?朕六岁知东宫太子是何意义。你辛苦了。”
刘瑾一愣,感激叩首。
正德道:“起来吧。”
刘瑾起身,正德来回在殿中踱步,忽停步看向李龙道:“朕亲自开市叫卖如何?”
李龙微微一笑:“陛下喜欢就好。”
“使不得,使不得。”刘瑾却吓得连连摆手:“陛下乃万乘之尊,岂能做此卑贱之事?”
“不可以么?朕觉得可以啊,天子说可以做的事,你要反对?”正德似笑非笑,似戏非戏地看着刘瑾说。
刘瑾被正德吓住了,忙低首道:“臣不敢,臣不敢,陛下若坚持前往,就待臣为您安排。”
“快去,快去。”
刘瑾赶紧离开乾清宫。正德心情莫名的好,旋身一转,看向李龙:“你说会不会很好玩?”
“好不好玩,试一试就知道了。”
“嗯。”正德点头道:“走吧,随我去见刺麻星吉。”
“好的。”
刘瑾去到皇庄,正碰上周昂来此巡视。便向他讲起开市售卖核雕一事,请周昂到时加派人手保卫。
周昂皱眉:“刘公公,真的是陛下决定亲自开市叫卖?”
刘瑾忙点头。
周昂夺步而行,刘瑾微愕,注目。
乾清宫里没有人,周昂赶回训兽访,前些日子训兽坊已改名叫豹坊,因新近有外藩送来十分美丽的金钱豹,正德欢喜之余便直接改了名字,更把坊中其他普通小兽拿出皇庄售卖,独留狮虎豹雕鹰等猛兽猛禽。
此时正德正在佛堂习无上瑜珈密乘。
周昂没有即时进去打扰,但看到李龙立在门外,不由怨道:“你为何不劝止陛下?”
李龙淡淡道:“陛下自从安陆回京,便有些情绪变化,时喜时郁难以捉摸。与其劝阻,不如随他。”
“此事若传出去,陛下必遭群臣围攻。”
李龙笑了:“陛下任事不做,也同样被文武大臣围攻。”
“你认为这样做是对的?”
“陛下所做之事,我无须评断对与不对。总之若有一日陛下遭天下人唾弃,我会带他远走幽冥神宫。”
“你?”周昂为之气结。
此时,佛堂内传来正德的声音:“李龙,朕好饿,你帮朕买只烧鹅来吃吧。”
“陛下,您还未曾进餐么?”周昂问。
“周昂,你来了?快进来,朕好些日子不曾见你了。”正德欢欣道。
周昂跨步而进,看到正德却有些愣住。
“怎么啦?朕脸上有花?”正德睁眼笑道。
“陛下面色红润,也比过去丰腴些了。”
“你是说朕胖了?”
“正好,过去偏瘦了些。”周昂微微一笑道。
正德凝视周昂,看他神采奕奕的样子,宠溺地笑:“周昂,不知为何朕一见到你就觉得开心快乐,可惜你偏不肯随朕的意。”
“陛下?是您决定要在皇庄开市售卖核雕?”
“是,有何不可?”
“陛下?”
“如果你说的理由和李东阳,谢迁,刘健这三位顾命大臣过去劝朕的话一样,那就不必说了。”
“他们说陛下什么?”
“宠信奸佞,亲近群小,耽于淫乐,多得朕都记不清了。翁理书发下去,没有一个人说好。每天每日只接到他们的奏折请朕不要擅改先帝体例。每天每日只是对朕说安陆使用宝钞乃是特例,不足以为天下效仿。可是他们除了用笔用嘴写写写说说说之外,却变不出半块铜铁来为朕铸造币钱。”正德说着说着莫名的就又激动起来,瞪着周昂道:“朕也爱金子,恨不得连身上的皇袍都是金子做的。可是那里有这许多金银可以支撑皇家用度,天下用度?做臣子的仕途不顺找个借口就可致仕回家,但朕能跑到何处去?终究还是要朕管这个天下。”
周昂从不曾见过正德如此激动模样,有些许被他骇到。
正德看着他,心情略为平静下来,笑道:“你留下来随朕修欢喜禅。”
周昂疑惑道:“欢喜禅?陛下在此修欢喜禅?”
正德点头。
周昂骤然便目现怒意,欲语还休,勃然而去。
正德紧走两步到门边,看着周昂大步离开,倚靠门框而望,眼中却有笑意。
李龙看在眼中,道:“陛下,要臣追他回来么?”
正德嘻笑:“不用,他发怒的样子朕好喜欢。”
李龙‘卟哧’一笑,道:“陛下,可修完密法?”
“修完了。”
“那就随臣前去皇庄品尝品尝烧鹅吧?”
“你买来给朕。”
“臣不能留陛下一人在此。”
正德想了想,点点头:“好吧,朕去与师尊辞行。”
李龙陪正德前去向刺麻星吉辞行,然后同去皇庄。此时夜已深,整个京城都已宵禁,漆黑宁静。独有皇庄所在之地仍灯火通明,火树银花。皇庄分左右两边,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大道在中间,蜿蜒转去左右两边皆是碧瓦朱甍,雕梁绣柱的商号有三百所之多。所有进来的人都必须在皇庄外下马下车步行至入口,再由专人抬轿进入,小厮都不准带一个进来,从进入皇庄那一刻起就有专人服侍。正德也不例外,来到皇庄牌坊下,由专人抬着,由李龙护着进了皇庄。
灯火阑珊处,怜影自独立。
PS:刚看完广州恒大和大阪钢巴的比赛,附图一张庆贺一下。
大阪宠物。(中间一小块蓝色衫的球迷就是大阪球迷)
正德是来吃烧鹅的,却也是来查帐的。皇庄试行了一个月,他想要看看到底情形如何。
看着帐本,李龙都不敢相信。
正德指着帐本,看向李龙笑道:“你曾说富贵人家十分喜好以御赐之品显示门第身份。看这帐本所记,富贵人家可不是十分喜好,简直是趋之若鹜。”
“陛下,目今有个新的难题。”李龙微微一笑,道。
“甚么难题?”
“这收取回来的金银是交给户部还是?”
正德拂袖:“六部并不同意朕开皇庄,自然也无权过问皇庄收入。朕想将豹坊扩建,在豹坊设府库,以后就由朕亲自调用。若是半年后皇庄收入稳定并且节节高升,朕便正式下旨废除铸造通宝,全力推行宝钞。不过?”
“陛下担心甚么?”
“户部并不同意朕的想法,若要他们全力印制宝钞,只怕也会阳奉阴违。”
“臣倒不太担心此事,臣担心另外一件事。”
“何事担心?”
“宝钞不易保存亦是天下百姓不愿使用宝钞的原因之一,除非能改进印制宝钞的技艺,如此对宝钞的推行方可事半功倍。”
“你能这样说,是有想法了吧?”
“臣这三日走了一趟工部,虽然工部尚书与其他五部尚书都反对推行翁理书,但是工部主事想法倒有些不同,我与他进行过一次深谈,他有法子改进印制宝钞的技艺,若是成功,陛下不妨将宝钞印制权限交给工部执行。”
正德看着李龙,哈哈一笑:“嗯,户部不肯做,就由工部做,如此,看他们还敢阳奉阴违否。”
李龙指着帐薄上一个五角星的印记道:“为何这里有些印记?”
正德一笑:“是朕要求的。”
“有何用意?”
“来记录一下京城各文武大臣家中有谁来此光顾过。这些家伙整天对朕嚷嚷不可用宝钞,可是却从不肯献出哪怕一块铜铁为朕分忧。朕算是想明白了,全力推行宝钞损失最大的便是这些公卿大臣,家中金银铜铁不再是流通之所需,就变成可看不可用的神台供品或废品。”
李龙翻了几页,道:“倒是不多。”
“他们当然不敢贸然前来,但趋炎附势是人之本能,朕之御庄,他们能忍得了不来么?”正德颇为自得的笑道。
刘瑾求见。
“刘瑾,你为朕办的事,办得如何了?”
“陛下,老臣想请一道圣旨。”
“你说。”
“陛下若亲自开市叫卖核雕,须得有人知晓,为保陛下安全,亦须得筛选合适人选,是以老臣要请一道圣旨方好去做事。”
“你如何筛选合适人选?”
“所有前来购买核雕者,须得先行给出五百两黄金做定金,再查验正身方能入场,若正身不符,定金一律没收。”
正德哈哈大笑,看向李龙说:“刘瑾此言朕极是喜欢,你说朕是不是掉到钱眼里去了?”
“陛下不是喜欢黄金么,正好可以看看天下黄金豪客的身影。”李龙笑道。
正德看向刘瑾:“刘瑾,你还有何法可为朕开拓财源?”
“陛下,臣还有许多法子。”
“嗯,你且细细写个折子上来给朕看。”
“是,陛下。”
“你去做事吧,朕准奏。”
“求陛下御笔。”
“朕的口谕还不行吗?”
“老臣初次担此重任,恳请陛下御笔亲提。”
“且取笔印来。”
刘瑾退下,烧鹅呈上,眉清目秀,举止得体的厨子在旁为正德一刀一刀切割鹅皮鹅肉,点酱,配料,斟酒。做事沉稳地道。
“你是哪家酒楼的厨子?”正德边吃边问。
“回陛下,臣是京城得月楼的厨子,被征调到此。”
“想回得月楼还是想留在皇庄为朕做事?”
“想留在皇庄为陛下做事。”
“为何?”
“臣不敢欺瞒陛下,臣到此做得一个月,工钱是得月楼一年的工钱。能来此处的客人皆是知书识礼的尊贵客人,少了横生事端的波皮无赖,端得静好。”
“若有一日你的烧鹅不好吃了,朕可是要以欺君之罪杀你的头,你也愿意么?”
“臣这一辈子只识得做鹅,若能得陛下赏识,兢兢业业,精益求精还来不及,怎敢做得不好吃。”
正德开怀一笑,点点头,看向李龙道:“你也吃,着实好吃。”
“陛下,鹅性寒凉,不能多吃,尤其目今非常时期更不可多食。”
正德突然就把筷子一放,瞪着李龙道:“目今如何是非常时期?朕偏要吃鹅。”
厨子不敢出声,只继续为正德切鹅肉。李龙也不与正德吵,只是把厨子切的鹅肉一多半都放在自己的碗碟里,取了一壶厨子带来的小酒,自斟自食。
正德吃完自己面前这一碟鹅肉,便把碟子推开了,倒也没有再要。
刘瑾来了,还带来了司礼监秉笔太监张永。正德口述,张永记录,刘瑾掌印盖章,圣旨便完成了。
正德吃完鹅肉,下完圣旨,心满意足,便起身道:“刘公公,你再到指挥使处传朕口谕,明日朕开市叫卖核雕之时,那王叔远必须到场。”
“是,陛下,老臣这就去传旨。”
正德乘轿出得皇庄,在牌坊处下轿,信步而行,李龙不疾不徐跟在身后。
渐渐的,夜深更寒,天上居然飘起了细雪。
“啊,这是今冬第一场雪啊。”正德驻步抬头,伸手向上。
李龙脱下自己的外袍替正德披上。
“朕穿着狐裘不冷。”正德说。
“回去再脱吧。”李龙道。
正德沉默半晌,轻叹一声,继续前行,雪渐渐大了。
“朕最近是不是颇有些行止无状?”正德目不斜视,轻道。
李龙不语,只跟在正德侧后位置走。
“朕虽非大夫,但高御医的教导也不曾忘,朕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甚么,只是不曾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陛下,即来之则安之吧。陛下自六岁起便已知东宫太子的意义,目今已是十六岁之龄,好多事也应该释怀了。即使看不开,正如童监正之子所言,慢慢看开。”
正德看向李龙:“若是其他人,朕倒也释怀。或者是高玉,朕甚至会高兴。可偏偏却是兴王……你难道不认为这是上天对朕的惩罚么?”
李龙淡淡一笑:“若我说这是上天对陛下的垂顾,陛下会说我是疯子么?”
正德回身看着李龙,终笑出声:“你真是个疯子,将来会不会入魔?”
“我若入魔,陛下会如何?”
正德向前一步贴着李龙的心口,轻声嘻笑道:“你若入魔,朕就将你囚入龙窟,任朕欲取欲求。”
李龙凝视正德,轻声道:“陛下,累么?”
“累啊,不如好似在安化王府一般,抱着朕回宫吧?”
“好。”李龙应了声,抱起正德飞身而去。他们没有从宫门直入,而是跃上宫墙,悄悄潜入乾清宫。
自正德于去年五月登基,他与朝臣的关系尤其是与先帝留下来的顾命大臣谢迁刘健李东阳三人便一直关系紧张。老臣们希望正德能如他的父亲一样事事倚重老臣,政无大小咨之内阁参详。但对正德来说,自己登基为帝当然就要执掌权柄,若事事交给朝臣处置,那自己岂不成了傀儡皇帝?何况这事事交给朝臣处理的结果总是事与愿违,如何能忍?皇庄的出现,使得顾命大臣与正德的冲突趋于正面激烈白热化,而导火索便是正德决定在皇庄亲自开市售卖核雕。
第二天凌晨,正德出宫,乾清宫外已跪了一群大臣,领头者正是谢迁,刘健、李东阳三位顾命大臣,众臣坚决要求正德不得离开宫室前往皇庄,做那等尊卑不分、祸乱朝纲、冠履荡然无存之事。
正德懒得理这些人,唤来锦衣卫一个个提走了事。
皇庄已准备就绪,来的人并不多,李龙一眼扫过去是十二位,个个非富则贵的模样,其中还有两名色目商人,王叔远也到了,立在后帐等候宣召。刘瑾也带了司礼监另外七名太监过来服侍正德,毕竟兹事体大,他一个人也不敢承担。
正德便在帘后落座,李龙随侍身旁。
“陛下,臣先出去准备,待必要时您再出来可好?”刘瑾说。
正德点头。
刘瑾便拉着张永道:“你我一起去。”
张永也赶紧跟着刘瑾躬身出帐。
正德看着李龙,问:“民间人口买卖很兴盛么?”
“兴盛与否臣却不知,不过我大同府地区确实比较多。在民间有一批常年从事人口买卖的女人号称牙婆。平日以贩卖胭脂、花粉维生,但又居中介绍人口买卖,譬如替大户人家选买送卖宠妾、歌童、舞姬等等。”
“为何大同府较多?”
“皆因大同府常年遭受蒙古军队滋扰,尤其冬春之际就来打草谷,侵扰四方,以致流离失所者多。”
“说来说去还是不能安居乐业所致。”
“是。”
“我为东宫太子之时,内阁每年年终向父皇上朝贺奏表都说陛下仁德广布天下,四海升平,八方宁靖,百姓安居乐业,朝臣忠心耿耿。”正德摇头晃脑的念说:“那为何还有如此之多的人口买卖?”
李龙一笑:“朝贺奏表连年如是,或许对于朝中大臣们来说只要蒙古军队不曾兵临北京城下,都是四海升平,八方宁靖吧。”
两人正在说话,帐外已传来吆喝声,鼓槌响声。正德微侧身倾听,笑道:“原来这就是开市售卖,似乎有人叫价。”
“便是如此,卖者开价,买者竞价,价高者得。”李龙细心为正德解释。
每过一阵便有太监进入后帐向正德禀报价格,正德一直不语,只是喝茶吃果,太监便又出去继续叫价,到了后来居然有人出到二千金。
刘瑾亲自入帐禀报,请正德拿主意。
正德放下茶杯道:“你出去说,朕将御笔亲提‘十八罗汉’四字叫王叔远刻上,看还有多少价可出?”
刘瑾便又出去,只过了一会张永掀帘而进:“陛下,有人出五千金。”
话音未落,谷大用进来报喜:“陛下,有八千金了。”
马永成喜滋滋奔进来:“陛下,陛下,一万金,一万金。”
丘聚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进来:“陛下,求购者愿出两万金,求核雕及陛下亲书‘十八罗汉’字。”
“是甚么人?”李龙问。
“是色目商人。”
正德笑了笑,起身道:“准请。”
谷大用、马永成、丘聚齐齐出门,过了一会,便听到一片跪地之声,刘瑾高呼:“请陛下赐字。”后面便有一堆人附和。
罗祥、魏彬举宣纸内进,在案桌上铺开,为正德磨墨,正德挥笔写下‘十八罗汉’四个字。
“陛下,用甚么印?”李龙问。
“啊?”正德想了想,召来王叔远:“你替朕雕个核桃印,就雕‘厚照金宝’四字。”
“草民遵旨。”
“要微雕。”
“是。”王叔远应着,坐下来取核低头细雕,整个印鉴只有正德小拇指一般粗长,核底雕字以祥云环绕,印鉴把手还雕了双龙盘柱图案,十分精美生动。
正德握在手中看,爱不释手。李龙取来朱砂印染,替正德在宣纸上盖印。微细印鉴衬着正德的字,十分有趣可爱。
罗祥刚想将宣纸拿起,忽听帐外传来一声怒喝:“大胆奴才,竟敢如此胆大妄为,给我拿下。”
正德一听这声音吓了一跳:“王公公怎生来了?”
李龙也惊了一下,不明师祖王岳缘何会出传武堂前来皇庄。罗祥吓得不敢掀帘出去,忙将宣纸放回案桌,退到正德身后。
帘外听到王岳的声音:“陛下,臣要进来了。”声若铜钟,中气充沛。
正德苦笑一声,在王岳面前他也不太敢放肆,忙开声道:“进来吧。”
王岳掀帘而进,他本就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目今怀着怒意,就更加的威严,吓得罗祥、魏彬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王叔远乡间草民,何曾见过如此有威严之人,也吓得瑟瑟发抖。
“臣王岳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王岳三拜九叩,半分不差。
如此重礼,正德心中叫苦,已知自己惹恼了王岳,只得硬着头皮问:“王公公,何事大驾光临?”
“臣请陛下重重惩处刘瑾、张永、谷大用、马永成、丘聚、罗祥、魏彬七人。”
“为何要惩处他们?”
“这七人蛊惑陛下嬉戏无度,聚兴征徭、尊卑失序、以致君不君,臣不臣,人主不安国,如此国之危矣。”
正德微微一笑道:“王公公言重了。”
哪知王岳把眼一睁,精光凛然,骇得正德心呯呯直跳。
PS:脑洞透支,要休息休息了。